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當人沒有道德, 你就無法用道德去審判她,當人沒有底線,你就無法用底線去約束她。
謝瑤卿如今面對的,就是這樣一批既沒有道德, 也沒有底線的敵人。
她時常覺得自己已經世界上頭一份道德單薄, 刻薄寡恩的人, 沒想到和世家的這群畜生比起來, 自己居然算得上寬宏仁和了。
謝瑤卿將手下諸多將領傳至中軍大帳中,商議應對之策。
向晚安排幾位隨軍的小太監,為她們準備好文房筆墨與熱茶, 臨走時他回過身, 踮著腳抬起手,輕輕的為謝瑤卿撫平緊皺的長眉,他試著伸出手,緩緩將渾身緊繃的謝瑤卿攬入自己柔軟溫暖的懷抱中,他捏了捏謝瑤卿頸間堅硬的肌肉, 小聲勸慰。
“戰事吃緊, 陛下也應當當心身體才是。”
謝瑤卿反手捏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臉側, 貪戀的索取著他身上清淡的蘭花香氣,她身上的煞氣被那股被那淡香縈繞著, 撫慰著,終于緩緩的偃旗息鼓了。
她也終于能夠冷靜下來,想出除了“把她們千刀萬剮”之外的,更可行的應對之策了。
向晚見她漸漸平靜下來, 便悄悄收回自己的手,盈盈笑著, “自己的身體要緊,陛下莫要動氣。”
大帳外遠遠的現出幾位將士頎長挺拔的身形,向晚臉頰微紅,飛快的將手抽了回來,低著頭,想要貼著邊角退出去。
謝瑤卿卻忽的捉住他的手,輕輕拉著他,將他攏到自己身邊。
“朕有個法子,能讓朕今日都不動氣。”
她向向晚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來聽,謝瑤卿的唇齒緊緊貼著他的耳廓,溫熱的呼吸像只調皮的貓尾巴一樣自他柔軟羞紅的耳廓上輕柔拂過,向晚原本白皙無暇的臉頰被這樣曖昧的氣息籠罩著,便緩緩飛上了一抹紅霞。
謝瑤卿用氣聲說:“你在這陪朕,朕今日便不會動氣了。”
向晚聞言一怔,疑惑的看向謝瑤卿,謝瑤卿便微笑著,輕聲慢語的將方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向晚,留下來陪朕,好不好?”
向晚惶恐的搖著頭,推拒著謝瑤卿盛情的邀約,手足無措的掙開謝瑤卿溫柔的懷抱,慌張的想要跪下去,謝瑤卿一把摟住他,制止了他往下跪的動作,她微微蹙起眉,扶著向晚的腰身,有些嗔怪的看著他,“裴瑛才說你身子不好,朕也叮囑過你無需跪朕,不過是在這陪朕一會,你怎么這么惶恐。”
向晚被她緊緊箍著,緩緩掙扎了幾下,謝瑤卿一邊笑著一邊將他抓得更緊,向晚便有些委屈的,抬著眼睛瞪著她。
“陛下和將軍們要說的是要緊事,我在這干等著算什么呀?況且你們商議的軍國大事,我一個男子,怎么能聽呢?”
謝瑤卿向后看了一眼,幾個內侍便極有眼色的將一張古拙質樸的的高大屏風搬來進來,又將一張鋪了軟墊的寬大的椅子放到屏風后面,謝瑤卿牽著他的手將他安置到椅子上,解下自己的外衣親自披在他的身上,彎下腰,認真的盯著他的眼睛,誠懇的請求他。
“朕是真心想留你在這的,朕有心疾未愈,你是知道的,如今那些畜生做出這樣喪心病狂的事,朕害怕一會朕怒極攻心,沖那些將軍們生氣,傷了她們的心,你在這里,朕只要看見你的臉,便能心平氣和許多。”
她握住向晚的雙手,擱在他的膝蓋上,“坐在這等朕,好嗎?”
向晚不再抗拒,只是仍然惶恐,“可陛下一會商議的,都是緊要的戰事,被我一個男子聽去了,不合規矩”
謝瑤卿輕笑一聲,拍了拍他的手背,“規矩都是人定的,今天朕就是規矩。”
向晚眨著眼睛,纖長的睫毛似是一雙振翅欲飛的蝴蝶,他輕輕的,反手握住謝瑤卿修長的手指,低垂眼眉,紅著臉小聲問,“陛下就不怕我聽了那些軍事機密,說給別人聽嗎?”
謝瑤卿笑容不變,反問他,“你會嗎?”
向晚下意識的搖了搖頭,謝瑤卿爽朗的高聲笑起來,“朕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朕,不會有事的,在這里等朕,好嗎?”
說著,謝瑤卿從自己腰側解下一塊玉佩,放到向晚手中,“這塊玉佩給你,若是心中不安,看著它就如同朕在你眼前一般。”
向晚笑著點了點頭,謝瑤卿便神清氣爽的大步走向屏風之外。
諸位將士們得了準許,安靜有序的魚貫而入,一時大帳中只余盔甲碰撞的清脆聲音。
向晚忍不住,在椅子悄悄挪動了幾分,想隔著那張厚重的屏風,將她的聲音聽的更清楚些
謝瑤卿沉默著,將儀鸞司傳來的軍報擱到桌上,讓內侍捧著,交由將軍們傳閱。
將軍粗粗看完,便爆發出一陣激烈的咒罵。
王琴將軍雖年邁,脾氣卻火爆,她猛的一拍桌子,怒罵道:“世上豈能有這般無恥之人,哪個人不是血肉之軀,哪個人不是母父生養的,她們竟能藐視人命至如此地步,真是荒謬至極!”
將軍們此起彼伏的附和著,“從古至今,何曾有過正義之師能下作至此,將老幼趕到軍前的?花錢劃糧養的那些士兵是作什么的呢?”
“難不成竟要我們向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子小孩下手嗎?臣實在于心不忍啊!”
“臣也有夫郎,也有幼兒,今日若對他們動手,來日又有誰可憐臣的夫郎豪爾呢?”
謝瑤卿揮手制止了她們喋喋不休的喝罵,命內侍收回軍報,問出了關鍵的問題。
“如今她們已經驅趕著手無寸鐵的百姓,不出半月,就要打到惠州城下了。”
“這一仗,咱們該怎么打?”
將軍們面面相覷許久,片刻后王琴試探道:“咱們總不能朕對那些百姓下手吧?”
謝瑤卿難得的在商議軍政時陷入了沉默。
世家的意思是明明白白擺在紙面上的,你不是愛民如女嗎?好呀,那我們就把百姓趕到你們面前來,這樣一群骨瘦嶙峋的,隨時會被我們殺死的百姓,你們要不要打呢?不打,那我們可不會客氣,你們的軍隊和城池我們就照單全收了,而且這些百姓我們也是不會放過的。打,你那愛民如女的名聲可就要打個問號了,我們殺百姓,你也殺百姓,天下烏鴉一般黑,都是一類貨色,你憑什么罵我們呢?
謝瑤卿用指尖叩著桌面,片刻后她緩緩道,“朕心中,音樂有一個打算,你們幫朕商量商量。”
“惠州并非重鎮,城中百姓不過三千戶,她們驅趕老幼,腳程必不會快,朕想,咱們不如想將城中百姓疏散出去,在城外三十里地外尋一處隱蔽處安置她們。”
“然后,咱們佯裝兵敗,讓出惠州這一座空城,到城外山嶺中埋伏起來,等她們入城后松懈之時,再圍而攻之。”
謝瑤卿轉頭看向宋寒衣,下令道:“她們入城之后,你安排儀鸞衛混入百姓之中,想辦法保護百姓撤出惠州城,到大軍這里來。”
王琴摩挲著下巴,有些猶豫,“可是這樣,豈不是不戰而降,將惠州城拱手讓人了嗎?”
“以她們的殘暴,必會將惠州城內劫掠一空后付之一炬的。”
謝瑤卿微微闔著眼睛,輕聲解釋,“那些宮苑房舍,不過是死物罷了,只要人還活著,待來日朕撥下糧款,幫她們重整家園便是了。”
“朕曾聽一位偉人說過這么一句話。”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第 52 章
她這話擲地有聲, 帳中久經戰陣的幾位將軍都禁不住要為其中滿懷豪情拍手叫好,王琴撫掌大笑,爽朗夸道:“這話在理,只要有百姓, 有民心, 到哪里成就不了一番霸業?”
她又將話鋒一轉, 義憤填膺的辱罵起那些世家的叛軍來, “倒是那些世家,整日里吃香喝辣作踐百姓,臨到了了, 還要拉百姓給她們墊背, 臣是窮苦出身,最見不得這種魚肉百姓的東西作威作福!”
謝瑤卿生父卑賤,早年也不得圣心,背后自然沒有高門顯貴支持,能擇她為主, 任她驅使, 還在她手下拼出顯赫功績的人,自然也不會出自什么鐘鳴鼎食之家, 反倒大半都是貧民出身,其中甚至還有許多為奴隸者。這些人看著那些手無寸鐵, 卻被驅使到陣前的百姓,難免會想起曾經一無所有的自己,物傷其類,她們心中對世家的憎惡便又深刻了幾分。
謝瑤卿微笑著看著她們:“朕雖有決斷, 但想將惠州城中百姓毫發無損的遷移到山中營帳中,還需仰賴諸位將軍。”
王琴當即單膝跪下向她抱拳, “陛下肯為百姓思慮,老臣感激非常,定肝腦涂地,不負陛下所托。”
待謝瑤卿與眾人敲定遷移民眾的計劃與具體的事宜已近夤夜,諸位將軍們領了命令,各自馬不停蹄的去軍中傳令,籌謀半宿的謝瑤卿終于能松一口氣,倚著椅背,揉捏自己酸脹不已的雙眼。
一雙微涼的手緩慢而輕柔的覆了上來,細膩柔軟的指尖上縈繞著一抹清淡的蘭香,向晚亦在屏風之后陪謝瑤卿枯坐了半宿,謝瑤卿與諸位將軍商議國事,他不敢露出馬腳叫將軍們知道自己在場,損害謝瑤卿的名聲,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拘束了大半天,如今已是腰酸背痛,苦不堪言。
只是他看見謝瑤卿臉上無法掩飾的疲憊與緊蹙在一起的長眉,心中那些怨懟竟在剎那間煙消云散了,向晚用指尖在謝瑤卿的太陽穴上輕柔的打著圈,為她按揉著僵硬的肩頸,謝瑤卿捉住他的手,用溫熱的掌心蓋住了,輕輕揉搓著他受寒的指尖。
她話語中有些愧疚,“沒想到商議了這么久,竟叫你也陪朕干坐了這么久。”謝瑤卿命內侍取來一盤糕點,自己挑了一塊喂給向晚,“吃一塊墊墊肚子,一會把安神湯喝了就去歇息罷。”
她讓向晚自去歇息,自己卻沒有動作,仍然坐在原處,靜靜看著內侍將一摞摞的軍政事務擺到桌子上。
向晚靜靜的看著謝瑤卿眼下深重的烏青,執著的伸手揉開謝瑤卿緊皺在一起的眉眼,低垂雙眸,有些委屈的問:“陛下不陪我嗎?”
謝瑤卿嘆了口氣,將他攬到懷中,輕輕摩挲著他微微隆起的小腹,貼在他的耳側,呼吸間,溫熱潮濕的氣息便將向晚敏感的耳廓包裹住,她低聲嘆息,“朕這幾日實在抽不開身,只能先委屈你,待此間事了,之前欠下的,朕定當十倍百倍的補償給你。”
她的氣息將自己包圍住了,那些低沉喑啞的話語像是魔咒一般,引誘著向晚墜入其間,向晚因為疲倦而顯得蒼白的雙頰在這樣的攻勢下輕而易舉的丟盔卸甲,飛快的浮上一層火紅的云霞。
向晚努力定了定神,在心中有些悲憤的問自己,向晚啊向晚,她還什么都沒給你呢,你怎么就開始心疼她了呢?!
可是向晚回憶著謝瑤卿方才的樣子,回想著她方才說過的那句振聾發聵的話。
他想,若是他是謝瑤卿治下的百姓,他一定會是一個幸福快樂的男子,謝瑤卿實在是一個賢明的皇帝,向晚也不得不承認,他會一次又一次為謝瑤卿處理軍政時的沉著與冷靜心動,原諒她偶爾的殘暴與無情。
向晚默默的在心中為自己開脫,謝瑤卿本就是個好皇帝,你瞧那些將軍們不也對她言聽計從嗎?所以他原諒謝瑤卿也應當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吧?
向晚咬著下唇,糾結的打量著謝瑤卿,她明亮又鋒利的眼神,她挺拔的鼻梁,她緊緊皺在一起,兩道濃墨一般的長眉。雖然疲憊,可她五官依然風流,她的身姿依然挺拔,依然令他心馳神往。
雖然他早就知道她是一個無情之人,可他總是無法控制的看向她。
謝瑤卿見向晚發愣,干脆將他攔腰抱起,打橫放在自己腿上,笑吟吟的看著他,“你若實在舍不得朕呢,朕也有有個好辦法,你便在朕膝上小睡,有佳人在懷,朕處理政務也不覺辛勞了。”
向晚紅著臉,從她懷中掙脫出來,低低的垂著頭,卻露出一截因為羞澀而粉紅如櫻花的脖頸,他佯裝惱火,生氣的嘟囔,“成,成何體統!”
而后又底氣不足的為自己辯解 :“我什么時候舍不得你了?!”
