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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1 章

    事實上并沒有一日三餐, 中午陽光晴好,道路暢通,正宜趕路, 直到天色漸暗大家才再次找了一處避風的山坳, 四面巡查之后決定在這里休息。

    一邊釘好帳篷,另一邊火也生好了,挖了防火溝, 小鍋燉上油茶面, 隨便扽了毛的兔子在火上燎了燎,穿上樹枝, 稍傾就烤得滋滋冒油。

    每個人分到的肉和油茶面都不多, 但是足以吃得很歡快。

    餓了一頓的鳳棲與溶月也不再那么矜持與嬌氣,折枝為筷,和幾個大男人一道唏哩呼嚕吃。好在幾個人除了愛說笑兩句“小娘子們未免太猛了”“搶食看來是搶不過她們了”之外,算是相當照顧的。

    天完全黑下來之后就該睡覺了,幾個男人輪流值夜,守著帳篷中心的篝火。

    鳳棲和溶月第一次這樣席地而睡原以為跟著溫凌的軍隊行軍就已經夠辛苦的,現在才曉得, 有備而來的大軍一應軍需齊備,厚氈帳篷、油布地墊、狼皮褥子、羊皮被子、室內火盆……都是很宜居了而現在,馬背上的墊布用來墊地,自己的斗篷衣服當被子;帳篷是最簡單的一種, 勉強擋住天空,卻不能擋風,夜晚的寒風從簡陋帳篷的底端呼呼地往里灌, 而唯一有暖意的是篝火,但靠近了焦灼, 離遠了寒冷。

    鳳棲和溶月只能緊緊挨著取暖,鳳棲本來睡眠就輕,這樣艱難的條件她更是覺得哪里都難受,好容易睡著了,夜半的風吹草動,或者隔壁帳篷里的鼾聲都會很快驚醒她。

    已經非常疲累了,卻還要失眠,個中滋味只有親歷的人才曉得有多痛苦。

    鳳棲又冷又難受,終于受不住了,起身到帳篷外,正好看見是高云桐在篝火旁值夜。

    他小心觀察著火勢,不時往里塞一團枯草或幾根柴火。俄而看見裹著斗篷出來的鳳棲,問道:“怎么了,睡不著?”

    鳳棲點點頭:“太冷了,也不習慣。”

    又說:“要不你去睡吧,我來看火。”

    高云桐說:“我是男人,怎么好讓你一個人孤零零在這里看著火?你要睡不著,就在這里烤烤火,我們聊聊天,聊困了,你再去睡。”

    柴火“嗶啵”作響,高云桐的臉被火光映成暖暖的金色,有一雙長劍一樣的濃眉,垂著眼瞼仔細撥弄著柴草,一臉專注的模樣。

    鳳棲托著腮看著他,冷不防他突然抬起眼,問:“小丫頭,看什么?”

    “誰是小丫頭!”鳳棲有些不高興,白了他一眼,而后見他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牙。

    高云桐說:“你大概沒有吃過這樣的苦吧?”

    鳳棲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但是說:“也還好,我堅持得了。”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說:“苦難種種,不親身經歷永遠都不曉得。不過,大部分人寧愿醉生夢死,生活在現世安穩中,也不愿意張開眼看一看世間苦難,更別說親自經歷一番了;只有少數不一樣,愿意像地藏菩薩一樣‘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鳳棲微微笑道:“你,這是在夸我?”

    高云桐笑道:“我在夸我自己。”

    鳳棲垂下頭,想想他的話,不由更是發噱,要掩住自己的笑意,不由伸手拿過一些干草,丟進火堆中。

    她從不干這些雜役,連燒個火都燒不好。

    高云桐不言聲,小心用樹枝把飛出來的干草撥回火堆里,篝火一時更旺,火星子飛到好高,映得兩個人的眼睛里都滿含著閃亮的星星似的,身體也因之溫暖多了。

    鳳棲終于又說:“我聽說你在汴京帶著太學生鬧事,彈劾東府的章誼,是宋綱指點你的么?”

    高云桐“呵呵”笑了兩聲:“相公章誼,一向喜歡投機。官家信道,他便做一手好青詞;官家喜歡奢用,他便說‘太平盛世需豐亨豫大’;官家覺得內庫缺錢,他便設立鹽引、茶引,搜刮百姓的產業;官家好大喜功,他便攛掇用兵,想一并獲得個‘文韜武略’的名號。”

    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頓了頓,似乎在思忖。接著又說:“陽羨自古是江南膏腴之地,我家雖是書香小戶,薄有一些田產,可以供家中子弟半耕半讀,但這七八年來,各處逃難的人越來越多,落草的賊寇越來越多,即便是我家也漸覺賦稅沉重,日子越來越難過。我爹爹在我補了廩生的時候就告誡我,功名非為富貴,而是為天下張目。所以,我不需要任何人指使。”

    鳳棲聽得呆呆的,然后問道:“可是,你以區區太學生彈劾章相公,不是以卵擊石么?”

    高云桐笑道:“雖然以卵擊石,但太學院那一場上書群劾的聲勢,不就是為天下張目了嗎?”

    他見鳳棲還是一臉疑惑,又譬解說:“我知道以我一己之力,想把章誼從相位上拉下來是做不到的,但撕下他的臉皮,也讓官家曉得天下并不如章誼向他回報的那樣國運昌明。”

    他最后又自嘲地笑了笑:“當然,肯定仍是以卵擊石。我一身破碎,而章誼只多了些身上的腥臭。不過也值啊!天下俱知其臭嘛!”

    鳳棲好一會兒才說:“我覺得吧,你還是偏于書生意氣了。等你登科當官,建立實力,慢慢對付他倒不好?非要這樣把自己毀掉?”

    “時不我待啊。”高云桐說,“北盧雖內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靺鞨建國之初,勢不可當;唯有我們大梁,暮氣沉沉偏還自高自大。宋相公建議觀望,官家卻偏要動兵,不管與哪方結盟,無論最后誰成誰敗,最后都是引狼入室、玩火自焚。”

    他指了指應州的方向:“你看靺鞨的冀王,已經發兵到并州了,他想做什么,你不知道嗎?”

    鳳棲說:“并州富庶,冀王又正好缺糧,打著這個旗號,借糧去了。”

    高云桐說:“確實只是個旗號。‘借糧’,呵呵,掠地也是遲早的事。”

    靺鞨本就算不上禮儀之邦,經幽州一役,對章誼家那位衙內章洛是極度的瞧不起,連帶著也瞧不起南梁,所以兩國的合盟,漸漸變得離譜:和親的公主不給辦婚禮,說好要交割的城池久不交割,拿了歲幣和錢糧卻還一次次討要軍糧軍械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盟約離破滅不久矣。

    高云桐又在火堆里加了柴草,翻動了一會兒突然又問:“不過看樣子,靺鞨冀王還挺信賴你?連代表他鈞命的金印都給了你?”

    鳳棲摸出那個金印,遞給高云桐:“你一拿便知。”

    高云桐有些詫異,伸手接過金印,入手就知道不對勁了:金印即便不是純金鑄造的,至少也是黃銅鍍金的,但這枚金印兩寸見方,托在手心里卻是輕飄飄的毫無重量。再仔細摸摸看看,才瞧出這是一個蠟模,上面用抄經用的泥金涂了一層,底面用朱砂印泥涂了。一應花紋、印紐、繁復的陽刻印面都與實物無異,所以遠望金燦燦的一只,近一些也看不出端倪,只有拿在手里才知道是個徹頭徹尾的贗品。

    他不由噗嗤一笑。

    鳳棲說:“誰叫他那時候叫我幫他設計金印呢?靺鞨荒蠻,什么都在新學。”

    “學得還挺快挺好的,是個勁敵。”高云桐說,接著肅容道,“不過,郡主此回外逃,擔著風險。”

    鳳棲不由又凝注過來:“你是怕我成為你的累贅?”

    高云桐搖了搖頭:“溫凌回到應州,知道了你出逃的情況,必然拿你說事,以挑起邊釁。”

    他看鳳棲眉毛豎了起來,好像想分辯,自己就擺手說:“你不用說,我明白。靺鞨要反咬一口,是遲早的事。即便不是用你出逃的事,也會用郭承恩降而復叛的事,用并州給糧草給得怠慢的事,等等,不勝枚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如今這個黑鍋,你必然會背了。”

    鳳棲半日方道:“可是,我……我若再不走,等盟約撕毀了,還能有命在?”

    幹不思對她起了殺心,溫凌是絕情冷性、只圖謀權位和成就的人,也完全靠不住。

    然而她明白解釋給高云桐聽其實沒有必要。他已然明白其中問題,而在上者不需要解釋,只需要“人牲”。

    兩國毀盟,或會大戰。官家要堵天下悠悠眾口,只怕最便捷的就是拿她逃婚的事釘上恥辱柱至于她若不逃,大概率會死在靺鞨人祭天的刀下,誰又會在乎呢?頂多就是她身首異處后,人們在茶余飯后嘆一聲“可惜”罷了吧?

    女兒的命運不得自主,連“名”都要被執政的無能的男人拿去毀到底。

    自古皆然。

    鳳棲盯著火苗,不覺眼前有些朦朧,仿佛那些飛起的熒光都幻化成撲面而來的火焰,灼燒著她。

    高云桐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所以我那天決心帶你走。”

    她蒙著霧氣的朦朧雙眸抬起來看著隔著火焰的他。

    高云桐說:“其實我幾個同伴當時不太同意。我說,讓女子為國犧牲,我們潛入應州為斥候又是為了什么意義?他們說,有的犧牲在所難免。我說,有的犧牲,能少一點就是一點。”

    他也隔著火苗望著她的眼,緩緩說:“每個人,每條性命,對他自己,對他的家人來說,都很重要。”

    他看見鳳棲的淚水從她睜著的美麗眼睛里滾落,只有兩滴,就沒有再落淚。而且,她帶著淚痕的臉上綻出淺淺的笑。

    “天都要亮了!”高云桐怕她尷尬,抬頭眺了眺東方。

    鳳棲隨之看去,果然看見一顆啟明星。

    簡陋的小帳篷里鉆出一個人,揉著惺忪的眼睛對高云桐說:“啊?最后一崗哨衛不是我嗎?你怎么沒叫我起來?”

    高云桐笑道:“我替你值守,讓你好好睡覺,不好么?”

    那人笑著撓撓頭:“當然好。”

    又特意看了一眼鳳棲,笑得有些壞壞的:“不過,換我來陪著聊天,我也愿意的。”

    “去你的!”高云桐笑罵。

    他轉換角色快得很,頓時就不似個小書生了。

    他起身拍拍褲子上的泥,說:“我去弄些干凈雪水,天亮后吃點東西大家就出發。”

    鳳棲起身說:“我一起吧。”緊跟著他到樹枝上把新雪擼下來,放進小鍋里。

    “燒溫了讓你洗洗臉。”高云桐悄悄說。

    “誰要你管我的閑事?”鳳棲嬌嗔一聲,而后垂頭悄悄問,“我是想問,接下來我們一路往并州么?會不會遇到冀王溫凌?”

    高云桐說:“嗯,計劃是往并州,看郭承恩怎么迎敵。不過,如果交戰的形勢不好,也可以往其他地方跑,總之不能故意找死。”

    “看郭承恩迎敵?”

    高云桐點點頭:“畢竟,是我向曹將軍推薦任用郭承恩的。”

    第 72 章

    鳳棲扭頭:“舉薦郭承恩?你不覺得那是一個翻覆的小人?”

    高云桐點點頭:“郭承恩是個小人, 但小人的好處是,誰給的多,他就倒戈誰。他又是個將才, 訓兵領兵都是好手, 運用靈活,頗有妙處。這次打敗靺鞨察王幹不思,只是牛刀小試, 曹將軍給他的目標是”

    鳳棲看著他, 他笑了笑,終歸還是沒說, 而是突然咧嘴一笑:“你猜?”

    鳳棲對他皺皺鼻子, 撇過頭故作不肯理睬的模樣,心里有些明白了。

    這是郭承恩的投名狀,戰的就是溫凌。郭承恩和溫凌原本就因歲幣的事生了罅隙,再逼他們打上一場,估計郭承恩也只能和靺鞨人對抗到底了。

    高云桐把小鍋架在火堆上,等水燒溫,兩個女孩子接水浸濕帕子擰干擦臉, 他再次取了雪過來重新燒煮早點。

    這時候他才說:“你不曉得,并州武備松弛,連同周圍的忻州、代州、朔州都不堪一戰。我以往只聽宋相公說過軍中積弊,卻是親身流配到軍中, 才真正知道一切比宋相公所說的還要不堪!晉地山河表里,尚有憑借地勢阻止靺鞨鐵騎的能力,燕京一帶一直沒有交割, 靺鞨大軍可以憑借兩座城池長驅直入,進可攻, 退可守。沒有幾場勝仗讓靺鞨人產生畏懼,他們怎么會不垂涎我們的大好河山?”

    “只有靠郭承恩了?”

    高云桐說:“還不至于只靠他,但有他在并州城外,可以來做緩沖:勝,可叫靺鞨知畏;敗,尚有可說,并州可以多些時日重建城防。唉,我國太弱了,需要強兵強將;偏安日久,猶厭言兵,要重拾刀戈,也需要從頭開始。”

    鳳棲此刻還想象不出南梁的軍事有多么脆弱,只覺得高云桐的想法也有點道理。郭承恩橫豎是被利用的人,盡其用倒也不錯。

    但她問了一句:“既然要用他來防守,不談叫他死心塌地地效忠,也至少要讓他感覺到有利可圖。早早地殺了個死囚,用腦袋冒充郭承恩的送到應州拍靺鞨的馬屁,不僅被靺鞨兩王發現了,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而且,難道不也叫郭承恩心里打鼓?”

    “什么?”這次是高云桐目瞪口呆,“送了個假的郭承恩的腦袋給溫凌么?”

    “你不知道?”

    高云桐呆呆地望著遠處,好半天才拍著腿連連說:“必是那蠢貨宣撫使的主意!想著做墻頭蘆葦,結果是畫蛇添足!唉!”

    “哪個宣撫使?”

    高云桐說:“官家身邊寵信的大宦、章誼的拜把兄弟關通,出任并州宣撫使。官家善使制衡之道:藩王、節度使、宣撫使互相監督,互相告密,互相提防,確實誰都不敢擅作主張,但是都是不同派系的,也從沒辦法好好議事解決問題,最后變成了各自使小花招來多控制一些權力,再互相拆臺。”

    他搖搖頭,突然看見鍋里煮的油茶面翻起焦糊的泡泡,趕緊撤下火,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鳳棲聞到油茶面已經煮糊了。

    “湊合著吃吧。”高云桐無奈地看著一鍋糊了的糊糊,“心思不專一,就容易犯錯誤。”

    并州西北東三面環山,北邊的忻州自有關隘,但掌管軍事的刺史馬靖先也不愿意惹事,所以忻州一直是閉門杜客的狀態;而一直顯得與靺鞨關系良好的并州反倒首當其沖成了靺鞨要糧、要人、要軍械,乃至追責問罪的地方。

    溫凌前次入汴京,走的是河北一路,幾乎都是坦蕩的平原,可以放馬飛馳,然而這次上老丈人封邑“拜會”,才發現晉地“山河表里”之稱絕非浪得虛名。緊隨他的一萬軍隊在山隘間穿行,隊伍被拉得老長,好容易到了一處平坦地方和前隊一萬人集中起來,遠遠地看見飄著“郭”字旗的大營密密地駐扎著,山水相傍,顯得不大好對付。

    雖然是“仇人相見”,但這次名義上是來借糧,溫凌皺了皺眉,決定還是不要一見面就打起來的好。

    于是命人寫了一封信,遞往并州城里,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遞回信的不是并州的人,而是郭承恩的一名親信,笑嘻嘻如郭承恩一樣大膽,在未曾得到溫凌接見的時候就自顧自坐在火堆邊烤著手:“這鬼天氣真是冷啊!”

