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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1章 血脈相連241

    格雷戈里·卡爾文是大陸醫療總署署長,也是來時護送雪茸一路來到機械之心的人。因為跟雪茸走得近,聞玉白這一路都在特別留意他,自然也是記住了他的氣味。

    令人不爽的氣味,令人不爽的人。聞玉白皺起眉,但卻也分得清輕重緩急,立刻明白了雪茸的用意:“你是要讓他來拖慢進度?行得通嗎?”

    “先把人弄來試試吧。”雪茸也沒把話說死,“先前他透露出的態度完全是身不由己,再加上他地位挺高,話語權應該不低,所以讓他來辦成功率應該挺高。”

    “知道了。”聞玉白的聲音冷冰冰的,沒有什么情感,只伸手扶了扶面上的口籠,“按理說,他跟我應該算是同級,甚至比我更低一些。”

    雪茸意識到這人在吃飛醋,忍不住笑起來,接著十分配合地伸手,摸了摸他兩只獸耳中間的那叢頭發:“廢話!他當然不如你!你是要干大事的人,還得親自保護我的安全呢!當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當然得交給無關緊要的人做!”

    “哦,我沒有那個意思。這種事情還是謹慎些比較好。”聞玉白雖然嘴上這么說著,但是個人都能看出他的目光瞬間清澈了,兩只獸耳也從后貼的飛機兒豎成了直立狀,轉身的時候,一直下垂的狼尾巴也沒忍住搖了兩下,“先不說了,得抓緊時間把人找到。”

    總之就是肉眼可見的滿意了。

    實踐證明,激勵法則對于任何一種犬科動物都十分奏效。把聞玉白哄開心了之后,這人的干勁和效率都肉眼可見地提高了數倍,雪茸只是聽他的話,在附近的安全地帶等待了不到十分鐘,剛把假發戴好、連裙子都沒來得及穿,那人便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兒、用了什么法子給人五花大綁著提溜了回來。

    “嗚嗚!!”卡爾文被拎回來的時候,整個人被結結實實捆成了個蠶蛹,嘴巴則被聞玉白用不知哪兒來的布條塞住,發不出一點聲音。看著堂堂醫療總署署長如今雙目垂淚的慘狀,雪茸連連搖頭——看樣子聞玉白是報了極大的私心了。

    而聞玉白拎著哭唧唧的男人剛一回來,便看見雪茸“特意”為那人扮回的女裝,把人丟到地上的動作更粗暴了——雖然他知道這是為了節約溝通成本,但他還是忍不住。

    扔完人,聞玉白又有些心虛地側目,輕聲狡辯了一句:“你說可以綁架的,這樣省事兒。”

    雪茸對他更是無底線溺愛,又獎勵般拍了拍他的腦袋:“做得好。”

    看見面前和聞玉白沆瀣一氣的雪茸,卡爾文的表情更是從驚恐變為震撼再到濃濃的不解。

    雪茸見狀,沒有著急將堵著那人嘴的布條扯出來,而是直接跳過了讓對方提問的環節,開門見山,將他們面臨的問題言簡意賅地講述給了他聽,最后再將題目拋給他:“你愿不愿意幫忙拖住時間?”

    在對方咿咿嗚嗚想要回答之前,向來不愛談判的聞玉白,這回倒是搶在雪茸之前冷冷開口:“你可以選擇拒絕,但如果答應了卻到最后關頭敢反水,我會讓你死得很慘。”

    如此樸實無華的威脅,配上那人已經獸變的銳利爪尖,卡爾文一陣淚水翻涌,慌忙搖頭,想了想又趕忙改成了點頭。

    雪茸彎著眼睛笑著揚了揚下巴,聞玉白這才冷哼一聲,粗暴地將那人口中的布條扯了出來。

    開口的時候卡爾文的淚腺還繃著,嗓音都打著大波浪:“我……我同意。”

    說完,看著面色和善的雪茸,又看了看一旁一臉羅剎樣的聞玉白,忽然就更委屈了:“我本來就同意……你不用這樣嚇我……!我來這里原本就是被迫的!”

    聞玉白聞言表情更兇了,直到雪茸不急不緩地開口:“好啦,你坐回來吧。別嚇唬人家了。”

    聞玉白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齜著牙、瞪著人,乖乖坐了回去。

    負責唱紅臉的雪茸給卡爾文遞上了水,安撫好了對方的情緒,直到那人終于恢復了理智,才耐心問他:“你打算怎么辦?”

    卡爾文有些忌憚地看了一眼聞玉白,又扭頭看回雪茸,緊張地吞了口口水:“你放心交給我,我在醫療方面是權威,他們很多事情都會聽我的。只要我找個借口不讓他們提前添加燃料,他們就不敢亂來。”

    雪茸滿意地點點頭,正要露出笑容,就被身后某只大狗的眼刀逼得一個寒戰。呼之欲出的笑又忙不迭收了回去:“好,那拜托你了。”

    眼看著卡爾文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雪茸又笑了起來。聞玉白看出來他這笑明顯不懷好意,便也就隨著他去了。

    “你們那些工作人員,彼此熟悉嗎?”雪茸彎著眼睛問道,“我的意思是說,偶爾混進去一個陌生面孔,會被懷疑嗎?”

    “不會。我們這邊人員流動還挺頻繁的。”卡爾文條件反射地搖了搖頭,接著又恍然反應過來,“你的意思……??”

    “嗯,那太好了。”雪茸嘿嘿一笑,在卡爾文震驚的目光中將女裝的長假發扯了下來,清了清嗓子,終于恢復了一口青年男音,方才那滿臉的和藹可親慈眉善目也驟然褪色,露出了一臉社會人的陰險狡黠,“我不放心你,得混在你身邊監視你才行。”

    話音剛落,一旁的聞玉白也幽幽開口:“我也一起。”

    那兔子是社會邪惡勢力的主心骨,這大白狼就是他的忠心打手。兩人聯手,所到之處尸橫遍野、寸草不生。卡爾文的雙眼徹底失去了光澤。

    跟梅爾待久了,雪茸多少也學會了些喬裝打扮的技巧。他自己劫了件白大褂,假扮成了卡爾文的助手,聞玉白的耳朵和尾巴收不回去、目標又太過明顯,雪茸便靈機一動,讓他變成了大白狼,又拿出隨身攜帶的一次性染發劑,直接將聞玉白的白毛染成了黃的。

    “村口的大黃狗,也是我這個鄉下醫學生帶上機械之心的忠實獵犬。”雪茸看了一眼自己的作品,頗為滿意,“特別真實的設定,沒有任何被識破的可能!”

    聞玉黃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土狗色調的爪子,銀色的瞳孔震顫不已,但卻又沒有拒絕的理由和勇氣,只能耷拉著耳朵垂頭喪氣地貼在了雪茸的腳邊,甚至連在別的狗面前抬頭的自信都徹底失去了。

    但這人倒是聰明的。仗著近期來了太多新人新犬,卡爾文身邊多出來的一人一狗,并沒有招來任何懷疑。

    三個人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十分招搖地開著蒸汽車,直奔鍋爐前的大廳。

    這是雪茸第一次來到大廳內部,第一次看見火車軌道的盡頭是什么模樣,第一次看見那鍋爐前等待著的一排排籠子,也是第一次面對如此濃烈的驚恐與悲傷,聚集在這一方狹窄的天地里,為那身后燃燒的熊熊火焰提供著源源不斷的助燃劑。

    這樣逼仄的空間和濃縮的負面情緒,壓得雪茸險些喘不過氣來。但很快,他就在盡頭的籠子里看見了那個他熟悉的身影——

    和周圍人的崩潰痛苦不同,許濟世無論在哪兒都是一副氣定神閑、老神在在的模樣。此時此刻,他正給自己張羅了一片兒空地,甚至在籠里支了個攤兒,在地上拋錢幣給人算卦。

    雪茸一下子回想起來,自己第一次碰見這人,就被他用這招騙了十個銅幣。雖然很快反應過來了,但這老奸賊卻誓死捍衛這十銅錢的贓款,不論怎么樣威逼利誘都不可能退錢。

    當然他也沒想到,雪茸也是個相當難惹的主兒,要不回錢就權當交了學費,自那以后只要許濟世擺攤兒,就死皮賴臉貼過去要識破他的奸計,更沒想到的是這家伙居然還真琢磨明白了。許濟世怕他掀自己飯碗,就美其名曰收了這個“學生”,有事沒事教他點小戲法,順手再騙幾個藥錢。從此以后兩人就一直維持著這樣怪異而穩固的師生關系。

    再想到這段故事的時候,雪茸對后面的事情完全選擇性失憶了,只記得許濟世騙自己的那十個銅幣,又想起來要不是這個人,自己完全可以窩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好好休息直到支援來臨。再看眼前這人依舊這副不靠譜的模樣,忽然便是越想越氣,恨不得直接把他丟進鍋爐里燒了喂火。

    那籠中人大抵也是感覺到了一絲不妙的目光,抬頭一看便對上了雪茸優越的目光,還有那悄悄比過來的中指。

    那圓片墨鏡后的兩只眼睛立刻也亮了起來,隨即他便收回目光,搖頭晃腦地對著面前來算卦的受害者道:“好卦好卦!先生你要有好事將近吶!!”

    雪茸遠遠給他翻了個白眼兒,確定了這家伙不僅活著,甚至活得十分瀟灑,便又跟著卡爾文走了。

    一人一狗跟著卡爾文來到了爐子前。墻壁上有專門提供給工作人員觀察火焰勢頭的小窗,卡爾文攀上只能供一人攀爬的爬梯,在半空中的窗口看了好半天卻沒下來。

    生性多疑的雪茸有些急了,當他的腦子里開始琢磨這家伙趁機脫離兩人的監視、將他們告發給其他人的畫面時,聞玉白第一時間領略到了他的煩躁,接著皺起鼻子,朝著半空中的卡爾文吼了一嗓子:

    “汪!”

    狼一般是嗷嗷叫的,但是他現在扮演的是一只大黃,所以只能勉為其難地發出一聲狗叫。

    卡爾文被這狼氣十足的汪聲嚇得一激靈,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看的時間有點太久了,趕緊手忙腳亂地爬了下來。

    “怎么了?”見他下來,雪茸便裝出一副從沒懷疑過他的模樣,狀似擔心般問道,“出了什么事?怎么看這么久。”

    卡爾文臉色有些不好看,只是搖搖頭,嘆了口氣。

    “原本我打算,在今天晚上的例會上隨便找個借口,讓他們暫時不要再添加燃料,好拖延時間的。”卡爾文頓了頓,“但現在好像不需要找借口了。”

    雪茸特別煩這人說話賣關子,眉頭剛一皺,聞玉白又立刻替他兇了一嘴:“汪!”

    卡爾文趕緊開口:“現在火焰的狀況極不穩定,整個鍋爐處于一種過載的狀態,根本不能再添加燃料。”

    “我很擔心,這樣的狀態再維持下去,鍋爐極有可能會發生大爆炸。”

    說到這里,他們不約而同地抬起頭,看著面前那巨大鍋爐。

    爐壁劇烈抖動著,爐膛內的轟鳴聲宛如驚雷,這高聳入云的巨物佇立在天邊,仿佛死神刺進蒼穹中的一把鐮刀,扼住了整個世界的生命線。

    “這個鍋爐內儲存的燃料數量,是你們所不能想象的。”卡爾文的聲音輕輕顫抖起來,“如果真的發生了爆炸,不只是機械之心,怕是整個大陸、甚至是整個世界,都難逃這一場天劫。”

    第242章 血脈相連242

    “爆炸?”雪茸聞言,回頭又望了望面前那座巨大的鍋爐,緊皺起眉頭來。

    卡爾文說的什么殃及大陸、毀滅世界,對他來說都太大太遠了,雪茸只知道以現在的位置,發生大爆炸最先一批死的就是他們。

    那可怎么行??他和聞玉白還沒正式開始談戀愛呢!自己剛剛當上狗主人,連癮都沒過完,怎么能就這么死了?

    于是他就真的急了,轉頭就問卡爾文:“怎么辦?有沒有什么解決辦法?”

    卡爾文的面色比他還要難看。他憂心忡忡地望著那發著紫光的小小窗口,又來回在原地踱步了許久,最終只是嘆了口氣:“很難說,現在的艾琳哪怕暫時穩定下來,也極有可能因為一次波動引發災難,所以只能……唉……”

    他話說了一半,又停下來了。雪茸實在是受不了他這樣,直接放聞玉白朝著他面前的空氣一頓亂咬。

    卡爾文被面前齜牙咧嘴的大黃狗嚇得一個趔趄,知道沒法再瞞下去了,只能繼續說道:“只能盡可能穩住她、拖住她,直到她徹底沒有生命跡象為止……”

    沒有生命跡象,就是死了。艾琳的死亡是這場災難唯一的解藥。

    雪茸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像被一盆冰水澆了頭頂,全身冷得發寒。

    雖然他對艾琳并沒有什么感情,他甚至完全記不清有關這個女人的一切,可他真的很想救出艾琳。

    他想把艾琳帶回梅爾的身邊,他想看看生出自己的女人到底是副什么模樣,他想……他想試試擁有一個母親。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雪茸深吸了一口氣,穩住了自己的聲音,問道,“就沒有什么東西能壓制住她、讓她和我們都活著嗎?”

    卡爾文只搖搖頭:“不可能的。你要知道,整座大陸的機械能源都來自于她提供的火焰,如此龐大恐怖的能量,又怎么可能有辦法徹底壓制住?”

