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知道自己本不該抱有這些不切實際的幻想的,他不過是蓄芳閣中伎子,與謝瑤卿本就是云泥之別。即使謝瑤卿是個體恤賤民的好皇帝,也并不意味著她的目光會在自己身上停留。
向晚抬頭,默不作聲的看著謝瑤卿的側(cè)顏,他想,謝瑤卿心中似乎能裝下許多人,天下蒼生、黎民百姓、朝臣公卿...還有那個朗朗明月一樣的男子向曦,向晚咬了咬嘴唇,在心底有些嫉妒起來,她心里既已經(jīng)裝下了這許多人,為什么不能多他一個呢?
于是向晚便專心致志的盯著那株蒼翠的結契樹看,在心底祈禱著神跡的發(fā)生。
二人的指尖血在須臾間便沒入了結契樹的根脈中,向晚一眨不眨的盯著它,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有微風自殿門徐徐而來,將蒼翠松針都吹得輕顫。
謝瑤卿沉默的看著毫無變化的結契樹,而后平靜的對向晚道:“既已經(jīng)試過了,那就回去罷。”
向晚怔怔的看著眼前挺拔又沉默的松樹,他又一次伸出手,碰觸那冰涼尖銳的松針,刺痛清晰的從指尖傳來,但他卻默默忍耐著,貪戀著不愿收回手,他眼眶止不住的發(fā)酸,他在心里悄悄的問這株神樹,為什么不能是我呢?我并不貪心,我不要她的全心全意,我只想讓她多看我一眼,也不行嗎?
結契樹沉默著,并不回應他。
向晚忽然有點想哭。
謝瑤卿看著他泫然欲泣的雙眸,心中不知怎么,竟感到幾分酸澀,她將長眉蹙起,有些不自在的問:“本就該是這個樣子,你為什么要哭呢?”
向晚聽了這話,心中委屈更勝,他眨了眨眼,珍珠一樣的淚珠便盈睫而下。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讓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狽,他小聲嘟囔著:“就是,就是想哭。”
謝瑤卿輕輕嘆了口氣,她想,她喜歡的從來只是那個雪夜贈衣的向......
結契樹上的枝條忽然飛快的抽動起來,迸發(fā)出熱烈又歡快的聲音,將謝瑤卿嚇了一跳,謝瑤卿驚詫的回過頭,看見自己那株暮氣沉沉的結契樹竟然又迸發(fā)出勃勃的生機來,那些蒼老的松針幾乎在一瞬間覆蓋上了一層嶄新耀眼的翠綠,迎著燦燦的日光,閃爍著熠熠的金色光輝。
她甚至聞到了一股馥郁迷人的異香,不同于素日那股冷冽的松香,這甜美濃郁的芳香圍繞著你,只會讓人醉倒。
謝瑤卿驚疑不定的看著自己的結契樹,心道這棵樹到底什么毛病。
一直默默盯著結契樹的向晚忽然開口,輕聲道:“陛下您看,結契樹開花了。”
謝瑤卿循聲看去,看見向晚身前那一簇綠如翡翠的枝條上,一朵由潔白鱗片匯聚而成的花朵正緩緩的綻放著,嫩黃的花蕊被白玉一樣的花瓣簇擁著,微風拂過,一陣陣馥郁芳香便席卷而來。
謝瑤卿怔然的看著這朵花,喃喃自語:“這是...怎么了?”
她與向曦無數(shù)次將指尖血喂給這株樹,從未得到如此熱烈的反應。
謝瑤卿忍不住看向一旁專職照料結契樹的小太監(jiān),小太監(jiān)滿臉的震驚,不可置信道:“這,這怎么可能呢...結契樹要結果了。”
謝瑤卿震驚的看向結契樹,那多雪白的花在釋放了足夠濃郁的香氣后緩緩的合上了花苞,緊緊抱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嬰孩拳頭大小的果實,向晚忍不住輕輕摸了摸果實光滑的外皮,那顆果實就像是受到什么感召一樣,輕輕晃動起來,而后漸漸膨大到甜瓜大小,表皮也泛出金黃的光澤來。
謝瑤卿難以置信的看著這顆果實,艱難道:“這樹,這樹定然是出問題了...”