    溫凌一臉肅殺,命來人進他的帷幄里,冷笑道:“并州的舉動我怎么看不懂了?既說是兩國交好,本就應該相互協助,現在我在應州缺糧,好言好語地請并州送一些來,結果就送了一點點打發叫花子;我弟弟察王過來催一催,你們倒翻了臉把他打回去了這是什么意思啊?兩國的協約不算了?”

    來人笑道:“大王明鑒,協約當然算數。但家家都有難念的經,誰家到了五荒六月的不缺糧呢?并州已經勒緊了褲腰帶,寧可自己餓著,也要竭力供奉貴邦,但畢竟把自己餓死了,貴邦又能吃什么呢?”

    溫凌冷笑連連:“那郭承恩騙了我的錢糧,貴國倒挺把他當人才?請問,之前送了個人頭,到底是誰的?”

    那人略略一愣,旋即又笑:“郭將軍也是投誠的人,得了大梁的封賞,兩國協議里總不至于要求互相殺自家的文臣武將來自證吧?否則,要是我們官家發國書,請治那在鄙國四處劫掠的察王的罪,請問,貴國治罪不治罪呢?”

    真是巧舌如簧!

    溫凌雖然和弟弟關系不睦,但也不容得別人譏笑他,頓時變了臉色:“你是活夠了吧?”

    “兩國交兵,都不斬來使;何況現在是兩國交好。”來人叉手為禮,毫無懼怕之色,頗類郭承恩其人的厚臉皮。

    溫凌瞇了瞇眼睛,心想:即便不殺你,要你個部件兒,讓你血淋淋地回去給郭承恩和曹錚看看,也可以表表我煞你們威風的意思。

    上下打量著這個人,思忖著是割了他的鼻子,還是剁了他的手。

    突然,他的一個親衛匆匆進了大帳,瞥了一眼下首的來使,用靺鞨語對溫凌耳語了兩句。

    溫凌大驚,伸手說:“文書給我看!”

    親衛躬身遞過去一封軍報模樣的信,上面貼著三根鳥羽。

    溫凌打開看了片刻,手微微顫抖,猶強自鎮定著,對那使節說:“不錯,我不斬來使,還要等你回信給并州。你先想想好,并州與我為敵,可有什么好處。”

    對左右道:“從并州過來也辛苦了,帶他出去喝茶。”

    那人鎮定自若,躬身道:“咱們漢人有句話:升米恩,斗米仇。我等大王再次召見。”轉身下去了。

    大帳的門簾放下,即便生著火、點著燈,也讓溫凌陡然覺得四周突然一片黯淡。

    他低聲問那送軍報來的親衛:“這確定是應州城里送來的?”

    “是。送信的人帶了兩匹馬,一路飛馳,都沒有休息。”

    “叫他進來,我要問話。”

    送信的是靺鞨的軍人,他一進大帳,只看見溫凌戴著貂帽,撒開腿坐在正中的狼皮高座上,彎腰垂著頭,一手支頤,一張臉便完全沉沒于手臂的陰影中了。

    他的聲音似無喜怒哀愁,但壓得有點低,讓人生恐聽錯了:

    “應州節度使府,怎么會突然起火?”

    “聽說,王妃屋中有拜佛用的香油,想必是未曾謹慎火燭,所以燒起來就嚴重了。”

    溫凌恨恨一拍座椅,聲音帶著些顫:“這個蠢娘們!”輸瓷

    又問:“節度使府燒掉了三間院落,尤其是正屋火勢大到無法撲滅,那么,傷亡如何?”

    回報的人不由咽了一口唾沫,硬著頭皮說:“滅火的應州節度使家丁死了四個,大王的親衛亦有死傷,也有失蹤的。”

    上首坐著仿佛泥塑的一樣的人好一會兒才又問:“正屋的人員,難道沒有核查?”

    “核查了。”他期期艾艾的,半日才說,“當時大約火勢太大……”

    溫凌斷喝:“別說了!”

    這話,給他的第一感覺是,火勢太大,里面的人未能救出。

    頓時撲上心間的是巨浪淹沒一般的感受,說不清道不明,只是呼吸仿佛陡然停了,甚覺窒息,腦子里是空的,胸膛里也是空的。

    下頭的人不由都悄悄觀望怎么感覺這位狼主帶著些吸溜鼻子的聲音?

    但看不見,他的臉依然在陰影里。

    好一會兒,他吩咐道:“拿些酒來。”

    他身邊的人依言拿了一囊酒。

    他拔開塞子,“咕嘟嘟”往喉嚨里灌了好幾口,酒液從嘴角流出來,漸漸仿佛是他咽不下去了一樣,俱流在衣襟上。

    “大王……”身邊的副將不由勸他,“不能這么喝啊!”

    他略有醉意,把酒囊一扔,案桌一拍,眼睛一瞪像要殺人似的:“滾!”

    大家隱然察覺到他此刻心里的難過,不敢多言,趕緊收拾了地上酒囊,看著酒液滲進地氈里,然后悄然地離開了。

    門關上,里面隱隱傳來壓抑的嗚咽聲。

    副將輕輕問送信的來人:“那位王妃,死得很慘啊?”

    送信的人攤攤手:“誰知道呢?”

    “什么‘誰知道’?你從應州快馬遞消息過來,你不知道?”

    這個模棱的答案不由叫人奇怪。

    送信的一臉委屈無奈,正欲說什么,聽見里面傳來一聲:“叫送信來的人不要離開。”

    “是。”

    估計冀王是要問話,大家都不敢交談了。但是等了好久,才又聽見他說:“送信的人進來。”

    這次進去,大概是燭火久未修剪燭芯,帷幄里的光線更加黯淡了。

    溫凌仿佛姿勢沒有變化,依然是撐著頭,不看任何人,自顧自發問:“火勢很大,屋子里死了幾個人?尸骨少不得焦黑了,還分得清誰是誰嗎?”

    送信的嚅囁了片時,說:“許是火勢太大,屋子里沒有殘存尸骨。”

    他看不清,溫凌的雙眼已經瞇了起來。

    “沒有殘存尸骨?”他重復著問,聲音滿是狐疑。

    確實奇怪,屋宇是磚木結構的,起火時火勢會熊熊,但溫度達不到把尸骨都燒化的程度。

    溫凌抬起眼,眸子里的光迸射出來:“骨骼殘渣總有的吧?”

    “也……好像沒有。”送信的看溫凌似乎要勃然大怒,急忙補充道,“卑職并不在節度使府伺候,細節不太了解。但確實沒有見到有尸骨抬出來,殘渣也沒有聽說。”

    “婦人家的金玉首飾,可有看見的?”骨骼若能燒至成灰,金玉大概率會熔化,但熔化的金玉也必然有痕跡。

    “沒有。”回答得很肯定,而且接下來還補充了一個消息,“節度使府的守門衛兵,死了兩個,尸骨是后來從井里找到的,還是同營的人覺得不對勁才上報去找的。”

    溫凌陡然抬起頭,拳頭在案桌上一捶,案桌發出一聲悶響。而他的眼睛直視著虛空處的遠方,熒熒如閃著綠光的鷹隼眸子。

    “很好!”他的聲音宛若從牙根里擠出來的,伴著嘴角酷烈的一絲笑意,“南梁的使節,現在就給我殺了!活剮!”

    幾個在帳外等候的副將參將都是一愣,面面相覷。

    不過不敢違抗,正要去傳他的鈞命,突然又見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來,手拽著門上簾子先是一掀,又死死攥在手心里,說:“不,讓他走吧。”

    “刺啦”一聲,簾子被撕裂了一個大口子,他一臉厭惡,遙遙地眺著遠山,周邊的人仿佛聽見他磨牙吮血的聲音。

    第 73 章

    鳳棲跟著高云桐, 在黃花梁的山嶺里穿行了兩天,生平第一次過得如此粗糙。

    到下午的時候,已經餓得頭暈眼花她這輩子也是頭一次體驗到這么餓的滋味。

    高云桐的馬背上有獵捕來的野兔和山雞, 冬季的山里大抵也只有這些小物, 本來要到天擦黑,大家扎營的時候再吃晚飯,但他看見鳳棲在馬背上懨懨無力的模樣, 問:“怎么了?”

    溶月倒比鳳棲耐饑, 沒好氣地對他說:“我們娘子受了那么大的罪,你看不出來?”

    她語氣一沖, 其他幾個人就有些不快:畢竟, 想從應州城逃出來的是這主仆倆,現在嫌苦嫌累嫌餓,早干嘛去了?自己選的路,當然自己走完。

    鳳棲揉了揉頭,有氣無力地說:“其他沒什么,頭一陣一陣暈。”

    高云桐第一個下馬,說:“吃點東西吧, 你這是餓了。養尊處優,大概從來沒這么餓過肚子吧?”

    有一點餓時只是饞,餓過頭了就是暈。

    鳳棲下馬時一個趔趄,幸得被高云桐扶了一把, 溶月也狼狽地下馬,隔開高云桐,背對著他說:“我來扶我家娘子。”

    高云桐退了一步, 小心從褡褳里取了個小荷包,拈出鵝黃色一片東西遞來:“我提神用的, 也能緩解餓得眩暈。”

    鳳棲將信將疑看著他,但想他也沒有拐彎抹角毒死她的必要,于是帶些嫌棄地兩根手指拈過這玩意兒,左看右看覺得像是干姜。

    高云桐笑道:“韻姜糖,汴京市井上買的,甜食里我最喜歡的一種,買了好些,隨身總要帶一點。有點辣,入口仔細。”

    鳳棲沒怎么吃過市井上的玩意兒,小心翼翼入了口,含著是甜的,但不小心一嚼,頓時一股辛辣,眉毛鼻子眼睛一起皺縮起來,而身邊那混球頓時看得笑出了聲。

    “你欺負我!”鳳棲怒道。

    溶月亦很生氣:“娘子,難吃就趕緊吐出來。”

    高云桐連連擺手:“別吐別吐,有糖吃,得珍惜著點。是不是有力氣了?”

    給這姜糖一辣,腦子都醒過來似的,而甜辣的味道咽下肚,好像是滋長了一點氣力。

    鳳棲忍著沒把姜糖吐出去,見他轉身就安排大家收集柴火和水了。

    “要不,今兒咱們就早點吃飯休息吧。”他說,“應該快到忻州了,我們有‘憑由’(路引),可以進城休整一下。”

    鳳棲坐在一邊沒動,等高云桐燒火的時候,她才過去幫著遞遞柴草,看著鍋里的水漸漸翻起了小泡。

    而那韻姜糖也吃得差不多了,嘴里余一些姜糖的甜辣,還有與姜一同熬的豆蔻的清香和陳皮的微酸。細品起來還確實挺好吃的。

    “你那韻姜糖,還有嗎?”鳳棲問。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你還要?”

    鳳棲厚著臉皮點點頭:“嗯。”

    “就剩一塊了。”他小氣吧啦地說,“又不是讓你敞開肚皮當零嘴兒吃的。”

    好容易厚著臉皮問他要塊糖吃,他還如此不給臉面!鳳棲肺都要炸了,起身對一邊的溶月說:“溶月,這里嗆人,你來看著火吧,我去打水。”扭身給高云桐一個背影,任誰都看得出“她生氣了”。

    在這種時候溶月通常都不敢招惹她,乖乖對山間那條小溪努努嘴:“娘子,水很涼,當心別冰著手。”

    這是山間少有的水源。水流不急,沒有冰封,但還有些冰渣子。鳳棲的手往里一伸,覺得很是寒冷,只能拿空桶在水流里蕩來蕩去,撇去冰渣,舀些凈水。

    耳邊聽見輕輕的腳步聲,先不欲理。

    但一會兒突然覺得那腳步聲不對,還伴隨著喉口發出的低沉動靜。

    鳳棲猛一抬頭,見離自己不到兩丈的一叢枯草里,露出兩只狼頭,黑黝黝的眼睛,灰白色的皮毛,幾乎半個人那么高,正死死地盯過來,嘴角邊亮晶晶地掛著涎水。

    鳳棲心一緊,頓時想起在應州時就聽說黃花梁里有豺狼,連士兵都不愿意靠山駐扎,就是怕豺狼騷擾。

    這會兒兩只狼虎視眈眈地看著她,好像隨時就會撲過來。

    她起身后退了一步,步子踉蹌,而其中一只狼便整個從草叢里探出了腦袋,發出“呼嚕嚕”的喉音。

    “高云桐!”

    她本能的反應還是喊他,然后就地旋轉了往火堆邊跑,身后傳來那狼的追擊聲,腳步聲越來越近。

    鳳棲看見高云桐奔過來,心里陡然有了勇氣,停步回身看著那頭狼。

    那狼已經近在咫尺,也停下步子,警惕地打量著她。

    鳳棲手里的桶還拎著,里面還有半桶水,沉甸甸的,見勢就對準砸了過去,鐵皮桶準準地砸在狼鼻子上,砸得那狼“嗚嗚”哀嚎了幾聲,夾著尾巴往后退。

    高云桐也趕到了她身邊,說了句“沒事”,鳳棲的害怕一下子涌上來,兇悍的勁頭一下子就都泄掉了,返身躲過去,把眼淚擦在他肩頭:“我不能死在這里……”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高云桐僵在原地不敢動彈,因為臉只要一動,后頸就被她的頭發蹭得癢癢的。

    手上拎著火把和刀,只能挓挲著雙臂,怕傷到她。

    好一會兒才安慰她:“沒事的,別怕。”

    “好容易逃出那個狼窩,如果卻葬身在這個狼口,死得可就太冤了。”

    “可這”

    鳳棲渾身都緊張得顫抖,聽他似乎還滿不在乎,心里不由有些惱,而后驚覺自己躲在他背后,腦袋頂著一個男人的肩胛骨,眼睛都不敢睜的模樣,實在是太丑了!

    她別開頭,但不敢離開他的背后,也不敢往前看,放鞭炮似的一連串地問:“那狼走了沒?我們這么多人,應該不必怕它們吧?會不會后面還有一群狼跟著,而這是狼群里的斥候?……”

    不遠處傳來怒罵:“兀那小娘子,為什么打我的狗?!”

    高云桐大概是怕她尷尬,低聲說:“別怕,對付兩只狗,我們還行。”

    鳳棲仿佛眼眶里的淚都僵住不往下流了,好一會兒方覺得羞惱。

    她談詩、論畫、品茶、刺繡、彈曲子……哪一件都做得到普通女子的極致;也會讀書,也看得懂堪輿,懂內內外外各種禮儀,從來不覺得自己會丟臉丟得那么狼狽。

    只能硬撐著面子走到溶月旁邊,嘀嘀咕咕說:“咱們晉王府里有長毛的小白狗,有爹爹打獵的大黃狗,世間怎么還有這樣狼一樣的灰狗?斜剌里猛露出頭來,哪個曉得它是狼還是狗?……”

    一個村夫罵罵咧咧地領著狗過來,叉腰指著高云桐:“那小娘是你的家眷不?她打壞了我家狗的頭,你說怎么辦吧?”

    高云桐忍著笑似的:“打壞了你的狗頭,我又沒有一個狗頭賠給你,你說怎么辦呢?”