    似乎是想安慰他,卡爾文又補充了一句,可說出來的話卻讓他更難過了:“而且,從一開始她就不可能好好活著了。她的生命本身就已經快要到盡頭了……所以我說再熬一熬、等一等,也許我們還有機會活下去。”

    熬一熬的意思是,一直拖到艾琳自然死亡,等火焰自行消散,危險就會徹底消失。

    這是他們渺茫的希望和機會,而艾琳那邊的可能性,從一開始就只有零。

    一陣無力感爬上心頭,雪茸再次覺得胸口悶得難受、呼吸也不夠順暢了。于是他快速吃了顆藥,可一顆不起效果,兩顆也還是難受,直到整整吃了平日里三倍的劑量,他才感覺好了那么一些。

    聞玉白蹭著他的手心,幫他撐住身體。暖乎乎毛茸茸的觸感讓雪茸安心了許多。他嘆了口氣,緩緩倚靠著聞玉白坐下來,那大狗便用身體給他墊著,大尾巴輕輕蓋在他的身上,讓他抱在懷里。

    雪茸坐在地上,有些疲憊地抬頭望了望那鍋爐。一手環抱著聞玉白的尾巴,一手虛虛掩著自己胸口的位置。

    他感覺自己的心臟一日不如一日了。本來就有重疾在身,這段時間還過分透支消耗,雖然總是靠藥支撐著熬過一次又一次病發,但他也能感覺到,這顆維持著他全身運轉的軸承,也已經銹跡斑斑,快要走向停工了。

    心臟的停工就是死去,就像是艾琳“沒有生命跡象”一樣。

    這一路上,雪茸想過自己可能會戰死、會被活捉處死、可能會因為各種意外而死,卻唯獨忘卻了自己心口處藏著的那顆定時炸彈。

    心臟患病二十余年,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這病可能會真的要了自己的命。

    耳畔,一聲聲嘈雜的、混亂的悶響,不知是鍋爐里燃燒的轟鳴,還是他心臟病態的異響。

    那樣強烈的無助感,讓他難免產生悲觀的思考——繼續走下去,先一步走向毀滅的,究竟是眼前這顆屬于大陸的機械心臟,還是他胸口那顆只為他自己跳動的血肉做成的心?

    坐在聞玉白的懷里緩了許久,那大狗的體溫才讓他感覺暖和些。體溫回升之后整個人狀態也好了些許,雪茸又打起精神,抬頭問卡爾文:“那要怎么穩住她的情緒?”

    “最重要的是避免刺激。”卡爾文說,“我得先去開個緊急會議,讓他們放棄添加燃料。你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畢竟你是艾琳的孩子,她肯定看不得你出事。”

    說到這里,雪茸便覺得一陣難受,他糾結了許久,還是在卡爾文轉身離開之前又開口問道:“艾琳這次情緒波動,是我導致的嗎?”

    卡爾文定在原地,沉默了許久,最終也只是彎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一件看似無關的事情:“雖然教皇一直沒有找到艾琳的替代品,但是他原本計劃是等艾琳徹底熄滅之后,用將近一百只經過挑選的母兔子,來繼續維持爐火燃燒的。”

    雪茸知道他的意思。他是在安慰自己,這一趟趕來并不只是帶來了毀滅和災難,如果他不來揭露這一切,那這場以人命為燃料的大火,將繼續燃燒數百年。

    所以,不必為自己踏出的腳步后悔。

    雪茸是個傷心難過都不超過半個鐘頭的家伙。聞玉白馱著他找了個僻靜處休息,他窩在狗肚子里閉眼瞇了一覺,醒來便也什么都懶得愁了。

    現在,他的任務就是在地面的支援趕到前,保護好自己、穩定住艾琳。有聞玉白陪著他一起,就都不是難事。

    另一邊,卡爾文的緊急會議還算順利。

    聽他說了艾琳的狀態之后,必然是有一群疑心病并不信他的。但在派出兩隊專家觀察火焰之后,他們便也不得不相信,艾琳情況極其不穩定的事實。一票人馬經過投票表決,最終決定暫緩下一批燃料的添置計劃。

    這是這場會議最大的成果,但同樣地,也衍生出了一些麻煩——

    “看樣子艾琳是徹底用不了了,實驗室里那些兔子還被人放跑了,之后的火焰怎么辦?大陸不能沒有火焰。”

    面對會議上出現這樣的疑問,一群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同一個答案——

    “之前聽說,艾琳的孩子還在島上。她也許是唯一的希望了。”

    “對,我們得盡快抓住她,趁艾琳沒有完全死透,趕緊續個火。”

    “可那樣艾琳不會生氣嗎?”卡爾文忍不住發言道,“她看到自己的孩子出事,一定會崩潰的。”

    此話一出,立刻引來了一陣哄笑。

    “看到?崩潰?卡爾文先生,你一個學醫的,還能說出這種話來?”有人嘲諷道,“她這個樣子,拿什么去‘看’?拿什么去‘崩潰’啊?”

    “是啊是啊。”另一人應和道,“咱們平時一口一個‘艾琳艾琳’地喊著,你不會真把那東西當成個活人了吧?”

    又一陣嗤笑聲響起,卡爾文深吸了一口氣,咬緊了牙關,最終卻還是什么都沒說。

    為了保住發言權,卡爾文沒法表明自己的立場,便更不能透露雪茸的真實性別、不能幫他說話避免災禍。

    他看著眼前這群人迅速集結起了一批嗅覺頂尖的獵犬,看著搜尋的隊伍朝著他們躲藏的方向去了,只能悄悄地握緊拳頭,在心中替他們禱告。

    快一點,支援來得再快一點吧。

    快一點,支援去得再快一點吧。

    地面上,操控著差分機的諾恩·坎貝爾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催促著。

    經過晝夜不停的運算,第一批武器裝備已經調試成功,幾輛重型蒸汽裝甲炮也整裝待發,而他正等待著出爐的數據,正是皇室研發的蒸汽飛艇起飛所需要的最后一段數值。

    所有人都在等,等這個數據一到手,就立刻測試、起飛——這是皇室第一次自主研發可以持續運行的航天器,這也是他們沖上天去討伐教會的關鍵道具。

    他們早已經做好了大戰的準備,此時借用東方的一句話便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只欠這一把能將他們送上天去的東風。

    越是關鍵的時刻便越要嚴謹,鏖戰了近一周的諾恩拿到第一手的數據,沒有立刻魯莽匯報,而是又變更了算式,進行了兩次謹慎的驗算,這才鄭重地將數據報給了飛艇測試員。

    他也第一時間趕到了測試的現場,他給皇室提出的要求是,自己必須要跟著第一艘飛艇一同啟航。

    今天的天氣頗有幾分陰沉,空中還飄著細雨。諾恩親自帶著數據對飛艇進行調試,終于在渾身都被濛濛細雨浸透的時刻調試完畢、登入艙門。

    他迅速來到飛艇的艙室內,開始調試內部結構。

    試驗場上空,細密的雨絲依舊綿延不絕,在玻璃上形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而艙內,所有人也都和玻璃上的雨滴一樣忙忙碌碌。

    隨著指令發出,蒸汽機運轉發出轟鳴,宛如遠古巨獸的咆哮,叫腳下的金屬地板都戰栗起來。

    “壓力表正常!”

    “蒸汽閥門已開啟!”

    “齒輪組運轉良好!”

    機械師的喊聲此起彼伏,諾恩忍不住抽空抬起頭,看向頭頂的機械之心——快些、再快些,希望他親愛的兔子,還有他的愛人平安無恙。

    當最后一個螺栓被擰緊時,艙室內傳來一小陣歡呼聲。諾恩走回主控室,深吸一口氣,握住了起飛控制桿。

    “準備起飛!”他大聲宣布。

    隨著控制桿被緩緩推下,飛艇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巨大的螺旋槳開始轉動,卷起地面上的積水。一股強大的升力將飛艇托起,帶著艙內所有人的心臟一同升上天空。

    艇身轟鳴、顫抖、震動,終于還是穩穩起飛。

    試飛成功!駕駛員接到指令,立刻放出信號,很快,試驗場里那密密麻麻的一整片飛艇,都開始旋轉起螺旋槳來。

    舷窗外,建筑越來越小,煙囪里冒出的黑煙變成了細線,街道上的行人如同細小的螻蟻。

    直到終于沖破云層,細雨被他們丟在身下,陽光毫無阻礙地灑在銀色的外殼上,而他們身后,亦是他們親手造出來的飛艇艦隊——

    他們即將登陸機械之心。

    第243章 血脈相連243

    彼時,機械之心上。

    雪茸原本打算和聞玉白找個僻靜處多茍幾時,一邊休息、一邊以最平穩的方式熬過剩下的時間,可沒想到,大街小巷上很快就涌出了一批批帶著獵犬的士兵。

    盡管雪茸已經將他和聞玉白都用香水腌入了味,但能跟著教皇上天的獵犬,注定不是什么等閑之輩。一人一犬在竭力避戰的過程中,還是不可避免地被包了抄。

    面對一墻之隔的搜捕,兩人并沒有亂了陣腳。聞玉白一口叼起他扔到自己的后背上,用輕盈到不發出半點聲響的步子,帶著人潛入進了一旁的小巷之中。

    機械之心明明是最接近太陽的地方,可這之上陰暗與潮濕,卻勝過他們去過的任何角落。霧氣濛濛的巷道里,四處彌漫著濃烈的機油味和鐵銹氣,濃重的水汽似乎叫人的皮肉都能泡化開來,叫人連呼吸都覺得痛苦萬分。

    雪茸反身騎在聞玉白的背上,雙手向后緊緊抓著他口籠后的項圈——他負責聞玉白身后的視野,兩人一前一后,一個聽聲音一個嗅氣味,可能盡可能保證最大化的安全。

    巷尾傳來金屬關節摩擦的聲響,還有蒸汽噴涌的嘶嘶聲——追上來的不只有獸人獵犬,還有一堆靠著火焰提供動能的機械獵犬。那些機械犬的聽覺比普通犬類更加靈敏,任何細微的聲響都可能暴露他們的位置。

    聞玉白的狼耳警惕地豎起,銀灰色的雙瞳閃過一絲幽光。他的步子放得更輕了些,可地面上有霧氣積淤出的水坑,獸爪踩上去就更難控制聲響了。

    雪茸也跟著屏住了呼吸,他豎著兔耳緊繃著身體,生怕發出什么動靜,聞玉白更是小心至極,就連獸爪上滴落的水珠都顧及到,輕拿輕放,竭力避免任何動靜。

    事實證明,聞玉白很有當刺客的潛質,一路走來步伐并不慢,卻真的就像是在真空中一般,絲毫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連他的心跳也沒有任何異常——也只有雪茸的腦袋貼近他的后背時,心跳會稍稍加快些許。

    隨著咔噠咔噠的齒輪聲越來越近,雪茸的冷汗都浸了滿背。他感覺自己快要扛不住了,完全不動比劇烈運動所要耗費的力量還要更多。

    就在他的精神繃成一根快要斷裂的細線時,他的目光被不遠處的一小團黑影吸引,下一秒他就覺得大事不妙,還沒等做出反應采取措施,便聽“嘩啦”一聲響,一只巴掌大的老鼠從金屬管道里飛躥了出來,從他們的腳邊飛速掠過,掀起一片尖銳響亮的水浪!

    那水聲極其清脆,在寂靜的巷道內宛如丟了一只東方鞭炮,叫人不得不駐足注目。

    聞玉白的腳步硬生生頓在了原地,雪茸也被嚇得僵住了——老天爺,這可太他大爺的冤了!這動靜可真就跟他們一點關系也沒有啊!!

    可那聲音是實實在在的,他們的冤屈卻沒人聽得到,水聲飛躥出去的下一秒,獸人獵犬發出后知后覺地吠叫,機械獵犬也“噗呲噗呲”地冒出蒸汽,那本應該與他們擦肩而過的腳步聲瞬間折返回來。

    “在這兒!!”身后的巷尾殺出一隊人馬,很快,就將巷子這頭嚴嚴實實地堵了起來。

    和話本里那些廢話很多的笨反派不同,這群人倒是手比嘴快,甚至都沒有人前來確認兩人的身份,一根機械弓箭就“倏”的一聲朝著狼背上的雪茸飛來!