謝瑤卿笑笑,揉了他發頂一把,叫來兩個內侍送他回去,“既沒有舍不得朕,便快些回去歇息,夜深露重,小心不要著涼才是。”
向晚看著她燈影下孤零零的身影,猶豫片刻,終于忍著羞赧走到謝瑤卿身后,踮起腳,輕輕環住了她,隔著一層軟甲,向晚仍然聽到她有力的心跳。
“陛下才要小心身子才是。”
“我可不想孩子有個體弱多病的娘親。”
謝瑤卿笑著握住他的手,輕聲允諾,“好。”
謝瑤卿既有決斷,整個中軍大帳便燃起篝火,徹夜忙碌起來,一條條軍令計謀流水一般從謝瑤卿所在的營帳中傾瀉而出,清脆馬蹄聲穿透寂靜的深夜,將那些尚在美夢中酣睡不醒的百姓驚醒,馬上英姿颯爽的年輕小將會和顏善色的向主人家告一聲叨擾,將謝瑤卿的政令仔細的,不厭其煩的一一說與她們聽,然后謹遵謝瑤卿皇命,替她們背起沉重的包袱與行李,將嚎哭不休的稚童與他憔悴虛弱的爹爹請到馬上,不急不徐的向京郊丘陵中隱蔽的軍帳走去。
宋寒衣與向晴也各領著京城儀鸞衛與當地的暗樁,有條不紊的看顧那些攜老扶幼的百姓,步行緩緩跟隨著那些潮水一般的人流,在她們左右兩側高高舉起火把,防止山林中兇猛的野獸暴起傷人。
向晴與同僚們繞著歇息的百姓撒了一圈雄黃,回來后她瞧著雖然疲憊卻滿臉笑容過來同儀鸞衛套近乎的百姓,禁不住有些奇怪。
“在錫州時百姓都是躲著官兵的,怎么惠州城百姓反倒喜歡和咱們說話?”
宋寒衣將手里最后一塊飴糖分給被她臉上血紅長疤嚇得嚎啕大哭的小孩,聞言笑道:“你也不想想錫州官兵做了什么,咱們又做了什么。”
錫州官兵卻是些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可她們儀鸞衛手上也從未干凈過,宋寒衣并沒有讓她苦惱太久,“錫州官兵只敢對百姓動手,而儀鸞衛從來只殺貪官污吏、亂臣賊女,你說百姓會喜歡對她家校動手的官兵,還是會喜歡殺了欺壓她的官員的儀鸞衛呢?”
“何況你瞧今夜,滿城百姓沒有一人被疏漏,路上糧食熱水供應充足,還有軍醫為她們治病舊傷,你說她們為什么喜歡與咱們親近呢?”
向晴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宋寒衣忽然嚴肅起來,“這話是陛下初創儀鸞衛時對我說的,如今我把它告訴你,你日后必得謹記才是。”
向晴連忙洗耳恭聽。
“儀鸞衛并非是為了打壓異己,而是為了在那些貪官污吏頭頂懸一把刀,讓她們永遠不敢欺凌百姓。”
宋寒衣看向向晴,平靜道:“我們就是那把刀,向晴,你明白嗎?”
向晴緩緩點了點頭,宋寒衣繼續道:“明白了就去干活吧,那邊似乎有百姓在爭執,咱們去看看。”
山中本就有為大軍準備的營帳,只是如今來了這么些拖家帶口的百姓,一時便有些捉襟見肘起來。
王琴將軍便為難的拿這事去問謝瑤卿,謝瑤卿為遷移百姓的事已經熬了一宿,正疲倦地倚著向晚柔軟的腰身,就著他的手喝一杯漆黑濃稠的提神藥汁,謝瑤卿被藥苦得咧嘴,看上去便有些不虞,王琴瞧見她的神情,心中更是惴惴。
謝瑤卿微微蹙著眉,聽她說了為難之處,卻沒有發火,只是拿向晚的帕子擦去了嘴角的藥漬,她理所應當道:“百姓既沒有地方住,將營帳給她們便是了,你我行軍多年,難道連這點困難都克服不了嗎?”
王琴本也這么想,只是怕手下的士兵生出怨氣。
謝瑤卿卻勾唇,自信張揚的笑起來,“等叛軍來了,憑王卿的本事,難道三日內奪不回惠州城嗎?王卿難道想在山中長住不成?”
王琴當即爽朗笑道:“有陛下這句話,老臣定在兩日內就叫惠州城物歸原主。”
王琴興沖沖的走了,謝瑤卿在帳中甚至聽見她向親兵抱怨叛軍腳程太慢,怎么不明日就到惠州城下呢?
謝瑤卿笑著,無奈的搖了搖頭,向晚不由得也跟著她笑,“她們都說這些人對陛下又沒什么用,陛下為什么對她們這么好呢?”
謝瑤卿就著他的手指吃了塊蘋果,故意含住他的指尖,慢吞吞的品味著其中的甘甜。
謝瑤卿在向晚氣急之前恰到好處的收回靈活的舌頭,含混不清道:“哪有什么為什么,朕是皇帝,自然應該護佑百姓,這是皇帝的天職所在。”
向晚便低聲道:“那陛下當日救我,也是在履行天職嗎?”
謝瑤卿仔細的想了想,雖有些心虛,但仍然堅定道:“朕救你,自然是因為當時就喜歡你,想同你親近,否則怎么會接你進宮呢?”
向晚將手里的蘋果撂下,瞪了她一眼,憤憤道:“陛下就知道騙我,你當時接我進宮分明是要把我當解藥用的!”
謝瑤卿連忙捉住他的手,真誠的看著他,“你確實是朕的解藥,朕這一生,唯一的解藥。”
“朕之前千錯萬錯,不敢奢求你原諒,不想讓你給朕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向晚糾結半晌,而后將手一甩,坐到一邊賭氣。
“你先把惠州城奪回來再說其它,我可不想孩子有個丟城失地,喪權辱國的娘親。”
正巧內侍來報,世家的叛軍趕著老幼,已在十五里外了。
謝邀卿便笑著戴上盔甲,捏著向晚柔軟的臉頰,笑瞇瞇的。
“好,等朕把惠州城給你奪回來!”
第 53 章
世家叛軍近在咫尺, 謝瑤卿卻只帶八百輕騎,還令她們卸下精良盔甲,只穿一身破破爛爛,看著和乞丐沒什么兩樣的破銅爛鐵, 先前那些威風凜凜的高頭大馬也一并歇在馬棚里, 只許她們騎著四處搜刮來的駑馬上陣, 連謝瑤卿也舍下自己的駿馬, 換上了一匹老馬,穿上了一身老舊生銹的盔甲。
謝瑤卿站在銅鏡前,緊了緊下頜上盔甲的繩索, 向晚緩步走來, 吃力的提著謝瑤卿的佩刀,想努力的為她戴到腰側,謝瑤卿單手接過長刀,輕巧的掛在腰側,她握了握向晚的手, 輕聲叮囑:“刀主兵戈, 殺氣又重,你如今有身孕在身, 這些東西還是少碰為好。”
向晚抿著嘴,小聲為自己爭辯, “陛下要掛甲出征,我實在也想為陛下做些什么,也好讓陛下安心些。”
謝瑤卿移動幾步,走到他跟前, 二人湊的極近,謝瑤卿只消低頭便能瞧見向晚那瓊雪一般的鼻尖與高挺清秀的鼻梁, 她便忍不住,曲起關節,刮了刮他的鼻尖,“你安穩妥當的在這里等朕凱旋,便是最令朕安心的事了。”
雖知道謝瑤卿如今前去只是誘兵之計,也知道她有同身的本領能在戰場護得自己周全,可向晚仍忍不住為她擔憂,“戰場上瞬息萬變,兇險非常,陛下總該穿件防身的金絲軟甲再去。”
謝瑤卿不在意的笑笑,捏了捏他柔軟無骨的手掌,笑道:“若對付她們還需穿戴軟甲,那才是叫她們看了笑話。”她看著向晚臉上不加掩飾的擔憂,忍不住將聲音放柔和了些,她拉起向晚的手,放到身上盔甲的鎖扣上,“不過你難得心疼朕,朕便聽你的,穿上便是了。”
她笑吟吟的看向向晚,“只是,要你親自為朕穿才行。”
向晚便慢慢的紅了臉,雙手捏著那冰冷的鎖扣,羞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暗自抬眼瞪了謝瑤卿一眼,低下頭,有些賭氣的嘟囔,“就知道支使我。”
他慢吞吞的磋磨著那枚鎖扣,謝瑤卿微笑著看著他臉上緋紅的云霞,只覺得連日來的疲倦都煙消云散了。
她輕輕碰了碰向晚微顫的指甲,低下頭蹭著他的額頭,低聲調笑,“你再不動手,這枚鎖扣就要被你搓出火星子來了。”她緩緩將向晚小巧的手指包裹在自己掌心中,偏頭在他耳側,不急不徐的問,“還是說,你想讓朕教你如何卸甲?”
謝瑤卿溫熱的呼吸混著鐵器冰冷的氣息均勻的鋪灑在向晚的耳廓上,他臉上的酡紅便飛快的蔓延到了雪白的頸間,謝瑤卿幽深的眼神便忍不住一路向下,她有些好奇,那被柔軟的綢緞包裹住的胸腹與腿間,是否也像他的臉頰與頸間一般,染上了這樣一層誘人的櫻粉呢?
向晚卻飛快的甩開她的手,將頭扭到一邊去,不敢再看謝瑤卿別有深意的眼神,他粗魯的解下謝瑤卿的盔甲,眼神只在她精干結實的身軀上淺淺一掠,便像被火苗燎到一般飛快的收了回去,說起來這其實他第一次仔細打量謝瑤卿的身軀。
先前兩次春宵,他畏懼她的殘虐與威嚴,在床笫之間只敢戰戰兢兢的閉著眼睛,任由她在自己身上施為,連她那些望之不似人君的小癖好也一并忍受,只能在一夜荒唐之后所在床榻間小心的用些藥膏。
如今他雖羞怯,眼神卻忍不住往謝瑤卿精瘦干練的身軀上瞟,謝瑤卿身量頎長挺拔,看著雖瘦,卻是一塊多余的贅肉也沒有,隔著一層中衣,向晚看見謝瑤卿身上緊實的肌肉貼在骨骼上,同那些特意習武熬煉筋骨的將門貴女不同,她身上的每一寸血肉都是在生死之間,由數不清的刀槍劍戟熬煉出來的,所以她的每一寸血肉上,都布滿了交錯縱橫,或深或淺的疤痕,向晚看著,便生出幾分不忍。
他輕輕撫摸著謝瑤卿從頸側蔓延到胸前的一道長疤,垂眼不忍道:“陛下總該小心自己的身子。”
謝瑤卿由他擺弄著自己的胳膊,為自己穿上金絲軟甲,她偏頭看向向晚,“登基前朕不得圣心,身邊也沒有貼心人。”她意有所指的看向向晚,微微一笑,“可如今不同了,朕身邊終于有一個貼心人能心疼朕了。”
向晚仍舊低著頭,耐心的為謝瑤卿整理的甲胄,只是有些別扭的為自己分辨,“我并不是心疼你,只是可憐那些百姓,不想她們失去一位明主。”
謝瑤卿輕聲一笑,不是為了孩子,就是為了百姓,這小東西去錫州轉了一圈,不僅練成了一身傲骨,連嘴巴也變硬了許多。
且讓他嘴硬吧,她瞧著也喜歡。
王琴將軍已在外整頓好了那八百人的輕騎,下馬在帳外請旨,“陛下,是時候開撥了。”
謝瑤卿嗯一聲,最后抱了抱向晚,“等朕回來。”
向晚不再嘴硬,卻是紅著臉,不聲不響的踮起腳尖,摟住謝瑤卿回應著她的熱情
謝瑤卿站在惠州城墻之上,遠遠眺望遠處的煙塵,她嘆了口氣,“走在最前面的還是老弱。”
王琴緊鎖雙眉,一頭白發被狂風吹拂著,平添了幾分憔悴。
“陛下,這可如何是好?”
謝瑤卿想了想,沉吟道:“攻伐時她們會將百姓驅趕到陣前,進城時只怕會將這些百姓視為累贅,不許她們進城。”
“既如此,便且戰且退,將她們騙入城中,圍而殺之。”
不多時,漫天煙塵便揚到了惠州城下,謝瑤卿用敏銳的眼神掃下去,心中便冷笑,打著十萬大軍的幌子,除去軍中老幼病殘和押韻糧草的民婦,能有一戰之力恐怕不過兩萬人。
謝瑤卿打量著那些士兵臉上的疲憊與麻木,與她們之間生疏的協同與和合作。
且這兩萬人,究竟有幾個對世家忠心耿耿,也未可知呢。
謝瑤卿心下一轉,便下了城墻,翻身上馬,隨手抓起一柄長矛,令守城士兵放開城門,要親自出去迎敵叫陣。
王琴并未阻攔,只是率著親兵,一步不離的跟在謝瑤卿身后。
兩軍對壘,謝瑤卿豎起長矛,高聲喝道:“何方鼠輩,竟這般猥瑣,兩軍陣前,連真容都不敢露出!”
“若你并非軟弱男子,朕便賞你一個全尸!”
對面爆發出一陣騷動,她們的將領便是再謹慎,再忍耐,也不得不騎馬到陣前,鎮壓一陣又一陣,此起彼伏的騷動。
謝瑤卿瞇著眼睛,認出她們的將軍。
“安守和,朕記得你三年前因在西北保護百姓,守城有功得封守遠將軍,怎么今日卻如此狠心,驅使百姓做你們的替罪羊?”
