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躬身站在香爐前,用寬大的袖子遮住自己顫抖的雙手,他一邊愧疚,一邊糾結(jié)著,德寶交給他的香粉就藏在袖中,向晚惴惴的偷瞄了謝瑤卿一眼,要不要加進(jìn)去呢?
德寶既然說之前那位向公子就曾經(jīng)用過這個香粉,那應(yīng)當(dāng)是沒問題的吧?畢竟他已經(jīng)得到了謝瑤卿最珍貴的偏愛,怎么會舍得做危害謝瑤卿的事呢?
于是那包香粉便順著他的袖子往下劃了劃。
可是...背著陛下用這個算不算欺君呢?
向晚惶恐不安的想著,于是拿包香粉便又卡在了袖子里。
這包香粉在他的袖子里上上下下跑了幾個來回后,侍立在謝瑤卿身邊的宋寒衣敏銳的發(fā)現(xiàn)了他的不安與焦灼,宋寒衣扶著刀快步走到他的身邊,關(guān)切的問:“怎么了?這香爐里難道有什么問題不成?”
向晚呼吸一窒,在慌亂間匆匆將那包香粉又收回袖中,面色蒼白的笑了笑,佯裝鎮(zhèn)定道:“沒,沒問題,是奴一時出神了。”
清雅檀香裊裊升起,于半空中繚繞逸散,似是一只騰云駕霧的巨龍。
向晚努力分辨著空氣中的香味,見只有一種很清淡的檀香才緩緩的放下心來,他悄悄摸了摸袖中那包香粉,雖然它已經(jīng)被自己撕開了一個口子,但好在沒有漏出去。
謝瑤卿處理政務(wù)時,向晚便安靜又乖順的跪坐在她的案邊,或是為她研墨,或是為她添茶,專心致志的做一個溫柔小意的小擺件,向晚也很享受與謝瑤卿呆在一起的時間。
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謝瑤卿都是沉默寡言的,但不知為何,向晚看著她沉默著在明黃絹帛上寫出那些鐵畫銀鉤字跡,看著她輕描淡寫卻又胸有成竹的決定天下的走向,他心中便會沒來由的感到一陣悸動。
片刻后,謝瑤卿忽然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有些疲倦的揉著太陽穴,她側(cè)眸看向向晚,聲音不聞喜怒:“看夠了嗎?”
向晚恍然回神,才驚覺自己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謝瑤卿,連研墨都忘了,他有些羞恥的漲紅了臉,低著頭默不作聲的又將墨研好了,只是一向勤勉的謝瑤卿卻沒有急于動筆,而是反過來,一眨不眨的盯著向晚看了起來。
向晚在她不加掩飾的赤裸目光中紅了耳尖,他努力的低下頭,想藏住自己紅的要滴血的臉頰,卻渾然不覺一段染上一層櫻粉的雪白脖頸已經(jīng)露在了謝瑤卿的眼前,謝瑤卿艱難的移開雙眼,故作不知,只是嘆著氣問:“朕有什么好看的呢?”
向晚訥訥的辯解:“陛下從容不迫的身姿...總是十分好看,而且,而且字寫的也十分好看。”
謝瑤卿輕輕的嗤笑起來:“你知道朕寫的什么么,就夸好看。”
向晚試探著看向謝瑤卿,謝瑤卿微微頷首,他便小心的湊到她的跟前,看向她身前那道圣旨,只一眼,向晚原本緋紅的面頰便變得雪白,那一大張明黃的絹帛上,用血紅的朱砂一連寫了十余個“斬”字,向晚用顫巍巍的眼神看向謝瑤卿,謝瑤卿將圣旨收起來交給宋寒衣,平淡的向他解釋道:“奉國公余黨罷了,你們那個鴇公也給她們府上送過人。”
向晚抿了抿嘴唇,繞回了方才的話題:“所以,奴才覺得陛下的字十分好看。”
謝瑤卿看了他一眼,心中暗笑,這會倒不是之前因為目睹她殺人而嚇破了膽子的小狗崽子了。
謝瑤卿隨口問他:“朕今天殺了這么多人,你怎么不害怕了?”
向晚思索了片刻,認(rèn)真的看著謝瑤卿的眼睛,感激道:“奴雖然見識淺薄,但也知道,若不是陛下殺了這些人,奴這種賤民只會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死無葬身之地,所以奴雖然害怕,但心中仍然感激陛下的恩德,只是...”向晚糾結(jié)了半晌,終于還是吞吞吐吐的勸誡道:“只是陛下以后還是不要親自動手的好。”
他忖度著謝瑤卿的神色,飛快的補(bǔ)充,“陛下的衣衫若是沾了血,很難打理的。”
謝瑤卿聽了這話,緊蹙的雙眉緩緩放松,連嘴角都帶出幾分笑意,她伸手搓了搓向晚發(fā)頂,輕聲夸了一句:“你想的倒周到。”
她剛處理完十幾家奉國公余孽,心中不免煩躁,便一邊嗅著殿中安心凝神的檀香一邊看著向晚纖細(xì)柔婉的腰身與楚楚動人的眼睛,直到向晚被她看得受不住,紅著臉壯著膽子問她:“陛下,您又在看什么呢?”