    眼看著弓箭直嗖嗖朝著自己的面門而去,雪茸正想著如何躲避,便感覺身體向下一滑,聞玉白不知何時竟絲滑地變成了人形,一手將他結結實實地撈住,一手凌空接住了飛來的箭。

    又“唰”的一下,聞玉白手腕一擺,將那箭頭調轉方向,又原路丟了回去,人群中只一聲慘叫——聽起來他的手勁兒比弓的力道還大。

    眼看著出口就在不遠處,追兵卻氣勢洶洶地翻涌著趕來,聞玉白絲毫不慌,只目測了一下兩邊的距離,將雪茸向身后推了推:“你先走。”

    雪茸一下子想到了一些舍生取義大義凜然的話本故事,代入了一下不禁熱淚盈眶:“你可千萬不要犧牲啊……”

    聞玉白被他氣笑了:“戲別那么多。你先跑,一會順著氣味找你。”

    雪茸立馬笑了,一手端著手杖一手掐起懷表:“好嘞,只等你十分鐘,遲到了回來挨罰。”

    聞玉白嘴角揚了揚,下一秒便又變回了巨大的雪狼,對著那撲來發出一聲低吼,擋在雪茸身前,朝著烏泱泱的一堆人馬撲去。

    雪茸絲毫不擔心聞玉白的戰斗力,抄起武器轉身就跑,靴子嘩嘩踩在水面上,濺起的水花落在一旁銹跡斑斑的金屬管道表面,發出噼里啪啦宛如子彈擊打的悶響。身后是蒸汽引擎的轟鳴聲,金屬利爪在地面上的摩擦聲、犬類的吠叫、獵人的嘶鳴和巨獸的低吼。

    雪茸豎著耳朵,一邊確認那慘叫聲都出自敵方,一邊朝著前方的光亮處跑去。

    他們原本的目的地就是巷子的盡頭,至于盡頭是什么暫時沒有考慮。可就在他快要跑到頭時,靈敏的耳朵又捕捉到了一片轟轟烈烈的腳步聲。

    他知道出口也被堵死,第一反應是“完了這陣仗聞玉白十分鐘內估計解決不了”,接著便立刻利用聽覺在逼仄的巷道中找到一處藏身之地——不管怎么樣,他得自保才能不給聞玉白添麻煩。

    那是一根廢棄的輸氣管道,不大不小,以他的身材剛好能鉆進去,就是內壁有些光滑,噼里啪啦在里面磨蹭了半天,才勉強靠著隨身攜帶的裝備爬到了頂上頭。

    此時他不由怨恨自己為什么不是一只老鼠,唰唰兩下就能鉆上去了,又開始怨恨起那只老鼠,甚至怨恨起他的遠房親戚OO——就是那唰唰兩下,才讓他們落到了如此田地。

    管道的那頭連接的是樓房的三層,這是一間已經廢棄的工廠,里面早已經灰塵漫天,門窗也已經完全閉鎖。房間里堆滿了廢棄的機械零件。生銹的齒輪、斷裂的鏈條、破損的蒸汽管道……

    雪茸四處掃視了一眼,又透過滿是灰塵的玻璃窗看向樓下——之前身后那滿滿一巷人已經被聞玉白牢牢壓制住,可身后那一批卻又補充了火力,牢牢將聞玉白夾擊于其中。

    哪兒來的這么多人?雪茸感到意外,畢竟剛來機械之心的時候,他似乎沒感覺到這里藏著這么多人人狗狗,可一瞬間,這些人就好像天上掉下來的雨點兒似的,從四面八方就這么涌了進來。

    此時此刻,聞玉白依然步履輕盈、動作從容,但雪茸低頭一看,已經快要超時了。

    雖然他很想親手“懲罰”聞玉白,但他更像在十分鐘只能跟他匯合。

    所以算了吧,懲罰的事情回頭再找其他借口好了。雪茸迅速觀察好地形,一路跑到樓房的盡頭,確認樓下沒人,便“啪”地一把推開窗。

    “當啷”一聲,在口袋里找出一根用繩子相連的揚聲器,將一頭遠遠扔到遠離樓房的巷子口,然后一邊使出全力、朝著樓下那處扔了幾根鐵管,一邊伴著“哐哐”的雜音朝傳聲器的一頭,用掐得細細的女聲喊著——

    “救命啊!!聞長官——!!”

    巷口的揚聲器果然發出了比他呼喊大出幾倍的聲音,仿佛此時拿著鐵管敲鑼打鼓喊話的人,就站在樓下等著他們抓捕。

    機械犬的腳步聲果然被吸引了過去。樓下也傳來訓犬師的喊聲:“兔子在那邊!快過去!!這狗東西就別管了!他不重要!!”

    雪茸輕手輕腳關上窗,側身望著烏泱泱機械犬帶著人群沖出巷口,接著返回聞玉白所在的窗口上看著戰況。

    他還有些擔心,聞玉白聽到了自己的喊聲會亂了陣腳,但很顯然他的狗比他想象中還要聰明——他故意用的女聲,還故意生分地喊他聞長官,站在他的角度定是第一耳朵邊猜出是個調虎離山之際。

    于是他松了口氣,重新躲回堆積如山的零件后面,一邊聽著樓下聞玉白干凈利落的掃尾,一邊低頭掐著表。

    沒過一會兒,樓下的動靜消失了,接著是熟悉的、輕手輕腳的獸類的腳步聲,踏著木地板朝自己走來。

    雪茸松了口氣,抬頭起身,對上那巨獸銀灰色的眸子。

    雪茸很喜歡他的眼睛,不像自己的瞳孔那么刺眼高調,永遠柔和內斂,就像藏在銀河深處永不熄滅的星。

    他望著雪狼微垂下來示好的腦袋,彎著眼摸了摸他的臉側,接著皮笑肉不笑地舉起懷表:“超時十七秒,回去記得找我領罰。”

    雪狼聽了,耳朵立刻委屈巴巴地趴了下來,但黑暗里下垂的尾巴,卻悄悄搖了搖。

    雪茸又抱著他的毛絨腦袋,忘乎所以地揉了揉,接著才嘆了口氣:“感覺他們的人越來越多了,估計陸地那邊有把兵力在向上轉移。”

    聞玉白再也不要用獸身和他嗷嗷地對話了,立刻變回了人形,保持著被他摟住腦袋的姿勢冷靜分析道:“是的,廣場上的飛艇又多了很多。”

    雪茸絲毫不在意懷里的腦袋是狗腦袋還是人腦袋,只權當一個大抱枕,結結實實摟著。

    他皺起眉,透著窗戶望向遠處烏泱泱的敵軍,表情難得嚴肅:“其實我有些擔心,皇室軍械庫里的那些儲備火力,根本不夠用。仗如果打不贏,我們等來他們又該怎么辦?”

    “報告!!根據前線發來的情報,敵方火力遠遠在我們之上!拿現有的力量與對方火拼,勝算極小!”

    皇室皇宮內,通訊員拿來前方傳回來的消息,所有人都面色凝重。

    受制于技術手段,這么多年皇室韜光養晦出來的全部機械戰甲,根本不可能抵得過對方全力打磨的精銳力量,這一點大家心里有所準備,但真的拿到實實在在的數據對比,所有人都不禁寒了心。

    現在這副樣子就盲目沖上天,那支由全部飛艇輸送的先遣部隊,怕是剛一落地就要變成敵人焚化的養料。

    他們必須增添兵力,而且是在短時間迅速補充,要能續上第一批人的火力。

    皇室為此也已經做了很多方向的預案,但至今沒有一處有回音。此時,連一向處變不驚的女王,都忍不住拿起手帕,一下一下地擦拭著面上的汗珠。

    直到一只郵鴿撲棱棱地飛進了窗戶,落在女王身旁一個年輕人的身上,所有人目光不約而同匯聚過去,而年輕人也立刻激動地起身:

    “女王大人,舍弟萊安·德文發來捷報,已經率隊攻下教會在地面的軍械總庫,庫存火力相當可觀,完全可以填補目前存在的差距。”

    德文家長子,年輕的盧修斯·德文伯爵抽出寶劍、單膝下跪行騎士禮:

    “請允許我立刻帶領兄弟前去接應,將敵方力量化敵為我,前往機械之心一戰。”

    第244章 血脈相連244

    稍早前,前線的戰場上。

    少年將軍萊安·德文突圍后不久,便與皇室的火力匯合。失去沙維亞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刺激,他甚至不敢歇息半分鐘,就立刻輾轉帶兵前去攻占教會軍械庫。

    只要不停下來,就沒有時間難受傷心。萊安抱著這樣的心情,像一架沒有感情的高速絞肉機,快速而無情地碾過擋在前方的一切阻礙。

    也算是運氣站在了他們這邊一回,由于近期“神耀日”需要,教會的絕大部分人力火力都轉移到了機械之心以及一些重點教堂周邊,平日里重兵把守的軍械庫此時只剩下了一半的看守力量。幾乎傾盡所有又狠狠殺到眼紅的萊安花了接近半天的時間,終于完全占領了軍械庫,拿下了這些軍械的控制權。

    教會光是后備火力便是皇室全部力量的足足五倍。萊安派人放郵鴿放出信號的時候,手還在不停地顫抖著——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搶奪到了如此重要的資源,更是不敢想象如果這些火力用來對付自己人,他們的力量將會以多么快的速度覆滅。

    好在一切都向著好的方向進展了。

    為了節省時間,萊安命人綁來幾名操作員戰俘,要求他們以最快的速度教會自己人基本的機械操作。他先前在家也簡單地接觸過一些機械戰甲的操作,雖然只是沒有戰力的教學機,但畢竟本質上別無二致,在確認了基本操作原理之后,他便能夠開著蒸汽炮車殺進敵營了。

    他始終保持著自己的精神高度緊張,直到有人敲響戰甲的門,告訴他:“德文將軍,三位伯爵來接應你了。”

    萊安這才猛地抽回神來,幾乎有些趔趄地沖出門去。

    門外朝他沖來的是他的三個哥哥——盧修斯、伊溫和凱恩伯爵。在此次征途之前,他們和父母都被教皇控制在家中,他卻一直奔波戰事無法與他們相見。

    前不久萊安才得到消息,皇室已經派兵成功解救出自己這一家人,那時他正在攻打軍械庫的路上,沒有精力回城,卻也總算是松了口氣。

    現在他們終于重新見面,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三人便將萊安齊齊擁進懷里,撫摸著他的頭,輕拍著他的后背。

    這段時間在外受盡了委屈與痛苦,此時重新做回家中那個被捧在手心的老幺,看著許久未見的哥哥們,萊安還是沒忍住,像往常一樣啪嗒啪嗒地流下眼淚來。

    三哥凱恩眼含熱淚,一手胡亂揉著他的頭,一邊夸他:“出息了你,今后家里的事兒就指望你了!”

    二哥伊溫伸手幫他擦掉面頰上的眼淚:“爸媽都很安全,你辛苦了。”

    大哥盧修斯也十分感慨地拍拍他的肩膀,開口卻是直奔主題:“時間不多了,我們一人帶一支隊伍,加緊與前方匯合。”

    萊安胡亂用手抹了抹眼淚,也很快找回了狀態:“好。”

    可說完這話,所有人都齊刷刷地看向了他。

    本來沒有人提倒還好,可大家一看他,萊安便覺得心臟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你還上去嗎?”二哥伊溫溫柔的聲音迫使他冷靜下來,“你怕高,要不要選擇留在地面做支援?”

    萊安本以為自己這一路經歷了那么多,已經有足夠的勇氣面對高空帶來的恐懼,可他只是抬頭一看,便又感覺一陣控制不住的眩暈和反胃。

    有些恐懼是生理性的,與膽識的大小無關,伊溫從小便這樣安慰他,可真要在這個時候做出這樣的抉擇,萊安還是感覺到萬分的痛苦——眼前這場戰斗之中,天空的戰線比地面的支援重要百倍,要說戰略指揮的經驗和對機械戰甲的操控,自己幾個哥哥已然不如自己,可偏偏自己連坐著飛艇升天的勇氣都沒有。

    要是自己不怕高就好了。

    萊安攥緊了拳頭,又抬頭看了看天,最終也只是嘆了口氣——這是他一輩子都不可能越過的一座山。

    就在他轉身準備率領隊伍鞏固地面防線時,前方又傳來了一條消息。

    “報告將軍!!”來人跌跌撞撞地舉著一張牛皮信紙,重重喘著氣,幾乎是跪跌在萊安的面前,“前、前線來信!!”

    一般緊急的事情他們幾乎都是用郵鴿來傳遞,眼下這人明顯是親自跑來的,顯然他手中拿著的東西分量極重。

    萊安趕緊迎過去,一手將人扶起,一手迫不及待地打開眼前的牛皮紙。

    看見來信內容的一瞬間,萊安渾身一個激靈,開口說話的聲音都控制不住地劇烈抖動起來:“這是機械之心的地圖!!是沙維亞畫的地圖!!”

    這是沙維亞畫的地圖!這證明了他不僅沒有被當場殺死,甚至還活著抵達了機械之心,還有時間和空閑去畫出地圖、送達地面。

    也就是說,只要抓緊時間,他們極有可能救下沙維亞!!

    萊安控制不住地揚起了嘴角,眼淚卻更加洶涌地往外流淌:

    “我要跟你們一起去機械之心!哪怕天再高、我也要去!!”

    彼端,萬米高空之上。

    添加燃料的計劃被暫時擱置,那巨大的鍋爐雖然依舊不穩,但短時間里也沒有爆炸的傾向,一切都趨于平穩,唯獨雪茸和聞玉白的危機肉眼可見地嚴峻起來。

    隨著愈來愈多的教會勢力登陸機械之心,聞玉白和雪茸的活動范圍在迅速縮小,而長時間的奔逃也已經讓雪茸的身體徹底透支。

    巷道尖,蒸汽管道噴出的白霧彌漫繚繞,雪茸扶著冰冷暗淡的金屬墻壁,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一路雪茸幾乎沒有怎么跑動,全靠聞玉白將他馱在背上,可他現在光是心臟劇烈跳動,都叫他耗盡了體力,不住地喘息間,肺部像是被塞進了一團棉花,每一次呼吸都灼燒般疼痛。

    身下,聞玉白一邊奔逃一邊有些憂慮地偏頭望了望他。雪茸感受到了他的擔心,只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喘著氣小聲道:“沒事……還有一點藥,撐不住了我會吃……”

    急促的腳步聲從巷道盡頭傳來,金屬靴底撞擊地面的聲音在墻壁間來回碰撞回蕩。聞玉白的耳朵動了動,緊繃肌肉、渾身戒備。

    雪茸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頂著難受全力辨認周遭的動靜,接著火速伸手一指:“那邊!我下來自己走。”

    那是一條狹窄的維修通道。聞玉白的獸身無法通過,只能臨時化成人,將雪茸放回地上,兩人一前一后并列通過。

    聞玉白向前看了一眼,確認沒有危險,這才將雪茸往里推了推:“我斷后。”

    雪茸立刻拄著拐杖向前,隨著身后腳步聲的逼近,聞玉白也迅速緊貼到他的身后。他的呼吸噴在雪茸后頸,帶著野獸特有的溫熱。

    通道盡頭是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通過去便又能得到短暫的安全。雪茸的手指在門鎖上快速摸索,幾根細長的銅絲從指間探出,精準地撥動著鎖芯,眼看著鎖芯就要被解開,身后的聞玉白卻猛地將他的腦袋向旁側一摁——

    “砰!”一聲悶響,一顆子彈從聞玉白的身后飛來,擦著雪茸的臉頰嵌進面前不遠處的石壁中。

    因為躲避及時,子彈并沒有傷及雪茸,可子彈炸出來的碎石卻反彈了回來,將雪茸的頸側劃開了一道口子。

    那口子不大,傷的位置卻相當微妙。雪茸只感覺一陣生疼,接著就感覺脖子側面開始止不住地流血。

    “嘶……”還沒等他開始倒吸冷氣,濃烈的血味便在狹窄的空間彌漫開來,雪茸只暗叫一聲不好,果不其然,身后那人冷靜克制的氣場瞬間爆燃了開來,一瞬間的巨大壓力,幾乎讓雪茸跌坐在了地上。

    還沒等雪茸轉身,便聽見身后傳來一聲只屬于野獸的低吼。雪茸感到大事不妙,趕忙回過頭,便看見聞玉白的身體開始控制不住地獸化起來。

    雪茸幾乎沒見過這人失控的模樣,他知道,這人本就極度擔心自己的身體狀態,再加上兔子血的氣味、還有自己意外受傷,多重刺激之下還是讓這家伙連一刻鐘都忍不住了。

    “別!”雪茸一把抓住聞玉白的手,他的爪子已經變成了狼爪的模樣,“這里太窄了,你會被卡住的!”

