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謝邀卿居高臨下的看著那名滿頭花白的正使, 這個滿臉滄桑的老人匍匐在她的腳下,看上去有些可憐。
聽禮部尚書說,此人幼時便是樓蘭王的伴讀,樓蘭王待她如親妹, 十余年前樓蘭內(nèi)亂驟起, 便是她斷去一臂, 保護樓蘭王且戰(zhàn)且退, 守土一方,樓蘭王今日能重登王位,少不了她的功勞。
她若與樓蘭王親密至此, 又曾傾慕樓蘭的那位長帝卿, 想必對樓蘭長帝卿的樣貌想必十分熟稔。
謝瑤卿垂眸觀察著她,見她臉上的震驚與驚慌不似做假,便起身,緩緩踱步至她身前,謝瑤卿伸手, 微微用力, 從正使僵硬的雙手中奪過那副泛黃的畫卷,只一眼, 便厭倦的丟到一邊。
慧貴君那張見之令人生厭的美艷面容,她是一眼都不想多瞧。
謝瑤卿低頭, 一邊觀察著正使的神情,一邊猜測著其中的可能,若慧貴君不是當(dāng)日和親大周的樓蘭皇子,那真正的樓蘭皇子, 是誰呢?
謝瑤卿略一伸手,示意內(nèi)侍將正使扶起, 自己則緩緩道:“朕聽說樓蘭王能重登王位,多虧你這位悍不畏死的勇將,朕從來敬重你們這些舍生忘死的將軍,方才那些齟齬,便暫時揭過。”她叫來內(nèi)侍,點了點上首的位置,“為正使看座!
謝瑤卿回到正中的桌案之后,卻見向晚正咬著嘴唇,歪著頭,努力的思索著,謝瑤卿笑笑,用指腹將他緊皺在一起的清秀長眉揉開,向晚看見她,便止住了思索,彎起眉眼對她溫柔一笑。
謝瑤卿心中便熨帖許多,她轉(zhuǎn)身看向正使,抿了一口茶,沉聲問,“你既說此人不是你們長帝卿,那你們可有長帝卿的畫像?”
正使陷入了一陣沉默,片刻后方艱難回稟,“畫像只是樓蘭十年內(nèi)亂,原先宮中的許多東西早已經(jīng)損毀丟失了,長帝卿的畫像,恐怕難尋了”
謝瑤卿嘆了口氣,揉著額角,有些疲倦道:“既如此,沒憑沒據(jù),你要朕怎么相信你呢?”
正使毫不猶豫的舉手對天發(fā)誓,“陛下,我絕無半句虛言,若我所言有假,便叫我死后不得安寧,永墜無間獄中去!
謝瑤卿并不理會她這些虛無縹緲的誓言,她只是盯著慧貴君那張畫卷看,片刻后她招手喚來內(nèi)侍,“去查查,當(dāng)年樓蘭遣皇子和親,中間可曾出了什么變故?”
十余年前的往事,一時半會想查清并不容易,倒是那位正使,還記的清晰明了。
“當(dāng)日樓蘭國內(nèi)內(nèi)亂四起,先王送皇子和親,一是為了求援,而也是為了給長帝卿尋個安穩(wěn)的依靠,當(dāng)時王都之中已有流寇賊匪,王都之中許多豪紳,便花大價錢將自家幼子塞到陪嫁的隊伍中,以求兒子能到大周來安穩(wěn)度日。”
正閉目養(yǎng)神的謝瑤卿心中微微一動,和親隊伍魚龍混雜,若其中有人心存不軌
她睜開眼,坐直了身子,指著那畫卷問正使,“你之前也是樓蘭的貴族,能塞兒子到你們皇子和親的隊伍里,想必也是大族,你不如仔細悄悄,這人是否眼熟?”
正使便上前幾步,瞇著眼睛仔細瞧,片刻后她有些遲疑道:“模樣變了許多,只是眉眼間隱約能看出幾分那叛臣的影子也許是叛臣庶子,我之前沒見過幾面。”
謝瑤卿不自覺的捏著向晚柔軟的揉捏起來,她想,樓蘭歷來是大周屬國,遣皇子和親,一定是存了求援的心思在的,便是大周鞭長莫及,一時派不了兵,也得讓大周的皇帝知曉樓蘭國內(nèi)出了許多叛臣,可慧貴君入宮之后,卻只知爭寵害人,又用花言巧語,把自己那位糊涂母皇騙得團團轉(zhuǎn),樓蘭內(nèi)亂的消息,還是謝瑤卿守西北時從秦胡人口中知曉的,那位慧貴君,仿佛是將故國親人忘在腦后了一般。
可如果他便是那個叛臣的兒子,和親途中李代桃僵,頂替了皇子,一切便都說得通了。
也許從一開始,那些把兒子塞進陪嫁隊伍中的豪族大戶,便是通叛臣穿的一條褲子,否則那樓蘭皇子再懦弱可欺,手底下也不至于一個忠仆都沒有。
謝瑤卿在頃刻間便推測出事情的來龍去脈,正巧去翻史官記檔的內(nèi)侍也回來稟報。
“陛下,當(dāng)年和親途中并無大事發(fā)生,只是途徑虎跳羚時,和親的隊伍遇見了山匪,沖散了許多仆從,皇子也受了驚嚇!
謝瑤卿略一思索,便命令道:“去查查宮中可還有樓蘭陪嫁來的宮人?”
不多時內(nèi)侍來稟,卻說因為七年前慧貴君宮殿走水,樓蘭陪嫁而來的宮人玩忽職守,都被慧貴君處死了。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謝瑤卿只輕輕頷首,和親之事的全貌已經(jīng)漸漸浮現(xiàn)在了她眼前,瞧正使悔恨非常,淚眼婆娑的樣子,恐怕一時半會還無法自拔,剩下一個最棘手的問題,便只能謝瑤卿自己去想了。
“真正的樓蘭皇子,又去哪了呢?”
若是和親途中他就被害死,看在樓蘭歸降的份上,謝瑤卿也得把他的尸首或是墳塋找到,然后追封一下以表對樓蘭的重視與親厚。
如今真相大白,慧貴君不僅不是樓蘭的皇子,反倒樓蘭皇室還深受其害,這下謝瑤卿和樓蘭不僅沒了仇怨,還多了個共同的仇人,謝瑤卿再看向正使時,竟隱隱生出幾分同仇敵愾的暢快。
正使畢竟久經(jīng)風(fēng)浪,只哭了片刻便斂袖擦去眼角渾濁的淚痕,聲音微顫。
她徐徐的懷念著她們的長帝卿。
“玉琴善良柔弱,許是人善被人欺,那些混賬見他性子軟,才敢害他說到底是我們無能,鎮(zhèn)不住國內(nèi)的宵小,也護不住玉琴”
謝瑤卿并不表態(tài),只是靜靜聽著,心中卻覺得這長帝卿竟與自己生父一般懦弱。
正使對長帝卿的記憶也只停留在他的十六歲,除了二人幼時無憂無慮的時光,也沒有什么值得感慨的,末了,她只是嘆息道:“十幾年過去,我卻始終忘不了,當(dāng)日我為他送嫁,他眼下那一朵梅花一樣的胎記上,閃爍著淚光的樣子!
謝瑤卿驀的抬起頭,心臟卻仿佛是漏跳了一拍。
向晚及時的拖住她后仰的身軀,扶住了她手中傾倒的酒杯。
半晌后,謝瑤卿方緩緩穩(wěn)住了身形,她倚靠在向晚肩上,神色難明,她微微張了張嘴,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話來。
正使被她嚇得不輕,滿臉慘白,求救一樣看向向晚。
向晚心意一動,恰到好處道,“先帝的后宮中,似乎還有一位樓蘭的侍君!
第 62 章
謝瑤卿有些失神, 一動不動,只有些怔愣的望著向晚,向晚溫柔的看向她的眼睛,謝瑤卿緩緩伸出手, 輕輕握住了向晚的手。
向晚低下頭, 看著二人指尖相握的地方。
他想, 他是謝瑤卿的夫郎, 是她承認的大周鳳君,如今事發(fā)突然,他應(yīng)該做謝瑤卿的喉舌, 做謝瑤卿意志的延伸, 他理應(yīng)為謝瑤卿排憂解難,為謝瑤卿處理變故。
于是向晚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既是在問謝瑤卿,又是在為樓蘭的使臣們解釋。
“陛下, 臣侍心中早有疑問, 為什么慧貴君會與一個樂奴勢同水火,還要處處針對, 甚至不惜牽扯皇女下水,也要毒殺陛下的生父呢?”
后宮之中雖然只由宦官服侍, 可這些世家的貴子在入宮前身邊總有幾個得力的奴仆,這些奴仆大多眉目清秀,身段可人,為的便是送進宮來充作皇帝低位的侍君, 好為自家兒郎分憂固寵,鞏固自家在后宮中的地位。日后若是有了孩子, 也可以抱到自家兒子膝下?lián)狃B(yǎng)。
慧貴君如果真的是善良柔弱的樓蘭皇子,謝瑤卿的生父如果真的是他帶來的陪嫁樂奴,慧貴君不會不知道留一個出身低賤卻美貌的侍君在身邊的好處,也不會沒來由的針對磋磨一個樂奴,還大張旗鼓,恨不得天下人人皆知的毒死他。
除非,慧貴君不僅是李代桃僵的叛臣庶子,還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留了真正的樓蘭皇子一命,并關(guān)在自己身邊充作樂奴日日折磨,也許他帶玉琴進宮,為的便是借皇帝的手,把他變作宮侍。
可皇帝不僅沒有如他所愿,反倒看中玉琴貌美,選他做了侍君。
向晚條析縷清的分析著,“所以他才處處針對,苛待陛下的生父,還不惜代價的殺死陛下的生父,因為只要陛下生父活著一日,他的身份就一日被拆穿的可能,尤其是在他生下陛下,陛下逐漸長大成人時,慧貴君也就越來越容不得陛下了!
“其實仔細想來,慧貴君當(dāng)時也許連陛下都想殺死的,否則陛下貴為皇女,如何能險些凍斃在雪夜中呢?”
謝瑤卿再被欺辱,也是皇女、寵君身邊的奴才凌辱她,皇女無故于雪夜凍死,周圍的太監(jiān)們難道都不要命了不成,輪得到自己這個向府冒牌公子去救?
謝瑤卿握著向晚的手緩緩收緊,直到向晚有些吃不住痛,發(fā)出一聲微弱的輕吟,她方才如大夢初醒一般回過神來,松開了向晚的手指,她發(fā)了好長的時間的愣,將那個早已模糊不清的影子從記憶里翻找出來。
她的生父是一個極漂亮的人,漂亮到她時至今日,仍然能夠回憶起他滿頭如瀑如綢緞的烏黑絹發(fā),仍舊能夠回憶起他那雙如春泓如秋水的眼睛,可他也是極懦弱的人,懦弱到謝瑤卿如今想起他,竟只能記起他日夜以淚洗面,等待先帝寵幸的樣子。
他雖生下謝瑤卿,卻無法庇護他,他甚至連自己也庇護不了,他只能一邊把謝瑤卿摟在懷里,一邊用自己單薄的身軀,去為謝瑤卿抵擋那些鞭笞與辱罵,然后淚眼婆娑的,指望先帝為他主持公道。
先帝本就是個糊涂鬼,一個只會指望她的男人,豈不更糊涂。
謝瑤卿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似是感慨,又似不解,“可是父親他為什么不將此事告知先帝呢?”
先帝再糊涂,也是一國之主,為后宮里的男人,為一個被欺辱了樓蘭皇子伸張正義的本事還是有的。
謝瑤卿甚至隱隱有些埋怨起父親來,為什么要那么懦弱呢?為什么要任人欺凌呢?正義永遠不是等來的,永遠是靠自己掙來的!
向晚卻輕柔的覆住她緊握的手掌,溫聲小意道:“陛下不要怪罪您的父親,他本是千金之軀,遭了那么大的變故,母親皇姐也生死不明,又被慧貴君百般磋磨,便是有再高的心氣,再強韌的內(nèi)心,也要一點點的被磋磨沒了,慧貴君為了不露出馬腳,必然是對他百般威脅,他心中既有冤屈,總得先想辦法保全自己的性命。”
“何況他還有了陛下您,有了您,他也不忍舍下您,同慧貴君玉石俱焚了!
末了,向晚牽著謝瑤卿的手,輕輕扶上自己微微攏起的小腹,他月份漸長,謝瑤卿此時,已經(jīng)能感受到藏在他血肉之下,另一個生命的悅動了。
謝瑤卿原本冷厲的神情仿佛收到那個小東西的感召一般,竟難得的變得柔和起來。
不知道那個小東西在干什么,讓向晚有些不適的蹙起了眉,只是他仍然笑著,沖謝瑤卿道:“您生父當(dāng)日的心思,與臣侍此時的心思,與陛下此時的心思,定然別無二致!
謝瑤卿露出一個不自覺的微笑,只是遲疑的問,“是嗎?”
向晚繼續(xù)道:“也許您的生父也將實情告訴了先帝,只是先帝礙于朝堂上的紛爭,無從下手罷了!
謝瑤卿思索著當(dāng)日的朝局,慧貴君早知樓蘭內(nèi)亂,從一開始就沒指望借樓蘭的勢,卻在得寵后迅速的同中原世家搭上了線,借著自己身在后宮的便利,不僅打聽先帝的心思,還甜言蜜語的吹些枕邊風(fēng),甚至因為自己出身外族,后嗣不能入主東宮的緣故,他放棄了自己生育,反而專心撫養(yǎng)起出身世家大族的先鳳君留下的三皇女謝瓊卿。
謝瑤卿在心中猜測著,一開始,父親在宮中無依無靠,慧貴君又用性命威脅,所以父親不敢向先帝告發(fā),后來有了自己,自己又慢慢長成,父親既有了依靠,有不想讓自己受辱,便將真相告知了先帝,可那是慧貴君氣候已成,世家先帝早已經(jīng)前朝后宮架空,想要發(fā)難也是有心無力。
而此事又被慧貴君知曉,為了不留后患,他殺了父親,還想對自己下手。
現(xiàn)在想來,先帝把自己流放到西北邊軍時,恰是二十七個月后,父親喪期滿時,她當(dāng)日只覺是先帝厭棄自己,又聽了小人蠱惑,才把自己送到危險重重的西北戰(zhàn)場上等死。
現(xiàn)在想來,也許那是一個無能的母皇對自己最后的庇佑,和下的最后一步險棋了。
不然又何以解釋一年前上一任儀鸞衛(wèi)指揮使冒死送來的那一封勤王的詔書?
向晚見謝瑤卿閉目沉思,久久不能自拔,便試探著喚了一聲,“陛下?”
謝瑤卿回過神來,卻盯著向晚的小腹,低聲同他說,“咱們的孩子,若是個男孩,萬萬不能像父親那樣軟弱,總要潑辣凌厲些,才不會叫人欺負了去!彼肓讼耄盅a充道,“若是像你些便好了,但也不能太像。”
當(dāng)日蓄芳閣上向晚若是沒有和鴇公對罵,從二樓一躍而下的勇氣,她們二人也不會有這一段佳緣。
向晚的重點卻在后半句,“為什么不能太像?”
謝瑤卿目光微微游移,有些底氣不足,“太像的話大著肚子假死逃跑,實在有些不像話!
向晚便立起眉眼來,將臉扭向一邊,發(fā)出一聲冷哼,反擊道:“若咱們的孩子是個女孩,我也希望她像你些,但也不能太像。”
“不然生女肖母,學(xué)了你的薄情寡恩去,我可消受不起!
謝瑤卿只是笑,由著他癟著嘴嘟嘟囔囔,二人鬧了這一會,謝瑤卿方才升起的那些悵惘才漸漸的煙消云散,她再看向廳中的正使時,眼中的冰雪也已經(jīng)消融,余下的只是親近。
她喚來內(nèi)侍,“將使者們的座位移到朕身邊來。”
她再次看向那位滄桑衰老的正使,這次叫出的卻是她的漢姓,“拓跋使者,你既有樓蘭王結(jié)為姐妹,興許也是朕的的長輩!彼鼉(nèi)侍斟了滿杯,而后舉起酒樽,微笑著看向正使,“朕這一杯,既敬你扶持樓蘭王重登王位的忠心,也敬你愿為長帝卿奔走的深情!
