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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謝瑤卿聽了這話, 臉上一片茫然,她知道她也許說錯了話,可她應該說什么呢?

    她在生與死的糾纏中學會了如何在戰陣中廝殺,在與陰謀詭計的纏斗中學會了如何與世家朝臣抗衡, 可是她沒有地方去學如何哄一個敏感細膩的男子回心轉意, 沒有地方去學究竟如何小心翼翼的愛一個人。

    她從未覺得自己這么笨嘴拙舌過, 心中有千種萬種思緒, 說出口的卻永遠是最叫他難過的話。

    裴瑛忽然將小半瓶滾燙的烈酒盡數澆在她血肉模糊的傷口上,謝瑤卿努了努眉毛,小聲吸了一口涼氣。

    向晚卻比她反應得更快, 他賭氣的問, “裴大夫,她是不是馬上就要死了?”

    裴瑛整理著藥箱,低著頭,在向晚看不見的地方給謝瑤卿擺了個手勢,“陛下的傷有些難弄的地方, 陛下先隨我來吧。”

    謝瑤卿忍不住看向向晚, 向晚別過頭去,不愿看她, “看我做什么?你愿去便去,難道我攔得住你嗎?”

    謝瑤卿于是跟在裴瑛身后, 隨她進入了狹小閉塞的內室。

    裴瑛轉身關緊門,從水盆中撈起一塊浸滿水的粗布扔給她,皺著眉道:“先把身上擦擦,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來求向晚回心轉意,竟然頂著這樣一副不堪的儀容來。”

    謝瑤卿默不作聲的接受了她的教訓, 動作遲緩的擦洗著身上的污漬,她底氣不足的為自己辯解道:“朕剛誅了秦胡,便迫不及待的趕來了,朕想”

    想讓向晚最先知道這個好消息。

    裴瑛毫不留情的打斷她,奪過她手中的粗布用力的擦著她身上尚未長成的皮肉,謝瑤卿微微皺起了眉,聽見裴瑛并不客氣的話,“所以呢?你把向晚當作你的下屬,你朝堂上的官員,甚至是錫州城中的敵人了嗎?你指望他聽見你的功績,便對你感恩戴德,納頭便拜,還要一笑泯恩仇,重新和你親親熱熱嗎?”

    她有些氣憤的將粗布扔進水盆里,濺起的水花拍在謝瑤卿臉上,將她拍了一個激靈。

    裴瑛轉向她,認真的問:“陛下,你把他當成什么人了?你把他當作向曦那樣的,對你只知索求、只會蠱惑的人了!所以才會用那些女人的功業去威逼利誘他!去強迫他重新接受你!”

    謝瑤卿陷入了沉默,曾經似乎就是那樣的。

    向曦對她百般討好,求她給某人一個官職,如果如愿以償,就用更加甜美惑人的話來哄騙她,若是事與愿違,便拿出曾經的恩情要挾她。

    她曾經以為那樣因為利益拉拉扯扯是親密無間的表現,如今看來,那才是大錯特錯。

    裴瑛繼續質問她,“你賣弄你的功績,展示你的傷疤,無非就是欺負他心軟罷了,你從沒給過他什么,卻一次次強迫他心軟,你憑什么?!”

    謝瑤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片刻后她無奈的吐出一口濁氣,雙手無助的托起,想要抱住什么一樣,她迷茫的問,“可是朕應該怎么辦呢?”

    裴瑛遞給她一身嶄新的衣物,語重心長的勸她,“向晚要的,不過是你情真意切的悔過罷了,你曾經把他扔在冷宮不聞不問那么久,如今他不過冷待你幾日,你便要受不了了嗎?”

    “他既然暫時不想見到你,你便別日日到他跟前煩他便是了。”

    謝瑤卿糾結起來,“謝瓊卿尚在錫州,日后若有兵戈,他留在這里,朕實在擔心。”

    裴瑛忽然逼近她,盯著她的眼睛,“江南富庶,不僅有上萬戶人口,還有向晚親人朋友,如何兵不血刃的收回錫州,收回江南諸郡,而不讓向晚為了親友流淚,陛下,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在你收回江南之前,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拼盡全力,定會保向晚周全。”

    謝瑤卿換上審視的目光,仔細的上下打量著她,她尋到一旁的椅子坐下來,不怒自威的看著裴瑛。

    她一動不動的看著裴瑛,等待她先開口。

    半晌后,裴瑛艱難道:“我的來歷,陛下想必已經查的清清楚楚了吧?”

    謝瑤卿抿了口茶,輕聲一笑,“你和太醫院的郭芳儀師出同門,你是她親娘嫡傳的學生,聽說你們二人曾經很是親厚,你師娘死前還將初出茅廬的郭芳儀托付給你,后來郭芳儀進了太醫院,你們二人先時還多有書信往來,后來到不知怎么,竟是疏遠了。”

    她施施然看向裴瑛,“想來,是因為你投到謝瓊卿門下,為她做事的緣故,是嗎?”

    裴瑛面露痛苦,難堪的為自己辯解。

    “我并非投到謝瓊卿門下”

    謝瑤卿輕聲接上,“而是你曾因進山采藥誤了時辰,導致你夫郎,也就是你師娘的幼子難產血崩而亡,自那以后你便茶飯不思,一心一意研究起了生死人肉白骨的醫術,誤打誤撞之下,竟參破了叫人死而復生的關竅,只是苦于無人敢做你的試藥人,直到謝瓊卿府上的人找到了你,說能為你找到自愿試藥的死囚,可你后來才知道,那些人并非自愿的死囚,只是謝瓊卿的政敵罷了。”

    裴瑛無奈的看著她,“陛下,你既然都知道,何苦要再來揭我的傷疤呢?”

    謝瑤卿抬起頭,自下而上的看著她,氣勢卻未減分毫。

    “你想要的,朕都能給你,可你能給朕什么呢?”

    裴瑛迎著她灼熱逼人的眼神看了回去,話語因為激憤起伏著,“我想要的,你豈能知道?!”

    謝瑤卿輕笑一聲,“太醫院的院判明年告老,只要你愿意,朕可以讓你用裴令鳶的身份接替她的職務,裴瑛做下的事,犯下的錯,朕可以幫你一筆勾銷,打掃得清清楚楚,除了你我,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

    裴瑛義憤的反駁道:“裴瑛犯下的罪過,如何一筆勾銷?!”

    謝瑤卿貼在她的耳側,輕聲說:“裴瑛犯的罪,裴令淵一樣可以贖,你在太醫院,能救無數人。”

    她像引誘凡人的惡魔一樣繼續向她剖出色澤鮮美的誘餌,“難道你不想再見一見你牽掛至今的小師妹嗎?”

    裴瑛緩緩眨了眨眼,她深吸一口氣,下定了決心,看向謝瑤卿,“我可以在謝瓊卿身邊,為你打聽消息,為你做事。”

    謝瑤卿壓低了聲音,“忠誠不絕對,便是絕對不忠誠。”

    她看向裴瑛,目光灼灼,“裴瑛,朕要你絕對的忠誠。”

    “朕要你發誓,在朕收回錫州城前,你要拼上性命,護住向晚周全。”

    裴瑛輕聲笑起來,“就是你不說,我也會護住向晚的。”

    向晚急促的呼吸聲在門外響起,他的聲音也是顫抖的,“裴大夫,她出什么事了嗎?”

    裴瑛看她一眼,小聲許諾,“我恨謝瓊卿入骨,終有一日,我會向你證明我的忠誠的。”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內室,向晚見謝瑤卿換上一身干凈衣衫,臉色卻是蒼白青紫,他終究是忍不住,握住謝瑤卿的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檢查著她的身體。

    謝瑤卿伸手撫平他緊皺的眉宇,輕聲寬慰他:“朕無事,不過是一路從西北趕來,有些疲倦了。”

    她想握緊向晚的手,可向晚卻像狡猾的小獸一樣,剎那間便把手收了回去,而且低下頭,不再言語。

    于是謝瑤卿溫柔的看著他,用輕柔的聲音緩緩的問他,“你身子如何?孕中本就容易體虛,你又因為朕受了諸多苦楚,是朕對不住你,你若缺了什么,盡管向田文靜說,朕立刻便給你送過來。”

    她在示弱,向晚十分敏銳的聽出了她語氣中的軟弱。

    他的話也忍不住柔軟了幾分,只是仍然憋著一口氣,“沒有你的東西,也死不了。”

    謝瑤卿將食指輕輕放在他柔軟的嘴唇上,緩緩搖了搖頭,“不要這么輕易的把生死掛在嘴邊,朕情愿自己去死,也不愿見你死第二次了。”

    她低下頭,想去貼向晚的額頭,向晚扭身側頭躲開了,謝瑤卿并不氣餒,只從懷中取出一枚儀鸞司的腰牌放到他的手中。

    “朕知道你不愿意原諒朕,朕不奢望你的原諒,朕只希望你不要恨朕。”她看著向晚的眼睛,“好嗎?”

    向晚的指尖緊緊捏著那個冰冷的黃金腰牌,那上面刻著重若千鈞的四個字——“如朕親臨”。

    他無言的點了點頭。

    謝瑤卿取過一段紅繩,穿過腰牌上首,親手將這枚巴掌大的腰牌戴到了向晚的脖子上,她蹲下來,仔細的為向晚整理著衣衫,她試探著拍了拍向晚的肩膀,這回向晚沒有再躲,只是用沉默回應著她。

    謝瑤卿繼續道:“朕知道朕不來你反而活得更自在,那朕便不再來你跟前招人嫌了,只是錫州城內終究危險,裴瑛固然醫術高超,恐怕有時也會分身乏術,不如你先住到田文靜那去,既能與田如意作伴,朕也看著安心。”

    向晚忽然睜大了眼睛看著她,詫異的問:“你不帶我走?”

    謝瑤卿笑了笑,最后為他整理好衣袖,拍了拍他的發頂,“在你原諒朕之前,朕不會強迫你的。”

    “這塊腰牌你拿著,若遇到難處,拿給田文靜看,天下所有儀鸞衛皆可聽你調配。”

    她又湊到向晚耳邊,小聲補充,“包括朕。”

    向晚怔怔的望著謝瑤卿的背影消失在小巷深處,裴瑛將一碗安神的藥放到他跟前,苦笑著問:“她低個頭,你就心疼了?”

    向晚飛快的否認著,“自然不是,只是覺得比起從前,她竟變得溫柔了許多。”

    他強調著,“但我是不會原諒她的!”

    裴瑛倒是沒所謂,只是在心底苦笑,此時謝瑤卿溫柔,一會定然有人要倒霉了

    謝瑤卿揚起馬鞭,如雷霆一般沖了出去,宋寒衣夾緊馬腹,勉強跟在她的身后,謝瑤卿面寒如霜,眼底盡是郁色。

    “守義軍行到何處了?”

    宋寒衣迎著呼嘯而過的風,大聲稟報,“昨日來信,已過秦嶺,明日便能到象山城,那是離錫州叛軍最近的地方了。”

    謝瑤卿忽的一勒韁繩,直將馬嘴嘞出一道血痕,駿馬高高揚起前蹄,幾乎要與地面垂直,謝瑤卿面色如常,不動如山的騎在馬背上。

    遠處那坐蒼翠綿延的山就是秦嶺,它橫貫東西,層巒疊嶂,乃是一道天然的天險。

    在秦嶺西南,有一座通州府,知府趙芳瑞與謝瓊卿曾有姻親,也是第一個站出來公然支持謝瓊卿自立為王的人,她舉起反旗后,虐殺了本地無數忠心不二的仕人官宦。

    謝瑤卿靜靜望著西南,下令道:“讓她們轉向西南,三日內朕要看到趙芳瑞的首級。”

    她命令不止,“令內侍擬一道旨意來,凡江南諸郡,有獻城以迎王師者,朕便只誅賊首,不殺被迫反叛者,諸郡百姓,若于社稷有功,朕便免這一郡一年的賦稅與徭役。”

    第 42 章反派歡樂多

    一只釉色均勻, 紋理細膩的白瓷杯被人用力的摔在了錫州太守奢華別院用鋪了一層金箔的白玉地磚上。

    這只價值連城的瓷杯在頃刻間粉身碎骨,連一聲哀嘆都未來得及發出,便被主人怒不可遏的痛罵聲掩蓋住了。

    “是誰跟孤義正言辭的說謝瑤卿死在西北了?!”

    循著聲音向上首望去,一個年近而立的女子身穿一身明黃蜀繡長衫, 裙裾上張揚的繡著一只騰云駕霧的金龍, 威風凜凜。

    這便是與謝瑤卿同母異父的親姐姐, 自稱陳王的謝瓊卿。

    她生的與謝瑤卿與八分相似, 風流之中更有一種萬事盡在心中的從容與儒雅,況且她經年身居高位,養尊處優的生活讓她的眉宇間少了深沉的郁氣與陰騭, 舒展開微笑時便叫人覺得格外的如沐春風。

    可是如今, 她那一雙從容不迫的眉眼卻滑稽的緊皺在一起,她努力在臣屬面前扮演一個寬仁待下、料事如神的陳王,可是不經意間的張皇總能讓她露出馬腳。

    她把一只被鮮血浸透,透出深紅顏色的木匣扔在琉璃桌案上,怒目圓瞪質問著周圍一群噤若寒蟬的下屬們。

    她惱怒極了, 連聲音都不自覺的顫抖起來, 可在惱怒的最深處,卻是來自心底, 不可抑制的恐懼。

    幾個瘦骨嶙峋的小太監緊張得同手同腳,顫抖著上前來為她打開了那個木匣。

    謝瓊卿拿一張絲帕捂住了口鼻, 將匣子里的東西展示給周圍的臣屬們。

    趙芳瑞死不瞑目的頭顱被連根切下,端端正正的放在一截紅綢子上,她的眼睛瞪得滾圓,似乎在質問謝瓊卿。

    ——殿下, 我是你的姻親啊!你為什么不來救我?!

    謝瓊卿被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盯得打了寒顫,她不動聲色的低下頭, 心想,誰叫你離得那么遠,誰叫你養的兵那么不頂用,守義軍只用了半日就攻破了城門,打進了太守府,割下來你的首級。

    她這么想著,心中便安心許多,又重新抬起頭坦然的看著那顆首級,她想,只能怪你太沒用了。

    謝瓊卿的聲音里滿是疲倦與暴躁,“如今謝瑤卿都陳兵秦嶺下,你們還在這里吵吵鬧鬧,連個應對之策都想不出來!”

    低下的人便哭天喊地的認罪認罰,那么一大群飽讀圣賢之書的儒學生,像沒頭的蒼蠅一樣滿廳亂轉,卻一個辦法都想不出來。

    謝瓊卿更生氣了,將經不得折騰的華貴桌面拍得震天響,“你們在這里日哭到黑,夜哭到明,難道能哭死謝瑤卿嗎?!趙芳瑞這顆腦袋都被她傳首四方了,你們才知道她沒死在西北!地底下的耗子都比你們消息靈通!”

    有個頭發花白的大臣便小聲嘀咕,“殿下你不是也信了嗎?”

    若謝瓊卿不信,她們怎么敢提前大興土木,在錫州城內新建奢華的乾元殿,以致如今連軍餉都發不出去了呢?

    謝瓊卿將桌子拍得震天響,“你說什么?!”

    那個大臣便偷偷把花白的腦袋低了下去,大聲喊道:“臣說殿下近日宵衣旰食,看著著實清減了不少,老臣看了十分愧疚,定要肝腦涂地以報陛下。”

    謝瓊卿只得忍著滿肚子惱火,繼續和風細雨的問她們,“而今之計,該當何為啊?”

    好在她手底下除了這一幫腦滿腸肥的世家廢物之外,到底還是有幾個正經干活的年輕仕人的,其中一人恭敬的整理衣冠,拱手垂眸道:“殿下,通州府防備本就薄弱,趙芳瑞亦難當大任,被謝瑤卿打得措手不及本就在意料之中,想那謝瑤卿從西北千里奔襲,便是鐵打的軍隊也是人困馬乏,我們只需休整軍隊,趁她們尚且疲憊,主動攻擊,也打她們個措手不及便是了。”

    謝瓊卿肯定的點了點頭,覺得她說的十分有理,謝瑤卿固然在西北殺得神佛見了都要害怕,可這里是江南,是世家的天下,她那幾萬個騎兵來了,就要被淹沒在世家的汪洋里了。

    趙芳瑞定然是個意外。

    謝瓊卿轉頭看向年輕人,她站在人群的最外圍,想來不怎么受別的世家待見,只是她恍若未聞一樣,只是目光堅毅的看著她。

    謝瓊卿溫和的看著她,和煦的問,“愛卿說的十分有禮,你叫什么名字?”