她在心底比劃著當時她和向曦結的果子,有沒有一顆杏子大?似乎是沒有的,似乎只比她的指甲蓋大上一圈。
向晚輕柔的捧著那顆果子,像捧著什么易碎瓷器一樣,他眼睛里盛著滿滿的期盼,小心翼翼的問謝瑤卿:“陛下,奴能將契果摘下來嗎?”
謝瑤卿心亂如麻,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向晚便又輕聲喚了她一句,小聲哀求道:“陛下,用奴的血結出來的契果,便讓奴摘了罷。”
旁邊的小太監(jiān)很是盡忠職守的為二人解釋道:“契果長成就不會消失了,也只能由指尖血的主人摘下服用......”
言外之意,如果向晚和謝瑤卿不摘這顆契果,這個金黃誘人的果子就要永遠呆在謝瑤卿的結契樹上了。
謝瑤卿忽然心意一動,飛快的將那果子摘下來,用手捧著,湊到向晚嘴邊,她有些迫切的命令向晚:“你快點嘗一口。”
只是果肉飽滿,果皮金黃說明不了什么,萬一味道苦澀難以下咽......
向晚卻驚喜又感激的看向謝瑤卿,他不知道謝瑤卿心中如何想,既然謝瑤卿允許他吃這枚契果,他便只把這當是謝瑤卿對他用了幾分心意了。
向晚就著謝瑤卿的手,拘謹?shù)囊Я艘豢凇?br />
甘甜的汁水彌漫在口腔里,化作一股暖流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中,向晚的眼睛亮起來,他笑著看向謝瑤卿,邀功一樣:“陛下,是甜的。”
謝瑤卿的心里更亂了,她用復雜的目光又仔仔細細的將向晚仔細打量一遍。
他自然是個很漂亮的男子,那張與向曦有八分相似的臉甚至比向曦還要奪目,若是將他放在人群中,一眼便會被他那張明艷的臉奪去目光。
可是,可是......
可是他生的再美,也不應當與自己結出契果來啊!
而且還是一個飽滿漂亮,甜美多汁的契果!
向晚還在用一雙含情的眼睛看著自己,并且已經(jīng)很珍惜的將那個果子全部吃了下去,謝瑤卿躲閃著他執(zhí)著的目光,有些慌亂道:“你不后悔就行。”
吃了她的契果,這輩子便只能牢牢的同她綁在一起,再無反悔的可能了。
向晚拉住她的衣袖,卻是笑著,滿足的點了點頭:“嗯,奴不后悔。”
雖然陛下怒極殺人時像個羅剎,但向晚卻看的清清楚楚,陛下的刀刃,從未對著自己,從未對著像自己一樣的人過。
于是向晚用更篤定的語氣重復了一遍:“奴永遠不會后悔的。”
謝瑤卿被他沉重的心意包圍著,手足無措的沉默著,片刻后落荒而逃,“朕還得去商議今歲恩科的事,你,你......”
向晚瞥見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善解人意的替她說完了下半句:“奴且回宮去。”他又在心底默默補充道“等陛下回來。”
謝瑤卿說的并非只是借口,她確實還要處理開設恩科的事,于是她逃跑一樣逃出了祁鸞殿,回到了乾清宮,并沒有注意到,在她的身后,祁鸞殿中爆發(fā)出了多么大的騷動。
那些小太監(jiān)們簇擁在一起,興致勃勃的談論著陛下的那顆契果,那個目睹了全程的小太監(jiān)很驕傲的用手比劃著:“我看的清清楚楚,那個果子,有這么大。”
他努力用手在胸前畫了相當大一個圓圈,引得那些歲數(shù)不大的小男孩們發(fā)出一陣又一陣驚呼,管事的中年太監(jiān)不耐煩的過來,黑著臉喝止了他們的聒噪,卻把那個小太監(jiān)叫了過去仔細的盤問了起來。
“小印子,你說的話可當真?”
小太監(jiān)巴巴的點著頭,那個皮膚青白,形容瘦削的管事太監(jiān)又陰沉的問道:“那你可看清那個男子長什么樣了沒有?”
