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卻把青梅嗅-美好if線 皇長……
皇長女便歪頭思考了一會, 片刻后,她卻有些遲疑,“似乎是有這么一位向家的少爺, 只是脾氣性格都不太討喜, 內向寡言得很, 別家的郎君似乎都看不大上他!
謝瑤卿笑了笑, “那是他們有眼無珠,我卻覺得他剛剛好。”
內向寡言?
那是向晚只喜歡和自己說話罷了。
謝瑤卿在心里不無得意的想, 而后她忽的一愣, 在之前, 她從來不會有這么天真, 這么幼稚的想法。
她搓了搓自己的臉,猜測也許是父君久違的愛護與皇長女無條件的信任讓她有底氣做一回嬌縱任性的女郎了。
皇長女已經從宮人那問來了向家少爺的消息,抬手向北一指,“聽說在那邊, 那邊背陰,一年四季都陰冷,花也沒有多少, 不知道他去那邊做什么。”
謝瑤卿笑了笑,并不理會皇長女絮絮叨叨的猜測, 撩起長裙,沐浴著陽光,像是前面有什么珍寶一樣,幼稚的小女孩一樣雀躍著奔向了她的向晚。
御花園北面, 是夏季賞荷花的地方,用人力挖出一汪幾丈深,占地十余頃的人工湖, 湖面寬廣如海,澄澈如鏡,荷花接天蓮葉,翠粉想接。寬闊澄澈的人工湖里養了許多肥美活潑,顏色鮮艷的錦鯉,湖畔種滿郁郁蔥蔥的楊柳,背光遮陰,是消暑取樂的好去處。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年風水不好,這幾年竟接二連三的淹死了許多宮人,原本納涼避暑的好去處變得鬼氣森森,原本涼爽宜人的湖風如今只讓覺得陰冷詭異。
向晚穿了一身干凈的素色,只有一條樸素尋常的銀灰腰帶勾勒腰線,烏黑長發挽在發頂,只用一頂銀色發冠裝飾,正在湖畔的涼亭中,抱著膝蓋蜷著腿,倚著涼亭的大紅柱子孤零零的坐著。
涼風習習,將他身上單薄的衣衫吹得簌簌作響,他覺得這風有些刺骨,打了個寒顫,默不作聲的把自己又摟緊了一點。
向晚呆呆的望著湖面碧波,如鑒的湖面上映出他孤單伶仃的影子。
歸鳥投林,風聲驟起,沉靜的湖面上驚起圈圈漣漪,打碎了湖面上那張精致漂亮的臉。
向晚仍舊在發呆,他不知道該如何融入那些千嬌百媚的小少爺,而那些天生富貴的少爺們也不喜歡他這個幾年前平白出現,空有美貌,舉手投足卻盡顯小家子氣的怪胎。
他們不僅說好了不許同他說話,還霸道的逼迫他不許踏足熱鬧多彩的牡丹苑,把他趕到陰森寂靜的荷林苑來,甚至還別有用心的講了許多發生在這的鬼故事給他聽。
向晚瑟縮著將自己抱得更緊了些,試圖用這樣自欺欺人的方法抵御那些可怕的東西。
小家子氣。
向晚低著頭,有些難過的想,可他本來就是小家子里出來的啊。
他原本的家是不如向家家大業大,也不如向家富貴奢靡,可在那個家里,他有慈愛的母父,有機靈活潑的妹妹,爹爹肚子里還有未來的新家人,那個家雖然狹小貧困,卻比這個滿嘴禮義廉恥的高門大戶向家更讓他眷戀。
他實在不明白,那么高貴的向家,那么體面的向家,怎么能只因為自己貌美,只因為自己與她們走失的少爺有幾分相似就趁家中無人時將自己強行帶出,這和喪心病狂的拐子有什么區別?
他揉了揉紅腫酸澀的眼睛,在心中不停的想,母父在家中如何了呢,在發現自己不見后,她們會多傷心,還有向晴,在自己被擄走的前一天,她還在跟自己要糖吃,不知道自己走后有沒有人記得呢。
向晚吸了吸鼻子,垂著頭,看見一顆晶瑩水珠從墜入湖底,驚起一朵微小的水花。
他抬起手,摸了摸眼角,一片濡濕。
他的呼吸漸漸凝滯,淚水洶涌決堤,止也止不住,按照這些年他苦學的禮儀,他在宮中是不能哭的,于是他手忙腳亂的用手背揩著淚,可直到十指的指尖都被淚水泡得腫脹,他還是忍不住想哭。
謝瑤卿站在向晚身后,靜靜看了許久。
向晚從來不對她說這些事,在一起時,他寧愿同她聊蓄芳閣中為數不多的趣事,也不愿意提起作為向府少爺的往事。
想來這些事對他來說是時間也無法抹去的傷痛吧。
向晚抱著膝頭哭了許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好難受的伏在膝蓋上,謝瑤卿便只能看到他劇烈起伏的肩頭。
她忍不住想,在另一個時空,在自己尚且疲于奔命的時候,向晚是怎么一個人面對這一切呢?他是怎樣一個人撐過三年,在那一個雪夜,把身上唯一一件御寒的裘衣,別無所求的送給一無所有的自己的呢?
再看向向晚瘦小的身軀時,謝瑤卿不禁動容。
她想,管這里是黃粱一夢還是太虛幻境,向晚救過自己一次,這一次,也該換自己救他一次了。
謝瑤卿不忍心向晚再哭下去,可她又不知如今見面該如何開口。
如今她們都不過是青春少艾,素昧平生,她該如何將積贊在心中的,那些纏綿悱惻的情愫訴說給一個不過十五六的男孩呢?
她糾結了片刻,而后自嘲的笑笑,緩緩的搖了搖頭,為什么要把這些事告訴他呢,自己只要保護好他就是了。
謝瑤卿不再猶豫,大步上前,默不作聲的找到向晚身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向晚嚇了一跳,像只受驚的小獸一樣一驚一乍的抬起頭,頂著一張哭花了的瓷白臉頰,有些畏懼的看著謝瑤卿。
龍紋,鳳冠。
十六七的年紀,身姿挺拔如修竹,樣貌又風流,向晚便猜測著,這是不是哪一位年輕的宗親,甚至是哪一位年輕的皇女。
他只好胡亂抹了把臉,痛苦的回憶著這些年死記硬背學過的禮儀,他動作緩慢的收斂衣袖,屈膝行禮。
謝瑤卿單手拉住他,溫柔又堅定的制止了下拜的動作。
謝瑤卿微笑著,聲音柔和的問,“這么好的天氣,這么好的景色,你在為何而哭呢?”
向晚并不認識眼前衣裝華美的女子,他只是依靠小動物的直覺,覺得她在心里,也許有一點憐憫自己。
于是他身上的惶恐消退了些,一邊抹著眼睛一邊小聲說,“沒,沒什么,只是,只是看見這邊風景蕭索,一時有些傷感罷了!
他害怕謝瑤卿生氣,垂著眼睛,欲蓋彌彰的解釋,“我,我不是有意擾您清凈的!
謝瑤卿嘆了口氣,從袖中取出帕子遞給他,“瞧你的樣子,豈會是沒事呢?”
“那些世家男子,總是自視甚高,仰仗祖輩蔭蔽與母姊偏寵,目下無人,恃強凌弱,可離了家里的女人,只看他們自己,多的是無才無德,相貌平平,什么本事也沒有的!
“郎君有潘安宋玉之貌,又知書達理,聰慧過人,何必將那些庸人放在眼中呢?”
向晚白皙的臉頰微紅,有潘安宋玉之貌,她似乎是在夸自己好看,這讓向晚心底生出幾分歡喜,不管那些小郎君如何看待自己,終究是有人愿意善待自己的。
向晚搓了搓自己發燙的臉頰,小聲羞道:“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怎么會覺得我知書達理呢?”
在向府的這些年,他學不來那些虛與委蛇,逢場作戲的功夫,也不遠費心思費功夫去討好向府口蜜腹劍的主君,勉強應付完所有事后,他更喜歡把自己關進屋里,翻一翻才子的詩集。
私下里向晚也會有些驕傲,他讀過詩書,甚至已經勝過許多不學無術的女子了,他覺得他偷偷寫的那些詩詞,也足夠同京城素有才名的年輕女郎一較高下。
可這些驕傲到了別的那些小少爺面前不堪一擊。
他們只會比誰頭上的發冠簪子更耀眼更奪目,只會比身身上的衣袍更奢靡更繁復,只會比誰的仆從更蠻橫更無禮。
至于詩詞歌賦?那是女人才會學的東西,只有秦樓楚館里不知檢點的伎子才會學來招徠恩客。
向晚為數不多的驕傲,終究是在這樣毫無道理的打壓中被消磨殆盡了。
如今竟然有一位女子看出他的才情,也愿意欣賞他的才情,向晚當下便想將她引為知己。
只是到底矜持,只是紅著臉,“況且我并沒有多少才華,怎么值得您這樣夸贊呢!????
謝瑤卿笑得坦蕩,“你我雖未謀面,但那些庸人只知在花團錦簇中攀比虛榮,只有你在此處黯然神傷,相比與他們極為不同。”
謝瑤卿說罷。將話鋒一轉,回答了向晚第一個疑問,“在下謝瑤卿,在姐妹中行七,你若是喜歡,叫我謝七便是!
向晚愣了愣,而后渾身都顫抖起來,他覺得四肢都要不受控制了,他抖著嗓子,囁嚅出聲,“七,七殿下……”
她居然就是謝瑤卿!
不是說她嬌蠻任性,喜怒無常,是宮里的混世魔王嗎?
怎么會這樣溫和,這樣彬彬有禮,甚至還有閑心關心自己這個無關緊要的人為何哭泣?
他從未獨自應對過皇室,尤其是權勢正盛的皇室,在巨大的恐懼中,他的聲音甚至帶上了哭腔。
“殿,殿下……不知是殿下駕臨……”
謝瑤卿有些不滿,“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獸,那么怕我干什么?”
她向向晚伸出手,招了招,“這不好看,過來,我帶你賞花去!
向晚內心天人交戰,理智告訴他,七殿下這種金尊玉貴的人物是不可能同情自己,她也許和那些郎君一樣,只是想看自己出丑,情感又告訴他,謝瑤卿生的這么好看,笑得這么溫柔,她能有什么壞心思呢?
謝瑤卿見他猶豫,上前幾步,沖他勾唇一笑。
向晚當即決定,便是前面是龍潭虎穴,他也要去!
向晚一時鬼迷心竅,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的手腕已經被謝瑤卿捉在手里了,謝瑤卿照顧向晚的步子,不疾不徐的走著,讓向晚能夠從容不迫,風度翩翩的跟在她身后。
她們將僻靜冷清的荷林苑甩在身后,向著被溫暖日光籠罩著的牡丹苑而去,向晚迎著那日光,被暖融融的金光陽光照得瞇起了眼睛。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奇異的安心。
他跟在謝瑤卿身后,心中有一個直覺,只要跟在她的身后,自己這一輩子,都會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了。
嘈雜的人群就在眼前,謝瑤卿貼心的指了指向晚眼下,讓他擦去淚痕,整理好儀容再去,謝瑤卿看著向晚光禿禿的腦袋思考片刻,從自己發冠上取出一枝蒼翠欲滴的翡翠簪子插進他的發冠中,這只簪子古樸大氣,不用金銀裝飾,只是由最頂尖的匠人雕飾成了一節修竹,竹干筆直挺拔,竹葉翠綠生動,戴在向晚頭上,正與他素色的衣衫相稱。
“都說先敬羅衣后敬人,有了這個,我看誰還敢欺負你!
向晚眼眶一酸,雖然七殿下并未明問自己的遭遇,可他總覺得,七殿下對自己的委屈早已經心知肚明了。
她關心自己,可憐自己,她給自己撐腰。
向晚伸手愛惜的摸了摸那只簪子,嘴角終于難得的浮現出一抹笑意。
片刻后,他又不無憂慮的想,她喜歡的,究竟是自己,還是知書達理,美貌過人的向府少爺,如果告訴她,自己并非向府少爺,只是尋常人家的孩子,她會生氣嗎?
還是會……替自己,替自己的母父討回公道?
向晚苦笑著搖了搖頭,七殿下會如何他不知道,但他卻知道,若是向府的人知道自己泄密,是一定不會讓自己好過的。
于是他打住自己紛飛的思緒,只一心一意的跟在謝瑤卿身后。
眼尖的皇長女一眼便瞧見藏在謝瑤卿身后的,那一角含羞帶怯的素色衣衫,她促狹的看著謝瑤卿,謝瑤卿安慰一樣拍了拍向晚的衣袖,“不要怕,這是我姐姐,她很和善的!
向晚這才鼓足勇氣,緩緩從謝瑤卿身后轉出,規矩的向皇長女行禮問安。
皇長女有些驚詫的望著他,“幾年不見,向家弟弟竟已經出落出大人了。”她看向謝瑤卿,有些驚奇,“七妹妹當真好眼光,幾年前去向家吃酒時倒是見過他們的小少爺一眼,并沒有今日這樣奪目,沒想到不過短短幾年,他竟仿佛脫胎換骨了一般!
向晚聽著這話,心中慌得打鼓,大殿下不會看出來吧?
皇長女果然還有后話,“聽說前幾年你走失了一回,廢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回來,你應當吃了不少苦吧!
向晚胡亂的點頭應答,謝瑤卿看他一眼,主動為他解圍,“那時候他才多大,能記得什么,況且經歷了那種事,誰不想忘的越干凈越好呢?”
皇長女甚覺有理,便將這事輕松揭過,問起其他來。
她見向晚貌美,害怕他只是個空有美貌的花瓶,便仔細查問了他的品行,考較了他的才能,她嘖嘖稱奇道:“這樣的年紀能在詩詞一道上有這般領悟實屬不易,若非你只是個男子,這時候定然早已經聲名鵲起,名震八方了!
向晚不敢應答,只羞澀的低下頭去,謝瑤卿卻笑道:“誰說只有女子才能揚名呢,今日這樣的好風光,怎么少的了以詩唱和呢?園中郎君母姊具是風流人物,想必他們自己應當也有八斗之才吧!
皇長女豈會看不出她的心意,于是將折扇推開,氣度風雅的遮在胸前,“你這主意不錯,只是雖然都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但總得選出一個詩中魁首!
謝瑤卿剛要毛遂自薦做品詩之人,皇長女便笑著拍掉她的手,“你做評委,一定會徇私舞弊,何況你寫的那些打油詩,母皇見了就生氣,你還是一邊玩去吧,這評委啊,我幫你找!
謝瑤卿只好對向晚小聲抱怨,“我寫的詩哪里不敢,通俗易懂不好嗎,朗朗上口不好嗎?她們都庸俗!”
向晚失笑,捂著嘴小聲應和她,“是,七殿下的詩頗具樂天遺風,便是鄉野農婦,也能讀懂七殿下的詩的!
謝瑤卿十分滿意這個評價,揉著向晚發頂感慨,“只有你懂我,她們都是俗人!
她們二人談笑風生,卻讓別的郎君看得眼熱心酸,三三兩兩的湊在一起,用滿滿的惡意揣測向晚的舉措。
尖酸刺耳的聲音鉆到謝瑤卿耳朵里。
“瞧他那個狐媚樣子,定然是用了下作手段才引得七殿下愛護的!
“我們可學不來那樣低賤的手段,連身份都不顧,見了女人就往上撲。”
“是呢,你瞧他那惡心的樣子,裝可憐給誰看?”
“噓,都說荷林苑鬧鬼,沒準他是被什么艷鬼上身了呢。”
謝瑤卿緩緩收斂笑容,轉過頭,似笑非笑的看著這些膽大包天的男子,他們一個個的都噤了聲,心虛的低下頭。
謝瑤卿冷笑。
“荷林苑鬧不鬧鬼孤不知道,但若有人亂嚼舌根,背后說人長短,孤是不介意牡丹苑中多幾個野鬼的!
說這話時她煞氣凌人,不僅將那些胸無城府的小郎君嚇得臉色煞白,就連她身后的向晚,也惶恐打著寒顫。
七殿下怎么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她渾身的煞氣與眼眸中的冰冷,總讓向晚覺得她是真的殺過人,見過血的。
向晚只好默默安慰自己,反正她的無情沒有對著自己,她對自己多么和善!
小郎君們一邊驚慌失措的躲避著謝瑤卿如影隨形的目光,一邊在心里叫苦,七殿下的耳朵怎么這么靈光,怎么什么話都能聽見呢?
謝瑤卿還想再威脅幾句,一個溫和的聲音打斷了她。
“好了,不過是一群不懂事的小男孩,你和他們置什么氣啊!
謝瑤卿聞言一愣,詫異回頭。
身后早已呼啦啦的跪滿了人,謝瑤卿因為驚詫動作慢了一步,她躬身行禮,平靜道:“母皇。”
來人卻是皇帝和宸貴君。
對于自己這個糊涂母皇,謝瑤卿一向沒什么印象,小時候自己和父君受盡折辱艱難求生,她在溫柔鄉里醉生夢死,父君死后自己在宮中過得奴婢不如,她在慧貴君甜言蜜語的哄騙下一步步大權傍落,后來自己在邊關九死一生,她在金鑾殿上爛醉如泥。
謝瑤卿對先帝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一封被鮮血浸透的勤王令,和血染金鑾殿上,先帝不愿被謝瓊卿當做籌碼,撞死在自己劍刃上的決絕。
先帝……究竟是什么樣的人。
謝瑤卿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先帝,忍不住在心中疑惑。
她溫文爾雅,她彬彬有禮,她風流倜儻,只是不知道如今的她,還會不會那樣糊涂。
皇帝命眾人起身,目光卻始終圍著謝瑤卿轉,“聽說你先以詩會友,朕過來看看。”
她的目光又輕輕在向晚身上一掠而過,“正好也看看如今京中還有沒有才子。”
“不過你寫詩的水平還是不當評委為好,省的讓人笑話,朕今日也年輕一回,給你們這些小孩子評一評詩。”
宸貴君在一旁小聲抱怨皇帝,“早說了讓你提前教一教瑤卿,如今倒好,氣走四個老師,寫的詩四歲小孩都不如!
皇帝卻不以為意,“寫詩那是小道,咱們瑤卿那是要干大事的人!
在場的宗親便心有靈犀的支起了耳朵。
大事?什么大事?
當太女,還是……當未來的皇帝?
皇帝并不理會她們的猜測,只是命人抬上桌案,擺上筆墨紙硯。
皇帝坐在上手,提筆沉思片刻,寫下一個龍飛鳳舞的“春”字。
“今日春光正好,爾等便以春為題,以一炷香的時間為限,作詩一首吧。”
說罷她看一眼身后,幾位老成持重的太監端上一斛瑩潤的明珠,皇帝笑道,“今日魁首,朕便以這一斛明珠相贈。”
謝瑤卿想了想,又頭上摘下一只鳳釵,和珍珠放到一起。
“孤不通詩詞,但也愿意用這只鳳釵做賞,博大家一笑罷了!
向晚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那只鳳釵。
雖然他已經有了謝瑤卿的一只簪子,可那是鳳釵……
似乎皇室娶親時,都會送一只鳳釵給男子,作為二人定情的信物。
他回過神來,搓了搓自己滾燙的臉頰。
胡思亂想什么呢,真是不知羞。
他看著皇帝寫的那個春字,提筆,斟酌著遣詞造句。
與向晚的從容不迫不同,那些嘲諷他的男子卻各個急得抓耳撓腮的,他們又不是女子,又不用考功名,在家里又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哪里吃得下讀書的苦呢?
何況讀書寫詩,哪里有逛園子聽戲好玩呢?干什么非得讀書呢?
今日坐在桌前,他們方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書到用時方恨少”。
謝瑤卿坐在皇帝身邊,笑瞇瞇的看著向晚運筆如飛。
宸貴君悄悄拍了拍她的肩頭,低聲問她,“喜歡?”
謝瑤卿笑著點了點頭,語氣堅定,“非他不娶。”
宸貴君失笑,用團扇點了點她的額頭,笑她,“沒想到我還生了個癡情種呢!
宸貴君又敲了敲皇帝,與她竊竊私語一番,努著嘴用眼神指著向晚。
皇帝便起身,下去轉了一圈,在向晚身后觀察許久,滿意的點了點頭。
她本就是個風雅之人,比起處理朝政更喜歡舞文弄墨,最喜歡的女兒謝瑤卿不通詩詞讓她十分傷心,便打定主意要給她娶一個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夫郎。
她看著向晚的詩句,老懷欣慰,再看向晚的容貌,更是十分滿意,恨不得立馬就給二人賜婚。
只是向晚看上去年紀小了點,想要成婚還得等兩年。
皇帝回到座椅上,心不在焉的思考起來。
一炷香的時間轉瞬即逝,任由那些小郎君心有不甘,鐵面無私的宮人們也遵照圣意,將他們面前的宣紙收斂起來。
皇帝和宸貴君一起,評判著這些詩。
她皺著眉讀著。
“春日好,牡丹開,桃花開,杏花開……荷花開……”
她讀不下去了,“報花名呢在這,還有春天哪有荷花?”
宸貴君只是笑,“倒有幾分童趣!
謝瑤卿平靜補充,“確實童趣,三歲以上的孩童,是斷斷寫不出這種詩的!
皇帝將這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詩扔在一邊,開始看別的。
“……燕語鶯啼渾是恨,落花飛絮滿人間……唔,這句尚可,只是今日盛春,百花盛開,如此樂事美景,何出如此消極悲觀之言呢?不好不好!
謝瑤卿繼續平靜道:“對著花開寫花落,不知道是哪年落花的時候背下的呢!
皇帝默默看她一眼,并不作聲,繼續看詩。
“春來多少纏綿語,吹落紅香入絳裙……”皇帝看了一眼寫這事的男子,輕聲一笑,“年紀大了,是該叫你娘給你尋個妻家了!
省的光天化日之下,就對著自己的寶貝女兒思春。
謝瑤卿也不為所動,冷漠道,“不知道暗戀哪個穿絳裙的女子,反正孤不穿!
皇帝又看她一眼,忍不住笑罵道,“就知道搗亂,過來把尚能過眼的挑出來給朕!