漢姓拓跋的正使還沉浸在柳暗花明,峰回路轉(zhuǎn)的故事中,聞言惶恐的舉起酒杯與謝瑤卿共飲,似是不習(xí)慣謝瑤卿的和顏悅色一般。
謝瑤卿便笑:“拓跋使者不必惶恐,慧貴君既不是你們樓蘭的皇子,朕與樓蘭王,大周與樓蘭,便仍是親如姐妹的一家人!
為了讓正使安心,也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謝瑤卿命令內(nèi)侍道:“去看一看宮中還有沒有朕父親的畫像,若是慧貴君曾命人燒了,那就去先帝留下的遺物里找一找!
拓跋正使神色復(fù)雜的看著謝瑤卿,若是猜測屬實,眼前這人便是樓蘭王的侄女,大周與樓蘭,便成了實打?qū)嵉囊鲇H之國,于情于理,她都得趕快將這個消息告訴王上才是。
內(nèi)侍手腳麻利,已經(jīng)在先帝遺留的故紙堆里翻出了一張破損泛黃的畫像。
筆跡雖已模糊,但拓跋正使在畫卷展開的那一瞬間便涕淚橫流,謝瑤卿看在眼中,只嘆一起口氣,心道,真相如何,想來無需多言了。
趁樓蘭正使在不顧風(fēng)度的嚎啕大哭,她冷眼看向席下冷汗流個不停的禮部尚書。
她刀子一樣的眼風(fēng)掃過去,年過半百的禮部尚書趙端當(dāng)即汗液不擦了,幾十年的老寒腿也在這一瞬間不治而愈了,她步伐矯健的上前跪倒,義憤填膺的怒罵道:“臣不知那元氏賤人竟是如此不忠不敬,蛇蝎心腸,陛下,容臣提議,不如將元氏刨棺鞭尸,以儆效尤!”
謝瑤卿只端著酒杯,似笑非笑的看著她,臉上只有一句話——前幾日提議讓朕追封元氏的,好像也是你吧?
趙端背后華貴的衣衫頃刻間又被浸濕了,她當(dāng)機立斷的認錯道:“臣先時受了奸臣蒙蔽,竟被元氏生前的偽裝騙了過去!那些人定是同反賊謝瓊卿串聯(lián),臣愿意檢舉她們,望陛下明察!”
謝瑤卿輕笑一聲,是個識時務(wù)的,往后給她從尚書位上擼下來送個閑職養(yǎng)老,給她個善終。
謝瑤卿抿了口酒,輕聲提醒,“那追封一事?”
趙端心領(lǐng)神會,“自然要追封真正的樓蘭皇子,陛下的生父,大周的鳳君!只是微臣覺得先前的謚號不大好,容臣回去和禮部同僚們商議,一定給先鳳君一個十全十美的謚號!”
謝瑤卿這才滿意了些,沖她點了點下巴,放她回去喝酒玩樂,只是趙端恐怕沒心思吃酒了,恨不得搜腸刮肚,傾盡畢生所學(xué),立馬想出一個壓得過孝仁的,完美的謚號。
拓跋正使終于哭完了,她抬起僅存的手臂抹去眼角渾濁的淚水,哽咽的向謝瑤卿請求,“陛下,此事既有分明,請準(zhǔn)許我先回樓蘭將此事稟告王上,告知王上她的幼弟尚有血脈在人間,且就是大周的陛下,余下的還需王上再做定奪!
謝瑤卿頷首默許,她和樓蘭王既有了一層血緣關(guān)系在,那很多事便可以更近一步的談一談了,比如大周能不能在樓蘭設(shè)立一個官方組織,教化樓蘭民眾?學(xué)了漢文的樓蘭人能不能參加科舉,入朝為官?
這些都要等樓蘭王決斷后再商議,但樓蘭年輕的使臣們還有一件要緊事。
她們戳了戳拓跋正使的衣服,七嘴八舌的提醒她,“祭司大人,我們還帶了和親的皇子來。
拓跋正使有些尬尷的望了一眼謝瑤卿,向晚就坐在她的身側(cè),燭光搖曳,月色如銀,照的二人如同一對天造地設(shè)的璧人。
她嘆了口氣,自覺心虛,底氣不足道:“我們原本打算送王上的次子前來和親,只是今日見了陛下與鳳君方知什么叫佳偶天成,我們的小心思實在羞于啟齒。”
向晚挑眉看向謝瑤卿,只笑吟吟的看著她,謝瑤卿便一哂,問過皇子的年齡生辰后平靜道:“這倒不妨,朕已有鳳君,但朕還有一位妹妹謝瑾卿,去歲新封了南安郡王,常年為朕鎮(zhèn)守西南,尚未娶親,年紀與皇子倒是相配,不如先留皇子在京中暫居,待到年底瑾卿回京,叫她們二人見上一見,若是眼緣相合,也算親上加親!
不嫁君王為侍,嫁郡王為夫也是好的,左右她們要的只是謝瑤卿的態(tài)度,只要謝瑤卿高興,干什么都是對的。
使臣們既要回一趟樓蘭,謝瑤卿便提前撥了許多賞賜下去,金銀珠寶,珊瑚瑪瑙,流水一樣送進了鴻臚寺,直堪的向晚都咋舌,忍不住私下里問謝瑤卿,“樓蘭王雖是陛下姑姑,可陛下還沒見過她,怎么就如此寵信她呢?”
他問這話時謝瑤卿已經(jīng)在大周輿圖下坐了半天,輿圖之上,一條朱紅曲線連接元京與西域樓蘭,又連接更遠處的西域諸國,謝瑤卿聽見向晚的話音,笑著命人將輿圖收斂了,握著他的手微笑著看著他,他的肚子越發(fā)明顯了,謝瑤卿取了個金絲軟枕墊在他腰下,隨口埋怨裴瑛,“你這么大的月份,她也敢不派派跟著,真是個庸醫(yī)!
向晚只是笑,“裴大夫正躲著郭太醫(yī)呢,來給我診脈都躡手躡腳,跟做賊一樣!
裴瑛和郭芳儀的恩怨情仇謝瑤卿懶得理,且讓裴瑛為難去吧,眼下她有更要緊的事。
向晚還在眼巴巴的盯著輿圖瞧,謝瑤卿便笑著哄他,“朕只是有個構(gòu)想罷了,待它成真了,朕再和你分享不遲!
自回宮后向晚便一心一意的相信謝瑤卿了,聞言便歡喜道:“陛下想的定然是能成真的!
謝瑤卿笑著捏了捏他的手,卻又將話鋒一轉(zhuǎn),提起了一個向晚不想記起的人,“南邊傳來消息,謝瓊卿已經(jīng)授首了,王琴上表為向晴請功,說她作戰(zhàn)勇猛,陣斬謝瓊卿,是不世出的勇將,朕已經(jīng)下令,命向晴帶著謝瓊卿的頭顱進宮受封了!
“謝瓊卿既有覆滅,朕手里卻還有一個人,要交給你處置!
向晚一愣,便聽見謝瑤卿緩緩道。
“向曦尚在地牢,殺死他雖然容易,可他三番五次栽贓構(gòu)陷!
“到底如何處置,朕想問問你的意思。”
謝瑤卿沉默了一會,又補充道:“不過殺是一定要殺的,怎么殺你說了算!
第 63 章
向曦。
聽謝瑤卿提起這個名字, 向晚長久以來掛在嘴角的那抹溫柔可人的笑容也漸漸的消散了,他低垂眉眼,神色難明,輕聲道:“我若是說了, 只怕陛下覺得我心狠!
謝瑤卿捏著他的手, 一邊閉目養(yǎng)神一邊平靜道:“無妨, 朕只會比你更心狠!
向晚低著頭, 沉默的思索了片刻,半晌后,他小聲問謝瑤卿:“如何處置他有陛下圣心獨斷, 只是我還想在行刑之前見他一面!
有一些話, 他實在想親口問一問向曦。
謝瑤卿并無不滿,只是拉起向晚的手,輕聲囑咐,“朕同你一起去,去了以后, 萬事聽朕安排!
為了不讓向晚受到驚嚇, 儀鸞衛(wèi)提前將奄奄一息的向曦從陰冷潮濕,蛇鼠叢生的地牢移到了一處窗明幾凈的凈室內(nèi), 謝瓊卿已死,向曦身上唯一一點可能的價值也消失了, 他已經(jīng)是將死的人了,所以他身上那些可怖的傷痕與刻骨的疼痛都成了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唯一要緊的大事,便是不能叫他身上那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沖撞了鳳君。
一如不久之前, 在身著貴君服制的向曦心里,向晚經(jīng)受的痛苦, 向晚瀕死的掙扎,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萬萬不能讓一個卑賤之人壞了自己的心情,壞了三殿下的大計。
向曦只要動一動,便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要碎成渣了,可儀鸞衛(wèi)從來冷血無情,連醫(yī)官都未曾叫來,只是用粗糲堅硬的白布坯將他渾身裹了一遍,只要不露出氣味便萬事大吉,甚至為了保證他在謝瑤卿與向晚問話時清醒無常,儀鸞衛(wèi)還給他為了些損傷身體,卻能讓人興奮的秘方。
向晚由謝瑤卿扶著,小心翼翼的順著陡峭的樓梯走下來,昏暗死寂的凈室內(nèi)因而漏下了一抹天光,瀉進了一縷生氣。
明亮刺眼的日光打在潦倒困頓的向曦身上,仿佛滾燙的烈火一般,將這團罪孽深重的血肉灼燒得顫抖不停。
出于對儀鸞衛(wèi)與刑法的恐懼,他瑟縮著蜷成一團,從眼底流露出幾分可笑的畏懼。
可當(dāng)他竭盡全力的睜開眼睛,看清來人時,他身上的恐懼竟在一瞬間冰雪消融,轉(zhuǎn)而匯聚成一股如由實質(zhì)的怨毒,凝聚在他渾濁不堪的雙眼中。
離了高超的易容手段,他與向晚一點也不像,向晚純凈輕靈如仙子,他卻污濁沉重如淤泥。
可他眼中的怨恨卻像藤蔓一樣死死抓住了向晚的腳腕,想將他從云層攀扯下來。
向曦伸出嶙峋的手指指著向晚的鼻子,像個瘋子一樣癲狂的罵道:“都是因為你!若不是你,我怎么會流落至今!若不是你,我還是陳王夫郎,我還是大周鳳君!”
謝瑤卿默不作聲的上前一步,擋在了向晚身前。
向晚無奈的嘆了一口氣,站在謝瑤卿寬闊的臂展之后,小聲的同她感慨,“陛下,我實在想不明白,我從未害過向曦,他為什么從一開始就想置我于死地呢?”
謝瑤卿冷笑一聲,“他本就是卑劣之人,有什么可說的?”
向晚緩緩搖了搖頭,徐徐踱至桌案前,向曦腳腕上被栓了一條碗口粗大鐵鏈,讓他行動不便,無法撲到向晚身前來行刺,只能徒勞無功的在原地抖做一團。
向晚整理著久遠的記憶,微微蹙著眉,輕聲細語的問,“后來的事,為著陛下的心病,為了你所謂的大計,你害我,原也沒什么可說的,可是之前在向家的時候,我同你原本沒什么仇怨,你為什么卻恨我入骨,把我趕出向府還不滿足,非要將我賣入暗倡館才肯罷休?”
向晚實在不明白,為什么有人對無辜之人的怨恨可以如此莫名其妙。
向曦卻只是陰毒的瞪著他,瞪得兩顆渾圓的眼珠子仿佛要從眼眶中掉出來一樣。
他嗤嗤的笑起來,“沒什么仇怨?我原本的人生,原本的幸福,原本的榮華,原本的富貴,全被你偷去了,你還說沒什么仇怨?如果不是你,如今坐在鳳位上的人就是我!”
“原本我才是向府金尊玉貴的小少爺,旁人的贊譽,貴女們的喜歡,原本都應(yīng)該是我的,卻都被你偷去了!難道我不能恨你嗎?!”
“你偷了我的人生,享受向府前呼后擁的快活人生,我卻被賣進暗倡館,日夜受辱,你知道我對著他們笑的時候有多惡心嗎?更惡心的是,回了向府,我還要頂著你的臉活一輩子,既然我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侮辱得不到彌補,我就要讓你嘗一嘗倚門賣笑的滋味!”
他惡狠狠的盯著向晚,只恨不能將他生吃了,“我就應(yīng)該恨你!”
向晚百思不得其解,“你不是因為我走失的,也不是我把你賣進暗倡館的,欺辱你的人也不是我,我也沒有攔著向家的人找你,你為什么要恨我?”
向曦只是瘋癲的笑,“誰讓你那么漂亮,漂亮得我娘看見你就忘了平凡丑陋的我,誰讓你那么乖順,乖順得向府上下都覺得你比我好拿捏,誰讓你那么善良,善良得那些下賤仆從覺得最好我永遠也回不去!”
他發(fā)狠道:“你們?nèi)荚撍!?br />
向晚忍無可忍,心底攢聚的那團怒火迸發(fā)出來,燃起一股洶涌的火焰。
謝瑤卿拉住他的衣角,攔住他撲向向曦的身形,向晚微微喘了幾口氣,平復(fù)了心情,方怒道:“你說的這些,那一件是我的錯?!分明是向府的仆役粗陋走失了你,分明是向府仗勢欺人,強買了我去,讓我母父雙亡,讓我兄妹二人顛沛流離,分明是向府疏漏怠慢,不愿接著尋你,分明萬事都是向府的錯,你的怨氣不沖她們,反倒沖我!”
向曦似乎真的已經(jīng)瘋了,他陷入自己的臆想,蠻橫的打斷向晚,“你們只是卑賤的庶民,死了就死了!她們早晚該死的!就像你,早晚要被賣進教坊的!只有我!我生來是向府的少爺,理應(yīng)做王夫,做鳳君”
向晚忍無可忍,怒喝著打斷他,“夠了,事到如今,我只問你一句,你當(dāng)日害我時,知不知道是向家人強買的我,知不知道是向家人逼死我的母父?”
向曦笑得詭異,“知道又如何?知道了才更該害你,你原本就該和她們一起死的,卻偷了我的東西去,活到了如今,我的母親是三品的大官,生來高貴,我是她親生的兒子,生來也高貴,全是你們這些賤人的錯。”
向晚看向謝瑤卿,謝瑤卿又輕輕一看身后儀鸞衛(wèi),當(dāng)即就有手腳麻利的校尉拿了一塊細布捂了他的嘴,防止他再說出寫污言穢語。
謝瑤卿看向向晚,試著寬慰他,“不必為他分心,他本就是這般低賤的人,也不要可憐他如今的樣子,他有今日,全是他罪有應(yīng)得!
向曦鼻腔里溢出鮮紅的血沫來,不停的喘著粗氣,兇狠的瞪著謝瑤卿。
這個樂奴生的女人,這個喜怒無常的瘋子,她竟然也活到了今日,她竟然打敗了三殿下!
可向晚卻已經(jīng)看清了向曦究竟是什么樣的人,他為強權(quán)所害,卻不敢憎恨強權(quán),只好揮刀向更弱者。
向晚抬起頭,由著謝瑤卿伸出手,將自己緊蹙的長眉溫柔的揉開,向晚不管謝瑤卿的阻撓,堅定的跪了下去,說出自己那個有些惡毒的請求。
“陛下,向晴曾給我說,向家的人后來犯了事,卻依托謝瓊卿保住了性命和富貴,他既然這么推崇向家的高貴,陛下能不能送她們一起上路?”
謝瑤卿溫柔的將他扶起來,只沖他笑,看向向曦的眼神卻冷若寒霜,她平靜的命令儀鸞衛(wèi),“好吃好喝的養(yǎng)著,把他身上的傷也養(yǎng)好,精神也養(yǎng)得正常點,養(yǎng)到秋天,和找到的向家人一起,拉到菜市口剮了,務(wù)必要千刀萬剮,一刀也不能少。”
向曦忽然劇烈的掙扎起來,他甚至不管不顧的掙開儀鸞衛(wèi)的束縛,將嘴里的布條吐出來,他死死盯著謝瑤卿,怨毒的詛咒她們,“你們以為自己贏了?謝瑤卿,你生父低賤,注定不得民心,你喜怒無常,風(fēng)電不定,你以為你能和賤人長久嗎?!”