安守和未到中年,卻已經是滿臉的滄桑與憔悴,她生自西北邊陲,在苦寒之地從小兵坐起,靠戰功艱難向上爬,三年前她守城有功得封將軍,她不忍夫郎女兒再同她一起吃苦受累,便疏通關系,從蠻荒小城調任南方富庶之地,她本以為能憑一身本領封夫蔭女,不料官場從上到下都被世家層層把持,她空有殺敵的本事,卻被那些軟綿綿的陰謀壓制得動彈不得,眼睜睜的看著世家將自己架空,將自己手上的兵權啃食殆盡。
如今更是被她們用家小威脅,不得不做出這等十惡不赦的禍事。
安守和那雙仿佛黏在一起眉毛似乎皺得更緊了些,謝瑤卿趁勝追擊,“三年前守城一戰,朕還曾與你有過一面之緣,未曾向不過短短三年,當日那個俠肝義膽的將軍竟變成了一個只會躲到百姓身后哭鼻子的懦弱小人!”
安守深吸一口氣,卻未曾反駁謝瑤卿鋒利的譏諷。
她也無法反駁,這些士兵仿佛是野獸,填不滿她們的貪欲,她們便要揭竿而起,將獠牙與利爪對準自己的主將,如今她的夫郎女兒都在錫州,她如何敢死在惠州城下?
安守和疲憊的呼出一口濁氣,無奈道:“陛下何必明知故問,微臣不過各為其主罷了。”
謝瑤卿驟然拔高了聲音,斷然打斷她,冷喝道,“你既自稱一聲微臣,便應該知道,你的主子只能有一個,便是朕!”
安守和滿臉慚愧的低下頭,謝瑤卿看出她心中的動搖,正要再說幾句,不料對面卻轉出一個衣著華貴的文人來,一身滿是刺繡的直裰,腰上掛滿了叮叮當當的玉飾環佩,手中甚至還拿了一柄羽扇,在漫天的黃沙中,煞有介事的扇著。
謝瑤卿驚詫的看著她,忍不住輕聲問王琴,“安守和在錫州呆了三年,怎么本事退化到這般,戰場之上怎么還由著戲子胡來呢?”
安守和對那個戲子卻是客氣又恭敬,甚至低下頭,拱手請示,“張監軍”
張監軍并不讓她說完,只是橫眉冷眼的看著安守和,分毫不留情面的質問她,“兩軍對陣,她不過幾句話就讓你面露動搖之色,你想臨陣倒戈不成?!”
安守和再三忍耐,思及辛苦操持家務的夫郎與年紀尚幼的女兒,終究只能是窩窩囊囊的道了一聲不敢。
張監軍并不饒人,咄咄逼人道:“早知道你們這些出身卑賤之人靠不住,看見一點恩惠便望風而降,今日降了我們,明日便要到對面去搖尾乞憐。”
安守和閉著眼,麻木的聽著。
謝瑤卿將一切盡收眼底,玩味的勾起嘴唇,張監軍見安守和不言不語,也覺沒趣,終于將矛頭一轉,對準了謝瑤卿。
她見謝瑤卿單槍匹馬,身上盔甲也不甚光鮮,身后的士兵也一副疲憊倦怠的樣子,她瞇起眼睛,更加不虞的質問安守和,“敵軍如此疲弱,你為何止步不前,還敢說未曾有臨陣倒戈的心思?!”
安守和便是之前沒有,如今也有了。
張監軍冷眼盯著謝瑤卿,謝瑤卿便放聲大笑,“朕竟不知,如今唱戲的賤婦也能搖著羽扇上戰場充作將軍了。”
張將軍怒喝道:“放箭攻城!”
安守和幾乎是出于本能的拉住她,“不可!恐是誘敵深入之計!”
何況百姓尚在陣前,刀劍無情,難道要眼睜睜的看著她們被馬蹄踏成肉泥嗎?
張監軍卻勃然大怒,一把將她甩開,“方才你止步不前,如今你又攔我攻城,不是臨陣倒戈是什么,待我攻下惠州城,定要將你斬首軍前,以正軍紀。”
張監軍大手一揮,再次下令:“放箭!”
誘敵深入又如何?萬箭齊發,還能有活口不成?!
謝瑤卿掄動長矛,彈飛幾枝箭矢,于混亂之中觀察著那名張監軍,只見她雖然嘴上魯莽,行動卻謹慎,只端坐馬上,并不沖動,只是冷眼瞧著一輪輪箭矢的結果。
無論謝瑤卿的士兵演出何等虛弱不堪的樣子,她都不肯行動,只是一味驅使百姓上前。
謝瑤卿心下一轉,逐漸放緩動作,面對漫天箭雨,她坐在馬上,微微側了側身子。
一簇血花飛濺而出,謝瑤卿恰到好處的捂著心口,搖搖晃晃的從馬背上一頭栽了下去,王琴雖看出她的意圖,到底也擔心,要急手快的將她一撈,謝瑤卿卻推開她的手,露出自己中箭的肩膀,有一層金絲軟甲,她只是蹭破了皮膚。
謝瑤卿沖王琴眨了眨眼,王琴會意,當即裝作慌張,焦躁的大喝,“陛下中箭了!快快撤退!”
這句話在戰場之上如雷霆一般,張將軍聽后精神一振,她看向對面,只覺混亂一片。
她當即拍板道:“攻城!”
第 54 章
謝瑤卿佯裝中箭, 由幾位親兵用擔架擔著,手上嘴上的命令卻一刻都未曾停過,謝瑤卿偏頭問王琴:“伏兵可妥當?”
王琴頷首稱是,“已在東郊山嶺中埋伏好了, 程芳樹雖年輕, 但為人卻穩妥, 只要她們敢進惠州城, 我們就能甕中捉鱉,將她們一網打盡。”
謝瑤卿微微點頭,又揮了揮手, 叫來宋寒衣, 輕聲吩咐,“朕瞧那個安守和倒是個有用之人,你安排幾個人混進去,找機會把她領到朕身邊來。”
跟在宋寒衣身后的向晴卻上前一步,將自己先前收集來的安守和的情報稟報給了二人。
謝瑤卿見自己已經脫離了那位張監軍的視線, 便揉著肩膀從擔架上起來, 又翻身回到馬背上,微微蹙著眉, 側耳聽向晴的稟報。
謝瑤卿捻著韁繩,輕聲問:“這么說來, 安守和反叛皆是因為錫州世家扣住了她的家小?”
向晴斟酌道:“想來便是如此,我在錫州為田大人辦事曾去過安守和府上幾次,見安守和行事,倒是正直之人。”
謝瑤卿便看向宋寒衣, 宋寒衣會意,立馬跟上道:“臣這就安排人手去錫州救出安守和的家小。”
謝瑤卿叫住她, “錫州的世家,朕忍她們到如今,已是仁至義盡,向晴。”
向晴上前聽旨,謝瑤卿不容置喙的下令,“把你和田如意這些年收集來的消息給宋寒衣,讓她領著京城的儀鸞衛去斬草除根,若人手不足,你們可以拿著儀鸞衛的腰牌去調動田瑜手中的軍隊。”
宋寒衣與向晴對視一眼,二人心有靈犀一般,抱拳領命而去。
謝瑤卿率領八百輕騎且戰且退,終于按照計劃將安守和手下的軍隊引入了早已經人去樓空的惠州城中,謝瑤卿騎在馬上,回身遙望惠州城。
只見滾滾黃塵遮天蔽日,各路兵馬亂作一團,亂軍之中,謝瑤卿遙遙望見一點金黃,如一簇灼熱的火苗一般,撕開了安守和手下混亂的士兵。
她迅捷如風,指揮得當,進退有度,轉瞬之間便控制住了戰場上的騷亂。
混戰之中,謝瑤卿瞧見那金甲小將,從容的分出一隊士兵,層層將老弱百姓保護起來,護送她們一路向城郊山嶺中行去。
謝瑤卿問王琴,“那便是程芳樹?”
王琴點頭,“是,她是輪臺城人,娘親父親皆死在秦胡手下,三年前從軍,一路靠軍功走到如今。”
謝瑤卿吩咐身旁內侍,“倒是個可用之人,記下名字日后留用。”
高懸的日頭在一陣陣聲嘶力竭的廝殺聲中日益西沉,最終化作一只金烏,拖著血紅的尾巴,緩緩墜落天際,混亂騷動了一天的惠州城在程芳樹有條不紊的調度下也終于漸漸安定了下來。
夕陽之下,王琴敏銳的瞧見的謝瑤卿雙眉緊皺,單手控韁,另一手卻始終捂在中箭的肩膀上,于是她提議道:“惠州既已評定,陛下不如暫且回營,且等程芳樹的好消息。”
謝瑤卿畢竟受了一箭,又同士兵們一塊風餐露宿了一天,就算是鐵打的人也撐不住,她到底是有些虛弱,聞言便默許了王琴的提議,縱馬向京郊營帳而去。
向晚已在營帳中惴惴不安的等待了一天,如今聞得陣陣馬蹄聲,當即不管不顧,撇下手中湯藥,手足無措,跌跌撞撞的沖到營門前,裴瑛端著剛煎好的安胎藥,無奈的看著向晚像一陣風一樣吹過,只留下一縷蘭香。
裴瑛想了想,叫來一個隨行的小太監,仔細囑咐他:“陛下剛從戰場上回來,血腥氣太重,恐怕會沖撞了孩子,你且帶幾個人去攔住向晚。”
小太監望著向晚轉瞬即逝的身影,無助的苦笑著,表示自己便是有心,也無能為力。
裴瑛嘆了一口氣,索性撩起衣袍,自己大踏步跟了上去。
向晚一眼便看見謝瑤卿左肩上那一簇血花,他只覺得眼前一黑,連帶著雙腿都一軟,不禁撲到在了謝瑤卿的身前,謝瑤卿飛身下馬,眼疾手快,將他一把撈住。向晚伸出顫抖的手,摸向她沾血的盔甲。
謝瑤卿一把捉住他的手,摟著他的腰扶著他站好,謝瑤卿壓著他的手腕,輕柔的為他將臉側被汗水打濕的長發捋到他的耳側,謝瑤卿看了一眼慌忙跟隨而來的太監,示意他將向晚扶好。
向晚執意不肯,一定要親眼看見謝瑤卿無礙才罷休,謝瑤卿只得輕聲哄他,“我身上有血有傷,你見了不好。”
向晚不依不撓道:“陛下是為天下受的傷,有什么不好?便是我腹中這個孩兒,也應當讓她看見她的娘親為天下,為百姓做了什么。”
謝瑤卿拗不過他,只得半推半就的,被他揪著盔甲的鎖扣,一路拽進了旁邊的營帳中,裴瑛早已經將傷藥備下,向晚卻不愿讓她動手,只想自己為謝瑤卿上藥。
向晚看向裴瑛,歉然道:“裴大夫,麻煩您為陛下配些安神補血的湯藥吧。”
裴瑛粗略掃了一眼謝瑤卿的傷勢,見她并無大礙,索性將這一方天地全都交給這二人,由她們纏綿膩歪去了。
向晚用指尖沾上藥膏,望向謝瑤卿,不忍的問:“陛下的功夫獨步天下,如何還在戰場上受了傷呢?”
謝瑤卿看著他臉上揮之不去的擔憂與疲憊,便笑著卸下了自己的盔甲,露出那件向晚親手為她穿戴上的金絲軟甲,她握住向晚的手,對他不無感激道:“今日還得多謝你這件金絲軟甲,若沒有你勸朕穿它,今日想誘她們深入,還得再費一番功夫呢。”
向晚便從她的話里品出幾分不對,他手指上沾了一層厚實的膏藥,聽了這話他挑起一側長眉,語氣不善的問謝瑤卿,“聽陛下的意思,難道這一箭是陛下故意受的嗎?”
謝瑤卿不以為意的笑笑,只是安慰他,“若能用這一箭換惠州城早日安定豈不是一樁十分實惠的生意?”
向晚動作一頓,當即毫不猶豫的將指尖上的藥膏粗魯的懟在了謝瑤卿的傷口上,謝瑤卿呲牙咧嘴的倒吸一口涼氣,她無奈的看向向晚,向晚手上用力,使勁將藥膏揉開,謝瑤卿的表情便越發扭曲起來,她只得服軟道:“是朕不對,朕不該冒險嘶,可向晚,你也不該下手這樣重啊,朕有些疼。”
向晚吸了吸鼻子,抬起紅腫的眼睛,恨恨的瞪了她一眼,不滿的小聲嘟囔,“就該疼死你,我在這為你不,為這一場仗擔驚受怕,你卻不把自己當回事,用自己當誘餌,你想過那些百姓,想過你的臣屬,想過我嗎?”
謝瑤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她拉過向晚的手,側過頭將溫熱的嘴唇輕輕貼在向晚微涼的手背上,靜謐時間緩緩流淌,過了許久,直到向晚渾身都因為這一個似是而非的吻變得滾燙起來,謝瑤卿方才緩緩將他放開。
謝瑤卿低聲向他許諾,“以后冒險之前,朕一定先想想你。”
向晚抬眼望著她,“可陛下還是要冒險。”
謝瑤卿歉然的看著他,向晚只得無奈的笑起來,自嘲道:“就當是我上輩子欠你的,這輩子要跟你擔驚受怕一輩子。”
他也知道想要謝瑤卿改變本性難如登天,他只得不再糾結,索性將話鋒一轉,問起了戰況,“戰況如何了?陛下的傷沒有白受吧?”
恰巧門外親兵來報,說程芳樹將軍已經生擒了敵方的監軍與將軍,正等陛下處置呢。
謝瑤卿朗聲笑起來,她拉起向晚的手,含笑看著他,“ 不如陪朕一起去看看?”