謝瑤卿當然第一個就把向晚的挑了出來,她小聲念著。
“東風吹雨過前溪,芳草茸茸綠漸齊。燕子飛來還又去,飛花如雪撲人迷!
皇帝略略一掃,笑著夸道:“倒是有幾分生趣!
謝瑤卿也附和道:“是,這首詩我瞧了就喜歡。”
皇帝瞥她一眼,心道你喜歡的是詩嗎,你喜歡的是寫詩的人!
不過她的寶貝女兒難得用心,她也愿意陪著做戲,索性就把這詩狠狠夸贊了一番,選為今日魁首。
宮人將明珠與鳳釵交給向晚,向晚卻只愛不釋手的捧著鳳釵把玩,皇帝禁不住調侃他,“這么喜歡瑤卿給的鳳釵嗎?不喜歡朕給的明珠?”
向晚急忙跪下請罪,將頭搖的撥浪鼓一樣。
“沒,沒有,只是這鳳釵精巧,從未見過!
皇帝一哂,“你還年輕,是該打扮的華麗點,才配得上瑤卿。”
向晚的臉驀的通紅,皇帝繼續笑道:“鳳釵是瑤卿的心意,可一定得收好!
向晚不停點著頭,珍而重之的將鳳釵收好。
賞花宴一事后向晚在京中名聲大噪,人人都知道他才情超群,得到了七殿下青眼,就連陛下都對他欣賞有加,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七皇女夫郎了。
向晚在向家的日子終于好過了許多,向府主人不再對他冷言冷語,向府主君不再克扣他的飲食,府中下人不再對他冷淡欺凌。
向晚愛惜的擦拭著鳳釵,心中無比感激謝瑤卿對自己的偏愛。
謝瑤卿對他如此偏愛,他便忍不住想多打聽些謝瑤卿的詩。
可這一打聽,他卻覺得遍體生寒。
四月,謝瑤卿彈劾奉國公虐殺平民,貪污斂財,謀逆犯上等十條大罪,株連九族,滿門抄斬。
聽說奉國公手持丹書鐵券不肯就死,是謝瑤卿親手砍下了她的頭顱。
七月,謝瑤卿密奏錫州世家把持鄉試,賣爵鬻官,十惡不赦,牽連上百人,具除以斬刑,由謝瑤卿親自監刑。
這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謝瑤卿。
一個冷酷,殘忍,殺人不眨眼的謝瑤卿。
向晚從心底覺得恐懼,不可抑制的想要逃離,可又不受控制的想要靠近她,走到她的心里,看一看她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是不是……一個值得自己托付終身的人。
向晚打聽得愈加頻繁起來。
這一年的十月,在掀起兩場足夠威懾全國的風暴后,謝瑤卿又提出了新的請求——她要到軍隊去。
不去高貴的羽林衛,不去體面的禁軍營,她要到西北的守義軍中去。
皇帝被她天馬行空的想法氣了個倒仰,宸貴君更是難得生氣,擼著袖子親自把謝瑤卿打了一頓。
謝瑤卿只笑著受了,振振有詞的同她們辯解。
“我又不通詩書,上個月又氣走一個老師,學文不行,我難道還不能習武嗎?”
宸貴君氣的去錘皇帝,“早說了讓你早點教她文墨的,現在好了,她要去從軍了!”
皇帝苦口婆心的勸她,“你是皇女,何苦去吃那個哭呢,你在朝堂上做的不是很好嗎,繼續幫朕處理朝政便是了,去西北那抹么危險的地方做什么?”
謝瑤卿早已經想好了理由。
“母皇,我們姐妹幾個,一個習武從軍的都沒有,以后難道要任由大周的軍權掌握在外姓人手中嗎?”
皇帝沉默了許久,仿佛被她說服了,做出了難得的讓步,“好吧,你們小孩活潑些也好,去軍中也是一種難得的歷練,只是西北守義軍太遠,那里又有秦胡,稍有不慎,便是滿盤皆輸,你不許去。”
她思考片刻,圣心獨斷。
“你若真要從軍,就去禁軍吧,拱衛京師,平時無詔不得離京,你爹爹見你也方便。”
謝瑤卿不再糾結,只要進了軍中,以后去哪打仗,就不是別人說了算了。
而且在禁軍也不錯,日常便在京郊大營操練,不需要窩在宮里聽老師們絮叨。
更重要的事,這樣一來,閑暇時光,她可以去找向晚了。
她幾乎忍不住要飛奔到向府,把向晚從那個地獄中救出來,帶他去看世界上最美好的風景。
第 72 章 卻把青梅嗅-美好if線 很久很久之前……
有了另一段時空的經驗, 謝瑤卿在聽政時駕輕就熟,且不說她在局勢不明,京中并無親信時就敢顧身率軍勤王救駕, 在登基之初根基不穩時就敢大刀闊斧的裁撤官署對魚肉百姓的世家豪強大開殺戒, 如今她不僅有著嫻熟的經驗, 甚至還有先帝無條件的偏寵和大臣們無節制的諂媚與討好, 謝瑤卿第一次在處理國事時感受到了得心應手,甚至感覺到了幾分暢快。
她無需親自動手, 自有先帝為她準備的親信、署官為她沖鋒陷陣, 她甚至也無需親自搜子罪證, 先帝手下最精銳的儀鸞衛早已經得到了先帝的授意, 變作了她的心腹,自然也少不了從來都對她忠心耿耿的宋寒衣,謝瑤卿循著記憶,在儀鸞衛一眾平頭正臉的校尉中找到了尚未毀容, 姿容清秀的宋寒衣,兩人一見如故,第二天她便違規逾制把宋寒衣從末等的校尉垂直擢升為儀鸞司指揮僉事。
她以為先帝總會不痛不癢的申飭她幾句, 朝中大臣總會裝模做樣的上幾件折子參她一個越俎代庖。
但她等了許久,總是無事發生, 先帝甚至退讓一般,帶著宸貴君纏纏綿綿的游興江南去了,起駕前大手一揮,很是大方的把監國理政的權利放手給了謝瑤卿。
這離昭告天下謝瑤卿便是大周太女只差一張圣旨了, 謝瑤卿也相信,以先帝如今對宸貴君的寵愛,和對自己偏信, 等到這張圣旨,只是時間的關系罷了。
謝瑤卿每每坐在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上都難免一陣恍惚,這個美夢似乎太不真實,天底下竟還有這樣唾手可得的權利?
她一邊給呈遞上了奏折寫著批注,一邊神思恍惚。
父君盛寵,母皇偏愛,親隨忠心,大臣支持
她似乎在向晚隨手翻閱的話本里看過這樣的人物,聽說這樣的人叫團寵來著那另一個時空的自己算什么?團欺?
她雜亂無章的思緒被躡手躡腳的來寶打斷,她睨了一眼來寶,微微冷笑,“瞧你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說罷,又犯什么事了?”
來寶立馬滿臉堆笑的圍上來,在她身后繞著圈的為他捶腿捏肩,討好道:“殿下,您這是說的什么話?小的怎么會去做賊呢?小的全心全意都是為了您啊。”
謝瑤卿冷眼看著他耍寶,他一身衣裳被晨露浸得濕透,衣裾和鞋底上沾滿了泥土和草葉,分明是半夜偷溜出宮胡鬧的證據,于是謝瑤卿輕笑一聲,換了個說法,“好,那你說說,你為了孤去哪做賊去了?”
來寶當即道:“殿下別說的那么難聽啊,小的還不是為了陛下的終身大事才溜去向府盯梢的嗎?”
謝瑤卿將每一挑,輕輕“哦”了一聲,示意來寶接著說。
來寶接到她的暗示,立馬義憤填膺的叫道,“殿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你不知道那向家的人有多么苛待向晚!”
謝瑤卿擱筆,側耳靜靜聽著。
向家如何苛待向晚,她只能向晚的輕描淡寫中捕風捉影,如今來寶繪聲繪色的說著,她聽一句,心中便冷一分。
“殿下您不知道,瞧向家主君待向晚的模樣,知道的明白那是他親兒子,不知道的以為那是他殺母的仇人呢!向晚才多大呀。讓他大半夜的只穿單衣跪祠堂,飯菜也不許吃,水也不許喝,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爹。
謝瑤卿平靜道:“天下自然沒有這樣的父親!
向晚并非向家親生,謝瑤卿自然心知肚明,可如今她和向晚不過只有一面之緣,貿然揭穿她害怕嚇壞向晚,驚動向家,打草驚蛇,以后要將向家一網打盡時她難免會投鼠忌器,所以只好囑咐宋寒衣,暗中幫向晚度過許多難關。
謝瑤卿想了想,繼續問,“上回賞花宴后,他們可收斂了?”
賞花宴上向晚大出風頭,艷壓群芳,先帝與宸貴君都賞賜了東西到向府上,向家的人便是再看不上向晚,也應該識時務者為俊杰。
來寶將頭搖得撥浪鼓一樣,“外人面前自然裝的親親熱熱的,離了人對向晚卻是變本加厲,非打即罵,而且殿下,小的昨夜在窗戶底下偷聽,那向家的主君竟然和家里小侍商量,要用家中庶子頂替向晚,嫁做殿下的王夫呢!”
謝瑤卿嘴角冷笑更甚,“他們當孤是瞎的不成?”
來寶諂媚道:“殿下耳聰目明,自然不會被那等宵小騙到,不過任由向家那起子人欺負向晚總不成體統呀!都說打狗還要看主人呢,何況向晚可是殿下心尖尖上的人,他們欺負向晚,那不就是跟殿下過不去嗎?和殿下過不去,就是和小的過不去,小的當然要時刻盯緊他們,為殿下打探敵情了!
順便再往向家的倉庫里塞幾件明黃衣裙,然后給儀鸞衛通風報信什么的。
謝瑤卿看他臉上那個壞笑,便知道他去干了什么好事,笑罵道:“你當謀逆是那么好定的罪名,小心到時她們反咬一口拉你下水,何況如今向晚和向家是一體同心,向家倒了向晚也跟著受牽連,豈不是得不償失?”
來寶也知道自己的詭計拿不出手,只得嘟囔道:“小的只能想出這個辦法,殿下英明神武,殿下說該怎么辦?”
謝瑤卿笑,“向晚名為向家少爺,向家上下對他卻多有怠慢,恐怕其中必有隱情!
她斟酌片刻,篤定道:“正好夏日御花園中碧波萬頃,亭亭荷花接天蓮葉,八妹九妹也漸漸長大成人了,她們的父君那日還找我哭訴兩位妹妹頑劣,日后恐怕說親困難,依孤看,便比照春時賞花宴的例子,再辦一場賞荷宴,請京中小郎們來御花園小聚罷。”
說罷,她將桌案上的奏章推到一邊,取出一張彩箋親自為向晚寫了請帖,交給來寶并囑咐道:“你親自將這張帖子送給向晚,一定得在大庭廣眾之下讓所有人都知曉,孤請的是向晚!
來寶點頭應下,將請帖小心收好,寶貝一樣揣在懷里,一溜煙的跑去向家作威作福了。
謝瑤卿便在心底暗自琢磨,她得想個辦法,誘使向晚主動說出向家的糟爛事,然后把向晚和向家分割開來才是,還有向晴,如今她到哪去了,是不是已經去了錫州了?
謝瑤卿當即叫來宋寒衣,將事一件件的安排了下去。
“順著向晚這條線,查一查向家!
“再問問錫州的儀鸞衛,讓她們找一找錫州有沒有從京城逃難過去,叫向晴的人。”
來寶懷揣謝瑤卿親筆,大搖大擺,十分囂張的橫行到向府門前。
如今皇帝不在京中,謝瑤卿獨攬大權,來寶雖是奴才也是京城中最氣派的奴才,當然要橫行霸道才不算吃虧。
當然,來寶能在如今的謝瑤卿眼皮子底下活著,自然也是個聰明人,他橫行霸道,也只會對著向家這種東西罷了。
他是七皇女身邊的貼身太監,向府上下自然無人敢怠慢,向家當家人隨皇帝去了江南,如今向府全靠主君料理上下,見來寶親臨,便忙不迭的撂下手中的事過來迎接。
來寶很神氣的將懷中的請帖拿出來,用鼻孔瞅著向家來迎接的人,倨傲道:“怎么你們家就這么點人呢?看不起我們殿下嗎?竟然都不出來迎接?殿下還想請你們府上少爺們賞荷呢,沒想到你們向家的男子都這么心高氣傲,連我們殿下都不放在眼里!”
向家主君一邊在心里罵死太監,一邊笑語盈盈的將他迎入客堂,命人上茶,一邊遣人去找各位少爺。
除了名義上的嫡出少爺向晚,向家還有兩個庶出的少爺,只是相貌平平,也沒什么才情,平日里畏懼主君狠辣手段,只是木頭一樣訥訥的。
向家主君看著他們,心中也知道,便是自己的孩兒沒丟,也斷不可能出落成向晚這樣聲色俱全的美人的,也就不可能攀上一門好親事,幫向家攀附上一個好親家的。
可是越是這樣明白,他心中對向晚的妒恨便越盛,為什么偏偏是他?為什么不能是自己的孩子?若自己的孩子沒有走失,若自己的孩子被自己悉心教養長大,難道就不會被謝瑤卿看上嗎?如今倒好,這樣一個好姻緣,卻被一個賤人白白得了去!
向家主君定了定神,心道決不能讓向晚嫁給謝瑤卿,若是尋常人家也就罷了,向晚便是嫁了過去,向家也能用他的家人時刻控制他,可謝瑤卿不一樣,向晚嫁給了她,那就是如虎添翼,保不準就要把自家的事供出來。
于是向家主君向仆從使了個眼色,不要讓向晚出來。
兩個庶出的少爺得到主君的召見,誠惶誠恐的來了,來寶瞧了他們局促緊張的樣子,當即就不樂意了,“你們不是有三個少爺嗎?怎么就來了兩個?那一個呢?向主君,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們殿下,非得把寶貝藏起來?”
向主君叫苦不迭,只好又不情不愿的遣人將向晚請出來。
向晚昨夜在祠堂跪了一宿,水米未進,此時形容憔悴,神色恍惚,膝蓋腫脹得饅頭一樣,站都站不穩,來寶來得突然,向主君來不及給他換一身體面的衣服,他身上仍舊是那身粗陋簡樸的素色單衣,眉眼顰蹙間更顯消瘦可憐。
礙于來寶的威懾,向家的下人雖不敢直接冷言冷語的對他,但言語間卻盡是威脅。
“一會宮里的貴人問你,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你心里有數,大庭廣眾之下,別丟向家的人。”
這話聽在來寶耳中,當即就不樂意了,七殿下是他的主子,向晚是七殿下親自指定了的王夫,那就是他的半個主子,向家給向晚臉色,不就是打自己的臉嗎?
打他的臉,就是打七殿下的臉!
來寶在剎那間變了臉色,冷著臉高聲喝問:“我還沒說什么呢,輪得到你說話!”
向主君臉色蒼白的瞪了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下人一眼,倉促生硬的轉移話題,“不知是您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實在失禮,只是不知公公今日專程前來所為何事呢?”
來寶不著痕跡的,仔細端詳著向晚,通過他膝蓋之上衣衫的折痕與手腕間遮遮掩掩的粗大銀鐲斷定他一定受了向家的虐待,身上一定還有尚未好全的傷疤,他暗自記下來,一定要在七殿下跟前告他們一狀!
來寶笑瞇瞇的,“殿下說夏日酷暑,御花園正是避暑賞荷的好去處,眼下陛下雖巡幸江南,但咱們京城中也不能太單調了才是,不如趁著荷花開得正好,請京中官宦人間的少爺們在御花園小聚才是!
向主君心中百轉千回,他倒有所耳聞,八皇女九皇女的父君也有意為她們擇親,這一場賞荷宴辦的倒也不突兀。
只是這一回,決不能再讓向晚去出風頭了,他心里亂麻一樣,心想,還是得快些找個厲害女子把向晚嫁出去才行,不然回回和上回賞花宴那樣鶴立雞群,終究是個禍害。
還有,她們向家有什么值得來寶親自跑一趟的呢?
來寶滿臉堆笑,諂媚的看向向晚,“還有一件最要緊的事沒說呢!
“向公子,七殿下夸您才情冠絕京城,可稱是小郎里的狀元,這回我們殿下仍舊想舉行詩會,特意請您去給她壓軸呢!”
向晚受寵若驚的接過那張彩箋,愛惜的撫摸著上面精巧的金銀紋飾,他雖然愛不釋手,卻下意識的看向向主君,在看見他冷厲凌冽的眼神后,立馬將頭搖得撥浪鼓一樣,一邊不舍,一邊委屈的婉拒來寶。
“我我并沒有什么才華,而且,而且”
他婉轉清脆的聲音抖了抖,他說不下去了。
上回賞花宴驚鴻一面,他便再也忘不了謝瑤卿,她俊美風流,才華橫溢,體貼溫柔,在她身上,向晚久違的感受到被珍惜的感覺。
所以每個夜晚,當他迫于主君的狠厲,不得不跪在陰冷枯寂的祠堂中,抬頭用濕潤的雙眸凝望夜幕之上那一輪清冷弦樂時,他總是會忍不住想起她,他總是忍不住幻想她就在自己身邊,用她結實寬闊的臂膀溫柔的扶著他,用她滾燙激烈的心跳溫暖他。
可每每午夜夢醒,他又無比清醒,無比痛苦的知道自己是在癡心妄想。
主君說他的母父如今正在向家南方的莊子里做事,他的每每正在向家的學堂里讀書,向晚如果真的有孝心,就不該讓她們憂心。
他也許不該再癡纏七殿下了,他也許應該聽從主君的安排,利用這張美貌的臉,去攀附哪家的權貴。
向晚滿臉悲戚,泫然欲泣,來寶急忙勸他,“向公子,我們殿下賞識你,這是好事啊,您哭什么。俊
向主君定了定神,順著向晚方才的話勉順了下去:“而且,男子無才便是德,那些風花雪月的東西,本就不是正經男孩家該學的,賞花宴上向晚已經出格許多,今次哪還能再到七殿下眼前獻丑呢?”
來寶不高興的瞪了他一眼,“我們殿下請向公子,和你有什么關系?上回賞花宴,陛下金口玉言夸向晚高才,你不滿,到江南找陛下去!向晚,你不用理他們,拿著這請帖,直接找我們殿下去就行!”
向晚手足無措的捏著那張請柬,無助的眼神從來寶身上溜到主君身上,再從主君身上溜回來。
向主君見來寶軟硬不吃,索性耍賴一樣裝起了病,“公公,實不相瞞,我這幾日身上不爽利,向晚得留在府中侍疾,總不能叫別人罵他不孝啊。”
孝字大于天,向晚眼中升起的那一點微弱的星火又漸漸的消散了。
來寶卻奇怪的瞪著他,“病了就找大夫,向晚又不會看病,留在這有什么用?都說忠孝難兩全,忠字卻是在孝字前面的,陛下巡幸江南,將傳國玉璽與尚方寶劍都交給七殿下,七殿下代理國事,不過一個賞花宴,你們向家竟這樣百般推脫,究竟是向晚想要抗旨不尊,還是你們向家心懷不軌?”
他跟在謝瑤卿身邊日久,別的沒有學來,生氣時的凌厲與殺氣卻是學到了幾分精髓。
向晚被他嚇得呼吸一梗,當即順從的跪下,垂首小聲為自己辯解,“我我不敢抗旨不尊”
來寶又瞥向向主君,“那便是您了,還是說,是隨駕南下的向大人,沒想到陛下身邊竟混進了新歡叵測之人,真該叫外面的宋大人知道,去江南好好查一查。”
身為女子不便如府,所以在門外等候的宋寒衣聽見來寶高聲叫自己,當即翻身上墻,如入無人之境一樣將向家前來阻攔的家丁撂在身后,大馬金刀的闖進客堂,站在了來寶身后。
她按住腰側長刀,沉聲問,“誰心懷不軌?”
向主君這才知道門外那個相貌清秀,沉默寡言的女子不是來寶的狗腿子,而是如今炙手可熱的儀鸞司宋寒衣,今日這一出戲演的什么,又是誰執意要演給他看,他如今終于看明白了。
向主君笑容苦澀,“向府上下對陛下忠心耿耿,從未心有不軌,七殿下既屬意向晚,我放他去就是了!
來寶哼一聲,招了招手,門外流水一樣涌進四五個機敏伶俐的小太監,來寶吩咐道:“瞧向晚身上的衣服,你們向家恐怕沒苛待他,我可不敢把向晚交給你們照顧,你們幾個,在向晚入宮前貼身服侍他,決不能離開向晚身邊半步,聽到了嗎?否則萬一哪個不長眼,不要命的往向晚的水里飯里添點什么,你們就是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幾個小太監殷勤的點著頭,忙不迭簇擁著向晚,各司其職,為向晚整理衣衫,端茶倒水,向晚無助的看著來寶,惶恐道:“公公,我我怎么當得起如此厚愛”
來寶灑脫的擺了擺手,“殿下說你當得起,你就當得起!”
他又用冷漠的目光凝視著向主君,“我們殿下都把伺候的人送來了,你們若敢有怠慢,讓向晚生了病,無法出席賞花宴,休怪我們殿下不客氣,治你們的不敬之罪!”
宋寒衣神色古怪的一笑,“也許不僅是不敬呢?”
向主君心中一跳,再看向宋寒衣時,總覺得她笑得不懷好意,他心中打起鼓來,當即慌忙的應下來寶的威脅。
“是,我們一定盡心照顧向晚!
來寶在向家好生耍了一通威風,如今目的達成,大搖大擺的打道回府。
向主君心亂如麻的看著滿地的狼藉,一時出神,甚至連向晚被那幾個小太監攛掇著溜走了不沒注意,只是心神不寧的撫著胸口,片刻后他叫來一個心腹,一邊將命令寫在紙上,蓋上向家的章遞給她一邊低聲吩咐。
“宋寒衣那廝眼神不懷好意,恐怕她已經盯上咱們了,你抓緊去各處莊子上吩咐,把那些東西都處理好還有,去給妻主說一聲,讓她在江南處事時也留意些!