若是以前,聽他提起這些謝瑤卿不說暴跳如雷,也得心緒起伏不定頭痛欲裂上幾天方能消停。
可如今她再聽這些,只覺啼笑皆非,她甚至懶得再看向曦一眼,只是平淡讓儀鸞衛(wèi)又把他壓了回去,她冷酷的笑著,“這些都和你無關(guān),你只要數(shù)著日子,等千刀萬剮那一日就行了!
從地牢出來,澄澈日光遍灑大地,向晚重新沐浴在溫暖的日光,再看向謝瑤卿時,只覺得她周身都被一層融暖的光芒包圍著,看上去更加風(fēng)流俊朗了。
有內(nèi)侍來報,說前幾日尋到的先鳳君畫像已經(jīng)尋了一處風(fēng)水極佳的宮殿供奉了。
自從那日宴會之后,宮中上下便有了一個共識,那就是先鳳君只有一個人,那就是謝瑤卿的生父,樓蘭的皇子宇文玉琴。
謝瑤卿牽起向晚的手,于逆光中微笑著看向向晚。
“向晚,要不要同朕一起,去為父君上柱香?”
第 64 章
宮中的畫師已經(jīng)連夜去尋找參考, 趕制先鳳君的遺像了,只是關(guān)于宇文玉琴的生平早已湮沒在先帝后宮大大小小的爭斗中,再不可考,想要盡善盡美的畫好, 總要費上一些時日, 在那之前, 謝瑤卿只能對著先帝留下來的那張畫像寄托哀思了。
先鳳君宇文玉琴的畫像被精心細致的用赤金卷軸裝裱起來, 由十幾位手藝純熟的老匠人連夜趕工,除去了上面沾染的灰塵與污漬,并不計代價的讓原本陳舊泛黃的絹帛和上面剝落的顏彩恢復(fù)了原本熠熠生輝的模樣。
這張畫卷被掛在祁靈殿正中, 宮殿寬敞明亮, 正是午后,宮殿四周開著窗,明亮的日光穿過窗欞,落在殿中光滑如鑒的漢白玉地面上,殿內(nèi)掛滿了輕薄如霧的紗幔, 四角又點綴著幾串玲瓏剔透的琉璃風(fēng)鈴, 若有清風(fēng)吹拂而過,便會發(fā)出一聲聲飄渺輕靈的樂音, 伴著柔軟的,如云霞般漂浮不定的紗幔, 只會讓人恍惚自己是否早已身在瑤池仙境。
謝瑤卿又一次抬眼看向自己的父君,他的容貌經(jīng)過畫師們殫精竭慮的修復(fù),愈發(fā)美麗不可方物,細眉彎如柳葉, 眉目間卻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仇怨,畫像只化了他的上半身, 但也能看出他如柳絲一樣柔軟,一樣弱不經(jīng)風(fēng)的身形,那樣柔弱的身形,讓先帝瞧見了,便忍不住要攬在懷里,為他撐起一片天地。
連向晚抬頭瞧見了,都忍不住要為他的姿容怔愣出身。
他呆呆的,將眼神從畫像移到了謝瑤卿的臉上,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一雙風(fēng)流的桃花眼里藏著一雙蜜糖一般的琥珀色眼眸。
謝瑤卿手上沾的那些血總會讓人忽視了她繼承自父親的容貌。
向晚又默不作聲的看向了自己的小腹,那里已經(jīng)能看見結(jié)契果生根發(fā)芽,微微拱出的一個尖了。
他的臉有些熱,這個孩子生出來,能不能像她娘一樣風(fēng)神俊朗了?萬一像自己多點,豈不是浪費了謝瑤卿的好容貌?可他也不差呀。
可謝瑤卿卻在歪著頭,想別的事,聽說自己生產(chǎn)時父君難產(chǎn),他就是用這樣一副瘦弱不堪的身子生下了她,為年幼的自己擋住來自慧貴君、來自皇姐皇兄們的謀算,直到撒手人寰。
她的目光也不自覺的移向了向晚,她想,向晚遠逃錫州,得知自己有孕的那個時候,想必早已有了同父君一樣的覺悟吧?
所以,她決不負他。
謝瑤卿看見向晚在看自己,便捉起他的手,放在唇邊,輕輕蹭了蹭,她拉著向晚的手腕,扶著他的腰身,同他一起跪在了畫像前的蒲團前。
她仰頭靜靜凝望著自己的生父。
有風(fēng)自殿外簌簌而過,拂起那些輕薄的,云朵一樣的輕紗,像一只溫柔的手上,輕輕的撫摸著她的臉頰。
謝瑤卿一動不動,沉默了半晌,片刻后她平靜的將那些藏在心中近十年,誰也不曾知曉的痛苦,不急不徐的,平穩(wěn)又堅定的說給向晚聽。
“朕不曾跟人說過,父君的許多畫像,其實是朕親自毀去的!
向晚并不言語,只是緩緩的,與她十指交握,學(xué)著她的樣子,仰頭,虔誠的望向畫像。
他想,經(jīng)年日久,先鳳君一定有許多話想和謝瑤卿說,他會不會有什么話,要和自己說呢?
向晚安靜的聽著謝瑤卿娓娓的敘述。
她的話語不再冰冷威嚴,漸漸的柔軟成一個孩童一般。
“是朕親手害死了父君,可朕無能,只能在西北邊軍之中保全自己而已!
“朕非但不能為父君報仇,反倒要眼睜睜的看著罪魁禍?zhǔn)族羞b法外,洋洋自得,甚至進京請安時,還要對元氏、謝瓊卿行禮請安。”
“朕愧對父君,也無顏面對父君,每每看見父君的畫像,心中只余愧疚與痛苦,時間久了,竟成了一樁心疾,連提起都不能提起,否則便會情難自已,不能自控,連累身邊的人。”
這事向晚是記得的,他被謝瑤卿打入冷宮,就是因為尚衣監(jiān)用宇文玉琴曾經(jīng)的吉服為他改制了衣衫。
所以,即使是在謝瑤卿登基以后,在她將謝瓊卿與慧貴君挫骨揚灰之前,在她親自為父君報了仇之前,有關(guān)宇文玉琴的一切,都被悄無聲息的封存了起來。
可如今謝瑤卿已經(jīng)愿意將這件事同自己說了。
向晚便將她的手握的更緊了些,恬淡的笑著,眼中盡是柔情,“可如今陛下已經(jīng)為先鳳君報了仇了!
謝瑤卿緩緩頷首,“所以如今朕再看父君,心中不再痛苦,只有懷念!
向晚溫聲道:“先鳳君在天有靈,看見陛下了卻一件心疾,心中一定欣慰!
謝瑤卿側(cè)身看著他,不禁微笑,她還有一樁心疾,卻已經(jīng)被向晚了卻了。
而今她再無弱點,卻有了待她至親的親人和愛她至深的夫郎。
曾經(jīng)那些緊緊糾纏著她欲念,那些曾經(jīng)將她的心神攪得天翻地覆的邪念,那些每日都在她心中叫囂著,要把她拉進深淵的沖動,仿佛在今日,被溫暖的陽光滌蕩著,緩緩的從她身上剝離了出來,一直圍繞在她身旁的那股陰冷與壓抑,也被耀眼的太陽照射著,煙消云散了。
十幾年來,謝瑤卿第一次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終于變回了人,一個有人愛,也會愛人的人。
而非一個惡念纏身,一身鮮血的厲鬼。
于是她輕聲糾正了向晚的叫法,“叫先鳳君終究生分,你便跟朕一樣,叫一聲父君吧!
向晚臉頰微微一熱,卻有些羞澀的看向謝瑤卿,謝瑤卿只溫柔的看著他,從宮人手上接過佛香,抖落香灰,而后小心的遞給向晚,“晚晚,陪朕一起給父君上柱香吧!
這一聲晚晚喚得輕柔又溫情,向晚聽了只覺得暈頭轉(zhuǎn)向的,只好隨著謝瑤卿的動作一起,恭敬的拜了下去。
有輕紗拂過他的頭頂,就像那位善良溫柔的先鳳君輕輕撫摸他的發(fā)頂。
向晚捧著香起身,虔誠的將佛香查到畫像前的香爐中,他雙手合十,閉上眼,在心中說,父君,不管瑤卿日后心意如何,我一定會一心一意,陪她走下去的。
他在畫像前許下了這個承諾,忽的又抬起頭,盯著謝瑤卿的眼睛,認真的問,“陛下既喚我晚晚,那我能不能喚陛下瑤卿呢?”
謝瑤卿笑起來,“只要你高興,喚朕什么都可以,若是你想,也可以喚朕的字!
向晚期待的看著她,謝瑤卿緩緩道:“喚朕惟玉。”
向晚歪著頭,像只小動物一樣好奇的看了她一會,而后更加認真的問,“那我喚陛下什么,陛下最高興呢。”
說話間二人攜手走出祁靈殿,筆直寬闊的宮道上,陽光正好。
謝瑤卿聞言失笑,揉搓著他粉紅如薔薇的耳垂,湊近了,小聲又不壞好與的說,“叫朕妻主,朕最高興!
向晚的臉便慢慢的漲紅了,又開始癟著嘴小聲的嘟嘟囔囔,謝瑤卿便輕輕捏著臉頰上的軟肉,不輕不重的威脅,“嘟囔什么呢?不告訴朕朕可要治你一個欺君之罪!
向晚從她的魔爪中掙脫出來,有些委屈的瞪著她,“陛下分明是在胡鬧,您是天下人的君王,怎么會是我一人的妻主呢?”
謝瑤卿只微笑著看著他,只輕聲問:“你只告訴我,想不想朕只做你一人的妻主!
向晚慢慢的低下頭去,盯著自己腳尖看了半晌,片刻后他吸了吸鼻子,悶聲承認,“想!
越來越想,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想。
尤其是站到謝瑤卿身邊后,看著朝臣們各懷心思的要將自家如花似玉的小郎君送到謝瑤卿的床上,看著她國的使臣千方百計的想要遣皇子和親,他的心中就忍不住泛上一陣又一陣的酸澀。
他是打定注意要做謝瑤卿合格的鳳君,可鳳君的職責(zé),還有賢惠大度,打理后宮一條呢。
難道他要霸著謝瑤卿,讓她落下個專寵妖后的壞名聲嗎?
謝瑤卿心中卻從沒有這樣的煩惱,她認定了向晚,也只認定了向晚。
于是她繼續(xù)捏向晚的臉頰,溫聲軟語的哄他,“那你就叫朕一聲妻主!
向晚扭捏半天半天,終究是抵擋不住這兩個字的誘惑,軟著腰腿在謝瑤卿懷中,趴在她耳邊,小聲有嬌憨的換了一聲。
“妻主。”
謝瑤卿有些不滿意,“再大聲些,要叫那些老不死的朝臣聽見才好呢。”
向晚拗不過她,只好軟著嗓子,一遍又一遍喚她。
“妻主!
被叫了一宿妻主的謝瑤卿第二日神清氣爽的去商超聽那些老混蛋的喋喋不休。
眼下秦胡已滅,南方一平,西域的樓蘭也成了謝瑤卿的姻親,這天下局勢真是再明了不過了,許多聰明的朝臣,肚子里憋了半天的壞水便忍不住咕嘟咕嘟冒泡了。
自己沒趕上現(xiàn)成的從龍之功,白白叫宋寒衣那個痞子占了便宜,那下一輪的從龍之功,自己能不能提前下手呢。
你瞧后宮中那個即將執(zhí)掌鳳印的男人,出身又低賤,清白也不明,在朝中除了一個年紀尚輕,用命換軍功的妹妹,就再也沒什么助力了。
憑什么他的孩子就能當(dāng)太女,當(dāng)皇帝?憑帝王的承諾嗎?
別搞笑了,大家給你們老謝家打了一百多年工了,你們的承諾值幾個錢你不清楚,我們還不清楚嗎?
何況謝瑤卿還有喜怒無常,無情寡恩的名聲珠玉在前,任誰瞧了心里都要轉(zhuǎn)上幾個彎。
這日早朝,大臣們議論完了如何封賞有功之臣,如何安撫戰(zhàn)區(qū)的民心,如何改革科舉,招納賢德能才,大大小小的事都議論完了,便由多管閑事的大臣跳出來提議。
“陛下登基一年,后宮空虛,膝下更是無嗣,何不下旨選秀擴充后宮,為皇家綿延后嗣呢。”
謝瑤卿原本有些憊懶的倚著龍椅斜斜的靠著,聽了這話忽然來了精神一樣,猛的坐直了身子。
她又想起向晚軟著嗓子,半是抱怨半是撒嬌的那一聲聲“妻主”了。
她想,一聲妻主,一生妻主,她得徹底解決這件事。
于是謝瑤卿淺淺嗯了一聲,先是附和了這個人提議。
“嗯,你說的有理!
未等那人高興,謝瑤卿卻將話鋒一轉(zhuǎn),不無憂慮道:“只是先帝時許多紛爭,便是因為后宮不寧,為著奪嫡一事,后宮不得安寧,先帝不得安寧,朕也深受其害,為了避免朕的后嗣手足相殘,朕想著,不如今日便立下旨意,只立鳳君向晚所出最年長的女兒為太女,由她繼承太女,這樣便可止住許多紛爭!
提議的大臣的聲音就小了些,太女都定了,上哪撈從龍之功去?
可瞬間之后,她心中又燃起了熊熊焰火——人有個三災(zāi)兩病,病死了也是正常的,萬一向晚生的女兒都病死了,那機會不又到她們手中了嗎?
謝瑤卿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繼續(xù)道:“先帝時許多禍?zhǔn)拢f到底不過是后宮與前朝勾結(jié),霍亂朝政,既如此,那便從朕開始立下一條規(guī)矩,不僅后宮不得干政,為了防止外戚專權(quán),這后宮男子的父家,也不能出任京官,都要調(diào)任到西北西南的邊境上去,如今正是用人之際,既做了天家的姻親,總該為天家分憂解難才是!
她好整以暇的微笑著,看向那個提議的大臣,“如此選秀,愛卿覺得如何?”
那個大臣早已經(jīng)沒聲了,既撈不到從龍之功,手里這點權(quán)力還要丟掉,還要去西北西南吃沙子吃菌子,也不怕吃成沙子。
于是她只好訕訕的笑了笑,心虛道:“陛下年富力強,倒也不急于一時,不急于一時”
謝瑤卿并不放過她,笑吟吟的,“朕看你的兒子就很不錯嘛,年方十六,脾性天真,聽說昨天才把服侍的小子打了個半死,可見愛卿教子有方啊!
那個大臣不止沒聲了,還惶恐的跪了下去,她不停的擦著額頭上涔涔如雨的冷汗,顫抖道:“陛下恕罪,都是臣管教無方,都是臣自作主張”
人是昨天半夜打的,就連她自己,都是今日清晨才知道的,而謝瑤卿高坐御座,卻對這件事一清二楚,豈不是說明,自己家里發(fā)生的事,自己心中的那點小心思,在她心中,更是跟透明的一樣?
謝瑤卿輕嘯一聲,譏諷道:“愛卿自家家事都管不好,便少來管朕的家事,你若是執(zhí)意要管朕的家事,朕也只好勉為其難,管一管愛卿的家事了。”
那位大臣連連請罪,而侍立在側(cè)的內(nèi)侍卻已經(jīng)手腳麻利的將方才謝瑤卿的話整理成了圣旨,謝瑤卿掃了一眼,拿過玉璽改了個戳,沉聲道:“朕的后代如何朕管不著,但有朕在一日,這兩條便是鐵一般的圣旨,若有人膽敢違抗,先摸一摸自己的脖子夠不夠硬!
這是明晃晃的威脅,但很有用。
朝臣們不再提選秀的事,反而開始聲情并茂的討論起如何操辦鳳君封君的典儀了。
謝瑤卿有著她們?nèi),沒有阻止。
按照謝瑤卿的意思,封君典儀越早越好,她早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向晚頭戴鳳冠,身穿吉服,向她款款而來的樣子了。
但裴瑛情緒激烈的表達了不滿。
“你要真的心疼他,就老老實實的讓他安穩(wěn)待產(chǎn),他還有兩個月就要生了,封君典儀多么繁瑣,多么勞累,你比我更清楚,你難道要他為著一個華而不實的儀式,大著肚子,受著勞累,陪你一塊演戲嗎?”