    “砰、砰!”又幾聲槍響,雪茸知道身后的聞玉白中彈了。

    這完全怪不得聞玉白,這樣狹窄的空間、這樣明顯的目標,哪怕就是用腳趾頭亂打,也能閉著眼睛擊中眼前的聞玉白。

    按照火槍的力道,子彈透過聞玉白的肩膀、再射向自己的身體,似乎也是十分輕巧的事。可那人在暴走的邊緣還是緊繃住了肌肉,牢牢將子彈擋在了雪茸身前。

    聞著他身上彌散出來的血腥味,雪茸的聲音都開始抖了起來:“你再堅持一下,我很快就好……”

    此時,聞玉白的瞳孔已經變成了細細的一條豎線,他死死盯著通道另一端的追兵,四肢因為克制而微微發抖。雪茸能感覺到他體內沸騰的獸性,那種原始的、狂暴的力量正在試圖沖破理智的牢籠。

    “相信我。”雪茸一邊顫聲說,同時加快了手上的動作。鐵門終于發出“咔噠”一聲輕響,他拉著聞玉白閃身而入,反手將門鎖死。

    這是一條通往機械之心地下的廢棄管道,錯綜復雜的金屬結構在月光下交互交織,宛如盤根錯節的蛛網。雪茸點起一盞煤油燈,照亮了前方的路。

    不久前,他們從卡爾文手里拿到了一份手繪的地圖,雪茸只一展開便認出,這是屬于沙維亞的筆跡。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這家伙會在機械之心上,但這地圖確實給他們帶來了極大的便利。他們調整了策略,決定從地下的管道盡快靠近中心鍋爐處,再近距離尋找解救艾琳的方法。

    聞玉白的肩膀中了兩槍,此時正不住地往外冒著鮮血,雪茸想要停下來幫他簡單處理一下傷口,那人卻搖搖頭,在空氣中嗅了嗅:“前面也有人。我聞到了火藥和機油的味道。”

    雪茸看了眼地圖,心臟不由沉了下去——在這種地方被包抄,幾乎可以說是死路一條。但不管怎么樣,他們都只能向前走。

    機械之心的管道結構錯綜復雜,好在沙維亞不知哪來的神通,居然能將所有的細節都描繪得詳盡務必。雪茸一路忍著疼痛開鎖走捷徑,終于是在被追擊的前一刻,推開了面前最后一扇門。

    這扇門后是一個圓形的平臺,圓臺連通著四面八方的通道,他們正對著那頭的通路,便是直通向鍋爐房的出口。

    出口就在眼前,但他們暫時還沒有想好,要如何面對鍋爐房另一頭鎮守著的無數高大機甲,可糟糕的是,在無法前進的當下,身后的追擊也已經將他們逼入絕境。

    周圍一道道黑漆漆的鐵門之后,都可能藏著致命的伏兵。聞玉白的耳朵劇烈抖動著,他能聽到四面八方傳來的腳步聲,金屬靴底與地面碰撞的聲音像是一記記重錘,敲打著他們最后的希望。

    “我們被包圍了。”聞玉白的聲音沙啞得可怕,他的爪子深深嵌入地面,在金屬表面留下五道猙獰的抓痕。雪茸能感覺到他的肌肉在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過度使用力量后的虛脫。

    這幾天里,聞玉白一直處于高度透支的狀態,因為自己舊疾復發,他甚至把僅剩的水和食物都讓了出來,僅靠著強大的意志力來驅動如此龐大的身軀。

    在這樣的狀態下,聞玉白也始終沒有出過半點紕漏,雪茸好想抱著他的腦袋,認真地夸夸他,告訴他你真的太辛苦了。

    可現在的情況是,兩個人根本無法做出半點分心的動作來。蒸汽從管道裂縫中噴涌而出,在他們的腳下聚攏起來。雪茸騎在聞玉白的背上,攥著手里的銀色手杖,肺部如火燒般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被刀片來回切割。

    第一隊士兵從正面的鐵門中涌出,他們穿著整齊劃一的制服,胸前教會的徽章在幽幽焰火下泛著冷光。緊接著是第二隊、第三隊……每一隊都全副武裝,蒸汽動力的火銃發出令人膽寒的上膛聲。

    聞玉白再次使出全力、變成野獸的模樣。雪狼有如神降、穩如巨山般擋在雪茸身前,發出一聲低吼,接著便撲到了面前一排壓制而來的火力。

    清理出一片安全區后,雪狼的毛發已經被鮮血浸透,先前的傷口不斷滲出暗紅色的液體。雪茸能看到他的肌肉在抽搐,那是體力透支的征兆。

    “放下武器!”為首的軍官舉起手槍,“你們已經無路可逃了。”

    雪茸環顧四周,絕望地發現每一個通道口都被堵死,而通往鍋爐的出口更是轟隆隆駛來幾輛重型整齊裝甲車,齊刷刷將炮火口對著他們。

    面前是殘忍無情的火炮,頭頂是冰冷的金屬穹頂,腳下是萬丈高空,他們就像被困在籠子里的野獸,無處可去、任人宰割。

    此時,擋在他身前的聞玉白肉眼可見地顫抖起來,終于是徹底脫離變回了人形。雪茸趕忙伸手扶住他,那人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句話,便一連串猛烈地咳嗽,吐出幾口鮮血來。

    他傷得太重了。雪茸好像抱抱他,讓他不要再硬撐了,可他也得端著槍、撐著透支的身體守住聞玉白的身后。

    更多的士兵從四面八方涌來,將他們牢牢圍在中間。雪茸能聽到蒸□□充能時發出的“嘶嘶”聲,能看到對準他們的黑洞洞的槍口。聞玉白的身體開始搖晃,雪茸努力撐住他,才讓他不至于立刻倒下去。

    “我……我再變一次狼……”聞玉白的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右側火力比較弱……我把你送出去……好不好?”

    雪茸感覺眼眶發熱,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嘗到血腥味,也沒有回應聞玉白的提議。

    以聞玉白現在的狀態,再變一次狼,他的肌肉就會徹底撕裂,整個人也很快就會因為失血徹底死去。

    也許他拼著最后一口氣,確實能把自己送出包圍圈,但那之后呢?自己要怎么一個人逃下去,哪怕逃下去,又有什么意義呢?

    雖然他的字典里從沒有過“為誰而死”、“沒有誰就活不成”這樣矯情的話,但此時此刻,巨大的疲憊也徹底磨滅了他的求生欲。

    “不好。”雪茸輕輕拍了拍他緊繃的肌肉,阻止了他竭盡全力的獸變,“我逃不動了,別逃了。”

    這句話徹底讓聞玉白卸了力——倘若拒絕的理由是怕他受傷,自己便也就當沒聽見任性而為之了,可這家伙偏偏狡猾地拿自己逃不動為借口,讓自己根本不能違抗他的命令。

    雪茸說完話后便閉上眼睛,感受著身后那人的體溫、傾聽著那人的心跳。

    真厲害,即便是這樣的狀況,他的心跳還是那么平穩、有力,雪茸感覺羨慕不已。

    此時士兵們舉著武器緩緩逼近,蒸□□的充能聲越來越響。他覺得唏噓,自己都一路猛沖到了終點的門口,卻在這個地方把他的努力都一筆勾銷了。

    好像忙忙碌碌白活了一趟。

    自己也已經是拼盡全力了,要怪就怪支援來得太遲了……

    “抱歉!!支援來遲了!!!”

    就在這一刻,一個熟悉的少年聲音刺破長空劈蓋而來,雪茸和聞玉白瞬間同時睜大眼睛——

    “轟!!”只聽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拔地而起,身后的銅墻鐵壁被一只巨大的蒸汽機甲沖破開來。

    而機甲正上方的駕駛艙內,站著的正是一身將軍打扮的少年萊安:

    “皇家裝甲近衛軍,前來一戰!!”

    第245章 血脈相連245

    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時,雪茸的眼睛一下子便睜大了。

    支援來了!還是他的好伙計萊安帶來的!在這種關鍵時刻,簡直就是神兵天降救人于水火啊!

    他驟地回過神來,來回又觀察了一下兩邊的戰況。

    “快上來!!”萊安一聲呼喚,徹底將雪茸激醒。他一骨碌兒從地上爬起來,使出了全身力氣架起了聞玉白的身體——那家伙已經在昏厥的邊緣,只是幾步路的功夫,自己還是能帶走他的……

    就在這么想著的功夫,“砰”的一聲,一顆子彈便朝著自己的面門飛射而來。

    放在平日里,聞玉白肯定一把抓住他,輕輕松松帶著他躲了過去,但此時此刻只能靠自己了。

    “唰”的一下,雪茸一手摁著聞玉白的肩膀,一邊迅速彎下腰來,以極其兇險的距離勉強躲了過去。

    這一下子已經把他攢了十幾年的功夫徹底耗盡了。雪茸瞬間冒出一身冷汗,一邊佩服自己反應機敏堪稱特種兵,一邊拼盡了全力,架著聞玉白朝門口萊安駕駛的機甲奔去。

    聞玉白的身材比他高大很多,體重自然也很沉,但在身后激烈的炮火聲中,雪茸已經全然感受不到任何阻礙,只憑著身體的本能瘋狂往前沖去。

    與此同時,萊安駕駛的機甲也飛速朝他們逼近,雪茸越跑越快,一邊跑一邊躲一邊還要丈量自己到萊安的距離,就在他糾結著這么高的機甲,他怎么帶著聞玉白爬上去時,機甲胸口的一扇鐵門忽然轟隆隆地打開了——

    “哥!!把手給我!!!”

    鐵門里探出一顆腦袋來,不是正在駕駛座的萊安,而是和他一起出征,卻不知為何來到機械之心的沙維亞。

    那少年一手扒在門上,一手朝下探來。但是機甲相當之高,雪茸使盡渾身解數也沒能夠著沙維亞的手。情急之時,艙內似乎又探出一個身子,沙維亞拉著那人的手,繼續向下夠著,整個身子幾乎都半掛在了機甲的胸前,可偏偏還是差得遠。

    “能低點兒嗎??萊安!!”沙維亞掙得滿臉通紅,痛苦地朝駕駛艙的方向喊著,雪茸也感覺心臟跟肺都瀕臨爆炸,再多呼吸一口都是罪過。

    身后又是一陣飛沙走石、人吼犬吠,眼看著一只獵犬就要咬了過來,方才短暫沒了意識的聞玉白忽然將他深吸了一口氣,接著下一秒,雪茸的身子便整個騰起——直接被聞玉白單手拋了上去!

    接下來的救援便是一陣行云流水,沙維亞一個使勁兒將雪茸拉進了艙內,聞玉白也緊隨其后跳了上去,關上門的下一秒,一顆重重的炮彈便了過來,整個機身一陣劇烈撼動,差點兒把雪茸的額頭砸出一個包來。

    “啊……”還沒等雪茸嗷嗷著喊疼,就聽見一陣“喵嗚”的怒吼,一只黑貓幾乎炸著全身的貓撲到了他的胸前。

    “梅爾??”雪茸驚呼一聲,將貓抱到胸前,“你怎么來啦??”

    他忽然感覺有點想哭,實不相瞞,他已經以為自己再看不見自家的小貓咪了。

    此時,梅爾那家伙還在一邊上下打量著自己的身體,一邊埋怨著滿嘴臟話地咪咪喵喵。

    看他這么著急,雪茸深吸了一口氣,搖搖頭,接著立刻看向一旁的聞玉白:“沒事,我沒事。你快看看他……”

    經歷了長時間的超負荷戰斗,聞玉白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梅爾看了一眼這面色蒼白、渾身是血的大家伙,也沒有半點兒廢話,轉身就變回人形,在隨身攜帶的包里翻找出一堆藥物、食物和水。

    沒有半點時間寒暄感慨,伴隨著機甲外的轟響聲,梅爾的手快出了殘影:“給他喂水,我來止血。”

    雪茸立刻乖乖拿來水壺,小心翼翼地湊到了聞玉白蒼白的唇邊。

    沙維亞還在緊張的余韻中,喘著氣兒幫聞玉白蓋了件衣服防止失溫,接著就起身,朝駕駛艙走去:“我去陪著萊安,他一個人沒法撐多久。”

    雪茸這才后知后覺地罵了一聲:“我靠,我記得他恐高很嚴重來著,駕駛艙那么高,沒問題嗎?還有,這些地圖怎么回事?沙維亞為什么會比你們先到??”