那心腹也是個熟于拳腳的,得了吩咐,只幾個縱躍,便消失在了屋頂上,向主君望著他的背影,心中總算時安穩了些。
他卻不知道,那個心腹剛竄出巷子,就被黃雀在后的宋寒衣逮了個正著。
宋寒衣并未隨來寶回宮,而是藏身在那心腹的必經之路上,等她一露頭便一刀背拍暈了她,用麻袋套上,摔到驢背上,一路顛簸著運回儀鸞司詔獄里去了
謝瑤卿看著滿臉堆笑,繞著自己一個勁討賞的來寶,笑罵道:“辦好了事就像個猴一樣!
來寶委屈道:“小的是在為殿下高興呢?您不知道,向晚看見請帖的時候又多高興!”
謝瑤卿隨手將桌子上一串瑪瑙琉璃手串扔給他,“罷了,你差事辦得好,孤自然是要賞你的,這瑪瑙手串你帶回去給你弟弟帶著玩罷,再拿著孤的私印,去小庫房里拿五十兩銀子去!
來寶眼珠轉了轉,“殿下是讓小的自己去嗎?”
殿下不怕自己中飽私囊嗎?
謝瑤卿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你是孤身邊的人,孤自然信得過你,你難道還想帶著別人去?”
來寶感動得恨不得立馬要為謝瑤卿肝腦涂地,謝瑤卿繼續道:“你們家也是命苦,這兩年你剛剛起了勢你爹就病了,你們家在京中認識的好大夫不多,這樣吧,孤跟太醫院的張院判說一聲,讓她叫個學生給你爹看看去!
來寶這下真的感激涕零了。甚至連手串錢財都不想要了,“小的,小的多謝殿下!
謝瑤卿輕笑一聲,“忠心做事,以后你有的是好處!
來寶哽咽著退到她的身后小心服侍,不多時宋寒衣用細布擦著手進來,濃厚的血腥味將來寶熏了個趔趄,謝瑤卿神色如常,頭也不抬的繼續給奏章寫著批注,將來寶看得直嘀咕,殿下如今哪哪都好,就是這殺人不眨眼的淡定不知道是從哪學來的,陛下也沒有這么絕情冷酷啊。
謝瑤卿瞥他一眼,“給宋大人端盆溫水來洗手。”
來寶回神,慌不擇路去燒水了,他有預感,解下來二人說的事,已經不是他一個小太監能聽的了。
謝瑤卿看了一眼宋寒衣,縱然時空不同,但她們二人默契如常。
宋寒衣將手上最后一抹血跡擦去,略過審訊的過程,平靜的稟報結果,“那人倒是什么都招了!
“向家這一路高升,做過違法亂紀的事可不少,行賄受賄這都是小兒科了,更有甚者,還有魚肉百姓,私吞賑災錢糧,私收稅款,草菅人命等一系列惡事,其中和向晚有關的,便是三年前縱容手下強奴闖入百姓家中,搶走向晚,而后授意當地縣城,打死向晚之母,逼死向晚之父,逼得家中幼女南下逃難!
謝瑤卿平靜的聽著,淡淡的回應著她,但宋寒衣總覺得這位大臣們眼中的冷面七殿下心中已經掀起了滔天巨浪了。
謝瑤卿斟酌片刻,命令道:“孤給你三天時間,在賞荷宴前把證據找齊,務必把這件事辦成鐵案、死案!
宋寒衣沒有異議,當即拱手領命,帶著手下利落的出宮辦事去了。
三日后,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澄鏡一樣的碧波譚與天際相連,湛藍天際上云卷云舒,碧波譚上也掀起瓊雪一般的波瀾。
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
碧波譚中蓮葉亭亭如蓋,鮮紅芙蓉點綴其中,不加雕飾。
仍舊是上回那些嘰嘰喳喳的小郎,只是這一回他們再也不敢孤立向晚了,再看不上向晚,也只能捏著鼻子,夾著嗓子不得不討好向晚。
誰讓向晚是唯一一個謝瑤卿親自下了帖子請來的郎君呢?
總有不甘心的想要壓過向晚一頭,比才情是比不過了,只好比一比釵環首飾,衣衫物件,只是這一回,他們竟連這個都比不過了。
向晚一改往日素凈簡陋的打扮,綽約衣衫雖仍然以清雅的淺色為主,但有眼的都能看出用料之講究,紋飾之華美,那一簇簇含苞垂露的幽蘭和那一團團栩栩如生的蝴蝶,恐怕都是由最精巧的繡工一針針一線線連夜繡出來的。還有他頭上的發冠!羊脂玉打就,通身瑩潤無瑕,鑲嵌著七色寶珠,華光流轉,一只鳳形玉簪將他漆黑的長發挽住,固定在發冠之中。
他哪來的這么好的衣裳!
不甘心的小郎君們只好一邊眼紅得跺腳,一邊在心中嘀嘀咕咕,惡意揣測向晚私下的生活。
向晚無暇關注他們的心思,他只是惶恐。
他身上的衣服、首飾不是出自向府,而是謝瑤卿命人送來的。
用料考究,工藝精美,而且十分貼合他的身形,可見謝瑤卿對他的用心。
他摸著身上輕薄柔軟的綢緞,驚慌無措的想要鉆到地底下去,七殿下,七殿下為什么要對自己這么好?還有七殿下是怎么知道自己衣服的尺寸的?向家給他的衣服從來不合身,可這一身衣裳卻嚴絲合縫的包裹著他,襯托著他的腰身與胸膛。
他緊緊揪著衣角,慌亂的想要尋找那個身影。
來寶拍了拍向晚的肩膀,轉過來一張蒼白的臉,來寶嚇了一跳,“欸喲,向公子你的臉怎么這么白,可是外面太陽太大,曬著了?”
向晚喉間一滾,驚慌的搖了搖頭,來寶不作他想,繼續笑著,“向公子沒事便好,我們殿下正等你呢,一會便是詩會了,我們殿下想讓您過去瞧瞧題目!
向晚一怔,下意識的問,“只見我一人嗎?”
孤女寡男,成何體統。
來寶笑著,“自然還有長輩在場!
向晚到了才發覺在場的長輩只有兩人,便是皇長女與她的王夫,且這二人看見他來了,便捂著嘴沖謝瑤卿笑,一邊笑著一邊推說去安置詩會了,向晚下意識的看向太監來寶,來寶卻很有眼力見的,一溜煙的跑走了。
湖中心的涼亭中便只剩下了他和謝瑤卿。
微風吹拂柔軟紗幔,如霧如煙,靈蛇一般飛舞著,謝瑤卿平靜沉穩的坐在圓幾另一側,微微側頭,微笑著注視著他。
向晚呼吸一窒,向后跌倒,趔趄幾步,總算是倚著圍欄站穩了。
謝瑤卿勾唇道:“你很怕孤?”
向晚連忙搖頭,“不,不敢!
謝瑤卿為他斟上茶水,“那為何不坐過來,難道是信不過孤,怕孤吃了你不成?”
向晚只好一邊接著搖頭,一邊磨磨蹭蹭的坐到謝瑤卿對面,“不,不敢”
謝瑤卿舉起茶杯,請他共飲,向晚緊張了許久,早已經口干舌燥,便小心的,伸出舌頭,小口小口喝著茶。
不涼不燙剛剛好,清甜花香沁人心脾。
向晚沒忍住一口氣喝凈了,紅著臉讓謝瑤卿為自己又倒了一杯,這回他裝模做樣,矜持的捧著茶杯慢慢品味。
謝瑤卿笑,“喜歡便喝,這里除了你我沒有旁人。”
她將幾碟點心推過去,“還有點心,就著慢慢吃!
向晚小聲道謝,只是捏緊了茶杯,糾結道:“殿下殿下怎么對我的喜好這么清晰呢?”
不管是衣衫首飾,還是茶水點心,全都是他喜歡的。
他害怕是自己自作多情,癡心妄想,卻仍舊忍不住問出口。
謝瑤卿卻仗著四下無人,渾無顧忌,坦然道:“孤不僅對你的喜好十分清晰,對你,亦是十分清晰!
向晚杯中茶水傾倒,撒了他一身,他一張玉白的臉頰紅了大半,訥訥的一言不發,謝瑤卿卻平靜又溫柔的看著他,“孤對你心思,你知曉了嗎?”
向晚側過頭,躲避著她追尋的目光,羞怯又慚愧,“我,我不知道”
謝瑤卿放肆大膽的捉住他的手腕,推開他的衣袖,露出里面累累的傷疤,她堅定的看著向晚,將話挑明,“向晚,孤喜歡你,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歡你!
向晚臉紅得要哭了,不停的試圖將手收回來,謝瑤卿卻溫柔的撫摸著他腕間的見血的傷疤,輕聲道:“不要躲著孤,要躲在孤的身后,從今往后,孤不會讓任何人再欺辱你的!
一滴溫熱的淚水落在謝瑤卿手上,謝瑤卿捧起他的臉頰,為他拭去眼角的淚水,向晚經年承受的委屈終于在謝瑤卿毫無底線的溫柔與包容中爆發了出來,他攀著謝瑤卿的胳膊,咬著嘴唇,小聲的哭著。
“殿下,我”
謝瑤卿拍了拍他的脊背,溫聲道:“莫著急,你受的委屈,孤都知道,你只管好好的哭一場便是了!
待向晚哭累了,像只貓兒一樣趴在她的懷里時,謝瑤卿便低下頭,在他耳邊輕聲問,“孤想為你報仇,你同意嗎?”
第 73 章 卻把青梅嗅-美好if線 “等他親口說……
向晚眨著眼睛, 怔怔的望著她。
謝瑤卿托著他的臉頰,溫聲說,“不要問孤是怎么知道的, 孤從來都知道, 也從來都想像今日這樣, 把你攏在掌心里!
向晚心底浮起一段奇異的幻想。
他看著謝瑤卿眼中似春水似星辰的溫柔, 忽然異想天開的猜測,也許他和七殿下早有前緣, 也許她們早已經相見, 也許她們早已經山盟海誓。
向晚忍不住伸出手, 與謝瑤卿十指交握, 放下戒備,將自己的身體的控制權全權交出,緊緊的依偎在謝瑤卿懷中,將臉頰貼在她的胸口, 靜靜聽著她強健有力的心跳聲。
謝瑤卿拿過一旁早就備下的藥油,抹在手上,探尋的看著向晚, 向晚還窩在她懷中,借著她身上柔軟的綢緞衣服擦眼淚, 覺察到她的目光后,一邊紅著臉羞愧的從他身上爬起來,一邊默不作聲的,慢吞吞的將自己的手腕伸向謝瑤卿。
謝瑤卿看出他心中的顧慮, 一邊小心的為他上藥,一邊平靜道:“你不必擔心,今日暢意亭只有你我二人, 此間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會再有旁人知曉!
“孤所求之事,你若不允,孤只當今日無事發生,照舊放你回家去!
活血化瘀的藥油貼上破損的皮肉,滾燙熱辣擴撒開來,向晚抿著嘴唇,微微抖了抖,謝瑤卿手一頓,看向向晚,向晚躲開她的目光,還是忍不住問,“殿下賞花宴前,我從未見過殿下,殿下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
謝瑤卿笑了笑,“有真話,有假話,你想聽哪個?”
向晚遲疑片刻,猶豫道:“我自然是想聽真話的!
謝瑤卿用牙齒咬斷一截干凈棉布纏在他的手腕上,一邊專心包扎一邊輕巧笑道:“真話是孤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見過你,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歡你!
向晚聞言指尖微顫,謝瑤卿便順勢捉住他的指尖,輕柔的搓揉著,將他冰涼的指尖搓得滾燙,向晚紅著臉,小聲追問,“很久很久之前是什么時候呢?”
他被強搶進向府不過三年,謝瑤卿究竟是什么時候見過他的呢?
謝瑤卿并未猶豫,篤定道:“上輩子!
向晚呼吸一頓,小心翼翼的瞅了謝瑤卿一眼,卻見她滿臉認真,不似作偽,他只好無奈的問,“那我若是想聽假話呢?”
謝瑤卿見他不抗拒,索性有點輕佻的捏了捏他柔軟的臉頰,輕聲在他耳邊說,“假話是郎君美貌,小王見色起意,想要一親芳澤。”
向晚的臉頰霎時紅如云霞,他猛的抬起胳膊,將謝瑤卿那只不老實的手拍到一旁,像只兔子一樣驚慌失措的竄到了一邊去,戒備的望著謝瑤卿。
他用了十足十的力氣,將謝瑤卿羊脂玉一樣的手背拍得通紅。
他似乎打傷了皇女,向晚緊張起來,惴惴不安的望著那個罪魁禍首。
謝瑤卿只是揉著自己的手背,無奈的笑,“都說了是假話了,生這么大氣作什么?”
向晚端詳著的她的目光,沉穩寧靜,深不可測的潭水一般,不見分毫淫邪,向晚只能只能暫且相信了她的說辭,緩緩回到她對面坐下,卻撇了撇嘴,小聲嘟囔,“真話像假話,假話卻像真話!
謝瑤卿聽見他不滿的嘟囔,笑意不減,“真話還是假話,你一會便知道了!
天外傳來一陣嘹亮的鷹唳,謝瑤卿駕輕就熟的伸出左臂,讓那只幾乎和四五歲孩童一樣大小的海東青?吭谧约菏直凵希龔暮|青的利爪上取出信箋,親昵的拍了拍它尖銳的鳥喙,而后一抖左臂,又將那只龐然大物放了出去。
巨大的陰影在向晚頭頂掠過,向晚驚奇的睜著眼睛,望著那只遠去的大鳥,他好奇的伸出手,主動捉住半空中飄落的天青色羽毛,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仙人一樣,崇拜的看著謝瑤卿,“殿下,殿下能讓它聽您的話嗎?”
謝瑤卿有些得意,“若你喜歡,孤也可以讓它聽你的話!
向晚心中雀躍了一下,謝瑤卿取來的那封信箋卻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潑在了他的身上。
謝瑤卿平靜的敘述著。
“你原是京郊西北向家集北四胡同向家長子,你娘向五,是個木匠,你爹穆氏,原來在員外家侍奉,年歲大了贖身出來嫁給你娘,婚后一年生下你!
向晚渾身顫抖起來,臉色蒼白的看著她。
“你爹擅琴,你娘便給他打了一副琴,那副琴如今就在你房中!
向晚喉間一滾,恐懼又畏縮的瞧著謝瑤卿。
謝瑤卿并不動搖,繼續平淡道:“三年前,你母父出去趕集,把你和你妹妹留在家中,向家仆從粗心走失了他們的小少爺,恐怕回去沒法交差,又畏懼向家酷烈的刑法,看見你美貌乖巧,心生歹意,索性將你搶出,帶回向府,一番籌謀后,讓你假扮向家少爺,利用你的美貌攀附權勢!
謝瑤卿一口氣說罷,端起茶盞淺飲一口,平靜的望向向晚,“向晚,孤說的對嗎?”
向晚揪著自己胸前的衣衫,將華美的絲綢救出一道一道丑陋可怖的褶皺,他雙腿一軟,緩緩跪倒在謝瑤卿身前,她說的一點不錯,他就是被向家主君脅迫,頂著向家少爺的名頭,騙了天下人。
還騙過了高高在上,天威難測的皇帝。
向晚白著臉,紅著眼睛,蒼白的為自己辯解,“殿下,我,我不是有意欺君”
——這是三年來向家用來威脅他的話,“你冒名頂替向家少爺,接受了陛下的賞賜,若是被旁人知道了,你就犯了欺君罔上的死罪,不僅你要被凌遲處死,你的母父家人,也要受你牽連,一同被處死!
謝瑤卿挽起他的手,溫柔的將他攙扶起來,她指了指椅子。
“你不必跪孤。”
“孤知,欺君罔上的另有其人,該千刀萬剮的也另有其人!
“孤只是怕貿然動手會牽連到你,所以問你愿不愿意!
向晚下意識的便要點頭答應,可他又想起自己的母父幼妹,又痛苦的掙扎起來。
“殿下我恨不得將向家的人都生吃活剝了才好,可,可我的家人,還都在向家的鋪子學堂里做事”
謝瑤卿聽了這話,原本從容不迫的她卻突然舉棋不定起來,她踟躕片刻,不明所以的問,“你不知道?”
向晚迷茫的想,知道什么?
謝瑤卿猶豫著該如何開口將噩耗告訴向晚,向晚卻在轉瞬間讀懂了她話語中的遮遮掩掩,他驀的陷入無邊的沉默,眼角卻有大顆淚珠,順著纖長睫羽無聲滑落,在他素白的臉頰上匯聚成一條觸目驚心的河流。
向晚哽咽著,無聲的哭了許久,他吸了吸鼻子,任由晶瑩淚水砸落在地上,在匯聚成一汪苦海,倒映著他單薄伶仃的影子。
他的聲音發酸,幾乎是在懇求謝瑤卿。
“殿下,求您不要說,好嗎?”
謝瑤卿見他苦得洶涌,便將自己的衣袖遞過去,向晚管不得許多,扯過她繡滿龍紋的衣袖便開始擦眼淚揩鼻子,謝瑤卿嘆了口氣,溫聲安穩他,“你妹妹似乎跟難民逃去了南方,孤已經派了儀鸞衛去找,莫要擔心,她吉人自有天相,定然無事,只要找到你妹妹,孤就安排你們相見!
向晚的聲音悶悶的,他哭啞了嗓子,只好用沙啞的聲音感激道:“多謝殿下”片刻后,他強撐起一口氣,抓住謝瑤卿的手腕,咬牙切齒的懇求,“殿下,求您為我報仇。”他滿含祈求的看著謝瑤卿,含淚問,“可以嗎?”
謝瑤卿捧住他的臉頰,憐惜的為他擦去眼淚,“不必求孤,孤與你心有靈犀!
謝瑤卿屈指放在嘴前,吹了一聲口哨,尖銳的氣鳴聲又將先前那只海東青招來,謝瑤卿動筆寫了一道命令卷起,纏在它的腿上,揮手讓它前去傳命。
不多時,向晚竟仿佛隱隱約約聽到了幾聲兵戈相交的冷厲聲音。
向晚有些畏懼的往謝瑤卿懷里縮了縮,謝瑤卿將手掌覆在他的雙耳上,為他擋住那些可怕的聲音,片刻后,萬籟俱寂,惟余風聲,謝瑤卿拿開雙手,輕聲叮囑他,“一會就不要回向府了,聽孤安排便是了!
向晚乖順的點了點頭,像只小獸一樣忍不住貼近謝瑤卿,謝瑤卿笑著看著他,“你的心愿,孤為你實現了,孤的心愿,你愿不愿意成全呢?”
向晚還在哭著,聞言只看了看謝瑤卿自然而然圈著自己的雙臂,在心中小聲嘟囔,成不成全的,有什么區別呢?
謝瑤卿卻捧著他的臉頰,認真的與他對視,“你若是愿意成全孤,孤就去求母皇,讓母皇為你我賜婚,孤要給你一場天底下最風光的婚禮,孤要昭告天下,余此一生,你是孤唯一王夫,唯一的夫郎。”
“向晚,你愿意成全孤嗎?”
向晚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望著謝瑤卿,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謝瑤卿又重復了一遍,“向晚,你愿意成全孤,做孤唯一的夫郎嗎?”
向晚沉默許久,為難的開口,“我我原本是愿意的可是,可是,我已經不是向家的少爺,只是尋常人家的孩子了,怎么配得上殿下呢?”
“而且,而且,我和殿下還沒有深交,殿下還不清楚我的為人,也許,也許我并沒有殿下想的那樣好”
謝瑤卿溫柔的打斷他,“不管你是誰,只要你愿意,便配做孤的王夫,孤的夫郎!
“你說未曾與孤深交,那從今日開始,咱們便開始學著做朋友,做知己,做妻夫,好不好?”
向晚的臉漲的通紅,卻并沒有抗拒,只是羞怯的低下頭,不住的攪弄著自己的手指。
謝瑤卿繼續道:“不過你說的也有理,孤是得為你擇一個好人家,擇一位好養父才是!
那一天的賞荷宴究竟是如何結束的,那些嬌艷欲滴的小郎君實在不愿,也不敢回憶。
他們只知道,那位看起來風流倜儻,溫文爾雅的七殿下謝瑤卿,終于脫下了仁慈寬容的偽裝,露出了殘忍嗜殺的獠牙。
作為皇帝親自內定的皇位繼承人,謝瑤卿與皇帝卻一點相似都沒有。
皇帝寬容大度,善待每一位官員,只要不踩著她的底線跳舞,皇帝都會得過且過,大事化小小時化了,糊弄過去便是了。
可謝瑤卿不一樣,她的眼中揉不得一點沙子,只要你犯錯,不管過去多久,她都能毫無征兆的把屠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就如如今的向家,沒人知道謝瑤卿是什么時候盯上向家的,也沒有人知道謝瑤卿是如何搜集到那些罄竹難書的罪證,搜羅到那些聲淚俱下的人證,所有人只看見那天御花園宮宴上,穿飛魚服挎繡春刀的俊美儀鸞衛們,卻像羅剎餓鬼一樣,像驅趕牲畜一樣揮刀驅趕著向家那位體面驕傲的主君,和他那兩個懦弱畏縮的庶子。
她們只能看見,原本聲勢煊赫,蒸蒸日上的向府,幾乎是在頃刻之間,便在謝瑤卿的手掌之中,灰飛煙滅,化作齏粉了。
只有那個向晚,那個獨得謝瑤卿青睞的向晚,竟然在這一場聲勢浩大的清洗中毫發無損,甚至還被德高望重的宜郡王妻夫收為養子,承歡膝下不說,還被送入宮中,當皇子的玩伴。
他怎么就有這樣的好運氣!
小郎君們一邊酸里酸氣的想著,一邊心不甘情不愿的開始宴究向晚的喜好與脾氣,以后,那就是宜郡王的兒子,七殿下內定的王夫了,不巴結,難道還要結仇嗎?