謝瑤卿便有些糾結(jié),“可是待孩子落地,他身子虛弱,豈不要耽擱更長時間?”
裴瑛便有些憤恨的看著她,“真不知向晚看上了你什么!正因為他身子虛弱,所以更不能懷著孕參加那個什么大典,何況他身子怎么虛弱的你難道不知道嗎?那假死的藥,他在錫州受的那么多委屈和驚嚇,不都是因為你嗎?你連等都不愿意等他,也好意思讓他叫你妻主?”
謝瑤卿發(fā)現(xiàn)自己總是容易和裴瑛嗆起來,裴瑛這人醫(yī)術(shù)舉世無雙,只是脾氣實在耿直火爆,一點迂回都沒有。
謝瑤卿無奈道:“朕自然愿意等他,只是沒有這個典禮,朕總覺得虧欠他!
裴瑛從鼻孔里發(fā)出一聲冷笑,“你要覺得虧欠他,不如先把手里的政務(wù)軍情放一放,你花大筆銀子養(yǎng)著那么多官員是吃干飯的嗎?非得你事事躬親?你就不能每天多陪他一會,看一看他的飲食,檢查檢查他的藥方,陪著他在宮里多走動走動,學(xué)著怎么當(dāng)好一個娘親,減輕減輕他生產(chǎn)后的痛苦? ”
她這一番話說的夾槍帶棒,偏謝瑤卿覺得她說的在理,連反駁也沒有只是微微蹙著眉,問她,“男子生產(chǎn),女子可能幫的上什么忙?便是不能替他分擔(dān)疼痛,總歸能給他些安慰罷?”
裴瑛神色復(fù)雜的盯著她看了一會,卻是從袖中掏出一個陳舊的小冊子,她嘆了一口氣,“拿去吧,這是我總結(jié)出來,你按照上面說的做,總沒壞處。”
謝瑤卿接過來,仔細看了一番,熟記在心,又忍不住有些抱怨,“你說話的語氣總得改一改,朕能容你,別人卻未必!
裴瑛抿了抿嘴唇,低聲告罪,“其實方才的話不是跟陛下說的,是跟臣自己說的!
她神情有些落寞,“臣曾經(jīng)也有一位夫郎,他便是郭太醫(yī)的幼弟,他與臣感情和睦,也懷了臣的孩子,可是臣那時和陛下一般,只想一心撲在醫(yī)術(shù)上,甚至在他待產(chǎn)時上山采藥,卻被山洪困在了山上,下山后方才知道他早產(chǎn)發(fā)動,父女具亡。”
“臣看著陛下,就像看著當(dāng)日的自己,只希望陛下能珍惜眼前人!
她既提到了郭芳儀,謝瑤卿免不得要多問一句。
“你和郭芳儀到底怎么回事?向晚天天跟朕說,陳阿郎每天都去找他哭訴,說你躲著郭芳儀不見,讓郭芳儀失落得很。”
“你和你師妹到底要怎么辦?”
第 65 章
謝瑤卿能如此迅速的掃平謝瓊卿, 一要感謝當(dāng)日向晚舍命刺殺,二要感些裴瑛倒戈,對謝瓊卿用藥。
聽說謝瓊卿從錫州潰逃后身上有一處刺傷頑固難愈,幾次感染復(fù)發(fā), 潰爛化膿, 致使謝瓊卿在南逃路上時;杳圆恍, 神志模糊, 既無法分析戰(zhàn)況,制定南撤的路線,也無法鎮(zhèn)壓下屬蠢蠢欲動的不臣之心, 以致潰退路上, 叛軍內(nèi)部發(fā)生了許多次嘩變,她竟無力彈壓。
到最后,她竟不得不將手中的權(quán)柄交付給正夫的家族,期求他作為她法定繼承人的親生父親,能夠與背后的世家同氣連枝, 為她守住手中的權(quán)柄。
但從儀鸞司傳來的奏報來看, 這位正夫同謝瓊卿從來不是一條心,得到權(quán)力的第二天就設(shè)宴毒殺謝瓊卿的心腹重臣, 唆使家中女性篡謀軍權(quán),更有甚者, 聽說他還給本就病重的謝瓊卿又加了幾副猛藥。
若沒有這位正夫的“襄助”,王琴與向晴想要抓住腿上長輪子的謝瓊卿絕非易事。
如今謝瓊卿與南方世家兵敗如山倒,也是時候論功行賞,順便將朝堂之上那些首鼠兩端、搖擺不定的墻頭草連根拔起, 換上今次戰(zhàn)役中軍功卓著的年輕臣屬才是。
這其中,自然也包括向晚與裴瑛。
當(dāng)日謝瑤卿便向向晚許諾, 因他于社稷有功,回京后不僅要封他為鳳君,還要封他腹中的孩子為太女,而今這個許諾實現(xiàn)在即,謝瑤卿更是更上一層樓的向他承諾從此后宮惟他一人,向晚既是大周唯一的鳳君,也是她謝瑤卿今生唯一的夫郎。
而對于裴瑛,謝瑤卿則向她許諾,事成之后,會幫她恢復(fù)“裴令鳶”的身份,洗去手上的罪孽,入太醫(yī)院為院判。
如今裴瑛已經(jīng)當(dāng)了院判,她醫(yī)術(shù)高明,太醫(yī)院上下人人拜服,可不知為何,她卻突然不想將名字改回“裴令淵”,而是固執(zhí)的當(dāng)著“裴瑛”,任由宮中上下那些噬人的流言紛語將她吞沒,任由宮中太監(jiān)與太醫(yī)神色難明的暗中議論她是否就是謝瓊卿麾下那個害人無數(shù)的毒醫(yī)。
她的小師妹郭芳儀聽著這些紛紛擾擾的留言,心中的焦躁一日勝過一日,只是裴瑛執(zhí)意不肯見她,她在太醫(yī)院堵了裴瑛幾次,沒想到裴瑛這幾年竟學(xué)了幾分功夫在身上,只一個照面,她便腳下抹油,如一陣風(fēng)一樣飛走了。
她無法,只好去央求被撥到鳳儀宮中當(dāng)差的陳阿郎,讓他去求一求向晚,讓向晚想辦法說服裴瑛來見自己一面。
謝瑤卿回憶著昨夜向晚窩在自己懷中溫存時,他一邊扶著臃腫的小腹,一邊揉著額角愁眉苦臉唉聲嘆氣的小樣子,看向裴瑛的眼神中便忍不住帶了些抱怨。
“向晚被陳阿郎纏得不行,朕也被向晚纏得不行,你和郭芳儀之間又沒什么深仇大恨,她還是你師母唯一留下的孩子,你這么躲著她不見是為了什么?”
裴瑛只是苦笑,她眼角微紅,有些難堪的解釋,“不管是裴瑛還是裴令鳶,我身上都有還不完的債,先前我覺得裴瑛罪孽深重,犯過的錯恐怕一輩子也還不完,所以不如借陛下的手了解了裴瑛這個身份,重新做回干凈清白的裴令鳶,可當(dāng)我看見郭芳儀,看見那張酷似她弟弟的臉,我才發(fā)覺,裴令鳶背負的罪孽,原來被裴瑛背負的更難償還!
清官難斷家務(wù)事,謝瑤卿雖是皇帝,也沒法強按著裴瑛的腦袋讓她去見郭芳儀,于是只好嘆了口氣,無奈道:“你自己決斷便是,有朝一日你想清楚了想做回裴令鳶,同朕知會一聲便是!
謝瑤卿說完這話,正要拿起奏章翻閱時,一旁的內(nèi)侍卻記得一個月來她的命令,緩步上前,輕聲提醒,“陛下,到鳳君請脈的時候了。”
謝瑤卿挑眉,匆匆掃了一眼手中奏折,見是許多地方官上表請安的折子,她有些不耐,小聲罵了一句,“全是廢話!闭f罷,謝瑤卿揮袖將它們推到一邊去,而后整理衣衫向裴瑛招了招手,“正好向晚該請脈了,裴瑛,和朕一塊去吧!
向晚產(chǎn)期將近,加上孕中驚懼,身上還有余毒未清,雖有裴瑛和太醫(yī)院上下精心調(diào)理,身上到底越發(fā)不爽快,腰腹臃腫,腿腳也變得浮腫起來,從一個月前開始,謝瑤卿不管朝政多忙,也要在向晚請脈時抽出時間去陪他,親自問過太醫(yī),看過向晚的飲食湯藥才能安心。
今日二人去時,向晚正有些疲倦的倚著軟枕靠在榻上的矮幾上,懨懨的捧著繡篷與陳阿郎討論繡花的樣式。
陳阿郎見了謝瑤卿,急忙從趿上鞋襪從榻上下來向謝瑤卿見禮,向晚見了你,卻不行禮,只是從繡活中抬起頭,向謝瑤卿溫婉一笑,“陛下來了。”
謝瑤卿揮手示意陳阿郎起身,陳阿郎明亮的眼珠便盯準(zhǔn)了裴瑛,灼灼的盯著她,裴瑛以手掩面,躲在謝瑤卿身后,狼狽的避開他的眼神。
謝瑤卿坐到向晚身邊,托住他的手腕,接過他手中的繡篷,瞧見上面繡了一對憨態(tài)可掬的小老虎,兩只老虎圓頭圓腦,滾做一團,爭著一只展翅欲飛的蝴蝶。
謝瑤卿看著這樣溫馨的繡圖,不自覺的笑起來,“這樣小巧的東西,倒很少見你繡過。”
向晚微微紅著臉,將頭垂下去,只留一截粉白的脖頸露在謝瑤卿眼下,他小聲解釋,“之前繡的龍鳳麒麟,都是給陛下的,這個”他低著頭,悄悄撫摸著自己圓潤的腹部,嘴角忍不住彎起一個幸福的弧度,“這一對老虎,是給她繡的,希望她以后能身體健□□龍活虎的!
謝瑤卿自然而然的托著他的腰腹,按照裴瑛的叮囑仔細的為他按摩著經(jīng)脈與穴位,她經(jīng)年習(xí)武,一雙手從來只殺人不救人,從來沒干過這么精致的活,兼之在她手下的又是她最喜歡的向晚,她生怕下手重了,捏痛了向晚,只好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一寸一寸的按壓著向晚身上有些浮腫的皮膚,不多時身上便沁出了一身的熱汗,將明黃的龍袍都浸濕了。
向晚笑著用帕子幫她擦去額角的汗,小聲勸她,“朝政繁忙,這些不如讓小太監(jiān)們來做!
謝瑤卿將他的手握住,輕聲笑,“他們從來不知道懷孕生育的苦楚,做事難免不細心,這是朕的孩子,你是朕的夫郎,朕不心疼你心疼誰?”
向晚臉上紅霞更甚,便由她扶著,一邊心安理得的享受著帝王的服侍一邊由裴瑛隔一層絲帕為自己把脈。
裴瑛收回手指,搓了搓眉心,謝瑤卿便問,“如何?可有什么不妥?”
裴瑛斟酌道:“沒什么大事,只是這幾日補品吃的多,胎兒有些大了,來日生產(chǎn),恐怕要吃不少苦頭。”
謝瑤卿皺起眉頭,向晚也有些緊張的直起腰,惴惴不安的看著裴瑛,他雖是第一回生產(chǎn),可父親生向晴時他是見過的,他父親體弱,生向晴時又難產(chǎn),生了一宿才將向晴生下來,那一夜接生的男醫(yī)從屋里用銅盆接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他的周圍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連眼前仿佛都被染成血紅色。
如今向晚只是回憶,便恐懼得渾身發(fā)抖,他緊緊揪住謝瑤卿的衣袖,依偎她結(jié)實的肩膀,小聲喚她,“陛下”
他害怕。
謝瑤卿與他十指相扣,回應(yīng)他的緊張與不安,謝瑤卿蹙著眉,心中也有些緊張,她雖未見過男子生產(chǎn),但在宮中生活多年,也聽過許多先帝侍君難產(chǎn)崩逝的傳聞,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不安,小心的問裴瑛。
“可有什么轉(zhuǎn)圜的辦法沒有?”
裴瑛繼續(xù)躲避陳阿郎的眼神,向謝瑤卿建議,“如今月份大了,再吃旁的藥反倒不好,陛下不如每日抽些時間,陪鳳君散散步,只是得注意,不能迎風(fēng)不能受寒。”
這幾日政務(wù)繁忙,謝瑤卿時常忙到半夜,來看望向晚的時間都是一點一點擠出來的,在此之前,她也從未為誰耽擱過朝政,但聽了裴瑛的話,她低頭沉吟片刻,而后揮手招來內(nèi)侍,“去傳朕的命令,到鳳君生產(chǎn)之前,每日早朝的時間減去一個時辰,凡有奏報,讓她們先奏給那個幾位學(xué)士,由學(xué)士挑出要緊事,再稟報給朕,其余事讓她們看后自己擬定對策,報給朕朱批。”
向晚急忙拉住她的手,有些焦急的阻止她,“男子生產(chǎn)歷來如此,有陛下的心意護佑,臣侍一定能順利生產(chǎn),陛下怎么能為了我耽誤朝政呢?大臣們會說您沉湎后宮的!
謝瑤卿捏了捏他的手指,伸手揉了揉他臉頰上的軟肉,溫和的笑,“你是大周鳳君,你腹中的是大周太女,朕陪你,恰是為大周的千秋百代殫精竭慮,誰敢說朕沉湎后宮?”
向晚說不過她,又開始癟著嘴小聲嘟嘟囔囔,謝瑤卿湊近了聽,聽見他小聲說,“自然不會說陛下,到時候之說臣侍恃寵而驕,狐媚君王。”
謝瑤卿笑得愈發(fā)開心,捏著他柔軟的臉頰,笑著同他說,“你我妻夫,一體同心,朕倒要看看誰敢說你!
謝瑤卿又用眼神看向裴瑛,重新確認了一遍,“真的沒有大礙?”
裴瑛點點頭,“卻無大礙,只是這一個月得處處小心,不知何時便會發(fā)作生產(chǎn)了!
向晚聞言,又像只小貓一樣往謝瑤卿懷里縮了縮,謝瑤卿便攬著他的腰,把他往自己懷里摟了摟,趁裴瑛垂首躲避陳阿郎時,低頭輕輕在向晚額頭落下一個溫柔的吻,她握住向晚的手指,輕輕捋著他的手指,輕聲安慰他,“別怕,朕一定在,朕一定會在你的身邊的!
向晚也笑著回應(yīng)她,“多謝陛下!
裴瑛診完了脈,拱手就要告退,陳阿郎剛要開口留人,裴瑛卻又施展輕功,抬腿從身側(cè)打開的窗戶中翻了出去,飛快的溜走了。
陳阿郎憤憤的盯著她的背影,也邁著步子,一溜煙的追著她跑了出去。
有了裴瑛的叮囑,謝瑤卿對向晚的飲食作息便越發(fā)傷心,凡是向晚入口的東西,她都得先嘗過才罷休,如此相安無事的又過了小半個月,就在謝瑤卿放松警惕,覺得向晚一定會平安生產(chǎn)時,意外還是出現(xiàn)在一次早朝時。
那時早朝剛剛開始,謝瑤卿正拿了內(nèi)閣學(xué)士們呈報的奏折來看,陳阿郎卻忽然一頭撞進金鑾殿,恨不得撲到謝瑤卿的龍椅前,他手上帶了些斑斑的血跡,哭著抹了一把臉。
“陛下,鳳君早上用過膳就開始發(fā)作,如今疼得厲害,陛下您快去瞧瞧吧!”