    梅爾終于有空跟他解釋情況:“你們登上機械之心后,沙維亞和萊安被敵軍包圍了,萊安僥幸逃了過去,沙維亞則代替萊安被教皇勢力抓捕、送上機械之心當燃料了。”

    那天清晨,沙維亞是抱著必死的決心的,沒承想他作為假冒的“叛軍頭領”,并沒有第一時間被當場處決,而是和其他人一樣,被當成燃料乘坐著蒸汽飛艇來到了機械之心上。

    由于已經提前知曉了機械之心的秘密,沙維亞便在登上運送列車前悄悄逃走了。他知道光是靠著自己,根本不可能帶著所有人逃走,于是便一邊東躲西藏,一邊迅速地探索了機械之心的大街小巷。他幾日幾夜沒合眼,竭盡全力把包含管道系統的地圖都描摹了出來。

    他畫了兩份,一份托人轉交給了同樣在逃命的雪茸,一份又想法子送回了陸地,遞到了萊安的面前。

    “他們分開之后,萊安帶兵拿下了教皇的軍械庫,火力補充上來了,才敢沖上機械之心跟他們正面硬剛。萊安本來因為恐高,都要選擇留在地面了,但是收到這封信還是咬著牙上來了。”梅爾一邊快速幫聞玉白上好止血的藥物,一邊平靜敘述道,“他在路上被折磨得很慘,才飛艇里暈了好幾次,差點兒沒救過來。但最后次數多了也算是強行克服了,這么高的機甲也能開,但必須要有人在旁邊陪著才安全。”

    梅爾是聽說他們要登上機械之心,絲毫沒有猶豫便帶著大包小包的物資,跟著萊安一起坐上了飛艇。因為提前聽到了機械登陸的轟隆聲,沙維亞早早提前在登陸廣場等著他們,一匯合便第一時間一路亂殺,直沖到此處支援雪茸了。

    雖然梅爾的敘述快速簡潔,但雪茸聽完還是難免感慨——和自己分開的這段時間里,大家真的都太辛苦了,但這么想來,自己當初做的最正確的決定,便是同意這兩個孩子離開自己。

    他們完全都有能力獨當一面了。

    也是慶幸梅爾選擇跟來機械之心,聞玉白的血很快止住了,補充了一些能量之后,精神也恢復了很多。想想都覺得恐怖,要是換自己來照顧聞玉白,那家伙可能沒病死都給自己笨手笨腳地誤殺了。

    一直看著聞玉白平靜地熟睡過去,雪茸才松了口氣,抬頭,看向一直沒來得及好好聊天的梅爾。

    一時間不知道開口說些什么,但是聽到了窗外的呼嘯和炮火聲,雪茸忽然感覺鼻子一酸,千般萬般的委屈便涌上了心頭:“還好你來了……”

    梅爾一向是不會處理他的情緒的,他那金黃色的貓瞳頗有些無奈地望著雪茸,正當他嘆了口氣,準備變回貓咪逃避溝通的時候,雪茸忽然又輕輕開口:“你要是不來,我怕你留下遺憾……”

    梅爾愣了愣。他原以為那人是怕自己不來,沒人能這么及時地幫他收拾爛攤子,但此話一出,他便瞬時產生了強烈的、不祥的預感。

    “什么意思?”他攥了攥手,不安地問,“什么遺憾?”

    雪茸嘆了口氣,又有些為難地捏了捏眉心,許久才無奈地說出了梅爾心中惦念多時的名字:“艾琳……”

    雖然已經早有預料,但聽到這個名字的一瞬間,梅爾的喉頭還是哽住了:“她……?”

    不知是不是錯覺,聽聞這個名字之后,梅爾總覺得耳畔呼嘯的風中,似乎夾雜著一聲聲幽怨的哭泣。

    “她還活著……或者說,應該算是維持了一個‘活著’的狀態。”雪茸斟酌著措辭,小心翼翼道,“但我有預感,沒辦法把她帶回你的身邊了。”

    “所以你來了就太好了。”雪茸的聲音很小,小到連他自己都快聽不見了,“你來了,就能送她最后一程了。”

    與此同時,機械之心表層,隨著一只只飛艇突破圍堵、攀上這座天空要塞,教會一方不得不派出大量兵力迎戰。

    濃重的鉛云在腳下翻滾,諾恩站在飛艇的指揮艙內監視著飛艇的工作狀態,而一旁的十皇子拜耳則親自坐鎮指揮,此時正透過觀察窗望向遠方。

    “報告長官,除去萊安將軍的戰甲先行突入之外,所有戰力已完成集結,全部進入戰斗位置。”副官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好。”拜耳點點頭,目光掃過面前的儀表盤。

    此時,駕駛機艙內,無數銅管在艙頂交錯,蒸汽在管道中嘶鳴,壓力表的指針瘋狂顫動。他能感覺到腳下的甲板在輕微震動,那是飛艇的蒸汽引擎在全力運轉。

    突然,觀察窗外閃過一道金屬光澤。拜耳快步走到窗前,只見遠處的地面上,竟轟隆地升起一堵堵金屬柱體。隨著無數齒輪運轉轉動,那些金屬柱彼此拼湊連接,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巨大高墻,宛如一棵棵拔地而起的巨樹,最終匯成了一片密不透風的鋼鐵森林,牢牢將他們擋在身外。

    瞭望員的聲音傳來:“敵人已啟動防御系統!”

    拜耳瞇起眼睛,只見金屬柱體的邊緣開始緩慢轉動,一排排蒸汽炮臺從城墻中伸出,直對著面前皇室的隊伍。

    “全體注意,準備戰斗!”拜耳對著傳聲筒大喊,“第一編隊,散開陣型!第二編隊,準備從地面突圍!!”

    話音剛落,金屬森林的方向就傳來一聲轟響,諾恩第一時間掌舵,但還是慢了一步,“嘭”的一聲悶響,漆黑的煙將艇身淹沒。

    “左舷受損!”有人尖叫。

    腳下的甲板劇烈傾斜,拜耳踉蹌了一下,神情似乎有些緊張了,但很快穩住身形,拿起傳聲筒喊道:“啟動備用引擎!所有炮手就位,瞄準他們的防御塔!”

    諾恩迅速撥動儀表盤上的按鈕,飛艇側翼的裝甲板緩緩打開,很快便探出了一排密密麻麻的炮管——這是他們這段時間里緊急改造出的半成品,居然絲毫沒有出紕漏,又何嘗不是一種上天保佑?

    在拜耳的命令之下,身著防護服的炮手們飛快地調整炮口角度,蒸汽從炮管基座噴出,發出嘶嘶的聲響。

    “開火!”隨著拜耳一聲令下,數十道火光劃破天際。炮彈在空中劃出一道道漆黑的弧線,齊齊指向鋼鐵森林。

    “轟——!!”一串悶響中,火光四濺。這樣厚度的金屬城墻本不該被任何炮火攻潰,可眼下,那炮火轟炸到的地方,卻升起了紫色的火光。

    他們也知道正常火力根本不足與敵人對抗,于是便傾盡了全部力量,將能收集到的“燃料”都做成了炮彈。

    此時,金屬墻壁上開始燃起紫色的火舌,仿佛真的是被一把火點燃的森林一般,那森冷的鋼鐵外皮在紫焰的灼燒下,開始不斷地焦黑、卷曲、融化……

    熊熊烈火之下,高大堅實的防御墻被生生燒毀,面對來敵襲擊,無數小型蒸汽炮車蜂擁而出——大戰一觸即發。

    “準備接敵!”拜耳大喊,“不論如何,這仗必須打贏!!”

    第246章 血脈相連246

    機械之心地下管道系統中心。

    萊安駕駛的機甲能做到的極限不過是突破重圍、暫時解救雪茸和聞玉白,再想向前沖破近在咫尺的大門、將兩人送到鍋爐中央,便因寡不敵眾而力不從心了。

    不僅如此,萊安本人也已經達到了極限。克服恐高對于他的消耗遠遠大于操縱機甲,緊張勁兒剛一放松,便感覺天旋地轉、心臟發麻,似乎腳下的萬丈深淵都要把他吸了去。

    眼看著機身也跟著他的恍惚一陣趔趄,一旁的沙維亞趕忙頂了上去:“我來我來,我已經看會了!”

    沙維亞的學習能力永遠值得人放心,萊安相信,只要這人自己說的“會了”,那他必然就是有十成的把握。

    果不其然,在沙維亞接手的一瞬間,本已經快要歪倒在地的機甲又緩緩直起了身子,倒也沒有激進地再向前沖,而是十分謹慎地暫時躲在了掩體之后。

    “怎么辦?萊安?”沙維亞看著艙外的漫天炮火,握緊操縱桿的手也滲出了汗水,“一時半會兒沖不過去,但是現在撤退也太虧了點……”

    就差幾步路的距離了,兩人不約而同朝圓臺盡頭的光亮處看去——通過那道門,便可以直通鍋爐,那是雪茸要去的地方,是焚化了千千萬萬冤魂的祭壇,也是那抹火焰真身的所在……

    就差幾步路,可偏偏這幾步是山高水遠、千巖萬壑。此時若進,注定是萬劫不復,但要后退,也必然是懊悔不甘。

    隨著前方的炮火聲愈演愈烈,機身正不住地飛濺出金屬殘片。儀表盤上的各項指標都相當不妙,一旁的萊安正天旋地轉地干嘔,操縱機甲的沙維亞更是急得渾身大汗。

    就在他實在頂不住夾擊,打算帶著機甲轉頭撤退時,方才已經快要虛脫的萊安猛然沖了上去,和他一起握住了儀表盤:“不,別退!聽我指揮!!”

    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拼盡全力帶著沙維亞一起向前抵著操縱桿:“五分鐘!再堅持五分鐘!!會有機會的!!”

    與此同時,巨大的鍋爐旁,一排排高精尖蒸汽武器嚴陣以待,看守這最后一道,也是最最重要的防線。

    卡爾文緊了緊防護服的領口,沿著狹窄的檢修通道向前走去。這座巨型蒸汽鍋爐已經運轉了整整二十年,他作為醫療總署的署長,負責觀察“艾琳”的狀態,也有了近五年的時間。

    此時此刻,外頭的戰爭與炮響都與他無關,他現在唯一要做的,便是要穩住面前這座巨大的熔爐——這里一旦發生爆炸,那一切勝負都無所謂了,一切的一切都將會在頃刻間灰飛煙滅,恩恩怨怨就此徹底兩清。

    通道兩側的銅制管道發出規律的低鳴,蒸汽在管道中奮力奔涌,好似巨獸沉重的呼吸。卡爾文憂心忡忡地看了眼壓力表,指針在綠色區域輕微晃動,明明一切正常,但他卻依舊莫名放不下心來。

    他繼續向前,靴子踩在金屬網格地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突然,他頓住了腳步。壓力表的指針在輕微顫抖,這種顫動很不正常,顯然是受到了什么的干擾。

    卡爾文皺起眉頭,湊近觀察。指針的顫動越來越明顯,開始左右搖擺。他的后背突然泛起一陣涼意,不祥的預感順著脊梁骨爬上了心頭——

    “轟——”

    一聲悶響從鍋爐深處傳來,整個通道都跟著震動了一下。卡爾文差點沒站穩,伸手覆住了鍋爐的外壁,下一秒便驟得縮回了手——平日里有隔熱層保護的爐壁,此時竟燙得嚇人,這絕不是正常的溫度。

    他擔心的事情,大抵是要發生了。

    “嗚”的一聲長鳴,頭頂上的蒸汽警報聲突兀地響起,低沉的悶響在通道中回蕩沖撞。鍋爐上的壓力表指針開始瘋狂擺動,已經突破了黃色警戒線——相當危險了。

    卡爾文的心跳開始加速,手心滲出冷汗,他只是驚慌了片刻,便立刻抓起墻上的金屬傳話筒:“控制中心,這里是B區檢修通道,壓力值異常升高,請求……”

    話還沒說完,一陣尖銳的金屬摩擦聲便強行打斷了他的話語。

    又像是無數把刀在互相刮擦,又像是嬰孩尖銳的啼哭。卡爾文感覺自己的耳膜都要被刺穿了。他捂住耳朵,看到通道盡頭的鍋爐外殼開始扭曲變形,厚重的金屬板像紙一樣皺起。

    溫度在急劇升高,卡爾文的防護服發出滋滋的聲響。他能感覺到汗水順著后背流下,但還沒落到地上就被蒸發了。空氣中的水蒸氣越來越濃,形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霧氣。

    “轟隆——”

    又是一聲巨響,這次更近了。卡爾文看到一段管道突然爆裂,滾燙的蒸汽噴涌而出。他連忙后退,但還是被熱氣灼傷了臉頰。

    完了,完了。隨著整齊警報聲越來越急促,鬼魅的紫色火焰也將森白的霧氣照得熒熒發亮。

    卡爾文想要迅速離開,卻在轉身的一瞬間呆愣在了原地——

    眼下,平日里幽紫色的火焰,此時變成了詭異的血黑色。火焰的光影扭曲著,蠕動著,形成了一張巨大而扭曲的人臉。這張臉隨著火焰的閃爍而晃動,中央卻裂開了一道豁口,像是一張漸漸張開的深淵巨口,而走廊里嗖嗖的熱風穿梭而去,就好像從喉嚨中擠出了一聲銳利而凄慘的尖叫聲。

    卡爾文感覺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整個鍋爐房都在震動,金屬支架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越來越多的管道開始爆裂,蒸汽奔涌著從縫隙中噴射而出,一瞬間整個檢修室都變得霧氣彌漫。

    “艾琳……艾琳已經崩潰了……”高溫之中,卡爾文拼盡全力跑到了控制室的中央,幾乎拼盡了全部力氣,對著傳話筒呼喊道,“快讓他們別打了!!穩住鍋爐!!必須穩住鍋爐!!!”