    那村夫沒有聽出他的惡作劇,抱著狗展示狗鼻子上方的一條口子:“不行,都開了瓢了,肯定要賠!我還靠這條狗給我逮野兔子呢,鼻子壞了,怎么找得到兔子在哪里?”

    高云桐看了氣鼓鼓的鳳棲一眼,說:“我那小娘子也會逮野兔子,鼻子也好得很,可惜她沒有狗頭可以賠給你。”

    “哐”的一聲,火堆邊飛過來一個土坷垃,高云桐反應比那灰狗快,一偏腦袋躲開了。土坷垃砸在地上,跟過來的那條狗驚弓之鳥似的,夾著尾巴飛奔著逃到了灌木叢后面。

    鳳棲斜瞥過來,說話若有殺氣:“賠就賠,我有錢。叫他開個價!”

    村夫不意一個小娘子如此彪悍,愣了愣說:“總得二十個銅錢!”

    鳳棲打開隨身的褡褳,踟躕了一下:里面都是珠寶和金葉子,一屑屑都比二十個銅錢貴。

    但又不愿意被這個村人和高云桐那個村夫瞧扁了,咬咬牙打算賠一片金葉子。

    高云桐對她擺擺手,說:“行吧,錢我賠給你。值什么,那么鬧?但是你家狗頭只是那么小一道口子,養幾天就好了,二十個錢也太貴了!十個錢,愛要不要。”

    村夫愣了愣:“那也太少了!”

    兩個人為十文銅錢爭多論少,終于以十五個錢成交。

    高云桐數出了一把銅錢遞過去:“你數數。”

    那村夫很仔細地數了數,才說:“正好,那就算了。”

    然后悄悄說:“喂,看你人不錯,給你句忠告:娶妻娶賢,別為著臉好看,娶只母老虎回家。”

    瞥了鳳棲一眼又悄悄說:“不過這亂世娶老婆也不容易,能有個肯跟你也不容易。到手了,女人家就要好好管教,看她瘦怯怯的,估計就是嘴兇,沒啥力氣,打不過你的。你只要管到她每根骨頭都服帖了,任你搓圓捏扁,你享福的日子就來了。”

    高云桐笑道:“知道了,謝謝你的忠告。”

    接著又問:“這里是不是靠忻州很近了?”

    村夫說:“喏,翻下那座山頭,下面一片谷地,修著城池的地方就是忻州。不過這陣子查憑由查得很嚴呢,輕易不放人進城。怎么,你們是到忻州去的?”

    高云桐點點頭:“逃難來的,到忻州避一避。憑由什么的,我們都有。今天晚上,可否到你家里暫住一晚上,我們給錢。”

    村夫欲待不答應,大概是眼熱那銅錢,踟躕了一會兒問:“我們家就是茅草土屋你們肯給多少錢?”

    高云桐說:“你給我們兩間住人的屋子,給你一百五十文,幾乎相當于壯勞役干一天的活了。供熱水,供飯,另外給你折算,總不低于城里的茶館,怎么樣?”

    價錢聽著還不錯,村夫討價還價一番,答應下來。

    鳳棲一邊跟著他們往山坳的村莊里走,一邊翻著眼睛嘀咕:“隨隨便便就住別人家,萬一遇到匪人怎么辦?”

    溶月也跟著幫腔:“可不,咱們家娘子可從來不住亂七八糟的地方。”

    然而看到山間那個勃勃的小村莊,兩個人都閉上了嘴。

    村莊雖然不大,但也有七八戶人家,村子里雞犬相聞,屋子周圍每一片高低不平的土地都被辛勤地開墾出來,種了點白菜、蘿卜,還有被白雪蓋住的麥田。那村夫家搭的是幾間茅草房,但土墻夯得結實,屋頂的茅草絮得厚厚的,里屋四間,家里人為了一百五十文銅錢,都樂意擠一擠,讓出來兩間臥室,一間大的歸高云桐等男人們擠一擠,一間小的讓鳳棲和溶月單獨住。

    鳳棲和溶月睡了幾天的漏風帳篷,現在居然有了屋頂!沒有什么比這更好了,當下就不想走了。

    農戶人家圖賺點小錢,但待客也是熱情真誠,很快燒了熱水送進來。農家小媳婦嘴也挺甜:“兩位小娘子一路肯定累壞了,熱水洗臉擦身也能解乏,這兩桶水用完,我再給你們打兩桶洗洗腳。”

    確實,一路風塵仆仆,從應州節度使府里逃出來時的熱汗冷汗全粘在身上,濕了干,干了濕,在外面考究不得,但晚來睡覺時就會覺得渾身又粘、又癢,氣味也談不上宜人,知道條件不夠,只能硬是堅持著。

    現在熱水足夠,兩個人互相幫助著用皂角熱水沐發擦身,又好好泡了泡腿腳,身上一干凈,渾身都暖烘烘的舒服起來。

    頭發晾到半干,外頭又喊吃飯。

    鳳棲和溶月松松地挽了頭發,打算嘗嘗農家菜來撫慰自己的轆轆饑腸。

    一出門,正好看見那幾個男人也說說笑笑出門,身上也散發出皂角的清新氣味。

    溶月悄悄捅一捅鳳棲,對其中站在后面、卻仿佛仍是焦點的高云桐努一努嘴,偷偷對鳳棲耳語:“誒,那小賊洗干凈臉,長得還怪白皙英俊的。”

    鳳棲早就看到他了,此刻淡淡地“嗯”了一聲,瞥過眼看遠處的山和勾勒山上勁松枯樹的那一縷縷夕霞。

    第 74 章

    農家菜以菜蔬為主, 好在有高云桐他們的獵獲,白菜野雉燉一鍋,薯芋(山藥)兔子烤熟蘸醬, 一大鍋雜米飯, 配著熱騰騰、菜多肉少的山肴,很快就見了底。

    鳳棲溶月也從初始想著就有些嫌棄,到后來, 在餐桌上必須放下身份和男人們搶著吃才行。

    吃飽喝足, 村夫村婦們早早地就歇下了,鳳棲和溶月閂上門, 在松軟的床上也覺得這必然是極為舒坦的一覺了。

    溶月把鳳棲的被窩鋪好, 笑道:“奇怪,明明在應州住得也好,怎么睡了幾天漏風帳篷,今兒倒覺得這農家的土炕土棉被也舒服得緊?”

    她這一陣也累壞了,很快打著鼾沉沉入夢了。

    但鳳棲被她的鼾聲攪鬧得睡不著,又不忍心推醒她,只能自己在床上翻來覆去, 溶月也一點都沒覺察。

    俄而,鳳棲聽見隔壁高云桐他們住的屋子傳來低低的交談聲,她凝了神,隱約能聽出他們在討論接下來的路徑。

    “忻州亦是谷地, 但穿過嶺中小道,可以在西北方伏擊靺鞨的軍隊。我們去勸說刺史馬靖先從溫凌后面包抄,可行不可行?”

    “不可行。”這聲音一聽就是高云桐的, “忻州刺史是關通舉薦的人,從來就是鉆營的一把好手, 遇事的縮頭烏龜。上回幹不思來時一路粗魯無知,要伏擊效果更好,但忻州出了一兵一卒沒有?”

    “忻州于并州宣撫使是言聽計從,關通那死閹豎一直沒在曹將軍那里得到好處,你想想,他愿意幫曹將軍?!”

    鳳棲心想:果然一個家要壞,先得從內部壞起;一個國要壞,也一樣從內部壞起的。

    暗嘆一聲,繼續凝神聽著他們談話。

    “那我們去忻州有什么意義呢?刺史連并州節度使和晉王的話都不聽,還會聽我們幾個的?”

    “他不會聽,但并州有曹將軍和郭承恩,也不會那么輕易被攻破。”

    “靺鞨的心思,絕不是討要糧食那么簡單。從燕國公主的信中,我們知道云州城堅,大漠荒蕪,可知冬日作戰都是愚蠢的,而云州到靺鞨的中都,這一條線拉得太長了,他們遲遲不肯交割幽州、易州這一線的城池,確實有補給不足、必須倚賴一路城池的緣故。現在要下云州,則幽燕的補給也是鞭長莫及,所以必須要得富庶的并州。”

    鳳棲聽見手指劃過粗糙桌面的聲音,而高云桐的音色堅定而有特色,她幾乎都可以想象出他挑眉環顧的模樣。

    他仍在頭頭是道地分析:“你們看,并州若不敵,我大梁就再無屏障可以阻擋靺鞨的鐵騎;但只要并州打幾場勝仗,靺鞨必有顧忌,知道晉地山河表里,易守難攻,不會硬要啃這塊硬骨頭。但是,兩國的臉是一定要撕破了這也是當年宋相公早就推測到的,可惜官家不肯聽,不愿意想這兩國盟誓遲早會破裂的情況。”

    眾人的嘆息均此起彼伏地響起來。

    連著鳳棲都在心里想:官家為什么不肯多聽宋相公幾句呢?章誼那虛幻的“收復幽燕,收拾山河,陛下功莫大焉”,他這位皇帝真的有能力收拾么?

    “那么,并州穩住了,靺鞨會怎么辦?撤兵么?”

    “靺鞨不富裕,大軍一動,耗費何止巨萬!”高云桐大概在搖頭,“所以他們只能打下去,要么贏,要么徹底滅亡。”

    “不過現在的局勢……”他好半天才說,“幽燕在他們手中,換一條道路南侵,勝算很大。你想他們會怎么做?”

    鳳棲心想:不錯,溫凌對幹不思還算優容,就是因為他不愿幹不思從幽燕南下搶功,既哄著這位粗悍的察王在晉地替自己打前站,又防著他奪得大功。

    但這次兄弟鬧翻,實在是他的失策,也是他對自己的關心則亂吧?

    突地想到那狗男人,有時候眼中的討好之色他大概自己都沒有覺察,鳳棲默默地冷笑:大概在伯父的心里,用她鳳棲和親,確實是個妙策?

    突然有人說:“唉,我覺得不應該救晉王家的郡主。”

    鳳棲豎起耳朵。

    “為什么?”有人問。

    “兩國簽著盟約呢,要撕毀盟約,總要找個借口。和親公主逃婚,這不是絕好的借口?”

    鳳棲心里一緊,雖然高云桐和她說過這一層,但要她來承擔靺鞨毀約的主要責任,她亦覺得冤。

    高云桐說:“可能……不會。”

    “為什么?”

    高云桐說:“第一,晉王郡主是以火遁之法逃離應州的,說她被火燒死了,甚至說是被靺鞨人害死了,都是很容易倒打一耙的;第二,就算有可能迅速通過節度使府、城門口等處的疏漏而知道實情的,也無非是冀王溫凌,但他連個老婆都看不好,豈不是說起來犯過失都犯的是叫人笑掉大牙的過失?他除非隱瞞不住了,否則,一定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吞,折斷胳膊往袖子里藏。給自己留點顏面。”

    那廂的人都笑起來,鳳棲撇撇嘴,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很符合溫凌的特點;但他一口一個“溫凌的老婆”,叫她聽著實在難受。

    她翻了個身,不想再聽了,他們謀算得挺老成,估計接下來是打算把她藏忻州了。

    果然,高云桐的話飄進她耳朵:“所以,保護郡主,也是給靺鞨少一個借口,我們不能把郡主帶到并州見她的父親。晉王不得圣眷久矣,曹將軍和關通都是奉旨監視他的,哪怕是人偷偷送回去,都會很快被發現到時候以章誼和關通的無知無恥,大概率會立刻命令把郡主再送回去任人宰割,免得引發‘友邦之怒’。讓她委屈點待在忻州吧,日子會苦,不過我看她腰里褡褳沉甸甸的,估計不太缺錢;這幾天觀察她雖有點嬌氣,也算是不怕吃苦的。等過了眼下,再一步步想辦法通知晉王接女兒回家。”

    鳳棲咬著被子的一角,忍住想哭的聲音。

    她心里又酸又苦:她感激高云桐謀算得縝密,但也為自己有家不能回,回去就會面對恥辱的黑鍋和送回狼窩的厄運而悲哀。

    雖然已經不想再聽隔壁的聲音了,但她還是能敏銳地聽見又有人問:“嘉樹,照你這么說,靺鞨還是會找一個借口,先攻并州,再攻渡白河。那么,會是以郭承恩為借口嗎?”

    那廂停了停,好一會兒才說:“有可能。”

    “那交還郭承恩,這個借口不就沒了?郭承恩,咱們還非保不可嗎?”

    鳳棲陡然想起了一件事,她翻身下床,隨手拉了件褙子披上,出門敲了敲高云桐等男人們住的那間房門。

    里面的聲音戛然而止,好一會兒有人寒著聲音,毫不客氣地問:“睡了,誰呀?”

    “是我。”

    里面又過了片刻才有人打開門閂。居高臨下盯著她的并不是高云桐,而是另一個執燈的漢子,被眾人稱作“老蔡”的。他冷冷地問:“什么事?”

    “我要進來說。”

    “就在門口說吧。”

    鳳棲說:“我在溫凌府上,知道了一件關乎社稷的大事,在門口說嗎?”

    大家狐疑地相互看看,才說:“那你進來。”

    而后,還執燈到四周轉了一圈。

    鳳棲說:“這西屋的兩間只有我們,東屋才是主家。我只隔墻,聽見了一些。他們隔一整間堂屋,聽不見的。”

    她進了門,感覺自己是好小好小的一個人,周圍的男人們一個個都高大健壯,一個個都雙手抱胸,眉目森然。

    她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四下看看,又努力挺直脊背,讓自己顯得不那么矮小:“溫凌說,要逼著官家禪位。”

    “禪位?”

    “禪位給誰?”

    頓時就是七嘴八舌地一群人問起來。

    鳳棲說:“禪位給我的哥哥,當今的太子鳳杞。”

    接著又說:“郭承恩侵吞歲幣也好,應州相抗也好,保衛并州也好,只要肯拿某個人當棄子,總好推卸責任;但如果責難皇帝,逼迫禪位,無論這大寶之位禪與不禪,汴京必然有一番大爭斗、大猜忌。”

    她想了想,緩緩地、擔憂地說:“我父親只怕也要被殃及,我哥哥更是無處申辯,朝中心思各異,無心御敵,幾乎是必然的……”

    高云桐鳳棲一行到了忻州城外,就感到了嚴陣以待的氣氛。

    城外用硬木高筑柵欄,四處埋著防止馬匹沖鋒的鐵蒺藜。城里絡繹不絕有馬車出來,都是逃難出來的城里富戶。

    到了城門口,還有好些想要出城的百姓,但均被兇神惡煞的忻州士兵給攔著,皮鞭抽得啪啪作響,還時不時傳來怒罵聲:“人家出城你也想出城?你知道人家是什么人?輪得到你這泥腳桿子來比?……”

    也有在發牢騷的:“媽的,并州外已經打得死去活來了,下一個就是我們了,還敢外逃?好好守著咱們自己的城吧!”

    冷眼望去,確實是想出城者甚眾,而想進城的卻沒幾個。

    “并州被困住了。”高云桐輕聲說,“忻州應該有了消息,所以開始逃難。但不知并州城外勝負如何?”

    進城不難,略加盤查,看了憑由,又盯著帶著冪離的鳳棲看了兩眼,守城士兵說:“還帶家眷啊?”

    高云桐說:“是呢,本來要去并州的,聽說那里在打仗,只能轉道到忻州來找點活計。”

    士兵冷冷笑道:“活計馬上就多了,忻州要加固城防,正需要你這樣的壯勞力。”

    “可老東家還在并州呢,不知道啥時候能回去?”