第 55 章
因惠州城內余糧不多, 程芳樹便只將普通戰俘關進大牢,留下五百兵家看守,其余百姓則被她帶回了山嶺中的軍營中,等來日重建惠州城時再分給她們田地房產, 好讓她們安居樂業。
除了被拘在惠州城重的戰俘, 程芳樹這位年輕的小將軍十分會體察軍心, 特意為謝瑤卿捆來了兩個人。
安守和雖然雙手被縛在身后, 卻沒有人敢上前卸去她的盔甲,她雖然一身狼狽,滿臉憔悴, 但刀劍盔甲卻還是干凈整齊, 甚至連她的佩劍都在程芳樹的默許下,允許她繼續戴在腰上。
程芳樹甚至特意打發了兩個小兵過來給嘴唇干裂、行動不便的安守和喂水喂飯。
安守和心中便十分復雜,她只是敗軍之將,犯下的又是殺頭的大罪,如今有何臉面如此坦然的接受這樣的厚待?
于是她趁程芳樹帶兵巡營時訥訥的叫住了她, 經此一敗, 安守和只覺得自己老了許多,她滿面風霜, 怔怔的望著年輕灼眼的程芳樹,她勇猛、果敢、愛兵如女, 聽說她也在西北邊陲苦熬多年,聽說她亦是靠軍功一步一步走至而今。
安守和看著她,仿佛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安守和拘謹的挪動著疲憊的腳掌,她愧疚的低下頭, 忍不住想,一步錯, 步步錯,自己究竟為什么會從錚錚鐵骨的西北俠率淪落至如此田地呢。
程芳樹眉眼濃烈似火,粗糲的小麥色肌膚充滿野性,她看出安守和的窘迫,不想再讓她難堪,便隨手抹去臉上的血跡,輕松道:“安大人不必驚慌,你坐陣西北時,我是你手下的小兵,無論你今日做了什么,往日的恩情程某沒齒難忘。”
安守和一怔,往日的恩情?往日她不過是在履行軍人的天職,保家衛國,愛護士兵,保護百姓,這對于一個士兵來說,已經算得上恩情了嗎?那而今在世家手下助紂為虐,在百姓眼中又是如何呢?
安守和陷入了沉思,程芳樹并不打擾她,只叫那兩個小兵照顧好她,她轉而將面色一沉,轉身踹了被士兵捆成粽子,佝僂著腰,猥瑣狼狽的張監軍一腳。
那個半天前還光鮮亮麗的張監軍被這一腳踹進了泥地里,揚起了漫天黃塵,程芳樹厭惡的瞥了她一眼,大聲喝罵:“方才對百姓不是很神氣嗎,怎么如今這般猥瑣?!”
謝瑤卿陪著向晚走出中軍大帳時,恰巧見到這一幕,向晚忍不住笑起來,湊到謝瑤卿耳側,小心的說著悄悄話,“程將軍看起來卻是個性情中人。”
謝瑤卿點頭附和,她像程芳樹招了招手,待程芳樹走近行禮,先上前一步提前將她扶起,又從身后內侍端著的錦盒中取過一柄古樸大氣的長刀,親手為她佩戴到腰側,謝瑤卿鼓勵一般拍了拍程芳樹的肩膀,夸道:“這柄刀曾為朕斬下七位秦胡貴族的頭顱,而今朕將它送給你,望你能佩戴此刀,替朕繼續戍守邊疆,庇佑一方百姓。”
程芳樹受寵若驚的接過這柄長刀,只覺它如自己肩上擔上的責任一樣,沉甸甸的。
謝瑤卿再次扶起她,笑著看著她,繼續道:“傳朕旨意,程芳樹平叛有功,著賞明珠一斛,黃金百兩,擢升為懷化將軍。”
程芳樹微微顫抖起來,感激拜道:“微臣謝陛下厚愛,定肝腦涂地,不負陛下所托。”
謝瑤卿示意她起身,她的目光掠過她,望向她身后那兩個狼狽的俘虜,她緩緩的收斂起和煦的笑容,似笑非笑,審判的目光在二人之間來回梭巡著,猶如刀劍,將這二人千刀萬剮。
在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安守和抵御不住內心的愧疚與謝瑤卿施加在她身上的壓力,弓腰跪倒在了塵埃中,張監軍雖被堵了嘴,渾身也抖得篩子一樣,但臉上仍舊寫滿了不服氣。
謝瑤卿一眼便能看出她想說什么。
若非你使詐,我怎么會一敗涂地!
謝瑤卿冷笑一聲,將冰冷的目光放到了安守和身上,程芳樹便體貼的拉著安守和背后的繩索,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謝瑤卿看著踉踉蹌蹌的安守和,不動聲色道:“將她身上的繩索與刀劍一同卸了,省的別人見了,議論朕苛待老臣。”
安守和心中忽的泛起一圈漣漪,程芳樹趁這個間隙,又問道:“陛下,另一個怎么辦呢?”
謝瑤卿滿臉厭惡,“擱那就是,放到百姓堆里,讓她們好生看看這位張監軍究竟是何方神圣。”
張監軍眼中第一次露出恐懼,她早就知道那些螻蟻看向她的眼神充滿了仇恨,她們敢怒不敢言,可她從未在意過,她從來沒有想過,她也有落入這些卑賤螻蟻手中的一天。
謝瑤卿最后看了她一眼,眼底涌上幾分譏諷,而后她居高臨下的看了一眼安守和,語氣冰冷,“進來。”
安守和脊背上已經沁出了一層冷汗,被晚風一吹,她伶仃潦倒的身軀便止不住的顫抖起來,謝瑤卿對她雖有幾分愛才之心,但以謝瑤卿的殺伐果斷與冷漠無情,她不知自己即將迎來的,會是怎樣的狂風驟雨,因而她不敢起身,只能跟在謝瑤卿身后,膝行至案前伏身跪著,畏懼的將額頭貼在地面上。
她看不見謝瑤卿的動作,只聽見她在不急不徐的的翻著書,紙頁摩擦發出的沙沙聲,聽在耳中,仿佛喪鐘一般。
片刻后,她又聽見一個輕盈的腳步聲,送來一縷淡香,腳步聲的主人輕手輕腳的為謝瑤卿沏了一杯茶,柔聲勸慰,“陛下莫要動氣,安將軍多年戍守邊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也是為了家小安危,才為反賊們效力的,陛下不如先留安將軍性命,令她戴罪立功。”
安守和心中生出萬分的詫異,一個男人?他是誰?竟敢在謝瑤卿眼前對軍政事務指手畫腳,不怕謝瑤卿殺了他嗎?
然而更令她詫異的是,那個向來說一不二的君王然將他的話聽進去了。
謝瑤卿抿了一口熱茶,呼出一口濁氣,停下翻書的動作,終于舍得看一眼在地上戰戰兢兢跪了半天的安守和,她將茶盞重重的擱在桌上,安守和也不禁為之一陣。
“抬起頭來。”
安守和喉間一滾,僵硬又緩慢的將頭顱抬了起來,謝瑤卿居高臨下打量著她,沉聲問:“你知道朕方才在看什么書嗎?”
安守和顫抖著搖頭,下一瞬,一本厚重的書冊劈頭蓋臉的砸在了她的臉上,溫熱的血流順著額頭流淌下來,謝瑤卿冷漠的看著她,命令道,“拿起來,念。”
安守和沉默的撿起書冊,卻是一本《大周律》,謝瑤卿提高音調,重復一遍,“念。”
安守和看著書上的蠅頭小字,心底涌起一股覺望,她深吸一口氣,盡可能的平靜道:“謀反、謀大逆者,本人不分首從皆斬;母及女兒滿十六者皆絞;夫侍及男兒十五歲以下者,以及父親、女兒的夫侍一干人皆沒為官伎;家中的部曲、奴婢、資財、田宅也全部沒官。”
謝瑤卿冷眼看著她,漠然道:“若按朕的脾氣,朕不僅要剮了你,連你遠在惠州的夫郎女兒,朕也想一并抓過來剮了。”
安守和跪著,聽了這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謝瑤卿冷哼一聲,繼續道:“可向晚說的不錯,你戍守西北有功,朕不該讓有功之臣寒心。”
安守和嘴唇微顫,囁嚅道:“罪臣、罪臣有愧,無顏面圣”
謝瑤卿撈起茶盞,一把扔到她臉上,喝道:“你是有愧,卻不是對朕,是對那些百姓!你在西北多年,早該知道若沒有百姓簞食壺漿,就不會有你今日!”
“你又在干什么?!啊!”
“你把刀劍指向百姓,你逼著她們為你送死!”
“安守和,莫非是江南的風水養人,竟把你養成了一個卑劣無恥的小人不成嗎?!”
安守和滿臉羞愧,一張毫無血色的青白面頰漲得紫紅,卻是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謝瑤卿怒火攻心,幾次將手伸向腰側的佩刀,都被侍立一側的向晚溫柔但堅定的按住了。
向晚低聲勸她,“陛下有傷在身,切莫動氣。”
安守和忽的沖謝瑤卿磕了個頭,哽咽道:“陛下罪臣實在無顏茍活,甘愿認罪伏法,千刀萬剮也愿意領受,可是賤荊犬女實在無辜”
謝瑤卿打斷她,面色不善的盯著她,質問道:“你在同朕談條件?”
安守和霎時噤聲,“罪臣不敢”
向晚急忙給謝瑤卿揉肩捶腿,撫著她的下巴示意她轉過頭來看自己,向晚眨著眼睛,長眉彎彎,笑得嫵媚動人,謝瑤卿禁不住一怔,向晚方才在她耳邊笑著討好,“陛下可冷靜了?”
謝瑤卿失笑,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自己無礙,她整理思緒,重新看向安守和。
“安守和,你是良將,朕亦有愛才之心,朕的近臣也都勸朕留你一命,可朕若是饒恕了你,又該如何向那些枉死的百姓交待呢?”
安守和回憶起一路上諸多殘忍的景象,不忍的落下淚來。
謝瑤卿捻著書頁,沉吟道:“朕思來想去,總覺得憑朕一人,不能獨斷,你既有愧于百姓,能不能活,便看百姓怎么想罷。”
她喚來程芳樹,“程芳樹,你去擬一份請命書,告訴百姓,若她們愿意原諒安守和,愿意讓她活命,就在請命書上摁上手印。”
她又看向安守和,平靜道:“若能百名百姓肯為你請命,朕就留你一條性命,戴罪立功。”
“你覺得如何。”
第 56 章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無論謝瑤卿打算如何處置自己,安守和也只能謝恩,何況謝瑤卿甚至大發慈悲,給了一條活路。
只是向晚仍舊有些憂心, 謝瑤卿對安守和的雷霆之怒是真的, 可對安守和才干的愛惜也是真的, 在他看來, 與其說謝瑤卿是憤怒,不如說她是在痛心,在對安守和恨鐵不成鋼。
于是他輕輕牽住謝瑤卿的衣袖, 謝瑤卿順從的低頭看向他, 忍不住戳了戳他緊蹙成一團的長眉,向晚皺著眉,不無擔憂的問:“萬一百姓們不愿為她請愿,陛下豈不是失去了一位良才嗎?”
謝瑤卿笑了笑,自信又坦然的回答他, “若沒有百姓愿意為她說情, 那她便是千刀萬剮也是死有余辜,若百姓愿意保她, 朕也不過是做個順手人情。”
她看向向晚,瞧見他輕輕歪著頭, 不停眨著眼睛,忽閃著纖長細密的鴉羽,似乎是在絞盡腦汁的思索一般,謝瑤卿只是瞧著, 心中便覺得歡喜極了,盡管還有臣屬在場, 她還是忍不住親昵的捏了捏向晚柔軟的臉頰,向晚一愣,余光中瞥見一旁的程芳樹有些僵硬的將頭扭向了一邊,他嗔怪的瞪了一眼謝瑤卿。
謝瑤卿笑道:“朕就是喜歡你,想和你時時在一起,她們總得學會適應吧。”
她說的自然又篤定,向晚聽了只覺得耳根滾燙,正想紅著臉反駁幾句,謝瑤卿卻已經將話頭引回方才的話題了,“朕相信,這些百姓一定能做出比朕更公允的判決。”
向晚似懂非懂,仰著頭,有些懵懂的看著謝瑤卿,此刻謝瑤卿站在夕陽中,渾身沐浴著耀眼奪目的金光,一尊悲天憫人的神像一般,不遠處金烏拖著火紅的晚霞,緩緩墜向天際,在向晚眼中,謝瑤卿便像是另一顆冉冉升起的太陽一般。
他心中一陣悸動,他忍著羞赧,悄悄勾住謝瑤卿的小指,憧憬又敬佩的仰望著謝瑤卿,他長眉如月,笑得眉眼彎彎,真情流露,“陛下圣明。”
謝瑤卿對程芳樹使了個眼色,程芳樹會意,當即提著安守和去了百姓的營帳中。
向晚看向二人的背影,心中忍不住有些好奇,真的會如陛下所料的一般?
他的心思幾乎就要寫在臉上了,謝瑤卿看著他皺著鼻尖抓耳撓腮好奇的小模樣,失笑道:“若是信不過朕,不如跟朕親自去看看。”
有了謝瑤卿這些天的偏愛與默許,向晚逐漸卸下了先前的拘謹,聞言并不惶恐,反倒是雙眸如星,明光盈盈的望著謝瑤卿,他羞澀的為自己辯解,“陛下英明神武,我自然信得過陛下,只是疑惑陛下為何這么篤定。”
謝瑤卿捏了捏他的鼻尖,揮退了內侍,親手為他披上一件厚實防風的大氅,她牽起向晚的手,二人如同尋常妻夫一般漫步在夕陽下,謝瑤卿笑著看向他。
“那就同朕一起去吧。”
謝瑤卿心中也有些盤算,她已經打定注意,一定要向晚做她的鳳君,做大周未來的男主人。向晚沒有父族,沒有出身,有些事,她就得提前為向晚籌謀起來。
所以不管是召見臣屬還是擬定旨意,她都半是哄騙半是強迫的將向晚留在了自己身旁,不僅只是因為對他的喜歡與貪戀,更是為了將向晚未來的身份昭告天下,而軍中諸將也從一開始的驚詫逐漸變得習以為常,想來也是默認了向晚的鳳君身份。
而今,也是時候讓百姓知道,她們迎來了一位善良悲憫的鳳君了。
為了贏家謝瑤卿駕臨,程芳樹特意命人在營帳正中壘起一座高臺,還命人洗刷了地面,原本狼藉雜亂的百姓營帳如今看上去干凈整潔,只是向晚動了動鼻子,總覺得空氣中有些若隱若現的血腥氣。
向晚便有些奇怪,方才那個張監軍不是被送到這里來了嗎?怎么不見她呢?