    那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躬身道:“微臣田瑜,參見殿下。”

    田家嗎似乎祖上也曾是個有頭有臉的世家,只是這幾代家主都固執死板得很,任由家族敗落也不叫家中女子為她做事,這個田瑜倒是知道變通。

    而她也確實需要一個新的世家與這些刁鉆狡猾的舊世家們抗衡,她記得田家曾經托人送來五萬兩銀子作為一個書齋老板的買命錢,可見她們已經隱隱的投向了自己。

    只要自己施以恩寵,定然能讓她們忠心不二。

    謝瓊卿的目光掃過廳下眾人,她看著那幾張熟悉的面孔,心想是時候給你們增加一點危機感了。

    她看向身后的內侍,“傳孤旨意,任田瑜為驃騎將軍,統領孤的右禁軍,軍中大小事宜,一并交予田瑜主理。”

    田瑜似乎還有未盡之語,謝瓊卿和善的看著她,“愛卿直言便是,孤定當虛心納諫。”

    于是田瑜斟酌許久,方緩緩道:“臣聽聞謝瑤卿為籠絡民心,下旨說凡于社稷用功的百姓,她所在州郡免除一年的賦稅與徭役,殿下,臣覺得咱們也得善待百姓,免除賦稅與謝瑤卿抗衡才是。”

    那些在得知謝瑤卿陳兵秦嶺的也未曾動搖的臣屬們忽然爆發出劇烈的騷動聲,謝瓊卿意味深長的看著田瑜,情真意切的勉勵道:“愛卿所言甚是,這件事便交給你做吧,”她又看向騷亂不止的群臣,強硬的喝止了她們喋喋不休的爭吵,將話題又引回了田瑜身上,“田將軍年輕有為,諸位將軍得向她學習才是。”

    一個身材豐腴的中年太監匆忙從后室走來,悄無聲息的貼在謝瓊卿耳側說了幾句話,謝瓊卿緊蹙的雙眉驟然伸展開,她笑著看向下首群臣,“孤剛剛得知喜訊,侍君黎氏為孤生下了一個女兒,這是孤第一個女兒,理應昭告天下,丞相,一會你去擬旨,并安排戶部官員播出糧食,分給城中百姓,好叫她們與朕同樂。”

    臣屬們又笑呵呵的歌功頌德了一番,謝瓊卿順著她們的意思,又流水一樣賞賜了許多東西下來,然后在太監的勸說下,結束了今天并不圓滿的朝會,回到自己的后宮,與諸位美人分享自己的喜悅去了。

    臣屬們三三倆倆的乘轎歸家,田瑜孤零零的綴在人群末尾,周圍的臣屬三三倆倆的說這話,偏偏漏下了她。

    在朝會上裝了半天啞巴的裴瑛忽然叫住了她,“田將軍,我有一事相勸。”

    田瑜回過頭來,疑惑但禮貌的看著她,裴瑛從容道:“那減免賦稅一事,田將軍還是暫緩實施吧。”

    田瑜面上顯出幾分惱怒,毫不客氣的與她爭辯:“錫州城內百姓如此困苦,謝瑤卿又那樣籠絡人心,咱們再不減稅,豈不是將錫州民心拱手相讓嗎?”

    裴瑛苦笑起來,“我自然知道你心系百姓,可是聽我一句勸,賦稅掌握在世家大戶手中,你要動賦稅,就是要動她們的命根子,小心引火燒身。”

    田瑜回過頭去,不再理會她,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她們若真有本事,就盡管來燒死我,若沒有本事,那也攔不住我。”

    不遠處面目扭曲可憎的錫州太守張平笙正捋著花白的長發,眼神陰騭的盯著田瑜堅定冰冷的背影。

    她忠心耿耿的下屬憂心忡忡道:“哎,現在的年輕人當真厲害,上任的第一把火就要往咱們這些老骨頭身上燒。”

    張平笙冷笑一聲,“我倒要看看沒了賦稅她拿什么養軍隊,拿什么蓋乾元殿。”

    她想說的其實是,沒了賦稅,她拿什么蓋一棟奢華過一棟的別院,養一個漂亮過一個的沒人呢?這個田瑜,這個田家,真是不知好歹!

    她的下屬眼珠骨碌碌的一轉,便想出了一個絕佳的辦法,湊到她的耳邊嘀嘀咕咕。

    “大人,您瞧殿下喜得貴女后的樣子,多么高興呢,殿下既那么喜歡小孩,咱們便為她進獻幾個能生孩子的美人便是了。”

    張平笙瞇起眼睛看著她,神色玩味,“你有人選?”

    下屬小聲道:“田瑜在城中有個遠親,叫田文靜,家里是開書齋的,一年少說有幾萬兩銀子的進項,前些日子田文靜走了田家的路子送進來五萬兩銀子保住了性命,如今田瑜既然不讓咱們征稅,虧空的錢讓田文靜補上就是了。”

    張平笙垂眸輕笑,“一個賣書的,恐怕補不上那許多虧空。”

    下屬笑得愈發得意陰險,“她不是還有個掌上明珠一般的兒子嗎,今年虛歲十四,聽說生的花容月貌,正是殿下喜歡的那種。”

    她為張平笙列出了詳細的計劃,“到時大人您把田文靜扣在大牢,我帶兵去田府拿人,有田文靜在咱們手上,她們不敢不給人,有田文靜兒子在咱們手上,她對咱們不敢不言聽計從,到時候將她狠打一頓,逼她供出田家私通外敵的證據來,等田家滿門抄斬,咱們再給她兒子找個好去處,也不算虧待了她。”

    至于殿下原本是不是想拉攏田家?那又有什么關系呢?銀子你用了,美人你也享用了,難不成還要翻臉不認人不成?

    張平笙故作高深的笑著,不輕不重的夸了她一句,“你倒機靈,就這么辦吧。”

    下屬又問了一句,“那一會撥給百姓的糧食?”

    張平笙自然而然道:“老樣子,丞相拿走一半,剩下的我六你三,其余的發給百姓就是了。”

    許是夏天就要來了的緣故,這幾日錫州城內總是悶熱難耐,陰沉沉的天空中時不時便傳來隱隱的雷聲。

    這日到了半晚,原本澄碧的天空更是黑云滾滾。

    黑云壓城城欲摧。

    自從謝瑤卿陳兵秦嶺下,錫州城內便愈發風聲鶴唳起來,尤其是謝瑤卿寬和的政令傳入錫州成后,日日都有人被告發與謝瑤卿串聯,狼狽的被押上刑場一刀兩斷。

    期限時裴瑛還能護街坊鄰里周全,后來殺得眼紅官兵竟不管三七二十一,闖進街坊中來拿人了。

    畢竟裴瑛只是個大夫,比不得那些世家權高位重。

    從那以后,向晚便搬進了田府與田如意作伴,傾盡畢生所學教導他禮儀音樂。

    向晴說她和田文靜走了城中世家的路子,謝瓊卿不會對田府動手,讓向晚安心在田府生活。田文靜似乎被告知了內情,對向晚恭敬又體貼,為她請了最好的產科大夫調養身體,還撥來幾個手腳麻利的小子為他打理生活起居。

    住進田府的這幾天可以說是向晚懷孕以來過得最舒服的幾天了。

    向晚心中對田文靜便存了幾分感激,況且田如意這孩子雖然頑皮卻十分可愛,有時會趴在他腿上,小心翼翼的碰他的肚子,可憐兮兮的問向晚,“老師,你要生小寶寶了嗎?這一定是個小妹妹吧?”然后又小聲嘟囔,“我也想生小寶寶,可是向晴又不理我。”

    田如意的心思,向晚是知道的,可向晴的心思,他卻不知道。

    他想,等天下安定后問問向晴的意思再說吧。

    應該很快了吧?

    他美好的猜想在今天這個大雨夜戛然而止,田府內燈火通明,等待著去太守府應酬的家主歸來。

    可直到月上中天,田文靜的身影也沒有出現在大門口,田府眾人反而迎來密密麻麻的,身披甲胄的官兵。

    為首一人兇神惡煞,通紅的火把將她的臉照的像剛吃完人的惡鬼,她展開一封政令大聲讀起來。

    “田文靜私通敵匪,串通謝瑤卿,我等奉命搜查田家!”

    第 43 章

    田文靜被錫州知府張平笙押進了大牢。

    這不是一個好消息, 田府中,余下的三個大人一邊安撫著緊張哭鬧的田如意,將他趕到后面的小屋子里躲好,一邊相互遞著眼色, 心思各異的猜測著。

    陳氏率先上前, 言笑款款的同領頭的官兵攀談起來。

    “我們家一向是安分守法的良民, 不知這中間可有什么誤會不曾?”

    官兵統領用一雙挑剔的眼睛毫不掩飾的上下打量著他, 陳氏便從這種□□肆意的眼神中讀出了一些信息。

    她聽了陳氏輕聲細語的疑問,看了陳氏眼中如水的溫柔,仍舊不為所動, 甚至有些嫌棄這人半老的年紀。

    聽聞田家那個小兒子年方十四, 正是花容月貌的好年紀,就連太守對對他念念不忘,不知道今日自己有沒有這個福氣,能和他親近一番呢?

    田府的當家人已經被太守關進大牢嚴刑拷打了,她雖然沒什么本事, 但如今也十分有恃無恐。

    她對滿屋子的老弱病殘呼來喝去, “誤會?一點誤會都沒有!你們就是串通謝瑤卿,是陳王殿下的罪人!田府所有人都要抓起來嚴加審問!”她揮了揮手中的刀刃, 指揮官兵將向晚等人圍了起來。

    向晚悄悄偏頭,湊在向晴耳邊向她遞話。

    “是你們被發現了嗎?”

    向晴緩緩的搖了搖頭, “若真發現了我們是儀鸞衛,應當先從我抓起,而不是直接抓田僉事才是。”她說著,卻緩緩的將一雙長眉擰了起來, 猶豫道“只是如今田僉事遇困,不知其中緣由, 我們也不敢輕舉妄動。”

    若張平笙只是尋個由頭把田文靜關起來報私仇,儀鸞衛貿然去救反倒自曝其短,可若是不救萬一田文靜真的吐出些什么東西,那謝瑤卿在江南幾年的心血,豈不是在旦夕之間就要化為烏有?

    向晴篤定道:“田僉事的人品決計是信得過的,無論怎樣的酷刑加身,她都不會背叛陛下的,只是我怕若是張平笙狗急跳墻,陷田僉事于不利,整個錫州城的儀鸞衛恐怕就要群龍無首了。”

    向晚心中忽然一動,他解開自己的衣領,順著一截紅線將謝瑤卿留給他的那塊令牌拿了出來。

    “你瞧這個。”

    向晴見到那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如遭雷擊,瞠目結舌的捧著黃金的令牌,一向沉著冷靜的雙手卻在不停的顫抖著。

    “若你拿著這個,能不能號令錫州城內的儀鸞衛。”

    向晴急赤白臉的問:“先不說這個,哥哥,你怎么會有這個東西?!”

    向晚輕輕揉了揉額角,苦笑著看向她,“萬事平安后再告訴你,你先拿著這個,暫時號令錫州的儀鸞衛,萬萬不能亂了陣腳。”

    官兵在與陳氏急赤白臉的爭吵了幾個來回之后也終于圖窮匕見,她將手一揮,喝道:“這里面必然窩藏了賊人贓物!給我進去搜!每一個角落都不許放過!”

    陳氏橫眉豎目,怒吼道:“你敢!”

    田文靜書房后有一間密室,里面放著田文靜與京中儀鸞司來往的信件密旨,雖然他不覺得這群酒囊飯袋能找到那處機要隱蔽的密室,可涉及田文靜,他一點風險都不想冒。

    他努力壓下怒氣,做小服低的問:“我和妻主都是心向殿下的良民,前些天還給殿下捐了五萬兩銀子,殿下若是仍覺得我們心意不誠,我們便再捐五萬兩銀子以表誠心便是了。”

    官兵首領冷眼看著他,忽然詭異的笑了笑,她的雙目中閃爍著狠毒的光彩,“心意誠不誠,豈是銀子就能說明的呢?”她忽然湊近了陳氏,摸著他垂在臉頰一側的一縷長發,輕佻的笑著,“可我們太守大人給你們指了條明路,只要你們把你們的兒子送到陳王府,日夜聆聽殿下教誨,我們就讓田文靜活著從大牢里走出了。”

    陳氏臉霎時變得慘白,若真讓她如愿,那她們不就能挾母令子、挾子令母了嗎?!到那時,便是田文靜有百煉鋼一樣的意志,也不能眼睜睜的看著田如意去送死啊!

    于是他竭盡所能的轉圜著,“如意年幼,豈能叫他擾了殿下的清凈?”

    官兵首領粗魯的打斷她,“年幼又怎樣?漂亮就行了,況且年幼有年幼的好處啊,殿下就喜歡年幼的。”

    向晴側過頭,咬牙切齒的暗罵了一句。

    “無恥!”

    向晚伸手,用力按住想要上前和官兵理論的向晴,他心中飛快的盤算著。

    張平笙扣住田文靜,是想要得到田如意獻給陳王。

    田如意貌美,又是田文靜的軟肋,得到他既能討好陳王又能拿捏田文靜。

    那如果有一個比田如意更漂亮,同樣與田文靜關系親厚的男子呢?

    向晚定了定心神,安撫一樣拍了拍向晴因為憤怒顫抖不停的雙手,緩緩的從重重包圍中一步步踱了出來。

    “大人,田如意實在年幼,去了也只會為殿下徒增煩擾。”他擺出柔婉順服的姿勢,恭順的跪倒在官兵首領身前,只抬著一雙秋水一樣的眼睛望著她,“若大人不棄,我愿意隨大人前去侍奉陳王殿下。”

    陳氏一把攔住他,睜大眼睛瞪著他,驚慌道:“不可!你可是”

    向晚及時截住他未盡的話,“哥哥,員外雖然心疼我,可如今員外遭難,我被員外疼了這些天,怎么能知恩不報呢?”

    他轉身,向著官兵首領再一次盈盈的拜了下去,懇求道:“大人,我是員外的侍君向晚,愿意隨大人前去侍奉殿下,以表員外的心意。”

    首領瞇著眼睛上下打量著他,面若芙蓉腰若柳,竟是個比田如意還要漂亮的美人,而且正是花一樣的年紀,摘下來便可以享用。

    若是讓她選,她肯定愿意和這位共度春宵。

    但她還是謹慎的取來府中的賬簿,仔細對過之后發覺田文靜對他竟是處處細心,給向晚的待遇竟已經勝過了正夫陳氏,可見她對向晚的重視。

    既如此,若是帶不回年幼哭鬧的田如意,帶回一個姿容更加絕色的田文靜愛侍也是大功一件吧?

    于是首領得意的揮了揮馬鞭,示意手下看好向晚,而后帶著自己的心腹,呼嘯著闖進田府的內宅,如入無人之境一般掠奪著府內的金銀玉器,古董擺件。

    向晚呼出一口濁氣,緩緩的從地上站起來,他搓著自己冰涼的指尖,直到向晴用掌心捂住他的手揉搓起來,他渾身上下方才恢復了些許的溫度。

    向晴惱怒的瞪著他,斷然道:“哥哥,那是龍潭虎穴,你不能去!”

    陳氏也憂心忡忡的看著他,他的憂心比起向晴更加復雜,向晚是謝瑤卿親自托付給她們的,她們便是拼上性命,也不能讓向晚以身涉險。

    “是啊,你腹中可是”

    向晚果決的打斷她們的勸說,“我去不得,田如意就去得了嗎?”