    士兵說:“不知道,反正咱們馬刺史的家眷已經送走了,留下咱們等著送死呢。”

    他一臉不耐煩,嘀嘀咕咕說:“那個降將吃的是新米,我們卻吃陳米,他們穿的是朝廷賞賜的鎧甲,咱們卻是庫存的爛皮甲。媽的,還哄著我們為他們賣命!憑什么呀!”

    進了城,高云桐悄悄說:“忻州這個士氣,無怪乎前面不肯出戰伏擊幹不思。”

    大家連嘆息都不敢發出來,但都心情低落,找了家小店,看到墻上大字張貼的“莫談國事”,于是連喝的都是悶酒了。

    下一步的計劃本來是把在應州打探到的消息送回并州,但現在看來,并州被圍,回去不容易。只能派了兩個機靈些的分頭走,看能不能找個罅隙把消息遞回去,其他人相機而動。

    并州和忻州不遠,消息也很快就傳來了,酒樓茶肆里大家歡欣鼓舞,連“莫談國事”的張貼都沒有人關注,個個都在激動地談:

    “并州挺住了靺鞨騎兵的六輪沖擊!”

    “說那個降將郭什么的,到底是在北盧領過兵,懂得他們夷人的戰術,扛住了!”

    “傷亡都蠻厲害的!但是靺鞨糧草不足,而并州糧草充足,當然是靺鞨耗不起了。”

    “阿彌陀佛,快點讓靺鞨兵滾回老家吧。”

    …………

    在一片歡欣鼓舞中,只有高云桐面色凝重,舉著酒杯低聲對身邊的幾個人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并州脫險,忻州危矣!”

    身邊幾個人不解。

    高云桐用手指沾了酒水,在酒樓的木桌上畫了三個圈,兩條道。然后用指尖點了點。

    “這里,并州;這里,忻州;這里,應州。并州有郭承恩虎虎地擋著,應州無糧草節余,靺鞨人也要吃飯活命,你猜他們往哪兒來?”

    第 75 章

    忻州的士氣可以算是南梁大部分城關士氣的代表。

    南梁統一于亂世, 此前的軍閥混戰之際,有兵就有權,可以割據一方, 自立為王。所以自開國之后, 為避免前車之鑒,就特別重文輕武,抑制武將的權柄。

    抑制武將的初衷當然不是想要自毀長城, 只是自作聰明地將指揮權、用人權、后勤權分給了不同的人管理。將軍或節度使雖然能指揮下頭的部將, 但部將是由樞密院指派的人來做的,若覺得將軍哪項舉動不對勁, 一紙密奏就上京了;將軍治下雖有幾萬士兵, 但士兵的糧餉是中書省下六部負責撥給,無糧則軍令不行;再加上宣撫使由中央指派監督,地方更不敢稍有異動。

    這樣的設計可謂是“事為之防,曲為之制”,祖宗成法牢不可破,加上與北盧簽訂盟誓之后承平日久,后世也就樂得懶政。直到將領懶得訓練軍伍, 上頭吃空餉,拿錢不養兵;軍戶被層層盤剝,過得日益艱難;而國家又因為冗兵太多,國庫六七成都花在養兵上, 不堪重負,愈發削減了將士撫恤的銀錢戰死沙場家人就無依無靠了,哪個士兵愿意賣命?

    忻州城里, 刺史馬靖先臨時抱佛腳,叫下頭守將拿鞭子催著士兵們操練, 士兵們怨聲載道,嚷嚷著:“肚中饑餓,實在操練不動。”

    打兩下,動彈兩下,不挨打了,就繼續茍著。

    不幾天,斥候來報,靺鞨軍跟郭承恩耗不起了,終于棄了并州,但鐵騎的氣勢依然如虹,前隊后隊井井有條,黑色長蛇一般朝忻州來了。

    忻州刺史馬靖先面如死灰,在城墻上巡邏了一圈,強撐著說了一番鼓舞士氣的話,而后自己換了便衣,要從離靺鞨軍隊最遠的西城門離開。

    西城門已經堵滿了要出城的人之前要出城,得大批金銀賄賂刺史現在刺史自己要逃,賄賂也送不掉了,當然是堵在門前期待著沖開城門后能第一個溜走。

    馬靖先親兵和家丁的長鞭已經打斷了兩根,亦沒有能驅趕開前面黑鴉鴉一片人,守城門的士兵也疲憊不堪,揮著尖銳的長矛喊:“沒有刺史命令,哪個也不許出城。”

    不然,城門一開,如何再關得上?

    靺鞨騎兵速度極快,忻州城墻又沒有里三層外三層的復雜結構;只要前支探馬發現了城門有關不上的,立刻就會召集大批人放馬一沖,城池立刻就會失守。

    馬靖先的家丁聲嘶力竭喊:“讓開!這是刺史的車馬!”

    刺史的車馬,門口的守軍認識,頓然肅穆了。

    御夫得意地一揮長鞭,兩邊的百姓也突然不再喧雜擾攘,漸漸在鞭梢下讓開窄窄的一條道,注目著那精致的車駕和車駕里一城郡守的身影。

    “開門。”到了城門下,馬靖先威嚴地親自命令,“我要出城巡視。外頭的鐵蒺藜都清出來了吧?”

    不騎馬,卻帶著滿滿當當二十幾輛大車,哪個腦子正常的都曉得這不可能是巡視。

    守城士兵臉色難看,然而不敢違令,互相看看,終于打開了城門上巨大的門閂,門軸發出“吱呀呀”的聲音,打開了一道通路。

    而士兵們以目示意,大約打算刺史潛逃之后,他們就跟著潛逃;而后面的百姓們也不出聲了,跟在刺史的車駕后面,正好可以出城。

    但突然之間,城池東頭號角大作,而后四邊角樓烽煙俱起。

    稍傾,大家聽見遠處次第傳來聲嘶力竭的叫喊:“靺鞨人來了!鐵浮圖騎兵!”

    聲音一站一站傳著,越來越清晰。不僅是城門口,城中也頓時一片混亂。

    “是東城的預警!快往西城出門啊!”

    不知誰喊起來,瞬間人群已經顧不得皮鞭抽在身上的疼痛了,潮水般的往城門口涌。城門甬道日常只覺得空闊,但瞬間擠進來幾百上千號人,只覺得擠得窒息了一般。

    門口略窄,于是頓時被人群堵住了,踩踏的慘叫此起彼伏,刺史親衛聲嘶力竭的“讓刺史先走!”的喊話也根本沒有人聽見。

    士兵們又有幾個還想著守門的!紛紛奔回哨樓,把早就準備好的金銀細軟裹在腰間,拎一把樸刀也打算逃了。

    可是情況瞬息萬變。

    僥幸先奔出城外的百姓或守兵,只見馬蹄激揚起的塵埃如霧蔽空,仿佛有千萬人的馬蹄聲悶雷滾滾一樣由遠及近。

    騎兵的速度遠超一般人的想象,很快在那鋪天蓋地的塵土間就看見了靺鞨騎兵身著暗黑色的浮圖鐵甲,披著積雪般的灰白斗篷,已經逼近了過來。

    “靺鞨人來啦!”出城的人嗓子都喊啞了,就地旋磨似的又往城里跑,邊跑邊揮手,“快回城躲一躲呀!”

    門口擠滿了車輛、驢馬、挑擔的人、背孩子背包袱的人,即便是哭爹喊娘地轉身想回城,后面甬道里還擠著無數不明就里、也聽不見外頭喊聲的人在往外擠,擠著還喊:“前頭干嘛?怎么不走了?!”“步子快著些呀!后面還有好多人等出城呢!”……

    個別人再聲嘶力竭,也抵擋不過百千人的叫嚷在城門甬道里反復回蕩,仿佛被放大了數倍。

    馬上的鐵浮圖騎兵亮出了丈二長的槍矛,吸血般的紅纓吸滿了地上的塵沙,槍尖戳透了第一個人的胸膛,接著是第二個人的,第三個人的……

    鮮血很快流淌在西城的門口,漸漸蜿蜒開一大片。

    被堵在路中間進不能進、退不能退的刺史馬靖先探出車窗,咬著牙說:“把堵門的人殺了!快關城門!”

    城門終于在騎兵大軍到來的時候“吱呀呀”關上了。城門里外尸橫遍地,鮮血淌到了甬道之外,漫開之后又緩緩滲入泥土,終于變成了看不清的深紫褐色。

    夕陽西下的時候,天邊凝著沉甸甸的紫褐色厚云,刺史在城樓上巡視了一圈,捋了捋胡須,皺著眉說:“營寨都安下了,可看得清大概有多少靺鞨兵?”

    天色暗沉如血,遠處的雪野山洼更是曲折蜿蜒,只覺得那海東青旗一片一片地插在營帳間,好似看不到頭。篝火燃燒了起來,靺鞨人圍著篝火唱著他們的民歌:

    “寧射蒼鷹不射兔,寧捕猛虎不捕狐。

    與明相伴不會暗,與強相伴不會弱。”

    餓著肚子,但是士氣旺盛,歌聲里仿佛帶著笑。

    而城里,卻極其低落,都覺得這鐵黑色的甲胄意味著絕不可能攻破。

    馬靖先咽了口唾沫說:“郭承恩那樣的降將都能對抗得了這靺鞨冀王,我們自然也對抗得了。”

    環城一周后又若有所思:“好像北城靠山,他們的防守就弱一些?”

    第二天一早,刺史派了人到溫凌營中,送了些酒、肉、米、面之類的,又客客氣氣問:“冀王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見教?”

    溫凌臉色很陰郁,笑起來也毫無笑意,說:“鄙國豈敢有‘見教’?已經見多了貴國的出爾反爾、朝三暮四了,我們若是再看不明白,只怕也蠢得可以了。”

    這話譏刺得完全不留余地,忻州來使不由心里打鼓,陪著笑說:“不知這話何來?鄙上此前與貴邦并無來往,亦不知道什么‘出爾反爾’‘朝三暮四’是怎么回事。不過貴邦這樣駐扎在忻州城外,若是我們有哪里做錯了,也給一個改正的機會,不要不教而誅嘛。”

    溫凌和郭承恩打了六七天的消耗戰,看得出即便奮力一搏打敗郭承恩,接下來還要有屯糧才有能力圍城,而并州加固了城防,層層屏障不容易攻破,他不必也不能這樣耗下去。

    及時改道忻州,主要也是為糧草,其次為大軍休整,好接下來再攻并州和云州。

    這么一看,忻州真是毫無過錯,挨他一頓攻打純粹是無妄之災了。

    溫凌蠻橫地說:“貴國俱是一體,既然任由郭承恩欺騙、倒打一耙來,我就認作毀盟;既然毀盟,我們憑什么不能報復?”

    忻州來使一口氣噎住,心道:你被郭承恩騙了,關我們什么事?

    但嘴里只能好言好語啊:“啊啊,原來如此,并州如果欺騙盟國,確實過分了,卑職一定稟明我家刺史,讓他上奏朝廷,彈劾郭承恩和曹錚!”

    這哄孩子的話拿來哄溫凌,簡直讓溫凌覺得侮辱,他冷笑道:“你上奏不上奏,是你的事。我這里要你打開城門,讓我的士兵進城駐扎。軍需糧草我向你們買就是,不過手頭的歲幣在郭承恩那賊子那里,等打下郭承恩,要回歲幣,再償還你。”

    這是要賒賬,而且歸還期限遙遙。

    忻州來使心想:這黑鴉鴉一片人不知駐扎多久,這要放開量吃下來估計很快就能把忻州的糧倉吃空,還要打敗郭承恩再還賬,跟“不還”意思差不多了;錢糧還是小事,打開城門把軍隊迎進城內,和開門揖盜沒有兩樣,沒哪個疆臣敢同意這一條。

    他只能越發賠笑:“糧草我們忻州城里再湊一湊,給大王送到……應州,應州行么?”

    溫凌手上盤弄著自己的大刀,半日,左邊嘴角一挑,說:“你哄誰呢?你們南梁,我算是看透了!沒關系,你不開城門,我自己來開。”

    “不不……”來使一疊連聲的,越發卑微,“總好談,總好談。”

    “沒什么好談的!”溫凌突然拔出刀,直指向來使的鼻尖,心里一直隱忍的諸多怒氣像找到了宣泄口似的,“我要四樣:郭承恩的人頭、大開的忻州城門、充足的糧草”

    他頓了頓,“第四樣”沒開得出口,好一會兒才又說:“背約叛盟,你們的皇帝我們已經無法信任了!能滿足我的要求,我就放過忻州,不然,忻州就等著被我屠城吧!滾回去傳話!”

    第 76 章

    忻州刺史馬靖先聽到溫凌的回答, 先是勃然大怒,拍著椅子扶手大罵“靺鞨人簡直是禽獸!”

    但接著平靜下來,就漸漸變得面如死灰, 撐著額頭幾乎要落淚:“怎么辦?怎么辦?忻州哪里抗得過靺鞨人的鐵騎?”

    他的幕僚勸他:“明府, 忻州雖不大,到底城墻還堅固,城中也有糧食, 和靺鞨人硬撐上幾個月, 最后缺糧不支的是他們。”

    馬靖先心下猶疑,上城墻遠遠一望, 只見靺鞨的連營圍繞著整座城池, 刀槍劍戟都明晃晃的,看著實在嚇人。

    他雙腿哆嗦,幾乎要從雉堞上摔下去:“這……這有多少人啊!你難道沒有聽說過,應州比我們忻州還要高大堅固,都沒有守過半個月!應州被破之后,節度使毀家紓難,自己也丟了一條命, 應州才沒有大肆屠殺;而這次,那冀王可是明擺著說了要屠城的!”

    他恐懼,周圍陪他巡城的守軍哪個不跟著恐懼?

    刀砍不破的鐵浮圖甲,馳騁如風的靺鞨快馬, 丈二余長的紅纓槍矛,還有準頭極高的雕弓羽箭,靺鞨人能征善戰、殘暴嗜血的形象絲毫沒有因郭承恩抵擋了他們近十天而削弱分毫。

    忻州城臨時征召民夫, 加固城防。

    高云桐和他帶的幾個人自告奮勇前往,累了幾天, 也頗有收獲。晚上回到所住的小客棧里,要了一壇酒和一些小菜,既是解乏,也是便于會合密談。

    鳳棲被他們一道請了過來,酒她自然不喝,但看男人們一副凝重的模樣,她就連吃飯也沒了胃口,問道:“我這幾天看忻州的集市都冷落了很多,冀王圍城,是真的咯?”

    “是真的。城外團團地裹了一圈,兵將好像沒有少,士氣也依然旺盛,大概在并州外損失不大,只是不愿意和郭承恩耗著了,就轉道忻州。”

    原以為忻州可以躲避戰亂,沒想到反而落入了進不得進、出不得出的泥潭里。

    鳳棲有些懊惱:“唉,并州難克,而忻州容易,我怎么沒想到這一點?”

    “哪里都不好過。”高云桐喝了一口酒說,“戰火會往哪里蔓延,只怕連靺鞨人自己都并沒有刻意謀劃。即便咱們不往忻州來,往東邊去,幽燕在靺鞨治下,鐵騎要踏過黃河,直奔河北河南,又是什么難事呢?”