向晚一皺眉,謝瑤卿便將準備好的薄荷含片喂到了他的嘴里,“味道有些大,含塊薄荷會好些。”
向晚雖難受,但有謝瑤卿在身邊,他便安靜的忍耐著,只是好奇的看著這些百姓們。
他幼年坎坷,又曾被賣入教坊,已經嘗過了實踐的許多炎涼,向晚覺得自己已經見識過了人間許多的疾苦,可面對眼前這些百姓,他一時還是有些怔忪。
她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被世家叛軍驅使了近三月,不僅饑寒交迫,還要日復一日的忍受士兵的鞭笞與凌辱,向晚看著這些瘦骨嶙峋的百姓,看著她們干癟枯黃的面頰與麻木無光的雙眼,甚至在心底升起了一個疑惑。
她們真的還活著嗎?這難道不是些包裹了一層青紫皮膚的骷髏嗎?
那些百姓聽見高臺上的動靜,也如骷髏一般,動作緩慢的放下手中的物什,僵硬的抬起頭,用空洞漆黑的眼睛往上看著。
數百雙毫無情感的眼睛在一瞬間轉向了向晚,他被嚇了一跳,倒吸一口涼氣,踉蹌著向后跌去,卻恰巧跌入一個寬闊結實的懷抱之中,謝瑤卿及時接住他,環住他的腰身,扶著他站穩,謝瑤卿近在咫尺的呼吸令向晚有些面紅耳赤,可她說的話卻讓向晚清醒非常。
謝瑤卿嘆了一口氣,輕聲感慨,“這就是戰爭。”
向晚看著那些滿身傷痕的百姓,眼中流露出滿滿的不忍,謝瑤卿嘆了口氣,“救火她們的命容易,救活她們的心卻難,你也瞧見了,她們眼中全是麻木,仿佛只是一句行尸走肉了。”
說罷,她看向向晚,認真的問他:“向晚,你覺得朕應該怎么辦呢?”
謝瑤卿雙目澄澈通透,向晚猜測她心中恐怕早有打算,便試探道:“人活著總要有個念想,我想,若她們能得到一個謀生的活計,娶個夫郎,有個孩子,想必也能重新燃起活下去的動力了吧。”
謝瑤卿贊許的看著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他,“女子的活計朕可以幫她們安排,如何安置那些受了凌辱的男子,讓他們愿意活下去,就交給你了。”
向晚一怔,謝瑤卿牽起他的手,領著他站到自己肩側,讓他與自己并肩,看同樣的天地,她的聲音雖溫柔,卻不容置喙。
“向晚,你會是朕的鳳君,天下百姓都會是你的臣民。”
向晚輕輕顫抖起來,他心中悸動不已,眼底涌起一股熱潮,他意識到,謝瑤卿是真真正正的,把自己看作鳳君的,她不僅給予自己鳳君獨有的偏愛,也將鳳君的肩上的責任一并交給了自己。
向晚心想,謝瑤卿是一個好皇帝,所以,自己也要做一個好鳳君。
也許那很難,但他看向謝瑤卿的眼睛,看著她眼中不掩飾的信任與鼓勵,他想,有謝瑤卿在身后,他有什么好怕的呢?謝瑤卿不也是一步一步,才成為為百姓稱贊的好皇帝的嗎?自己只要循著她的腳步,亦步亦趨的跟在她的身后,終有一日,會真正與她并肩而立的。
于是向晚咽下心中的酸澀,他將自己的手放到謝瑤卿的掌心,謝瑤卿緩緩握住他的手,繼續溫柔款款的看著他,等待著他的回答。
向晚重重的點了點頭,“我愿意為陛下分憂。”
第 57 章
另一廂程芳樹已經向百姓們說明了謝瑤卿的旨意, 麻木死寂的百姓之中方才短暫的爆發出一陣騷動,他們空洞的眼眶中驟然爆發出激烈的光芒,如千百根羽箭,一齊射向了安守和, 安守和如芒在背, 她自覺有愧, 俯首跪在這些庶民眼前。
那些看向她的灼灼目光變得渾濁復雜起來。
向晚知道, 接下來便是謝瑤卿處置安守和的時間了,他想,謝瑤卿在履行皇帝的責任, 那自己也是時候學著做一個鳳君, 為她分憂了。
于是向晚拉了拉謝瑤卿的袖子,悄聲同她說:“陛下先忙著,我去悄悄那些男子幼兒去,”
謝瑤卿倍感欣慰,將身后兩個行事果敢、待人和善的太監指給了他, 她并沒有教給向晚該怎么做, 只是溫聲鼓勵他,“你是朕未來的夫郎, 是大周未來的鳳君,你不必拘束, 只管循著自己的心意去做便好,你寬和善良,朕相信那些男子見了你一定欣慰。”
她為他捋起耳側的長發,為他正了正發冠, 繼續鼓勵他,“今日你見的, 是平民百姓,來日你見的,還有官夫誥命,再往后,還有他國的皇子鳳君,你只需記住,你是朕的鳳君,不必畏懼誰,在誰面前都不必拘束,有朕在你身后,有大周在你身后,你永遠都可以挺胸抬頭的向前走。”
向晚心中仿佛被春風吹起一陣漣漪,他心中感動,吸了吸鼻子,踮起腳主動摟住謝瑤卿,湊在她的耳側,臉紅的向謝瑤卿道謝:“多謝陛下,有陛下的話,我心中安穩多了。”
謝瑤卿又指著那兩個伶俐的太監溫聲道:“這二人在宮中服侍已久,資歷久,經驗也足,你先給他們取個名字,一會只管差遣他們便是。”
隨著謝瑤卿的話落下,那兩個太監便一齊跪到向晚身前向他行禮,向晚瞧著他們機靈的動作,和顏悅色的讓他們抬起頭來。
二人都年紀不大,二八年紀,具是眉清目秀,身量均勻,看過去只覺賞心悅目。
他們年紀與陳阿郎相仿,向晚便忽然想起自己曾經的密友來了,不知道陳阿郎過的如何了,他雖殘疾,可對郭芳儀卻是用情至深,看在他一往情深的份上,老天總該賜給她們一段正緣吧?
謝瑤卿看出他的出神,笑著提醒他,“這兩個鬼小子在給你表忠心討要名字呢。”
向晚為難的看著謝瑤卿,有些不安的攪著指頭,“我才疏學淺,只怕取不出好名字。”
謝瑤卿卻含笑鼓勵他,“只要是你取的,都是好名字。”
向晚想了想,循著先時的例子,仿照自己聽過的幾個太監的名字,取了“福安”“福康”兩個名字,謝瑤卿聽了,便心滿意足的夸道:“好名字,你們兩個要像這個名字一樣,忠心做事,為鳳君祈求平安康健。”
兩個小太監恭順的領了名字謝恩,又一齊轉向向晚對著他磕頭請安,向晚一時有些無措,謝瑤卿便湊到他的耳側,笑道:“這兩個鬼小子在跟你表忠心討賞呢。”
向晚恍然回神,下意識的要脫腰上的玉佩賞給他們——這是他在蓄芳閣時養成的習慣,蓄芳閣里的小男孩無論美丑,都喜歡這些叮當作響,閃閃發光的小玩意。
謝瑤卿卻笑著,用眼神制止了他,命內侍用托盤盛著早已備好的銀兩過來,她輕巧的將銀子扔給那兩個太監,雖是笑著,語氣卻嚴厲。
“這是鳳君賞你們的,朕宮里的規矩,做事不需太聰明,只用忠心。”她冷下臉來,語氣不善的警告那二人,“朕是什么性子,你們早就知道,若你們在鳳君手下膽敢生出二心,久別怪朕殘忍暴虐。”
兩個小太監篩糠一樣抖起來,忙不迭的磕頭稱是。
向晚急忙拉住她,小意繾綣道:“他們年紀還小,陛下嚇唬他們作什么?”
那兩個太監感激的看了他一眼,謝瑤卿這才面色不虞道:“既是鳳君為你們說情,朕就不再多言,你們只管警醒著,忠心為鳳君辦事便是了。”
兩個小太監毫不猶豫,心有靈犀的高聲應下,“奴婢們一定忠心耿耿侍奉鳳君。”
謝瑤卿這才大略滿意的點了點頭,拍了拍向晚的手,用一雙含著笑意的眼睛看著他,“去吧。”
有謝瑤卿給自己撐腰,向晚一點都不畏懼,只深吸了一口氣,在心底給自己打了一會氣,便斗志軒昂的走到男子幼兒暫居的帳篷里去了。
謝瑤卿勾唇淺笑,靜靜望著向晚的背影轉入營帳,待向晚的身形徹底消失在拐角處,她臉上那一點清淺的笑意便在剎那間煙消云散了,她冷下臉來,雙眸如寒冰,她不急不徐走到安守和身前,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程芳樹已經拿著那張請命書在百姓中轉了一圈,此時在謝瑤卿的示意下將那張請命書捧到了謝瑤卿身前,謝瑤卿不言不語,只抓過來一看。
而后她面無表情的將那張輕飄飄的紙扔到了安守和跟前,她面無表情,語若冰霜,“安守和,你自己看罷!”
安守和伸出顫抖的手,卻只覺得那一頁紙有千鈞重。
她深吸一口氣,緩慢又艱難的展開那張紙。
只見一張素白的紙,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歪歪扭扭的名字。
“張春花”“王二娘”都是些尋常不過的名字,甚至還有不識字的,咬開手指,在紙頁上印上了一個血紅的指印。
安守和想,她與她們素昧平生,她甚至驅趕她們走上戰場,可她們卻愿意原諒自己,讓自己繼續茍活世間。
安守和心中本就濃稠的羞愧如驚濤駭浪一樣翻涌起來,她只覺心間一陣絞痛,喉間一甜,張嘴便嘔出一口鮮血來,她忽然揪著自己的心口,不停的捶打著自己的胸腹,嚎啕大哭起來。
她嘶聲裂肺的哭聲似乎是驚醒了那些麻木的百姓,有些結實健康些的壯年男子眼中緩緩升起些光芒,她們站出來,扯著喑啞的嗓子,笨拙的安慰著安守和,“安將軍,您不必哭,我們不是不知恩的人,您為我們做了什么我們都知道。”
“您把自己的糧餉分給我們,自己卻餓著。”
“我們被打時,也是您攔住了那些畜生。”
“我夫郎生病時,也是您送了藥來。”
“我們都知道的,殘害我們的,并不是安將軍,而是那個張將軍。”
為首的女子結束了嘰嘰喳喳的討論,總結道:“我們雖認不得幾個字,卻也知道冤有頭債有主,我們有仇,只會找那個姓張的報去。”
謝瑤卿緩緩點了點頭,看向在場的百姓,鄭重的許諾,“你們近日受苦了,以后若有想錫州的,朕會派士兵護送你們,若是不想回去,朕便分給你們惠州的田產,免去一年的賦稅,你們只管在此處安居樂業便是。”
沒有人愿意遠離故土,可是免去一年的賦稅又實在誘人,寂靜的百姓在這樣的誘惑下終于又爆發出勃勃的生機,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起來,謝瑤卿笑著吩咐她們,“不如先回去和家小商量商量。”
百姓們三三兩兩的散盡了,謝瑤卿又看向安守和,平靜的說,“安守和,你這條命保住了,你有什么想說的嗎?”
安守和老淚縱橫,哽咽道:“罪臣慚愧罪臣只愿回到西北去,做一個最普通的小兵,繼續為陛下戍守邊疆,只求陛下給罪臣一個戴罪立功,將功折罪的機會。”
謝瑤卿思索片刻,斟酌道:“好,朕給你這個機會,你便回到西北,繼續做你的定遠將軍,只是西北苦寒,你把家小送到京城來,朕差人照看。”
這不是商量,這是命令。
安守和明白其中含義,心中卻沒有怨恨,只是虔誠的跪下謝恩,“是,罪臣定肝腦涂地,不負陛下圣恩。”
謝瑤卿頷首,揮了揮手,囑咐程芳樹,“帶她下去,為她沐浴更衣。”程芳樹點頭,謝瑤卿又問,“捆回來的另一個呢?”
程芳樹有些為難,指了指一個狹窄昏暗的小帳篷,小聲道:“在那里邊呢,這會有些不大好看,陛下要不還是直接下令斬了吧。”
謝瑤卿一哂,腳步利落的向小帳篷走去,“你既這么說了,朕倒要看看,到底有多么不好看。”
帳篷里閉塞昏暗,血肉與膿水吸引來成群的蚊蠅,嗡鳴著繞在一灘爛肉附近,氣勢囂張,嚎叫個不停。
正如程芳樹所說,張監軍如今確實不大好看。
她身上哪還有一點神氣威風的樣子,渾身上下一塊好肉都不剩,傷痕累累,血肉模糊,時不時的發出一聲虛弱斷續的□□,謝瑤卿瞇著眼睛盯了她片刻,只覺得她身上許多傷,仿佛是被牙齒生生咬出來的。
張監軍混沌之間聽見動靜,睜眼卻看見一臉譏諷的謝瑤卿,正玩味的看著自己,她掙扎著爬起來,吐出滿嘴的淤血,瞠目欲裂,嘴里罵個不停,“你個毒婦!暴君!昏聵”
謝瑤卿看也不看她,面無表情,只抬手一個巴掌,將她打到一邊去。
她冷聲問,“栽在那些卑賤的百姓手里,感覺如何?”