    陳氏便悄悄止住了話音,只不停用手帕揩著眼角,向晚繼續冷靜又敏銳的分析著。

    “張平笙想要的,無非是一個能拿捏住田員外的人質罷了,既如此,我去自然比如意去好得多。我比如意年長,經歷的事也多,遇上事也能轉圜得開。我去了,田員外也能安心與她們周旋,如今燃眉之急,是確保田員外的安危,保住陛下在錫州的心血,保住錫州百姓的安危。”

    他這么分析著,心中那份惶恐也漸漸消散了,他溫柔笑著,握緊了陳氏的手,“如意叫我一聲老師,老師總該挺身而出,保護學生才是。”

    “況且,那邊還有裴瑛照應我呢。”

    陳氏不再多言,直直的跪下去向他行了大禮,含淚哽咽著,“今日的恩情,我與妻主沒齒難忘,日后若有差遣,我們萬死不辭。”

    向晚伸出手,輕輕的將他扶了起來,溫和道:“這不過是為人師表該做的罷了。”他又轉向向晴,仔細叮囑,“向晴,我走以后,你帶著如意從后門離開,先將錫州城內的儀鸞司安排妥當,將今日之事飛書傳給陛下,然后拿著令牌,把如意護送到秦嶺腳下守義軍大營中去。”

    他緊緊抓著向晴的手,目光盯在那枚令牌上,“令牌的作用,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向晴有許多話想問,可看著向晚堅韌勇毅的眼神,她只覺得一切疑問都不值一提,她緩緩點了點頭,將令牌貼身收好。

    “我絕不會辜負哥哥的囑托。”

    官兵們在田府中如蝗蟲一般大肆劫掠一番,各個都賺的盆滿缽滿后方才心滿意足的拍著胸脯說說笑笑的列隊站好,等待號令,首領看向向晚,笑得曖昧。

    “美人,請吧。”

    向晴并沒有按照向晚的吩咐將田如意護送到秦嶺腳下的王師大營中去,她在和陳氏商議之后,先用手中令牌召集城中儀鸞衛,一邊將消息用飛鷹傳給謝瑤卿,一邊安排人手打聽太守府中的情形。

    在得知張平笙手中并沒有什么切實的證據,只是想把田文靜屈打成招,用她來扳倒謝瓊卿近來的新寵田瑜之后,她心意一轉,心中有了一個主意。

    她把田如意帶去了田瑜那。

    兩家祖上曾是遠親,算起來田如意也算是田瑜的遠房的侄子,先前年節時田瑜也曾經見過田如意,還給他包過紅包,雖不是多么親密,到底是幾分情面在。

    所以當那個一向愛笑愛鬧,白玉團子一樣的小男孩委屈的縮成一團,哆哆嗦嗦的哭訴著自己的恐懼與難過時,從來剛正不阿的田瑜出離的憤怒了。

    她怒目圓睜,憤怒的質問著將田如意送來的田府仆役,“你再說一遍!張平笙她想干什么?!”

    向晴苦著臉,抹去滿臉的汗水與泥灰,哭天搶地的為田文靜喊冤。

    “田將軍!我們員外實在冤枉啊!太守大人明面上是懷疑我們員外通敵,暗地里卻想屈打成招,拉田將軍下水,害田家滿門啊!”

    田瑜拍案而起,憤怒的罵道:“張平笙欺人太甚!”

    她免除賦稅、訓練軍隊時張平笙這廝就百般阻撓,沒想到她竟還有這樣歹毒的心思!

    自己竟與這樣的毒蛇同朝為官,她一想就覺得惡心。

    田瑜叫來家中仆婦,讓她們好生照顧田如意,她自己則拉上向晴,氣勢洶洶的向城外陳王府走去。

    “走!”

    “一會就是朝會,你跟我上朝,我親自跟張平笙那狗賊理論去!”

    “我和田員外問心無愧,豈能平白被她侮辱?!”

    第 44 章

    陳王謝瓊卿最近有許多煩心事, 譬如手底下的大臣們明爭暗斗,你不讓我我不讓你,整天跟紅眼雞似的讓她給主持公道,譬如戶部那幾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嫗總哭窮, 錢去哪她們回去數數自己這個月納了幾房夫侍不就清楚了嗎?又譬如后宅里那幾個男人總是爭風吃醋, 為幾根頭繩大打出手, 真是令她不厭其煩。

    當然, 謝瑤卿大軍壓境,而江南諸郡內日日有人叛逃這個煩惱,不再她的考慮范圍內。

    或者說這曾經是她的煩惱, 在田瑜自告奮勇之后, 這變成了田瑜的煩惱,謝瓊卿只需要負責在田瑜權勢過盛時挑撥幾個世家出頭,打壓田家如烈火烹油一般的錦繡,達到一種完美的平衡。

    何況謝瑤卿的心思她自認看的清清楚楚,大軍壓境, 卻按兵不動, 又頒布那許多懷柔的政策,無非是畏懼江南富庶, 害怕強攻失了民心,想要依靠北方諸州的后勤補給拖著耗著罷了。

    謝瓊卿暗覺好笑, 盡管拖吧,看拖到最后,決定王朝生死榮辱的世家們會投向你一個暴虐的劊子手,還是投向一個寬和仁厚的新君主。

    但那些瑣碎的小事還是讓她不堪其擾, 所以當張平笙像等待美味的蒼蠅一樣搓著手,諂媚的笑著要為她進獻美人時, 謝瓊卿不假思索的便答應了。

    朝堂需要斗爭,后宮也需要斗爭,他們不爭,自己如何坐山觀虎斗,穩坐釣魚臺?

    向晚在被帶走的第二日就見到了傳說中的陳王謝瓊卿,太守張平笙對他驚為天人,當即把他轉手送給了謝瓊卿,以期加官進爵更進一步。

    向晚乖覺的低垂眉眼,默不作聲的跪坐在下首,竭力忍耐著謝瓊卿□□的眼神在自己腰腹間肆意梭巡。

    謝瓊卿滿意的看著向晚纖細柔軟的腰肢、單薄的胸膛與白皙的脖頸,他整個人埋在一件寬大的墨色道袍中,遠遠望去,就像一簇無暇的白雪隱沒在墨色的玉石中。

    她滿意的輕哼一聲,“沒想到一個賣書的商人,也能有如此艷福。”謝瓊卿忽然皺起眉,盯著他的小腹看,“叫裴瑛過來,看看他是不是懷孕了。”

    裴瑛匆匆趕來,便見向晚不動聲色的向她使了個眼色,她裝作不知,神色如常的給向晚把脈,在聽見謝瓊卿的問題后很是坦然的拱手稟報,“他并沒有懷孕,只是積郁于心,導致腹中腫脹罷了。”

    裴瑛為謝瓊卿研究出了那許多害人性命的毒藥,謝瓊卿從不疑她,于是她隨手扔下一把金瓜子當作賞賜送走了裴瑛,漫不經心的命令向晚,“抬起頭來,讓孤瞧瞧臉。”

    向晚看著裴瑛被召之即來呼之及去的樣子,真正意識到了謝瑤卿與謝瓊卿的不同,謝瑤卿從未這么輕佻的,像賞玩小物件一樣挑剔、品評自己的容貌與身段,也從未用這么傲慢的態度對待過任何一個平頭百姓。

    謝瓊卿居高臨下,挑剔的看著他,向晚艷麗精致的五官讓她想起失去消息已久的向曦,她不由得在心中猜測,眼前這個男人會不會就是被鳩占鵲巢的那只鵲,那他真正的主人,到底是田文靜還是謝瑤卿呢?

    謝瓊卿的眼神在向晚勾人的眼角停留片刻,便將這些擔憂拋擲腦后了。

    謝瑤卿是什么樣的女人她再清楚不過,死了親爹都不帶哭的,難道自己還能用向晚威脅謝瑤卿退兵不成?女人間的戰爭,一個男人能頂什么事?睡就睡了,睡了再說。

    她抓起一個橘子扔給他,傲慢的命令,“給孤笑一個,再喂孤吃個橘子。”

    向晚沒有接那個橘子,也沒有笑,只是譏諷的勾了勾嘴角,“我從小就不愛笑。”

    謝瓊卿從高處走下來,用一把折扇挑起他的下巴,笑著威脅他,“還想著你的舊情人呢?就是為了她,你也得多笑笑啊。”

    向晚猛的將頭一扭,避開她□□的眼神,倔強的一聲不吭。

    謝瓊卿還想再威脅他幾句,一個心腹忽然火急火燎的闖進殿來,像只猴一樣上躥下跳的請她出去主持公道。

    “殿下,田瑜將軍和張平笙太守在朝會上打起來了!田將軍正要殺張太守報仇呢!”

    謝瓊卿一怔,田瑜這么快就知道了?她頭疼的揉著太陽穴,又是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就是一個遠房的親戚嗎,關幾天放出來就是了,怎么就得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的。

    向晚微笑著,默不作聲的看著這一場笑話,直到謝瓊卿審視的目光掃過來,他方才收斂住嘲諷的微笑,恢復了冷若冰霜的樣子。

    謝瓊卿粗暴的指了指他,“把他帶進后室好好照顧,該有的一樣都不許少。”

    幾個膀大腰圓孔武有力的太監一左一右的押著他的肩膀,強迫他向更幽深的宅院中走去。

    謝瓊卿的王夫早已經得知了他的存在,早已經為他準備好一間單獨的僻靜院落,甚至很貼心的為他撥來了一個伺候的小太監,雖然這個小太監畏畏縮縮,瘦骨嶙峋,渾身上下被打得每一塊好肉,甚至連端茶倒水這種小事都做不利索。可在他抬起頭來時,向晚還是發出一聲詫異的呼聲。

    “咦你不是那天騙走我兩個饅頭的乞兒嗎?怎么到這當太監來了?”

    那個小太監青紫腫脹的眼睛里飛快的升騰起一汪苦水,他將手上的盤子一摔,撲通跪了下去,攀著他的衣裾,顫顫巍巍的喊著饒命。

    “奴婢不是有意要騙您的,奴婢是餓極了”

    向晚沉默的看著他,那來這當太監遭白眼受毒打,也是因為餓極了嗎?謝瓊卿過著如此窮奢極欲的生活,自詡富庶的錫州城里竟還有因為饑餓自愿賣身為奴的人。

    他嘆了一口氣,剛向拉他起來,竹影橫斜的門口卻忽然殺進來一個風風火火的年輕男子,他十五六年紀,生的嬌蠻,動作也嬌蠻,進來只當沒看見向晚,伸手便扭地上那個小太監的臉,一邊將他的臉扭得紅腫,一邊仍覺得不解氣,從身邊太監手上拿過鞭子,劈頭蓋臉對著他一頓打。

    小太監只能瑟縮的躲著,身上單薄的春衣被打成一塊塊破布條子,可憐的掛在身上。

    他身邊尖嘴猴腮的太監還在煽風點火,“貴人仔細傷了手,這種偷吃主子膳食的奴才拉出去打死便是,哪里需要貴人您動氣?”

    向晚忍不住辯駁了一句,“不過是點吃的,怎么就要打死了?”

    那個嬌蠻的男子倨傲的看著他,“他是你的奴才?怪不得和你一樣不懂規矩,殿下親自定下的規矩,主子吃剩的東西,就是拿去喂狗,也不許這些臟東西吃!”他踹了一腳那個小太監,又罵自己的奴才,“你們是死的嗎?!還不把他拖出去打死了事!”

    他意有所指的看向向晚,憤憤不平道:“總該叫闔府的人知道,目無尊卑上下,動了歪念頭的人就是這個下場!”

    向晚緊緊咬住了后牙,而后憤然發出一聲怒喝:“那是一條人命!和你無冤無仇,只是吃了你一口剩飯,你就要打死他,天底下何時有過這樣的道理?!”

    嬌蠻男子冷笑一聲,“在這府里殿下就是最大的道理,偷吃主子剩飯的奴才殿下殺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偏你要攔,想死就直說!”

    向晚一把將那個小太監拽到身后護住,用毫不遜色的氣勢頂了回去,“要殺要剮等殿下回來決斷便是了,我絕不許你們為這種打死他。”

    他是謝瓊卿的新歡,嬌蠻男子見討不到好處扔下句狠話就逃了,而向晚看著小太監滿身的傷痕,忍不住想,若是向晴沒有被田文靜所救,若是自己身邊沒有裴瑛,若是當日當皇帝的就是謝瓊卿,那這個小太監的今日,不就是向晴,不就是他自己,不就是天下百姓的明日嗎?

    謝瓊卿身邊的太監按例送來新寵的賞賜,向晚撫摸著那些琳瑯的金玉飾品,在心中暗自下了一個決定。

    他小心的拿起一支形狀簡約的金釵,裝□□不釋手的樣子仔細撫摸著它,不動聲色的用尖端戳了戳自己胳膊,有些疼,但還不夠。

    他笑著,言不由衷的夸道:“這樣精致的東西,我從來都沒見過呢,殿下送來這么多財寶,對我定然是有心的,我方才真不該對殿下冷言冷語的。”

    送賞的太監鄙夷的冷笑著,小門小戶的玩意,這么上不得臺面。

    向晚順手便將那只金釵插進頭發中,討好一樣問送賞來的太監,“大人,府中可有小廚房啊?我想為殿下做點家常菜,一會殿下下朝回來正好品嘗。

    他的笑容恭順極了,太監想也沒想就為他指了路,向晚進去裝模做樣的切了會肉,便提著刀晃到門口忙得腳不沾地的廚子那問:“我用這刀順手,可它有些鈍了,有沒有磨刀石呢?”

    謝瓊卿頭疼的看著眼前面紅耳赤爭論不休的田瑜與張平笙,無比想回到溫柔鄉,攬著新得的絕色美人睡上一覺。

    田瑜學過幾年拳腳,扯著張平笙的領口就要將她往地上摔,謝瓊卿急忙叫人攔住她。

    “田瑜啊,張太守做了什么事讓你這么生氣?咱們坐下來好好說嘛!”

    田瑜梗著脖子,瞪著張平笙,大聲喊道:“這您得問張太守,為什么田文靜的忠心明明日月可鑒,她卻非要捉她下獄,還要屈打成招,讓她誣告田家通敵!”

    她跪下來,將頭磕在地上,固執道:“臣雖年輕,也不愿受此奇恥大辱,臣請殿下詳查,若臣有半分不臣之心,臣與田家自愿引頸受戮,可若此事是子虛烏有”她憤怒的瞪著張平笙“臣請殿下殺張平笙以正朝中風氣!”

    田瑜最近訓練兵馬收斂民心很有成效,謝瓊卿指責的目光便放到了張平笙身上,“哦?是嗎?張平笙,有沒有這么一回事?”

    她在心里罵著,將田文靜關幾天也就罷了,怎么還扯上田家了?看出不這是自己要拉攏的對象嗎?

    張平笙心中本就有鬼,被田瑜連罵帶打折騰了一通更是底氣不足,此時只能心虛的狡辯,“臣只是聽聞那田文靜有通敵之嫌,才將她下獄審問的”

    田瑜當即打斷她,“審了這許多天了,可曾有任何結果嗎?!”

    張平笙訥訥的,“未,未曾”

    那田文靜竟然像鐵鑄的一般,十八般刑罰用了個遍,竟然連她的嘴都撬不開。

    田瑜繼續乘勝追擊,“殿下,張太守審訊手段您心知肚明,如此都問不出來,定然是清白的良民!”她又磕了個頭,誠懇的情愿,“若殿下不信,就將田文靜帶上大堂,當面對質,好看看臣是不是冤枉了張太守!”

    謝瓊卿思索片刻,在能辦事的田瑜和只會奉承討好的張平笙之間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前者。

    “既如此,就依田愛卿所言吧。”

    當血葫蘆一樣的田文靜渾身被沉重的鎖鏈拴著,像條狗一樣蹣跚著爬進來的時候,謝瓊卿一眼就看出了張平笙的心思——嫉妒田家新得勢,便要借著田文靜料理了田家。

    她心中有些生氣,張平笙是會練兵還是會撫民?也敢對田瑜下手?!

    田瑜看了田文靜凄慘的模樣,又回想起田文靜曾經儒雅隨和的風流姿容,眼底便是一熱,若非因為自己,她一個尋常商人,又給殿下捐過五萬兩銀子,明明忠心耿耿,怎會平白遭此大難?皆是因為自己處事不周,才牽連了她!

    田瑜深深的躬下身去,朗聲道:“殿下!臣愿用田氏全族擔保,田文靜必是忠貞之人,若來日她生出異心,臣自會自裁以謝天下。”

    田文靜也露出一副感激不盡的樣子,竭盡全力的從地上爬起來,舉起手指發誓,“草民也愿用性命擔保,田將軍對殿下絕無二心。”

    她覷了眼謝瓊卿,繼續添柴加火,“草民愿意捐出二十萬兩家私,以表草民對殿下的忠心。”

    二十萬兩!

    謝瓊卿當即和顏悅色的笑了起來,她親自將田瑜扶起,溫和的安撫她,“不過是件誤會,說開了就好了。”轉頭又責罵張平笙,“你怎么當差的?!怎么能這么冤枉好人呢!孤罰你半年俸祿,回去閉門思過,好好反省!”