第 66 章
自從謝瑤卿登基以來, 這是她頭一次罷了早朝,還是在朝臣備至、奏章紛呈的時候,不是因為她身體不適,也不是因為她突發(fā)心疾。
只是因為向晚生產(chǎn)。
這在大臣們眼中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謝瑤卿登基不過一年, 謝瑤卿的殘暴無情、殺伐果斷, 她們早已經(jīng)在菜市口流不盡的權(quán)貴血里瞧得一清二楚了, 她們每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揣測天威,她們何時見過她如此慌張, 如此無措, 甚至舍得撇下上百位朝臣們不顧,一頭扎進后宮里去的樣子。
大臣們?nèi)嘀巯碌臑跚,邁著虛浮的腳步,一邊慶幸于白得了一天休沐,一邊心里又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不過是向晚生產(chǎn)罷了, 哪里就需要這么精心了, 世間男子哪個不用生產(chǎn),哪個沒經(jīng)歷過這種時候, 偏向晚要纏著謝瑤卿陪他,產(chǎn)房那種污穢的地方, 豈是正經(jīng)女子能去的地方?
先帝侍君如云,生了十幾個孩子,也沒見她同謝瑤卿這樣上心。
更有急于表現(xiàn)的大臣們捏著自己熬了一宿寫出的駢四驪六,辭藻斐然的奏章, 在心中酸唧唧的抱怨,那個出身低賤的向晚, 難道比得過自己這一份奏章,謝瑤卿竟為他聽朝一日,已有昏君之象,她回家之后定要用處渾身解數(shù),寫一份石破天驚的勸諫書!
謝瑤卿并不知道大臣們心中的彎彎繞繞,便是知道了,心中也要冷笑幾聲,將那些寫在上好宣紙上華而不實的廢話撕個粉碎,然后摔在那些假惺惺的笑臉上。
她只是焦急,焦急在向晚最需要她的時候,她竟然不能飛也似的到他身邊去。
謝瑤卿心中有些懊惱,忍不住抱怨起為她打理起居,安排日程的內(nèi)侍,“這么要緊的事,你怎么不提前提醒朕聽朝一日?”
內(nèi)侍三步并作兩步,一邊抹著額上紛紛的汗珠,一邊勉強跟在謝邀卿身后,跑得直喘,她有些委屈的為自己解釋,“陛下從來沒停過朝。況且陛下定下過規(guī)矩,說朝政是第一要緊的事,別的什么也不能越過朝政去!
謝瑤卿猛的剎住腳步,皺著眉回頭望了她一眼,那個內(nèi)侍反應(yīng)不及,險些撞在她身上,謝瑤卿背起手來教訓(xùn)她,“這種時候朕說什么你只管聽著就是了,多什么嘴!彼凰伎计,又補充道,“從今往后你只管記住,之前的規(guī)矩作廢,往后唯一的規(guī)矩便是萬事以鳳君為先。”
內(nèi)侍有些猶豫的看著她,“這樣耽誤朝政,大臣們會不會非議鳳君”
謝瑤卿無奈的看了她一眼,“朕養(yǎng)你們,養(yǎng)這些大臣是為了什么,如今謝瓊卿已然覆滅,世家也一蹶不振,朕難道還要事必躬親,萬事都殫精竭慮嗎,你難道想累死朕嗎!
那內(nèi)侍小聲說了聲不敢,心中卻知道謝瑤卿不想累死自己,她決定類累死內(nèi)侍和大臣。
鳳儀宮就在眼前,裴瑛正領(lǐng)著太醫(yī)院上下團團圍在產(chǎn)房門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來回的跺著腳,接生的男醫(yī)捧著銅盆,如流水一般在產(chǎn)房中進進出出,謝瑤卿一眼掃去,卻見銅盆中盛滿了鮮紅的血水,上面還漂浮著些成塊的血肉。
血腥氣迎面而來,將她身后的內(nèi)侍熏了個趔趄,謝瑤卿面色如常,平靜的命令道:“寶華寺住持昨日便已經(jīng)應(yīng)召入宮為鳳君祈福了,你去乾清宮把朕抄的法華經(jīng)送去給住持!
內(nèi)侍一怔,寶華寺住持入宮她是知道的,但她從未想過會是謝瑤卿會是謝瑤卿下旨召來的,畢竟這位陛下從來不敬神佛,殺人時似乎從不在乎業(yè)障,是一位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羅剎,今日為了向晚,竟肯向佛祖祈求了嗎?
謝瑤卿催促她,“快去!
內(nèi)侍回過神來,飛奔著跑去辦事了,謝瑤卿幾步站到裴瑛身邊,她側(cè)耳,聽見向晚孱弱的□□聲,她努力捕捉著他的聲音,卻只能聽見他無助的哭喊,謝瑤卿搓著手,焦躁不安的問,“怎么會這樣?向晚聽起來怎么這樣痛苦?”
裴瑛伸手比劃著,給她解釋著男子生產(chǎn)的緣由。
“男子生產(chǎn),其實就是吃下的結(jié)契果在腹中吸收血肉養(yǎng)分,發(fā)出新芽,長出新枝,接出新果,這個新果,就是母父心血孕育而成的胎兒,她一開始連在結(jié)契果生出的枝條上,依靠枝條汲取父親體內(nèi)的養(yǎng)分,等長得夠大,娩出體外也能生存時,結(jié)契果便會為她開辟一個通道,把胎兒送出來!
謝瑤卿蹙著眉,似是不解,“他渾身上下干干凈凈的,哪有通道?”
裴瑛叫住一個端著銅盆的男醫(yī),指著銅盆里模糊成一團的血水,輕聲道,“自小腹往下,結(jié)契果會用枝條穿透血肉,把胎兒擠出來的!
聽及此處,謝瑤卿面露不忍,“這和開膛破肚有什么區(qū)別。”
裴瑛停頓一下,聳肩道:“沒什么區(qū)別,有時候若是結(jié)契果始終無法頂破血肉,就得讓大夫順著結(jié)契果活動的脈絡(luò),用刀子剪刀將通道剪開。”她瞧見謝瑤卿深深蹙起的長眉,急忙安慰她,“不過向晚吉人自有天相,是用不著這一步的!
謝瑤卿這才將提到喉嚨的心吞回心口,搓著眉心和裴瑛一起團團的跺著腳。
接生的男醫(yī)生不知道已經(jīng)接了多少盆血水出來了,謝瑤卿看著,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血肉都跟著一起流走了,她的手指都變得冰冷無力。
送完經(jīng)書的內(nèi)侍扶住謝瑤卿手臂,輕聲道:“時候不早了,陛下用些東西吧!
謝瑤卿恍然回神,原來已經(jīng)正午了,她上前將耳朵貼在產(chǎn)房的墻壁上,卻只聽見向晚微弱的呼吸聲,他累極了,也痛極了,一上午米水未盡,又幾乎將渾身的血都流盡了,他倒在被染得鮮紅的被褥上,伸出伸出顫抖的手,卻不知想要捉住什么。
他渾身上下幾乎沒有起伏了。
男醫(yī)匆忙跑出來,連行禮都忘了,“院判!鳳君沒力氣了!孩子卻只是將將看見頭!”
裴瑛當(dāng)機立斷,一邊開止血補氣的藥,一邊吩咐等在一邊的御膳房的太監(jiān)道,“用雞湯做底,把山參熬進粥里,喂鳳君喝下,他正是最虛弱的時候,不能不進飲食!
謝瑤卿一把拉住她的袖子,裴瑛回頭,卻見謝瑤卿滿臉緊張,幾次欲言又止,話卻始終難開口。
裴瑛明白她心中的焦躁,盡可能的溫聲安慰她,“陛下無需太過憂慮”
謝瑤卿忍不住打斷她,“向晚就在里面受非同尋常的痛苦,朕怎么能不為他憂慮?!”
裴瑛嘆了口氣,心中無奈。
憂慮也沒用,自古以來的規(guī)矩,產(chǎn)房陰濕污穢,女子是不能進的,尤其是謝瑤卿這樣金尊玉貴的帝王,更是不能讓里面血腥氣沖撞了圣駕。
前朝時有幾個皇帝心系鳳君,執(zhí)意要進產(chǎn)房,不知被言官御史們罵了幾百年。
謝瑤卿也聽說過這樣的民俗,可如今她管不了這許多,隔著產(chǎn)房的門簾,她聽見向晚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呢喃。
“陛下”
謝瑤卿抬腳便往產(chǎn)房里走,幾個太監(jiān)飛奔著過來,將自己掛在謝瑤卿身上阻撓她。
謝瑤卿一人一腳將他們踹到一邊去,看向內(nèi)侍的眼神的陰騭又冰冷,“朕看誰敢攔朕!”
“言官御史,頭上若是長了兩個腦袋,盡管議論,朕正愁朝中凈是些貪官蠹蟲,她們一頭撞上來,正省了朕找理由!
內(nèi)侍便停住腳,低眉順眼的低下頭去,只是小聲勸,“陛下,里面畢竟血腥,陛下千金之軀,小心沖撞了。”
謝瑤卿冷笑更甚,“朕殺了那么多人,未見誰沖撞了朕,如今朕的夫郎生朕的孩子,反倒沖撞了!
“若朕能被男子和稚童沖撞了,朕還作什么皇帝,干脆抹了脖子任由世人唾罵吧!
她將眼一瞪,警告眾人,“誰再敢攔,便是大不敬!”
無人再敢上前,謝瑤卿先按照裴瑛的示范,脫下外衣,披上一件在沸水里滾過的細棉外善,用熱水洗過手,又用烈酒擦拭過雙手,方才轉(zhuǎn)入里間。
她揮手制止下跪行禮的男醫(yī),只令他們?nèi)绯橄蛲斫由约簞t在榻邊緩緩蹲下,用溫?zé)岬恼菩陌∠蛲肀鶝鍪氐氖郑粗蛲砩n白如金紙的臉頰與毫無血色的嘴唇,眼中滿是心疼。
向晚用盡了力氣,頭歪歪斜斜的靠在床邊,原本綢緞一樣的發(fā)絲被汗水打濕,黏在灰敗的額頭上,看上去憔悴極了。
他身上蓋了一張錦被,遮住了他□□顫抖的瘦小身軀。
他如今憔悴極了,失去了往日艷麗奪目的光輝,可謝瑤卿看在眼中,心中對向晚的憐惜與疼愛不減反增。
她握著向晚的手,輕輕揉著幾處穴位,直到他的手恢復(fù)了些溫度,直到他微微動了動眼睫,低聲發(fā)出一聲□□。
謝瑤卿急忙俯下身去,將耳朵湊到他的嘴邊,聽見他委屈的呢喃,“陛下,我疼”
謝瑤卿緊緊握住他的手,溫聲道:“莫怕,朕在你身邊!
向晚感受到身邊的溫度,忍不住貼近了幾分,正好御膳房的人端了粥進來,謝瑤卿自然而然的接過,先自己嘗了一口,溫度正好,而后扶起向晚的頭,小心翼翼的,一口一口的喂給了他。
向晚斷斷續(xù)續(xù)的吃了一碗粥,終于又有了些力氣去抵抗源源不斷的,潮水一樣的痛楚。
他半昏半醒,只緊緊揪著謝瑤卿的手,將自己的嘴唇咬得血流不止。
謝瑤卿曲起食指,撬開他的牙關(guān),將自己的手放到他的牙齒間,一言不發(fā)的承受著向晚的撕咬。
鮮血從她手指上汩汩流出,謝瑤卿不為所動,只是溫柔的望著向晚。
守在床尾的男醫(yī)忽然驚喜的叫喊出來,“鳳君!您再加把勁,孩子的頭已經(jīng)出來了!”
向晚迷蒙間也聽見了這句話,他緩緩深吸一口氣,憋著勁,用力的沖著謝瑤卿的手指咬了下去。
謝瑤卿似乎聽見一聲清脆的嘎嘣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手指被他咬斷了。
巨大的疼痛從她的指尖傳來,謝瑤卿眼前發(fā)黑,一陣眩暈。
她想,應(yīng)該用過午膳再進來的,這樣孩子至少能見到一個威武英俊的娘親。
男醫(yī)欣喜的將孩子用柔軟的棉布包裹起來,頭一件事便是向謝瑤卿道喜,“恭賀陛下,喜得貴女。”
第 67 章
謝瑤卿下意識的, 帶著幾分好奇與期待,低頭看向襁褓。
那是小小的一團,有著嬌嫩柔軟的粉紅肌膚,五官間隱約有幾分她與向晚的影子, 只是都緊緊的皺在一起, 像只擠眉弄眼的小猴子, 腦袋上頂著濃密柔軟的胎毛, 謝瑤卿曲起食指,用指節(jié)小心翼翼的蹭了蹭她的額頭,那個小家伙像是感受到什么一樣, 咂著嘴巴用臉頰貼上了謝瑤卿的手指。
謝瑤卿幾乎無法形容那是一種怎樣的觸感, 她只是在那一個瞬間明白了一件事,這世上終于也有了一個同她血脈相連的人了。
小家伙似乎很活潑好動,才剛剛落地,便伸出兩只像盛開花朵一樣的消受,抓著謝瑤卿的手指玩。
謝瑤卿束手束腳的抱著她, 只覺得哪怕是把傳國玉璽放到她懷里, 她也不會又這么手足無措。
謝瑤卿一眨不眨的盯著她逐漸舒展開的五官,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她微微蹙起眉,問起身邊的男醫(yī), “她怎么不哭呢?不是說小孩出生第一件事便是哭嗎?”
那個小東西像是能聽懂她的話一樣,聞言竟不滿的在她懷里拱了拱,像是反駁她的疑問一樣,她不僅不哭, 反而咧開嘴,發(fā)出一聲聲清亮悅耳的小聲。
謝瑤卿甚至被她嚇了一跳, 她手忙腳亂的把她捉到懷里摟緊,挑眉看著懷里的小家伙。
接生的男醫(yī)笑吟吟道:“有陛下和鳳君這樣一對天造地設(shè)的妻夫,這個孩子是來世上享福的,這一生有數(shù)不清的快樂事,這不一見到陛下就開始笑了嗎?”
謝瑤卿臉上也忍不住露出幾分笑意,她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聲音有些感慨,“是是這樣的,她來世上就是要無憂無慮、快樂健康的長大!
她靜靜的望著那個孩子,卻在心中暗自下定了決心。
她絕不會讓她的孩子像她一樣長大,她絕不會讓她的孩子生出像她一樣的心疾,她的孩子要平安健康的長大,長成一個健康又快樂的孩子,長成一個合格又負責(zé)的太女,長成一個強大又自信的帝王。
她低下頭,望著那個孩子肖似自己的琥珀色眼眸,輕聲道:“從今往后,朕不會讓你流淚哭泣的!
謝瑤卿看夠了孩子,男醫(yī)們已經(jīng)將向晚身下浸滿血水的被褥換下,也為向晚處理好了創(chuàng)口,仔細涂了一層止血的藥粉,用潔凈的細棉布包裹起來,還為他換上了一身干凈整潔的純白布衣,扶著他倚著軟枕歪歪斜斜的靠在床頭。
他小口小口的喝著老參雞湯,蒼白如金紙的兩頰上終于緩緩浮現(xiàn)出幾分紅潤的血色,他額頭仍然滿是汗水,烏黑的長發(fā)被汗水打濕,粘結(jié)在一起,亂糟糟的貼在臉頰上,他艱難的撐著身子,笑著望著謝瑤卿。
他只以為謝瑤卿是剛進來的,于是小聲又無力向謝瑤卿問:“這血腥氣這么大,陛下怎么來了?”
說罷他有些難堪的扭過身子,不想讓謝瑤卿看見狼狽不堪的自己。
謝瑤卿卻捧著他的臉,認真的看著他的眼睛。
“你為朕誕下皇女,是朕的功臣,也是大周的功臣,朕得好好看看你,看看你為朕吃過的苦,朕要牢牢記住今天你的樣子,這輩子也不能忘!
男醫(yī)們正要七嘴八舌的告訴向晚謝瑤卿陪他渡過了最艱難的產(chǎn)程,卻被謝瑤卿揮手制止了,謝瑤卿小心的摟著孩子,在他身側(cè)坐下,掖好襁褓,將小家伙的臉露出來,讓她好好見一見自己的生父。
謝瑤卿不以為意道:“戰(zhàn)場上血腥氣難道不比這里重?你是為朕生的孩子,為朕流的血,朕怎么不能進來了?”
向晚并不和她爭論,滿心滿眼只有那個孩子,那一團小小的血肉,沖他露出一個甜美微笑的小團子,竟是從他腹中生長出來的嗎?