    他伸出手指沾著碗底的殘酒,在木桌上畫出一道“幾”字形的長河,在長河兩岸點點戳戳,眉頭越皺越緊。

    鳳棲看著他點戳的那些痕跡,心里也不由揪緊了。

    但他俄而眉卻松開,弛然笑道:“此刻就是把始作俑者章誼拉出來千刀萬剮也沒有用了。前面的事現在后悔也白搭,廟堂上的人難以兼聽,我們卻已經盡了做臣子的忠心。”

    他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大口大口地喝著,喝完一抹嘴角的殘酒,仿佛是一個糙糲的漢子,但目中銳氣逼人,毫無懼怕之意。

    他說:“讀圣賢書所為何事?從今而后庶幾無悔!(1)高某自告奮勇和并州大營的幾個兄弟到應州為斥候,見聞頗不少,不虛此行。現在既然被命運送到了這里,自然也要搏一搏命運。在忻州能救下一個蒼生就救一個蒼生。”

    他的話雖不激昂,甚至帶著些目空一切的驕傲笑意,但跟他的幾個人都熱血沸騰,紛紛倒酒,一仰而盡,然后舉手要砸碗為誓。

    高云桐急忙制止:“慢來,慢來!酒碗是店家的,咱們平白多賠幾個碗犯不著。再說,沒事聚一起砸碗,也叫人家心有疑懼了。還有多少酒?”

    他搖了搖酒壇子,笑逐顏開:“還夠兩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兒再去角樓找活計,探探刺史馬靖先的想法。忻州雖小,到底是城,眾人一心,至少溫凌沒那么容易破城。”

    遂給幾個伙伴一人倒了小半碗酒:“喝!”

    鳳棲問:“你別光有一腔孤勇啊!要守城,該怎么守?你能指揮得動刺史?你不過就是個民夫。”

    高云桐笑了起來:“不錯呢,你說怎么辦?”

    鳳棲看傻子一樣看看他:“你問我?你在并州,是怎么辦的?”

    “我在并州……”他好像在回憶,還帶著笑意,“隨著官差押解到了地方,先關入牢房,和一群五大三粗的罪囚一起呆了三天,吃了三天臭水餿飯,閑著互相聊天,才曉得所謂的‘罪囚’,十之六七是抗稅的農人、販了些私鹽的小賈、活不下去所以落草為寇的小嘍啰……我這樣以文字得罪上司的,也有個把。一片‘治世’,便是這樣的幽暗底色構成的。”

    “都預備好了脊梁準備挨頓杖打,臨行刑前,有人叫住了行刑手,說:‘這個人是晉王寫信拜托曹將軍照應的,又是個書生,就免了他一頓殺威棒吧。’于是單獨提溜我到一邊,叫我寫了幾個字給他們看看,于是后來就主要廂軍營里做些抄抄寫寫的事。”

    他對鳳棲拱拱手:“對了,應當多謝!”

    鳳棲轉身避開了他的禮,然后聽他繼續說。

    “抄抄寫寫實在太容易,而我呢,大概從來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吧?覺得肚子里寡了油水,充軍又沒有帶多少錢來,只能想辦法自己掙。寫了幾首歪詩破詞,倒入了三教九流的眼,在并州教坊間傳唱開,掙了點羌笛琵琶的辛苦錢,換了幾頓酒肉吃。”

    “閑來就跟著其他廂軍一起出操。他們練得有氣無力,我吃飽了酒肉,就能練得認真些。畢竟都充軍了,哪曉得哪天會見真章、上沙場,練的可是保命的功夫。”

    怪不得身手不錯,不算力大無窮,但矯健而穩準狠,頗有一番巧勁。

    “再然后,”他聳聳肩,一臉無所謂般,“楚館秦樓之名,傳揚到并州官場之上,人道是有個犯過前來的無行文人,會吟詩填詞。有幸在青樓見到曹將軍一面,他由侮慢而漸漸將高某引以為知己,也算是我的意外之獲。充軍之人,不敢奢望什么,在需要的時候能報效國家,就是我的心愿了。”

    “但是現在,我總不可能再寫點詩詞歌賦的去投奔馬靖先吧?”他說,“忻州城門口,馬靖先帶著二十幾輛大車‘出巡’,已經是盡人皆知,呵呵,忻州軍心民心渙散,也是必然的了。”

    “那……”鳳棲有些疑惑,“你總有計劃吧?”

    高云桐看了看她,又環顧了自己的兄弟,然后蘸了些酒液,在木桌上畫了忻州的城防圖:“忻州城防和糧草尚不如應州,眾人一心的話,或許能扛兩個月吧?關鍵還是要朝廷的救援朝廷若失了忻州,并州就孤立了,若占領了并州,太行八陘這樣的天險也等于對外敵毫無作用,反倒鉗制了自己。只盼著溫凌并不那么了然我國的山河地理,不然他要是和晉地死磕下去,我大梁就不堪設想了。”

    他最后說:“我明天無論如何要去闖一闖刺史的衙門,勸馬靖先要鼓舞士氣、團結民心,能扛久一點,得到朝廷增援的機會就大一點。”

    鳳棲欲言又止,在高云桐凝注她的時候,還是說:“我的想法,明兒等你從刺史衙門回來的時候再看吧。”

    第二天大早,鳳棲就聽見客棧里高云桐那一間的動靜。

    她推了推溶月:“起床吧,我也要和他們一起去刺史衙門口看看情況。”

    溶月睡得迷迷糊糊的:“到刺史衙門口?也好,亮明身份,讓刺史想辦法送你回咱們晉王府去……”

    “你還在做大頭夢呢!”鳳棲又好氣又好笑,又推了推她,“外頭溫凌的軍隊包圍著,刺史的人大概率打不過,一出忻州正好給溫凌抓個正著。你猜他會用什么酷刑來處置我們倆?”

    溶月頓時嚇醒了,豎起來揉揉眼睛:“娘子你說什么?”

    鳳棲道:“起床吧,高云桐他們今天要去刺史府商量御敵的主意,我們也跟過去瞧瞧情況。”

    洗漱出門,見高云桐又換了一身裝扮。

    這次妥妥的像個讀書人了,淺碧色細布直裰,領口露出白苧麻的內襖。青羅幞頭,襯著洗干凈的臉,若是垂眸,只覺得是個肅穆方正的青年書生;但他只一抬眼,味道又不一樣了,眸子中若有勁光,鋒芒畢露,若是再帶一點笑意,好像又變得狂放了。

    鳳棲覺得,他要是穿上溫凌的那一身鎧甲,指不定就是一員儒將了。

    他叉手道:“郡主也是要出去?”

    鳳棲“噓”了一聲,低聲道:“這里能這么稱呼?”

    “那”

    “我在家行四。”

    “四娘子。”他琢磨似的說了一聲,又笑道,“我這么叫,好像有些僭越。”

    鳳棲突然臉微紅,半日說:“就這么叫吧,我想同到刺史衙門看看情況。”

    “去可以,不要露面。”高云桐說。

    鳳棲道:“為什么?你怕我說錯了話壞了你的事?”

    “不。”高云桐說,“懷璧其罪。馬刺史貪生怕死之態已經顯露,不要泄了自己的身份,讓他把你當禮物送出去換他自己的命。”

    鳳棲怔了怔,才說:“我明白。”

    從溶月手中拿過冪離戴上,綃紗遮住了她的面龐。

    “不冷嗎?不戴風帽的話?”

    “還好。”鳳棲轉而問他,“你不冷嗎?冬日穿細布直裰的,里面都要襯皮襖。”

    高云桐笑道:“皮襖雖然沒有,有充軍時配發給廂軍的絲綿小襖。我這件特別厚實,是曹將軍特意叫人翻好的給我的,很保暖。”

    鳳棲詭異地一笑,問:“你身上這件,是不是針腳細密,都用水藍色的苧麻線縫的?”

    “對。”

    “是不是前胸后背絲綿都絮得很厚,但腋下肘間則薄?”

    他愣了愣,又點頭說:“對。”

    “是不是……里襟用紅色絲線繡了一個‘晉’字,而且是秦篆?”

    高云桐沒有再說“對”,他看著鳳棲隱在綃紗面簾后的面龐,她眼里的笑意仿佛流溢出來,帶著慧黠與俏皮。

    他緩緩地點點頭,說:“針法如筆法,頗有《嶧山碑》的筆意,畫如鐵石,字若飛動,婉中帶剛,居高睥睨。”

    她“噗嗤”一笑:“就單單一個‘晉’字,哪有那么多說頭?”

    “字如其人嘛。”他笑了,頰邊彎彎一對渦,不笑的時候完全看不出來。

    鳳棲心想:這個人長得也有趣,文士的秀致臉龐,武臣的犀利眉目,又有少年郎的明媚笑渦,湊在一起居然不覺得違和。

    于是又多看了他一眼。

    而他說:“我不能耽誤了,先得到衙門口候著。”

    轉頭時,鳳棲看見他耳后洗凈了,刺青的靛色印痕觸目驚心。

    她在剛剛一段春風般的交談中感受的一切美好,突然像被這團靛青色砸到了似的,胸腹里一陣難言的酸澀。

    而那有著少年般笑渦的青年男子,步履飛快,仿佛帶了一陣風似的,轉眼出了客棧的排門,消失在街道上。

    第 77 章

    鳳棲和溶月到刺史衙門口, 大概是晚了,大堂門口擠著不少人。只聽里面一陣怒吼:“現在是什么人都能來獻策了么?不問你個僭行之罪,你是不是不曉得馬王爺有幾只眼?!來啊, 給我亂棍打出去!”

    鳳棲心里一緊, 趕緊擠到人群的前面看個究竟。

    圍觀的人都在竊竊私語:“馬刺史現在心情糟糕著呢!這個人真是膽大狂妄,不知死活。”

    還好“亂棍打出去”并不是法定的五刑之一,目的是“打出去”, 而不是“亂棍打”。

    而刺史任用的衙役卻是一臉戾氣, 高舉著竹板,劈頭蓋臉就打下來。

    高云桐很狼狽, 兩條手臂遮著腦袋, 且走且退,倒不求饒。

    出了刺史衙門口,他撣撣衣服,看見鳳棲,苦笑了一下。

    旁邊一個好心的老漢勸他:“別獻什么策了。這如今,除非能叫靺鞨人轉身就走的‘策’,或是能讓刺史官人毫發無傷離開忻州的‘策’, 其他的,都入不了官人的法眼,都免不了挨打。”

    門口衙役用長竹板子指著那老漢,瞪眼喝罵:“那老不死的你在說什么?!”

    頓時一片死寂, 大家灰溜溜地各自拔腳離開,再無人在衙門口說話了。

    離開衙口,轉到僻靜的地方, 鳳棲才說:“你看明白了?”

    高云桐點頭說:“都挨了頓打了,當然看明白啦!馬靖先哪有心思組織忻州的軍民一戰靺鞨!他只想著自己能全須全尾的, 最好別得罪冀王,靺鞨軍就自己跑了怎么可能!”

    “別指望他了。要救忻州城,得把這個人弄走。”

    “弄走?”高云桐玩味地看著鳳棲,揉著胳膊被打疼的地方,卻饒有興趣地問,“愿聞其詳。”

    “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川壅而潰,傷人必多。”鳳棲先轉了句文,見他挑眉而笑,便接著說,“可是,茶館酒樓貼再多的‘莫談國事’,人們就不擔心國事了?只是無從知曉真相,反而醞釀得越發容易輕信罷了。溫凌之前不屠城不是因為心善,而是因為不必要;他殺幽州兩院夷離堇、應州節度使的時候從不手軟。他這心狠手辣的特點,我們可以給他傳一傳,川壅而潰,是馬上的事。”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看你了。”鳳棲笑了笑,“反正也不會比現在更糟糕吧?”

    忻州城里的恐慌越發嚴重。

    從不知哪里的酒肆茶樓傳出的消息,都說靺鞨人殘暴無情,進城就要屠殺,而當官的首當其沖會死得難看,有幽州和應州為例。說得有鼻子有眼。

    而刺史馬靖先很快聽聞靺鞨冀王以往的種種手段,更是緊張得夜不能寐。

    開城門投敵,他也沒那個勇氣,到底拿著大梁的俸祿,做全國第一個行搖尾乞憐的投敵之事,會被御史們和百姓們的唾沫星子淹死,后世也會被釘在恥辱柱上永不得翻身。

    他只能愈發嚴厲,用鞭子督著城里的軍士們晝夜輪班,死死盯著城外的舉動。

    但沒幾天,靺鞨的攻城軍械運到了城外,很多還是南梁支援的:云梯、焦傲車、巢車……硬木和鐵質的底座,上面覆蓋著防火的濕氈子,又高又堅固,里面可以躲進幾十個勇敢的士兵,借助軍械的掩蔽登上城樓一頓砍殺。

    剛剛被逼出來的一點士氣又泄光了。

    馬靖先面如死灰,問左右:“如今該怎么辦?”

    大家并不敢說話,好半天才有一個在他的威逼之下道:“要么……先備好礌石,或許能夠抵擋一陣。”

    “胡說!鐵架子的巢車,砸多少礌石下去能砸壞一個?”

    他吹胡子瞪眼,把先發言的那個幕僚罵得狗血淋頭,接著又指名問另一個:“你有什么主意?”

    另一個也無奈,咽了一口唾沫:“要么……趁夜里派些士兵縋墻而出,到敵營里殺他個措手不及。”

    “亦是荒唐!”馬靖先怒罵,“縋城而下能有多少人?靺鞨軍有多少人?被他們踩死都不夠!”

    然后跺著腳罵所有人:“養了你們這群廢物!!”

    大家眼觀鼻、鼻觀心,不敢說話,唯恐把長官的怒火引到自己頭上。

    但有一個猶豫地抬眼悄然望了馬靖先一眼。

    馬靖先威嚴地指著他問:“你有什么主意?”

    “卑職有一個主意,但是……”那幕僚小心看了看刺史,“但是要請明府借一步說話。”

    馬靖先眉梢略略一挑,已然明白了,故意說:“臣不密則失其君。只要有法子,借一步就借一步吧。”

    跟著那幕僚到了二堂的一間側屋,遣開了伺候的丫鬟,說:“說說看。”

    “靺鞨人在北城防備得松懈一些,明府不妨以那里作為突破。”幕僚小心地看了馬靖先一眼,見他雖然皺著眉,但也沒有呵斥,于是接著說,“如今正面與靺鞨相抗,無疑是以卵擊石,消息又遞不出去,朝廷想派軍隊過來增援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明府以國土為重,親身出城求援,怎么說都是官家要贊揚的忠心。”

    只要不是開城門當面投降,其他都好說,編一個借口總是容易的事章洛那位衙內已經給百官做好了榜樣。

    馬靖先心中甚是寬慰,捋著胡須滿意地點點頭:“不錯,不錯,現在城中危難,等閑的斥候無法信賴,萬一反倒泄了城內的機密,就極為不妥了,還是我親自求援來救這座忻州城比較合適。”

    “不過,”他又問,“北城松懈是松懈,若大開城門時給靺鞨人沖過來卡住了門軸,不就等于破了城么?”

    幕僚說:“這是沒有辦法了,還是辛苦明府縋城而下。北城有幾處傍山,軍營網城是無法駐扎的,所以沒有幾個靺鞨人,巡邏過去的也是寥寥,小心避開就行。”

    “可我還有些東西……”

    金銀財寶太多,棄之不舍。

    幕僚無語,好半日才說:“還得明府自己拿主意了。”

    馬靖先跺了跺腳,咬咬牙說:“唉,如今生死存亡之際,也顧不得身外之物了!只能請了朝廷的援兵打敗靺鞨,回城再取東西吧!”