    田瑜面露不虞,栽贓構陷,卻只是罰奉了事嗎?

    可是謝瓊卿的心思已經飛到了那個新得的美人身上,終于料理完了這一樁瑣事,她疲憊不堪的揮退眾人,在太監們的簇擁下,向著后宮去了。

    田瑜在家屏退下人,親自為田文靜擺了一桌酒席接風洗塵,田文靜梳洗一通,上了傷藥換了一身干凈柔軟的棉布衣服,很是感激的謝過了田瑜的救命之恩,甚至要用全部身家來報答田瑜。

    田瑜大方的擺了擺手,“你我本是同宗,本就該相互扶持照應,今日你又為我所累,以后若有旁的事,盡管來找我就是了。”

    田文靜感激涕零,感動得不停用衣袖擦著眼角,哭著聽田瑜痛罵張平笙的無恥與謝瓊卿的偏頗,等田瑜罵累了,她便圖窮匕見的露出真面目來了。

    “田將軍待草民以誠,我有一事不敢隱瞞田將軍。”

    田瑜咽下一口烈酒,豪爽道:“今日你我也算生死莫逆,有什么話你只管直說便是!”

    田文靜意味深長的笑著,將方才換洗衣服時手下儀鸞衛送來的青銅令牌扔到桌上,擲地有聲。

    “有一件事忘了告訴田將軍。”

    “本官乃是陛下親封,儀鸞司南府指揮僉事。”

    第 45 章

    田瑜的臉上彩燈一樣閃爍過一陣青白, 她含在嘴里的那口酒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得同她一起,不尷不尬的愣在那里。

    田文靜很貼心的遞過去一方帕子,為她接住了這一口酒, 田瑜狼狽的抹著嘴角的酒漬, 神色復雜的看著她, 半晌才吞吞吐吐的憋出來一句憤怒的質問, “田文靜!你好大的膽子!”

    雖然羞惱如此,她卻絲毫沒有叫來手下將田文靜繩之以法的意思。

    田文靜神色自若的看著她,田瑜重新審視著她, 如今她脫去商人謙卑恭順的外皮, 盡管身負累累傷痕,但脊背依舊挺得筆直,眉宇舒展間,便會露出逼人的英氣來。

    田瑜心想,這是謝瑤卿的心腹嗎?竟然有這樣翩翩的風度, 竟然有這樣精湛的演技!

    田文靜來錫州幾年, 她們就被她戲耍了幾年!

    田文靜看出她的不忿,伸出雙手擺出束手就擒的動作, 微笑著提議:“若田將軍因此事憤怒,大可將我綁了去見謝瓊卿。”

    田瑜猛地一拍桌子, 悲憤道:“你還有臉說!我剛在殿下那用全族的性命給你擔保,你現在卻告訴我你是謝瑤卿的人!便是殿下寬容大度,你當那張平笙是什么善良仁義之輩吧?!”

    田瑜憤憤不平的控訴著田文靜:“田文靜!你害得我好苦啊!”

    現在想來,沒準田文靜這一身傷都是她自己故意受的, 她吃準了自己的脾氣,用這么一副可憐的樣子換得自己的同情與義憤, 把自己拉到她的戰壕里去,激自己在殿下面下大言不慚的說出那樣一番慷慨陳詞,而后再不慌不忙的表明身份。

    自己便是再生氣,也不能把她供出去了。

    畢竟陳王是如何對待通敵之人的,錫州上下都有目共睹。

    她再看田文靜的笑容,只覺得十分可惡,更可惡的是,她居然還理直氣壯的說,“我也用性命給你擔保了呀,咱倆一半一半,扯平了。”

    田瑜當即反駁道:“簡直是胡攪蠻纏,我對殿下的忠心用得著你擔保”

    她氣焰囂張的聲音忽然底氣不足的弱了下去,她看著笑得意味深長的田文靜,明白了她的意圖。

    “你想策反我。”

    田文靜并不回答她,反而笑著轉移了話題,“今日你也看見了,張平笙對平民百姓屈打成招,對同僚羅織罪名栽贓構陷,對謝瑤卿則是欺上瞞下,諂媚討好,她做出這樣的事,謝瓊卿是怎么處置的呢?”

    田瑜眸中的光彩漸漸的黯淡了下去。

    她聽見田文靜繼續問,“罰俸了事,可想必田將軍也清楚,相比張平笙平日魚肉百姓,敲骨吸髓所得,她的俸祿是不是九牛一毛,這樣的懲罰到底是想要遏制這股構陷同僚的風氣,還是想要助長這種歪風邪氣呢?”

    她趁田瑜猶豫,乘勝追擊,“田將軍這幾日整頓軍備,免稅撫民,想必遇到了許多了障礙吧,這些障礙來自于誰,謝瓊卿對這些肆意阻礙公務的人又是怎么處置的,田將軍應當也看在眼里了吧?”

    “既然如此,田將軍為什么還要執迷不悟,執拗的奉她為主呢?”

    田瑜陷入了沉默,她嚴行軍法,那些原來由世家蓄養的兵痞便一個個的跳出來撒潑打滾,她減免賦稅。那些豪強便想方設法的強取豪奪,仿佛那些浸透百姓血汗的錢糧理所應當該被她們享用一般。

    至于謝瓊卿是怎么做的?她不想細想,想多了便要陷入深深的懷疑與愧疚。

    跟著這樣一位殿下,真的能實現自己為國為民的抱負嗎?

    可是田文靜還在追問她,她只得苦笑著為自己辯解,“可是我沒得選啊,田家祖上也出過一品的大員,可傳到我母親早逝,傳到我這代成器的都沒有幾個,偌大的祖業至今只剩一個空殼子,若我再不出仕,家里連個養家糊口的人都沒有了。”

    田文靜追問她,“既然要出仕,為什么不做朝廷的官呢?”

    田瑜面上便顯出幾分懷疑來,“我雖然年紀輕,可已經聽聞了許多陛下殘忍暴虐的要聞,聽說陛下登基不過一年,已經像割韭菜一樣將帝京中的世家貴族殺了個遍,人頭滾滾田家雖不是什么高門顯貴,但也有百年的傳承,謝瑤卿如此殘暴,我實在怕有一日屠刀會落到自己頭上,何況謝瑤卿”她不忍的眨了眨眼,猶豫的評價道:“如此暴虐,實在望之不似人君。”

    這邊是謝瓊卿的好處了,盡管她為了大業犧牲了許多無辜之人,可在她手下做事,絕沒有性命之虞。

    田文靜便一樁樁的同她數,“奉國公虐殺良民,李生荇恩科舞弊這些人所作所為,哪個不是自尋死路,倒是謝瓊卿殺的那些無辜富戶,哪一個未曾在饑荒時施粥捐糧?你在用那些銀錢時,不覺得惡心嗎?!”

    田瑜痛苦的閉上了眼睛,田文靜語重心長的勸導她,“迷途知返,為時未晚,我知道田家從來都是和睦鄰里,體恤百姓,手上未曾沾上無辜者的鮮血,何不早早的投靠陛下,實現自己的抱負呢?”

    田文靜觀察著田瑜猶豫痛苦的神情,在天平一側輕輕添上最后一根稻草,“也許你還不知道吧,陛下在西北已經殺了秦胡的可汗,如今秦胡已經亂成了一鍋粥,至少百年內不敢再犯,這樣君主,難道不比謝瓊卿更值得你追隨嗎?”

    田瑜震驚的看著她。

    這種事一查便知,田文靜犯不著騙她。

    殺了秦胡可汗,上一個完成這樣偉業的君王是幾百年前開創萬國來朝的盛世的君王,如今謝瑤卿竟也做成了,是不是說明

    田瑜猛然從紛飛的思緒中驚醒,她面如金紙,低聲向田文靜道:“今日的事且當沒發生過,我不會去殿下那檢舉你,你行事也要小心。”田文靜胸有成竹的笑著,一動不動的看著她,果然片刻后田瑜又用更小的聲音說,“若有什么幫得上的,只管給我說便是。”

    田文靜便拉過她的袖子,覆在她耳側輕聲道:“你要做的很簡單,便是讓你掌管的那只禁軍,只聽你的命令行事。”

    田瑜神色復雜的看了她半晌,終于緩緩的點了點頭

    謝瓊卿料理完田瑜與張平笙喋喋不休的爭吵,坐在轎輦上不停的揉著太陽穴,她厭煩的對身邊心腹下令,“張平笙雖然心術不正,但到底貼心,反倒是這個田瑜,近日倒是氣焰囂張,給她找點事干,平衡一下朝中的勢力。”

    心腹一一記下,謝瓊卿懶散的伸了個懶腰,心思忍不住的往后宮飛,心腹便很伶俐的賣乖道:“殿下用心,向公子得了那么多賞賜,歡喜極了,已經親手做了幾道家常菜等殿下去吃了。”

    謝瓊卿不出所料的笑了笑,他們這種做慣寵侍的,從來都是這般套路,先裝出貞潔烈夫的樣子來,得了好處就開始賣弄風騷。

    她有些倦怠的倚著軟枕,若他也是這種俗物,那當真有些乏味。

    罷了,且看在那張臉的份上寵上幾天,過后扔給王夫處理就是了。

    向晚果然已經換了一身華貴明艷的大紅綢衣,白雪一樣的身子裹在殷紅的絲綢中惹眼極了,不知道他在臉上花費了多少心思,謝瓊卿只覺得他一顰一笑間皆是風情。

    她皺著眉,看著他發頂那只簡樸的金釵。

    “這支釵子不好,不襯你。”

    向晚皮笑肉不笑,淡淡道:“我不喜歡太繁瑣的,這樣正好。”

    謝瓊卿正在興頭上,也不想掃興,便換了話題,“你做的那幾道菜呢,怎么不端上來叫孤嘗嘗?”

    向晚便從漆盒中取出兩碟家常菜來,謝瓊卿看向晚吃了方皺著眉吃了幾口,“這是川菜?怎么味道這么寡淡?”

    向晚嚼蠟一樣嚼著菜,心想,果然直接下毒是行不通的,他的心臟不受控制的跳動起來,最后一次仔細觀察著謝瓊卿,猜測著自己成功的可能性。

    他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只能將謝瓊卿和謝瑤卿對比。

    謝瓊卿看上去疲倦又懈怠,胸膛肩膀都不如謝瑤卿寬厚,兩臂也不如謝瑤卿結實有力,甚至她的脊梁,也不如謝瑤卿挺拔筆直,而且她幾年間未曾斷過酒色,依向晚的經驗,這種人往往比她們看上去還要孱弱不堪。

    所以盡管謝瓊卿是一個身量頎長的女子,但只要讓她放松警惕,只要讓她懈怠軟弱,只要讓她露出最脆弱的要害

    這事也許能成。

    若是成了,也算了了自己一樁心事,若是不成,也不過是殺身成仁,何況若沒有謝瑤卿裴瑛等人,自己早已經死了無數次,只是可惜了腹中的孩兒

    他忽然有些落寞的想,若是這事不成,謝瑤卿知道后會為自己難過嗎?她會后悔嗎?會悔不當初嗎?會為自己流下哪怕一滴淚水嗎?

    自己還從未見過她落淚呢。

    那就讓她后悔去罷,她活該悔恨一輩子的!

    向晚看著緩緩逼近的謝瓊卿,溫順的低著頭,風情萬種的伸手摘下那只被打磨得吹毛斷發的金釵,如瀑長發傾瀉而下,在琉璃燈下閃爍著綢緞一樣的光澤,發梢如燕子額尾巴,輕巧的掠過謝瓊卿的指尖,只留下一股淡香。

    謝瓊卿一時有些癡了。

    便沒有發現,那隱藏在墨色長發之下,轉瞬即逝的,一抹寒光。

    向晚雖沒有殺過人,但得益于謝瓊卿殺人時從來不避諱他,他被迫學會了很多東西。

    譬如往哪扎血冒得又多又快,譬如往哪扎人會疼得嗷嗷叫。

    向晚屏住一口氣,竭盡全力,趁謝瓊卿怔愣的片刻,用力的將金釵尖端刺進了她的頸側,他在做飯時用豬肉做了實驗,知道大概用多大的力氣能夠扎穿皮膚,扎透血肉,扎進經脈血管里去。

    可是豬肉不會掙扎,謝瓊卿會掙扎,不僅會掙扎,還會讓向晚意識到一件事。

    ——謝瓊卿再荒淫無度,再荒廢拳腳,也是被當作皇女、被當作未來的皇帝培養的,圣人六藝,騎射拳腳,她不僅學了,而且是當中的佼佼者。

    所以那只金釵只扎進去一半,他的雙手便被謝瓊卿緊緊扣住了,謝瓊卿捂住脖子,摁著那只金釵,眼神陰騭的盯著向晚,好像在看一個死人。

    向晚喉結一滾,定了定神,豁出去張大嘴死死咬住她的虎口,謝瓊卿吃痛,甩開了他,向晚便借勢抽出沒入一半的金釵,鮮血噴泉一樣從謝瓊卿頸側涌了出來,謝瓊卿臉色便白了一分,腳下禁不住一陣虛浮,向晚咬了咬牙,趁謝瓊卿要摔杯為號的時候拼命摸到她的身側,隔著衣服,將金釵整根沒入了她大腿根。

    謝瓊卿當即扼住他的咽喉將他摔到了地上,門外看守的侍從魚貫而入,用繩索將向晚捆了起來,謝瓊卿氣得血也不止,掐著他的下巴強迫抬起頭,將刀橫在他的頸側,一邊慢慢的往里推,一邊逼問他,“說!誰指使你來的?!田文靜?田瑜?還是謝瑤卿?!”

    向晚將頭一扭,任由冰冷的鐵刃切進自己的肌膚,他冷笑著,“沒有人指使,是我自己想殺你的。”

    那些街上的饑民,河邊的役婦,那個因為偷吃一口剩飯就要被打死的小太監,她們接二連三的浮現在他的腦海中,歷歷在目。

    他想,若真有指使,也應當是那些枉死的冤魂,給了他勇氣,敢叫他為無辜者討一個公道。

    他冷靜的盯著謝瓊卿,“錫州城內,哪個百姓不想殺你?!”

    謝瓊卿抬手便給了他一巴掌,向晚狼狽的側過臉,順著紅腫的嘴角流下一抹艷麗的血跡,謝瓊卿冷笑著收回劍,居高臨下,捏著他的下巴,神情扭曲的威脅他,“不說是吧?沒關系,孤會讓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什么叫有口難言的。”

    幾個小醫官正小心翼翼的為她處理著傷口,不知碰到了什么地方,謝瓊卿忽然皺著眉倒吸了一口冷氣,小醫官戰戰兢兢的跪下請罪,謝瓊卿卻只覺得傷口越發疼痛,且在痛楚中還添了幾分難以忍受的辛辣刺激。

    謝瓊卿憤怒的看向向晚,向晚并不害怕,依舊冷笑著,“你不是想知道是誰派我來的嗎?那就用你通天的本事去查啊!去查這只金釵上到底抹了什么藥?!”

    謝瓊卿額角青筋暴跳,大喝一聲:“查!給孤嚴查!把他押進死牢,孤要親自審問他!”

    向晚被押下去時與匆匆趕來的裴瑛擦肩而過,二人對視一眼,裴瑛不動聲色,用衣袖掩住手上動作,悄悄遞給他一枚藥丸。

    是假死藥,裴瑛用眼神示意他,到關鍵時刻再用此藥。

    而后裴瑛又悄悄從袖中取出一瓶無色的粉末,打開藥箱,偷偷的將它混在了傷藥之中。

    裴瑛佯裝恭敬,例行公事的為謝瓊卿看傷,然后拱手請罪,“恕臣無能,看不出傷口中了什么毒,只是殿下疼的厲害,不如臣先為殿下止住疼。”

    嗯,看不出是什么東西,摸著聞著都挺像辣椒水的。

    謝瓊卿罵了她一句,而后讓心腹上前檢查傷藥,心腹取一點傷藥涂在手上,甚至咽下一口,都不曾有事,這才敢遞給謝瓊卿,謝瓊卿用過藥,竟真的好了許多,這才放過了裴瑛,捂著脖子,一瘸一拐的去找人手嚴查行刺一事。

    裴瑛恭順的弓著腰,望著謝瓊卿的背影,嘴角卻露出一個譏諷的冷笑。

    她掐著手指,在心中算著時間,再過兩個時辰,恐怕就要亂起來了,自己還是去履行和謝瑤卿的承諾,保護向晚無虞吧。

    死牢里陰冷又潮濕,腳下還有細細簌簌穿行而過的老鼠與昆蟲,黑暗中時不時就會閃爍過幾點兇狠的紅光,向晚扶著小腹,仔細感受著那個小生命的律動,今天經了這樣一番折騰,她竟然乖巧得很,一刻都不曾亂動,還會用有力的心跳不斷的安慰他。

    向晚望著頭頂狹小的天窗,忍不住的想,不知道謝瑤卿在做什么呢?她會來救自己嗎?