    這一聲振聾發聵,讓不遠處機甲里的雪茸也聽了個實實在在。他一個驚厥豎起耳朵,接著十分緊張地撲到了舷窗旁。

    窗外,霧氣彌漫、戰火沖天,嘈雜的聲響叫人心煩意亂,而他們腳下,整個機甲已經瀕臨極限,地面開始不停地抖動。

    雖然他并不知道能用什么辦法穩住鍋爐,但強烈的直覺告訴他,再不向前沖就要來不及了。

    可眼前的教會的火力已經殺到失去理智,根本聽不見卡爾文的呼號,更不可能乖乖停火讓行。偏偏此時后退,就要徹底功虧一簣、前功盡棄了……

    雪茸不知下一步該作何打算,只能沖進駕駛艙,幫著萊安和沙維亞一起撐住操縱桿,結結實實頂住炮轟的壓力。

    機械戰甲接住鉛彈的沖擊力十分恐怖,他們眼睜睜看著機甲的手臂被擊飛,接著左舵徹底失靈,直到艙內的蒸汽開始泄漏,三個人卻還是一聲不吭地用力頂著操縱桿。

    不能退。真的不能退。機會只有這一次,轉身一切就結束了。

    就在又一聲炮響將雪茸炸得頭暈目眩時,身后忽然又“砰砰”傳來幾聲悶響。

    他感覺心臟一緊,暗道不好,這時候背后又來人夾擊,不等他們突圍就已經要被炸成灰燼了,可下一秒,三只更加高大的蒸汽機甲飛速朝他們奔來。

    “我哥!!”萊安驚喜地呼喚道,“他們仨來了!!我們安全了!!”

    頃刻間,三只機甲便火速加入了戰場,一只掄起最近處的蒸汽戰車砸向墻壁、一只直接伸出機械臂橫掃掉了一排炮車,一只擋在了他們的前面,替他們結結實實頂住了最后一波滅頂的炮火。

    安全了!徹底安全了!!

    雪茸看著眼前高大嶄新的機甲,一陣狂喜,下一秒,擋在他面前的戰甲便轉過身來,那曾經打過一次照面的德文家二少爺伊溫,便隔空朝他伸出手來:“上來我這!我來送你過去!!”

    沒有一絲猶豫,雪茸立刻起身就跑。在梅爾的掩護下,他極其迅速地轉移到了伊溫的機甲之中,接著其他三只機甲便形成掩護,載著他飛速地逼近不遠處的出口……

    五步、四步……雪茸從沒覺得幾步路的距離竟如此的漫長。掩護形成的一瞬間,對方的炮火顯然也猛烈了數倍。

    震蕩和巨響幾乎要將雪茸撕碎,他連站都站不穩,目光卻始終死死盯著前方,不肯回撤半步。

    還剩兩步路的距離,又一聲炮響灌頂而來。雪茸本以為只要像前幾次那樣硬抗過去,便能徹底突破重圍,可沒想到的是,這承載了他全部希望的鋼鐵戰士,突然便一步也不能向前了。

    “怎么回事???”雪茸急得嗓子都喊劈叉了,“怎么不動了??”

    “他們也用了燃料,機甲的控制中樞直接被融了!”難得的,伊溫的聲音也激動起來,“先下去,轉移到別的機甲上再說!!”

    可破關就是一鼓作氣的事情,眼看著這一步停下來,機甲陣型便在頃刻間遭受了重創,雪茸急得恨不得直接跳下去,自己蹚過最后的炮火。

    “別發瘋!!”伊溫一把抓住他,阻止他直接跳下機甲,“你的速度就是當靶子的命!!”

    雪茸看著近在咫尺的出口,只感覺一陣郁結,幾乎要把牙齦咬出血來:“就差一步!!”

    就在伊溫強行拽著他的后領,要把他轉移到盧修斯的戰甲上時,身后忽然傳來了一聲震耳欲聾的長嘯:

    “嗷——!!”

    雪茸頓時驚喜地回過頭,下一秒,一只巨大的雪狼便從機甲中飛躍而來——

    利爪撕裂鎧甲,獠牙咬斷鋼鐵。機械齒輪崩裂,機油如血噴涌。

    聞玉白穩穩接住他,突破重圍。

    第247章 血脈相連247

    一人一狼沖出重圍的瞬間,門外的火力也恰巧攻了進來。那一排排鐵籠被機甲直接割開,在籠中久經絕望的人們瞬間“嘩”地涌了出來。

    這一日后,大抵有很多人都會常常想起,有個東方來的算命先生,在籠中幫所有人算出了一卦:“絕境,但有希望,得靠努力去抓。”

    絕境中的希望,真的被他們抓到了。

    炮火間,看著黑壓壓涌向援兵的人群,雪茸不禁長松了一口氣。不管怎么樣,他們暫時得救了。接下來的任務便交給他們了。

    沖出地下出口后,就是守在鍋爐前的高大機甲。

    放在先前兩人根本不可能突破,但此時,近在咫尺的皇室援軍吸引了炮火,身后硬殺出來的四只機甲也帶來了猛烈的火力,加上兩人出現得太過突然,守衛的力量根本沒來得及做出反應,聞玉白便如一道白色閃電般,唰地直接沖出了包圍圈。

    等敵人反應過來的時候,兩人已經來到了鍋爐檢修室的內部,門外的守衛們面面相覷,卻沒有人再敢向他們開炮——別的命令他們不懂,但唯有一條他們時刻銘記于心,那就是永遠不要對著鍋爐的方向開火,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正當門外的步兵簡單商討、準備拿著冷兵器追殺過去時,檢修室的內部忽然冒出了濃烈的白煙,緊接著,身著防護服的卡爾文便跌跌撞撞攔了出來;

    “別、別追了!!”卡爾文氣喘吁吁地扶著膝蓋,滿臉都是尚未褪去的驚恐與慌張,“里面要爆炸了,快撤!!”

    卡爾文的表情不像是假的,沒了教皇這個主心骨,教會的心也是不齊的。一聽性命攸關,再沒有人敢管所謂的職責與任務,二話不說掉頭就向外跑去。

    而卡爾文轉身想要攔住雪茸和聞玉白的時候已經遲了,那兩抹雪白色的身影,早就在出現的一瞬間就湮沒在茫茫的霧靄之中。

    檢修室內,四處滿溢的蒸汽也讓雪茸心中警鈴大作,他拿起沙維亞畫的地圖,迅速判斷起眼下的狀況——

    檢修室是圍著鍋爐搭建起來的,一層一層的回形樓梯將鍋爐圍在正中央,不同的樓層對應著鍋爐不同位置的操控室、觀察室。他們此時正在一樓。

    雪茸抬起頭,靠著耳朵努力辨別著霧氣泄露的位置,接著立刻指了個方向:“快,先去關掉總氣閥。”

    短暫休養過后,聞玉白的狀態依舊恢復了很多,動作重又回到先前的機敏,只輕輕一躍,便隔空飛躍到了走廊對面的另一層去。

    面前的總閥門已經被霧氣全部覆蓋,地面還帶著微微的震動,檢修室的溫度也高了起來,聞玉白想要伸手幫忙,卻根本不敢亂動眼前這一堆精密的機器。

    雪茸也顧不得心臟悶痛,脫下外套抱住手便開始生擰閥門。幾下精度極高的校準之后,耳畔急促的“呲呲”聲逐漸消失,濃霧散去些許,危機似乎短暫解除。

    可還沒等兩人松口氣,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便從鍋爐深處傳來。雪茸險些被沖擊波掀翻在地,直到聞玉白伸手拉住他,他的耳朵還嗡嗡作響,眼前更是一片模糊。

    當他努力搖頭恢復視線之后,一睜眼,便目睹了令人絕望的一幕。

    眼前,鍋爐的外殼已經開始出現裂痕,刺眼的火光從厚重的裂縫中透出,像是一顆即將破殼的蛋,搖搖欲墜,隨時都可能徹底崩裂,整個走廊里都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撕裂聲,絕望幾乎要將他們直接碾碎。

    完了,徹底完了。雪茸很難想象,在這樣的情況下,僅憑他們兩人的力量該如何力挽狂瀾。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的心臟也跟著眼前這只巨大的鍋爐一起裂開了縫隙,帶著整個身體千刀萬剮地疼。

    “嘭”的一聲,壓力表的玻璃罩突然迸裂,銳利的玻璃四散下來,要不是聞玉白反應及時,雪茸的臉極有可能被劃個稀爛。

    接著便是更加不妙的水流聲,雪茸扭過頭,看見漫溢出的淡紫色溶液順著青銅管道蜿蜒而下,在銹蝕的金屬地板上匯成一條發光的河。

    不知是不是出現了幻覺,雪茸竟恍惚感覺聽到了那紫色的河流里,傳來了隱約的吟唱聲。

    那歌聲像鋼釘刺入耳膜,又像母親哄睡時的搖籃曲。周身食欲太蒸汽渦輪同時發出嘶鳴,鍋爐表面堅硬的鋼鐵在高溫的熔鑄下,居然軟得像是陶泥一般,鼓脹起一個個巨大的氣泡,隨著焰影的擺動一呼一吸,像是一顆顆掛在鍋爐表面的眼睛。

    雪茸盯著那些“眼睛”,第一時間居然不是惡心和害怕,而是下意識地感覺到了一股強烈的悲傷。

    這悲傷顯然不是來自于他自己,他切切實實感覺到這是一種外來的、他人的情緒。他忽然鎮定了下來,環顧四周,方才的焦急、搖擺,居然在這一刻消失不見了。

    “見鬼!燃料核心過載!所有人迅速撤離!!”檢修室最下層,操作員的高呼聲幾乎清空了整個樓層。雪茸望著他們作鳥獸散,自己卻定定地站在原地,情緒居然前所未有的平靜。

    在感受到了那抹“情緒”的瞬間,他似乎一下子就想明白,該如何結束這場災難了。

    此時,四周的混亂與他的鎮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身旁,紫色的火焰突然竄出觀測窗,此時抬頭看去,那火焰的影子投射到墻壁上,卻已經不是火焰的形狀,而是像一條條蠕動的細——或者說,更像是無數根連接嬰兒與母體的臍帶。

    “嗚——嗚——嗚——”最高級別的蒸汽警報,在扭曲的銅管廣播里失真成嬰兒啼哭,最近的輸氣管開始迸裂,滾燙的冷凝水濺落到地上,又在頃刻間化為白煙。

    雪茸在心中無比佩服聞玉白,他覺得這人實在定力過人,哪怕實在這樣煉獄般的情景下,也絲毫不覺恐懼,更是絕口不提逃跑撤退。他自始至終就這樣沉默地守在自己身邊,絕對信任著自己的判斷、堅決執行著自己的命令。

    此刻,鍋爐房的內部已經開始坍塌,管道脫落、零件崩裂。雪茸卻在此刻閉上眼,將眼前的異象、耳畔的異響統統屏蔽掉,他竭盡全力去感受空氣中的那抹“情緒”。他在靜靜地等,等著那些亡魂為他指明方向。

    混沌之間,雪茸握住胸前的那只雛菊胸針,耳畔的聲音在這一刻徹底安靜下來,蒸汽彌漫的深淵里傳來破碎的嗚咽,在機械與血肉的夾縫中,他仿佛看見了一只火焰凝成的巨手,緩緩為他指明方向——

    “去爐膛。”雪茸睜開眼。

    穹頂外,飛艇引擎發出陣陣轟鳴,螺旋槳將鉛灰色的云層切割成片。守衛們紛紛舉起連發□□,黃銅子彈破膛而出,將這座天空要塞劃得傷痕累累。

    而此時他們身后,這座吞噬了無數條鮮活生命的鍋爐,已經在這場混戰中悄然蘇醒。

    檢修房內,金屬天花板開始整體下陷,大塊混凝土帶著鋼筋墜落,砸在地面上激起漫天塵土。管道接二連三地爆裂,滾燙的蒸汽如利刃般切割空氣。整個空間在轟鳴聲中解體,金屬與混凝土的碎片四處飛濺,仿佛一場末日風暴。

    接二連三的坍塌之中,雪色的巨獸載著雪茸逆行而上,踏著不斷下落的鋼筋鐵片,一步步飛躍到了鍋爐正中央的爐膛前。

    那是距離爐膛十來米遠的平臺,再向前便是熊熊燃燒的紫色火焰。聞玉白想要更向前一些,但卻不能了。

    再如何強大,他也不過是具脆弱的肉身,再向前一步,那連最堅硬的鋼鐵都能熔化的火焰,就要將他整個身體徹底吞噬了。

    他望著眼前數十米高的焰影,在高溫的炙烤下,終于忍不住變回了人形。

    這一路上,他始終沒有詢問雪茸計劃與想法,一直不帶半點猶豫地貫徹落實他的指令,此時此刻他也依舊沒有問,但雪茸知道,那人看向自己的眸子里帶著些許祈求,似乎是在祈望他不要說出自己想說的那句話來——

    “我要進去。”

    看著爐膛另一端肆虐的紫色火海,聞玉白的目光還是顫動了起來。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挽留,卻又什么都沒有說出口。

    “這種火焰傷害不到我,所以只有我能進去。”雪茸笑了笑,“之前我覺得自己是天選之子,現在想想,可能是命中注定。”

    或許是出于母親的本能,艾琳生出的火焰能夠吞噬一切,唯獨傷害不了他的親骨肉分毫。這是艾琳對他無條件的保護,也注定了他必須扛起蹚過這片火海的使命。

    聞玉白看著他,終于開口說出了此行的第一個問句:“那我呢……?”