    揮淚回去收拾隨身可帶的金銀細軟了。

    夜幕深沉之時,城中一片闃寂,擔驚受怕的民眾被宵禁管制在街坊之中。

    卻不知北城一角,一城的刺史帶著十幾個親衛,腰間扎得鼓鼓囊囊的,正悄無聲息地登上城墻雉堞。

    三丈高墻上俯視下去,刺史馬靖先的雙腿未免也要篩糠,然而進退均已一樣被逼到了山窮水盡,只能指望這唯一的機會了。他的親衛也鼓勵他說:“明府,卑職們先下去兩個接應,上面也留著人幫明府扯著麻繩,明府您慢一點順著下去,不會有事的。”

    馬靖先深吸一口氣,又深嘆了一口氣,終于說:“生死成敗在此一搏了。”

    他探著頭看兩個親衛先順墻而下,練家子到底手腳矯健,很快就到了地面。

    他們不敢點燈,不敢高聲,揮揮手示意了一下。

    馬靖先拉著麻繩試了試,又緊了緊腰間拴的另一根繩子,然后在親衛的扶掖下跨過雉堞,小心地一點一點往下挪動。雙手難免被麻繩磨得生疼,胳膊也抖得厲害,幾乎要支撐不住,他粗粗地喘著氣,有些后悔自己帶了太多沉重的金銀在褡褳里,但這時候扔了也舍不得,只能咬咬牙,繼續一點一點往下挪。

    身旁兩個親衛跟著他一起下城墻,自然也隨著慢慢移動,但耳朵里突然聽見什么聲音。

    “這是……”

    疑惑的問題問了一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而且,明白了也晚了。

    斜剌里抽冷子一支冷箭射過來,馬靖先左邊那個縋墻而下的親衛后心口中了一箭,他的皮甲根本搪不住箭鏃,喘了幾聲就撒手人寰,被腰間的繩懸吊在城墻半腰。

    遠處傳來靺鞨人笑嘻嘻的聲音:“這箭法不夠厲害。射繩子!”

    又是一聲弓弦響,一支箭破風而來,金屬箭鏃猛擊在城墻磚上,而掛著另一個親衛的繩子斷了,只剩手里那根。

    那親衛一驚非同小可,顧不得旁邊自己的主子,對上頭喊:“快!快放下繩子!”

    繩子急急放了一段,又一支箭射斷了他手里握著的那根繩,他從兩丈高摔了下去,頓時一聲悶響。

    馬靖先嚇壞了。

    先喊著:“快!快!快把我拉上去!”

    但他有些沉重,上頭的人也緊張,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拉動了一尺。

    他又喊:“不不!快把我放下去!”

    至于放到地面會被靺鞨人捉住,此刻已經顧不得了。

    于是繩子又往下放,他宛如吊在半空的一只肥雞,撲扇著、蠕動著、手忙腳亂的。

    靺鞨人又開始笑著嚷嚷。

    馬靖先不懂靺鞨語,問:“他們在說什么?”

    “好像……是什么‘火’?”

    果不其然,遠處飛來幾支火箭,流星一樣釘在磚縫里,火苗燃著了繩索,麻繩一點點被燎焦,變得越來越細。

    大家對馬靖先此刻的恐懼感同身受,但已經沒有辦法幫他了,除了喊“刺史快一點!”然后看著他驚慌失措地蠕動。

    兩根繩子很快都燎斷了。馬靖先“噗嗤”一聲,像個沉悶的水袋一樣落到了地上。

    他的左腿“咔嚓”一聲折斷了,后背和后腦勺猛地一震,然后麻了。

    馬靖先沙啞地喊了一聲:“救救我……”

    艱難地扭過頭,那個先他一步掉下來的親衛摔得比他還要重,渾身一陣一陣地抽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上面的人也在躊躇,直到看見騎著戰馬、披著戰甲的靺鞨將兵們圍過來,才決意放棄馬靖先了。

    一個個腦袋都從雉堞上縮了回去,連放兩箭嚇嚇人的都沒有。畢竟,遠離城墻,活命的機會大一點。

    馬靖先仰起臉,倒著看見一匹烏騅馬慢慢靠近了他,馬上那人披著幽夜般色澤的黑狐絨斗篷,鐵黑色毫無光澤的盔甲把僅剩的一絲月光都吸進去了似的。面甲上露出一小截面孔,皮膚冷白,雙眸幽深,帶著冷漠的笑意。

    那人會說漢語,打量了馬靖先半晌,問:“你叫什么?是什么人?”

    馬靖先哆哆嗦嗦的:“我……小的姓牛,叫……牛三。是……城中做生意的。”

    那人冷冷一哼,馬匹繞著摔癱了的親衛一周,說:“撒謊。他幾個身上穿的是南梁的皮甲不在戰場時,士卒用輕便的皮甲護身,但普通做小生意的人家,誰敢私藏甲胄?”

    “我……我有錢。”

    馬上那人馬鞭指著馬靖先說:“看看,他傷哪兒了?”

    一旁的步兵親衛小跑上前,嫻熟地在馬靖先身上一頓按。

    馬靖先剛摔下來時只覺得渾身毫無知覺,此刻被他按到小腿,突然鉆心般痛,不由嘶喊出聲。

    那步兵回報:“左腿斷了。”

    “嗯,讓他說實話。”

    都不消吩咐,那步兵嫻熟地把他斷了的左腿一掰。

    馬靖先狠命地抽了一口氣,肚皮打挺似的昂起來,而后叫得慘烈:“啊”接著是哭。

    “說吧!”

    馬靖先哼哼地哭著,但略一遲疑,左腿斷骨又被反折,他看見尖銳的斷骨從他厚繒的褲子里戳出來一截,血淋淋又白森森的。

    “我說!我說!饒命!饒命!!”他斷斷續續的,邊哭邊說,“我是忻州刺史馬靖先。”

    “大王!”靺鞨士兵很是興奮這是一下子捉住了忻州的最高官員。

    馬背上的溫凌也有些高興,但好像也不特別高興,嘴角扯了扯算是笑過了,

    捉住個慫包,一點意思都沒有。

    何況,他心里還有一根刺,只是現在軍情緊要,還不能顧及,但一想起來就是心臟隱痛,想著要把她千刀萬剮才能出氣。

    所以,一切喜悅仿佛也遠離了他似的。

    “總算沒有白忙活,先把人帶回去。”溫凌吩咐著,“明兒早上,用他來逼開忻州的城門。群龍無首,想必會聽話的。”

    不等他吩咐,馬靖先上趕著表忠心:“是!是!我一定叫他們開城門……大王饒我一命吧!”

    溫凌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圈馬往回走。

    他的親衛在夸他:“大王真是神機妙算!果然在忻州北城只守了幾天,就捉到這么大號的人物!”

    溫凌冷冷地微笑,在寒夜里騎著馬緩緩歸去。

    風很刺骨,吹得他的眼眶發酸,臉也僵硬。

    他猶記得,在攻陷應州城的前一天,帶著她爬到高崗頂,登到望樓上眺望。

    她穿著大紅色的羽緞斗篷,潔白的絲綿小襖,手凍得通紅冰冷,把他心疼壞了還不能說出口。

    她遙望著應州的眸子很清很亮,睫毛忽閃忽閃的,美得叫人心軟。

    她告訴他說,作戰時不能趕盡殺絕,一旦趕盡殺絕了,里面的人知道必死無疑,則勇力勝以往十倍,必然要拼死相搏。

    那次他沒有聽她的,認為只是婦人之見。

    然而這次不由自主地故意放松了忻州北城的城防,果然自作聰明的忻州刺史選擇了半夜縋墻逃亡。

    她是真的聰明通透,可聰明卻不肯用在與他一同開疆拓土、一同登頂上。

    第 78 章

    第二天一早, 忻州的軍民就被吵吵醒了。

    “馬刺史被靺鞨人俘虜了!就吊在北城外呢!”

    所有的街巷都在傳,越傳越叫人惶恐:這一城的最大的軍事長官都叫人俘虜了,忻州還能怎樣渡過這一劫難?!

    最早知曉消息、也最早崩潰的是忻州的守軍。

    不知誰先帶頭, 紅了眼似的到忻州的富戶開始搶掠沒有人管了, 搶到了就是自己的。

    再接著,聽說有女孩子被當兵的污辱了,先是被搶掠的富戶家的女孩子, 次是教坊里的女孩子, 再就是尋常百姓家的女孩子。

    軍紀一片混亂,到處是哭喊聲, 城里還沒進外敵, 就先被自己人給攪成一鍋粥。

    小客棧外面大概也來了搶掠的忻州士兵,氣勢洶洶在外面喊:“銀子!我們只要銀子!那么重的鐵錢和銅錢,怎么搬得動?!”

    客棧掌柜戰戰兢兢:“各位軍爺,小店小本,從來都是銅板進出賬的,碎銀子只有這么多了……”

    接著是一聲清脆的耳光聲,掌柜帶著哭腔:“軍爺, 小老兒這把老骨頭都在這兒了,豈敢為了一些銀子送掉一條命?……”

    有人嚷嚷著:“里面去看看,萬一有做生意的來投宿,說不定有金銀。”

    鳳棲不由緊張起來:她有金子, 還有美貌,亂世里懷璧其罪,這兩樣絕世的好物事就是最可怕的東西。

    “溶月, ”她低聲吩咐,“把我們帶來的值錢東西藏到大床的承塵上。”

    溶月慌慌張張地把東西藏好。

    但人呢?難道也藏起來?

    “到高云桐那里去。”鳳棲簡潔地說。

    屋子都靠著, 有他們在,會安心得多。

    她倆躲在高云桐的臥室里,高云桐說:“別慌,軍隊會潰亂,我猜到了。這種急亂,根本沒有人組織起來,士兵們也是各自為政,只仗著自己有刀兵才放肆,所以反而不足為懼。”

    他撫慰地看了她們倆一眼,閃身出去,還帶上了門。

    他在對外頭的人說:“蔡虞候,咱們這里你是官身,斡旋這些小兵,只管拿出并州大營的氣勢來。”

    鳳棲暗道:原來他并不是一群人中地位最高的,但大家又都聽他、服他,除了自家有兩把刷子外,曹錚應該也是給了他一些信任和權力的。

    果然,一會兒外面就擾擾的亂起來。

    聽腳步,大概是兩個人闖了進來,一開門就大聲嚷:“你們是干什么的?”

    這會兒被稱為蔡虞候的,平時被大家叫“老蔡”,是個性子沉穩的男人,路上不怎么說話,只是常憨憨地笑,這會兒開口,倒也頗有官威:“我們是并州大營的,本來是憑節度使曹將軍的鈞命,來忻州傳遞消息現在,這消息是不是不必傳了?”

    闖進來的人愣了愣:“呃……刺史已經被捉了。忻州大概是保不住了。”

    蔡虞候說:“胡鬧!忻州只有刺史一個當官的么?權知忻州府,總有人吧?府下小吏難道也一個都沒有?”

    城中游勇潰散,哪里還聽官府的召喚!

    但是這么冷靜而居高臨下的問話,倒是挺能唬人的。

    闖進來的兵卒半日說:“我管不著了!自家小命要緊。”

    “刷”的一聲,大概是亮了兵器,但不知是哪一方亮的。

    鳳棲屏住了呼吸,忍不住從門縫里悄悄往外看。

    拔出刀的是自己這一方。

    而慌亂的是闖進來的兩個小兵:“你們干什么?!別以為我們怕啊……”

    事實上已經怕了,兩個對五個,氣勢上也遠不足。所以兩個小兵邊虛張聲勢,邊一步步往后退。大概是平時疏于操練,動作很蠢,一下子就被拿住了,手肘上麻筋一敲,握不住刀劍頓時撒手了。

    高云桐說:“虞候,先不忙著動手。這兩個劫掠,罪不至死。先拿到知府那里刺史不在,知府理應將城里管起來,外敵圍城,此刻更是不能自亂,自己亂了,命都保不住。”

    他轉頭向那兩個被摁住了的士兵:“你們是忻州的廂兵,額角、臉頰或耳后都有刺青,靺鞨冀王有備而來,若是攻破忻州,第一個要屠的就是軍士。你搶了再多金子,又能帶得出城門享用么?”

    那兩個士兵頓時垂淚:“我們……也知道。但事到如今,只盼著城破之后能僥幸逃出去。逃出去,總得有錢傍身才能活得下去……”

    另一個說:“哪個想當這狗日的兵!關的餉都填不飽自己的肚子,家里還有老婆孩子嗷嗷地等一口飯……”抹了一把淚:“給朝廷賣命,不值!空餉和錢糧都進了當官的腰囊!”

    朝廷和地方沉疴已重,唯有官家在一群佞臣的馬屁話中全不自知。

    高云桐好一會兒才說:“你說的并沒有錯。但是接下來不是為朝廷賣命,是為自己。”

    刺史衙門和知府衙門并不在一起。知府此刻也嚇得篩糠,躲在衙門深處不肯出來處置事務。門口的大鼓都給人敲破了,受苦的百姓捶胸頓足的,大聲喊冤。

    先喊的是家里被當兵的劫掠了。

    后來有幾個急了也不怕丑,捶著胸脯喊:“奸了人,打得奄奄一息的,官府也不管嗎?!外頭還沒打進來,自己人先就把自己人給弄死了嗎?!我那可憐的女兒!……”

    高云桐把兩個到客棧搶掠的士兵往衙門口的臺階邊一丟。兩個人都捆著,毫無囂張的模樣了。

    而蔡虞候對大門喊道:“我是并州大營的虞候,重要的事求見知府,知府若不見卑職,只怕靺鞨軍說要‘屠城’,這里的每一個人都躲不過了!”

    四周寂靜了片時,接著有人哭起來,也有人叫起屈來,還有的跺著腳:“一個都逃不過,還不如搏一搏!橫豎都是死!”

    知府衙門的朱漆大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個腦袋說:“有憑由么?”

    “沒有憑由,也進不了忻州的門。”蔡虞候笑了笑,掏出憑由晃了晃,“我們都有。”

    “進來吧,知府在二堂忙著布置軍務。”強行往知府臉上貼了個金,又趕緊把幾個人救命稻草一樣請了進門。

    也不知里面談了些什么,但衙門口是開了,知府柳舜親自出來對圍觀的忻州百姓說:“馬刺史雖然被俘了,但是忻州軍民只要一心,我們還是可以抗一抗靺鞨人的!剛剛并州大營的幾位已經和我商議了求援的事,大家伙兒眾志成城,只要熬到援兵來到,忻州就有救了!”

    這話終于給所有人燃起了一些希望。

    到了下午,忻州的幾座軍營里,從都司虞候開始整頓軍務,殺人、侮辱婦女者軍法處置,當場處死了六七個;傷人、搶掠者被摁跪在忻州最大的市集上狠狠打了一頓軍棍,幾十人拖著血淋淋的脊梁示眾。

    軍心安定,民心也漸漸安定多了。城中招募壯漢再次加固城防,準備礌石、火油和箭鏃,秣馬厲兵,終于有了開始好好做防務的樣子。

    高云桐再一次站上忻州城墻,看士兵和民夫們準備作戰,也觀察城外的景象。

    一面面海東青旗被北風獵獵地吹著,軍械環圍在城墻四周;幾百座網城,成千上萬的連營一直消失在山坳的轉角處;不遠處的山上豎起了比忻州城墻四角的哨樓還要高的簡易望樓,隱隱還能看到上面的人影。

    最觸目驚心的,是北城外豎起了好高一座柵欄,柵欄上吊著幾個人:中間一個特意給換上了展腳幞頭、朱紅襕衫,斷掉的一條腿還穿上了皂靴,凄厲的呻.吟聲傳到城墻邊;旁邊三個則穿著皮甲,都奄奄一息地垂著頭。

    會漢語的靺鞨士兵在城墻下高喊:“刺史已經被俘了,現在投降,饒刺史一條命,也饒城里人的命;現在還敢頑抗,就屠城!拿你們的尸骨筑京觀!把你們的妻女帶回咱們白山黑水里賞給謀克猛安的兄弟們!”