張監軍仿佛是瘋了,癲狂的笑著,“謝瑤卿,你覺得你很寬宏,你很善良嗎?!你不過因為生父卑賤,沒有世家支持,不得不裝出這么一副假惺惺的仁皇樣子來!若你托生到慧貴君肚子里,你只會比我們更殘暴,更愚蠢!”
“你生父卑賤懦弱,你偽善兇殘”
謝瑤卿忍無可忍,反手一刀扎進她的胸口,只住了她的喋喋不休,她招來程芳樹,冷漠的命令道:“把她掛到旗桿上去,讓所有人都看看,反賊的下場。”
她想起方才那些瘋瘋癲癲的話,冷笑道:“真是荒謬。”
“便是朕生父高貴,難道就能欺壓百姓了嗎?”
她只覺心中煩躁,便想找向晚冷靜一會,不想京城忽然來了急報。
謝瑤卿揉著眉心,蹙著眉問那個傳信的內侍,“誰來了?”
內侍小心翼翼,“樓蘭國內平了叛亂,國王遣了使臣過來,已經在京中鴻臚寺中住下了。”
第 58 章
樓蘭。
謝瑤卿嫌惡的皺起了眉, 她對樓蘭二字的厭惡,不啻于對慧貴君與謝瓊卿的憎恨。
她的生父雖出生樓蘭,卻只是樓蘭的樂奴,作為奴仆與貢品, 與樓蘭帝卿和親的車架隨行方來到中原進了皇宮, 得到了先皇的寵幸, 生下了謝瑤卿。
在謝瑤卿的記憶里, 她的生父從未向她說起在樓蘭時的生活,謝瑤卿每每問起,他也只是默默垂淚不語。
謝瑤卿就猜測, 那些樓蘭人對他恐怕十分苛刻。
更何況還有現成的證據擺在那里!
那位前來和親的樓蘭帝卿, 進宮便封貴君,動輒打罵宮人,甚至曾想把父親變成太監,關進慎刑司折磨,若非先皇出手相救, 世上恐怕連謝瑤卿這個人都不會有!何況他確確實實借自己的手, 毒殺了父親!
這件事謝瑤卿每每想起,便覺痛不欲生。
樓蘭皇室的人品性格, 但從慧貴君趾高氣揚的樣子里便能窺見三分了。
在謝瑤卿剛登基的日子里,在她心底的戾氣與暴虐翻江倒海的時候, 她曾無數過動過念頭,一個生養成慧貴君的國家,一個教育出慧貴君的皇室,不管是王公貴族, 還是黎民百姓。她們從上到下都該死,曾經有幾次, 她興兵滅國的圣旨都要下了,卻被宋寒衣勸了回來。
宋寒衣當時勸她,左右樓蘭境內內亂不止,恨不得每日都要上演奪門宮變,陛下您坐山觀虎斗,看她們狗咬狗不好嗎?何苦臟了陛下的手?
思及此處,謝瑤卿便冷著臉問,“哦?她們的內亂止了?那如今的樓蘭王是誰?”
傳信的內侍知曉謝瑤卿的痛處,她捧著那份燙手山芋一樣奏報,更加小心的回稟,“是先時的樓蘭太女,她殺了國內的判臣,為先前的樓蘭王報了仇,被幾位老臣擁立登上了王位。”
謝瑤卿心中更加煩躁,先時的樓蘭太女?那不就是慧貴君的姐姐?自己與她,豈不是有著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
內侍斟酌著語氣,吞吞吐吐的將留守京師的大臣的囑托說出口。
“內閣的意思是,樓蘭歷來都是大周的藩屬,如今新王剛剛即位,便遣使稱臣,可見樓蘭對大周的恭敬,首輔大人請求陛下早些回京,敲定給樓蘭的賞賜才是。”
謝瑤卿冷哼一聲,漠然道:“賞賜?賞她十萬鐵騎好了。”
傳信的內侍嚇了一跳,欲哭無淚的看著謝瑤卿,“陛下”
謝瑤卿只得揮了揮手讓她下去,她滿腹心事的整理著思緒,“朕知道了,你回去告訴首輔,朕過兩天便回京。”
謝瓊卿節節敗退,倉皇難逃,生死不明,錫州世家慘敗而歸,抄家滅族,這些消息長了翅膀一樣連夜飛進了京城重那些富麗堂皇,奢靡華貴的宅邸中,宅邸的主人們輾轉反側徹夜難眠,連夜撤下了府中逾距的裝飾,一封封請罪的折子雪花一樣飛向惠州城,朝臣們不管是自持清高的還是恃才傲物的,抑或是看不起謝瑤卿生父的,竟在一夜之間統一了口徑,心有靈犀的夸贊起謝瑤卿來。
日日都有駢四驪六的新頌文,辭藻之華麗,情感之誠懇,國子監內才高八斗的學生們看了都唯有欽佩。
就連往日橫眉冷對的首輔,也換上笑臉,勞民傷財,也要日日遞一份請安的折子來。
謝瑤卿不知可否,只當送來的都是廢紙,經此一役,她手中已有了許多可用的年輕才俊,這些老不死的王八,不管寫多少虛情假意的折子,該什么時候死,那是一刻也不會晚的。
只是樓蘭之事實在令人煩躁,她的手不自覺的便摸向了腰側的長刀。
她陰沉的想,想殺人,可營帳之中只有忠心耿耿的士兵和對她感恩戴德的百姓,仿佛該死的另有其人。
她只好不停的捻著手指,讓激烈的痛苦驅趕那些躁郁不已的想法。
她無比想到向晚身邊去。
仿佛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這樣的念頭不過將將一閃而過,帳外便傳來向晚清脆動聽的聲音,溫柔春水一樣,柔和的撫慰著謝瑤卿糾結復雜的內心。
謝瑤卿聽出向晚話中的擔憂,“陛下,您還好嗎?能讓我進去嗎?”
傳信的內侍是個機靈人,謝瑤卿讓她退下時便覺出謝瑤卿的不虞來,為了保險起見,她只得去找了儀鸞司指揮使,宋寒衣深知要害,不假思索,便將樓蘭的底細和過往告訴了向晚。
向晚不想讓好不容易平和下來的謝瑤卿再一次變得暴虐一怒,顧不得許多,匆匆囑咐福安富康,讓他們照顧那些受傷虛弱的男子,自己卻不管不顧的,一路小跑到了謝瑤卿身邊。
他平復著呼吸,竭盡所能的祈禱,一會帳門打開,謝瑤卿尚存一分理智。
他叫了幾聲,里面卻沒有動靜,心中便有些焦急,伸出手推了推門口厚實的氈布。
謝瑤卿倒沒有失去理智,此時她連方才的煩躁也沒有了,只慌張極了,她手足無措的將手上的鮮血抹到衣服上,可恨營帳里黑暗狹窄,連個鏡子也沒有,自己隨身也未曾帶著香膏,自己這樣兇神惡煞的模樣,一身這樣濃稠的血腥氣,向晚見了,豈不是要嚇著他?
她左右苦尋鏡子未果,只好自暴自棄的安慰自己,自己什么樣向晚沒見過呢?他又不會嫌棄自己,自己在這患得患失什么呢?
這么想著,她便主動抬手拉開的氈布,門外的向晚始料未及,與她撞了個滿懷,整個人都跌進了她的懷抱里。
方才抹到衣服上的血又沾到了向晚臉上,素白細膩的陶瓷上便落下一塊黑紅的污漬,謝瑤卿便有些后悔。
果然應該擦干凈再讓向晚進來。
濃郁的血腥氣包圍了向晚,張監軍的尸身已經掛在了旗桿上,謝瑤卿在這里做了什么向晚心知肚明,可他望著謝瑤卿臉上平靜克制的表情,卻半點畏懼都沒有。
他松了一口氣,攀著謝瑤卿的胳膊站定,捧住她的臉頰,湊到她的眼前,讓她能將自己的臉盡收眼底。
“陛下沒事,真是太好了。”
那張臉漂亮極了,向晚眨著眼睛,忽閃著濃黑纖長的睫毛,露出一汪黑亮的湖水,他的眼中半分恐懼沒有,滿心滿眼,只有自己的影子。
他說過,不想再當自己的解藥,可如今他又主動將自己赤誠又坦率的全盤托到了自己眼前。
謝瑤卿心中一陣春風搖曳。
她看著那雙澄澈如春水的眼睛,望著眼睛中自己的影子,便忍不住貼金了幾分,她們鼻尖蹭著鼻尖,皮肉貼著皮肉,呼吸錯著呼吸。
空氣旖旎而潮濕,向晚不禁恍惚。
謝瑤卿低下頭,不急不徐的,于它柔軟溫熱的唇齒間,落下蜻蜓點水的一吻。
向晚仿佛不覺,只是抬起眼,水盈盈的眸子里滿是歡喜,謝瑤卿拍了拍他的發頂,故作鎮定,“那里有些東西,幫你弄走了。”
向晚只抿嘴笑,片刻后謝瑤卿將頭一轉,看向門外,晚風輕搖,樹影婆娑,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光。
謝瑤卿摸著鼻尖,有些不自在道:“方才有些生氣,聽見你的聲音,便冷靜下來了。”
她捏了捏向晚的鼻尖,笑起來,“多謝你。”
向晚捂著鼻尖偏頭躲她四處作怪的手,悶聲問,“陛下何時回鑾呢?”
謝瑤卿思索片刻,斟酌道:“錫州世家不成氣候,交給宋寒衣和田瑜朕很放心,只是南海尚有謝瓊卿余孽,雖是潰兵,但危害鄉里,不容姑息,待朕選出出征嶺南的將軍,咱們就回家去罷。”
回家去罷。
向晚心中歡喜,他終于有家了么。
謝瑤卿又問向晚,“你見過那些男子了?”
向晚頷首,滿臉感慨,“見到他們,我才知我從前吃的苦不算什么。”他看著謝瑤卿臉上不認同的神情,主動拉起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陛下無需擔憂,我已經說動他們,忘記過往的苦難,只管向前走。”
謝瑤卿不由得好奇的問,“你是怎么說動他們的?”
向晚娓娓解釋,“我只是說了我和陛下的事,我這樣的出身,這樣的過往,尚能留在陛下身邊,他們對未來,也應該有更好的期許才是。”
謝瑤卿靜靜的看著他,片刻后她輕輕扣住向晚后腦,將他攬到懷中,將嘴唇貼在他的額頭上,直到向晚雙頰滾燙,才將放開。
向晚紅著臉嘀嘀咕咕,用指尖搓著額頭,謝瑤卿柔情似水,望著他的眼睛。
“喜歡嗎?”
向晚動作一頓,支支吾吾許久,方斷斷續續道:“嗯……不討厭。”
謝瑤卿便又親了他額頭一下,笑起來。
“喜歡就好。”
謝瑤卿要選將南征的消息一出,第一個請命的既不是老當益壯的王琴,也不是立功心切的程芳樹,卻是一個謝瑤卿意料之外的人。
謝瑤卿詫異的看著眼前年輕卻堅定的女子,不由得問,“向晴?你去南海做什么?”
向晴猶豫再三,還是坦率的說出了自己的請求。
“陛下,我想調離儀鸞司,到軍中為陛下效力。”
謝瑤卿面色復雜的看著她,儀鸞司再危險也在自己的控制下,可到了軍中,刀劍無眼,處處都是絕境,向晚怎么會舍得讓親妹妹去那種地方?
于是謝瑤卿問,“你問過你哥哥了嗎?”
向晴老老實實的搖了搖頭,謝瑤卿便給她安排任務,“你先去問問你哥哥,你哥哥若是同意,朕就放你去南海。”
第 59 章
向晚并不理解向晴的決定, 甚至她在做這個至關重要的決定前都未曾問過自己,這不僅又一次讓向晚意識到向晴早已經成為了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女子,還讓他感覺自己做哥哥的威信受到了挑戰,他氣勢洶洶, 打算去找向晴興師問罪。
可真到了她跟前, 看見她為了融入軍隊同將士們同吃同睡, 摸爬滾打沾的一身泥, 看見她繞著王琴將軍軟磨硬泡求她講授兵法,向晚的氣勢便像春日里的冰雪一樣,漸漸的消融了。
王琴像拎著一只一身泥的貓一樣把向晴拎到了向晚的身邊, 苦笑道:“調令未出, 軍營絕非易地,何況你又是儀鸞司的人,我哪敢讓你進來呢?”
向晴輕盈的落在地上,有些不甘心的扭了扭身子,底氣不足的反問她, “那若是有了調令, 王將軍就肯教我了嗎?”
王琴雖老,雙眸卻明亮, 她認真的看向晴一眼,向她許諾, “若陛下同意你來,我自然是傾囊相授。”
于是向晴便將期許的目光移向了向晚,像是撒嬌耍癡一樣,“陛下說只要哥哥同意就讓我隨軍去南海, 好哥哥,你同不同意?”
向晚盡可能的板著臉, 滿臉嚴肅的教訓她,“領兵作戰豈是易事,你年紀輕,經歷也不足,不如先在陛下手下,跟著宋大人歷練幾年,學著如何為陛下分憂解難。”
向晚說著環顧四周,兵丁將士來往徘徊,人聲嘈雜,他便不動聲色的引著向晴到了自己帳中,他先命向晴換了一身干凈清爽的衣裳,待她坐定,方才開口繼續問:“你究竟是如何想的?難不成是因為曾和宋大人起了爭執,所以不想與她同朝共事不成?”