向晚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臉頰,小家伙并不排斥,反而很親近的捉著他的手蹭了蹭。
向晚高興得抓住謝瑤卿的手搖了搖,“陛下您瞧,她笑了!”
謝瑤卿笑著,“咱們孩子生下來便會笑,以后也會一直笑的。”
向晚逗著孩子笑了一會,歪著頭問謝瑤卿,“陛下給她取名字了嗎?”
謝瑤卿搓著手糾結(jié)半天,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書到用時方恨少,她是讀過些兵書兵法,經(jīng)史子集的,可她的辭藻文賦,恐怕是連尋常舉人都比不過的,如今向晚問起,只能搓著眉心,愁眉苦臉的沉思起來。
向晚回憶起來,謝瑤卿于詩賦上似乎不是很通,肚子里似乎也沒有儲備什么美好的字詞,他看著她為難的樣子,忍俊不禁的建議,“陛下若一時想不出大名來,先取個小字也是好的,左右有禮部的大臣們幫著陛下取名的!
謝瑤卿忽然抬起頭來,堅定道:“明珠,就叫明珠吧。”
向晚低聲將這個名字重復(fù)了一遍,“明珠”
謝瑤卿迫不及待同他解釋,“明珠既是朕的明珠,也是你的明珠,更是大周的明珠現(xiàn)在她是咱們的掌上明珠,以后她是大周權(quán)力冠冕上最明亮,最璀璨的那顆明珠!”
向晚仍是笑著,只是有些不贊同的小聲反駁,“她才多大,未來能不能成才還不一定呢?陛下何必把話說的這么滿?”
謝瑤卿揉著他臉,篤定道:“朕和你的孩子,不僅會成才,還一定能成大才!”
謝瑤卿猛的一拍大腿,開始為謝明珠的未來做起來妥帖的打算。
“朕要給她請最好的老師,那些躲在山里不肯出來的大儒,釣了十幾年魚也該出來為大周貢獻貢獻了,還有王琴,正好年紀大了,該從戰(zhàn)場退下來安享晚年了,朕的孩子這么聰慧,給她教還便宜她了呢”
她比比劃劃的同向晚說著,向晚插不進嘴,只好無奈的看著她。
謝瑤卿啰啰嗦嗦說完一大堆自己的育兒思想,回過頭來卻發(fā)現(xiàn)向晚已經(jīng)倚著床頭昏昏欲睡了,她笑著嘆了一口氣,輕手輕腳的為他披上輕薄錦被,將謝明珠從他懷里抱出來,小心的交給一早就準(zhǔn)備好的宮人,由經(jīng)驗老道的宮人帶去喂奶的男子那。
宮人們像捧著稀世珍寶一樣將小公主抱了出去,裴瑛便繞過她們,撩開棉簾,大步進來,她將手指搭在向晚手腕上,側(cè)頭仔細感受著向晚的脈搏。
謝瑤卿緊張的看著她,“怎么樣?可會留下什么癥狀?”
裴瑛笑著,“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還能不相信我的醫(yī)術(shù)嗎?除了產(chǎn)后虛弱,沒什么別的問題,體內(nèi)的余毒也隨著那些血肉排出來了!彼植坏貌桓锌,“怪不得她們都說人間帝王是天命之女,你這結(jié)契果不僅強健有活力,竟然還能救命解毒,真是不可思議!
謝瑤卿呼出一口濁氣,輕聲道:“物以稀為貴,朕這二十余年,只結(jié)了這一顆結(jié)契果,想來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結(jié)契果才能救向晚一命吧!
裴瑛聳了聳肩,不知可否,只是又叫來向晚身邊貼身伺候的小太監(jiān),當(dāng)著謝瑤卿的面,仔仔細細的說了許多月子里需要當(dāng)心的事,最后她看著謝瑤卿,強調(diào)道,“自然,最要緊的還是妻主要上心,再顯貴的人家,再康健的男子,若是妻主不上心,那也會落下許多病癥的,還有那許多男子,因為產(chǎn)后身量走形被妻主厭惡,生出心疾抑郁而終的!
謝瑤卿用手指輕柔的蹭著向晚汗津津的臉頰,深情的盯著他沉靜的睡顏,她輕聲道:“朕已經(jīng)讓他傷心過一次了,一次就夠了!
裴瑛默默看了她們一會,似是感慨,“若泠君能給這樣的機會,我也一定不會再讓他傷心了!
謝瑤卿抬眸看向她,裴瑛卻迅速的將話鋒一轉(zhuǎn),“向晚雖然還康健,但封君的典儀你也不要著急,且讓向晚養(yǎng)幾個月身子,等孩子能離得了人再說旁的事。”
謝瑤卿自然明白,“朕曉得,而且朕覺得先前預(yù)想的封君大典還是寒酸了些,不如在城外選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修建封君的行宮和禮臺,也好讓向晚出去放放風(fēng),散散心!
裴瑛有些奇怪的看著她,“你到真舍得。”
如果她記得沒錯,這恐怕是謝瑤卿登基以來第一次大興土木,沒想到竟然是為了向晚。
謝瑤卿笑了笑,“朕殫精竭慮這一年,不就是為了能給向晚一個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封君大典嗎!
天色已晚,金烏早已西斜,乾清宮還有堆成山的奏折和軍報等著謝瑤卿處置,縱然她再不舍,也不得不依依不舍的再看一眼向晚,俯身在他額頭上落下輕柔的,蜻蜓點水一樣的一吻。
向晚今日用盡了力氣,這會睡得正沉,謝瑤卿招來向晚身邊的?岛透0,壓低聲音命令,“若鳳君醒來,必須第一時間通傳給朕!
福康福安躬身稱是,謝瑤卿又叫住他們,“若鳳君缺了什么,只管給內(nèi)務(wù)府的人說,有朕的命令,你們要什么內(nèi)務(wù)府給什么!
她仔細啰嗦的叮囑丸完所有事,恨不得的把所有可能都事無巨細的準(zhǔn)備好,月上中天時,她終于回到了乾清宮,捧起一封奏折,卻無心看下去。
兩個內(nèi)侍一個為她掌燈,一個為她研磨,見她一動不動的出身,便心有靈犀的停下手里動作,靜靜等待謝瑤卿的命令。
謝瑤卿搓著衣角,問她們兩個,“你們說,向晚的封君大典,應(yīng)該以誰為正使,以誰為副試,又該邀請哪些藩屬國前來觀禮呢?”
年長穩(wěn)重的內(nèi)侍并不急著回答,只是沉著的陳述著舊例,“歷來鳳君冊封,都是由宗人府的總管大臣為正使,禮部尚書為副使,請離得近的瀛洲、高麗等國的使者觀禮。”
謝瑤卿便搖了搖頭,不滿道:“如今宗人府的總管大臣應(yīng)當(dāng)是謝禮臣罷,先帝時理郡王的女兒,爵位不高,和朕隔了好幾層血緣不說,年歲也大了,去年年節(jié)時朕瞧著已經(jīng)快站不起來了,這正使還是不要坐了,而且這宗人府的總管大臣也是時候換一換了。”
“至于禮部尚書不提也罷,一年年的只長年紀不長腦子,謝瓊卿在時是個隨風(fēng)倒的墻頭草,如今局勢明了,又天天寫廢話來討好朕,她當(dāng)副使不好不好,她先把禮部尚書當(dāng)明白再說罷!
“瀛洲、高麗,雖歷來歸順大周,常來觀禮,只是畢竟是蕞爾小國,國力不盛,別人見了,恐怕要看輕向晚!
年紀小,心思快的那個內(nèi)侍便搶著說,“既如此,陛下是想選身份貴重、與陛下親近的宗親,忠誠有能力的朝臣,和國力強盛的屬國了?”
謝瑤卿一哂,看了她一眼,“不錯,你來說說,有什么人選沒有?”
兩個內(nèi)侍對視一眼,笑起來,“陛下不是已有決斷了嗎?”
謝瑤卿嗯一聲,撫著龍椅的扶手有條不紊的下著命令。
“謝瑾卿也在西南守了一年了,也該回家看看了,她既有軍功,便擢升為南安王,回京領(lǐng)宗人府總管大臣一職,兼宮中羽林衛(wèi)指揮使,持節(jié)為正使,為向晚主持封君大典吧。”
先帝女嗣雖多,卻大多都折在了幾年前的奪嫡之戰(zhàn)上,南安郡王便是除了謝瑤卿之外,先帝留下的最后一個皇女了,她生父身家不顯,能平安長大全仰仗謝瑤卿看照,謝瑤卿登基后,自己守北方國門,卻把西南門戶放心的交給了她,與她的親厚,自不必多言。
“王琴抗擊秦胡、擒拿謝瓊卿有功,回京之后,便封為安國公,擢升兵部尚書,領(lǐng)上下兵事,冊為副使,與瑾卿一同住持封君大典。”
“至于屬國樓蘭素來與大周親厚,不如也將她們的使者請來!
兩個內(nèi)侍笑道:“陛下英明,這些人選我們瞧著都是最好的!
謝瑤卿了卻了一件心事,放松的倚在龍椅上,抬頭望向窗外朗朗明月。
不知日后史官,會如何描繪她這一場封君的典禮呢?
第 68 章 正文完結(jié)!
謝明珠正在已驚人的速度長大, 幾乎每天謝瑤卿去鳳儀宮看她時都能瞧出些新變化來。
下朝之后,謝瑤卿照例先去了鳳儀宮,抓著一只布老虎在謝明珠眼前扭來扭去的搖晃,今日的謝明珠看起來比昨天又長大了一圈, 眉眼五官舒展開來, 顰蹙間已經(jīng)能看出幾分風(fēng)流俊俏的雛形了。
向晚輕輕用指尖描摹著她的眉眼, 有些惆悵的嘆了口氣, “這孩子倒是像陛下多些!
謝明珠忽的伸出手來,與謝瑤卿搶奪著那只布老虎,謝瑤卿裝模做樣的和她大戰(zhàn)三百回合, 順勢將那只布老虎送進了謝明珠懷里, 謝明珠便心滿意足的摟著那個布老虎蹭來蹭去,謝瑤卿笑呵呵的看著謝明珠揉捏捶打那只布老虎,聽了向晚悵然的感慨不由有些不滿,轉(zhuǎn)身捏著向晚的鼻尖,不滿道:“女兒肖母, 像朕有什么不好的?你怎么還嘆氣呢?”
向晚看看謝明珠惹人憐愛的五官, 再看看謝瑤卿深邃迷人的眉眼,幽幽的嘆氣, “像陛下一樣風(fēng)流多姿,不知道以后又要騙走多少男子的心魂呢。”
謝瑤卿伸手輕輕揪著他臉頰上的軟肉, 促狹的笑著,“便是長成朕這樣,也不過騙走了鳳君一人的心神罷了,咱們的女兒便是再漂亮些, 又有何妨呢?”
向晚又將嘴癟起來,露出一個謝瑤卿很喜歡的委屈的表情, 小聲嘟囔起來,“怎么只有我一個呢,那尚書家的少爺,郡王家的公子,不都給陛下拋媚眼了嗎!”
叛軍已平,四海來朝,這天下終于是完整無損的被謝瑤卿納入囊中了。
而謝瑤卿今年不過二十歲。
一個年輕有為,風(fēng)流俊美,還長過一點最令男子心疼的心疾的皇帝,向晚不用想就能知道會有多少年輕不經(jīng)事的小男孩為之神魂顛倒,恨不得以身相許。
而這兩日宮中接二連三的宴會,他也從福康福安焦急的敘述中聽到了許多這樣的傳聞。
什么好端端的一個渾身□□的年輕公子突然就飛到陛下懷里去了啊,什么御花園里每天都有小少爺排著隊跳水,陛下救人都救煩了啊。
向晚自是不信謝瑤卿會為之動搖的,但是聽的多了,向晚心中免不了就有點抱怨。
陛下干嘛要長得那么好看,還那么能干呢?若是陛下普通一點,平凡一點,自己豈不就能獨占陛下了?
謝瑤卿并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她只是扯著向晚的臉頰給自己叫屈,“鳳君這話說的太不講理,那些人朕不僅回絕了,還狠狠申飭了他們的娘親,怎么到了鳳君嘴里,倒成了朕的的罪證了?”
向晚拍掉她的手,有些別扭的扭過身去,臉頰緋紅滾燙,“還未封君呢,叫的這么親熱作什么?”
謝瑤卿從他身后探出頭去,與他臉頰相貼,將向晚柔順如綢緞的長發(fā)纏繞在自己手指上把玩,她覺得自從向晚回京后便變了許多。
過去的向晚美麗柔順,卻總是因為畏懼而瑟縮顫抖,對自己的命令與要求從來只有順從和認命,可從錫州回來后,那些底氣不足的畏縮與惶恐都煙消云散了,他不僅會軟著嗓子和自己分辨,揪著自己的袖子和自己議論,還會在惱羞成怒時,扭過頭去佯裝生氣,露出許多惹人憐愛的小男子神態(tài)。
謝瑤卿單手托著他的下巴,緩緩的將他的頭抬起來。
面前的菱花鏡中映出一張溫柔似水的臉。
眉如細柳,眸如春泓,綠云擾擾,笑靨如桃李。
謝瑤卿笨手笨腳的為他攏起長發(fā),用白玉的發(fā)冠將他滿頭青絲束在腦后,她一邊為向晚整理著發(fā)絲,一邊在他耳邊,溫聲訴說著自己的發(fā)現(xiàn)。
最后,她從向晚的妝奩中挑了一副珍珠做的短珰,點綴在他圓潤可愛的耳垂上,謝瑤卿捏了捏他柔軟的耳垂,低聲總結(jié),“朕覺得,與之前相比,鳳君大為不同了。”
她靜了一會,又補充道:“變得更讓朕喜歡了!
向晚偏頭,打量著謝瑤卿為自己挑的一套首飾,聞言忍不住回頭望著她笑,“陛下也覺得我與往日不同了?我也隱約有一些感覺”他悄悄勾起謝瑤卿的尾指,小聲猜測,“興許是因為陛下越來越喜歡我了吧,有了陛下的偏愛,才敢有恃無恐,才敢恃寵生嬌呢!
說著向晚回過神來,主動勾住了謝瑤卿的脖頸,像只小貓一樣掛在她的身上,湊到她的嘴邊,小心的親了親她的嘴唇,向晚舔著下唇,瞇著眼睛笑,“臣侍要多謝陛下的偏愛,有了陛下的偏愛,臣侍才敢在宮中毫無顧忌的生活!
謝瑤卿摸著嘴唇,止不住的笑,又聽見向晚說,“陛下覺得我變了,我也覺得陛下變了!
他伸手,用指尖勾勒著謝瑤卿嘴角翹起的弧度,輕聲說,“陛下之前很少笑的,還很容易生氣,很容易殺人,可如今陛下的刀,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鞘過了!
他隨之也補充道,“我也喜歡這樣的陛下。”
謝瑤卿緩緩的與他十指相扣,盯著他的眼睛,認真道:“朕能有今日,也全是仰仗你,你不僅在那個雪夜救了朕,也在救了朕!
“朕每次想抬刀殺人時,便會想起你,想起這世上還有一個全心全意愛著朕的人,朕若殺了人,帶一身血腥氣回去,會嚇壞你的。”
兩人相視一笑,緊緊依偎在一起,心有靈信道。
“多謝陛下!
“多謝鳳君!
二人又在銅鏡前依偎纏綿許久,直到謝明珠因為饑餓不耐煩的蹬著床欄,二人才依依不舍的分開,向晚紅著臉整理凌亂的衣衫,將謝明珠從搖籃里抱起來,一遍溫聲哄著,一邊帶她去找奶公公去,謝瑤卿也在內(nèi)侍接二連三的催促下回到乾清宮處理今日的奏折。
秦胡已滅,南海已平,如今謝瑤卿沒有什么傷心事,只專心的等著封君大典,因而她不過看了幾刻折子,便迫不及待的問內(nèi)侍,“向晴把行宮禮臺修的怎么樣了?”