    雪茸抬頭,看向頭頂不斷坍塌的屋頂,又看了看眼前那人閃爍著的眸子。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聞玉白這樣無力、委屈、甚至是想要哭泣的表情。像是一只好不容易被人領養的流浪狗,好不容易適應了新家之后又被狠狠拋棄般可憐。

    穹頂繼續坍塌,災難仍在繼續,他的時間不多了。

    但留給愛人的時間總是有的。

    雪茸沒有著急走,只是伸手解開了聞玉白面上的口籠,再一次捧起他的臉,吻上他的唇:

    “我給你自由。從現在開始,你的路你自己選。”

    抬頭間,雪茸便已從他的面前撤去,爐膛里像是伸出無數只火焰匯聚成的手,將那雪一樣淡然的人,徹底拉進了無邊煉獄之中。

    第248章 血脈相連248

    周身沒入火海的一瞬間,雪茸感覺到了一股輕輕的力量,像是從背后將他推了推。

    他一個趔趄闖進了爐膛里,刺目的火焰讓他的眼睛短暫失明,一時間除了茫茫的白,什么都看不見。

    放在往常,視覺被剝奪了的感覺總難免叫人心慌,但不知為何,此時他的情緒并沒有任何波動。

    就像是周身肆虐火海的鮮明對照,此時此刻的他,就像是一汪平靜到沒有半點波瀾的冰封的湖。

    他靜靜地站在原地,等待著那些混雜的“情緒”為他指明方向。

    在這樣的鍋爐內呼吸靜候,是一種十分神奇的體驗。因為這種火焰的助燃劑是情緒而非氧氣,所以爐內有充足的空氣供雪茸呼吸。因為體質的特殊,火焰的高溫并不至于讓雪茸感覺到痛苦難受,只覺得稍稍有些熱,想要將外套脫下的程度而已。

    雪茸平靜地閉著眼,他在想象鍋爐內的畫面——這是吞噬了無數活人性命的人間煉獄,在他趕來之前,千千萬萬鮮活的人在絕望中被扔進爐膛,肉身化為火焰,恐懼助其燃燒……

    所以此時在他周身包裹著他、覬覦著他,卻無法傷他分毫的熊熊火焰,正是一個個曾經活過的人最后的余燼。

    這真是一種奇妙的體驗。

    感覺眼睛沒有那么刺痛了,雪茸緩緩睜開眼,光線落入視線中的一瞬間,他也隱約聽到了一陣嗚嗚的低吟。

    像是鍋爐外低沉的蒸汽鳴笛警報,也像是火焰里冤魂聲嘶力竭的哀鳴。

    徹底睜開眼的一瞬間,雪茸便知道自己陷入了一種詭譎的幻覺之中。

    他的視線范圍之內,沒有煉獄般肆虐的火海,而是一片白茫茫的,蕭瑟寂寥的荒原。

    這是一片不見日月、不分晨暮、沒有時間的荒野。像是被一層薄雪覆蓋一般,舉目望去便是茫然的白。

    可仔細望去,地上也并非空無一物,“白雪”之下的地面微微崎嶇,踏過之處還有微微的脆響。仔細一看才知道,腳下方才踩過的,是一片片半掩在地底的皚皚白骨,它們就這樣靜靜地沉眠著,等待下一個迷途的亡靈從它們身上踏過。

    空氣中飄蕩著細小的光點,亮晶晶的,像是陽光下的塵埃,又像是月色里螢火。雪茸忍不住伸手去觸碰它們,那些光點便在接觸到指尖瞬間消散,化作更細微的粉末,融入這片蒼白的天地。

    那是靈魂破碎的粉末。雪茸的腦海中生出這樣的答案來。

    他看著粉塵消散的方向,似乎聽到了一聲清晰的呼喚,可還沒聽懂那聲音在喚些什么,便又什么也聽不見了。

    雪茸又伸手在空氣中撥弄了兩下,晶亮的粉塵在空氣中攪動起來,他的手掌在一瞬間變得透明,與此同時他也似乎看見了一個半透明的孩子,嬉笑著從他的身前穿過。

    這里是無處可歸的靈魂的亂葬崗。他不該停留在這里,可他卻也不知自己該去哪里。

    在這一刻,雪茸也恍然產生了自己已經死去的幻覺,他失神地望向四周,仿佛自己的身體也在這天地間消失不見,化成落在白骨上的一片白雪,化成飄蕩在空氣中的一粒塵埃。

    可下一秒,無邊的天地之外似乎傳來了一陣轟響,接著他便聽到了屬于猛獸的低吼聲。他猛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些什么,意識到聞玉白沒有走,他還在外面等自己出去。

    于是他嘗試著詢問四周的光塵:“你們誰知道艾琳在哪兒?我要去找她!”

    這幾乎真空的原野之中,忽然拔地而起一陣清脆的質問,那一刻連地上的骸骨似乎都輕輕顫抖了一下。

    盡管四周看起來什么都沒有,但雪茸還是覺得頃刻間有無數雙眼睛齊刷刷看向了自己。

    “在哪兒??”雪茸沒了耐心,直接掏出銀色的拐棍,咔咔兩下露出槍口,指向地面的那一片片骸骨,“快回答我,不然我就把你們的骨頭打個稀巴爛!”

    他現在找不到艾琳就得死,倒也不必估計這群死尸能把自己怎樣了。

    這一下恐嚇確實起了作用,雪茸很明顯地感覺到四周傳來一陣兵荒馬亂,緊接著,空氣里微小的光塵便聚攏成了一個箭頭的方向,遙遙指向了荒原的另一頭。

    朝著箭頭的方向看去,雪茸才看見,遠處的荒原居然微微隆出了一座山丘——艾琳就在那座山丘頂上。

    沒有半點猶豫,雪茸立刻拔腿跑了過去。原本踏步的動作變成大幅度的奔跑,腳下骸骨的聲音更加脆亮,身旁的光塵也被他撞得叮咚亂響,無數亡魂穿過他的身體,短暫地在他的腦海里形成人形再又化回塵埃……

    這是一種極其奇妙的體驗。

    那短短的奔跑的路程中,他似乎稀里糊涂地感受到了許多人的一生。他看見了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年輕姑娘、看見了為家人在外打拼的中年人,看見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看見了家財萬貫的老商人,看見了無惡不作的佞臣賊子,也看見了英勇無畏的正義之士……

    不斷的穿梭之中,他聽見有聲音好奇地詢問他從哪里來到哪里去,聽見有聲音勸阻他不要再繼續向前,聽到最多的還是那不甘與憤怒的哭喊,他們大多只留下了一縷強烈的憤怒與不甘,在這巨大鍋爐的煉化之下依舊久久不肯散盡。

    雪茸一路踏過遍地枯骨,濺起的光點在半空中四處碰撞,發出清脆的鈴響。他開始跑向山丘,踏過的地底便伸出一雙雙手來,追著他的身影,似乎想要將他一同拉入無盡深淵。

    可像是回到了他最安全、最舒適的地方一般,雪茸并沒有因此感到半分恐懼和不安,他的目的十分明確,便是不住地奔跑,跑上那皚皚山丘,找到山頂上的艾琳。

    隨著耳畔的人山人海逐漸退潮,腳下的路也漸漸發生了變化。那原本平坦堅硬的地面,此時像是變成了嵌滿白骨的泥潭沼澤,每一步都要用盡力氣才能繼續向前。

    細碎的光塵依舊在雪茸的周圍盤旋,像是無數雙眼睛窺探著他的行動。

    隨著腳步不斷向前,山丘也越來越近,空中的粉塵突然開始劇烈翻涌,凝聚成一個個模糊的人形。它們發出尖銳的嘶吼,猙獰著朝雪茸撲來。

    這是極具視覺沖擊的一幕,但此時此刻的雪茸擁有著無比堅定的決心。他加快腳步,絲毫不去規避眼前的“人形”,直直沖過他們的身體,任由他們的尖叫、哭嚎在耳畔盤旋,任由他們痛苦的精力在自己的身體中掙扎沖撞。

    這短短的幾步路里,他遇到的人、聽到的聲音,大抵比他活了二十年加在一起的還要多。他仿佛看見了車厘街那群妓女的眼睛,又好像聽見了湯恩村里被吊死在樹上的亡魂,遇到了孤兒院里被優勝劣汰的小孩兒,看到了克洛島上藍色頭發的人魚族群……

    腳下的枯骨發出刺耳的碎裂聲,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風中的粉塵驟然變得銳利,像刀刃般擦過雪茸的手臂,留下一道灼熱的疼痛。

    但雪茸的目光依舊清明,他頭也不回地朝山丘跑著,他似乎已經聽見了,聽見艾琳遙遠的呼喚聲。

    心臟的跳動越來越清晰,直到聽見那聲音如此清脆、干凈富有節奏,雪茸才反應過來,那不是自己胸口那顆病懨懨的心臟發出的聲響,那是一串只有健康有力的心臟才能發出的強有力的聲音。

    那一瞬間,雪茸感覺到了莫大的熟悉感。三歲以前的記憶他早不記得,但這心跳,仿佛重又讓他回到了嬰兒的時刻,回到了他被母親抱在懷里、枕著她心跳入睡的那些夜晚。

    更多的塵埃從四面八方涌來,它們組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墻,想要堵住雪茸的去路。可此時的雪茸不會為任何虛無的東西駐足,沖破墻面的一剎那,雪白的地面開始震動,那些沉寂的白骨突然顫動起來。

    它們像是突然活過來的枯樹,從地底生根發芽又相互拼接,很快便組成一具具巨大的骷髏,攔在了雪茸的面前。

    可雪茸的步子依舊沒有半點停頓,他毫不猶豫地抬起槍管,一邊冷靜地扣下扳機,一邊想象著自己正騎在聞玉白的背上,一路風馳電掣、暢通無阻。

    呼嘯間,旁人的記憶和聲音似乎被一陣強烈的風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切實存在的、鮮明的、濃烈的記憶。

    首先映入耳畔的是一串熟悉的鋼琴曲,接著便是女人金黃的長發,他似乎摸到了女人親手給自己縫的玩偶,接著便是一朵放在他手心里的潔白雛菊……

    雛菊花落入掌心的一瞬間,雪茸竟恍惚感覺,真的與一只柔軟溫熱的手相碰了。這一刻,平靜了許久了的心跳終于亂了起來。

    山丘腳下,陡坡的白色巖石尖銳無比。雪茸沒有時間繞道去緩坡,便手腳并用,拼盡了力氣向上爬去,鋒利的巖石割破了雪茸的手掌,血染紅了整個手心,但他根本無心顧及。

    攀上山頂的那一剎那,遠處白茫茫的景象便忽然開始一點點地坍塌,周遭的一切像是掉了漆的白墻,在巨大的震動之中,一點點露出原本漆黑的金屬色調。

    轉眼間,除了腳下的那一片白茫茫山丘,四周的一切都已經坍塌不見。

    身側是萬丈深淵和熊熊燃燒的烈火,而那山頂上方,正是他苦苦尋找的“艾琳”。

    更準確地說,是懸浮在火焰中央,不斷跳動的艾琳的心臟。

    第249章 血脈相連249胡蘿卜會開出花兒

    這就是他想要找到的艾琳。

    不是一個活人,甚至不是一縷魂魄、一粒塵埃,而是一顆不知靠著什么支撐著、哪怕離開了體內還在孜孜不倦跳動著的心臟。

    雪茸站在原地,一時間不知該做些什么。

    仔細想來也合理,從教皇的只言片語里也知道,艾琳的眼睛已經被挖走,骨頭也可能被埋在了孤兒院的山下,實驗室里躺著的是她的子宮……她早已經出走到了整個大陸的各個角落。

    眼前,這顆被火焰包裹著的心臟,像是被一雙手托舉住一般懸浮在半空之中,幾根動靜脈的末端都連接著微小光塵匯聚成的“血管”。心臟的每一次跳動收縮,都會讓這些光塵向四周涌動擴散,就像是人體內的心臟那般,一下又一下孜孜不倦地將血液送往全身。

    “咚、咚、咚……”那低沉的敲擊聲越來越響,雪茸下意識以為是哪心臟發出的心跳聲,可猛地回過神來才發現,是頭頂一塊快要掉落的鐵皮,真一下下地敲擊著爐膛內壁。

    眼下,平靜的白色荒原不斷坍縮,露出了爐膛內原本的煉獄模樣——身側,紫色的火海伴著滾燙的風,在深淵般的爐膛中肆虐翻涌、尖聲呼嘯,而腳下,地面還在風與火的夾擊下不住地塌方,碎成石塊墜入深淵。

    留給雪茸駐足的地方越來越小,他下意識想向心臟的方向靠去,可“轟隆”一聲,那塊鐵皮直直砸向他的面門,雪茸無處可退,一個閃身險些就要跌入身后的火海煉獄之中。

    那一刻,半空中那顆平穩跳動的心臟突然發出轟隆的異響,收縮舒張的頻率陡然加快,表面的血管猙獰凸起,包裹著它的火焰也陡然升高起來——

    “轟隆——”

    此刻,鍋爐外的人們也感覺到了一陣異動,幾乎所有人都看到,機械之心中央那臺巨大的鍋爐,似乎在一瞬爆閃出了強烈的光,而他們腳下這堅如磐石的天空要塞,也是在下一秒就發生了劇烈的晃動。

    正在激烈交戰的雙方幾乎同時放下了手中的霧汽,一陣勁風刮過,所有站在機械之心上方的人都感受到了一陣強烈的痛苦——這是一股來自旁人的強烈的情緒,此時正如大水漫灌一般,無差別地淹沒了在場的所有人。

    同樣的,聞玉白也感受到了一陣難受和心慌。他身處的位置也十分不妙——因為鍋爐異常,檢修室外的鐵制樓梯都已經融化變形,上方多根管道斷裂坍塌,他方才目送雪茸的入口也已經被掉落的零件掩埋。

    但即便周圍已經杯盤狼藉,溫度也已經叫人難以忍受,即便鍋爐還在發生異動、甚至還有更加恐怖的動靜捶打著爐壁,即便他現在擁有完全的自由、可以靠自己的意志選擇去留,但聞玉白還是寸步不離地守在這鍋爐邊。

    他在一刻不停地清理著現場——他壘砌倒塌的支架支撐搖搖欲墜的鍋爐,又搬運來快速補漏的黏著劑,緊急密封住了爐壁上一條又一條的裂口。

    既然雪茸已經把自主權都留給了自己,他當然要遵從自己的選擇——他會在這里等雪茸,等他出來帶著他離開,等不到便就跟他一起融化在這火海。

    數秒前,爐中的異動又給爐壁帶來幾條裂痕,聞玉白迅速進行彌補。他感受到了來自爐膛內洶涌的崩潰痛苦,還有一絲與之相比十分渺小,但卻又十分清晰的驚慌無措。

    那一瞬間,他似乎隔著厚重的爐壁,看見了一只雪兔瑟瑟發抖、孤立無援的身影——

    “別怕!!雪茸!!我陪著你!!”