向晴搖了搖頭,坦然的看著他,耐心的為向晚解釋自己的憂慮,“哥哥,我是想,儀鸞司一向是陛下手中的利刃爪牙,儀鸞司眾人也是陛下最信任的近臣,這固然很好,可是□□后既是鳳君,我若仍只仰仗陛下寵信,留在儀鸞司中貪戀權勢,言官們難免生出非議,眾口鑠金,我不想哥哥到時難過,不如我去軍中,闖出一番功業來,讓那些人再也不能瞧不起哥哥。”
向晚卻很難被她說服,只是蹙著眉問,“你既不知軍陣,也不識兵法,去了也只是給將軍們添亂罷了”
向晴去意已決,只好無奈的打斷他,“哥哥,我想去軍中,并非只有這一個原因。”
向晚只好抿了抿嘴唇,側耳耐心的聽她胡說八道。
“儀鸞司再好,再聲勢煊赫,也不過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陛下若覺得得力,便用心保養,陛下若用不到了,也就隨手丟了,前朝并非沒有先例,陛下與哥哥若是情比金堅,沒有用得到我的那一天也就罷了,可是陛下是什么樣的人,難道哥哥不知道嗎?”
向晚張了張嘴,有心想為謝瑤卿分辨幾句,可思及謝瑤卿做的那些破事,又覺得她挨這幾句編排也是活該。
“帝王從來都是刻薄寡恩,陛下近日同哥哥蜜意濃情,難保他日不會同別的男子海誓山盟,真到了那一日,不說哥哥該如何自處,就是哥哥腹中的皇女,又該何去何從呢?”
向晚陷入了沉默,聽了這話他不免也有些失落。
他想,是啊,如今是很好,在如今之前,他不是亦有在冷宮惶惶不可終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時候嗎?他不是亦有在錫州寢食不安,輾轉反側的時候嗎?君王的脾性,君王的心意,甚至是君王的承諾,豈是能輕易相信的東西呢?
她既是君王,日后三宮六院、美人如云亦在情理之中,到了那時,自己會不會又變成她身邊的一縷影子,她腳下的一抔塵泥。
畢竟她的母皇,便是一位荒唐不經,好色貪花的糊涂皇帝。
向晴揣摩著他的神情,繼續言辭懇切的解釋,“哥哥,真到了那時,我若還在儀鸞司中,對你恐怕不僅沒有助力,還會成為你的累贅,可若如今我去了軍中,到時闖出一番功業,能率領一只軍隊,能為陛下開疆擴土,陛下多少也會忌憚我,到時我也能成為哥哥的依靠,絕不會讓旁的人欺辱哥哥的。”
向晚神色復雜的看著她,“你這話未免有點大逆不道了陛下知道你是這么想的嗎?”
向晴笑道:“陛下體察人心,便是我不說,陛下難道猜不到嗎?不過是怕哥哥擔心,所以讓我來問哥哥罷了。”
“哥哥,不瞞你說,我其實也有私心,在田府做事的時候,陳氏是如何為儀鸞司的陰私擔驚受怕的,我都看在眼里,田如意天真爛漫,我不想日后將他也卷進來。”
向晚有些驚詫的看著她,她和田如意,就這么定了?田如意才多大?到能成婚的年紀了嗎?他蹙著眉,多問了一句,“可你去了軍中,田如意豈不是要更加擔驚受怕了?”
向晴笑著搖了搖頭,“待他成婚時,我一定已經建功立業,不會叫他日日憂心的。”
“哥哥,你答不答應?”
向晚已經被她說的心亂如麻,他和謝瑤卿經歷了這許多事,雖然他千真萬確的知道,謝瑤卿如今對他用情至深,可以后的事,誰能說得準呢?他又能用什么保證君王永不變心呢?愛嗎?可是君王的愛不過鏡中月,指間沙,一碰即碎,轉瞬即逝,他實在害怕。
害怕當日之事重演,害怕經年累月的消磨,心間痣也變蚊子血。
向晚躊躇不決,向晴又半是撒嬌,半是討好的喚了他一聲,“哥哥!”
向晴懇求的看著他,“就當是我求你。”
向晚只好破罐子破摔一樣點了點頭,“你既喜歡,那就去罷。”
圣駕回鑾,謝瑤卿雖有成山的政務要處理,還是抽出手來把向晴的事安排妥當了,她將向晴叫到面前,仔細囑咐了一番,“你去軍中,雖不是主將,但朕也相信,你能奮勇殺敵,敢為人先,王琴程芳樹都是久經戰陣的老將,你平日要多向她們二人討教,只有一點,你要千萬記得。”
向晴換下儀鸞司的錦袍,穿了一身沉重古拙的甲胄,正單膝跪在地上聽旨,聞言愈發恭敬的側耳傾聽。
謝瑤卿道:“你是向晚的妹妹,亦是朕的家人,有家人在后,你千萬要謹記,萬事以自己的性命為先,刀槍雖無眼,可你也該想一想你哥哥,朕同你一樣,都不想讓他傷心。”
向晴領了旨,卻并不言語,只是沉默的低著頭,謝瑤卿便從成篇累牘的奏折里抬起眼來,撥冗看了她一眼,“怎么,不滿意?”
向晴抬起頭來,認真的與她對視,“陛下的吩咐,臣不敢遵從,為人將帥,豈能惜命,若人人惜命,又有誰愿為陛下殺敵?旁的話臣都受益匪淺,只這一條,恐怕要請陛下寬恕臣抗旨不尊了。”
謝瑤卿輕笑一聲,向她擺了擺手,“罷了,朕說不過你,方才的話,你只當是家人的囑托便是了,大軍不日便要開撥,你且去跟著王琴學些治軍的本事吧。”
向晴高高興興的領命去了,謝瑤卿便端著茶杯,扭身看向屏風之后的向晚,笑著問,“安心了?這話怎么不自己給她說?”
向晚有些別扭的走到她身后,一邊為她捏著肩頸一邊小聲嘟囔,“見了她,便又不想讓她去了,不見也好陛下,你知道她為什么想去軍中嗎?”
謝瑤卿拉過他的手,放在胸前撥弄著他瑩潤如玉的手指,聞言只是笑笑,“不過是想讓你安心罷了,她既與朕心有靈犀,朕也愿意成全她。”
“她想的不錯,鳳君之妹,確實不該繼續留在儀鸞司,朕想的是讓她科舉取士,為政一方,不過她如今愿意吃軍中的苦,也是一件好事。”
向晚悄悄的,趴到她的耳邊,小聲問她,“她說以后以后要領了軍隊開疆擴土,好讓你忌憚她,你不生氣嗎?”
謝瑤卿輕巧一笑,不以為意道:“她的功勞再大,難道大得過朕嗎?她本事再大,也是為朕所用,是朕麾下的將才,朕手下的將軍這么多,忌憚這個忌憚那個,朕這個皇帝還當不當了?”
向晚剛要輕笑,謝瑤卿卻又將話鋒轉到了他的身上,她輕柔的撫摸著他柔軟的手掌,將溫熱嘴唇貼在他的手背上,謝瑤卿沉思著,認真的同向晚說,“不過向晴考慮的不是沒有道理,朕確實是一個薄情寡恩,又有心疾的人,她不信朕,你不安心,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向晚沉默片刻,輕輕勾住謝瑤卿尾指,他為難的抿了抿嘴唇,囁嚅道:“我沒有不安,我只是”
謝瑤卿替他將話說完了,“朕知道,你只是害怕,所以朕不會再讓你害怕了。”
她牽起向晚的手,認真起誓,“朕向你保證,終朕一聲,朕只有你一位夫郎,朕不會再納侍君,后宮唯你一人。”
向晚惶恐的看著她,謝瑤卿卻沒有給他反駁的機會,她用指腹堵住向晚微張的嘴,繼續解釋,“你不必驚慌,朕這樣做,并非只是為了你我,先帝時九龍奪嫡何其慘烈,便是先帝也深受其害,朕目睹了那一切,不想后宮的男子為了儲君之位爭得你死我活,也不想親姐妹為了龍椅變成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安撫一樣親了親向晚的額頭,笑著看向他,“所以,朕只要你一個。”
向晚掙扎了半天,終究還是在謝瑤卿似水的目光中放棄了抵抗,順從的點了點頭,只是憂慮道:“這樣不會皇嗣單薄嗎?”
謝瑤卿笑得愈加肆意起來,她摸了摸向晚逐漸攏起的小腹與日益圓潤的腰身,眼中含了幾分不懷好意的微笑,“皇嗣之事,還需鳳君多多努力才是。”
向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張玉白的臉騰的一下漲得通紅,他別別扭扭的推了謝瑤卿的肩膀一下,小聲嘟嘟囔囔,“生一窩讓你養都養不過來,累死你!”
謝瑤卿只是笑,揉著他的臉頰,蹭著他的鼻尖用氣聲道,“朕哪里舍得你受那么大的苦呢,有一個女兒繼承家業便是了。”
向晚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重新為她揉起肩膀來。
不幾日圣駕啟程,向晴也隨王琴程芳樹去了南方,宋寒衣也暫時留在惠州處置降兵,跟謝瑤卿向晚回京的便只剩下裴瑛一人,只是這人近鄉情怯,離京城越近,越惶恐不安,不知該用何面孔面對師娘留下的幼女,自己的小師妹郭芳儀。
謝瑤卿并不管她,除了每日問診服藥,隨她焦慮得四處亂竄,省的每日往向晚跟前湊,偏偏向晚還對她和顏悅色,瞧得她心煩。
南方不斷傳來好消息,被叛軍竊據的城池接二連三的回到謝瑤卿手中,謝瑤卿因為樓蘭來賀引發的不快與煩躁終于消散了些,至少在向晚看來,這幾日的謝瑤卿平靜而安寧,即使政務勞累也甚少動怒,向晚甚至覺得,謝瑤卿腰側那柄不知道喝了多少血的長刀,也許都生銹了也說不準呢?
向晚倚著謝瑤卿的肩膀,一邊吃著謝瑤卿隨手喂來的點心,一邊不無期待的想,若是能一直這樣風平浪靜的也不錯,雖沒什么波瀾,但尋常妻夫的日子,應當就是這般細水長流,平淡安詳的。
路途遙遠,處理政務時謝瑤卿便坐在描著赤金龍紋的馬車上,車是先帝留下的車,所用木料金銀,都極盡奢靡,遠遠望去,只覺金碧輝煌,威儀萬千,里面的擺設卻是按照謝瑤卿的偏好,選用了些沉香木打制的物件,沉著古樸。
向晚摟著金絲繡線的蜀錦軟枕,抬頭好奇的打量著頭頂錯金描銀的彩繪裝飾,謝瑤卿放下手中儀鸞司遞來的奏折,看了他一眼,隨口問:“在看什么?”
向晚伸手碰觸那些錯落有致的浮雕,不由得好奇道:“這樣奢侈的裝飾,陛下倒是用的少。”
謝瑤卿輕輕嗯一聲,“先帝喜歡。”
先帝不僅喜歡這些精致漂亮的小玩意,還喜歡那些精致漂亮,看起來安全無害的男人,譬如樓蘭的慧貴君,譬如世家的貴子,不僅喜歡,還會被他們騙得團團轉,還會沉湎在他們的溫言軟語中,一日日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日日被世家掏空了手中的權柄,一日日趴在龍椅上,任由蛇鼠蟲蟻啃噬自己的血肉,甚至連死,都不能隨心所欲。
向晚察覺到謝瑤卿的不虞,只是他覺得謝瑤卿并非惱火,只是感慨,而且他實在想知道謝瑤卿的過去。
聽她親口說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而不是通過史官的寥寥幾筆,管中窺豹。
“先帝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謝瑤卿一聲輕笑,平靜又漠然的評價著自己的生母,“一個可憐可悲的糊涂鬼。”
“她那一輩子,做的最英明的事,恐怕就是將朕流放到西北邊軍之中了。”
她說的輕松,向晚卻早已在心中勾勒出其中的險惡艱難,他一時有些怔愣,只是一眨不眨的盯著謝瑤卿的臉頰看,謝瑤卿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柔聲問,“怎么了?”
向晚便搖了搖頭,扭身纏到她身上,用一雙幼鹿一樣水盈盈的眼睛望著她,眼中盡時對她的依賴與崇拜,“陛下,能同我說說陛下之前的事嗎?”
這幾日有向晚作陪,謝瑤卿心態平和得很,提起自己黑暗無光的過往,心中不僅沒有怒火,反倒多了幾分釋然與看淡,向晚又像只可愛的小貓一樣掛在自己身上,乞求走進自己的過往,于是她一邊翻著京城送來的奏折,一邊信口說著自己的過去。
“朕的生父,是隨慧貴君陪嫁而來的樓蘭樂奴,宮人們都叫他琴郎,慧貴君進宮后本想將他變做宮侍,卻被先帝攔下,做了先帝的侍君,只是他雖貌美溫柔,人卻懦弱可欺,受了欺凌也不敢言語,只是日夜以淚洗面,等待先帝的寵幸罷了。”
謝瑤卿心態雖然平和,卻還是不自然的略去許多,只三言兩語便說完了琴郎可憐的一聲。
向晚知道,謝瑤卿略去的是琴郎病重,她去慧貴君那求藥,慧貴君歹毒,竟給她一碗毒藥,而她卻渾然不知,反將毒藥親手喂給生父,親手害死生父的事。
他并不言語,只是更加依賴的靠在謝瑤卿的胸前,小心的將耳朵貼在她柔軟卻滾燙的胸膛上,與她十指交握,靜靜聆聽她的心跳。
謝瑤卿繼續道:“至于慧貴君,他是樓蘭送來和親的皇子,是當是樓蘭王的幼子,樓蘭王女的嫡親弟弟。”
向晚掰著指頭算了算關系,小聲問,“那如今的樓蘭王,便是慧貴君的親姐姐了?”