    高云桐肅穆地看著斷了腿的刺史馬靖先,好一會兒方問:“靺鞨人能信么?”

    也是好一會兒,身邊方有忻州的將士回答:“不能信。即便不屠城,城里也必遭劫難。”

    應州就是最好的榜樣。確實沒有屠城,但為了搜取糧食,富戶和窮人都經了幾輪洗劫,當時就死的想想還是幸運的,接下來缺糧的城市必然是易子而食、凍餒成一具具餓殍。

    高云桐又看看左右,仿佛有一點笑影在嘴角噙著:“那么,刺史要救么?”

    這次沉默的時間更長,因為不好答話。

    最后,才有個人嘀咕:“就算想救……也得有本事救呀。”

    多行不義必自斃。

    大家冷眼看著忻州刺史馬靖先拖著一條斷腿,先還嚎叫著求饒、讓忻州軍士出來救他;后來就只能在寒冷的北風里呻.吟,呻.吟了一整天。忻州城里的人像沒有看見他的痛苦形狀一樣,自顧自加固著城墻,把礌石和箭矢搬運到雉堞邊,張開強弩對著外面。

    溫凌在城外,瞇著眼睛看著城墻上的忙碌,好半日說:“備好軍械,明日就強攻。忻州士氣強過應州,這當是一場硬仗。但克下忻州,大家就有口飽飯吃,所以也當破釜沉舟了。”

    他來到馬靖先的身邊,馬靖先流著眼淚:“大王,大王,求求你饒了我一命。你放我回忻州城里,我一定開門投降,然后征集糧草奉于您……我畢竟是忻州的長官,他們會聽我的。”

    溫凌啞然失笑。

    忻州人對這位刺史的冷漠簡直寫在臉上,看來自己抓了這么號人等于是白抓了,可惜硬熬了兩天兩夜守株待兔。忻州既然看起來不打算救這位刺史,那么馬靖先唯剩的作用就是拿來恫嚇忻州新的領袖了。

    他笑道:“馬刺史,你受苦了。只要苦得其所,我定然留你一條小命。”

    馬靖先正準備感謝他的不殺之恩,就聽他說:“剁他的一只手,送到忻州城門口,再寫一份戰書過去:我靺鞨軍隊素來無堅不摧,忻州此刻群龍無首,何必頑抗?只要城墻上發一箭一矢,那么,忻州下令抵抗的官員,就會像馬靖先一樣,被我一塊一塊地剁碎!”

    他下巴一抬,一個親兵虎虎地上前,抽刀切豆腐似的沿著馬靖先的手腕一圈切下,一只手就落了下來。

    馬靖先發出嘶啞的痛呼,暈厥了過去。

    那親兵笑嘻嘻把斷手掂了掂:“好家伙,這家伙養尊處優,一只爪子那么重!”

    溫凌冷漠地笑道:“少廢話,給他傷口止血。不管忻州城里現在主管防務和軍務的是誰,我們都得靠馬靖先的肉塊來一塊一塊地威懾他們,所以這個人還不能馬上死。我看忻州的長官有多么大的膽子跟我抗衡!”

    他遙遙地望著忻州的北城門,城樓上也是一片沉默,那里的人握著長戈長槊,大概也在遙遙地望著這里血淋淋的一幕。

    溫凌心里有一點痛快,仿佛鮮血稍稍排解了他這一陣難以言述的憤懣。

    熬了兩天兩夜捉了個廢物,他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養足精神準備明日的大戰。

    火盆燒得熱熱的中軍帷幄后半間,是他的寢臥。

    他在親兵的協助下卸掉沉重的浮圖甲,簡單地洗了個澡。羊毛的被褥很暖。外面,又醒過來的馬靖先的呻.吟像唱曲兒似的很動聽。

    他滿意地入夢,夢中琵琶曲響起,她低低的吟唱響起: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

    她抬眼凝眸,嫵媚萬端,風情萬種。

    他捉住她的手,手小巧玲瓏,又嫩又滑。

    他攬住她的腰,腰綿軟纖細,恍若無骨。

    他親到她的面頰,她想躲閃,卻躲不開,面頰嬌嫩得花瓣似的,轉而變紅微熱。

    他親她的嘴唇,她被鉗制著,只能乖乖聽話,那柔軟的櫻唇被含住,潔白的貝齒被分開,他探索著她深層的溫柔芬芳,也享受她的無可奈何、不能自主。

    “你這個妖精!”他在夢里切齒地罵她,“我對你那么好,我從沒對人那么好過!你卻如此對我!……我定當弄死你!”

    含霧的眸子,晶珠般的淚滴,似笑不笑的唇角。柔軟得像條蛇,溫暖得像暮春的麗日。

    真是個妖精,讓人如癡如狂。

    溫凌在劇烈的心跳里醒過來,渾身像有火在流竄。他掀開被子,看著腳那頭火盆里的焰,怔了一會兒。他的裈褲支棱著,隨著視線的聚焦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一切的火源因此而來。

    他在腦海中回憶著隨軍營伎中最美的那幾個,卻一絲興趣也無。

    滅火只有靠她,或靠自己。

    他一定要弄死她!

    他一邊靠自己解決燃眉之急,一邊憤憤地想。

    第 79 章

    早晨醒來, 溫凌發現夜里又下了一場大雪。忻州城外一片白茫茫的,一切都被掩蓋在白雪之下。

    他披上白色斗篷,先去看望了馬靖先, 那條斷臂被包裹住了, 血跡斑斑凝固在衣服上,人也面如金紙,呻.吟聲都不聞。溫凌說:“看好他, 找個軍醫來瞧瞧, 別讓他死。”

    接著點好兵,一如攻破應州的模式, 先讓抓來的民夫打頭陣, 把城上的箭矢和礌石吸引下來這些武備之物數量是有限的,以人為標的,城墻上必然是一片慌亂,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會一通亂打。然后他訓練有素的士兵再架云梯和焦傲車攻城,三天內必叫城內崩潰。

    若是那只斷手能嚇住城內烏合之眾的領袖,像應州節度使任用郭承恩一樣出點昏招,說不定還用不著三天。

    他嘴角挑起一些笑意, 叫人牽過他的烏騅馬,檢查了馬蹄和肚帶,翻身上馬,劍指忻州城的方向:“出發!”

    雪地里, 被刀槍威逼著的民夫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作為肉盾,自然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只能向死而去, 祈禱來生不要再投胎在這樣的亂世了。

    但當到了城外二百步的地方,騎在馬上的溫凌笑容凝固了。

    忻州城趁夜晚往城墻上澆水, 夜來氣溫陡降,水直接在城墻上凝固,一層層澆下來,城墻厚度加倍,而且變作上寬下窄的倒梯形云梯會架不穩,壕橋也很容易滑開。強攻的損失會幾倍于應州。

    民夫到了城下,箭矢礌石卻并沒有如期而至,上面有人在喊話:“兄弟們,受苦了!我們曉得你們也是漢人和北盧人,不幸被抓了壯丁,干這樣賣命的活計。”

    本來就不怎么有士氣的民夫們,一邊在雪野中哆嗦,一邊為自己悲慘的命運哭哭啼啼起來。

    溫凌抬頭看了看天,雪片極大,天色陰沉沉的,好像一時半會兒雪不會停。

    他壓低聲音,咬著牙問身邊的人:“昨日在城下放哨的士卒怎么不來回報?!這一城墻的冰,不忙上半夜,如何能夠凝成這樣?!”

    副將哆哆嗦嗦地說:“卑職后半夜聽說城上在澆水,是來回報的,但大王那時候夢中火氣大,說了句‘澆水又如何,正好澆滅我這熊熊火!’”

    他偷偷看了一眼溫凌的臉色,聲音越來越低:“卑職也沒聽懂是什么意思,以為大王說的意思是‘不用擔心’……”

    溫凌喉嚨口咸咸腥腥的,怪又不能怪別人。

    他胸口起伏了好一會兒,說:“叫民夫在城下生火,烤化這冰。”

    然而一邊天寒地凍下著雪,一邊杯水車薪地燃火,他自己也知道等烤化一墻的冰殼遙遙無期,純不過做個姿態罷了。

    煎熬到傍晚時分,城墻上縋下一個吊籃,里面坐著個人:大袖襕衫,但用的是士子的月白色而非官員的紫朱青綠,頭上烏角巾。對圍上來的靺鞨士兵指向他鼻尖的槍矛只皺了皺眉,伸手指撥開靠得最近的一桿刃口,說:“我是忻州來使,找冀王談如今之情勢。你們先問問冀王跟不跟我談,問完來告訴我。”

    漢語說了一遍,唯恐這些兵丁不通漢語,又用靺鞨語說了一遍。

    靺鞨士兵被他一口流利的靺鞨話鎮住了,槍矛略離開了一些,他就從吊籃里起身,撣撣衣襟,又張開兩臂:“我無寸鐵。”

    他很快在刀槍簇擁中到了溫凌臨時的行營。

    溫凌正在火盆邊烤著一條羊腿,邊烤邊用刀片下烤熟的一層肉,戳了放在嘴里。見人來了,先冷冷地笑笑,問:“吃晚飯了嗎?”

    那人坦然笑道:“還沒有。”

    溫凌割了幾片肉在盤子里,對自己的親衛說:“端去給他嘗嘗。”

    羊肉還沒有完全烤熟,里層的肉帶著血絲,呈現著粉色。

    那人挽了挽大袖,見沒有筷子,就用手捏了一片咬了一口,眉頭微皺。

    溫凌鄙夷地問道:“怎么了?不好吃?”

    那人說:“缺點鹽。”

    溫凌鄙夷的笑意收了,對親衛一抬下巴:“把鹽巴和韭齏給他。”

    那人于是大大咧咧盤膝坐在氈毯上,就著面前的小案,氣定神閑地先慢慢撒鹽,再抹上韭齏,然后把肉塞進嘴里,嚼了幾下笑道:“這羊肉肥而不膩,鮮香多汁,味道不錯。”

    溫凌看他捋著袖子,興致勃勃地把肉吃完,笑問:“看你這模樣,仿佛餓了很久了。忻州沒人了么?怎么會派你這樣的人過來和我談?”

    他努努嘴,指了指外頭大帳的門開著,看得見吊在柵欄上,斷了一手一足的馬靖先,垂頭奄奄。

    那人笑了笑說:“忻州不缺人,也不缺糧。馬刺史不得民心,救不救他也無所謂;我呢,無名小卒一個,被公推來聽聽冀王的意思,其實無家無口、無牽無掛,即便砍成一塊一塊的送回忻州,也沒有人會在乎的。”

    在溫凌面露殺氣之前,他又語氣一轉:“不過,大王的意思總要有人傳達,來使您都殺光了,又能破得了我們忻州的城?實現得了大王的期望?”

    下巴一抬,卻是挑釁的意味。

    溫凌看他這滾刀肉的德行,尋思他剛剛那些話,也確實是不錯。殺人撒氣簡單,但攻不破忻州,自己大軍可能馬上就要餓肚子了這是他現在最愁的事,還不能擺臉上,不能讓好容易鼓舞起來的士氣垮掉。

    于是,溫凌不置可否,只說:“忻州的城,對我而言易如反掌。只不過上蒼有好生之德,想給忻州臣民一個活命的機會。”

    他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銀杯,對身邊的親兵道:“也給對面送酒去。”

    見那人毫無畏懼地一飲而盡,溫凌道:“看得出,你也是個爽氣的人。殺不殺你再說,你今日的膽氣小王還是頗為佩服的。你只身到城下,想勸我退兵?呵呵……”笑了兩聲,表示對面這人頑愚無知的好笑。

    “可以一勸。”那人拱手。

    溫凌大笑起來:“你可真是不怕死!先說說你叫什么?我國敬佩勇士,說不定殺了你之后,會在國史上給你記上一筆。”

    那人又是一拱手:“不敢。在下高云桐。一介白身。”

    溫凌瞇著眼,一手撐著案桌角,一手撐著下巴,打量著他。

    四只眼眸來往交戰了半晌,溫凌說:“高云桐,我靺鞨所向披靡,一路從中都往西,攻下涿州、幽州、易州、應州都是手到擒來。所以你敢過來找我談,簡直是可笑又可嘆天底下竟有這樣不自量力的人!你要談,可以,我和你們忻州刺史馬靖先已經談過:打開城門,讓我的士兵進城駐扎。軍需糧草盡忻州全城之力供應我軍。日后我打下郭承恩,要回歲幣,再補償忻州。答應這條,忻州軍民、包括你,都可以不死。”

    但他又不屑地笑起來:“不過,按你的說法,一介白身?連個官位都沒有,你如何能替代忻州答應下來?!”

    高云桐搖搖頭笑道:“我當然不能替忻州答應這一條,別說我,今兒除了我國的皇帝陛下親自下旨外,也沒有一個人能洞開城門,任你凌踏我們的國土、掠奪我們的糧食、戕害我們的百姓。即便是皇帝,要下投降的圣旨,也要考慮千古之后的罵名呢。”

    “但是,”他緊跟著又說,“大王如今四萬人千里迢迢到忻州城下,忻州盡地主之誼,先開糧庫送些糧草給大王應急,應該是可以的。兩國本有盟約,如今理應相互協助,共渡難關,何必急赤白眼兒地為一點糧草互相火并?”

    他挑起腦袋,斜看過去:“大王說的‘毀盟’,應該是一時的氣話吧?這要毀了盟,不知貴國勃極烈可都同意?再者,撿他人唾余,跟風而行,只怕也不是大王的夙愿吧?”

    溫凌給他繞得有點暈。

    好半日說:“行啊,你總算說了幾句人話。我軍不缺糧餉,但要看看你們的誠意。”

    “那馬刺史……”

    溫凌搖了搖頭:“不急,看看你們的誠意再說。”

    高云桐基本達成了今日談判的目標,所以很篤定地點點頭,拱手道:“我先謝過大王的款待,剛剛的一席話,定當回稟忻州知府。”

    原來現在是知府做主。

    溫凌說:“給你一天時間,明日要籌措的第一批糧送出城,若看不見糧秣,我攻下忻州可不會客氣了。”

    他指了指高云桐:“尤其是你。”

    笑得越發酷烈:“我最恨人耍我,到時候定會讓你碎磔而死!”

    高云桐撇撇嘴笑道:“我可不是能做主的人。但話一定帶到。”

    然后自然而然地起身行了個禮,翩翩然轉身離去。

    溫凌最缺的就是糧草,所以今日的談判,其實是能給應急的。只是談判之時并未能完全掌控局面,對面這個白衣秀士看著溫文爾雅,說話卻滴水不漏,又不會咄咄逼人,讓他連怒火都發不出來。

    他就著火盆,默默地繼續烤那羊肉,一片一片地塞進嘴里,但和高云桐吃得灑脫不同,他總覺得即便是這樣好的羊羔肉也食不甘味,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存有痞塊,而渾身不適。

    晚間,大軍仍是圍困忻州城。

    但主帥等退回山坳,以保安全。

    溫凌在溫暖的羊毛被子中翻來覆去睡不著,沒有出掉的兩口惡氣在胸腹里到處亂竄,越釀越周身難受。

    他終于起身披衣,到外頭巡視一圈,涼涼的雪花飛在他的臉頰上,北風吹在身上,到處寒冷起來,頭腦也漸漸清醒多了。

    他覺察出自己總說不出的那些不對勁源自何方了:

    這次來的這位使者,怎么會這么了解他軍中的情景?!