謝瑤卿搓了搓臉,驚覺自己嘴角竟不知在何時向上勾出了一抹弧度,她急忙壓下笑意,故作嚴(yán)肅道:“朕只是在想事情,并沒有看你。”
向晚在心里默默道,也沒說您在看我呀。
宋寒衣將那卷圣旨妥善的裝好后,看著謝瑤卿那副別別扭扭的樣子很直率的揭穿了她的偽裝:“臣倒是覺得,陛下遇見向郎君之后,脾氣倒是好了不少,放在以前,若是連斬十七個目無王法草菅人命的畜生,陛下恐怕已經(jīng)氣得摔杯子推桌子要拔劍砍人了,而今不過只是多看了向公子幾眼,臉上竟還帶著笑呢。”
向晚雙頰滾燙,飛快的抬眸偷偷打量謝瑤卿,謝瑤卿神色不變,平靜的看著宋寒衣,臉上甚至還帶一點(diǎn)笑意,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向晚總覺得謝瑤卿的笑容里隱隱藏著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謝瑤卿清了清嗓子,不容置喙的命令宋寒衣:“宋寒衣,你抓緊回儀鸞司,讓各地衛(wèi)所暗中勘察各州縣宰白鴨的陋習(xí),匯報到你那里,一個月內(nèi)擬一份折子交上來。”
宋寒衣驚詫的看著她:“馬上就回?”
謝瑤卿頷首,宋寒衣又問:“一個月內(nèi)?”
謝瑤卿言簡意賅:“快滾。”
宋寒衣帶著滿肚子的抱怨?jié)L了,向晚于心不忍的為她說項道:“宋大人只是心直口快了些,陛下不要生氣...”
謝瑤卿飛快的打斷他:“朕沒有生氣。”像是怕向晚不信一樣,她認(rèn)真的看著向晚,問他,“朕哪里生氣了?”
向晚只好努力忍著笑,一顫一顫的去撥弄香爐里的檀香,金烏西沉,影影綽綽的光影中,向晚總覺得香爐中余下那些棕褐色檀香中,似乎摻雜了些別的顏色的粉末。
很像...德寶給自己的那包香粉。
向晚悚然一驚,下意識的摸向袖中,那一小包香粉還完好無損的躺在那里,向晚剛要松一口氣,一個高大的影子的忽然籠罩住他,謝瑤卿沉靜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你在摸什么?”
向晚喉結(jié)一滾,下意識的撒謊道:“沒什么,只是隔壁有些癢。”
空氣中不知何時緩緩浮上一層詭異的甜香,像是芭蕉一類的瓜果放的久了,逸散出的粘稠的香味。
向晚再看向謝瑤卿時,只能看見她原本沉靜如水的琥珀色眼眸竟已經(jīng)被一層血紅遮蔽,向晚在慌亂之下,努力嗅著空氣中的香氣,妄圖分辨其中用了那幾味香料。
謝瑤卿聞著那股令人生厭的氣味,忍住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暴虐沖動,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她努力的控制著呼吸,盡可能的減少自己吸入香味的可能。
可那甜膩粘稠的香味卻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緊緊的纏繞著她,甚至勾起了她深藏在記憶中的,那令人作嘔的氣味。
謝瑤卿揪起向晚的衣領(lǐng),呼吸急促的問他:“你往里面加了什么?!”
為什么與那天慧貴君殿中的熏香一模一樣?
向晚已經(jīng)聞出了依蘭花與蛇床子的味道,他用顫抖的手摸向袖中的紙包,它仍舊原原本本的躺在那里,而向晚已經(jīng)可以肯定,香爐中香粉的用量,一定遠(yuǎn)勝于德寶給自己的這一包。
自己這份,簡直就是填完香爐后的邊角料!
而香爐中正在燃燒著的,分明是一份迷情香!
他的呼吸漸漸的凌亂起來,賽雪欺霜的皮肉間泛上一層不正常的潮紅,他伸直修長的脖頸,難耐的呼吸起來。
謝瑤卿眸中血色愈來愈深,她忍耐不住一樣,伸出鐵鉗一樣的手,緊緊的扼住了向晚的咽喉。
異常的憤怒與躁動占據(jù)了她的大腦,往昔的記憶狂風(fēng)驟雨一樣擊打著她心底搖搖欲墜的防線。
謝瑤卿冷眼看著向晚漲紅的臉頰與逐漸綿軟無力的身軀,她平靜的看著,而后毫不留情的將他摔到地上,一小包香粉從他袖中滑落,謝瑤卿伸手拾起,放在鼻尖下輕嗅。
一模一樣。
謝瑤卿幾步走到向晚身前,居高臨下的盯著他,向晚用雙手捂著淤青的脖子,清淚漣漣,用已經(jīng)春意泛濫的眼睛,苦苦的哀求著她。
“陛下,不是奴...”