謝瑤卿有些郁悶的點了點頭,樓蘭內亂了十幾年,謝瑤卿原只想作壁上觀,收漁翁之利,卻不想是原來的樓蘭王女結束了內亂,登上了王位,還遣使歸順。
樓蘭素來與大周睦鄰友好,常遣皇子和親,如今的樓蘭王若是慧貴君親姐,為表兩國友善,她把慧貴君挫骨揚灰的計劃難免要落空,只希望手底下的臣屬能體察圣心,幫她妥善的料理了這件事。
謝瑤卿緩緩展開禮部送來的奏折,卻陷入了詭異的沉默,向晚聽著她的心跳驟然加快了許多,便急忙直起身來,關心的問。
“陛下,怎么了?”
謝瑤卿深吸一口氣,卻是忍無可忍,將奏折扔到地上。
“禮部尚書說,樓蘭是朕登基后第一個遣使歸順的番邦,不僅遣皇子前來和親,還愿意與大周約為母女之國,年年朝貢,足見她們誠心。”
“她聽了樓蘭使者的陳情,勸朕不如忍一時的意氣之爭,追封慧貴君為孝仁鳳君,葬入先帝君陵。”
誰都知道謝瓊卿雖只是慧貴君養女,卻與慧貴君蛇鼠一窩,當日謝瓊卿兵敗,慧貴君受驚過度倉惶病逝,謝瑤卿登基之初,處處掣肘,慧貴君又是她國的皇子,謝瑤卿便沒來得及處置他,只待日后掃除了叛亂,再仔細的將他挫骨揚灰。
沒想到等來等去,竟等到要將他追封為鳳君這一日!
謝瑤卿怒道:“能養出這樣歹毒的皇子,樓蘭難道是什么好東西嗎?”
“番邦小國,竟也敢來要挾朕!”
“孝仁鳳君?他算哪門子孝,又算哪門子仁!”
“朕倒要看看,她樓蘭經得過守義軍駿馬幾回踏!”
第 60 章
謝瑤卿自然知道, 直接帶兵踏平樓蘭是絕不可能的。
畢竟樓蘭此次遣使而來,為的是歸順大周,言辭懇切,態度恭謹, 踏平樓蘭固然容易, 若是其它番邦由此惴惴不安, 斷絕了歸順的心思, 反倒是得不償失。
向晚雖不通政事,但略一思量,便也知曉了其中的關竅, 謝瑤卿束手無策, 他自然也無可奈何,只能貼著謝瑤卿的胸膛,微微靠在她的身上,溫柔小意的安撫著她躁動難安的心緒。
“陛下不必動怒,那樓蘭王剛鎮壓了紛爭不支的內亂, 此時正有求于咱們大周, 對陛下定然恭順極了,若陛下不愿, 想來她們也不會有怨言的。”
謝瑤卿微微嘆了口氣,無奈道:“這樣傳出去, 難免叫那些番邦覺得咱們刻薄。”
向晚彎唇,露出兩粒潔白的虎牙,笑得狡黠又可愛,他湊到謝瑤卿耳邊, 小聲促狹道:“誰覺得您刻薄,您只管領著守義軍過去跟她們理論便是了, 看誰還敢議論您刻薄!”
謝謝瑤卿挑眉看向他,捏起他的鼻尖,板起臉來佯裝惱火的教訓他,“兩國相交,豈能這般兒戲?!”
向晚輕輕皺了皺鼻尖,見逃脫不出謝瑤卿的魔爪,只好被她捏著鼻尖,甕聲甕氣道:“兩國如何相交,我這種小男子自然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憑陛下的本事,必不會被那些庸人的議論困住。”
他抬眸,眨著纖長濃黑的睫羽,仿佛有兩只墨黑的蝴蝶,在他眼睫之上振翅欲飛一般,他主動伸出手,環住謝瑤卿的脖頸,認真的看著她,小聲道:“我只希望,陛下不要被這些小事擾了心神,壞了大事。”
謝瑤卿靜靜看著他的眼睛,那雙眼睛烏黑明亮,明澈如水,她低頭看去時,只覺仿佛有點點星光,自天際墜落,落入他的眼眸中。
于是謝瑤卿扶著他的腰,幫他坐正,取來軟枕墊在他的腰下,她被向晚溫柔的目光包裹著,內心那些橫沖直撞的躁郁與不耐竟奇跡般的被撫平了,她摸了摸向晚的額頭,用唇齒蹭著他的面頰,在他耳邊,小聲的,含含混混的向向晚承諾,“嗯,朕不生氣。”
謝瑤卿信守承諾,回鑾之前果真沒有生氣,只是將所有和樓蘭使臣相關的奏折都束之高閣,不再理會。在回京之后,她也借口朝政繁忙,摟著向晚躲進乾清宮,自顧自的處理耽擱的政務,將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的樓蘭使臣晾在了驛站里,只派禮部尚書定時送去賞賜以示慰問。
向晚被她纏在乾清宮幾日,每日都能聽見樓蘭使臣恭順的站在丹墀之下懇切陳情,他聽了幾日,終于于心不忍的問,“陛下當真不見她們?”
謝瑤卿抬眉,扔了個橘子給他,向晚抬手接住,隨手將橘瓣剝出來,又將上面淡白的纖維摘去,用指尖捏著,喂進謝瑤卿嘴里,謝瑤卿笑著看著他,“讓朕不要生氣的也是你,讓朕見她們也是你,你倒是說說,你到底想讓朕做什么?”
向晚小聲嘟囔,“陛下不是說,兩國相交不是兒戲嗎?如今這么晾著她們,豈不兒戲?”
謝瑤卿平淡的將目光移向殿外,幾個年輕氣盛的樓蘭使臣正在和看守的儀鸞衛理論,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員只遠遠的綴在她們身后,小聲調停。
謝瑤卿輕笑一聲,“是她們求大周庇佑,不是大周求她們歸順,總該讓她們認清自己的地位。”
她一招手,招來內侍,“去告訴她們,五日后朕在清漪園設宴,款待遠道而來的貴客。”
內侍小聲稱是,猶豫片刻后,小心稟報,“陛下,她們這幾日似乎在打聽先帝慧貴君的事。”
謝瑤卿嘴角噙著的微笑漸漸的冷下來,最終變作一抹譏諷的冷笑,“且讓她們問去,朕倒想看看,問到最后,她們有什么臉面來見朕。”
向晚憂慮的握住她的手,謝瑤卿收斂神情,用柔和的眼神看向他,“你是朕的鳳君,清漪園的宴會,你和朕同去吧。”
“不必在意朝臣們怎么想,有朕在,你只管放心做你自己便是。”
她低頭,蹭著向晚的額頭,溫聲安慰,“有朕在,你放心。”
向晚沉默片刻,默不作聲的勾住謝瑤卿的手指,鄭重點了點頭。
“我相信陛下,我也想為了陛下,成為一個合格的鳳君,一個合格的夫郎。”
二人十指交握,相視一笑。
謝瑤卿雖未明說,但早已經將冊封鳳君的典儀事項交待給了禮部,后宮之中尚衣監也開始日夜不停的趕制鳳君禮服,如此種種,朝臣們便漸漸的心知肚明了,陛下身邊那位嬌小可人,大著肚子的男人,恐怕就是大周未來的鳳君了。
一想到他卑賤的出身和難堪的過去,朝臣們便有些難堪,可一想到西北被謝瑤卿殺的片甲不留的秦胡兵,又一想到南海被守義軍追得抱頭鼠竄的謝瓊卿殘部,這點難堪也就只能憋在心里了。
明眼人都知曉,這天下終究是完完全全的,被謝瑤卿納入囊中了,先帝時世家與皇帝共治天下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復返了,謝瑤卿也與軟弱糊涂的先帝截然不同,她冷酷殘忍,獨斷專行,她容不得任何人踐踏她的權威,誰惹她不快,她就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眼前這些沒有眼色的樓蘭使臣便是最好的例證。
問什么不好,非要問先帝慧貴君的事。
清漪園夜色正好,萬頃碧波如鑒,清風徐來,送來縷縷荷香。教坊司的歌舞伎面如皎月,穿紅著綠,往來游船畫舫之上,信手撥弄琵琶,絲竹管弦之聲掠過平靜湖面,蕩起圈圈漣漪。
湖面正中,是為流芳榭,謝瑤卿便在此處,設宴款待樓蘭使臣。
樓蘭連年內亂,人才凋敝,隨行的幾位使臣都年輕氣盛,粗漏寡聞,宴會之上,處處失儀,對當年之事也不慎明晰,唯有一位滿頭白發的正使,斷了一臂,卻是老成持重,禮儀周全。
可她終究老邁,管不住那些冒失的年輕人,在酒精的刺激下問出這幾日一直盤桓在她們心頭的問題。
“陛下,樓蘭愿意奉大周為主,也愿意向大周稱臣,陛下為何不愿意追封我們的長帝卿呢?”
“長帝卿與我們的王一同長大,從來善良天真,為什么陛下覺得他是蛇蝎心腸呢?”
她們說著蹩腳的漢話,七嘴八舌的問著慧貴君的事,她們雖沒有見過那位美麗溫柔的長帝卿,可卻聽說過許多他的故事,傳說他隨月亮光輝降生,是樓蘭王與鳳君最喜愛的小兒子,傳說他自幼善良體貼,愿意將自己的年奉分發給窮苦的百姓,傳說他至孝至純,愿意割肉放血醫治父親的頑疾。
這些都是她們的正使,受人尊敬的長者祭司告訴她們的,祭司大人是王的異姓姐妹,與長帝卿一同長大,她說的,豈會有假。
年逾五旬的禮部尚書趙端戰戰兢兢的擦去自己滿頭的冷汗,瞥見謝瑤卿額角迸出了幾條凸起的青筋,她急忙喝退彈琵琶的歌伎,舉杯向謝瑤卿賀道:“樓蘭與大周,素來睦鄰友好,老臣提議,為兩國友誼,共飲此杯!”
她想把這事糊弄過去,省的到時謝瑤卿血濺清漪園實在不好看。
謝瑤卿只淡淡瞥她一眼,平淡道:“如此劍拔弩張,便是趙大人眼中的睦鄰友好嗎?朕倒想問問,你們禮部究竟是怎么干的差事,竟由得她們大鬧清漪園。”
趙端見事不妙,訕訕請罪,謝瑤卿揮了揮手,命她下去,向晚坐在她的身側,此時附身過來,在她耳側小聲安撫。
謝瑤卿平靜的看向樓蘭的正使,淡漠道:“若無你的命令,她們斷不會這般伶牙俐齒,與其說是她們問,不如說是你在詰問朕,是不是?”
正使放下手中杯盞,露出一張滄桑衰老的面龐,卻是毫不畏懼的看向謝瑤卿,她快走幾步,行到大廳中央,撩開長衫,單膝跪倒,卻是不卑不亢道:“雖是我的命令,但她們問的,卻是真心話。”
“玉琴善良溫順,為何在陛下嘴里,卻成了十惡不赦之人。”
她既知慧貴君閨名,便是他的故舊,謝瑤卿再看向她時,只覺她也變得面目可憎起來,向晚及時拉住她伸向佩刀的手,小聲勸她,“也許有什么誤會,陛下何不問清楚了再做決斷?”
謝瑤卿便忍耐些許,只冷聲呵斥那正使,“他為何是十惡不赦之人,大周律里寫的清清楚楚,勾結世家,謀害皇嗣,更勾連逆黨,謀求不軌!這樁樁件件,難道是朕冤枉了他不成!”
這些事正使自然也打聽到了,他只是不信,便是故人易變,可那個純善溫柔的男子如何能變得如此面目全非,于是她梗著脖子,頂著謝瑤卿滿腔滿眼的怒火,執著道:“長帝卿為人柔順,斷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謝瑤卿猛的將杯盞摔到她身前,烈酒濺了正使滿臉,她卻不敢動作,聽見謝瑤卿怒喝道:“他做了什么事,朕比你更清楚!”
“你更清楚的,應該是朕在西北,朕對秦胡做了什么事!”
這是明晃晃的威脅,正使只得頂著滿臉的殘酒,畏懼的低下頭去,謝瑤卿平復幾息,繼續道:“若你們是真心歸順,便休要再提此事,再有下次,朕便視作你們與逆黨勾連,定要嚴懲不貸。”
正使猶豫再三,終究不甘,索性剖白道:“陛下!”
“陛下有所不知,我在年少時,亦曾傾慕長帝卿,他的為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后來他為國和親,是我親手為他送嫁。”
“如今他不明不白的死在異國他鄉,還要背上如此罵名,叫我,叫我們的王如何甘心?”
謝瑤卿只冷漠的看著她,冷笑道:“不甘便不甘,待來日樓蘭滅國,你們自然就甘心了。”
謝瑤卿轉頭,作勢要叫來禁軍,正使痛苦的閉上了眼睛,只能委屈求全道:“陛下若心有芥蒂,我們,我們再不提此事便是了,只是乞求陛下施恩,能讓我見一見長帝卿的棺槨,見一見他的尸骨。”
樓蘭是沒有入土為安的風俗的,把尸骨挖出來供家人憑吊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謝瑤卿卻不想再看見慧貴君那張面目可憎的臉,于是她只叫人取來慧貴君一副往日的畫像,交給了正使。
“罪人的尸骨定然不能交給你們,只有一副畫像,也好讓你們看清他的真面目。”
樓蘭國內百廢待興,處處都有求于大周,謝瑤卿的脾性正使也親自經歷過了,此時不敢再多言,只捧著畫卷,小心翼翼的將它展開了。
謝瑤卿有些煩躁道:“看也不要在這看,臟了朕的眼。”
正使只看了一眼,卻如遭雷擊,愣愣的定在了原地,謝瑤卿越發不耐,催促道:“既看過了,便抓緊收起來。”
正使卻忽然跪倒,匍匐在她腳下,張皇道:“陛下!此人,此人不是我們的長帝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