    聽到那一聲遙遠之外的呼喚時,雪茸正被心臟掀起的巨浪掀翻,單手掛在即將坍塌的懸崖邊緣。

    不管是體力、精神力,還是自己那顆病得無可救藥的心臟,都在墜落的一瞬間崩潰了。他被艾琳山洪般的痛苦淹得幾乎窒息,有好幾個瞬間他都想要干脆松手,直接縱身墜入那烈焰火海,一了百了。

    但聞玉白突然闖入的聲音一下子震醒了他。雪茸猛地睜大了眼睛,意識到了自己還不能死——

    他還想跟聞玉白談很久很久的戀愛呢!!現在死了也太虧了!!!

    想到這里,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勁兒,一下子將他整個人刺激起來,隨著腳下一聲爆燃聲響,雪茸使盡全身力氣借著氣浪的推動,向岸上撐起了身體。

    他活了二十來年,從沒做成過一次引體向上,而這一刻,他恍然覺得聞玉白在他的身下輕輕托了他一把,讓他成功地滾到了岸邊。

    安全了……

    雪茸精疲力竭地躺在地上,心臟已經疼得快要炸了,但他沒有時間去管那么多,只深呼吸緩過勁來,就立刻翻身爬起,再次看向火焰中央的“艾琳”。

    在與自己“對視”的一瞬間,他看見心臟又有些不安地顫動了一下,卻比剛才要溫和許多。他知道“艾琳”被自己方才的遇險嚇到了,趕忙輕聲安撫道:“別害怕,我沒事、沒事的……”

    這是雪茸第一次嘗試和“艾琳”近距離對話,那顆心臟聽到自己的聲音后,肉眼可見地平息了許多。

    雪茸松了一口氣,緊接著便感覺頭疼起來——

    身后的深淵之中,火焰依舊在不停地膨脹爆燃,鍋爐的膛壁發出“咔嚓咔嚓”的開裂聲。而這膛壁一旦裂開,所產生的后果是不可設想的。

    首先會被波及的,就是門外犟著不走、硬要等自己的聞玉白。一想到這里,雪茸拯救世界的欲望便達到了最高峰。

    他必須阻止這場爆炸,可眼前這個趨勢下去,即便能穩住艾琳,避免她崩潰發怒,鍋爐也撐不了多久。

    解決辦法并非沒有。雪茸抬眼,望著那顆顯得略有些委屈的心臟,自己的心口也悶得難受——他記得教皇說過,艾琳的“生命”是所有火焰的“源頭”,一旦她的生命熄滅,她所帶來的所有火焰,便也會隨她一起消失。

    只是動了這個念頭而已,雪茸的心臟便率先一步,像是被子彈擊穿了一般劇烈疼痛起來。

    怎么會有這么混賬的事情?自己千辛萬苦找到了自己的母親,看不見她的真容、聽不見她的聲音,根本來不及跟她說上幾句話,就必須要親手毀掉她的心臟……

    雪茸沒覺得自己動了什么情感,只是抽離出一般,感覺自己的處境窩囊又可憐。

    身后的火舌開始向岸邊舔舐著,他逼著自己摸向了手邊的火槍,那一刻,雪茸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先一步摧毀了一般,在胸腔發出一聲微弱的爆裂聲響,帶著萬劍錐心的痛苦,將他的身體整個撕裂開來。

    似乎與精神上的刺激與痛苦割裂開了,這是病理上的、客觀感受到的實實在在的心痛,雪茸幾乎是一下子癱倒在地上,劇烈的痛楚讓他控制不住地眼淚翻涌,他掙扎著伸手去摸藥盒里的藥——像是早預料到這一刻般,梅爾來時給他帶了足量的藥物補充。

    雪茸一口氣吞了平時五倍的劑量,副作用差點兒讓他直接嘔吐了出來。

    與此同時,更加糟糕的事情發生了。雪茸痛苦的模樣再一次刺激到了艾琳,方才穩定下來的心臟又一次紊亂起來。跳動的頻率越來越快,每一次猙獰的收縮,都帶著四周的火焰掀起陣陣巨浪。

    爐外,天空攏起了厚重的鉛云。這個高度的機械之心,理應當不會再受到雷暴的侵擾,可此時黑云滾滾、雷鳴帶著天邊不斷閃爍,似乎天盡頭藏了一只巨爪,隨時將這天地撕裂。

    爐內,雪茸又一次聽到了聞玉白的聲音,那人依舊讓他別怕,自己會一直陪他。

    那家伙一直嘴笨,安慰人也不知道變些花樣,可這對雪茸來說也足夠了——就如他所說的那樣,有聞玉白陪著,他就有勇氣面對一切。

    一陣熱浪襲過,雪茸一個趔趄,碰到地面的手臂有些發燙起來。

    這并不是什么好兆頭,爐內的溫度已經讓他有些無法承受了,這時候他才反應過來,并不是自己的體質能夠免疫火焰和高溫,而是艾琳始終控制著自己,不讓火焰傷害自己的孩子。

    眼下,艾琳已經處在徹底失控的邊緣,再這樣下去,雪茸很快也會被這熊熊火焰焚燒殆盡。

    不能再等了。他痛苦地爬起身來,遠遠看著那心臟,深吸一口氣,開始低頭填裝子彈:“對不起了……”

    他喃喃低語時,那顆心臟突然劇烈抽搐起來,表面的血管如同蚯蚓般蠕動,鼓脹,最后“撲哧”一聲,在半空中爆裂開來。

    雪茸被嚇了一跳,慌忙抬頭看去,只見那爆裂的血管噴涌暗紅的血液,卻沒有滴落到地上,而是懸浮在空中,化作濛濛的血霧,飄散在空中。

    頃刻間,雪茸似乎聽到了成百上千人同時發出尖銳的驚叫。身后的火焰開始瘋狂擺動,接著化成一只只崩潰扭曲的人影,伸出紫色的長臂,似乎要將雪茸拉進那無盡地獄離去。

    眼前,艾琳的心臟聲越來越響,每一下都像是重錘擊打在胸口。雪茸幾乎是瞬間悶出一口血來,耳膜也劇痛不已。他不想影響手里的動作,可高溫和痛苦讓他連手都握不緊,好不容易上好膛的槍,居然“當啷”一下掉到了手邊。

    恍惚間,雪茸感覺地面開始融化。雙腳像是深陷進泥潭一般,根本抬不起半步來。

    一切都在崩潰坍塌,而艾琳的心臟就是正常災難的源頭。它現在已經膨脹到原來的三倍大小,似乎下一秒就會徹底炸成一攤血肉爛泥,掀翻這只囚禁她二十余年的鍋爐,將整個世界徹底焚燒殆盡。

    雪茸跪在地上,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卻根本找不到那支掉落槍。此時,他的視覺斷斷續續,忽明忽暗,只一聲巨響間,他似乎一股強大的吸力,接著便感覺意識脫離了體外。

    剎那間,視野被徹底剝奪,雪茸的世界陷入了一片昏黑。過度的嘈雜反而凝縮成了一片執拗的寂靜,雪茸感覺自己被悶進了一個真空的罐子里,一切的紛擾似乎都被隔絕在外,只能模模糊糊聽到一聲鮮活的、有力的敲擊。

    這一瞬,他恍若回到了胚胎的模樣,蜷縮在一片溫熱的液體之中,聽著那與他相連的另一人的心跳。

    接著,他又感覺身體被一道溫暖的聲音輕輕托起,他依舊什么也看不見,卻好像聞到淡淡的皂角的芳香。

    心跳聲不再是他世界的主旋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女聲哼出的、輕輕柔柔的搖籃曲。

    那搖籃曲的聲音像是一只軟軟的枕頭,枕在雪茸的腦袋下,一遍遍撫摸著他的頭發。

    一曲畢,他又感覺自己的手被人小心地捧起,接著,他和那人的指縫之間,便流出了一首溫柔輕快的鋼琴曲。

    接著響起的,便是女人的布鞋在地上發出的摩挲聲、模模糊糊的笑聲、年輕小貓咪咪的撒嬌聲。

    那些聲響原本就在他的耳畔,可隨著他伸手去碰的瞬間,便像是故意躲著他一般,離他越來越遠去了。

    雪茸的世界此時依舊是一片漆黑,但隨著四肢知覺的恢復,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站起身——他想要去追。

    意識恢復的一瞬間,莫大的痛苦險些再次讓雪茸直接昏死。

    此刻,一切已經走到了不可逆轉的地步——身后的火焰已經快要吞噬掉他的身體,眼前的心臟也早已布滿了裂紋,方才那些聲音瘋狂地扭曲糾纏,再次化為厲鬼的嘶嚎,好像要撕破這熔爐、吞噬整片天地。

    灼熱的氣流幾乎要將雪茸的心肺灼穿,可他根本顧不上疼痛,也沒再去拿掉在腳邊的槍,而是又一次怔怔地望向眼前的心臟。

    也許是幻覺,也許不是。雪茸確信自己分明看見了一個女人的身影走到那團火焰中央,于是他便也不再有任何猶豫,抬手,直直奔了過去

    天崩地裂間,雪茸感覺身體被無數根針刺穿撕裂,每向前踏出一步,自己的一塊血肉便徹底崩離軀殼、化為灰燼。

    淚水根本是不受控制地流出眼眶,可還沒等順著臉頰流下來,便在高溫之中悄然蒸發成一縷白煙。

    包裹著心臟的火焰比身后的烈火還要滾燙,雪茸的指尖探進去的剎那,他便感到一陣鉆心的劇痛,好像整個身體都在這片刻燒成了炭火。

    但他卻強迫自己克制住本能,沒有收手,而是一咬牙,拼盡全力打開了雙臂,生生將那心臟、連同它生出的那縷火焰一起擁入懷中。

    一陣劇痛在心口傳開,那顆心臟像是滾燙的烙鐵,讓雪茸痛得渾身打顫。

    “媽媽……”他幾乎是無意識地喚道,“媽媽……我是雪茸……”

    這一刻,他感覺激烈蠕動的心臟猛地跳動了一下,一陣激烈的穿心的哭嚎,幾乎要化成利劍將他從上到下徹底刺穿。

    好痛,痛得快夠死掉一千遍了。全身都不受控制地發抖,可他依舊沒有松手,反而拼盡全力弓起身,將沾滿淚水的面頰貼了過去。

    “刺啦”一聲,淚水幾乎是瞬間就蒸發殆盡,懷中的心臟被這一剎那的動靜嚇得怔住。下一刻,更多的淚水順著雪茸的臉頰滴落下來。

    水與火本不可能交融,可眼下,那一滴滴眼淚卻幽幽地穿過了紫色火焰,輕輕落到了心臟的表面,像是露水浸潤花草的根莖一般,淚珠滲進了心臟表面的一根根血管之中,讓那撕裂的傷口緩緩愈合、讓那狂暴的跳動逐漸平息……

    猛烈的心跳緩了很多,那灼人的溫度似乎也不那么燙了。

    身后,幾乎已經舔舐到他后頸的火焰,也退潮般慢慢退了下去。雪茸松了口氣,意識逐漸迷離。

    恍惚間,他看見四處的火光慢慢消退,懷中的心臟也慢慢停跳。接著,他分明感覺到了一雙柔軟的、溫熱的手臂,輕輕托起了他的身體、又將他輕柔地攬進了懷里。

    這是他第一次聽清那催眠曲的歌詞,原來那鋼琴曲也是這首歌的伴奏,從出生開始,女人都在他的世界里慢悠悠地唱著同一首歌——

    “月光輕輕爬上窗臺,跟雪白的小兔說晚安。

    柔軟的耳朵宛若新葉,均勻的呼吸伴你入眠。

    頭頂漫天白雪,是蒲公英在搖曳。

    風兒輕輕的歌,像星辰灑在床前。”

    “晚安,我親愛的小兔寶貝。

    晨露會和你一同醒來,

    胡蘿卜會開出花兒,

    而你會慢慢長大,

    慢慢走遍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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