半月前前去嶺南平叛的王琴程芳樹一行人終于風(fēng)塵仆仆的回到了京師,在這幾萬人的大軍中,風(fēng)頭最盛,圣眷最濃的,卻是年紀最輕,軍陣經(jīng)驗最少的向晴。
王琴將軍在金鑾殿上,在所有朝臣之間,不加保留的夸贊向晴對敵身先士卒,奮勇當(dāng)先,對己謙恭有禮,以身作則,拒馬嶺一戰(zhàn)更是一馬當(dāng)先,殺入敵軍中軍,割下來謝瓊卿的首級,立下了不世之功。
一向惜字如金的副將程芳樹也難得的對向晴表露出幾分欣賞與親厚。
有了兩位將軍作保,謝瑤卿對向晴的加封與厚賞都變得順理成章起來。
先是因軍功擢升四品忠武將軍,賞金千兩,又因誅殺謝瓊卿有功,封為忠勤伯,御賜忠勤伯府,后又兼任工部員外郎,主理玉髓河行宮修繕事宜。
待行宮修繕完,工部那位年近古稀的尚書便可歇一歇,將手里的活計交給向晴了。
兩個內(nèi)侍正在將奏折分門別類的整理好,把那些通篇只有廢話的請安折子挑出來丟進火盆里燒了取暖,聽見謝瑤卿的問話卻抿嘴笑起來。
“陛下也太著急了,光這個月就問了三回了,向大人又不會仙法,哪里能在一夜之間變出宮殿來呢?”
謝瑤卿幽幽嘆了口去,有些惆悵,“朕何嘗不知呢?可是朕著急啊!
內(nèi)侍們便勸她,“都說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陛下與封君既已相逢,又是人人艷羨的仙侶,又何必在意這些凡俗禮節(jié)呢?”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陛下既有心為封君大辦典禮,總要耐得住性子才是!
“況且那是向大人親兄長的婚禮,向大人沒準(zhǔn)比陛下更著急呢!”
謝瑤卿也覺有理,便暫時放下焦慮,拿起折子來看了一會,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她忽的將折子一丟,起身便往鳳儀宮走,幾個內(nèi)侍慌慌張張的小跑著跟在她身后。
“陛下去哪?陛下不看折子了嗎?”
謝瑤卿遙遙的揮了揮手,“去鳳儀宮,折子哪有鳳君好看!
典禮將至,謝瑤卿這幾天肆意妄為極了,內(nèi)侍們只好將散落的奏折收拾起來,謝瑤卿卻忽的折返回來,摟了一打奏折才走。
“罷了罷了,折子還是要看的,只是讓向晚為朕研磨罷。”
行宮的修繕一直持續(xù)到年尾,第一場大雪落下來的時候,向晴來報玉髓河畔的行宮與禮臺都修繕好了,大婚所用的禮器裝飾也已經(jīng)安排內(nèi)務(wù)府的人裝點妥帖了,只消謝瑤卿一聲令下,封君大典便能開始了。
謝明珠已經(jīng)會爬了,時常趁謝瑤卿不注意,順著她龍袍的后裾,像只猴一樣爬到她身上去。
為了避免封君大典上自己肩膀上突然竄出來一只猴子,謝瑤卿決定把謝明珠留在宮里,安排專人照顧,向晚也深覺有理,畢竟外面天寒地凍,小孩子身體弱,恐怕禁不起折騰。
艷麗的紅梅于枝頭綻放時,禮部和欽天監(jiān)共同為帝君選好了大婚的日子,在臘月初十行冊封君禮,并頒詔天下。
臘月初五,由太常寺奏,致齋三日,謝瑤卿選禮官,祭告天地、宗廟、社稷。
臘月初九,有內(nèi)侍官前去行宮奉天殿設(shè)御案兩張,盛放封君冊寶;設(shè)彩輿于丹墀內(nèi);設(shè)香亭于彩輿前。宋寒衣親率儀鸞衛(wèi)精銳至玉髓河行宮,陳設(shè)典儀鹵簿。
臘月初十,那是一個風(fēng)和日朗,萬物可愛的晴天,陽光明媚,紅梅燦燦,向晚在鳳儀宮內(nèi),由十幾個太監(jiān)服侍,穿上層層疊疊,華美貴重的鳳君禮服,金銀繡線,蜀錦蘇繡,在這間禮服上,能找到大周最精巧的工藝。太監(jiān)們?yōu)樗磉頭頂羊脂玉的發(fā)冠,用一只鳳尾玉簪固定住長發(fā),由司禮的太監(jiān)牽引著,被扶上車架。
謝瑤卿則在乾清宮中,穿戴明黃龍袍,最后望向銅鏡中的自己,她的眼中不見往日的陰騭與冰冷,取而代之的是颯踏與自信,她正了正頭頂?shù)墓诿,大踏步邁向殿外的車架。
禮部命教坊司鳴鐘鼓,百官穿戴朝服,隨御駕至玉髓河行宮賀禮。
浩浩湯湯的車架自乾清宮宮門出發(fā),載著大周的皇帝與封君,平穩(wěn)又堅定的奔向玉髓河行宮,奔向她們永結(jié)同心的未來。
玉髓河行宮依山傍水,山中有溫泉無數(shù),暖風(fēng)宜人,是個風(fēng)水寶地。
行宮占地萬余畝,處處張燈結(jié)彩,貼滿大紅喜字,玉髓河中飄滿祈福的彩燈。
正使謝瑾卿與副使王琴持節(jié)住持冊封的儀式,她們二人身穿朝服,行至奉天殿中,請出鳳君冊寶,鴻臚寺官員請案至丹墀下,將冊寶與御案都放至彩輿中,由內(nèi)侍舉輿至金水橋畔,百官跪迎冊寶,有禮官引鳳君至丹墀上,拜天地祖宗后受鳳君冊寶。
沉甸甸的金冊金寶落在向晚手里,原本因為繁瑣禮節(jié)而疲倦難堪的向晚忽的精神一振,這是謝瑤卿對他的偏愛,也是謝瑤卿對他的信任,他緩緩捏緊手中金冊,抬頭望向湛藍天空。
謝瑤卿就在他的身側(cè),華貴的帝王禮服將她襯得俊美威儀,她卻悄悄攀住向晚的手,側(cè)頭輕聲問,“可是累了?”
向晚輕輕咬了咬請,小聲道,“不累只是禮服太厚,都摸不到陛下了。”
這個時候,他多想被謝瑤卿摟到懷里,貼著她溫?zé)嵊辛Φ男靥,聽著她澎湃的心跳,窩在她的耳邊,小聲告訴她自己的歡喜。
謝瑤卿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左右冊封禮已畢,她便不耐煩揮退禮部的大臣,趁無人時將他打橫抱起,向晚發(fā)出一聲驚呼,急忙攬緊她的脖子。
“陛下這是作什么?!”
謝瑤卿低頭親了親他的額頭,笑道,“冊封禮已畢,可咱們的婚禮還沒開始呢!
一張紅蓋頭披到了向晚頭上,眼前朦朧一片,只好被謝瑤卿摟在懷里,感受著一陣又一陣的天旋地轉(zhuǎn)。
不知過了多久,向晚感覺謝瑤卿輕手輕腳的將自己放下,身下是柔軟的錦被,四周萬籟俱寂,只能聽見紅燭燃燒發(fā)出噼啪聲。
向晚有些緊張的揪緊了身下的錦被。
片刻后,他聽見謝瑤卿一聲輕笑。
謝瑤卿用一桿金稱,挑開向晚頭頂鮫紗一樣的紅蓋頭。
向晚抬頭,眸光盈盈若水,含情脈脈的對上她的眼睛
蓋頭之下,是向晚一張艷如桃李的,羞怯的面容,他緩緩探出手,搭在謝瑤卿的手腕上。
向晚靜靜望著謝瑤卿沉靜溫柔的笑顏,勾著她的腰帶牽著她坐在了床榻上,向晚垂著頭,露出自己纖細潔白的脖頸來,他輕聲喚道:“妻主!
謝瑤卿呼吸一熱,扯下蓋頭,擱在金盤中,取過一邊用紅繩系在一起的兩只瓷白酒杯,將兩只酒杯倒上酒,她遞給向晚一杯,向晚紅著臉,默不作聲的側(cè)身,偏頭與謝瑤卿喝了合巹酒。
酒有些烈,向晚嗆了幾口,嘴角留下幾滴酒漬,綴在瑩潤粉紅的嘴唇下,看起來誘人極了。
謝瑤卿用指腹揉去他嘴角的酒漬,有些粗魯?shù)霓糁暮竽X,將他攬在懷中,撬開他的唇齒,貪戀的掠奪著他齒間醇酒的余香。
她緩緩放開早已迷醉的黎酒,輕聲一聲:“喝了酒,才知最醉人的,原來是夫郎。”
謝瑤卿抽出黎酒發(fā)間的玉簪,如瀑的長發(fā)頃刻間垂落,發(fā)間淡雅的蘭花香氣彌漫開來,謝瑤卿只覺得自己愈發(fā)迷醉,她勾著向晚順滑的發(fā)尾,呢喃一般,輕輕喚了一聲:“夫郎。”
黎酒攀上她的肩膀,摟著她的腰,一聲聲的回應(yīng)她:“妻主!
謝瑤卿將二人的長發(fā)放在一起系住,用牙齒咬下一段,小心翼翼的放在錦囊中,她摸著向晚的發(fā)頂,輕聲喟嘆:“結(jié)發(fā)為妻夫”
向晚勾住她的尾指,仰著臉虔誠的承接那些細碎溫柔的輕吻。
向晚緩緩抱住謝瑤卿的腰,貼在她的胸前,眼眶微紅,接上了后半句,“恩愛兩不疑!
謝瑤卿忽的摟住他的腰身,翻身攜著他滾到了床榻上,謝瑤卿揉去他眼角沁出的清淚,溫柔的親吻他的眼睫與嘴唇。
“鳳君莫哭,朕與鳳君白首不離分。”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離分。
第69章 卻把青梅嗅——美好版if線 向府的,……
謝瑤卿有些昏昏沉沉的睡著, 年前她和向晚完婚,謝明珠又有宮人照顧,二人很是過了幾天纏綿悱惻的小日子, 朝政軍政謝瑤卿不免借口過年耽誤了許多。如今年關(guān)剛過, 年前耽誤下的那些事便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向了她的案頭, 謝瑤卿不得不通宵達旦的熬著, 處理那些緊急的大事。
不過好在如今她并非孤身一人了,向晚在盯著謝明珠用過飲食, 小心的把她拍睡了后會到乾清宮來, 替謝瑤卿添一盞燈, 研一硯墨, 偶爾謝瑤卿遇見頭疼的事,也會抬頭問一問向晚的意見,雖說有后宮不得干政的規(guī)矩在,向晚又是很乖順恭謹, 從不多言的性子,但只要聽他溫聲細語的勸慰上幾句,謝瑤卿便會覺得靈臺清明, 思路開闊。
謝瑤卿處理完一天的政務(wù)時往往已近深夜,向晚便會指揮宮人將一早做好的宵夜點心端上來, 半是強迫半是央求,撒嬌一樣哄謝瑤卿吃下那些雖然味道不怎么好,但對健康大有裨益的湯湯水水。
只是有時候那種難以下咽的味道總是讓謝瑤卿忍不住反思自己近來的舉措是不是又惹惱了向晚,導(dǎo)致他和裴瑛合起伙來愚弄自己。
盯著謝瑤卿吃完夜宵后, 向晚會親手為她披上大氅,依偎在她懷中,貼著她的胸膛, 一邊用甜得膩人的聲音小聲的說些妻夫間的私密話,一邊不緊不慢的為她整理冠冕與衣衫,而后謝瑤卿便會輕車熟路的與他十指相扣,將他拉到自己懷中,用溫暖厚實的大氅包裹住他,抬手為他擋住凜冽的寒風(fēng),二人便這樣漫步在漫長的宮道上,借著宮人手中的燈籠,靜靜欣賞皎潔月色下,那些凌霜傲雪,探出宮墻的紅梅。
待賞夠了梅花,她們便回寢殿安置,這也是謝瑤卿最安適、最喜歡的時候。
許是因為幼時顛簸,向晚睡覺時總喜歡把自己蜷成小小一團,抱著膝蓋,緊緊閉著眼,只發(fā)出輕微的呼吸聲,謝瑤卿便會借勢把這個柔軟的小團子圈進懷中,時不時就動手動腳的摸一摸,向晚被摸得煩了,就像小狗一樣,哼哼唧唧的在她懷中一陣亂拱,結(jié)果反而離謝瑤卿更近,更方便她動手動腳了。
混沉睡著的謝瑤卿思及此處,便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把向晚撈過來摸一摸。
可是觸手所及,卻不是向晚柔軟細膩的皮肉,而是一匹冰涼又光滑的綢緞。
很名貴的浮光錦,年前江南制造局貢上來幾匹,被她撥給尚衣監(jiān)給向晚裁制春衣了。
這個東西不該出現(xiàn)在自己身下。
謝瑤卿剎那間便警醒過來,她一個激靈翻身起來,敏銳的雙眼在黑暗中機警的掃視著四周,迸發(fā)出一陣銳利的光。
這不是自己的寢殿,向晚呢,向晚去了什么地方?
她身下的床榻寬大舒適,也不知是怎樣的豪奢之間,竟舍得用浮光錦鋪在身下,她又伸手在床上摩挲幾下,忍不住嘆了口氣,被面亦是浮光錦,里面不知道塞了什么好東西,不僅柔軟蓬松,竟還不間斷的散發(fā)著一股經(jīng)久不散的淡香,讓人聞了很是安心,枕頭也是名貴蜀錦,用金線繡滿了展翅欲飛的小鳳凰。
過慣苦日子的謝瑤卿幽幽地嘆了口氣,便是富可敵國也不應(yīng)當(dāng)如此奢靡啊。
不過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弄清這是哪才是。
寬敞的大床被雙層的紗帳遮擋著,紗帳雖輕薄,卻能將不懷好意的目光擋的嚴嚴實實的,又能將清冷的月光過濾得皎潔溫柔,將那些似水的月光均勻的撒在床榻上。
謝瑤卿不動聲色的貼近紗帳,穿過輕紗,看見這間屋子的全貌,布局與皇宮中的宮殿相似,只是裝飾與陳設(shè)卻大不相同,一反謝瑤卿古樸沉著的喜好,到處堆滿了華美昂貴的金銀玉器,珊瑚翡翠,縱使是在黑夜里,也照得謝瑤卿眼睛疼。
謝瑤卿皺著眉揉著眼睛。
這宮殿倒頗具先帝遺風(fēng)。
想到這,她忽然又察覺到什么,緩緩?fù)O氯嘌劬Φ膭幼,將自己的一雙手放到眼前,翻來覆去,來來回回的看。
這不是她的手,至少不是她現(xiàn)在的手。
這雙手的骨骼脈絡(luò)、甚至指尖上的小痣都與自己如出一轍,可這雙手上沒有經(jīng)年握劍帶來的劍繭,沒有摸爬滾打留下的傷痕,這雙手小巧得像是一個少女的手,精致得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的手。
謝瑤卿猛的摸了摸自己的腰身,竟然也變成了尚未發(fā)育的少女模樣。
謝瑤卿呆了片刻,急忙披上外衣趿拉上鞋下床,聲音驚動室內(nèi)兩個伺候著小太監(jiān),兩人急忙揉著眼強打精神過來,“殿下可是渴了,奴婢們這就給您倒水!
殿下
謝瑤卿神色如常,看著那兩個十分陌生的小太監(jiān)鎮(zhèn)定道:“朕孤不渴,只是覺得臉上有些癢,有鏡子嗎?”
兩個小太監(jiān)對她似乎十分上心,聽了她的話,十分勤謹?shù)臑樗帐昂脢y臺,還叫來外面伺候太監(jiān)們?yōu)樗c上燈,添上水,連敷臉的熱帕子和可能用得到的藥膏都在一邊備好了。
謝瑤卿挑了挑眉,灑脫的坐在琉璃鏡前。
鏡子里映出一張熟悉的臉,琥珀色的桃花眼,英武的長眉,挺翹的鼻梁和抿成一線的薄唇,看上去風(fēng)流極了,也無情極了。
謝瑤卿抿了抿嘴唇,這仍然是自己,卻是年少時的自己。
她垂下眼睛,暗自斟酌起來。
年前倒是有幾個游方的道人拿著偏方進宮,說是煉制出了能叫光陰倒轉(zhuǎn)的丹藥,只是覺得不過是幾個騙子,早就三言兩語打發(fā)走了,怎么自己不過在寢殿里睡了個覺,竟然就會回到六年前了呢?