謝瑤卿冷笑著,抖了抖手里的紙包,向晚這才發(fā)覺,德寶給他的紙包,大得足夠裝下一份足斤足量的香粉。
德寶愚蠢又諂媚的笑容尚在眼前,向晚卻再也笑不出來了,他面如金紙,在短暫又無力的反抗之后,被謝瑤卿扭著胳膊,拖向了寬大又堅硬的桌案。
向晚忍著脖頸與胳膊上痛楚與身體深處作亂的躁動,跪在謝瑤卿的腳下。
謝瑤卿將他雪白的下巴掐的青紫,強(qiáng)迫他抬起頭,對上了他那一雙淚盈盈的眼睛,她本是盛怒的,她本想把這只居心不良的小狗崽子仔細(xì)的切碎了的,可一看見這雙眼睛,她卻詭異的安靜了一瞬。
謝瑤卿詭異的笑著,撫摸著向晚光滑的臉頰,問他:“你知道誰的宮里最喜歡點(diǎn)這味香嗎?”
向晚恐懼著,用顫抖的聲音回答:“慧,慧貴君。”
謝瑤卿忽然放聲大笑起來,她伸手擦去眼角笑出的眼淚,再一次捏住向晚的下巴:“是啊,是慧貴君...”
她深深陷入回憶的漩渦,不能自拔。
“...七八歲的時候,我每次去慧貴君宮里請安,都能聞見這種香,他們一邊嬉笑著品鑒這味香,一看看著我的皇姐們對我拳腳相加,逼我咽下腐爛的米飯和生蛆的肉,我越痛苦,他們就越高興,他們把我當(dāng)成一只任人打罵取樂的畜生...”
“...他們宮里的太監(jiān)們,點(diǎn)上這味香后,像騎狗一樣騎在我的身上,用手里的柳條驅(qū)使我...”
兩顆晶瑩如鉆石的淚珠順著向晚的睫毛滾落,砸在了地上,他顫抖著,努力用雙手握住謝瑤卿捏住自己下巴的手,向晚竭力喚道:“陛下...”
謝瑤卿漠然的看向他,眼中的寒冷將向晚刺得生疼。
“...后來,慧貴君把我叫進(jìn)殿,他身上的香氣熏得我頭疼,他賞給我一碗藥,我的父君病重,只有那藥能救他,我歡喜的捧著那碗到了父君那,欣喜的看著父君喝了下去...”
向晚牙齒打顫,用溫?zé)岬恼菩娜啻曛x瑤卿僵直的手指,他面色潮紅,呼吸急促,渾身上下早已將被那迷香點(diǎn)染上了滿園的春色。
他竭盡全力的忍耐著,想要將謝瑤卿從回憶中叫醒。
謝瑤卿看著他春水朦朧的眼睛,眼角卻在沉默中沁出了兩顆晶瑩的東西。
“...可我的父君卻在喝下藥后死了,我記得他的臉,生滿了膿包,他的身上被自己抓出滿身的血痕,可他的眼睛...”
父君死后那個雨夜,她回到慧貴君的宮前,窩在陰暗的宮墻角落里,那天的雨是那樣冷,可從宮中飄來的香氣,卻是那么溫暖。
她在雨中坐了一夜,在清晨看到了父君最后一眼。
他已經(jīng)面目全非,渾身潰爛,只有一雙漂亮的眼睛,永不瞑目一樣大大的睜著,他的眼睛,卻與眼前的眼睛一模一樣,閃爍著淚光,哀婉的看著自己。
向晚雙眼紅腫,一邊哭著,一邊抽噎著對謝瑤卿說:“陛下,對不起...”
“對不起...都是奴的錯...”
“陛下...請您責(zé)罰奴...”
謝瑤卿耳邊盤旋著父君的最后一句話——“瑤卿...對不起...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
她要走一條怎樣的路?
一條只有血光的路,還是一條讓像父君、像向晚那樣的人也能平安幸福活著的路?
謝瑤卿忍受著巨大的痛苦,緩緩松開向晚的下巴,遲鈍的走到椅子上坐好,向晚撲到她的身上,抱著她的腿哽咽起來。
“陛下,都是奴的錯...”
“情您責(zé)罰奴...”
謝瑤卿在他朦朧的淚眼中,看見一個巨大的陰謀的影子,正在緩緩的盤旋著。
可她無暇細(xì)想了,當(dāng)熊熊的怒火被向晚的淚水淹沒,她的身體里,只剩下無窮無盡的,難以忍耐的躁動,澎湃的熱潮似乎要將她吞沒了。
那份香料里,到底加了多少依蘭花和蛇床子?
謝瑤卿眸色晦暗的捂著嘴,思維的混沌的想著。
她低頭看向向晚,從他大敞的衣襟里,看到大片肉粉的皮肉和被衣衫半遮半掩的,蓬勃的春色。
謝瑤卿舔了舔干澀的嘴唇,艱難的命令道:“把衣服脫了,躺到案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