    向晴曾與他分析過戰局,謝瑤卿的兵馬距此隔著三座重鎮,江南富庶,城中居住的不是蠻夷外族,而是大周的臣民,所以謝瑤卿一改酷烈的手段,而是一邊懷柔,一邊依靠后勤支援,拖死謝瓊卿。

    若是如此,她應當很難發兵來救自己了吧?那自己也許再也見不到她了吧?

    向晚疲倦極了,他困頓的眨了眨眼睛,努力保持著清醒,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身邊忽然扔進來一團東西,裴瑛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有些狼狽的拍打著衣服。

    向晚霎時清醒過來,驚詫的看著他,“裴大夫?!你怎么也進來了?!謝瓊卿不是十分信任你嗎?!”

    裴瑛撣著衣袖笑了笑,“你是因為什么進來的,我就是因為什么進來的。”

    向晚小聲驚呼,“你也行”

    裴瑛示意他噤聲,“噓,拿她試了個藥,現在她已經昏迷過去了,過兩天會時醒時昏,不出月余就能吹燈拔蠟了。”

    向晚忍不住擔憂道:“那你不會有事吧?”

    裴瑛從寬大的衣袖中取出保胎的藥丸喂進他嘴里,篤定道:“我那藥無色無味,直接吃進嘴里也不會奏效,只有混在血液里進入全身才能起效,所以她們發現不了,我進來只是因為她們忙著趁謝瓊卿昏迷打壓異己,爭權奪利,不想謝瓊卿醒那么早,所以扯了個由頭把我關進來了。”

    向晚一時默然,裴瑛又寬慰他,“不僅我不會有事,你也不會有事的,向晴早已經給謝瑤卿傳去書信,咱們在這等她來救咱們就行。”

    與此同時,秦嶺腳下的營帳中燈火通明,桌案上只擺了一封急報。

    那是向晴寫的,說田文靜驟然被捕,她們無法斷定嚴刑之下田文靜是否會招認,也不敢送她的軟肋進虎穴,是向晚舍生取義,用自己保住了儀鸞衛在錫州的暗樁。

    謝瑤卿在看完那封急報沉默良久,她環顧鴉雀無聲的將領們,斬釘截鐵的下了決斷。

    “向晚為朕,為大周江山犧牲至此,朕便在此言明,若向晚誕下皇女,那她便是我大周日后的太女。”

    “待向晚回宮,他便是大周名正言順的鳳君。”

    “如今鳳君有難,朕不能無動于衷,若大軍尚需休整,不能輕動,朕自己去救他便是。”

    第 46 章救美

    “朕自己去救他便是。”

    謝瑤卿這句話仿佛是一顆丟進湖面的一顆石子, 飛快的在大帳中激起了圈圈漣漪。

    對她的傷勢與身體最熟悉的宋寒衣當即皺起了眉,“你瘋了?”

    她拉過郭芳儀,和她一起同仇敵愾的控訴謝瑤卿的瘋狂,“郭太醫前日才給你說了, 你這一身傷少說得修養上小半月才能痊愈, 你今日卻這般魯莽!”

    郭芳儀瞅著謝瑤卿面上微微的不耐, 雖不敢出聲應和, 但仍然是忙不迭的點著頭。

    在經過一場又一場的大戰,一次又一次的千里奔襲之后,無論是謝瑤卿還是謝瑤卿的軍隊, 對需要休養生息, 以待來日。

    所以謝瑤卿才會從容的陳兵秦嶺,用懷柔手段逼迫江南諸郡的世家官員。

    可一聽到向晚遇險,她的從容不迫、胸有成竹都在一瞬間消失了,在她堅韌如鋼鐵的身軀里仿佛只剩下了惶恐與無助。

    宋寒衣甚至在她臉上看見了極為罕見的一抹脆弱,謝瑤卿并不理會她的質問, 只是盡可能平靜的反問她:“朕現在不去, 難道要等謝瓊卿對向晚下手時再去嗎?”

    宋寒衣無言半晌,只能安慰她, “那里不是還有裴瑛嗎?她會照應向晚的。”

    謝瑤卿無奈的看著她,“你是見過裴瑛的, 你覺得她身上的功夫,能在亂軍中護住向晚嗎?”

    宋寒衣便啞了,裴瑛是有點拳腳在身上,但只夠獨善其身, 對保護向晚這件事恐怕是無能為力。

    宋寒衣嘟囔著,“那也不行!太危險了”

    謝瑤卿輕輕笑起來, “自朕從軍以來,什么樣的險境沒經歷過呢?”她見宋寒衣固執己見,變換了種方式教育她,“何況向晚舍身取義,是為了保住儀鸞衛在江南的布置,他不僅幫了朕,也幫了你啊。”

    宋寒衣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片刻后她抿了抿嘴,請命道:“既然如此,請陛下許臣同去,臣也應當去錫州整編余下的儀鸞衛才是。”

    郭芳儀愣愣的看著她,不知道自己的這位盟友怎會突然投敵了,但是醫者的本能讓她不得不做最后的掙扎,她正色道:“陛下,您身上幾處刀傷,實在不宜”

    謝瑤卿忽然抬起頭來,遞給她一個冰冷的,一切盡在不言中的眼神,郭芳儀便害怕的低下頭去,飛快又小聲的說:“陛下筋骨剛強,只要小心行事”她閉上眼睛,心虛的撒著謊,“應當問題不大。”

    郭芳儀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陛下當真太嚇人了,若是師姐也在太醫院就好了,憑她的醫術、憑她桀驁難馴的脾氣,一定能手段強硬的把陛下留下來的。

    謝瑤卿環顧下首諸將,緊鑼密鼓的下著命令,“朕去去便回,爾等在此嚴明軍紀,寬和待民,若有百姓來投,一律照單全收,給足錢糧。”她重點強調著,“一定要幫她們聯系相親鄰里,讓她們都知道大軍的風貌才行。”

    她的命令被將士們有條不紊的傳達下去,在會議的最后,謝瑤卿沉吟片刻,看向幾位最親近的將軍,“朕一會便擬一道密旨,若朕有不虞,還請諸位將軍拿此密詔,速往西南護送戍守西南的靖南王進京監理國事。”

    幾位將軍面色凝重的應下,共同看著謝瑤卿寫下一道詔書,放進一只金匣中,謝瑤卿將鑰匙遞給內侍,內侍小心謹慎的將鑰匙貼身收好,料理完這一切,謝瑤卿奔至門外,站在凄冷月光下,抬頭難忘,江南無高山,舉目所見,便是一片寂寥漆黑的夜幕。

    宋寒衣牽來她的坐騎,“若要救人,越早越好。”

    不待她說完,謝瑤卿便翻身上馬,一揚馬鞭,如迅雷一半疾沖了出去。

    江南諸郡都在戒嚴,她們要去錫州就要繞開有重兵把守的城鎮,從潮濕崎嶇的丘陵中,一路避開豺狼虎豹,繞過山匪水賊,一路飲風餐路,不得安息,用最快的速度抵達錫州城下,然后在城中儀鸞衛的策應下,在隱秘處入城。

    她們用了三個日夜,馬不停蹄從秦嶺腳下一路向南,翻閱重重丘陵,終于在第三日日落前看見了錫州城固若金湯的城樓。

    而在城中,是亂成一鍋粥的官兵百姓和剛從官衙大牢中僥幸脫身的田文靜,她重傷難愈,但仍然撐著病體,為二人安排好了一切,并將兩個極為重要的消息告訴了謝瑤卿。

    “向晚行刺謝瓊卿被押入死牢了?!”

    謝瑤卿一掌將木幾拍得粉碎,橫眉立目的看著田文靜,怒不可遏道,“朕必殺此逆賊!”

    田文靜白著臉繼續解釋,“如今謝瓊卿遇刺昏迷,他和裴瑛都被關進了死牢,陳王府中一片混亂,那些逆賊正忙著爭權奪勢,恐怕沒多少心思處置她們。”

    謝瑤卿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努力思索著破局的可能,田文靜捂著嘴咳了幾聲,有殷紅的血絲從指縫間蛇一樣蜿蜒下來,謝瑤卿不無擔憂的問,“你的傷如何了?”

    田文靜苦笑著搖了搖頭,“臣恐怕是不中用了,待今日事了,陛下不如將南府僉事一職交給向曦,她穩妥利落,又是向晚胞妹,定然能為陛下肝腦涂地。”她說得快了些,便有些氣短,有氣無力的懇求著,“在致仕之前,臣想再為陛下做成一件事。”

    她將田瑜的事緩緩道來,“如今她手中有一支五千人的禁軍,也許能為陛下所用。”

    謝瑤卿沉吟片刻,在心中漸漸有了一個大概的構想。

    “你去告訴田瑜,今夜丑時,讓她率領禁軍,放火強攻陳王府。”

    她看向宋寒衣,宋寒衣心有靈犀的接著道:“我率領儀鸞衛精銳,趁亂護送陛下潛入陳王府死牢。”

    子時三刻,謝瓊卿仿佛受到了什么感應一半,從渾渾噩噩的昏迷中驟然驚醒,她下意識的攥緊了手,動了動干裂的嘴唇,跪坐在床邊伏在她身上沉沉睡去的美人被她的動作驚醒,欣喜的叫了出來。

    “來人啊!殿下醒了!”

    謝瓊卿揮手制止了他,捂著疼痛欲裂的太陽穴,叫來心腹內侍,艱難的問:“孤睡過去多久了?這幾天政務都是誰在處理?讓她將要緊的政務趕快送過來。”她看著身上有些眼生的男人,疲倦的問,“你又是誰送來的?”

    內侍小心翼翼道:“您睡過去三四日了,張太守一直在幫您處理朝政,張太守說殿下身體要緊,政務不如先放一放,先由她慢慢處理著。”

    那位出水芙蓉一樣清麗的美人也用帕子捂著眼角,哭哭啼啼道:“殿下病著,張大人惶恐極了,特意將奴送入宮中侍疾。”

    謝瓊卿緩緩呼出一口濁氣,面色不善的看向這位梨花帶雨的美人。

    所以這幾日都是張平笙在把持朝政?送來的這個男人究竟是為了侍疾,還是為了讓自己醒不過來也未可知,沒看到他方才見自己醒了,便那么急迫的向外傳遞消息嗎?!

    謝瓊卿皺著眉,看了一眼內侍,內侍心知肚明,當即將那個礙眼的男人捂住嘴拖了出去,片刻后她兩手沾血的回來,謝瓊卿喝了幾口藥汁,有些焦急的問,“今夜守衛王府的是誰?”

    內侍恭順道:“是張太守手下的官兵。”

    謝瓊卿冷哼一聲,問起了看起來忠心不二的田瑜,“田瑜和她領的禁軍呢?”

    內侍小心翼翼的回稟著,“張太守說城外有山匪,將田將軍和禁軍派出去剿匪了。”

    謝瓊卿眼皮便是一跳,怪不得自己昏迷了這些天,卻在今日醒來了,原來是老天相助,讓她醒來誅殺不忠之人!

    謝瓊卿一張蒼白的臉因為憤怒漲得通紅,她的胸腔劇烈的起伏起來,怒罵著,“張平笙此獠!孤不過昏迷幾日,她就等不及要謀朝篡位了!傳孤旨意讓田瑜和禁軍速來救駕!”

    一向乖順的內侍卻沒有答話,只是服侍她喝下幾口湯藥,謝瓊卿喝著酸澀的湯藥,審視著沉默的內侍,覺出有異,她伸手摸出藏在床榻之中的利劍,毫不猶豫的刺穿了內侍的胸腹,她冷笑著,“原來你也叛了。”

    她放肆的大笑了幾聲,眼角沁出幾滴嘲諷的眼淚,“原來你們都叛了!”

    她撐著一股氣,大喝一聲,“來人!取孤的佩劍來!孤要手刃了叛徒!”

    窗外傳來更漏聲,月色如霜,院中蜿蜒的溪水沐浴著清冷月光,仿佛變成了一條玉帶,謝瓊卿瞇著眼睛盯著月亮觀察了片刻,正是丑時。

    陳王府西門忽然迸發出一道沖天的火光。

    謝瓊卿一陣心悸,捉住身側戰戰兢兢的內侍,顫抖著問:“那是怎么了?孤問你,那是怎么了?!”

    內侍們在王府中張皇無措的奔跑著,謝瓊卿在她們詞不達意的稟報中斷斷續續的得知了全貌。

    “張太守今夜率官兵守衛王府,不知怎么,田瑜將軍忽然領著禁軍從西門攻進來了!”

    “張太守正領著官兵拼死守衛呢!”

    謝瓊卿陷入了短暫的迷茫,田瑜帶兵攻打王府?無詔動兵定是心存不軌,可張平笙意圖架空自己,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如今她們打起來了,自己該相信誰呢?

    張平笙被親兵扶著,狼狽的趴在馬背上,瞪著田瑜怒罵,“田瑜!你果然投了敵!竟敢攻打王府,你還要狡辯不成?!”

    田瑜不動聲色的回頭看了一眼,夜色之中,謝瑤卿與儀鸞衛們穿著一身玄黑鐵甲,隱沒在漆黑如墨的夜幕中,她看見謝瑤卿微微向她使了個眼色。

    田瑜深吸一口氣,頂著張平笙的目光,憤怒的吼了回去,“張平笙!我還想問你呢!你屢屢替換王府守衛,架空殿下意欲何為?!我看出你的不臣之心,正要帶兵勤王!”

    二人都心懷鬼胎,又都被對方說中了心虛的地方,一時間二人的氣勢竟然緩緩的衰退了下去。

    謝瑤卿冷笑一聲,從身后抽出一根羽箭,側過頭,微微瞇眼,拉滿弓弦,數過三瞬,驟然松手,一抹寒光,在剎那間發出發出一聲龍吟,離弦而去,追星趕月一半沖進張平笙陣中。

    張平笙甚至未曾看清那一箭的模樣,只覺左臂忽然一陣劇痛,她悶哼一聲,被巨大的沖力掀下了馬背。

    謝瑤卿并沒有放過她,而是從容的抽出第二支羽箭,目光緊緊鎖定在因為恐懼與疼痛在地上捂著胳膊四處蠕動亂爬的張平笙,謝瑤卿勾唇,露出一個邪異的微笑,她輕聲問身側的宋寒衣,“她就是張平笙?”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笑著,緩緩抬高了弓箭,讓箭頭的寒光清晰的閃爍在張平笙恐懼的眼眸中。

    張平笙被親兵護衛著,連滾帶爬的向府中奔跑。

    謝瑤卿微笑著,輕喝一聲,“著!”

    話音逋落,一支羽箭整根沒入張平笙胸腔,張平笙噴出一口鮮血,不可置信的低頭,看見刺穿自己身軀的那點寒芒。

    張平笙癱軟著,像一灘爛泥一樣,緩緩的倒了下去。

    田瑜喉間一滾,震驚而恐懼的望著謝瑤卿,謝瑤卿平靜的瞥了她一眼,田瑜當即舉劍大喝,“將士們!張平笙意欲謀反!隨我進宮護駕!”

    禁軍像野蜂一樣涌入了陳王府,并沒有按照田瑜的吩咐守衛謝瓊卿,而是不受控制的,四處搶掠著金銀財寶,并將那些如花的美人拖進角落里。

    謝瓊卿對她們的暴行恍然未查,只是恐懼的回憶著方才那恐怖的兩箭,她揪住內侍的衣領,聲嘶力竭的問:“是誰射的箭!?是誰!”

    內侍一問三不知,謝瓊卿猛的喘息幾下,叫來自己最貼心的手下,咬牙切齒的命令,“把孤養的親軍叫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她們花了孤那么多銀子,是時候知恩圖報了。”

    她的語氣陰森可怖,“告訴她們,陳王府中的人,除了孤,都格殺勿論!”