京中除了這么大的事,風暴中心的向家家主還隨行伴駕,皇帝和宸貴君也不好意思再呆在江南游山玩水樂不思蜀了,當即命人打點行禮,打道回府,路過錫州時,恰巧遇見儀鸞衛奉謝瑤卿命令在此處尋找向晚,便又有了借口,在錫州又玩了幾天,直到找到向晴,才拖拖拉拉的回到京城。
皇帝看著穿著一絲不茍,舉止一板一眼的謝瑤卿,又看著桌上那小山一樣彈劾謝瑤殘忍暴虐的折子,有些頭疼。
“哎,朕不過離京月余,你就在京中做了這樣大的事業!
謝瑤卿摸不準她在夸在罵,只好平靜的回稟,“向家所犯罪行,罄竹難書,臣女不過依法辦事罷了。”
皇帝嘆了口氣,擺了擺手,“朕沒罵你,朕的意思是,你早說你要動向家,早知道這樣,朕就不帶向玖去了呀,省的你千里迢迢讓儀鸞衛跑這一趟,把她捉回來!
謝瑤卿一陣恍惚,原來是為了這個嗎?
皇帝隨手那些折子拂到地上,踢到廢紙簍里,繼續看著謝瑤卿,嘆了口氣,“而且話是這么說,就算她犯了錯,你也不能親自動手啊,她們叫的那么凄慘,流了那么多血,沒嚇著你吧?”
謝瑤卿又是一陣恍惚,勉強道:“為母皇辦事,何從言嚇呢?”
皇帝仔細打量她一番,皺起了眉,“向玖那家伙實在可惡,為著她你的事,你都累瘦了許多,真應該把她千刀萬剮才是。”
謝瑤卿恍惚得有些迷茫了,又聽見皇帝娓娓勸自己,“以后抄家行刑的事交給儀鸞衛就是了,朕把她們交給你,就是為了讓你不臟自己的手的!
謝瑤卿想了想,沉著應對,“若只讓儀鸞衛便宜行事,臣女害怕她們肆無忌憚屈打成招,所以才要親臨現場,監督那些儀鸞衛才是!
皇帝沉吟片刻,想出了主意,“既然如此,以后儀鸞衛審訊時讓刑部、大理寺派人在場監視便是了。”謝瑤卿正要頷首稱是,皇帝圖窮匕見,拍著她的肩膀,語重心長道:“然后,你抽空再把刑部和大理寺的差事好好的辦一辦,整治整治那些官員的懶惰憊怠之風。”
謝瑤卿沉默了許久,她在心中數著。
如今她手里的差事,有禮部、兵部、吏部、刑部、大理寺和儀鸞司,她跟皇帝之間,就差戶部和工部了。
不等她說,皇帝便提前打斷她的猜測,“戶部和工部你就不要想了,給了你,朕哪來的錢去給你爹爹建園子打首飾呢?”
皇帝用戶部銀子建園子,皇帝壞,園子是給爹爹建的,皇帝好。
謝瑤卿心里糾結了片刻,皇帝又補充道:“你放心罷,朕心中有數,不會讓大臣們知道朕用戶部銀子是為了你爹的,而且朕會立馬把銀子補上的,你就放心罷!
謝瑤卿這才作罷,皇帝又問起向晚,“你把向晚安排給可宜郡王倒是不錯,只是你打算什么時候成婚呢,你年紀也不下了,你們二人既然兩情相悅,不如趁早把大事辦妥,你們妻唱夫隨,朕和你爹爹也放心!
謝瑤卿忍不住在心中大不敬的想,放心?放心什么?放心的出去游山玩水嗎?
謝瑤卿笑了笑,“臣女雖傾心向晚,只是向晚突遭大變,總要給他時間讓他適應新環境,況且臣女雖大,向晚年紀卻輕,不如先讓他自由自在的玩耍兩年,學些知識禮儀,再嫁人持家不遲!
皇帝不知可否,“罷了,朕不管你,你只要能說服你爹就行。”
謝瑤卿索性又請求道:“還有一件事,便是向晚的妹妹向晴,雖然沒有讀過書,但聰明伶俐,臣女想,不如讓她先當臣女的貼身內侍,歷練幾年,再科舉取士,或是從軍建功立業!
皇帝無所謂的點了點頭,“你看著辦便是了。”
謝瑤卿與皇帝商量政事時,向晚也在宸貴君與宜郡王妻夫的安排下與餓得皮包骨頭,渾身是傷的向晴見了面,兄妹久久不曾謀面,又各經坎坷,再相見,自然是淚眼朦朧,情難自已,抱在一起哭了許久也不停歇。
謝瑤卿結束了與皇帝的會面便來宸貴君處找向晚,見向晚正與向晴抱頭痛哭,她并不出聲阻止,只是靜靜依靠著門框,安靜的等待她們發泄完心中的苦悶與欣喜。
宸貴君給了她一個眼神,示意她跟上。
宮人捧上洗好切好的瓜果,宸貴君看著她嘆了口氣,“京中那么多年輕貌美的小郎,你卻偏偏挑了個最命苦的!
謝瑤卿渾不在意的笑笑,隨口道:“有了我,他往后的命里全是甜的!
宸貴君白了她一眼,用指尖點著她的腦門恨鐵不成鋼,“誰和玩笑呢?你雖然幫他認了宜郡王為養母,可是宜郡王手中并無實權,只是個閑散郡王,日后是幫不到你的,這次你又為了向晚懲處了向家,申飭了那么多朝臣,雖說是她們罪有應得,可你行事也實在過于凌厲,彈劾你的折子都快堆成山了,向晚身后也沒有家族能夠幫你,日后若是遇見更棘手的手,你該怎么辦呢?”
謝瑤卿輕笑一聲,“原來父君在擔心這個,今次抄滅向家,我已經看見向晚的份上寬容許多了,不然憑她們犯下的錯事,只凌遲向玖一人,夷三族如何能夠呢?”
“父君實在多慮,母親是皇帝,我是皇女,她們本就應該恪守法律,為大周江山殫精竭慮,怎可見皇帝寬仁,便得寸進尺,欺壓百姓,草菅人命后還妄圖茍活保全家族富貴,豈不是癡人說夢?”
宸貴君是個很容易被自己孩子說服的人,聞言也贊同的點了點頭,只是憂慮道:“只怕那些大家族會合起伙來對你不利呢!
謝瑤卿不屑的嗤笑一聲,“那就讓她們盡管來罷,儀鸞司、禁軍都正愁捉不到犯上作亂的宵小邀功請賞呢!
宸貴君見她勝券在握,也不再執著,卻將話鋒一轉,又說起了婚事。
“你既認定了向晚,總該快些把日子定下,否則夜長夢多,被別人搶走了怎么辦?”
謝瑤卿自信道:“有了我,向晚不會再看上別人的!
宸貴君滿臉狐疑,“當真?小心到時候哭都沒地方哭去!
“剛找到他時那樣歡喜,心意相連后卻又不著急了,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謝瑤卿只是笑著,她拖延婚期,除了向晚年歲尚幼,想留他幾年之外,還有另外一重私心。
另一個時空的向晚,幼時便被向府奪走,養在深閨做了許多年傀儡,受了許多年委屈,后來被賣入蓄芳閣,更是失了自由身,處處不得自在,被自己接進宮后,更是成了深宮里的一抹幽魂,一縷影子,處處圍繞著自己轉,便是二人大婚后,向晚做了大周唯一的鳳君,成了后宮之中的唯一,他能去的地方,也不過是四四方方的皇宮,抬頭看見的,也不過是四四方方的天空。
謝瑤卿仔細想來,也許向晚最自在,最快樂的時光,便是像一只鳥兒一樣飛出皇宮,飛到錫州靠自己的才華安身立命的時候吧。
所以,即使在這個時空她也不能給他自由自在的生活,她還是像盡己所能的,讓他多快樂些時日。
向晚和向晴哭完了,正抱在一起,相互依偎著小睡,謝邀卿看著,嘴角忍不住浮上一抹淺笑,宸貴君忍不住問,“你想等到什么時候呢?”
謝邀卿笑了笑。
“等他親口說愿意的時候!
第 74 章 卻把青梅嗅-美好if線 “繼續到……
向家雖不是什么百年大族, 但在京城鉆營數十年,姻親舊故遍地,一朝東窗事發, 牽扯甚多。
皇帝本就是個耳根子軟又得過且過的人, 對那些捧著丹書鐵卷到乾清宮哭哭啼啼的老臣束手無措, 放在以前, 估計便是由著這些人哭鬧,哭著哭著, 待這件事掀起的軒然大波漸漸平息了, 那些原本關在死牢里等待秋后問斬的人就可以借著各種各樣的借口——譬如老母病重得回去盡孝啊, 譬如幼子年幼得回去教養啊, 譬如夫郎有孕得回去照顧啊,回了府然后所有人便心有靈犀一般,默契的將秋后問斬的事拋到腦后了。
但如今大不相同了。
七殿下與陛下截然不同,她并不是一個心慈手軟的人, 寬和、包容、仁慈,這些為人稱道的“仁君”的品質,被她棄之如敝履, 她獨斷專權,嗜殺殘暴, 祖上的功績也好,數十年的兢兢業業也罷,在她眼中,都是水中月, 指間沙,都比不過平民的一條命,是一觸即碎, 是可以隨風而去的東西。
所以皇帝順理成章的將審判從犯的權力交給了謝瑤卿,也名正言順的讓謝瑤卿成了刑部的主理人。
當白發蒼蒼的老臣捧著祖上傳下來的丹書鐵卷,痛哭流涕的跪倒在謝瑤卿面前,卑微至極的為自己那為了一己私欲便戕害了許多妙齡小郎的不肖女兒求情時,謝瑤卿只是居高臨下,平靜的看著她。
天光偏移,謝瑤卿的臉龐隱沒在龍首塑像的影子中,老臣看不見她目中的冷冽,她幾乎比這位初出茅廬的皇女年長一個甲子,可在面對她時,老臣心中卻無端生出許多惶恐與絕望。
在朝中求生多年的直覺告訴她,謝瑤卿早已經看穿了一切,她不應該騙她。
可那在牢獄中形銷骨立,不成人形的罪犯,畢竟是她的女兒啊。
謝瑤卿始終靜靜的看著她,并不說話,只是摩挲轉動著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在長久到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謝瑤卿卻忽然溫和的笑了笑。
“卿家都說完了?”
在那位老臣看來,這似乎是謝瑤卿示好的信號,于是膝行上前,歡喜的點著頭。
新來的內侍向晴有些別扭的扯了扯身上褐色的絲絹長衫,不太適應這種輕盈又柔軟的觸感,她的前輩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回過神來,無聲的上前幾步,輕手輕腳的將殿內的蠟燭盡數點上。
明亮的火光照耀著謝瑤卿的面容,有一個瞬間,那老臣竟恍惚自己是否看見了地獄里的羅剎。
向晴急忙將一個個玲瓏剔透的水晶罩蓋在燭火上面,熾熱灼人的火光在剎那間變得柔和婉轉起來,連帶著謝瑤卿冷若冰霜的臉看上去也覆蓋了一層柔光。
老臣心中忐忑極了,只覺得自己幾十年的閱歷被謝瑤卿那平靜又淡漠的眼神捏成了齏粉。
她惴惴不安的回稟:“是是,老臣都說完了。”
于是謝瑤卿輕輕點了點頭,甚為貼心的問,“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老臣摸不著頭腦,只好戰戰兢兢道,“沒,沒有,老臣對殿下,已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謝邀卿一聲輕笑,轉著茶盞,摩挲著青瓷茶盞溫潤的邊緣,“是嗎?可是孤還有很多事想問你呢?難不成這世上,竟然還有卿家做過,自己不知道,卻被孤知道了的事情不成?”
老臣喉間一滾,心底陡然生出一股不詳的預感。
謝瑤卿絲毫不顧及她年逾花甲的年紀和風中殘燭一樣孱弱的身子骨,她猛的將手中茶盞摔出,將將好砸到那老臣的臉上,滾燙的茶水潑濺到她衰朽的臉頰上,她被潑了一個激靈,卻不敢有絲毫動作,只能面目猙獰,卻又惶恐非常的跪伏下去。
謝瑤卿向后倚在椅背上,語氣雖輕,話卻可怖,“你女兒□□良家子,殺人毀尸時,有沒有給你說過?那個男子的尸身,是誰處理的?”
“掩埋尸體,買通刑部官員,調換案宗,你不要告訴孤,這一切都是你那個不學無數,人到三十連舉人都未曾考上的女兒憑一己之力完成的吧?”
謝瑤卿冷著臉,向身后揮了揮手,藏在陰影中等待已久的兩個儀鸞衛上前,一個半死不活的血葫蘆像一條死狗一樣被她們拖在地上,兩個儀鸞衛同時抬手,將那個死氣沉沉的東西扔到那老臣跟前,暗紅的血液溪流一樣蜿蜒著流到她的膝下,那老臣顫巍巍的伸出手,撥開那灘血肉臉頰之上凌亂糾結的長發,看見一張熟悉的,永世難忘的可怕的臉。
她眼前一陣眩暈,接著便有一杯冰冷的茶水,潑到了她的臉上,強迫她保持清醒。
謝瑤卿抬腳,緩慢又堅定的踏進血泊里,她向一側伸出手,儀鸞衛將她的佩刀遞上,謝瑤卿一邊單手抽出長刀,一邊徐徐走到老臣身前,輕輕的,用鋒利的刀刃緊緊貼著老臣滿是褶皺的脖頸,她轉動手腕,明亮的冷鐵刀刃上映出一張面如金紙、瑟瑟發抖的臉。
謝瑤卿彎下腰,湊在她的耳邊,徐徐問:“還認識嗎?”
她將刀刃精準的向內逼近幾寸,直到粘稠的血液順著皺紋的紋路淌下來,刀下的人無法控制的發出一陣陣顫抖,謝瑤卿才緩緩開口。
“她已經把她知道的事都招了!
“現在,該換你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訴孤了。”
“不要讓孤失望!
幾個被謝瑤卿訓練的經驗老道的內侍動作純熟的擦洗著浸泡在鮮血里的玉石地面,向晴愣愣看著,禁不住打了個寒顫,謝瑤卿看在眼里,隨手將擦手的細布扔到一邊,順勢問她,“害怕嗎?”
向晴像是被嚇得回不過神來一般,呆呆的抬起頭,消受蒼白的臉頰看不見絲毫血色,她有些敬畏的看著謝瑤卿,沉默了片刻,小聲問,“殿下對我哥哥,也是這樣嗎?”
謝瑤卿失笑,“自然不會。”
“對欺辱你哥哥的人,才是這樣!
向晴抿著嘴思考著,“是不是殿下這樣,就沒有人敢欺負我哥哥了?”
謝瑤卿眼中笑意更濃,“你覺得呢?”
于是年紀尚輕的向晴將心中的驚懼都拋到九宵云外,她攥緊自己枯瘦干癟的拳頭,眼中卻燃燒起熊熊的烈火,吸進胸腔的空氣仍舊被粘稠的血腥氣包裹著,可向晴心中的膽怯與畏懼卻煙消云散了,她堅定的看著謝瑤卿,認真許諾,“那我不怕,殿下在保護我哥哥,我也要保護我哥哥,給殿下分憂!”
謝瑤卿笑著頷首,叫來內侍首領與宋寒衣,“孤瞧著她是個天資異于常人的,你們二人須得傾囊相授,為孤培養一個文武雙全的夫妹才是。”
這二人跟在謝瑤卿身邊,自然知道向晚在謝瑤卿心中的分量,當下二話不說,一口應下。
大臣們并不知道那日乾清宮中到底發生了什么,她們只看見原本鐵骨錚錚的老臣豎著進去橫著出來,然后就是數不勝數,不勝枚舉的抄家、滅族,在京中經營數十年甚至數百年的大族在謝瑤卿的屠刀下,竟然只是一只無足輕重的螻蟻,比不過那些平民百姓的重量。
有心思活絡的大臣在膽戰心驚之際希望和謝瑤卿身邊的內侍搭上關系,只是那些原本年輕氣盛的內侍們不知道被謝瑤卿喂了什么啞藥,一個個都諱莫如深,守口如瓶。
大臣們的猜測便愈發不受控制,無邊無際,有說謝瑤卿安排了刀斧手藏在屏風后,摔杯為號沖出來將人剁成肉泥的,有說謝瑤卿其實是兇神轉世,要殺夠人才能回天庭的,更有甚者,說謝瑤卿乃是修行千年的大妖,張嘴把那大臣嚼了的。
大臣們眾說紛紜,連養在深閨的向晚都有所耳聞,他新認的養母宜郡王雖然是個宅心仁厚,忠心勤謹,愿意為謝瑤卿效力的,但是聽了那些紛紛擾擾的謠言,心中也忍不住犯嘀咕。
今日謝瑤卿能大刀闊斧的削減世家,明日她會不會對宗室下手呢?
好在府里還有向晚,宜郡王心知肚明,自己與其說是認下一個養子,不如說是在為謝瑤卿教養未來的王夫,有這一層關系在,宜郡王心中多少填了幾分底氣。
宜郡王憂心忡忡的找來向晚,旁敲側擊的問,“你最近進宮了不曾!
向晚搖了搖頭,宜郡王養子的身份為他帶來的新的生活,新的眼界,新的朋友,他正樂此不疲、不知疲倦的探索這個嶄新的、友善的世界,差點連謝瑤卿長什么樣都忘了。
宜郡王微微嘆了口氣,只得曲線救國,“那你妹妹呢?她什么時候能出宮?”
向晚掰著指頭算了起來,猶豫道:“應當要等到這個月下旬了吧。”
宜郡王有些沉不住氣,索性將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好孩子,我知道七殿下對你有恩,這件事有些為難你,可這幾日滿城風雨,都說七殿下要對宗親權貴大開殺戒,我這心里實在難安,七殿下對你有情,也看重你的妹妹,你能不能去打聽打聽,七殿下對宜郡王府,有什么心思呢?”
向晚臉頰微紅,有些為難,“母親”
宜郡王只得懇求道:“好孩子,我們對七殿下忠心勤謹,并沒有別的心思,只是想保全王府,也是保全你未來的父家呀。”
向晚抿了抿嘴唇,宜郡王妻夫膝下有女無子,待他如同親子,衣食住行吃穿用度具是一頂一的,見他頗有天資,還重金為他延請名教他詩書禮儀,如今宜郡王這樣苦苦相求,向晚瞧著,心中實在過意不去,于是向晚點了點頭,輕聲應下,“好,我答應母親,一定去打聽這件事!
向晚得到養母宜郡王的囑托,趁向晴休沐出宮時悄悄去找了自家妹妹,小心翼翼的問。
“那日在殿中,究竟發生什么了?”
小半個月來謝瑤卿又在乾清宮中動手處理了許多人,向晴也逐漸適應,從一開始的畏懼敬畏演化成如今的見怪不怪,熟視無睹,甚至能在事后平靜沉著的為謝瑤卿擦去長刀上的血跡了。
向晴聽了向晚的疑問,抬眸笑道:“沒什么,只是殿下審訊了幾個魚肉百姓的畜生罷了。”她手下不停,歡喜的吃著哥哥特意下廚房為自己準備的幾碟點心,由衷夸贊,“哥哥,你的廚藝越發好了,這個金絲卷,已經不輸宮中御廚了,殿下也喜歡吃金絲卷,她若嘗了,一定喜歡!
謝瑤卿并非一開始就喜歡吃金絲卷的,只是在另一個時空,向晚喜歡吃,也擅長做,她便陪著向晚,吃著吃著,竟成了離不開的習慣,如今吃不到向晚做的,心中還有些難受。
向晚聽了,白皙干凈的臉頰緩緩浮上一層紅云,溫聲叮囑向晴,“殿下若喜歡,我便再做一些,你下回進宮伺候時,為殿下帶過去便是了!
向晴點了點頭,繼續狼吞虎咽的吃著桌上的糕點,向晚看著她沒心沒肺興高采烈的樣子有些無奈,不都說如今的乾清宮日日兵戈相見,刀光劍影嗎,怎么自己這個傻妹妹和沒事人一樣呢?
向晚斟酌片刻,試探道:“你覺得,殿下理政時,兇不兇呢?”
那些傳聞中的謝瑤卿兇悍狠毒,簡直就是惡鬼,向晚雖然只見過謝瑤卿溫柔深情的一面,心中也是惴惴,害怕謝瑤卿的溫柔不過是偽裝,以后便會撕破面具,對自己也變得兇狠起來。
向晴想了想,認真的看著向晚,“殿下自然是很兇的,不兇,怎么能鎮壓住那些壞人呢?若殿下不兇,欺負我們的那些貪官污吏豈不就要逍遙法外了?娘親爹爹豈不是白死了嗎?”
向晚低頭沉默片刻,點頭承認,只是糾結道:“可我總是害怕以后殿下會不會對我”
向晴笑著打斷他,自信道:“哥哥你放心,殿下絕對不是那種人!殿下只對壞人狠辣,對我們十分照顧,既寬和,又體貼,你若不信,自己去瞧瞧便是了!”
向晚的臉霎時羞得通紅,小聲嘟囔,“你這孩子,說這些作什么!
向晴如今的日程安排得很滿,在宮中時要跟隨謝瑤卿學習如何處理政務 ,出宮時還要分別去找宋寒衣與內侍首領習武學文,一點空閑都沒有,她吃完了點心便要告辭,向晚也不好留她,只能絮絮叨叨的叮囑了許多事,向晴聽著,并不厭煩,只是嘿嘿笑著。
向晚看著她逐漸脫去稚氣的俊秀容顏,也笑起來,他拍了拍向晴的肩膀,感慨道:“我的妹妹長大了!
向晴便蹭著他的掌心,“長大了也是哥哥的妹妹。”
向晚與宜郡王的憂慮向晴沒有絲毫隱瞞,一五一十的告訴了謝瑤卿,謝瑤卿聞言笑笑,轉頭向宋寒衣吩咐,“去告訴宜郡王,只要她們替孤照顧好向晚,孤保她們這一脈的榮華富貴!
謝瑤卿想了想,叫來內侍,沉聲吩咐,“告訴宗人府的人,只要她們遵紀守法,孤不為難孤的長輩親人,但若有人一意孤行,就別怪刀劍無眼。”
她有條不紊的布置完這一切,又笑著問向晴,“你哥哥讓你帶的點心呢?你不會私吞了吧?”