是時光倒轉(zhuǎn),還是黃粱一夢?
自己還能不能回到現(xiàn)實,自己還能不能再見到向晚呢?
謝瑤卿一邊觀察著鏡子中的自己,一邊又覺得自己并非只是單純得回到了從前,畢竟自己從前何時用過這么豪奢的東西,被這么多人伺候著。
于是她一邊裝模做樣的往臉上涂東西,一邊問服侍的小太監(jiān),“孤睡得又些糊涂了,你同孤說說,如今是什么年份?”
她這話說的古怪,可幾個小太監(jiān)卻一點懷疑都沒有,爭先恐后邀功一樣七嘴八舌的說著。
這位七殿下生父是樓蘭帝卿,是如今恩寵最盛的宸貴君,不僅有樓蘭皇室撐腰,還有陛下的喜愛和器重。
若非身上帶有樓蘭血脈,算是半個異族,恐怕早就已經(jīng)入主東宮了。
這樣的人物,自然她問什么,他們就答什么了。
謝瑤卿又些詫異,“樓蘭帝卿這么說來,樓蘭國內(nèi)沒有內(nèi)亂嗎?”
小太監(jiān)們面面相覷的對視半晌,猶豫道:“前朝的事,奴婢們也不清楚,只是聽說陛下曾派軍隊去襄助樓蘭!
謝瑤卿的指尖從桌上各色名貴的釵環(huán)配飾上流過,這些小女孩喜歡的東西,在她小時候卻是從來沒有過的。
謝瑤卿垂眸,這么說來,這邊的時間線,竟是先帝制止了樓蘭內(nèi)亂,成功迎娶帝卿入宮嗎?而自己的生父入宮便得盛寵,在同樣的時間節(jié)點生下了自己。
那自己的父君
她的心神禁不住一陣激蕩,她竟還能再一睹父君容顏嗎,即使是在夢中,即使是虛妄,謝瑤卿也無比渴求著這件事。
她定了定神,聲音又些沙啞,低聲吩咐,“明日早些叫孤起來,孤去給父君請安。”
小太監(jiān)忽然又有些遲疑,謝瑤卿便冷聲問,“怎么了?”
她雖然千方百計的遮掩,但做皇帝時養(yǎng)成的不怒自威的不凡氣度仍然震懾住了那幾個小太監(jiān),他們只覺得今天的七殿下不僅比往日厲害,這周身冰冷的氣質(zhì),恐怕更勝過陛下呢。
小太監(jiān)們當(dāng)即跪下道:“方才殿下臉上癢,奴婢們怕殿下有礙,已經(jīng)去請了太醫(yī),也叫人跟貴君通傳了。”
謝瑤卿有些震驚,她隨口扯的理由,竟然值得興師動眾?
更讓她震驚的是,深更半夜,太醫(yī)院的人和自己的父君竟然真的為這么點事過來了。
自己父君自不必說,對自己從來都是體貼照顧,即使換了時空,也時刻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帶著浩浩湯湯的宮人打著琉璃燈過來了。而太醫(yī)院,竟是院判帶著值守的兩個太醫(yī),興師動眾,勞民傷財?shù)呐芰诉@一趟。
謝瑤卿嘴角有些抽搐,先帝倒是有錢,大半夜幾個宮人手里的琉璃燈把宮殿外照得白晝一般。
父君人未至,聲先到。
仍是那個溫柔婉轉(zhuǎn)的聲音,只是這一回,這聲音里沒有怯懦,沒有畏懼,有的卻是十足的底氣。
“我聽來寶說你臉上癢,要不要緊?”
“還有哪里不舒服嗎?”
宸貴君宇文玉琴來的匆忙,只穿一身素衣,不施粉黛,未著環(huán)佩,進來第一件事,便是上前幾步,急忙把謝瑤卿摟進懷里,捧著她的臉仔細的端詳。
“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現(xiàn)在還癢嗎?”
“來寶,你是怎么當(dāng)差的?說了多少次,凡是入口的東西一定驗過才能給瑤卿吃!”
只一眼,謝瑤卿便如遭雷擊一樣愣在了原地,父君的容顏就在眼前,一如往常,溫雅嫻靜,眉目如畫,正是她心心念念許多年的容顏。
而且此時的父君,未經(jīng)坎坷,又寵冠六宮,身上再沒有記憶中的憔悴與脆弱,謝瑤卿被他摟住,竟久違感到一種心安。
這一種心安與向晚帶給她的不同,將向晚摟在懷中,她雖然也心神安定,但仍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去應(yīng)對那些明槍暗箭,可在父君懷中的這種心安,卻是可以坦然拋下一切,理直氣壯的變回一個幼稚孩童的心安。
因為溫柔又可靠的父君會為她解決一切的。
幾乎在剎那間,謝瑤卿便紅了眼眶,鼻尖也微微抽動,看在宇文玉琴眼中,又是一陣擔(dān)驚受怕。
“怎么眼睛又突然紅了,是不是在御花園里折花了?”
“鼻尖也紅了,張院判,到底怎么回事?”
還是那么溫柔的聲音,只是因為憂慮變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有些吵。
謝瑤卿被父君捏在懷里,像個面團一樣被揉來捏去,上上下下的檢查著,她從未同父君這樣親近過,一時竟手足無措,只能愣愣的任由父君動作。
宇文玉琴將謝瑤卿上下檢查了個遍,除了眼角微紅實在找不出別的問題了,這才稍稍放了心,但仍然捉著她的手,絮絮叨叨的叮囑些生活中瑣碎的事情。
“你吃了山核桃就會起疹子,以后一定得小心,還有御花園里的花,也不能”
謝瑤卿忽然抬頭打斷他,“父君!
宇文玉琴依言聽住話語,用似水的眼神專心的看著她。
謝瑤卿心中萬千思緒閃過,她沉思許久,終于勾唇微笑道:“父君,我很想你!
宇文玉琴一怔,片刻后卻是無奈的笑起來,“你這孩子,又從哪學(xué)來的花招!敝皇亲焐想m然嫌棄,宇文玉琴眼中卻滿是感動,他又把謝瑤卿摟到懷里,親昵的蹭了蹭她的額頭,笑著拍了拍她的脊背,“父君也很想你!
張院判和兩位太醫(yī)為謝瑤卿診了脈,臉癢本就是謝瑤卿扯的謊,幾人自然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墨守成規(guī)的開了許多溫補調(diào)理的藥,只是經(jīng)驗老道,眼神毒辣的張院判卻察覺出謝瑤卿身上的不妥。
“貴君,七殿下臉上身上并未大礙,只是心神不寧,思緒浮動,長此以往,恐對身子不利啊!
皇帝這幾天有意讓謝瑤卿參與上朝聽政,宇文玉琴本就擔(dān)憂累壞了謝瑤卿,一聽院判的診斷,更是不安。
宇文玉琴當(dāng)即緊張起來,看向謝瑤卿的目光了帶上幾分嗔怪,“小小年紀,哪來那么多心思,萬事有你娘親和爹爹呢,哪用得著你費心!
謝瑤卿只是笑笑,聽話的做一個乖孩子,“父君,不妨事的,只是今夜做了許多夢,心中有些不安罷了!
事到如今,謝瑤卿也不知究竟是眼前與父君其樂融融是不可多得的美夢,還是先前受萬般險阻是擺脫不掉的噩夢,可有一點她一清二楚,眼前這個夢里,沒有向晚。
宇文玉琴嘆了口氣,幽幽道:“父君知道,你是不喜歡陛下那么早就打算給你相看夫郎,其實父君何嘗不想讓你多自由自在幾年,可是你畢竟是皇女啊,又是陛下最喜歡的孩子,瑤卿,你已經(jīng)長大了,總得成熟起來!
謝瑤卿心想,她的成熟,恐怕早就勝過如今的皇帝了,可她并不辯解,只是順從的點著頭。
她久居高位,卻一點也不討厭父君對她絮絮叨叨的說教,反而覺得新奇,甚至十分珍惜,幾乎是貪戀的聽著那些教訓(xùn)。
美夢醒來,這些話豈不是再也聽不到了?
宇文玉琴見謝瑤卿難得認真,更加語重心長道:“明日賞花宴,你再不喜歡,也得露個臉再跑,各府的小公子都打扮的嬌花一樣,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
“還有向府那個小少爺,聽說生的閉月羞花,是一等一的人物,你喜不喜歡,總得看過了再說。”
謝瑤卿眨了眨眼睛。
向府的,小少爺?
第 70 章 卻把青梅嗅——美好if線(2) “向……
正是春日好時節(jié), 御花園里爭奇斗艷,開了滿園子或明艷或淡雅的名貴花朵,混雜在一起, 沁人心脾的甜香就引來了數(shù)不清的花枝招展的鶯鶯燕燕。
今日宴席名為賞花, 實際上卻是皇帝為幾位年紀到了的皇女相看夫郎, 如今皇帝膝下有十二位皇女, 長女次女皆已完婚,三皇女謝瓊卿正值妙齡, 生父又是世家出身的貴子, 盯著她的小郎君便格外多些, 只是若比起謝瑤卿來, 這位出身不凡的三殿下又要遜色幾分。
樓蘭帝卿所出,獨得皇帝青睞,尚未及笄時便封了親王,如今更是被皇帝帶在身邊, 日日都上朝聽政,這是哪個皇女都不曾有過的待遇。
何況朝中還隱隱有這樣的傳聞,那樓蘭王正與臣屬們商議, 完全歸順大周,從樓蘭國變成大周的樓蘭州呢, 若真是如此,那貴君就不再是異族,七殿下身上也沒了異族的血,那太女的寶座, 是不是就將變成謝瑤卿的囊中之物了?
如此說來,如今攀上謝瑤卿,就是攀上了日后的太女, 更有甚者,就是攀上了未來的皇帝啊!
思及此處,那些人比花嬌的小少爺們看向謝瑤卿的眼神就更加熱燙如火起來,他們家里都是京中顯貴,生的一個比一個的好看,怎么就不能爭一爭鳳君的位置呢?
何況七殿下年紀尚小,還沒見過那么多男人,沒準(zhǔn)自己就能變成她心尖上的人呢?
謝瑤卿并不理會那些熾熱的眼神,只是駕輕就熟的應(yīng)付著前來示好的宗親,和那些曾與自己形同陌路、甚至勢如水火、不死不休的姐姐妹妹。
她瞧著那幾張言笑晏晏的臉,卻只覺得陌生。
在另一個時空,奪嫡之爭混戰(zhàn)了三年,甚至險些傷及國本,幾位成年皇女接連死于非命,直到謝瑤卿在邊關(guān)領(lǐng)到儀鸞司的密旨,率守義軍連夜奔襲,南下勤王,大敗謝瓊卿,這才止住內(nèi)亂,讓大周有了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
可當(dāng)謝瑤卿略帶詫異的接過皇長女特意為她尋來的徽墨,她才逐漸意識到,她們原本,本應(yīng)該是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人。
那時候,究竟如何一步步走到手足姐妹分崩離析的地步呢?
皇長女見她發(fā)愣,笑著問,“怎么,不喜歡我給你挑的禮物。”她說著,伸手輕輕捏著謝瑤卿的耳朵,色厲內(nèi)荏的威脅她,“我可提前告訴你,不許不喜歡,這是你姐夫熬了好幾個夜從珍寶閣里挑的呢,你別不識好歹!”
她話說的十分客氣,臉上卻始終笑盈盈的,仿佛她們二人只是尋常人家姐妹一般親密。
謝瑤卿看著她陌生的臉上綻放的親切的笑容,緩緩的眨了眨眼,謝瑤卿仔細端詳著她臉上的笑容,卻看不住半分的弄虛作假。
她這才不可思議的相信,原來皇長女的這個笑容,是發(fā)自真心的。
于是她伸手接過禮物,很鄭重的讓身后跟來的貼身太監(jiān)來寶收好,她看著皇長女,一時眼眶竟有些發(fā)燙。
“既是姐夫親自替我挑的,我怎么會不喜歡呢?只是徽墨難得,姐夫恐怕費了不少功夫!
皇長女嗨一聲,灑脫的擺了擺手,“自家姐妹,花多少功夫都是值得的!彼f著,又瞧見謝瑤卿身上的錦衣,想來是宸貴君為了今日賞花宴特意為她挑的,一身湖藍直裰,腰間系一條翠色宮絳,點綴一件光澤瑩潤的玉佩,這一身衣服并不張揚,卻恰到好處的襯托出她渾然天成的風(fēng)流與俊美,皇長女意有所指的笑起來,“你若是心疼你姐夫呢,不如也抓緊找個夫郎回來,讓他為你費心呢!
自己這個小妹妹從來不喜歡聽這些話,皇長女本以為她會暴跳如雷呢,沒想到謝瑤卿白皙的臉上卻忽的飛上一層紅云,并不著急反駁,只是復(fù)附和著笑了幾聲。
皇長女便挑了挑眉,下意識望向那些借口賞花,卻只知和花兒朵兒爭奇斗艷的小少爺們,這些庸脂俗粉里面,竟有了謝瑤卿在乎的人嗎?
她正仔細為妹妹打量著那些男子,斜里卻忽然插來一陣輕佻的笑聲。
“姐姐,七妹妹,真是叫我好找,我在那被那些堂姐灌酒,你們卻在這快活!”
皇長女撇了撇嘴,不太想搭理這聲虛偽的笑容,然而她卻忽然發(fā)覺,謝瑤卿的脊背幾乎在剎那間,如弓弦一般緊緊的繃直了。
謝瑤卿緩緩收斂笑容,用發(fā)冷的目光看向來人。
謝瓊卿一身酒氣,衣衫不整,像只花蝴蝶一樣像她們飛了過來。
謝瑤卿看著那張令人作嘔的臉,一時有些想吐,皇長女更是不客氣,嗆聲道:“我們閑人兩個,自然比不過你,今天與尚書吃酒,明天與學(xué)士品茶,心心念念的全是為母皇分憂!
謝瓊卿急忙為自己辯解,“政務(wù)繁忙,我不忍見母皇辛苦,所以才想為母皇分憂的。”
謝瑤卿心中輕笑,果然不管在哪,謝瓊卿都本性難移。
“母皇若是知道了三姐姐的這份孝心,心中一定感動,不像我,只想著母皇春秋鼎盛,哪里需要我們這些當(dāng)女兒的去添亂呢,大臣們也是母皇的大臣,是給母皇辦事的,我年輕氣盛的,反倒給她們幫倒忙,我不如三姐姐志向高遠,只想胸?zé)o大志的在母皇身邊當(dāng)個狐假虎威的親王罷了!
謝瑤卿忍著惡心,微笑著,不給謝瓊卿反駁的機會,一口氣說完了一長串話,而后她微微勻了勻氣,繼續(xù)微笑著,平靜的看著謝瓊卿。
皇長女卻有些驚詫的看著她,慢慢品出了她話中的譏諷。
母皇既是春秋鼎盛,那早早收買人心的謝瓊卿豈不是狼子野心?添亂,幫倒忙究竟說的是誰呢?還有最后那句志向高遠,一個皇女,她若志向高遠,不就是想當(dāng)皇帝嗎?可母皇正值壯年,什么時候輪得到她白日做夢了?
皇長女見謝瓊卿臉色發(fā)白,便知道謝瑤卿說到了要害,她輕聲嗤笑,“三妹妹這樣的孝心,可得讓母皇好好知道才是。”
謝瓊卿面樓不忿,偏偏被說中了心思,眼前兩個人她又招惹不起,只好糊弄了幾句,借口和某位堂姐有約,腳下抹油溜走了。
皇長女心曠神怡的看著她,滿臉贊賞,“我早就看她不順眼了,你方才那句話,真是給我出了一口惡氣,說吧,那些男子你看上誰了,就是綁,我也要給你綁過來!
謝瑤卿早已經(jīng)將那些鶯鶯燕燕看了個遍,卻始終找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聽了這話,便從善如流道:“向府仿佛有一個叫向晚的公子,姐姐知道他在哪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