    向晚和裴瑛在恍惚中仿佛隱隱約約的聽見了沖殺的聲音,二人飛快的對視一眼,在黑暗中緩緩的緊靠在一起。

    裴瑛嘆了一口氣,小聲說,“我沒有謝瑤卿那樣的拳腳,一會若是打起來,恐怕很難護你周全。”

    向晚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手中的瓷片,粗糲的邊緣割破了他肌膚,鮮血與痛苦讓他在黑暗中越發清醒。

    他輕聲道:“真到了那一步,我自有打算,不會牽連你的。”

    遠處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劫掠一通禁軍饜足的舔著手上骯臟的血污,看見向晚,便貪婪的一步步逼近了。

    她抽出長刀,劈開鐵鎖,一腳將裴瑛踹倒一邊,捏著向晚的手腕緩緩用力,向晚吃痛,掌中瓷片不受控制的掉了下去,那個禁軍用刀刃抵著他的咽喉,笑得狠辣。

    向晚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預想中恥辱與痛苦在一聲金石相交的輕吟中嘎然而止,有滾燙的液體潑灑在他的臉上。

    濃郁的血腥氣中,一股冷香撲面而來。

    向晚鼻尖一酸,抖了抖睫毛,顫抖著緩緩睜開了眼睛。

    冰冷的長刃穿過眼前禁軍的胸腔,淋漓的鮮血順著刀尖滴落在他臉上,向晚怔忪的望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輕聲呢喃。

    “陛下”

    謝瑤卿干脆的抽出長刀,將那具沉重的尸體像扔垃圾一樣扔到了一邊,她握著長刀的手慢慢垂落,用另一只干凈的手輕輕攏住了向晚。

    她將頭埋在向晚的肩窩中,深吸一口氣,

    “朕來晚了。”

    第 47 章

    向晚想, 也許自己應該更矜持一點,更自持一點,更冷漠一點的。

    畢竟不久之前他還信誓旦旦的對謝瑤卿說著最絕情的狠話,憎恨她給自己帶來的綿綿無絕期的心傷與痛苦, 他實在不應該在嗅到她身上那股冷香的剎那, 便軟了腰腿, 依戀的撲進她那個冰冷的, 充滿血腥氣的懷抱中,將紅腫疼痛的一側臉頰埋進她柔軟的胸膛間,一邊數著她有力的心跳聲, 一邊貪婪的攫取著她血脈搏動間, 逸散出的滾燙溫度。

    可謝瑤卿覆在自己后背上的那只手是那么輕柔,她用溫熱的掌心輕輕揉推著他因為恐懼而戰栗不停的脊背,小心得仿佛自己是一件易碎的瓷器,她綿長悠遠呼吸鋪灑在他的耳側,像來自遠方的一縷溫柔春風。

    她從未這樣溫柔的對他說過話。

    “莫怕朕來了朕在這, 沒人能傷害你”

    向晚眼底涌上一陣酸澀, 他吸了吸鼻尖,感覺有兩行滾燙的淚水不爭氣的溢出眼眶, 洇濕了她胸前的衣襟。

    他想,就這一會, 就原諒她這一會,等出去后,再也不原諒她了。

    潮濕的淚水洇透她的衣衫,蘊藏在淚珠中的綿綿的情誼也穿透她身上冰冷的鐵甲, 讓她的頭腦火熱得燃燒了起來,向晚從她身上抬起臉, 紅著臉,害羞的用手背擦拭著眼角。

    謝瑤卿貪婪的瞧著他的顰蹙的眉眼,他堆雪一樣的鼻尖,不可避免的看見了他紅腫的臉頰與嘴角的血痕。

    謝瑤卿艱難的壓下心底的暴虐與殺意,彎下腰,捧起向晚的臉頰小心仔細的打量著他,片刻后她抬手,用袖子為他擦去了嘴角的那抹血跡,垂下眼睛,用冷到極點的話問:“誰打的你?”

    被膀大腰圓的禁軍踹進角落的裴瑛終于從短暫的昏死中醒過來,她看了眼門身著禁軍甲胄,手持禁軍武器的儀鸞衛,迅速的猜出了今夜騷亂的緣由,她揉著胸口,一邊順著氣,一邊回答著謝瑤卿的問題,“自然是謝瓊卿。”她在謝瑤卿暴怒之前飛快的說完了后半句,“但陛下無需氣惱,我拿她試了個藥,短則半月長則三月,陛下定能聽見喜訊。”

    謝瑤卿轉過頭,認真的審視著她,裴瑛攤開雙手,露出咽喉與胸膛,展示自己的無害,她平靜的注視著謝瑤卿,誠懇道:“陛下曾說,要我絕對的忠誠,而今我給了陛下絕對的忠誠,陛下也應當兌現承諾才是。”

    謝瑤卿微微頷首,“此間事了,你便放心的換回原來的名字,和郭芳儀同在太醫院當值吧,她優柔寡斷,有你領著,應當大有進益。”

    轉瞬間,一根熊熊燃燒的火箭從死牢上方的入口處呼嘯而至,地上傳來一陣凌亂的馬蹄聲,金石相交,有人慘叫著墜落馬腹,順著石階滾到了三人腳下,謝瑤卿嫻熟的翻看著尸體,卻見沒入她腹中的那支羽箭,竟是一支只能由三石強弓射出的特制的羽箭,謝瑤卿冷著臉,用力將羽箭從血肉中拔出來,借著冰冷月色仔細打量著尖銳的箭頭。

    片刻后她冷靜的下了決斷,“謝瓊卿這是把她壓箱底的寶貝都拿出來了,恐怕不管是張平笙還是田瑜,她都不信。”她緩緩呼出一口濁氣,輕聲分析,“她驚懼交加,恐怕想把所有不可信的人都殺了了事。”

    向晚伏在她的胸前,聞言仍然沉默,只是默不作聲的揪緊了她的衣襟。

    謝瑤卿握住他的手,低頭,安撫一樣用柔軟的嘴唇輕輕蹭著他的耳廓,低聲哄他。

    “別怕,一會只管抱緊朕,把眼睛閉上,朕叫你睜開你再睜。”

    她一邊說著,一邊雙手如飛的卸下自己穿戴的金絲軟甲,然后小心的為向晚一一穿戴上,最后她輕柔的撫摸著向晚手上的左臉,輕聲安慰他,“很快就沒事了。”

    她趁向晚不察,忽然將他打橫抱起,向晚尚未來得及驚呼出聲,便下意識的緊緊環住了她的脖頸。

    也許是因為恐懼,也許是因為緊張,他的呼吸緊促了幾分,臉頰也滾燙了幾分。

    謝瑤卿單手摟著他,將他一顛,抱得更近些,她深吸一口氣,笑著鼓勵向晚,“就是這樣,摟得再緊些!”

    兵戈相向的聲音震耳欲聾,無數的羽箭混雜著血肉飛濺下來,謝瑤卿已經無暇欣賞向晚臉上的薄紅,她沖地牢上方大喝一聲,“宋寒衣!備馬去!”

    謝瑤卿回首看向裴瑛,“刀劍無眼,你須得跟緊朕。”

    裴瑛慎重的點了點頭,“我亦有些功夫,保全自身應當不在話下,陛下尚未兌現承諾,我自然不甘心功虧一簣。”

    一陣人馬嘶鳴之后,宋寒衣渾身是血,牽著兩匹烈馬在出口處催促她們,“陛下!謝瓊卿養的親軍護送著她向這邊來了!”

    謝瑤卿與裴瑛對視一眼,各自翻身上馬,勒緊韁繩,于亂軍之中互為倚靠,各自沖殺起來。

    往日錦繡奢靡的陳王府早已經成了一片尸山血海,那些小巧精致的假山流水,亭臺樓閣中堆滿了一具具連面孔都辨認不清的尸首,有張平笙的官兵,亦有田瑜的禁軍,還有少數的,身穿明亮重甲,身騎高大戰馬的士兵,她們恐怕是陳王府中最生龍活虎的人了。

    她們拿著刀劍,用銳利的眼神在腹中梭巡著,只要聽見痛苦的□□,只要看見扭曲的掙扎,便上前去,善解人意的給她們一個痛快。

    她們是謝瓊卿用體己養在山中的親軍,是她身邊最兇殘、最恐怖、也最可信的軍隊。

    這原本是她的殺手锏,可謝瑤卿那勢如雷霆的兩箭嚇破了謝瓊卿的膽子,讓她不得不提前亮出底牌,求一個心安。

    謝瑤卿一手摟著向晚,單手持刀,僅用雙腿夾住馬腹控制□□烈馬,那馬并不馴服,嘶鳴著,劇烈的抖動著,謝瑤卿只用靴刺扎進馬腹中,一邊將刀背狠狠壓在那只畜生的脖子上,片刻后,那匹烈馬屈服于她的酷烈與暴力,溫順的低下了頭。

    謝瑤卿護住向晚,抬手劈開迎面而來的兩支羽箭,宋寒衣一抖韁繩,帶著十余名儀鸞衛沖到她身前,為她擋住自四面八方飛來的箭雨。

    向晚小心的窩在她結實有力的懷抱中,緊緊摟著她的脖頸,一刻也不敢放手。

    謝瑤卿的胸膛因為劇烈的運動變得滾燙,她激烈跳動著心臟仿佛就在他的耳邊,他的身側,有無數箭矢裹挾著冷冽夜風呼嘯而過,可他被謝瑤卿緊緊護在懷中,竟如同身在溫暖的避風港一般。

    向晚聽著她胸腔中那一聲聲有力的搏動,不知為何,只覺一陣心悸,仿佛自己那顆心,也隨著馬匹上下的起伏,劇烈的跳動了起來。

    謝瓊卿終于換上一套威風凜凜的明光鎧,她被幾個膀大腰圓的魁梧禁軍簇擁著,終于得到了片刻的安寧。

    張平笙已死,田瑜重傷不知所蹤,官兵與禁軍也被自己屠戮殆盡,這些都是由錫州世家供養多年的士兵,今夜之后,恐怕錫州是呆不下去了,為今之計,恐怕只能先收斂勢力,迅疾南下,再徐徐圖之。

    而在那之前,她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沒有做。

    她落到今日這般田地,具是因為向晚那個賤人!

    今夜只恥,必要那個賤人千倍、萬倍的嘗過,必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還有田文靜無論她是忠是奸,田家萬貫的家私,難道能叫她一個卑賤的商戶獨占嗎?!

    謝瓊卿的笑容扭曲而可怖,她神色陰森的盯著地牢的方向,“先去死牢,把向晚那個賤人砍去四肢,挖去雙眼,以解孤今日之恨。”

    謝瑤卿與宋寒衣等人方合力殺退了一批潮水般的亂兵,正趁短暫的安寧下馬休整,向晚瞥見謝瑤卿持刀的那只手正止不住的顫抖著,淋漓的血液順著她的指尖蜿蜒而下,謝瑤卿用牙齒撕開衣擺,在宋寒衣的協助下,用一截布料將見骨的傷口潦草的包扎了起來。

    裴瑛也受了傷,軟軟的垂著手臂,愛莫能助的看著他。

    向晚默不作聲的走上前去,推開宋寒衣的手,解開那截潦草的布料,去裴瑛腰間的葫蘆里拿了傷藥來,仔細的敷在傷口上,然后從自己身上撕下一段干凈的料子,認真的纏在謝瑤卿的臂膀上。

    謝瑤卿垂眼便能看見他圓潤烏黑的發頂,他正半跪在地上,雖然冷著臉,但動作既貼心又溫柔。

    就像是一只委屈的小狗,雖然臉上兇巴巴的,但在主人面前,還是忍不住搖著尾巴蹭來蹭去。

    于是謝瑤卿便伸出另一只手,在他柔軟的發頂狠狠揉了幾下,而后將他的腦袋摁進自己懷里,輕聲笑著。

    “這是兵家常事,不用擔心朕。”

    向晚從她懷中默默抬起眼來,卻沒有抗拒她的親近,反而不自覺的緊緊的依偎著她。

    謝瑤卿又問他,“可有哪傷著了?”

    向晚默默的咬了咬頭,抿了抿嘴唇,低著頭看向死人堆里伸出來的那一只手,是那個小太監,他還是死了,儀鸞衛將他從那一堆血肉里刨出來,向晚便看見他脊背上凌亂的棍棒痕跡。

    他還是被打死了。

    向晚低下頭,難過的流下兩行淚,謝瑤卿從他身后摟住他,輕柔的問,“怎么了?”

    向晚咬著嘴唇,猶豫再三,還是艱難的問,“陛下,您能替我殺個人嗎?”

    謝瑤卿笑著拍了拍他的頭,篤定道:“只要你開口,朕萬死不辭。”

    宋寒衣佇立風中,側耳聽了一會,提醒眾人上馬,“馬蹄聲沉重,恐怕是謝瓊卿的主力向這邊來了。”

    謝瑤卿冷笑著翻身上馬,不再持刀,而是側著頭,瞇著眼睛,捕捉著自風中傳來的馬蹄聲,自信又果決的彎弓搭箭。

    “這樣殺下去沒完沒了,如此正好做個決斷。”

    謝瓊卿那身金光閃閃的明光鎧于地平線上露出一角,放在軍陣中,若是主帥有這么一身能與明月爭輝的明光鎧,一定能提振軍心。

    可放在今夜,這身敞亮氣派的鎧甲穿在她身上,讓她變成了一個移動的靶子。

    她的身形,她躲避不及的動作,她驚慌失措的表情,都在謝瑤卿鷹隼一般的主視下,無所遁形。

    謝瑤卿引弓向月,而后緩慢又堅定的將寒光閃爍的箭頭對準了謝瓊卿遠在天邊的臉頰。

    她低頭看了一眼向晚,他的左臉還是紅腫的,她勾唇笑了起來。

    夜風烈烈,一聲輕嘯隱沒在風聲中,一抹寒芒轉瞬即至。

    身著重甲的親軍甚至來不及看清那一箭的來向。

    她們只看見一簇血花,從謝瓊卿的左側臉頰上噴涌了出來。

    第 48 章

    謝瑤卿勢如雷霆的第一箭擦著謝瓊卿的左側臉頰飛了過去, 帶起一簇鮮紅的血花。

    謝瓊卿被巨大的沖力裹挾著,半邊身子向下歪倒,只余一只腳死死勾住馬鐙,搖搖欲墜, 在親軍手忙腳亂的協助下方才重新坐回馬鞍上, 她捂著左臉, 濃稠的血液從她的指縫中奔涌而出, 劇烈的疼痛甚至讓她失去了片刻的意識。

    謝瓊卿眼前一片空白,直到身側的親軍驚慌失措、不顧尊卑的沖她大吼起來,甚至還奮不顧身的飛身撲來, 用披著沉重盔甲的身體死死壓住她時, 謝瓊卿才意識到方才自己看見的第二點寒芒是什么。

    她聽見尖銳的箭矢穿透精鋼的盔甲,發出一聲沉悶的嗡鳴,撲在她身上的那個魁梧的親軍渾身一頓,而后一大口鮮血從她口中迸發了出來,她軟綿綿的滑到地上, 變成了一具無知無覺的尸體。

    那是謝瑤卿的第二箭, 當她在驚恐之下猛然抬頭時,謝瑤卿的第三箭, 已經閃爍著寒光,在凜冽的夜風中, 勢如破竹的呼嘯而至了。

    謝瓊卿被本能驅使著,將刀劍扎進身側親軍□□的戰馬大腿中,驅使著那只畜生載著她驚恐萬分的主人,飛奔到自己身前, 為自己擋下這致命的一箭。

    又一聲悶響。

    她身后的親軍們靜靜佇立在夜色中,不約而同, 沉默的看著那個死得不明不白的親軍緩緩的在血流成河的土地上癱軟成了一灘爛肉。

    謝瓊卿狼狽的抹去臉上的血跡,她面如金紙,恍惚著定了定神,片刻后她佯裝鎮定的下令:“她為王道殉死,記下她的名字,等來日四方平定,封百兩銀子送到她家中去。”

    那些在她身上若有若無的梭巡著的目光這才不情不愿的收了回去。

    謝瓊卿在心中煩躁的嘆了一口氣,這些狗東西,只知道要錢,錢是那么容易得的東西嗎?