向晴急忙搖頭,把一直揣在懷里的點心匣子獻寶一樣拿出來,“哥哥剛做的,只是不知道合不合殿下的口味!
謝瑤卿享受的吃了一塊,細細品味著熟悉的味道,“只要是你哥哥做的,孤都喜歡!
吃完點心,謝瑤卿擦了擦手,問向晴,“禁軍那邊今日是不是有個演習?”
向晴確認了一下,點頭,“是,在下午!
謝瑤卿笑笑,“讓她們把孤的飛雪牽出來,再尋一匹溫馴的小馬來!
她的向晚還沒騎過馬呢
為宜郡王了解了一樁心事的向晚心滿意足的回府,繼續著吃喝玩鬧神仙都羨慕的生活,只是偶爾謝瑤卿這個名字劃過腦海時,他會像火燒到尾巴的小貓一樣,在無人處悄悄紅了臉,他抱著膝蓋坐在宜郡王府的涼亭中,漫山遍野的紫藤花垂落在他的身側,微風輕拂,紛紛揚揚的花瓣落在他的肩頭,向晚輕輕拾起一片花瓣,放在掌心中,心不在焉的看著。
七殿下在作什么呢?
她為什么不來找自己呢?是不是將自己拋在腦后了?以她的身份地位,以她的容姿才情,什么樣的男子不會心動呢,殿下為什么偏偏看上了自己呢?
也許殿下也不是非自己不可的吧?
一陣匆忙的腳步打斷向晚的胡思亂想,他貼身的侍從捂著嘴笑著,從門口一路小跑著到了他身前,伸手為他拂去衣服上的落花,欣喜道:“少爺您快換身衣服,門口有人等著您呢?”
向晚心中忽然一陣悸動,他輕輕按著胸口,小聲問,“誰在等我,怎么還神神秘秘的?”
侍從也不過是個半大的男孩,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只是一個勁的推著向晚,“誒呀,少爺你去了就知道了,衣服都跟您備好了,一會小的伺候您穿上就是了。”
向晚新奇的摸著身上這一身利落颯踏的藏青騎裝,袖口與腰身收的極窄,利落的勾勒出他的腰線與手腕,他穿著新衣服,好奇的在銅鏡前走來走去,忍不住問,“我還從來沒穿過這種衣服呢?這是什么時候穿的?”
侍從得了謝瑤卿的囑咐,還在不緊不慢的賣著關子,“少爺您一會就知道了,還有一雙新靴子,少爺也換上試試!
很合腳的小羊皮靴,柔軟的皮革包裹著他的雙腳,軟綿綿的像踩在棉花上,靴子上用銀線繡了云紋,向晚仔細打量著鏡中的自己,越發期待接下來的見面。
侍從看著他這一身打扮,由衷的夸道:“少爺穿上騎裝,就是草原上小王子都比不過您,一會見了,一定高興!
侍從險些說漏了嘴,捂著嘴作怪,向晚也故意問,“誰見了一定高興?”
侍從推著他往外走,“少爺心里肯定已經猜到了,偏偏還要來取笑我!”
向晚抿嘴笑著,也不用侍從推著了,小跑著往門口跑去,風吹起他衣衫的下擺,向晚像只小鳥一樣,快活的奔向騎馬佇立門外的謝瑤卿。
謝瑤卿騎著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逆著光,遙遙的向向晚伸出手。
在向晚眼中,她琥珀色的雙眸似乎比太陽還要耀眼,他努力伸出手去,將自己的手鄭重的放到謝瑤卿的掌心中。
謝瑤卿握住他的手腕,撈起他的腰,輕而易舉的將他抱到了馬背上。
突如其來的天旋地轉并沒有讓向晚感到恐懼,他只是有恃無恐的貼在謝瑤卿的胸膛上,待坐定后便好奇又大膽的感受著全新的世界。
謝瑤卿穩穩控著韁繩,笑著看著向晚如同初入人間的幼獸一樣探索著馬上的世界。
向晚撫摸著駿馬柔順潔白的鬃毛,這匹駿馬并沒有話本小說說的那樣桀驁難馴,被向晚摸來摸去,只是踢踏著蹄子,甩了甩頭,向晚回過頭,明亮的眼睛里像是有星星在閃爍。
他欣喜道:“殿下,它好乖呀!”
謝瑤卿緊緊的將他夾在懷中,笑道:“孤和它說好了,今日第一要聽孤的,第二要聽你的,事成之后,孤便給它找個人美心善的男主人!
向晚臉紅里,偏偏在馬背上又無處可躲,只好埋怨似的瞪了謝瑤卿一眼,嗔道:“殿下又來取笑我!”
謝瑤卿只是笑,一夾馬腹,飛云便如雷霆一樣沖了出去。
向晚發出一聲驚呼,緊緊靠在謝瑤卿懷中,語無倫次道:“殿下,殿下,京城之中,不得縱馬呀!”
謝瑤卿輕輕一勒韁繩,飛云不情不愿的停下來,打了個響鼻,慢吞吞的踱著步子,謝瑤卿安撫一樣拍了拍向晚的肩頭,溫聲道:“好,聽你的!
向晚也從短暫的驚懼中回過神來,開始懷念方才在馬背上風馳電掣的快感,他摸了摸自己胸口,聽到自己激烈的心跳,他抿了抿嘴,有些羞怯,“城中,城中不得縱馬,但,但出了城就可以了”
謝瑤卿揚起馬鞭,指向此行的目的地,笑著看著他,“咱們今日,就是要出城去的!
京城之外是大片良田,小麥已到了收獲的時節,油綠的枝葉上掛著一串串沉甸甸,金燦燦的麥穗,鳥雀在田壟中蹦蹦跳跳的撿拾著落在地上麥粒,割麥子的小孩并不理會,反倒笑嘻嘻的逗弄著那些圓滾滾的年卻,在田中勞作半天的農婦正赤著腳躺在樹下納涼消暑,謝瑤卿與向晚騎在馬背上,觀賞著沿途好風景。
向晚不由得贊嘆道:“今年想來又是好年景呢!”
他咬著嘴唇思考半刻,在馬背上扭過身子,仰頭像小鳥一樣用柔軟的嘴唇啄了啄謝瑤卿的下巴,露著潔白牙齒,笑瞇瞇道:“都是殿下治理得好!”
謝瑤卿有些愣,操縱韁繩的雙手像是石化了一般動彈不得,下巴有些癢,她卻不敢碰觸,向晚的那個親吻柔軟又小心,花瓣一樣飄落在她的心頭,她低頭,看見向晚一截雪白的脖頸,她無聲的笑了笑,將懷中的人摟得更緊些,她覆在向晚耳側,溫熱的氣息盡數鋪灑在向晚粉紅的耳廓上。
“你方才在作什么?”
謝瑤卿看見向晚瑟縮一下,抖了抖耳朵,臉上做出懵懂無知的樣子,佯裝鎮定,天真無邪的問,“殿下在說什么呀?”
謝瑤卿看著他眼中一派懵懂無知的樣子,禁不住低聲一笑,她緩緩勒緊韁繩,輕輕拍了拍飛云,飛云會意,慢吞吞的帶著二人到了一處樹蔭下,謝瑤卿挑起向晚垂落在耳畔的長發,繞在指尖,像把玩珍貴玉器一樣,似笑非笑的撫摸著向晚綢緞一樣的長發。
謝瑤卿并不作聲,只是抬眼,含笑看著向晚。
向晚有點臉紅,嘴硬道:“我不知道殿下在說什么呀!
謝瑤卿將那一縷長發別到他的耳后,輕輕撥弄著他羞紅的耳垂,笑著問,“你真不知道?”
向晚像小狗一樣甩著頭,躲開謝瑤卿作怪的手,“真不知道!
謝瑤卿驅馬來到背光無人處,捏著向晚的下巴半哄騙半強迫的讓他抬起頭,向晚眼中閃過一抹驚慌失措,謝瑤卿輕聲安慰,“害怕就把眼睛閉起來。”
向晚反倒把眼睛瞪大了,一眨不眨的盯著謝瑤卿看,似乎在說,“我才不怕呢,別看不起我!”
謝瑤卿失笑,用大拇指揉搓著向晚下巴上細膩均勻的皮肉,低聲道:“好呀,那你就好好看著罷!
向晚便看見謝瑤卿那張風流俊美的臉頰在他的視野中越來越放大,直到那一雙漂亮誘人的琥珀色雙眼占據他的視線,謝瑤卿方才停下侵略的腳步,她的瞳仁像是蜜糖一樣,向晚只看一眼,便覺得沉醉。
向晚被那雙眼睛看得暈乎乎的,緊繃的身體都松懈下來,倚著謝瑤卿的胸口,任由她動作。
謝瑤卿又逼近幾分,學著向晚方才的動作,在他濕潤的嘴唇的輕輕啄著。
“你方才,是這樣做的嗎?”
溫柔的觸感從嘴唇傳遞到頭腦中,然后暢通無阻的游走在四肢百骸中,激起一陣陣酥麻,向晚瞇著眼睛,迷迷糊糊的應道:“嗯差不多吧。”
謝瑤卿笑著,用指尖揉了揉向晚的下唇,又欺身上前,這次索性更得寸進尺的將向晚下唇的唇瓣叼住,用舌尖揉捻著那一寸柔軟。
謝瑤卿用力將向晚揉進自己懷里,向晚裝模做樣的掙扎幾下,便軟趴趴的倒在謝瑤卿懷中任她動作了,謝瑤卿低聲笑著,溫熱的呼吸像輕柔的羽毛輕輕拂過向晚的頸側,向晚像只炸毛的小貓一樣微微拱起身子。
“還是這樣做的?”
向晚伸出粉紅舌尖,舔了舔腫脹的嘴唇,臉頰通紅。
“差,差不多是這樣吧!
謝瑤卿瞇起眼睛,還想更進一步,被向晚手忙腳亂,一通亂拳擋在了外面,向晚有些羞惱。
“我,我剛才沒咬人舌頭的!”
謝瑤卿看著他惱羞成怒的小模樣,心情大好,策馬帶著向晚走到草場上,那里有一匹矮腳小馬正在百無聊賴的吃著草,向晚遮遮掩掩,用手擋著自己的嘴唇,總覺得謝瑤卿那些隨從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飽含戲謔。
謝瑤卿拍了拍他的腰,“你越擋著別人才越要看呢。”
向晚一個激靈,慌亂的看向四周,果然看見宋寒衣正用探尋的目光看向自己,當即放下手,只是欲蓋彌彰的不停的抿著嘴唇。
謝瑤卿笑話他幾聲,翻身下馬,然后小心的將向晚從飛云高大的身軀上抱下來,拍打著他衣服上的褶皺,一下馬,向晚的注意力便全被那匹矮腳小馬奪去了。
那匹小馬通體潔白沒有分毫雜色,唯有雙目正中之上有一團太陽一樣的金黃毛團,宋寒衣為這只小馬佩戴齊全了馬具,它溫馴的馱著馬鞍,并沒有因為眾人的逼近而驚慌,只是見怪不怪的抬頭瞥了眾人一眼,許是瞧見向晚心生好感,這匹小馬竟慢悠悠的踢踏到向晚身前,低頭用嘴巴蹭著向晚的頭發,向晚笑著躲著,驚奇道:“它好親人!”
它好像聽懂了,主動低下頭讓向晚撫摸自己柔順光滑的鬃毛。
飛云在一邊打了個響鼻,表達了對這種諂媚行為的不齒。
謝瑤卿拍了拍小馬的脊背,笑道:“特意為你挑的,還是小馬,你養上一陣子它就會認你為主了!
向晚圍著那匹小馬轉來轉去,回過頭,十分期待的瞧著謝瑤卿,“殿下,它有名字嗎?”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星辰一樣。
謝瑤卿看得愣了片刻,輕聲一笑,“正等著你給它取一個好聽的名字呢!
向晚低著頭,同那個小東西對視,雪白的小馬像是秋日里忽然降臨的精靈,漆黑圓潤的眼睛中盛著向晚身后廣袤金黃的田野,向晚糾結了半晌,歪過頭,不小心撞進謝瑤卿澄澈明亮的眼神中,他忽然壞笑一下,彎著眉眼,笑瞇瞇的問謝瑤卿,“殿下,我想叫它瑤瑤!
他看見謝瑤卿臉色有些古怪,小跑幾步到她身前,像只小動物一樣做小伏低的討好她,向晚一邊給謝瑤卿捏著肩捶著腿,一邊笑嘻嘻的解釋,“瑤瑤,多好聽呀。”他欲蓋彌彰的指著小馬,那只小馬也善解人意的搖來搖去,向晚強調道:“您看它搖頭晃腦的樣子,叫瑤瑤多合適。
謝瑤卿無奈的看他一眼,“強詞奪理!
向晚索性牽著她的袖子央求起來,“殿下”
像只小貓扒在你袖子上可憐巴巴的討食一樣,謝瑤卿甚至覺得自己在向晚身后看見了一根毛絨絨的,搖來晃去的小尾巴。
謝瑤卿受不了了,連忙答應,“本就是你的馬,自然是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了。”
向晚歡呼一聲,又噠噠噠的跑回小馬身前,摸著它圓潤的腦袋,親昵的呼喚,“瑤瑤,瑤瑤!”
他一聲一聲喚著,那只小馬漸漸明白這是自己的名字,于是抬起頭,蹭著向晚的胳膊作為回應,向晚心中更加歡喜,回頭向謝瑤卿炫耀,“殿下,它認得我了!”
謝瑤卿聽著他雀躍的喊著瑤瑤,心中有些古怪,她摸了摸鼻尖,有些別扭的問,“它是瑤瑤,那孤是什么?”
向晚裝傻,只嘿嘿笑著,直到謝瑤卿一步步逼近他,將他逼進狹窄閉塞的角落中,雙手環住他的腰身時,死到臨頭時,向晚方驚慌的喊,“它是小瑤瑤,殿下是大瑤瑤”他見謝瑤卿并不動怒,便死不悔改的伸手捏了捏謝瑤卿的臉頰,湊過去親了親謝瑤卿的臉頰,笑嘻嘻道:“你們都是我的瑤瑤。”
又是一個蜻蜓點水一樣的吻,卻把謝瑤卿親的愣在原地。
向晚也驚奇的發現,這位冷面七殿下竟奇跡一樣的紅了臉,于是他小聲笑說,“殿下害羞了。”
謝瑤卿并不反駁,反倒坦誠的點了點頭,她牽起向晚的手,放到自己胸口。
“是,孤是害羞了,可全都是因為你,你摸一摸,孤的心跳,可快得很呢。”
向晚的指尖碰觸到謝瑤卿柔軟的胸膛,一團云朵一樣,他飛快的收回手,白皙的臉頰在剎那間變得比謝瑤卿還紅,謝瑤卿微微笑著,并不放過他,“孤因為你,心跳的這樣快,向晚,你可得負責啊!
向晚背過身去,小聲嘟囔,“負,負什么責呀?”
謝瑤卿戳了戳他的臉頰,輕聲笑,“自然是嫁孤為夫,慰藉孤的相思之苦了!
向晚的聲音越來越低,“這,這算什么負責呀”
謝瑤卿繞到他的正面,捧起他的臉頰,真誠的與他對視,“向晚,你愿不愿意,嫁給孤?”
向晚逃避不得,只能直面謝瑤卿熾熱滾燙的目光,他睫羽輕顫,漂亮的蝴蝶一樣,“這,這還用問嗎?”
謝瑤卿卻不滿足,鍥而不舍的追問,“愿意,還是不愿意?”
向晚微微點了點頭,小聲道:“愿,愿意的。”
謝瑤卿歡喜的笑起來,當即道:“你既愿意,孤便奏明母皇,令欽天監擇定婚期,籌備咱們的婚事了。”
向晚嚇了一跳,支支吾吾的問,“這么快嗎?”
謝瑤卿牽過瑤瑤,扶著向晚登上馬鞍,笑道:“莫怕,皇家的婚事少說也得籌備個兩三年,等你學會了騎馬咱們再成婚不遲!”
說罷,謝瑤卿也翻身跨上飛云,牽引著瑤瑤勻速小跑,向晚緊緊攥著韁繩,微風吹拂過他的臉頰,耳畔傳來鳥雀的輕語,向晚只覺得自己仿佛也變成了一只快活的鳥兒,正踏著微風,追隨著陽光,自由自在的生長在天地間。
向晚輕輕的哼起歌來,清脆婉轉的歌聲像是黃鶯的啼鳴。
謝瑤卿閉上眼睛,側耳傾聽這曼妙的歌聲,片刻后她又問了一遍,“向晚,你真的愿意嫁給孤嗎?”
向晚并沒有回答,而是搖頭晃腦的唱完了一曲,方緩緩答應,“嗯騎馬是挺有意思的,可我還是更想和殿下在一起,更喜歡看殿下騎馬!
謝瑤卿笑著,“既然如此,成婚之前,總得讓你快活自在的跑一次!
她牽引著瑤瑤,策馬飛馳,瑤瑤也邁著緊密的步子,穩妥的馱著向晚奔馳起來,向晚全心全意的信任著謝瑤卿,緊握韁繩的手緩緩放松,他的眼前只有謝瑤卿挺拔可靠的背影,他的耳側,只有謝瑤卿綿長悠遠的呼吸。
他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好像正在與謝瑤卿融為一體
晨雞報曉,日光熹微,謝明珠準點準時的用她那比晨雞還要嘹亮的哭聲把向晚從沉沉的睡夢中叫醒了。
向晚揉了揉眼睛,小聲笑著哄了謝明珠幾句,待謝明珠止住哭聲,又露出那個熟悉溫馨的笑容,向晚方才松了一口氣,將她小心翼翼的交到內侍手中,自己則簡單梳洗,自去找謝瑤卿。
向晚坐在銅鏡前,有些疲憊的用手托著臉頰,昨晚做的那個夢冗長又繁雜,光怪陸離仿佛是話本里離奇的故事,偏偏人物的模樣與脾氣又能一一對應上,做這一場夢,竟仿佛是回到過去重新活了一次一樣。
內侍端來凈面的帕子,向晚不顧勸阻,浸滿涼水用力搓著臉,試圖搓掉因為深陷沉夢帶來的疲倦與困惑,他隨口問內侍,“一會便是早朝了,陛下起了嗎?”
小內侍面露難色,搖了搖頭,“陛下未曾傳人進去服侍!
向晚有些詫異,看了眼窗外的穿透樹蔭的晨光,已經卯時了,若是尋常,謝瑤卿這時已經起床批了許多份折子了,他匆匆撂下手里的面脂,一邊領著內侍去尋謝瑤卿,一邊叫人去太醫院將裴瑛請來。
謝瑤卿并無大礙,只是睡得太沉,內侍們怎么叫也叫不醒罷了。
向晚感受著她綿長悠遠的呼吸,看著她紅潤有光澤的肌膚,懸著的心緩緩放下幾分,裴瑛握著謝瑤卿的手腕簡單一探,寬慰向晚道:“放心吧,別看她現在睡得和死豬一樣,但她內里壯得快趕的上牛了。”
向晚微微蹙眉,表達了自己對裴瑛用詞的不滿,裴瑛渾不在意的笑笑,繼續道:“不過呢,這兩天事這么多,她是應該好好歇一歇了,再壯實的人,也不能和驢一樣,只拉磨不休息呀!
向晚仔細端詳著謝瑤卿,看見她眼下難以忽視的濃郁青黑與眉眼之間擦也擦不掉的疲倦,心中不免有些酸痛,他有些糾結,“可一會就要上朝了!
裴瑛倦怠的打了個哈欠,隨口道:“停一□□不就是了,先帝時一個月上不了三□□,陛下一個月就三天不上朝,依我看,那些大臣指不定在心里悄悄罵她呢!
向晚也想讓謝瑤卿好好歇一歇,可這種事畢竟不是他一個男子能決定得了的,好在宋寒衣的到來讓他有了求助的對象。
向晚將來龍去脈簡要的敘述一遍,宋寒衣想了想,又出去跟謝瑤卿幾個得力的內侍鬼鬼祟祟的商量,片刻后宋寒衣有些心虛的提議,“今天正好也是小殿下滿月,這么好的良辰,索性就給大臣們放一天假吧,以后她們想起來,還能感些咱們小殿下呢!
裴瑛當即附和,并提出了更長遠的構思,“就是就是,依我看,不止滿月要放,什么百日呀,周歲呀,學會走路呀,學會說話呀,這些重要的紀念日,最好都休沐才好呢!
向晚無奈的看著她們像一撮麻雀一樣趁謝瑤卿沉睡暢想休沐的美事——如今叛亂已平,秦胡已滅,四海升平,海晏河清,這些大臣們也開始想著偷懶放松了。
不過向晚眼神一轉,溫柔的目光又落在謝瑤卿身上,不過陛下也許真的該好好休息一天了,從秦胡到謝瓊卿,她在戰場上,何曾睡過一個整覺呢?
向晚入主鳳儀宮時,謝瑤卿便將垂簾聽政的權力交給了他,若有一日謝瑤卿不在,幼主年幼,向晚便可與內侍們商議,裁定國事。
如今雖然謝瑤卿安然無恙,但向晚還是決定任性一把,給大臣們、也給謝瑤卿放一天假。
向晚幫謝瑤卿掖好被角,沖眾人笑道:“那就這樣罷,你們去告訴大臣們,我在這陪著陛下!