小印子歪著腦袋思索了一會,皺起了滿臉的褶子,他不確定的說:“只記得漂亮極了,真要說起來,與曾經(jīng)那位向公子倒是有八分相似。”
管事太監(jiān)的臉色便不太好看了,揮手將他打發(fā)走,自己坐在凳子上沉思了起來。
片刻后他叫來自己的心腹,小心謹慎的向他吩咐了幾句,他鄭重的叮囑道:“這件事,咱們得快點讓大人們知道才是。”
宮中有了一個服下皇帝契果的男人,這實在不好。
......
開設恩科,是謝瑤卿在登基之初便確定好的事,一來按照大周慣例,新皇登基總要大赦天下、開設恩科以彰顯天子恩德,二來謝瑤卿也實在需要通過科舉獲得像陳芳柔那般出身寒門,只忠于自己的人才,來頂替朝中那些尸位素餐的庸碌之輩。
今日謝瑤卿與朝臣們商議的乃是推舉鄉(xiāng)會試考官的事宜,這原本沒什么可說的,循舊例讓翰林院與內(nèi)閣推舉些品行兼優(yōu)的學士擔任便是了,可是謝瑤卿一看見那些道貌岸然,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倡女盜的官員便免不了生一肚子氣。
尤其是那個禮部尚書李生荇。
瞧瞧她舉薦的都是些什么人?不是自己的侄女,便是門下的學生,甚至還有庸庸碌碌,只會拍馬的廢物,虧她好意思吹噓自己是舉賢不避親!
送走朝臣的謝瑤卿面沉如水的坐在書案后,盯著面前一張又一張考官候選的名單,這上面每一個人,身后都有一大串等待著分享權力的家族,片刻后她煩躁的揉了揉眉心,宋寒衣觀察了她片刻,提議道:“陛下若是心煩,不如把向晚叫過來?”
謝瑤卿更加心煩意亂起來,可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于是她頷首,默許了宋寒衣的提議。
向晚早已經(jīng)準備多時了,當他聽見謝瑤卿召他去的原因時,他忍不住在心中促狹的想到,希望那些大人們再沒有眼色一點,這樣謝瑤卿也許就能天天召見自己了。
向晚對著銅鏡,細心的整理著自己的衣衫,那個被謝瑤卿撥過來服侍他的小太監(jiān)德寶忽然獻寶一樣將一只小匣子奉到他的面前,擠著眼睛很神秘都對他說:“主子,您若是想得寵,不如試試這個香呢。”
向晚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半晌,德寶的眼睛愚蠢又諂媚,向晚捏起一點香料放在鼻尖下聞了聞,是醇厚的花果香,聞著也沒什么不適,但向晚還是謹慎的問:“這是什么?”
德寶擠眉弄眼的笑著:“郎君您知道的,奴婢之前是在先帝慧貴君宮里服侍的,這香料就是慧貴君宮中日常用的,先帝很喜歡這種香氣,奴婢想著,慧貴君那么得寵,若是您用了,沒準能沾一沾慧貴君的福氣,也得到陛下青睞呢。”
這似乎是一個有點迷信的小太監(jiān)。
但是先帝慧貴君...在向晚的印象里,那確實是一位盛寵一時的男子,向晚又仔細的觀察了一會那香料,他在蓄芳閣時也學過調(diào)香,以他的經(jīng)驗來看,這香粉似乎沒什么問題。
里面似乎加了一點催情的東西,但是只用這么一點的話,應當是不傷身,只怡情的。
德寶又諂媚道:“何況先前那位向公子,有時也會偷偷在香爐里混上一點這種香呢!”
向晚心意一動,鬼使神差間,將那份香粉藏到了自己袖中。
......
謝瑤卿瞌著眼坐在案前假寐,向晚垂著頭,溫柔的為她揉捏著酸痛的肩頸,他輕盈的呼吸聲均勻的鋪灑在謝瑤卿的耳邊,謝瑤卿便想慌張的躲開。
片刻后謝瑤卿故作鎮(zhèn)定的命令向晚:“去點上香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