    謝瑤卿三箭不中,微微蹙起了眉,她第四次從背后箭簍抽出一支羽箭,嚇得謝瓊卿慌不擇路,掉轉馬頭便向后逃去,謝瑤卿銳利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她的背影,鎖定著她的心口。

    一陣微風拂過,謝瑤卿驟然松手,箭矢離弦,發出一聲輕鳴。

    謝瓊卿聽到了呼嘯的風聲,生死關頭,她不得不迸發出最大的潛能,竭盡所能的勒緊韁繩,強迫戰馬調轉方向,向右躲去。

    那支箭帶著千鈞的力氣,狠狠的扎透了她的肩胛。

    謝瓊卿發出一聲悶哼,墜下馬背,昏死過去,卻被身后趕來的親軍救了回去,且戰且退,護送著她向山中心腹大營而去。

    謝瑤卿蹙著眉,揚起馬鞭想乘勝追擊。

    宋寒衣遙遙追在她的身后,大聲喝道:“陛下!窮寇莫追!城中世家已經亂起來了!我們兵馬不足,陛下不可心急!”

    裴瑛搭著向晚的手腕,將一枚藥碗喂進向晚嘴中,向晚長眉緊鎖,極力忍耐著腹中一陣陣鉆心的疼痛,裴瑛看向謝瑤卿,語氣強硬,“你們兩個的身體都撐不到你生擒謝瓊卿的時候了,抓緊到安全的地方去。”

    謝瑤卿放緩馬蹄,心有不甘的看著那一片狼藉的潰兵,操控著韁繩在原地來回踱步。

    裴瑛有些惱了,當即向謝瑤卿大喊,“我給她下藥了,她早晚得死,你不回來,死的就是向晚了!”謝瑤卿不再留戀,掉轉馬頭,走回向晚身邊,裴瑛小聲補充了一句,“我是大夫,聽我的總沒錯。”

    謝瑤卿翻身下馬,將臉色煞白的向晚打橫抱起,在陳王府中尋了一間干凈整潔的屋子,宋寒衣指揮儀鸞衛將兩張桌子拼在一起,謝瑤卿小心翼翼的將向晚平攤著放了上去。

    裴瑛從角落的箱子里翻出幾件絲綢的衣服,盡數撕成了布條,沾上金瘡藥,先看向謝瑤卿,謝瑤卿拒絕了她,“朕的身體朕自己清楚,讓宋寒衣她們處理就行,你先看向晚。”

    向晚被綿綿不絕的疼痛糾纏折磨著,下意識的伸手攀住了謝瑤卿的手腕,謝瑤卿詫異的看向他那只柔軟白皙的手。

    他已經多久沒有主動的握住自己的手了?

    謝瑤卿有些受寵若驚的,將自己沾滿鮮血的粗糙手掌緩緩松緊向晚掌心中,痛苦讓向晚緊緊攥住了那只能夠帶給他無限勇氣與無盡力量的手。

    他咬緊牙關,激烈的痛苦之下,一向孱弱的他竟然將謝瑤卿的手背捏得青紫一片。

    謝瑤卿恍若未覺,只是溫柔的撥開他額上被冷寒浸濕的長發,用衣袖輕輕蹭去他額角的大顆的汗珠,她蹙起眉,輕聲問裴瑛,“他這是怎么了?怎么看上去這么痛苦?”

    裴瑛從腰間葫蘆里接連取出幾粒鎮痛的藥丸,用溫水化開喂到向晚嘴里,向晚緊緊咬著嘴唇,裴瑛硬喂進去的幾口全被他吐了出來,裴瑛便看了一眼謝瑤卿,謝瑤卿會意,從他手里接過陶碗,含了一口在自己嘴里,苦澀的藥汁彌漫在她口腔中,她止不住心疼的看了一眼向晚。

    從冷宮出逃后,這樣苦澀的藥,他究竟喝了多少呢?這一碗藥,有沒有他在冷宮中流下的眼淚苦澀呢?

    謝瑤卿一手攬著向晚的身子,一手托著他的后頸,讓他倚靠在自己懷中,她含著藥,蹭了蹭向晚的嘴唇。

    向晚小腹疼得意識模糊,咬緊牙關抵擋著潮水一樣永無止境的痛苦,他只覺得有什么東西正在生生剖開自己的血肉,恍惚間他有兩片溫軟潮濕的東西蹭在了自己嘴唇上,謝瑤卿輕輕撫摸著他的小腹,好像在溫柔的哄他一樣。

    向晚半晌都未曾張嘴,謝瑤卿只得強硬的撬開他的牙關,將含著的藥一口一口的渡給他。

    裴瑛一邊斟酌著用藥一邊言簡意賅的為她解釋著,“三個月之后,結契果要在男子體內頂出一條產道來,疼痛難忍也是正常。”她走過來,把了把向晚的脈搏,皺著眉繼續道,“只是向晚的情況有些艱難,他體內本就余毒未清,這幾天又精神緊繃,如今見了你,提著的那一口氣泄了,他的身體也就撐不住了。”

    謝瑤卿聞言,有些愧疚的看著在自己懷中顫抖成小小一團的向晚,更加仔細貼心的將藥汁一口一口的喂進他嘴里,一碗藥喝完,許是藥汁嗆進了胸腔,向晚劇烈的咳嗽起來,推開謝瑤卿的懷抱,作勢要將湯藥吐出來。

    謝瑤卿眼疾手快的把他攬住,向晚在她懷里拼命掙扎起來,謝瑤卿只得單手將他四處亂動的手扣在身前,另一只手摁住他的后頸,向晚的聲音里帶了些哭腔,意識不清的小聲嘟囔起來,“我難受”

    委屈又可憐。

    裴瑛配藥配到關鍵處,領著宋寒衣出門尋找干凈水源去了。

    向晚在她懷里,像只小狗一樣無意識的哼哼唧唧的扭動起來。

    謝瑤卿輾轉再三,終于還是選擇用自己的唇齒緩緩覆住他濕潤柔軟的嘴唇,她輕柔的扣著他的后腦,溫柔的與他交換著呼吸。

    她的呼吸綿長悠遠,向晚被這樣的呼吸包裹著,漸漸的也安定下來。

    片刻后,謝瑤卿輕手輕腳將側頭沉睡的向晚放平,心疼的撫摸著他紅腫的左臉。

    謝瓊卿的左臉起碼要疼上小半月,即使醫好,也要留下恐怖的疤痕,如此也算為向晚報了仇了吧?

    不多時裴瑛勉強煎好了藥回來,留下幾句醫囑,又匆匆跟著宋寒衣出去為受傷的儀鸞衛們包扎去了。

    謝瑤卿輕輕將向晚拍醒,溫聲細語的哄騙他把藥喝了,向晚被滾燙苦澀的藥汁刺激著味蕾,逐漸的清醒了過來,他疑惑的用指尖蹭了蹭有些腫脹的嘴唇,忍不住用譴責的眼神瞥向謝瑤卿。

    謝瑤卿坦坦蕩蕩的與他對視著,向晚更加好奇的問,“陛下的臉怎么那么紅?”他伸手戳了戳她的臉頰,小聲嘟囔,“好燙。”

    謝瑤卿一怔,下意識的用手背蹭了蹭臉頰,涼的。

    向晚狡黠的看著她,輕聲抱怨她,“輕浮!”謝瑤卿默默的垂下眼睛,向晚又欲蓋彌彰的補充,“只這一次,再有下次,我讓我妹妹把你打出去!”

    謝瑤卿輕聲一笑,悄悄轉移了話題,“身體怎么樣了。”

    向晚瞇著眼睛感受了片刻,“已經不痛了,陛下只管趕路便是,無需為我擔憂。”

    “千萬不要因為我一個男子,誤了陛下千秋的功業。”

    謝瑤卿揉了揉他的發頂,溫聲道:“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大周千秋的功業。”

    即使被血污與塵泥擋著,謝瑤卿也能心滿意足的看到向晚白皙的臉上緩緩浮上來一層薄紅。

    謝瑤卿想起自己的布置,小聲向向晚邀功,“朕讓她們從京城帶了一件禮物給你,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向晚問起禮物是什么,她卻賣起了關子,向晚只得好奇的猜測起來,他有些惡寒的想,不會是向曦的腦袋吧,雖然很血腥,但確實是謝瑤卿能做出來的事。

    不多時宋寒衣與裴瑛處理完外面的事情進來稟告,一同進來的還有一瘸一拐的田瑜,她有些別捏的看著謝瑤卿,謝瑤卿攬著向晚,似笑非笑,靜靜的盯著她。

    片刻后田瑜神色復雜的跪了下去,向她行禮。

    “陛下。”

    謝瑤卿輕輕嗯一聲,示意宋寒衣扶起她,有條不紊的命令她,“往后你就代替張平笙,統領錫州政務吧,朕看你倒是個體恤百姓的,照舊按你的提議,免去一年的賦稅和徭役,回復民生中有什么困難,只管去找田文靜,讓她給你想辦法。”

    田瑜為難道:“城中世家正興兵作亂”

    謝瑤卿笑著看著她,“你若能鎮壓了她們,你自然是名正言順的太守,你若處置不了,那太守之位,自然另有其人。”

    田瑜神色復雜的沉思了片刻,向謝瑤卿匆匆抱拳,撐著劍又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

    片刻后,謝瑤卿聽見她的一聲怒吼,“女郎們,隨我進錫州城!鎮壓亂兵!城中世家若有負隅頑抗者,殺無赦!”

    向晚窩在她的懷中,小聲問了一句,“錫州能安定下來了嗎?”

    謝瑤卿輕輕頷首,“快了,只是田文靜恐怕做不了南府僉事了,她向朕舉薦了向晴,恐怕要委屈你們分開一會。”

    向晚有些失落的垂下頭,片刻后還是打起精神笑了笑,“為朝廷做事是應當的。”

    宋寒衣領著幾名儀鸞衛將謝瓊卿撇在陳王府中的侍君們栓成一串帶了過來,請示謝瑤卿。

    “陛下,這群男的怎么處理。”

    那些嬌花一樣的男人仿佛無法接受自己被妻主拋棄的殘酷真相,抱在一起哭哭啼啼,還有人死到臨頭,仍然擺出一出嬌蠻任性的主子架子,大聲斥罵著儀鸞衛。

    向晚一眼便認出了那個嬌蠻的男子,他忽然拽緊謝瑤卿的衣袖,輕聲問。

    “陛下,能為我殺個人嗎?”

    第 49 章

    那個嬌蠻的男子也一眼就看見了向晚, 他甚至來不及看清他正被誰攬在懷中,只是妒火中燒的瞪著他,他伸手指著向晚的鼻子,咄咄逼人的質問他, “就是你刺殺殿下的?殿下竟然還留你一條賤命, 好, 殿下不殺你, 我替殿下動手!”

    謝瑤卿不想聽他聒噪,輕輕瞥宋寒衣一眼,宋寒衣上前一腳踹在他膝窩上, 嬌蠻男子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他張嘴要罵,宋寒衣卻早已經將寒光閃爍的冰冷刀刃橫在了他的頸間,他終于感到了畏懼,被兩個儀鸞衛拽著雙手,壓著脊背, 狼狽的跪在灰塵中。

    謝瑤卿給向晚搬來一張寬敞舒適的椅子, 扶著他坐下,為他調整好角度, 好讓他能居高臨下,判官一樣審判那個男子。

    這是向晚第一次坐在這么高的地方, 居高臨下俯視眾人,地上跪著的那個瑟瑟發抖的人卑微得如同一只螻蟻。

    向晚低下頭,情不自禁的想,原來坐在高處是這樣一種感覺, 奇妙極了,尤其是當他手中掌握了決定另一人生死的權利時, 尤為奇妙。

    謝瑤卿將手搭在他的肩上,覆在他的耳邊,將生殺予奪的權利親手賦予他。

    “你想問什么,想做什么,只管說出來,朕今日,為你做一回下屬。”

    向晚從連篇的浮想中回過頭來,他定了定神,那個小太監凄慘的面容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他忍著惡心,仔細端詳著那張美麗又惡毒的臉。

    “他是怎么死的?”

    那張漂亮的臉甚至迷茫了一會,露出一個愚蠢又滑稽的表情來,“誰?”

    儀鸞衛們將收斂好的尸骨搬了過來,那個男子看了一眼,有些嫌惡的扭開了頭,理直氣壯的,“自然事亂棍打死了,這種偷竊主子東西的奴才,不打死怎么警示其他人呢?”

    向晚攥緊的手微微顫抖起來,謝瑤卿握住他的手,安撫一樣輕柔的撫摸著,讓他得以平靜下來,繼續這一場審問。

    “他不過是餓極了吃了一口你剩下的餐食,你就要打死他嗎?!你每日山珍海味無數,奢靡浪費更是不計其數,錫州城內卻有數不勝數的餓殍,他不得已精神為奴,為的不過是能吃一口飽飯罷了,你怎么能如此草菅人命?!”

    謝瑤卿聽完了來龍去脈,額角已經隱隱爆出了幾根青筋,她側過頭低聲命令宋寒衣:“去問清楚這些侍君里哪些是苛待下人,隨意打死奴仆的,問清之后,不必來回朕,依律處置了便是。”

    她再次看向那名嬌蠻男子時,眼神已經冷得像在看一個死人了。

    那名男子被向晚問的十分迷惑,“草菅人命?不過打死一個奴婢而已,算什么草菅人命?我在家里,從小到大都是這么做的,錫州城里哪家人不打殺奴婢啊?他餓了,那就自己找吃的做飯啊,偷我吃剩的作什么?城里那些人也是,餓了就去買糧食買肉啊,和我有什么關系?”

    向晚被他理所應當的態度氣得渾身發抖,謝瑤卿順著他的脊背捋了幾下幫他順氣,嗆聲打斷那名男子蠢不可言的話語,直截了當的問,“是你下令打死的他?”

    男子在向晚勉強尚能色厲內荏的佯裝硬氣,對上滿身殺氣的謝瑤卿卻如同見了貓的耗子一樣,在剎那間便泄了氣,心虛又畏懼的跪伏在了她的腳下。

    謝瑤卿冷笑著,在心里罵了一句,欺軟怕硬的東西。

    謝瑤卿緩緩將腰側的長刀抽了出來,明亮的刀刃上反射出她陰騭冰冷的眼神,地上的男子因為恐懼顫抖的縮成一團,開始前言不搭后語的狡辯,“我并沒有殺他!是那些仆從動的手!我只想給他個教訓,是他們打死的他!和我沒有關系的!”

    謝瑤卿手起刀落,這些喋喋不休的狡辯被一陣血光終止。

    刀上沾了他的血,謝瑤卿皺著眉,面無表情的用衣擺擦著刀刃,輕巧的說,“朕也沒有殺你,是朕的刀動的手。”

    說完這些話,她又露出一副溫柔又無辜的表情走回向晚身側,微微彎下腰,視線與他平齊,邀功一樣看著他,“朕做的怎么樣?”

    新鮮血液的味道涌進向晚鼻腔中,他看著謝瑤卿眼中的希冀,雖然有心想平淡的夸她一句,可張嘴時還是不受控制的發出一聲干嘔。

    謝瑤卿嘴角的笑意飛快的消散了,她有些失落的看向宋寒衣,咬牙切齒的下令,“給朕把陳王府掘地三尺!一個人都不要放過!”

    天色已然大亮,明亮的天光均勻的撒在陳王府的每一個角落,那些曾經的骯臟與罪惡,裸露在這樣滾燙的陽光中,終于如同經年的積雪,被熾熱的光芒照耀著,隨著那些暗沉的血跡一起,緩緩的消融了。

    田瑜帶兵忙了一夜,在天亮時前來回報,她瘸著一條腿,吊著一只胳膊,一只眼睛也被染血的棉布包裹著,她的氣息雖然虛浮,可斷斷續續的話語里卻滿是藏不住的喜悅。

    田瑜抱拳行禮,“陛下,臣幸不辱命,已于昨夜率兵鎮壓了城中作亂的張氏、王氏族人,李氏白氏等人潰不成軍,天明前隨逆賊逃向西南了。”

    謝瑤卿微微頷首,一個儀鸞衛將早已備好的太守授印托了進來,謝瑤卿親手將授印交給田瑜,誠懇的勸誡她,“今日世家之亂,你已經看在眼中了,朕希望你日后執掌錫州,不要重蹈覆轍。”

    在這場亂戰中,在儀鸞衛的幫助與保護下,田家不僅保全了自身,還多了一個即將執政一方的太守,田瑜看著恩威并施的謝瑤卿,激動欲哭,她感激涕零的接過授印,鄭重起誓,“是,臣定將陛下今日教誨謹記心中,來日定不負陛下所托!”