日影上移,明亮的日光被鮫紗過濾成浮動的碎金,輕柔的落在謝瑤卿臉頰上,謝瑤卿撓了撓臉,翻了個身,向晚俯下身,聽見幾聲呼嚕聲,向晚忍不住笑起來,心想若是有什么東西能把這聲音記下來便好了,以后放給謝瑤卿聽一定有趣極了。
已近正午,向晚盤算一會,心道不能由著謝瑤卿這樣貪睡,正巧謝瑤卿也躁動的扭了起來,向晚便伸手,輕輕拍了怕謝瑤卿的肩膀,謝瑤卿不為所動,甚至又打了個呼嚕。
向晚笑著,伸手捏起她的鼻頭,謝瑤卿下意識的皺了皺鼻子,徒勞無功和后,她終于緩慢的睜開了懵懂的雙眼。
在向晚映入眼簾的那個瞬間,謝瑤卿有些分不清這究竟是被自己保護得萬無一失的向晚,還是曾被自己傷透了的向晚,直到向晚溫柔的挽住她的手,笑著喚了一聲“陛下”。
謝瑤卿眨了眨眼睛,回過神來,身下是乾清宮自己的床榻,身側是自己熟悉的紫檀木桌案,桌上還零零散散的擺著幾份尚未批完的奏折,謝瑤卿捏了捏鼻梁,心道自己這是又回來了?
向晚端了一碗清甜敗火的銀耳蓮子羹過來,一邊喂到謝瑤卿嘴邊一邊勸,“陛下睡了這么久,總得用點東西才是!
謝瑤卿這才看見屋外大亮的天光,她急忙趿上鞋,問向晚:“早朝開始了嗎?”
向晚笑瞇瞇的將方才幾個人的商量一五一十的跟謝瑤卿說了,謝瑤卿很是無言了一會,半晌后才無奈的笑起來,“這群混蛋,就知道偷懶!
向晚挽住她的胳膊,目含笑意的瞧著她,“陛下也該偷個懶才是,否則陛下怎么會誰這么久呢?”
謝瑤卿帶些不可思議的同向晚講述著自己的黃粱一夢,“朕睡得久,是因為朕做了一個夢!
“朕夢見朕是身份尊貴的七皇女,早早的遇見了你,也早早的救下了你,咱們青梅竹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神仙眷侶”
向晚被她說得雙頰滾燙,亦想起自己那個離奇的怪夢來。
“實不相瞞,臣侍也做了一個夢,在夢里,臣侍雖然仍舊身份低微,卻也提前與陛下相識,陛下曾遭受的那些磨難,臣侍雖無力化解,但也陪陛下走過了最艱難的日子,后來,陛下被先帝貶去西北,陛下來問臣侍,愿不愿意與陛下同去”
謝瑤卿聽到這,忍不住繃直了身子,有些緊張的問向晚,“那你愿意嗎?”
向晚臉上綻放出一個明快的笑容,“臣侍自然愿意!臣侍與陛下走過那么多風風雨雨,也算得上是竹馬青梅,這種事怎么會不愿意呢?”
謝瑤卿看著他的笑容,也忍不住唇角上翹,她攏住向晚的手,篤定道:“無論境況如何,咱們都是佳偶天成!
向晚也鄭重的點了點頭,“臣侍與陛下雖沒有夢中青梅竹馬的緣分,可從今往后,臣侍與陛下永遠一體同心。”
謝瑤卿將他攏到懷中,溫柔的撫摸著他的脊背。
二人沉浸的享受著這難得的靜謐與安寧,片刻后,謝瑤卿忽道:“向晚。”
向晚正像只小貓一樣窩在她懷里,貪婪的嗅著她身上的那股冷香,聞言只是懶懶的應了一聲,“嗯。”
謝瑤卿石破天驚,“你親朕一口!
向晚一愣,急忙手腳并用的從她身上爬起來,白皙的臉頰上飛快的裹上一層紅云,向晚支支吾吾的制止著謝瑤卿,“大白天的,陛下說什么渾話呢?”
謝瑤卿緊緊箍住他勁瘦的腰身,將他束縛在自己懷中,抬眼執著的看著他,“親朕一口!
她有點懷念夢中那個自由開朗的向晚,但她知道眼前這個向晚亦是最值得她珍惜、最值得她憐愛的向晚,謝瑤卿默默在心中道,之前你沒感受過自由與快活,沒欣賞過風景與奇聞,但沒關系,從今往后,朕會把虧欠你的,千倍萬倍的彌補給你的。
前提是,你要付出一點小小的酬勞。
譬如,一個親吻。
向晚雙頰緋紅,捏著謝瑤卿的嘴巴往外推,“陛下,咱們孩子都生了還做這些作什么?!”
謝瑤卿笑瞇瞇的,眼神有些無辜,“孩子都生了,親一口怎么了。”
向晚萬般無奈,只好嘟起嘴,用嘴唇輕輕蹭了謝瑤卿的臉頰一下,他的臉紅的能滴血,用袖子遮著嘴巴,含含糊糊的問,“這下可以了吧?”
謝瑤卿拉著他的袖子往下,讓他那張緋紅誘人的漂亮臉蛋裸露在自己的視野中,謝瑤卿不滿道:“你這叫什么親一下。”她又將向晚摟緊幾分,低下頭,曖昧的蹭著向晚的鼻尖,笑瞇瞇道:“朕來教鳳君如何親一下,鳳君可得仔細學!
說罷,謝瑤卿索性攬著向晚的腰,將他壓在柔軟的床榻上,謝瑤卿居高臨下的看著被自己影子遮住的向晚,輕柔的撩開落在他臉頰上的長發,向晚有些緊張的眨了眨眼睛,謝瑤卿笑笑,欺身上前,像親吻花瓣一樣溫柔的咬住向晚的唇舌。
向晚愣愣的看著她,沒有反抗,反而在缺氧與迷幻之中伸出胳膊,反手摟住了謝瑤卿的脖頸。
謝瑤卿笑著放下床幔,層層疊疊的紗帳如同薄霧,將二人交疊糾纏的身形掩蓋在窗外幾聲婉轉纏綿的鶯啼中。
片刻后,只聽得一個低沉又饜足的女聲輕輕笑著。
“學會了嗎?”
回應她的是幾聲迷離斷續的呼吸。
“還想繼續嗎?”
那個呼吸粗重了幾分,像一只打著彎的尾巴,將那個女人又勾了回去。
“想繼續到什么時候呢?”
層層堆疊的大紅紗帳之中探出一只雪白的胳膊,將礙事的男子衣物丟掉地上,而后倏地收回去,忘情的攬住什么,那只胳膊的主人將頭埋在女人的肩頭,一邊害羞,一邊坦蕩。
“繼續到到一輩子!
第 75 章 副cp大亂燉(1) 宋寒衣
宋寒衣身上揣著曲三娘的撫恤金, 坐在儀鸞司公堂衙門里,頂著那張威嚴可怖的面容,面無表情的盯著底下的校尉們忙前忙后, 校尉們只以為這位冷面的指揮使是看她們不順眼, 只得如履薄冰的貼著墻根走, 卻不知道宋寒衣正默默在心中盤算著一會見到曲三娘留下的那一對孤兒鰥夫該說什么話安慰, 她有些發愁的撓了撓頭,她向來不善言辭, 太肉麻的話她實在說不出來, 她思來想去, 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一個失去頂梁柱的家庭, 索性自己作主,給曲三娘的撫恤金又添了十兩銀子。
宋寒衣在心中盤算著,曲三娘兩年前到儀鸞司任職,因為機靈能打被上官從最邊緣的打手力士舉薦到北鎮撫司, 在宋寒衣手下當了個校尉。按照朝廷的定例,校尉殉職,撫恤金是十兩加上送葬銀五兩, 送葬銀自然要用作曲三娘的喪葬費用,那能留給那一對父子的, 就只有十兩了。
自己既笨嘴拙舌安慰不了人家,那就給他們添點錢,讓他們往后的日子好過一點吧。
宋寒衣忽然想到什么,起身到身后的斗柜中翻出一條掉了色的翠綠宮絳來, 正是在錫州時向晴交給她的那條,說是曲三娘的遺物,正好一道送到曲三娘家里去。
相熟的僉事捧著卷宗路過她身邊, 見她臉上難得露出為難的神色,便湊過來看了一眼,看見她手中的宮絳,便笑道:“大人,您要是給小郎君送這個,小郎君估計會把你打出來,這都掉色了!
宋寒衣白了她一眼,“就你嘴貧!
“這原本是曲三娘買給她家夫郎的,曲三娘殉職,我今天就把她的遺物和撫恤金送過去!
那僉事聽了,臉色便有些古怪,吞吞吐吐道:“若是如此,大人你可得小心些!
宋寒衣有些奇怪,“孤兒鰥夫的,有什么可小心的!
僉事見左右無人,索性將手里的工作放下,拉著宋寒衣細細道來。
“大人您總在宮中,恐怕不知道那曲三娘的來歷,她原本是個街頭的潑皮無賴,嗜酒好賭,曾經把大半個家都輸進去了,后來遇見她夫郎,不知道為何竟突然改好了,也不賭也不喝了,一門心思掙錢,聽說咱們儀鸞司給錢大方,就進了儀鸞司賣命!
宋寒衣更加奇怪了,“這不挺好的嗎,可見她那夫郎是個通情達理,會規勸人的。”
僉事兩條眉毛糾纏在一起打了半天架,似乎還是覺得難以啟齒,她糾結半天,破罐子破摔道:“誒呀,大人您見了就知道了!
宋寒衣孤身走進曲三娘夫郎居住的竹衣巷,方才知道僉事為什么會那么吞吞吐吐。
這里的男人們看著倒是齊頭整臉,人模人樣的,只是他們貼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卻黏糊糊,甜膩膩的,讓宋寒衣渾身不自在,更奇怪的是,她在巷子里行走了這許久,竟連一個女子都沒見到。
已過正午,這些男人居然將將梳洗,大都將閣樓上的窗戶支著,半倚半坐在窗口,笑嘻嘻的,一邊往臉上涂雪白的脂粉,一邊不經意的漏下目光,斜斜的睇宋寒衣這個不速之客一眼。
看見她臉上的那道疤,這些奇怪的小男人便要嚇一跳,恨不得躲到陰影里再也不出來,看見她身上的錦衣玉帶,卻又含羞帶怯,半推半就的被身后的哥哥弟弟們推出來,遠遠的,對她拋過來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
宋寒衣瞧他們的意思,似乎是要她上樓去的意思。
她撓了撓頭,心中不解。
直到她看見一個醉醺醺的女人衣衫不整的從藏在陰影中的門扉里跌跌撞撞的晃出來,身后跟著一個同樣衣衫不整,正在匆忙整理衣襟的男子,宋寒衣心中方才隱隱閃過一個念頭。
她又聽見那男子羞羞怯怯的央求,“官人回了家,若是家中主君問起,官人可不許把奴供出去!
宋寒衣挑起長眉,曲三娘留下的那一對孤兒鰥夫,住在這種地方?
是他們自愿搬進來的,還是有人脅迫他們搬進來的呢?
她的手不自覺的扶上腰畔的長刀,微微握緊了刀柄,哪個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欺辱儀鸞衛的家眷?
宋寒衣便上前幾步,叫住那個轉身欲回房的男子,“這街上可否住著一戶姓曲的人家?”
那個個頭不高,身量不大的小男人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她,眼中充滿了戒備,“你若找曲三娘呢,她已一個月不曾回過家可,你若找柳云呢,他也早就金盆洗手,從良不干了。”他暗自在心中忖度著宋寒衣的身份,聲音漸漸放軟,“官人您找錯地方了。”
宋寒衣微微瞇起眼睛,索性從荷包里拿出一角碎銀子扔給他,將刀拍在桌上,冷著臉道:“問你幾個問題,如實回答。”
那男子拿了銀子也未見多么開心,眼前這女人長得嚇人也就罷了,神色又這么冷硬,手還時不時就往刀上摸,這哪是問幾個問題,這簡直和畫本子里儀鸞衛審問人沒區別!
宋寒衣搓著額頭,心中五味雜陳,糾結了起來。
按照那男子的說法,這條街上的男子原都是良家子,因為生活困苦,又不愿賣身為奴,便會從蛇頭那里借些錢,租賃了房子背著官府在此做些皮肉生意,曲三娘的夫郎柳云,并非曲三娘明媒正娶的正頭夫郎,而是個帶著孩子在此倚門賣笑的鰥夫。
不過是某天夜里曲三娘賭贏了錢來此尋歡,機緣巧合被柳云屋里的小男孩招徠進去,和柳云有了那么一夜的露水姻緣。許是曲三娘覺得柳云貌美可人,溫柔小意,從那以后只要手里有點錢便會來柳云處小住,而那柳云也時常勸解寬慰她,一來二去這兩人也漸生情愫,曲三娘也在柳云的勸說下金盆洗手,不再踏足賭坊花街,而是搬到此處與柳云同住,又在儀鸞衛里尋到了差事,讓柳云不必再日日奴顏婢膝,強顏歡笑。
甚至曲三娘平日常常掛在嘴邊的那個男孩“”,也不是她的親生子,而是柳云與前頭那位妻主生的孩子,他前頭那位妻主并非良善,因是花了五十兩銀子買柳云做夫郎,心中對他便無端生出許多怒氣,常常對柳云拳腳相加,惡語相向,告訴她消息的那個男子說,柳云跟著之前那位妻主的時候,幾次三番嘗試自盡,無奈都被旁人發現,又被那蠻不講理的女人一頓毒打,直到懷孕生下兒子后,柳云方才歇了自盡的念頭,只是認命一樣一心撫養兒子罷了。
直到后來奉國公案發,柳云的妻主因為幫助奉國公府的管事逼迫良家子,助紂為虐被判了八十杖,受完刑被抬回家的當晚便死了,她那一家子親戚朋友當即就把她留下的那些雞零狗碎的財產一分而凈,給柳云安了偷人的罪名便不由分說把柳云和他兒子干了出來,柳云走投無路,只好帶著兒子進了這條街。
宋寒衣聽罷,蹙眉許久,摩挲著下巴問那正在咬銀子驗真假的男人,“那這么說來,那曲三娘與柳云并未辦過婚禮,那她們二人的婚姻,可有憑證呢?”
若無法證明柳云就是曲三娘的夫郎,而非尋常伎子,那這筆撫恤金想要發到柳云手里,可就難了。
那個小男人正歡天喜地把這筆不菲的收入揣到懷里,聽了這話只是不在意的聳聳肩,“這誰知道呢,這條街上多的是她們那樣的,眉來眼去看對眼了,女的呢,就瞞著家里人過來小住,男的呢,就金盆洗手上一段時間,直到女子厭倦搬離,再重操舊業,不過那曲三娘待柳云倒是情深,已經快半年了還沒有厭倦,便是尋常妻夫也沒有這樣纏綿的,何況曲三娘和柳云即使日日黏在一起,也是不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宋寒衣搓起來額角,那男子見她的面容漸漸的冷下來,嘴角甚至噙上了一抹殘忍的冷笑,日影偏移,窗欞的影子遮住她半張本就寒霜一樣的臉,使得她臉上那道血紅的長疤仿佛要活過來一樣,那男子咽了一口唾沫,畏懼道:“奴,奴也只是道聽途說,大人若不信,自去問那柳云便是了,他就在前面那間門口掛了黃風鈴的屋子里!
宋寒衣淡淡嗯一聲,提刀便走,留那男子兀自后怕。
那曲三娘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厲害人物,方才這女子看上去竟比曲三娘更甚。
宋寒衣按照那男子的指示,很容易便找到了柳云的房子,門口果真掛了一支黃色的風鈴,風一吹便叮鈴作響,宋寒衣在門口站定,沉默半晌,不止該如何叫門。
直到那道破舊的柴門發出吱呀一聲尖叫,宋寒衣方才回過神來,她抬頭,看見柴門之后,轉出一道綽約的身影。
柳云穿了一身白麻孝服,不施粉黛,神色哀戚,姿容憔悴,腰桿瘦得柳條一樣,一陣風就能吹倒的樣子。
他緩緩走出門來,抬頭望向門口的風鈴,似是不忍,又似是悲痛,顫抖著伸出手去夠那一支風鈴,他個子矮,即使踮起腳來也無濟于事,宋寒衣便伸手幫他將風鈴解了下來。
柳云嚇了一跳,將風鈴護在胸口捂緊,像面對虎狼的兔子一樣驚慌失措的看著這個用高大的身影將自己籠罩住的女人,她高大結實,脊背挺直,腰佩長刀,十指上滿是密密麻麻的,細碎的傷疤,她原本清秀的面容上爬著一道蜈蚣一樣扭曲可怖的刀疤,柳云在看到她的一瞬間,便聞到了危險的氣息,他幾乎是下意識的繃緊了后背,畏懼的縮了起來。
宋寒衣掃他一眼,將頭轉向一邊。
那是個漂亮的男子,眉眼的弧度與肌膚的紋理都像是畫中的人。
他也因此被無賴看中買回家,也因此不得不自甘墮落來此處藏身。
宋寒衣只是負刀而立,由內而外散發出的壓迫感卻已經讓柳云渾身顫抖起來,他壓抑著心中潮水一樣的恐懼,揪緊了胸口的衣服,小聲卻又強硬道:“大人奴還未到開門迎客的日子呢。”
宋寒衣挑起眉,將目光轉向他,沉聲問:“未到日子?難道到了日子你又要重操舊業嗎?曲三娘在儀鸞衛兩年,難道未曾給你們父子留下什么安身立命的本錢嗎!
曲三娘這三個字一出口,柳云驀的紅了眼眶,他抬手用麻衣蹭了下眼尾,水漬便在素白的袖口暈染看來,他抬眼,哽咽道:“大人也認得亡妻嗎?”
宋寒衣遞出自己的腰牌,說明來意,“我是儀鸞衛指揮使宋寒衣,曲三娘因公殉職,我代表陛下和儀鸞衛來看看他的家眷!
柳云一時微怔,曲三娘在儀鸞衛尋了個差事他是知道的,只是因曲三娘覺得自己素日里干的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活計,唯恐嚇壞了柳云,加之儀鸞衛的差事都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所以曲三娘在家時從未對柳云說起過平日里的工作,只是每月一分不少的往柳云手里交家用罷了。
宋寒衣瞧見他臉上未褪去的惶恐與沒來及擦拭的淚痕,在心中微微嘆了口氣,她下意識的摸了摸臉上的刀疤,一邊將揣在懷中的宮絳與銀兩取出來擱在案幾上,一邊盡可能的放輕語氣問,“聽你方才的意思,難道曲三娘新喪不久,你們父子二人如今竟落到又要倚門賣笑的田地了嗎?”
是旁人欺辱抑或是眼前這個弱柳扶風的柳云,已經將曲三娘攢下的家資揮霍一空了呢?
宋寒衣忍不住居高臨下的審視著眼前的男子,瘦弱、纖細,風一吹就倒,宋寒衣看著他柳枝一樣的腰,覺得自己只要伸出手就能將他禁錮住,柳云輕輕摩挲著那條褪了色的陳舊宮絳,像是感受到宋寒衣冰涼的視線一般,他瑟縮著低下頭,為自己輕聲辯解,“先前我們二人都不是清白良民,奴在跟著她之前,已經嫁過人生過子”
他說著,有些難為情的看了眼藏在廂房昏暗處的那個小男孩,他瘦小又可憐,這些天沒怎么休息好的樣子,身上臉上都臟兮兮的,唯有一雙漂亮的杏眼,還是亮晶晶的瞪著,一眨不眨的看著宋寒衣。
宋寒衣瞟了他一眼,隨手從地上拾起一塊礫石,頭也不抬的甩腕擲了過去,男孩應聲向后跌坐在地上,借著從窗外漏下的幾分日光,柳云瞧見一柄短刀從自家兒子懷里摔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柳云幾乎忘記了呼吸,他下意識的想沖過去將兒子護在懷中,卻又無法逃脫宋寒衣視線的壓迫,宋寒衣卻只是輕輕笑了笑,“別怕,打的是他手里的刀,石子沒落到他身上!彼а劭聪蚰莻男孩,平淡道:“那個太危險了,不是你該玩的東西!彼贿呎f著,一邊從懷里掏出半截花繩來,沖那男孩招了招手,“過來,這個才是你該玩的東西!
那顆石子確實沒有打中那個男孩,他只是驚慌之下腳下打滑自己摔了一跤,尾椎處的疼痛一陣一陣涌來,他揉了揉眼角,摸到一手的眼淚,可那個可怕嚇人的女人還牢牢的霸占著爹爹,還在威脅他過去,他咬了咬嘴唇,不知該如何示好。
宋寒衣喚了他半天,見他始終泫然欲泣不肯過來,只得無奈收手,看著柳云,臉上的刀疤跟著她的動作像條蜈蚣一樣攢動起來,宋寒衣聳了聳肩,遺憾道:“你兒子好像不喜歡我!
柳云聞言只得勉強一笑,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把兒子薅了過來,摁著他的腦袋給宋寒衣賠罪,“你這孩子,怎么這樣無禮!這是你曲姨母的上司,還不過來見禮?!”
宋寒衣微微挑起了眉,疑道::“姨母?你既嫁了曲三娘,你這兒子也該改口了才是。”
柳云笑得苦澀,“大人容奴細說”于是柳云便順著方才的話,輕聲細語的說了下去,“奴生的的兒子,前頭那個妻主死了以后,她們家的長輩說奴私通,說小柔是野種,把奴父子二人趕了出來,奴走頭無路,只得找到這里蛇頭,從她手里借了錢,賃了屋子陪笑!
這條街都是那蛇頭的房產,專門租給像柳云這樣走投無路的男子,蛇頭手下養著百十個地痞,家里又有官府的關系,便能最大程度的保證這些男子長久的賣身給她上供,而男子們無處可去,又不想賣身為奴,便只能捏著鼻子認下遠超市價的房租和利錢。
宋寒衣一邊聽一邊微微頷首,這些倒是和她打聽來的一樣。
“那蛇頭游手好閑,全依仗放貸收息過活,從她那里借錢,利息極高,奴之前拼了命,連每月的利息都還不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欠下的錢越滾越多。”
宋寒衣皺了皺眉,“任你借了再多錢,曲三娘在儀鸞衛效命這些年,難道還不上嗎?”
柳云苦笑了一下,“三娘她自是個貼心的,可她先前混跡賭坊花街,也欠下許多錢,她進儀鸞衛這半年,領來的祿米,出了留下家用,為奴償還利息,還要還她之前欠下的賬,實在剩不下多少的。”
宋寒衣斜睨他一眼,“便是如此,儀鸞衛平日的賞賜也不少,怎么會養不活你們兩個男人?”