    他曉得靺鞨來了四萬人,曉得溫凌最缺的是糧草,曉得勃極烈會議才能定奪兩國的協約,曉得他這會子喊著“毀盟”是在撿幹不思的唾余……

    甚至,溫凌感覺到,連忻州的城防都巧妙地避開了應州對抗他時犯的錯誤,利用了他攻城的弱點。

    他突然后悔起來,他不應該讓那個高云桐離開,他應該好好拷問這個人,問一問現在誰在忻州出謀劃策,誰那么了解他的用兵、他的鉗制、他的一切……

    因為越想,溫凌越覺得脊梁骨一陣陣發涼。

    第 80 章

    忻州在第二日果然從城墻上一點點地運下了糧草。一時只答應運萬石。

    溫凌皺眉嫌少。

    城上人喊話道:“僅這半天, 吊籃已經壞了幾十個了,萬石糧食懸垂下來可是容易的事?”

    確實不容易,螞蟻運糧似的, 一點點挪下城墻。但叫他們開城門送出來, 里面人也說:“我們又不是傻子。打開城門,你們的快馬一沖,長槊撅過來卡門軸里, 忻州還有救么?”堅決不許。

    溫凌也不好就這條指責, 畢竟互不信任的兩方,忻州已經算是夠屈從了。

    但萬石糧食從城墻上運了三天, 才只運了一半。

    從望樓上俯瞰, 忻州城內還在緊鑼密鼓地加固城墻,一捆一捆的箭、一車一車的礌石、一罐一罐的火油有序地運到城墻四處。

    溫凌冷笑道:“緩兵之計啊。”

    轉而命令:“把忻州團團圍住,不留一處空隙!”

    抬頭看了看四處:早春已然來臨,天空變得明朗,四周的溪流開始化凍,樹梢和山野有了淺淺的綠意。那一場倒春寒之后,天氣明顯轉暖了, 而且那么晴朗,只會越來越暖。

    他心想:冰封城墻這種,還要看老天同意不同意。老天變臉了,形勢該向我們這頭轉了!

    于是, 他命令把攻城的軍械也一件件運近。高聳入云的巢車,架著轆轤的云梯,撞擊城門的兜竿, 一件件搬過來,組裝好, 調整好。

    只等天暖冰融,就是再一次攻城的時候。

    這次,即便是忻州來人愿意拱手求饒,溫凌也覺得自己再不會聽了,自己打下這座城倒不好?

    若是忻州還派那個高云桐來做說客,他這里的刑具就可以派上用場,一定能撬開這白衣秀士的嘴!

    城里的氣氛也凜冽起來。

    天氣晴好,忻州人也看出來了,而且,往春天過,肯定是越來越暖的,靠冰殼子加強城墻的防御力,維持不了多久了。

    在城樓上看過靺鞨的軍械,權知忻州府的柳舜與打著并州大營旗號的蔡虞候、高云桐等人,也默然氣悶地下了城墻。

    好半日,知府柳舜攤手問:“這怎么辦?”語氣不善,仿佛都是高云桐他們害的。

    高云桐說:“這些軍械是章洛依盟約送與靺鞨人的。原是我們大梁的軍械,現在拱手送給了敵軍。”

    連著知府,都在對章誼、章洛父子恨得咬牙切齒。

    高云桐說:“現在亦無法追章家的責任要追責,得等保住了城池,保住了命才談得上。忻州城里的軍士只有八千,我上回交手,估摸著八千人里能打仗的不足一半。不過加上忻州的壯男,征召起來共同抗敵,應該還能召集一兩萬,只是從未加以訓練,和靺鞨兵比起來可能十未必敵一。”

    但他又總是能在這種算到山窮水盡的地方還露出樂觀的一笑:“不過,我們畢竟有城。只要守住四面的雉堞,咬咬牙總能扛一陣。”

    知府柳舜說:“扛一陣有什么用?扛到山窮水盡了,還不是被攻進來?說不定……還要屠城!”想著就叫人哆嗦。

    高云桐銳利的眼神一下子飄在他的臉上,卻笑著問:“那知府覺得怎么辦呢?”

    柳舜慫包不亞于馬靖先,但是馬靖先前車之鑒猶在,逃跑、投降也都未必有好果子吃。柳舜唉聲嘆氣搖著頭,就是拿不出一個主意來。

    最后只能對面前這個沒有官職的白身請教:“那怎么辦?你有主意,你就說罷,不要賣關子了。這會子我心里都急死了!”

    高云桐說:“萬全的主意,誰都沒有。我只是想:要解困不能靠城里的游兵散勇,只能靠并州救援。”

    知府眼睛一亮:“對!求援!快,快點去求援!”

    高云桐看他浮躁全不動腦子,又問:“那么,誰能通過靺鞨四萬人的圍困,一路趕到并州求援呢?”

    知府的眸子又黯淡下來:“四萬人!無論如何也過不去的啊!……”

    愁得敲自己的腦袋。

    高云桐用腳尖在地上畫了一個圈:“這是忻州城,周長四十余里,靺鞨環圍,每一里平均有一千士兵攻城但號稱四萬軍士,實際三分之二是民夫,運糧餉、搬工事、養馬、放牧充糧草的牛羊……乃至被逼為前驅。那么實際能在城下進攻的軍士,也只能聚集起來,照著城池的薄弱處發力。冀王大軍即便人多,現在圍得像鐵桶似的,但在攻城時也不可能鐵桶一樣各處同時作戰,總有環圍的薄弱點會出現。”

    “那么,要請知府肯冒一冒險。”他說,“忻州東城最弱,再放些破綻出來,吸引靺鞨軍齊攻東城他們也想速戰速決的;而西城有河,我看到山坳間圍了幾處網城氈鄉,雖看不很清,腥膻味隨風而來,想必是按靺鞨的風俗,行軍必帶供給肉食的牛羊,一路放牧飼養,急時可以作為軍糧,比米面抗餓。”

    “若能使得主力齊攻東城,忻州趁夜速派幾個敢死的軍士,縋城而下,小心潛過分散的崗哨和軍營,然后順河道潛行。靺鞨人通常水性不佳,軍士還有鐵盔,更無法及時下水,那么前往并州亦有生機。”

    知府柳舜的眼睛于是又亮了:“可以一試。”

    這位一城知府毫無主張也好,全部惟命是從。

    于是東城墻上的士卒開始拒絕往城墻下垂放糧草,不僅如此,在靺鞨人問的時候,口吐臟言:“媽的,你們天天就想屁吃!這樣好的糧食,我們為什么不用來喂豬?”

    靺鞨兵開始還懵懂,及至有通漢語的人翻譯了,頓時個個大怒,揎臂捋袖道:“南梁人不是個東西!糧食給得比喂螞蟻的還少也就罷了,居然還敢罵人!告訴大王去!好好揍他們一頓!等攻下忻州城,先拔了這些混蛋的舌頭再殺。”

    但攻城卻沒有意想中來得那么快,激將法似乎對溫凌沒什么用。

    只是眼見著四面環圍漸漸收緊,他做足了準備,才終于從東城開始了第一輪攻擊。

    靺鞨人用的是砲車。巨大的石塊往城里拋,砸到人固然沒有命在,連屋宇被砸都是瞬間稀碎。守城的士兵后退到砲車拋射距離之后躲著,眼睜睜看著巨石把城墻上的青石雉堞和路面砸出一道道裂紋,又砸成一塊塊碎片。

    無人不咋舌:“好家伙!靺鞨人的砲車太厲害了!”

    “砲車原是我們自己的東西。”高云桐也遠遠地觀望著,很冷靜地說,“架勢確實可怕,但巨石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忻州四面的山是土山,偶有巨石也是斧片巖石為主,打磨不成圓形,丟過來就不會準。等他存的巨石打完,他就得歇一陣用其他花樣。”

    “征召的城里的壯年男子,乃至壯年女子,隨時做好準備,靺鞨人進攻停息,就來修復城墻。”他冷靜地吩咐著。

    開始還由知府柳舜傳話,后來干脆懶得多費這一道口舌,大家都聽蔡虞候和高云桐的安排。

    放砲也是很費力費料的事,冀王的軍隊暫息進攻的夜晚,就是忻州軍民貓著腰修補城墻的時候。

    石灰拌著搗粘的糯米和蛋清,可以把青石塊牢牢地黏住,一晚上就被北風吹干,第二日看上去又是一座完好的城墻。

    若是靺鞨人硬要靠云梯強攻,雉堞里就用大弩硬懟,哪個靺鞨士兵敢從云梯遮蔽中露出頭臉,一記弩.箭能射掉他半個腦殼。

    而另一邊,就看出西邊的防守明顯弱了下來。

    蔡虞候說:“我會水,四更的時候,我帶兩個人從西城墻上出去,甕城里弓箭掩護,我試試看能不能到得并州,勸說曹將軍派兵來救忻州。”

    高云桐抿著嘴,好一會兒才說:“虞候親自去?!”

    蔡虞候笑道:“這樣的大事,別人去我也不放心。我是曹將軍的親信,也只有我才有可能說服他。嘉樹,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給我乖乖在忻州待著。現在忻州防務只怕比出城更難,我肚子里少讀了兩本書,比不得你一肚子壞水兒。”

    他笑得一腮的胡子都抖落起來,拍拍高云桐的肩:“還有,你還要好好護著晉王家那位小郡主,我看她就與你談得來。雖然嬌氣,但,挺漂亮哈!”

    高云桐想笑,但又笑不出來;想哭,也哭不出來。

    和這些軍伍里的漢子,最親密的方式就是反過來捶他一拳,說:“這時候還胡說這個!你小心,西城雖沒有勁旅,但你們人少,還是很危險。”

    “我知道!”蔡虞候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夜晚他們在睡夢里,我們對付幾個哨兵應該還沒問題。”

    這些計劃,鳳棲都不太清楚。

    這幾日忻州戰事緊急,她也不敢閑著,雖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像城中健婦一樣挑著弩.箭、糯米等軍備是做不到了,就連擔幾簍扛餓的炊餅、煎餅、咸疙瘩菜給士兵們吃,她也幫不上忙。

    但她能幫上忙的,是在角樓最高層里認真四下觀望,數行營的海東青大旗、看靺鞨軍蟻行般路線的規劃、推測軍械磨損的程度及它們的弱點,然后指揮壯漢和健婦們把修補城墻用的青石、石灰和糯米、蛋清,攻打敵人用的礌石和弩.箭運到相應的雉堞邊,以取得最省力的效果。

    但這日,她突然聽見東城門的甕城和雉堞邊一片嘩然,不由下角樓問:“怎么了?”

    驚惶的人們七嘴八舌地告訴她:“靺鞨人又捉了我們的人!”

    “我們的人?出城了?”

    “想來是的吧?”人們努努嘴,“這幾個人頭旁邊,還掛著刺字的手。”

    南梁的兵制,募兵、廂軍或流配充軍的人都要在顯眼處刺字,以防士兵逃跑或作惡。但因為堂堂的軍人居然和充軍的賊人一樣在面上留痕,引起了很多士兵的不滿,于是改為充軍的人必須在額頭、臉頰,至不濟也是耳旁刺字;而正規的士兵則在手上刺字,刺得位置高一點的,袖籠一遮就看不見了。

    鳳棲心想:難道又有忻州的士兵悄悄外逃,然后被抓了?

    她伸脖子朝外一看,赫然看見蔡虞候和另外兩張熟悉的臉可惜身首分離,已經死了。

    她的眼眶猛然就酸了。

    這些時日在一起,蔡虞候不多言語,而實際是個爽朗正直的人。他出城,肯定不是逃跑,而是去找外援的。

    但是這個時機,豈不是正中了溫凌的全套?

    溫凌素來善學,在忻州故意漏開口子,伏擊捉住了潛逃的馬靖先,現在故技重施,波瀾不驚地熬了這么久,想來要捉求援的人也不是一兩日了。

    她心里暗罵高云桐這個蠢貨,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不由拿下帶綃紗面簾的冪離擦眼淚。

    溶月給她遞手絹,勸她說:“娘子,別難過了,這是是非之地,咱們趕緊離開吧!”

    鳳棲心里燃著仇恨之火,獨自抽噎了好一會兒,才說:“溫凌掛出這幾個人頭,估計不僅僅是威懾。”

    她痛定之后,帶著淚眼環顧城墻四處:好多人正探著頭、張著嘴,看外頭的人頭,猜測是哪號人物。

    城墻下靺鞨人隔著一段距離,高聲地喊話:“快些開城投降吧!城里當官的一個個都逃了,留你們這些士兵和百姓,哪個能抵抗我們冀王?!現在開城還有一條活路,不然你們一個個都要被筑成京觀!”

    鳳棲突然聽見異動,大聲喊:“糟了!”

    已經來不及了,不知隱蔽在哪里的砲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投出巨石,鳳棲掩身的女墻在不足一丈遠的地方被砸開一個大缺口。

    因為不是對著人群拋的巨石,所以暫無傷亡,人們尖叫著四下逃散。

    溶月嚇哭了:“娘子!我們快走啊!”

    鳳棲也是渾身戰栗,但咬緊牙關拼命平息了自己的恐懼,小心翼翼從雉堞的缺口處往外瞥了一眼,然后重新蹲坐在女墻下,對溶月說:“是掩在望樓車側后的,只有一架砲車。”

    “那也得快走啊!”

    “這是打算破城的砲車,不會浪費在砸人上。這幾日,靺鞨用砲車明顯少了很多,巨石應是不足了。”鳳棲繼續說,“望樓那里在指揮,下一步就是云梯兵了。”

    她呼吸都快得緊,眼睛睜得很圓,咽喉干澀卻不敢停頓地喊著話:“不能走!誰都不能走!即便是被巨石砸死,也要守住城墻的缺口!不然,云梯兵從缺口處登城,切瓜砍菜一番殺戮后,就是打開城門,放靺鞨騎兵沖進來。忻州……就沒救了!”

    她說到最后,聲音宛如嘶吼。

    然后自己先起身,奔到一個蹲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忻州守軍旁邊,吼叫一般說:“城破了,誰都活不了!現在即便犧牲一命,可以救全城的人!何況還不一定死!”

    一邊說,一邊搖撼著那些男人。

    見一個個都在發怔,鳳棲咬咬牙,喊溶月:“我們去搬砂石袋,堵住缺口!”

    砂石袋極重,但她像瘋了似的,拎著麻布袋的兩只角,大聲喊溶月:“溶月來幫忙!城破,所有人一死而已!”

    溶月哭著過去幫她搬起了袋子,吃力地往城邊挪。

    愣在那里的守軍、壯丁和健婦們很快反應過來。

    怕死是人的本能,但死亡無非是以不同的方式來臨,恐懼至極,竟然也就不怕了。

    一個個都像鳳棲一樣有了瘋子的力量,爭先恐后去搬砂袋、搬城磚、推來裝著拌好了的石灰糯米漿的小車……

    眾人一心,往破損的城墻缺口填補著。

    鳳棲的冪離早歪在一邊,再給一陣風一吹,隨著風飄到了城墻下。

    她汗水盈盈,累得心臟“撲通撲通”亂跳。

    一抬頭,突見城外百步處那四五丈高的望樓上,遠遠仍能感覺有一雙熟悉的眸子直視過來,目光異常冰冷,她亂跳的心臟都仿佛瞬間被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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