    謝瑤卿滿意的贊賞了她幾句,將幾件要緊事交到了她的手中,最后又和顏悅色的寬慰她,“你有傷在身,這些事慢慢來即可,皇宮里還有幾根野山參,最適合給你調補身子,朕這就讓她們回一趟京師給你送過來。”

    山參田瑜自然也有,可千里送山參,珍貴的是帝王對她這一番拳拳的心意。

    尤其有了只知玩弄權術,任由大臣們狗咬狗的謝瓊卿對比,田瑜只覺得若是堯舜在世,也不外乎是謝瑤卿這副模樣了。

    田瑜當即深深拜了下去,感激涕零道,“臣無大礙,愿任憑陛下差遣。”

    謝瓊卿南逃,錫州城重回謝瑤卿囊中,錫州以北的三座重鎮被前后包夾,再無負隅頑抗的必要,三城的太守識時務者為俊杰,當機立斷的臨陣倒戈,改換王旗,領著饑腸轆轆的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了。

    謝瑤卿冷眼看著那些面黃肌瘦的百姓,也沒跟她們客氣,該滅族的滅族,該殺頭的殺頭,空出來的位置,正好交給前次恩科選上了的寒門學生。

    她們兩袖清風,身無長物,身后沒有龐大的世家作為支撐,唯一能夠依靠的只有謝瑤卿的信任與器重,所以她們會為謝瑤卿獻上絕對的忠誠,殫精竭慮的為她治理這片富庶的土地。

    謝瑤卿體貼體弱的向晚,命回程的車馬放慢了腳程,一路走走停停,給裴瑛留足了時間購置藥材,配置安胎藥,向晚窩在唯一的馬車里,默不作聲的數著謝瑤卿的馬蹄聲,隨著謝瑤卿哼出的荒腔走板的軍中小調搖搖晃晃。

    謝瑤卿時不時的就策馬出去,摘一束野花野草什么捆在一起,獻寶一樣透過窗戶遞給他。

    向晚堅守底線,只原諒她一天,第二天后就小孩子賭氣一樣,再也不和她說話了,可是謝瑤卿送來的這些小東西,他總是忍不住瞧一眼,瞧一眼,謝瑤卿便要得寸進尺,強迫他收下,向晚也只好半推半就的收下那些五顏六色的花束和編的歪歪扭扭從草螞蚱,然后紅著臉,偷偷打量幾眼,然后問宋寒衣要一個小木匣子,將它們分門別類,像收寶貝一樣小心翼翼的收好。

    謝瑤卿見向晚一件件收下了自己的小禮物,因為戰事與政務而滿是陰翳的內心也緩緩的明媚起來,有時她會試著擠上那間狹窄的車廂,在堆滿柔軟皮毛,點著安神檀香的空間里和向晚手挨著手,腿擠著腿,呼吸錯著呼吸的坐在一塊。

    向晚這時候就會指使跟著宋寒衣進京接受新任命的向晴把膽大包天的謝瑤卿趕出去。

    “送這么一點不值錢的東西,就想把我騙回去,你還是抓緊洗洗睡吧!”

    向晴手足無措的站在馬車門口,一邊是自己至親的兄長,一邊是自己頂頭的上司,她被夾在中間,站也不是,跪也不是,捂住極了。

    謝瑤卿便笑著安撫她,“你是皇親,在朕面前不必拘禮。”

    向晴正要謝恩,向晚卻隔著一道繡簾,冷聲叫住她,“不許跪,誰是她的皇親,我答應原諒她了嗎?”

    向晴無助的看向謝瑤卿,謝瑤卿笑了笑,撩開繡簾,對上的卻是一張緋紅羞赧,秀色可餐的臉,謝瑤卿好心的沒有揭穿他的嘴硬,只是蹭了蹭他的鼻尖,向他許諾,“你既嫌朕送你的東西不值錢,那朕就向你保證,等回了營帳,朕就把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送給你,好不好?”

    向晚正害羞時卻被謝瑤卿抓了現行,聽了這話只將身子一扭,低著頭,悶聲道:“誰稀罕!”

    謝瑤卿不言語,捏了捏他柔軟的臉頰,暫且放過了他。

    諸位將士已經整頓好了軍隊,磨刀霍霍,只待謝瑤卿一聲令下,便可劍指東南,生擒謝瓊卿。

    在那之前,謝瑤卿終于收到了從京城千里加急送來的禮物。

    一只小巧精致的金匣子,雕刻著華麗繽紛的紋飾,鑲嵌著晶瑩璀璨的寶石,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甚至蓋過了太陽的光芒。

    謝瑤卿選在軍中慶功飲宴時將這件禮物親手送給向晚。

    衣香鬢影,觥籌交錯,柔婉曼妙的絲竹聲里,歌舞伎們眸光瀲滟,于搖曳燭火下落下曼妙的身影。

    在以前,向晚便是歌伎中的一員,如今他坐在上首僅次于謝瑤卿的位置上,穿著謝瑤卿贈與一身錦衣,頭戴一只流光溢彩的金鳳攢珠釵,再想起那些不堪的過往,只覺恍如隔世。可他看著那些年輕漂亮的男孩,看見他們額角紛紛而下的汗珠,眼中便閃過幾分不忍,美貌之下的絕望與凄楚,沒人比他更清楚。

    謝瑤卿觀察著他的神情,揮手制止了歌舞,輕聲吩咐了一聲,“每人賞十兩銀子,帶他們下去好生歇息。”

    向晚微微松了一口氣,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謝瑤卿已經將一只精致的金匣子放到了他的跟前。

    向晚以為又是一支華美的發簪,或是一對奢華的耳飾,于是毫無防備的,在眾目睽睽之下,淺笑著打開了匣子。

    燈火如晝,向晚看見那只匣子里,靜靜的臥著一方白玉璽印。

    向晚一怔,用顫抖的雙手小心翼翼的捧起那方璽印,巴掌大一方白玉,背面雕刻著一只展翅翱翔的鳳凰,正面刻著古拙質樸的四個古字。

    “鳳君之印。”

    謝瑤卿牽起他的手,溫柔的看著他。

    “向晚,做朕的鳳君。”

    “好嗎?”

    第 50 章

    向晚雙手微微顫抖, 艱難的捧起那一方玉璽,只覺得手上仿佛有千斤重。

    謝瑤卿穩穩托起他的手腕,幫他緊緊握住了那方白玉的璽印,她牽著他的手指, 帶著他緩緩撫摸著溫潤的白玉, 她們的額頭抵在一起, 呼吸交錯, 謝瑤卿瞧著向晚噙滿淚水的眼眸,緩慢又堅定的說,“朕離京那日, 曾在心中默默許下一個愿望。”

    她抬手, 用溫熱的指腹輕柔的揩去向晚眼尾那一滴晶瑩欲滴的淚珠。

    “朕想,若朕有幸等到你回到朕的身邊,朕一定要你做朕的鳳君。”

    她小心翼翼的將向晚攏進寬闊的懷抱中,為他將臉頰一側垂落的碎發捋到耳后,她捧起他的臉頰, 溫柔的撫摸著他的左臉, 垂著眼睛,認真的看著她。

    “向晚, 你愿意成全朕嗎?”

    向晚眼尾像揉滿了胭脂一樣泛上一抹嬌艷的粉紅,他有些哽咽, 手足無措的想要逃走,卻又慌不擇路的撞進謝瑤卿堅定的懷抱中,他將璽印扔在匣子里,用手背胡亂抹著眼角的水痕, 無助又茫然的搖了搖頭。

    謝瑤卿原本亮如晨星的雙眸在剎那間黯淡了下去,她失落的盯著向晚, 受傷一樣緩緩松開了向晚,她像只兇狠的巨龍,此時此刻卻只能孤獨的坐在王座上默默舔舐自己見骨的傷口。

    “你還是不愿意原諒朕嗎?”

    向晚吸了吸鼻子,忙不迭的伸出手捉住謝瑤卿下落的手,他捧著那只因為常年握刀生出了堅硬繭子的手,一邊用那雙秋水一樣的眼睛深情的包裹住謝瑤卿,一邊牽著謝瑤卿的手,輕輕將自己的臉頰貼在謝瑤卿粗糙的掌心上。

    他歪著頭,像只小狗一樣在謝瑤卿掌心來回輕蹭,悄悄擦去眼角的潮濕。

    “沒有!”

    他似乎意識到自己這話說的太迫不及待,于是紅著臉,故作矜持的為自己辯解起來。

    他低垂眉眼,只敢悄悄打量謝瑤卿胸前衣襟上那一只威風凜凜的金龍,他細著嗓子,含羞帶怯的說,“陛下為我孤身涉險,我在心里,其實早就原諒陛下了”

    故作姿態嬌蠻任性,只是貪戀謝瑤卿難得的溫情與包容,想看一看,她究竟能容許自己任性到什么時候。

    現在看來,謝瑤卿對他的縱容與優待,已經遠遠超過一個帝王能給出的“恩寵”了。

    向晚在歡心喜悅的同時,心中難免生出一陣惶恐。

    帝王的真心,真的是他這種出身寒微,曾被賣入教坊為奴的人能夠擔待的嗎?

    向晚溫軟的聲音帶上幾分顫抖,他下意識的捏住了謝瑤卿的手腕,有些落寞,又有些不甘,“只是我出身寒微,從未學過正經的禮儀與規矩,就連贊頌男子品德的誡書也未曾囫圇學過,陛下選我做鳳君,那些世家大臣們恐怕會叫陛下難堪的”他咬了咬下唇,難過的低下了頭,“我這樣的人,實在不能站在陛下身側,做您的鳳君。”

    謝瑤卿心疼的看著他,仍舊堅決的將璽印穩妥的放在他的掌心中,“朕選夫郎為什么要管那些窮酸腐儒怎么看?誰有意見,盡管讓她來問朕手中的劍!”

    她用堅定的眼神看向向晚,篤定的許諾,“朕會為你解決掉所有事的。”

    “向晚,你只需告訴朕,你愿不愿,做朕的鳳君?”

    向晚慌亂的環顧四周,謝瑤卿手下的將士非但沒有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反而都恭敬的看著他,仿佛他早已經是大周的鳳君了一般。

    謝瑤卿捧著他的臉頰,輕輕扭過他的臉,強迫他與自己對視,謝瑤卿放輕聲音,又問了一遍。

    “向晚,你愿意嗎?”

    想挖雙頰緋紅,慌亂的抬起眼,卻在謝瑤卿眼眸中,看見了卑微的懇求。

    他忍了許久的淚水終于從鴉羽一般的纖長睫毛上滑落,他捂著嘴,泣不成聲,揪著謝瑤卿的袖口,微微點了點頭。

    “我愿意。”

    謝瑤卿為他擦去眼淚,用一段金繩穿過璽印上方的鏤空處,將那方璽印掛在向晚白皙纖長的脖子上,內侍捧來一只鳳冠,謝瑤卿親手取過,在內侍的協助下,將那只沉重華美的點翠鳳冠戴在了向晚發頂。

    向晚這才恍然發覺,之前謝瑤卿送給自己這一身大紅繡金鳳的禮服,和方才她給自己帶上的點翠鳳冠,恰巧是一套的。

    他默默瞪了一眼謝瑤卿,果然就是故意的!

    謝瑤卿滿意的撫摸著他頭上的珠翠,笑著邀功,“這是鳳君的年節時用的小禮服,朕叫他們按照你的身量裁剪出來了,穿著還合身嗎?”

    向晚低下頭,左看右看,仔細打量著這身衣裳,用料講究,針腳細密,一看便是繡衣院的繡郎們熬了許多大夜方才趕制出來的。

    向晚卻忽然小聲說,“與當日常侍的那身禮服相比,自然不同。”

    謝瑤卿笑容一頓,小心的去牽他的手,向晚卻又仰起臉,瞇著眼睛笑著看著她,“可見陛下是個知錯能改的明君。”

    謝瑤卿便伸手向他許諾,“朕虧欠你的,一定會慢慢補償給你的。”

    向晚深吸一口氣,摸了摸胸前的鳳君璽印,有些不自信道:“與其補償我別的,陛下不如先教如何做一個好鳳君。”

    他伸出手掌,謝瑤卿心有靈犀的與他擊掌為誓,她難得爽朗。

    “你不會做鳳君,朕卻不會做一個尋常妻主,往后的日子,便由朕教你如何做鳳君,你教朕如何做妻主吧。”

    向晚笑著睇了她一眼,小聲嘟囔,“在尋常百姓家里,顧家會疼人的才是好妻主呢。”他伸出手指,軟綿綿的捏著謝瑤卿緊繃的肩頸與腰腹,不自覺的抱怨,“眼下江山未定,陛下忙得腳不沾地的,如何能做一個好妻主呢?”

    謝瑤卿笑了笑,“朕盡快。”

    飲宴過后,一切似乎又歸于平靜,日子仍然細水長流,緩慢而又平淡的過了一天又一天,只是如今向晚身邊,每一天都有謝瑤卿的身影了。

    謝瑤卿白日里軍政繁忙,只有夜里能抽出功夫,披星戴月的回來陪一會向晚,帶來些在山里尋到的稀奇玩意。

    有時是一張狐貍皮,有時是一捧酸甜刻苦的果子,有時是一窩嗷嗷待哺的小兔子。

    有時月上中天時謝瑤卿還未歸營,向晚也不舍得睡去,而是喜歡借著清亮的月光,愛不釋手的觀賞謝瑤卿送來的那些小玩意。

    這時候披甲而歸的謝瑤卿只需站在營帳外,借著月色,看一眼那個燭火下消瘦的背影,便覺得渾身的疲倦都一掃而空了。

    向晚聽見她甲胄相互撞擊的聲音,驚喜的抬起頭來,他揉了揉眼睛,扶著桌案站起來,輕移腳步走到謝瑤卿身前,按照白日里的練習,嘗試著笨手笨腳的為自己勞累了一天的妻主除去沉重的甲胄。

    若是謝瑤卿自己動身,這一身重甲不消片刻既能脫盡,只是她看著向晚認真又小心的樣子,便心滿意足的享受起他笨拙的侍奉起來。

    向晚出了一身汗,終于將謝瑤卿身上的盔甲都卸去了,謝瑤卿揉著肩胛,活絡著堅硬的四肢,向晚便按照裴瑛的囑咐,用恰到好處的力度揉捏謝瑤卿身上的穴位。

    謝瑤卿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向晚便側過頭,小聲問她,“陛下可是遇見什么煩心事了嗎?”

    謝瑤卿緩緩道:“是有一件,謝瓊卿與殘黨潰退東南,殘兵敗將倒是不成氣候,只是錫州余下的世家雖被田瑜趕出了錫州,但仍然心有不甘,已經招兵買馬,向著咱們來了。”

    向晚想了想,只好歪著頭勸慰道,“陛下圣明,定能百戰百勝。”

    謝瑤卿只是憂心忡忡的嘆了口氣,她想,以世家貴族的傲慢,窮途末路之下,不知會做出什么喪心病狂的舉措來呢。

    第二日無間,宋寒衣接到線報。

    有一只五萬人的軍隊,從錫州城郊出發,正浩浩湯湯的向著王師奔襲而來。

    與尋常軍隊騎兵開道步兵殿后不同,這只軍隊打頭陣的,竟然是一批又一批的老弱夫孺。

    那些由世家花錢豢養的豪橫私兵們走在后面,將手里的刀劍橫在手無寸鐵的百姓的脖頸,強迫她們用單薄伶仃的血肉之軀擋下即將射向她們的強攻,她們用手里的弓箭對準嗷嗷待哺的嬰兒,脅迫初為人父的年輕男子忍受她們的驅使與侮辱。

    她們甚至連軍糧都未曾準備,那些曾用血汗供養她們的百姓,而進在她們眼中,不過是長著兩條腿的待宰牲畜罷了。

    有尚且強壯的女子嘗試拖家帶口的逃向王師,卻被那些無所顧忌的兵痞像狩獵游玩一般一箭射死。

    當謝瑤卿聽見這些禽獸不如的事跡時,她生生捏碎了一只瓷杯。

    她任由碎片鋒利的邊緣割破自己的指尖,任由鮮血順著手指淋漓而下,任由尖銳的刺痛占據她的感官,她咬著舌尖,用痛楚強迫自己冷靜。

    向晚捧著茶水小心翼翼的路過營帳,聽見謝瑤卿咬碎銀牙一樣的嘶吼。

    “這群畜生。”

    “朕定要活剮了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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