柳云仰起頭,精致小巧的臉頰在被日影襯得蒼白,他輕聲問,“大人,您知道這里的蛇頭放貸,利息是多少嗎?”
宋寒衣反問道:“能有多少?不過是”
柳云輕聲打斷她,“當時我從她那里借了五兩銀子賃下這屋子一年,她叫每月還她一百錢的利息!
宋寒衣在心里算了算,忍不住咋舌,“這樣豈不是每年她收的利息比本金還高?”
柳云哀戚一笑,“且過了一年,未還上的利錢便被她耍橫歸入本錢里,本利相生,這錢恐怕是永遠還不完了,三娘在時,她畏懼三娘武功,尚存了幾分忌憚,不敢來找我們父子的麻煩,如今三娘新喪,她便按捺不住,要強逼我還錢了。”
他這么說著,卻將頭哀傷的低垂下去,與其說是逼迫他還錢,不如說是威逼利誘,強迫他賣笑。
宋寒衣一邊聽著一邊緊緊的皺起了眉,她隱隱覺得,自己出來這一趟,好像給謝瑤卿找了個大麻煩。
民間放貸自古有之,演化至今,甚至催生出了如蛇頭這等專營此業的子錢家,只是民間放貸的利錢都這么高嗎?那些人收了錢后又交了多少稅銀呢?
宋寒衣輕輕摸著了刀柄,柳云將桌上的銀子收斂起來,輕聲謝過宋寒衣,又招呼小柔來為宋寒衣斟茶,宋寒衣隨手制止了他,“不必麻煩,我還得進宮面見陛下去!彼⑽⑥D過眼,又看一眼柳云藏在驚慌哀婉之下,那一雙琉璃一樣水光朦朧的眼睛,她試著放輕聲音,盡可能溫和的說:“你們父子二人若遇到什么麻煩,只管來儀鸞司找我便是了!????
柳云抿了抿嘴,心道說的倒是容易,可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子,又該怎么走出這一條陰云重重,有無數雙不懷好意的眼睛藏在黑暗中窺視的窄巷呢?更有甚者,若那蛇頭聽聞自己有了這幾十兩送葬銀子,打上門來,家里沒個能當事的女人,這點銀子能不能被自己捂熱也難說呢?
只是他的憂慮來不及說出口,就被門外一陣由遠及近傳來的粗魯下流的斥罵聲打斷。
宋寒衣微微瞇了瞇眼,下意識的扶在刀柄上,爍爍寒光隨著一聲清脆的龍吟迸發而出,她一瞥眼,看見柳云一張笑臉幾乎在剎那間變得金紙一樣蒼白,他幾乎是下意識的,像護崽的野獸一樣將小柔擋在身后,一邊顫抖,一邊挺身而出,色厲內荏的孤身擋在門口。
宋寒衣心中微微了然。
“這就是那個蛇頭?”
她瞇著眼,上下打量著那個雙手持長棍闖進院中,豪橫野蠻,目露兇光的女人,她五大三粗,體壯如牛,因為久在街頭廝混,黝黑的皮肉上布滿大大小小的褐色疤痕,她亦看見負刀站在門口,將柳云擋在身后的宋寒衣,她咧著嘴,邪邪一笑,大拇指抹過嘴角,挑釁的看著宋寒衣。
有宋寒衣擋在身前,柳云渾身的勇氣與力氣好似一泄而空,只剩下一具瑟瑟發抖的軀體,摟著小柔,狼狽的將自己的身形藏在宋寒衣高大的影子里。
可那個惡魔并沒有放過他,她用下流惡俗的眼神把他從宋寒衣身后捉出來,嘴里不干不凈的罵著,“你個小賤人,前些日子把奶奶我咬得滿手是血,裝的和貞潔烈夫一般,這才幾日,就耐不住寂寞,急匆匆的找了個小白”她的話一頓,看了宋寒衣臉上恐怖的刀疤一眼,繼續道:“找了個疤臉上門解乏,卻跟我奶奶說什么妻主新喪守孝,籌不來利息,我看,是你把錢都貼補給這個疤臉了吧?”
宋寒衣聽得皺眉,正要回頭詢問,卻覺得有一只柔弱無骨的手,顫巍巍的攀著了自己的腰,柳云臉色蒼白,害怕得雪白的牙齒都磕在一起,他被這番話羞辱得幾欲求死,胭脂一樣的眼尾滾出一顆有一顆珍珠一樣晶瑩的淚珠,他低聲哀求宋寒衣,“大人大人求您求您幫幫奴”
他的央求斷斷續續,宋寒衣只伸手,握了握他那只冰冷蒼白的手。
她大步走下臺階,看了看那人的胳膊腿,反倒將長刀收入鞘中,輕蔑地問:“你認識我這柄刀嗎?”
蛇頭謹慎的后退一步,見她閑庭信步的樣子,心中有些沒底,只是轉念一想打手就侯在院外,對面再能打也只有一個人,多對單,自己還能怕了不成?
她語氣不善,“破銅爛鐵,我為什么要認識!”
宋寒衣輕聲笑了笑,只將長刀抬起,用刀背沖向她。
蛇頭幾乎在剎那之間,看見一只斑斕的大虎,猛然睜開了眼睛,抑或是一條盤踞的大蟒,在轉瞬間,吐出了猩紅的蛇信。
蛇頭眨了眨眼,宋寒衣還是那樣泰然自若的樣子,蛇頭咽了口唾沫,也顧不得面子了,當即大喊一聲,把院子外十幾個尖嘴猴腮,不三不四的混混打手都叫來進來,有了手下助威,蛇頭頓覺底氣大增,虎視眈眈的盯著宋寒衣。
“我瞧你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勸你別管這里的閑事,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這小賤人歉奶奶我這么多銀子,合該給我睡一宿,還有他那個野種兒子,要想活命,也該乖乖扒了衣”
和柳云無助的哭聲一起響起來的是一道清脆的巴掌聲。
宋寒衣不知何時到了蛇頭面前,面無表情的給了她一巴掌,捏著她腫脹的臉頰,靜靜看著紅褐色的血液順著蛇頭的嘴角像蛇一樣蜿蜒下來,宋寒衣冷眼看著她,“你這張嘴還想要嗎?不想要,我有的是法子把它切成八瓣喂給你身后這些姐妹。”
蛇頭被她捏著下巴,動彈不得,手下的打手見她受挫,當即一擁而上,仗著人多,想要亂拳將宋寒衣打死,救出自己的老大。
柳云緊緊揪著衣衫,緊張又絕望的看著門外,一眨不眨的盯著院內混亂嘈雜的場面。
十幾對拳頭幾乎在同一時間沖向了宋寒衣,將她周身圍得結結實實,一點空隙都沒有似的,柳云幾乎想象不到,宋寒衣該怎么脫身而出。
宋寒衣平淡的垂眼看著那些慢得可笑的拳頭,揪住蛇頭的領子將她拽至跟前,用刀背照臉拍去,將她拍得涕淚橫流,滿臉淤青,嘴里的牙都碎了幾顆,而后宋寒衣飛起一腳,當胸踹在蛇頭心口上,蛇頭沉重的身軀被這一腳踹向墻壁,一路帶起一陣罡氣,卷著正前方的幾個打手直直的撞到墻上。
碎瓦片在一聲巨響里劈里啪啦的砸在蛇頭和打手們身上,將她們砸得灰頭土臉,渾身是血。
如此一來,宋寒衣身前便有了一條空隙,宋寒衣微微讓出一步,抬刀,有條不紊的用刀背將那起子打手一個個的拍在青石地面上,她的動作快得像一陣颶風,柳云甚至看不清她的動作,只聽見一陣啪啪聲,而后那些耀武揚威的打手們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斷了骨頭一樣臉朝下,狼狽的趴在了地上。
柳云心底忽的泛起一陣奇異的波瀾。
一個打手掙扎著想爬起來求饒,宋寒衣將刀插在她頸側,踩在她的肩上,隨手抹去漸在臉上的血跡,輕聲一笑,“不認識我這柄刀就好,省的日后找到衙門叫屈!
她忽然想到什么,嘴角勾起一個奇妙的弧度,“當然,若是你們還有命在的話!
宋寒衣回首向柳云勾了勾手,“帶著你兒子過來,塵埃落定之前,你們先跟著我。”
熾熱的日光灑在她的臉上,那道血紅的疤痕看上去仍然可怖兇狠,她剛打完人,血跡斑斑,一身煞氣,聽說陛下有心為她擇一位賢良淑貞的高門男子為夫,只是顯貴之子見了她便被嚇得花容失色,哭得梨花帶雨,便是秦樓楚館里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那些郎君,見了這位大人,也只有兩股戰戰,瑟瑟發抖的份。
但是,那有什么呢?
至少今日她保護了自己,也保護了小柔。
柳云吸了吸鼻子,壓下眼底的酸澀與淚意,牽起小柔顫抖冰涼的手,一步一步,緩緩走向宋寒衣。
他想,他就是一株軟弱無力的菟絲子,他該給自己,給小柔找一個新靠山了。
第 76 章 副cp大亂燉(2) 宋寒衣
謝瑤卿已經批了一天的折子, 連枝燈盞上那支從傍晚就點上的蠟燭也已經燃盡了大半,搖曳的燈影將墻壁上絲絹紗幔的影子牽來扯去,像是從墻壁上生出一池柔軟的春水來一樣, 宋寒衣便是這個時候進來的。
她有謝瑤卿的特許, 進宮不必通傳, 謝瑤卿也認得她的腳步聲, 聽了聲音便從連篇累牘的折子里抬起頭,支起胳膊撐著一側太陽穴, 側耳靜靜聽著宋寒衣言簡意賅的敘述。
如今南方陳王孽黨已清, 邊關夷寇已平, 大大小小的山大王也被急于建功立業的年輕驍將們打得抱頭鼠竄, 勞苦功高的老將軍們也將陪伴一生的沉重盔甲高懸明堂,捧起書卷諄諄教誨自家后輩。
謝瑤卿自然而然的將目光移向了國計民生,更加關心黎民百姓的生計。
她聽完宋寒衣的話,英氣長眉緊緊擰在一起, 她揉著眉心,嘆了口氣:“若真如你所言,這民間放印子錢確實是一樁隱患!
宋寒衣點了點頭, 繼續道:“那蛇頭當真可惡,專挑走投無路, 無依無靠的男子下手,強迫他們借錢租賃她名下高價房屋,手下還養著那許多的打手混混,若是偷偷藏了刀斧盔甲, 那和蓄養私兵又有什么區別?”
儀鸞司專管緝捕讞獄,堂堂大周京師,光天化日之下竟有這么一群地痞流氓明火執仗的上門燒傷搶掠, 雖說如今只是拿了些木棍菜刀,可萬一被有心之人利用,那豈不是就是藏在謝瑤卿眼皮子底下的一群逆賊嗎?
宋寒衣作為指揮使,治下出了這樣的事,只覺得心中有愧,對不起謝瑤卿對自己的信任與重用,當下便誠懇的向謝瑤卿請罪。
謝瑤卿擺了擺手,讓她起身,“這與你有什么干系?律令中關于放貸收息的規定甚為模糊,刑罰也是了了,那蛇頭便是鉆了空子,她如此大膽妄為,恐怕就是因為律令也對她束手無策,她這樣橫行霸道,也是這許多年未曾吃過罰,所以才有恃無恐的關系。若非你親眼所見,朝中大臣哪一個能想到民間竟是如此景象!
宋寒衣歪著頭凝神思考了片刻,有些無奈道:“如今這樣還是陛下登基后幾次懲戒世家作惡的結果,否則依照她們目無王法的脾性,不知要縱容手下豪奴做出什么下做事來呢!
謝瑤卿沉思了片刻,現在心中隱約描畫出一個解決方案大致的雛形來,她揮手,正要叫來殿內的內侍來吩咐些什么,一個小太監卻弓著身子,貼著墻根,靜悄悄的溜到了謝瑤卿身側,跪倒輕聲說了些什么。
宋寒衣認出那似乎向晚身邊的哪個小太監。
那個小太監有些矮小,謝瑤卿聽的時候不得不側一側身子,低一低頭,還要屏氣凝神,才能聽清他細微柔軟的聲音,但這個以易怒無常的帝王臉上非但沒有露出半分不虞,反而因為聽到的消息輕輕笑了起來。
“是嗎?鳳君真這么說的?準備夜宵,要朕早些回去嘗嘗?”
小太監點了點頭,謝瑤卿嘴角的笑意便壓抑不住一樣溢了出來,露出的甜膩氣味讓宋寒衣不得不揉了揉鼻尖,她往后退了一步,頗識時務的問:“陛下,那臣先告退?”
謝瑤卿一邊歸置奏折一邊命最心腹的內侍帶上幾份御膳房新制的花樣點心將宋寒衣送出宮,一邊不忘囑咐宋寒衣:“這兩日好好休息,過后你們儀鸞司還有的忙呢!
宋寒衣笑著稱是,隨那內侍向宮外走去,只是再聞點心那溫暖又蕩漾的香甜氣味時,她平靜許久的心中卻泛起幾分波瀾。
大勢已定,她如今是身具從龍之功的唐國公、儀鸞司指揮使、兼任宮中禁軍都督府左都督,既有皇帝的信任,又有武將們的愛戴,按理應當是很好說親的。
雖然她樣貌平平,臉上那道長疤十余年間不知嚇哭了多少溫柔婉約的小郎君,雖然她人不著家,要么在禁內,要么在衙門,偶爾在邊疆,總之是不會在哪個柔腸百轉的郎君夢寐以求的床榻上,雖然她刀尖上舔血,一身煞氣,地府的閻王見了她都要自愧不如,雖然
好吧,總之因為這許多個雖然,朝中大臣們疼兒子的不愿自家小郎天天對著這張閻王面哭哭啼啼,不疼兒子有心思攀附的卻又畏懼宋寒衣身后的儀鸞司,生怕一樁親事給全家引來殺身之禍,持身公正的不愿意與這等帝王近臣扯上關系。
宋寒衣忽然嘆了口氣,忍不住感慨起來:“什么時候我回府也能有個噓寒問暖的陪著呢!
送她出來的內侍便笑:“大人若是瞧上了哪家的郎君,請陛下賜婚便是了!
宋寒衣聳了聳肩,對這個誘人的提議卻不知可否,她雖然嘆氣,但到底是不明白,那些纖細、柔軟、易碎的小男人到底有什么好,值得那么大費周章的嬌養在后宅中。
到了宮門,內侍將食盒遞給宋寒衣,弓身行禮后回去找謝瑤卿復命。
謝瑤卿卻已經回了向晚的鳳儀宮,正皺著眉,捏著鼻子品嘗向晚親手給她準備的夜宵。
那夜宵承載褐色的陶碗里,黑黢黢的液體,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的苦味,用舌尖舔一舔,酸澀苦咸爭先恐后的往嗓子里涌,即使謝瑤卿在戰場見慣了血肉橫飛的殘忍場面,也很難面色不變的將這碗夜宵笑著吃下去。
她忍不住問:“這真是你親手做的?”
向晚溫柔的笑了笑,摟著她的脖子柔順的坐在她的腿上,臉上卻露出一個俏皮的笑容,“裴院判配了藥食譜,我親手熬的。”
“不這樣,怎么能將陛下騙回來吃藥夜宵呢?”
說到這向晚就有點生氣,偏又心疼謝瑤卿那滿臉的倦色,只好一邊坐在謝瑤卿結實的大腿上,貼著她的胸口貪心的聽著她令人安心的沉穩心跳,一邊又撇嘴嘟嘟囔囔的悄悄的小聲埋怨個不停。
“看見你就生氣,裴瑛分明說了要你注意勞逸結合,不能每天都到夤夜才安寢,給你煎的藥你也不喝,每天就知道捧著你那破茶杯喝苦兮兮的茶,也不知道比藥好喝到哪去,天天熬到這時候,連明珠會翻身了都不知道,不知道的以為你不是她親娘呢”
謝瑤卿低眉耷眼的聽著他嘟嘟囔囔的教訓,感覺向晚不像一個深明大義,賢淑端莊的鳳君,反倒像是尋常人家某個脾氣潑辣,拿捏妻主的小夫郎。
她捧著碗,很是為難的,一口一口的將酸苦的藥汁嘬沒了,向晚見狀,哼一聲,從她手里奪過碗重重的擱在一旁,露出兩顆尖尖的小白牙,惡狠狠的威脅她:“以后你若再這么晚回來,你就自己喝太醫院煎的藥吧,我是不會再給你動手了!”
謝瑤卿舉手投降:“是朕錯了,朕不該冷落了鳳君,也不該忽視了咱們的孩子”
向晚在她腿上坐正了,正襟危坐的同她約定,“那說好了,以后縱然朝政繁忙,陛下也不能不管自己的身子,即使不能夠回鳳儀宮歇息,臣侍差人送去的湯藥陛下也得一滴不剩的喝掉才行。”
謝瑤卿笑著應下,看著他認真的表情,忍不住低頭親昵的蹭了蹭他的額頭與鼻尖,捏了捏他腰腹間柔軟的皮肉,捉住他的手肘抬起,順著溫潤柔和的線條向上,糾纏撫摸著他細長潔白的手指,在他耳畔低聲討要起獎勵來:“朕若是聽鳳君的話,鳳君打算賞點什么給朕呢?”
雖然已經和謝瑤卿做了許久的妻夫,但聽了這話的向晚還是有些臉紅,頸間被謝瑤卿溫熱呼吸掠過的地方泛上些異樣的酥麻,向晚定了定神,悄悄揪住謝瑤卿的衣裳,以防自己因為腿軟從謝瑤卿腿上跌下去。
他將頭一扭,自顧自的轉移話題:“裴瑛說她最近打算研究能不能讓已經服下結契果,或是不能服用結契果的男子通過服藥能再吃下結契果!
謝瑤卿笑著看他慌亂而不自知的可愛樣子,心中卻不著急,左右她們的日子還長著呢,孩子都生了一個了,就是由著他逃他躲,他又能躲到什么時候去呢?
倒是裴瑛這個想法
“好是好,只是裴瑛若是做成了,以后男人生育,孩子的母親是誰,豈不可能成為一樁懸案?”
向晚倒是覺得這樣不錯,畢竟裴瑛研究這個,是受了郭芳儀的委托,宴究一下能不能讓身體受損無法生育的陳阿郎服下結契果,為郭芳儀綿延后嗣的。
于是他攀著謝瑤卿的手,抬頭看著她琥珀色的眼睛,用自己柔軟的臉頰貼著謝瑤卿的胸膛,溫柔的聲音里帶了些哀婉:“可臣侍覺得,這樣也不錯,畢竟我們男子,在覓得良人前總會遇見許多坎坷,若只因為一枚結契果,便不能結成佳偶,那豈不是叫我們抱憾終生?”
謝瑤卿想象了一下,若是向晚在遇見自己之前所托良人,又被結契果擋在宮門外,那估計不僅向晚會暗自垂淚,自己估計也正常不了多久了。
向晚又小臉煞白的補充道:“何況裴瑛說了,這想法并不是輕易就能做到的,聽說要先將肚腹破開,取出原先的那枚結契果才能再吃新的”
宮門外前來復命的內侍打斷二人,向晚乖巧的從謝瑤卿腿上站起,侍立在謝瑤卿身后,隔著一道青玉屏風,靜悄悄的,通謝瑤卿一起聽內侍的稟報。
謝瑤卿就著向晚的手,咽了一口溫熱柔順的茶水,笑著問那內侍,“這么說來,朕這位指揮使竟有了取夫的心思了?”
內侍笑道:“未必是想取夫,許是獨身久了,有些寂寞吧。”
謝瑤卿笑著感慨:“那她還有的寂寞呢!闭f罷,又吩咐了些明日早朝的需要注意的事情,便好心的放過了這位著急回家的內侍,攔著向晚的腰肢向床榻邊走,向晚一邊紅著臉被她帶到床榻間,一邊細細簌簌的脫衣裳,一邊小聲問:“陛下為什么要那樣笑話宋大人呢?”
他潔白細膩的肌膚裸露在燈光下,在柔和的燭光下泛出一層瑩潤的玉質光澤,謝瑤卿眨了眨眼,耐著性子同他解釋:“因為那個直腸子,怎么對小郎君,全是跟朕學的。”
全是跟謝瑤卿學的?
向晚心底忽然感到一陣惡寒,卻忽然想到什么,還想再問,卻被謝瑤卿用唇齒磋磨堵住了嘴,謝瑤卿一邊輕輕親吻著他的臉頰與眉眼,一邊不耐煩一樣,黏黏糊糊的抱怨:“專心些,這個時候竟然還想著別的女人,實在該罰!
向晚的疑惑被映在床帳上纏綿悱惻的一對身影,被水一樣蔓延過窗欞的月色,被深夜時一陣陣低沉的嘆息壓在了心底,謝瑤卿突如其來的兇狠讓他來不及想。
既然如此,宋寒衣為什么要把那對父子帶回府邸去呢?
宋寒衣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將那對父子帶回府,總不可能是在低頭那一剎那,眼神交錯間看見他那雙漂亮的,霧蒙蒙的眼睛,就鬼使神差的決定了吧。
宋寒衣解下佩刀,隨手擱在桌上,她搓著臉頰自顧自的給自己找補,遇見案件,把重要證人保護起來也是尋常吧?
這種想法在看見刀邊那一碗白粥的時候戛然而止了,府中盡是些五大三粗的建仆,保家護院不在話下,洗手做羹湯還是太為難她們了。
宋寒衣皺了皺眉,用指腹探了探碗沿,還是溫熱的,那個人也許剛離開不久。
他既不認識廚房里那些珍惜名貴的食材,也不會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烹飪樣式,甚至連廚房里那些千奇百怪的廚具都沒有見過,于是他只好踟躕著,小心翼翼又惴惴不安的算著她回府的時間,窮盡心思,也只能為她熬一碗白粥罷了。
宋寒衣端起碗,潔白的米粒被煮的香甜軟糯,糯糯米香沖破米粒表皮的桎梏,沁到她的鼻腔里。
她似乎已經很久沒吃過這種東西了,五年?還是十年?
宋寒衣面無表情的咽著粥,心想明日要去告訴他不必費這些小心思。
她將空碗擱到一邊,叫來仆役,指了指帶回來的食盒:“這里面有些點心,你去送給那二人吧!
結果第二天還是忘了說,也不知道他們吃沒吃那些點心,宋寒衣負刀而立,環抱雙臂,雖是不茍言笑,眼觀鼻鼻觀口口關心的站在殿前聽謝瑤卿有條不紊的安排,心思卻不知為何,飛到了家中去。
謝瑤卿見她出身,沉聲喚了她幾句:“宋寒衣,聽見朕說的了嗎?”
宋寒衣匆匆收回放空的目光,抬頭坦誠的看著謝瑤卿,搖了搖頭,謝瑤卿倒也沒說什么,只以為她是近日戍守宮禁勞累,反倒開口寬慰了她幾句,
宋寒衣悄悄挪了挪腳跟,不敢跟謝瑤卿說實話。
謝瑤卿耐著性子,將方才的命令又仔細明了的同宋寒衣說了一遍:“朕方才已經同戶部諸人商議了,以后民間放貸收息須得由官府管控起來才是,戶部先拿出一部分銀子來,低息放給民間,民間若有想大規模放貸的,須得經過官府的首肯才行,以后一年一審,官府的人一定要下到民間去,監管那些子錢家,告訴她們,不管是利錢還是催收的手段,都得有規范、有法度,決不能再出現當日用武力脅迫良民的情況了。”
宋寒衣點了點頭,立刻問道:“若是定好了規矩,以后照辦便是,只是先前借了高利貸的那些人”
她有些為難的看著謝瑤卿,謝瑤卿轉向另一邊,同戶部諸人商議起來,戶部的幾位官員各執一詞,久久不能決定,最后仍然是謝瑤卿一錘定音:“這兩天你們去翻翻以往的舊例,撥人到民間查探,定一個不傷民本的利息出來,以往借了錢的,利息低的,照舊按她們商量好的利息還,利息高的,就算請本錢,按照你們擬定的利息還!
謝瑤卿說罷,瞇著眼睛觀察底下眾說紛紜的幾位大臣,見有人背著她,小心翼翼的露出幾分不虞,謝瑤卿嗤笑一聲,干凈利落的點出那個人的名字:“吳致荷,朕瞧你的模樣,似乎不太高興啊,怎么,怨朕斷了你的財路?”
官員親眷私下放印子錢,謝瑤卿倒是早有耳聞,今日她索性把話說開,她瞇著眼睛,有些陰惻惻的盯著那幾個她早有耳聞的官員,她拿起攤開在案頭的賬簿,劈頭蓋臉的扔在那幾個訥訥不敢言,像蝦米一樣弓著身子磕頭請罪的大臣身上,謝瑤卿冷笑起來:“朕倒是不知道,咱們大周對朝臣竟是這樣苛刻,每年幾百幾千兩的俸祿,莊戶上成千上萬的山貨糧食竟還養不活你們家里那幾個人了,怎么,你們后宅里那些小郎君是什么一餐食一牛的夜叉嗎?還要勞累大房正室放印子錢養家?”
那幾個年歲已高的大臣們仍然是一副兩股戰戰,位居惶恐的模樣,謝瑤卿冷哼一聲,發出最后通牒:“你們自己的家事自己處理好,若你們處理不好,自有儀鸞司幫你們料理!
謝瑤卿說著,微微轉頭看向宋寒衣,宋寒衣后背一緊,當即冷下臉來,虎視眈眈的盯著那幾個大臣,右手扶在刀柄之上,冷刃出鞘,發出一聲清脆長吟,她像一條伺機而動的巨蟒一樣,用潮濕冰冷的眼神上下打量著那些各懷心思的大臣們,某個年事已高的侍郎大人甚至被她盯得老臉一白,需要被內侍扶著才不至于頭朝下栽下去。
謝瑤卿見宋寒衣震懾住了這幾人,也不再多理會她們,只是又恩威并施,或拉或打的把她們申飭了一通,確定她們再無他言后才揮手放她們回去干活。
謝瑤卿看向宋寒衣,將儀鸞司的任務囑咐給她:“這幾日儀鸞司盯緊一些,不要叫有心之人趁亂生事。”
宋寒衣自然知曉其中利害,無需謝瑤卿多言也知道自己的職責所在,亦有謝瑤卿仔細說了自己的計劃,謝瑤卿一邊聽一邊頷首贊同,到最后,謝瑤卿卻忽的將話鋒一轉,問起了柳云的事:“早晨時聽向晚說起,聽說你帶了下屬的遺眷回府,這倒不像你會做的事了!
宋寒衣表情不變,卻覺得臉上早已長好的疤痕邊緣微微發燙,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道崎嶇可怖的疤痕,小聲回答謝瑤卿:“當時事發突然,我見他父子二人無處可去,才將他們帶回去的。”
謝瑤卿點了點頭,示意身后的內侍取出五十兩銀子來:“朕先前還見過曲三娘幾次,確實是個伶俐肯干的人才,如今她為國捐軀留下孤兒寡夫,這些銀子你替朕給他,再告訴他,若他想為妻主守貞,朕也能賜牌坊給他,好叫他不受街坊冷眼欺凌!
宋寒衣摸了摸鼻尖,守貞嗎?
她沉聲應下:“是,我這就回去問問他!
府里照舊是冷冷清清,不見人煙的樣子,跟隨她幾年的管家雖然忠誠能打,卻是個不愛說話的,見她進了門,也只是沉默的過來牽走的馬。跟隨謝瑤卿長年累月在外征戰的時候不覺,安定下來之后才發現這樣大的宅院,配上這樣冷清的模樣,實在有些寂寥。
宋寒衣默默嘆了一口氣,心道不若買幾只貓兒雀兒什么的,放在院子里也熱鬧一些。
她懷里還揣著謝瑤卿給柳云的銀子,宋寒衣也不想耽擱太久,抬腳便去找那一對父子。
管家將這一對父子安排在朝東的一處院落里,宋寒衣素日既不追求物質享受,精神上也沒有什么追求,整個唐國公的裝潢擺設與其他重臣的宅邸相比,就顯得有些寒素,尤其是這一對父子所居的,離她臥房較遠的清凈院落里。
宋寒衣一邊走,那些僅有的細碎的聲音也如流沙一樣飛快的消逝來,天地間寂靜得彷佛只剩下她一個人,宋寒衣不由得皺起眉來問管家:“怎么把他們安排在這了?”
管家有些詫異的看著她:“大人喜靜,下人們都覺得他們有些吵鬧,所以將他們安排的離大人遠了些!
宋寒衣鼻尖,最近她倒是不怎么喜靜,反倒是覺得越熱鬧越好。
宋寒衣晃了晃頭,聳了聳肩,甩開那個一身沉默的老管家,腳步輕巧的向前走去,直到一陣清脆悅耳的讀書聲攔住她的腳步。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宋寒衣環抱雙臂,站在圍墻之下,側耳聽了片刻,老管家氣喘吁吁的追上來,擦著腦門上的汗向她解釋:“柳云說她會教小柔識字,屬下怕聲音吵到大人,所以讓他們住在這了。”
宋寒衣又仔細聽了一會,許是剛開始習字念書的緣故,小柔稚嫩的聲音斷斷續續,時強時弱,她聽時便時不時皺眉,倒是柳云用婉轉如鶯啼的聲音,溫柔的指引小柔念出那一個個字符時,宋寒衣反倒覺得心中舒暢,好像聽了宮廷樂師的奏樂一般。
她想了想,吩咐管家:“陛下安排了些事務還需要他們配合,你挑個時間,把他們的住處移到我臥房附近吧!
管家自然是她說什么便是什么,聞言不再多言,點頭應下。
宋寒衣解決了一樁心事,門也不敲,像個不速之客一樣直接推門闖進了院子里。
柳云被她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將小柔摟在懷中,低頭小聲安慰著受驚的兒子,宋寒衣皺了皺眉,向下一看,愈加疑惑,自己又沒帶刀沒穿公服,哪里有這么嚇人了?
柳云認清來人,小聲將兒子哄進屋里,自己出來謝過宋寒衣這些天的照顧,一邊款款的屈膝行禮,一邊小心翼翼的問:“大人奴不知大人喜好,冒昧為大人煮了粥”
他深知自己拿不出手的廚藝放在這座宅邸里只會貽笑大方,因而說話時臉白皙柔軟的臉頰漲的通紅,他默不作聲的抬起眼,觀察著宋寒衣的一舉一動。
曲三娘待他很好,她們也確實有一段纏綿悱惻的時光,可她死了,留下他與小柔,孤兒寡夫,無依無靠,手里唯有曲三娘留下的幾十兩賣命錢,而且群狼環伺,還有債務未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住這些錢,也不知道就算留住了,僅憑這些錢,他能帶著小柔生活到什么時候。
往后他與小柔吃穿住行,乃至小柔的教養婚配,他都需要找一個靠山,找一個能夠為小柔出一份妝奩,為他在妻主家撐腰的大樹依附才行。
柳云垂下眼睛,臉上朵朵的紅霞像潮水一樣退下了,只留下一層蒼白的皮肉掛在纖細的骨架上。
他盯著宋寒衣冷峻的臉龐出神,他不知道眼前這個女人品行如何,也不知道她的身家底細,甚至從街頭巷尾的傳聞中,他能夠拼湊出一個殘忍冷酷的特務形象,她出入時總是腰佩長刀,冷若冰霜,生人勿近,柳云每次看她,都要鼓足勇氣,才能忽略她臉上那道傷疤。
但是至少現在,她在可憐自己。
宋寒衣聽見他的話,愣了一下,隨口道:“這種事自然有廚房的人去做,你不必這么辛苦!
柳云聽了這話,眼中涌上幾分惶恐,瑟縮道:“大人是不喜歡嗎?”
宋寒衣皺了皺眉:“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一邊覺得白粥而已,她難道少那碗粥喝嗎,一邊偏又想起昨夜縈繞在鼻尖的甜糯米香,府里的廚子好像也不屑于煮這種不入流的東西。
宋寒衣煩躁的捏了捏鼻梁,將謝瑤卿賜下的銀子拿出來,十分生硬的轉移話題:“不說這個了,陛下感念曲三娘的犧牲,也聽聞了你的遭遇,特意讓我將這些銀兩給你!
柳云默默數了數銀子,這又是一筆不菲的撫恤,仍舊是曲三娘的賣命錢。
他用掌心覆住眼睛,他本就脆弱的內心被洶涌而來的愧疚與負罪感壓迫著,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拿著曲三娘的賣命錢,心里想的,卻是如何攀附上另一個權高位重的女人。
宋寒衣看見他似哭似笑,難以描述的表情,驚詫的看著他問:“你那是什么表情,陛下體恤你們孤兒寡夫,怕你們日后生活難以為繼,許諾了若是你想為曲三娘守貞,也會為你賜下牌坊,表彰你的貞潔。”
柳云的臉驀的一白,他若是一個識時務的男人,他應該懂得陛下的良苦用心,陛下賞下的牌坊會護佑他不被那些地痞流氓騷擾凌辱,甚至會為他帶來一些微薄的收入,足以滿足他和小柔的溫飽,他應當心滿意足的感謝陛下的恩賞。
他躲過宋寒衣敏銳的眼神,悄悄向后瞧了一眼,小柔瑟縮在梁柱的陰影中,怯生生的向這邊看來。
他若是安分守己,守著牌坊度過這一生,他能夠得到什么,小柔又能夠得到什么?
他背后沒有宗族家人,也就沒有族老宗親會看在牌坊的份上接濟他們父子,他也沒有人脈朋友,既不能為小柔聘請師傅教他詩書禮儀,也不能在婚配時為他打探妻家的底細,到最后還是逃不過盲婚啞嫁的結局。
若是運氣好,興許能和那個陌生的女子共度余生,若是運氣不好,會不會落得和自己一樣的下場呢?
柳云垂在一側的手緩緩攥緊,將衣服側邊揪出深淺交錯的褶皺。
宋寒衣瞇起眼睛,危險的看著他:“你的臉怎么這么白?你不想給曲三娘守貞?”h??γ
她的聲音冷硬無情,聽上去像是盛怒時的詰問。
柳云不得不深深的低下頭去,不敢與她對視,宋寒衣上下打量著他,靜靜道:“我以為你會很喜歡陛下的這個提議呢!
畢竟當時提到曲三娘時,他苦得那么凄婉。
柳云被她盯得有些腿軟,他向后趔趄幾步,扶著石桌的邊緣緩慢的坐下來,避開宋寒衣的目光,有些狼狽的為自己的低劣辯解:“奴奴和曲三娘既無父母之命,也無媒妁之言,不過是兩個人搭伙過日子,奴便是有心為她守貞,這牌坊給奴也是名不正言不順的!
宋寒衣覺得他說的也有些道理,不過
“你若是有這個心,我去跟陛下說,讓她下旨恩賞給你就是了!
柳云抖了一抖,不再做語言上的掙扎,只是默默的將頭顱低垂,從宋寒衣的視角看去,只能看見兩片如云的烏黑發片分開,露出一截遮遮掩掩,若隱若現的,藏在素色衣領之下的,雪白的皮肉。
宋寒衣疑惑的注視了他一會,柳云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顫抖起來。
宋寒衣眨了眨眼睛,扭頭看向墻角,那里有一叢她不認識的花草,團簇花團姹紫嫣紅,開得正好,幾只蜂蝶圍著花蕊忙前忙后。
她想,柳云一個年輕男子,青春正好,后半輩子不愿形單影只也在情理之中。
“看來你是不愿意。”
她的聲音太平淡,柳云覺得那里面甚至有幾分責怪,他惶恐的抬起頭:“不,不是的”
“奴,奴只是”
宋寒衣撓了撓耳朵,不想再糾結這件事,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關于那個蛇頭放債傷人的事,我得了解的更清楚一點,跟我過來!
這種事按理是該到儀鸞司衙門公開審理的,但宋寒衣只瞟一眼柳云纖若細流的腰肢和像白瓷一樣細膩易碎的臉龐,便在心底打消了這個念頭,罷了,有校尉在場,自己親審,把唐國公府當作臨時的公衙便是了。
宋寒衣走在前面,回頭看了小步綴在自己身后的男子,心里默默的想,他畢竟是個男人,儀鸞司那種血腥陰煞的地方,能不去就不去吧。
宋寒衣的書房布置得像一個小型的公堂,一張寬大的紅木桌案端端正正擺在正中,兩側墻壁上懸掛著宋寒衣戰場上收繳來的戰利品,一柄柄刀劍閃爍著比日光還要耀眼的寒光,縱然在白日,柳云見了,也止不住的打了個寒顫。
當值的校尉捧著筆墨卷宗進來,宋寒衣大馬金刀的坐在桌案后,居高臨下的看著柳云,柳云被她看得腿軟,不受控制的往下跪,宋寒衣叫住校尉:“給他拿一把椅子!
柳云緊緊攥著把手,顫巍巍的坐下,宋寒衣便公事公辦的問:“你何時、何故借了蛇頭的錢,借了多少,你們當時是怎樣約定,蛇頭又是如何逼迫、欺辱你”
她說的飛快,一旁的校尉也下筆如飛的記錄著,只有柳云面如金紙,抖如篩糠,甚至連呼吸都變得斷斷續續的。
宋寒衣終于注意到他的不適,靜靜觀察了他一會,有些不解:“你怎么了?怎么看上去這么難受?”
柳云沉默著,搖了搖頭,那些經歷,只是回憶他就覺得惡心難堪,遑論在大庭廣眾之下,親口將它們講出來,那和當眾戳破自己身上的膿瘡有什么區別?
宋寒衣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會,做出自己的嘗試:“給他倒杯水來!
柳云搖了搖頭,小聲哀求:“大人,能不能讓站著的那位大人出去?那些事我不想讓別人聽見。”
宋寒衣一愣,卻是下意識的想,不想讓別人聽見?那怎么就愿意讓自己聽見了呢?
她皺起眉,為難道:“這不合規矩”
柳云抬起噙著淚的琉璃眼眸,梨花帶雨的瞧她:“大人”
宋寒衣糾結片刻,嘆一聲氣,看向校尉:“罷了,你出去候著吧,把筆墨拿來,我親自記錄便是!
屋里只剩下她們兩個人,宋寒衣照舊是公事公辦,仔細的詢問著關鍵的細節,柳云聽著她平靜而沒有波折的聲音,不知為何,竟漸漸的放松起來,脊梁上緊繃的皮膚一寸寸松開,臉上的惶恐與畏懼也一點點褪去,他認真聽著宋寒衣的問詢,小聲的回答著。
漸漸的,柳云逐漸意識到,宋寒衣與旁人是不同的,旁人聽了自己凄慘的過往,只會拿去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然后再提起自己時,便會露出一個既可憐又鄙夷的微妙笑容,但宋寒衣聽了,不僅巍然不動,面上也沒有什么波瀾,只是平靜的記錄著案情。
柳云心想,她既不覺得自己的過往骯臟惡心,對自己也沒有多余的同情與憐憫,她在這件事中,是最大公無私的判官,公允平淡的記錄每一個細節。
柳云在心中一邊微微松了一口氣,一邊有有些失望。
宋寒衣是不嫌棄自己的過去,可她對自己好像也沒什么別的想法。
宋寒衣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這些天陛下會和戶部的大臣商定一個合理的利息出來,你借得到那些錢,超過那個利息的就不必還了!彼挚匆谎蹜n心忡忡的柳云,繼續問:“你手里的錢還夠嗎?”
柳云在心中盤算一番,臉頰有些燙,小聲說:“借蛇頭的錢加上曲三娘欠下的債務,還錢是夠的,若是帶著小柔在外生活就”
他說的吞吞吐吐,宋寒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瞇起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叫來門外的管家:“府里有什么輕省的活計安排給他,照慣例給他發月錢!
府里人丁稀少,宋寒衣常年不著家,也不是講究的人,府里便也沒有多少活計要做,老管家上下打量柳云的小身板,最后把他安排到廚房,給另一個會做飯的廚子打下手。
柳云就這么在唐國公府里安頓了下來,每日躍躍欲試的到廚房去跟著廚子偷師,只是接連好幾天,宋寒衣都是早出晚歸,未曾在府中用過一頓飯,柳云就有些失望,只好坐在爐灶旁,安靜的看著脾氣暴躁,動作麻利的廚子罵罵咧咧的給全府的仆役做飯。
戶部幾位大臣經過謝瑤卿的恐嚇辦事不可謂不盡心盡力,不肖幾日就擬定了合適的利息出來,刑部、禮部、大理寺等衙門通宵達旦的商定新的律令,宋寒衣也沒閑著,儀鸞司上下魚貫而出,四處搜捕放高利貸還惡意討債的地痞流氓,京師的監獄一時間人滿為患。
宋寒衣進宮一趟,將這個煩惱報給了謝瑤卿。
謝瑤卿也有些頭疼,這些地痞流氓,窮兇惡極的少,大部分是些欺軟怕硬,偷雞摸狗的,總不能全給她們砍了把監獄騰出來。
謝瑤卿有些頭疼:“總不能為她們擴建牢房吧?當真沒有空牢房了?”
宋寒衣點了點頭,謝瑤卿捏著鼻梁問:“朕記的是不是還關著些男囚?”
多是些打殺妻主的男人,謝瑤卿可憐他們的經歷,卻不好因私枉法,便暫時關在牢中,擱置下來。
宋寒衣點了點頭:“是有一些,若是將他們判決了,倒是能空出一些牢房來!
謝瑤卿笑了笑:“倒不是要問斬他們,那天裴瑛同朕說起,她研究的差不多了,想在人身上試驗一下,朕總覺得她那法子有傷天和,不想讓她用尋常人試驗,若是這些男囚愿意,不妨給他們一道赦令,若是能活下來,以前犯下的罪過便既往不咎,朕再給他們一筆安身立命的銀子,若是沒那個福氣,朕也會好生安葬他們,你回去后便挨個問問那些男囚去吧!
裴瑛做的研究宋寒衣倒是略有耳聞,聽說她想將男子的肚腹剖開,剝除已經服下的結契果,然后再將肚皮縫上,這樣男子便可以與另一位女子結為妻夫,為她綿延后嗣了。
聽說宮中有個傷及根本的宮侍,經過她的試驗,雖然身體依然殘缺,但也可以吃下結契果,與心愛的女子永結同心了。
只是
宋寒衣抖了抖肩,只覺得這法子比起儀鸞司的酷刑都有過之而無不及,也不知道哪些大無畏的男子愿意接受這樣九死一生的試驗。
出乎宋寒衣的預料,那些男囚竟無一例外的應允了,宋寒衣有些奇怪,他們這樣瘦弱,這樣凄慘,每日只會以淚洗面,為什么會做出這樣決絕的決定?
宋寒衣坐在書房里,西沉的陽光透窗而過,在宣紙上落下浮光碎金一般的影子。
那些男囚答應做裴瑛的試驗后空出了些牢房,她正規劃怎么在四四方方棺材盒大小的牢房里塞進去十幾個人。
沒有人想在宋寒衣煩躁的時候打擾她,無論是沉默寡言的老管家,還是脾氣火爆的廚子,她們無一例外的將目光轉向了柳云。
他漂亮嘴甜,溫柔小意,府里沒有討厭他的人。
何況宋寒衣又是那樣優待他!放在以前,宋寒衣何曾對一個男人這樣和顏悅色過,不僅解決了他的生計,連他和別人生的兒子都要一并照顧!
柳云臨危受命,將宋寒衣的晚飯擱在托盤上,雙手捧著托盤,像隨風搖曳的柳枝,婷婷裊裊的走進書房。
他一言不發,只是靜靜為宋寒衣布好菜,宋寒衣偶爾抬頭時,也只能看見他的側臉,澄黃的夕陽照進來,宋寒衣甚至能看見他潔白臉頰上柔軟的絨毛,柳云彎腰布菜,順手將劃至臉側的一縷碎發撩到而后,露出一截白玉一樣脖頸。
宋寒衣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開口:“若是有一個大夫,能取出你肚子里的結契果,甚至能讓你再吃下另一枚結契果,只是過程十分痛苦,還九死一生,你愿意試一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