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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靺鞨人養馬很精細, 馬廄里沒有溶月想象中牲畜的臭氣。馬匹一間一間單獨隔開,專門有嫻熟的民夫負責養馬,此刻正在用長刷刷洗溫凌最寶貝的烏騅馬。

    鳳棲便不忙著牽自己的那匹小白馬, 而是伸手要刷子:“我來試試。”

    馬倌兒很震驚:“王妃……”

    鳳棲說:“聽說馬兒會認得照顧自己的人, 是這樣嗎?”

    “是的。但是這樣的臟活兒……”

    “臟什么?”鳳棲挽了挽袖子,接過刷子,小心地刷洗了兩下溫凌的黑馬。

    黑馬有點不適應, “咴咴”叫了兩聲。但是這馬又很聰明, 認識來人是曾和自己主人一起的,還騎過自己, 所以雖然不那么舒服, 也只是退了兩步,當鳳棲再次來刷洗它的側背時,噴了兩下響鼻就不動了。

    洗了一會兒,鳳棲擦了把汗,四下里看看又問:“我的馬呢?”

    馬倌兒忙把她的小白馬帶出來,放了鞍韉,勒了嚼子。鳳棲親自給馬緊肚帶, 上籠頭,理順了鑾鈴旁的紅纓,拍拍馬頰。

    小白馬很馴順地蹭蹭她。

    鳳棲問:“它的母親呢?”

    馬倌兒說:“在城外,是大王鐵騎隊備騎的。”

    鳳棲點點頭, 又問:“還有沒有馴順一些的小馬可以讓我侍女騎?”

    溶月嚇得連連搖手:“娘子,奴可不騎。”

    鳳棲笑道:“學著點,跟著大王四下打仗, 總得會騎馬。”

    溶月堅決地搖頭:“奴會坐車就行了。實在不行,還有兩條腿。”

    鳳棲突然笑意變冷:“車?腿?冀王飛騎急攻時, 車和腿一個都不頂用了。”

    馬倌兒跟著笑起來,點點頭表示首肯。

    鳳棲越發冷酷:“騎!不然,回頭我讓冀王拿鞭子抽你。你猜,他愿意不愿意聽我的?”

    溶月感覺自己今天真是被主子騙上賊船了。也不知道她是哪里得罪了鳳棲,這小主子非要給她這個小鞋穿。

    眼見馬倌兒看熱鬧不嫌事大地牽來了一匹小馬駒,看著還挺溫順的模樣;又見鳳棲笑融融拿著鞭子在手心里輕輕拍打的模樣。

    溶月心一橫,眼一閉,跟著馬倌兒的指示,把一只腳塞進了晃晃悠悠的馬鐙,學著鳳棲騎馬的模樣,抓著馬鞍用力往上蹬。哪曉得蹬到半截覺得腳下打秋千似的,而馬兒又叫了一聲,動了一下,她心膽俱裂:“了不得!我要摔了!”

    馬倌兒上來把她往上一托,溶月不知怎么也就坐上了馬鞍,感覺怎么都不穩。

    鳳棲指導她:“別怕,手別抓鞍子了,抓韁繩。兩只手分開些,左手往后扯,馬就朝左轉;右手往后扯,馬就朝右轉;兩只手一起朝后扯,馬就停下來了。容易得很。”

    鳳棲明明也沒騎過幾次馬,卻似很嫻熟了,她飛身踩鐙,輕輕那么一跨,人就穩穩坐在馬上了,而且,輕輕夾夾馬腹,抖抖韁繩,小白馬就馴順地跟著她的指揮往門外走。

    她帶著冪離,半透明的面簾里隱隱露出明媚的笑意,扭頭對溶月說:“走吧,有了第一次,你就不怕了。”

    她轉頭在前,騎得很穩。

    然而,聽見背后溶月吱吱哇哇的叫喚聲一直就沒停過。

    城市里想必是沒有以往的熱鬧,家家戶戶門扇緊閉,靺鞨士兵執戈在街道上來回巡視。不過到了市集,需要購買生活必需品的人還是聚集在這里,雖沒有喧囂叫賣的聲音,總歸有了點人氣。

    過集市,鳳棲又乘馬繞了半個城,在城墻邊往外看,隨侍她的冀王親衛們還笑嘻嘻用不嫻熟的漢語給她講解:“王妃,應州城防原本很不錯,從外向里攻打很費工夫,要不是郭承恩‘協助’,只怕要打上三五個月才行。”

    鳳棲的目光越過女墻上的雉堞,見城外白皚皚一片荒徼,東一片西一片地駐扎著一些軍營,她問:“這下面還是幹不思大王的軍士么?”

    親衛看了看說:“黑底海東青旗是咱們大王的,幹不思大王喜歡用紫金旗,數一數旗幟就知道。”

    鳳棲默默地數了數,看來,幹不思已經把多數的兵馬都拉往并州去了,外頭用紫金旗的只疏疏的幾片,大概是制衡他哥哥用的。

    鳳棲有些擔憂并州的局勢,但擔憂又只能藏在心里,她不發一言,乘馬往西走了一會兒,手搭涼棚往西城外看了看,問:“西門外是黃花梁?”

    那是一片群山,冬季里看著樹木都是光禿禿的,深不可測。

    親衛道:“是的,里面餓壞了的豺狼時不時過來拖羊和牛吃,扎了鐵蒺藜也能躲過,所以基本不駐扎士兵,反正也沒人敢往哪兒跑。”

    因為不能放馬一奔,所以鳳棲與溶月的騎馬速度很慢。鳳棲又特別好奇,到哪里都要停下來看看、問問,光城里幾個市集就逛了一個多時辰,買了好些新奇的小玩意兒。

    隨侍她的冀王親衛也漸漸有些倦怠,到后來,這幫子爺們家因為怕伺候王妃逛市集,干脆遠遠地跟在后面,瞧見人影子就行。

    溶月一路騎馬緊張得要命,哪怕馬都是小步慢走的,她也總覺得自己下一秒會摔下來。

    在到了新的一個市集時,她見鳳棲好像又非常好奇地停下駐足觀望,不由規勸道:“娘子,不逛了吧?!這里賣的是牛馬吃的草料和黑豆,總沒有您想要的東西了。”

    這里確實是一個軍市,以販賣馬匹所用的鞍韉、鞭子、肚帶、籠頭,以及馬飼料為主。擺草料的地方碎草和塵土飛揚,供馬吃的黑豆用麻布一袋一袋裝著,穿靺鞨軍裝的士兵們在里面穿梭、喝叱,讓民夫們把一袋袋黑豆和一捆捆草料搬到大車上。

    民夫們忙得熱火朝天,大冬天都只穿單衣短打,布巾包頭,腳上是草鞋麻履,喊著號子勞作著。時不時聽見皮鞭甩響,靺鞨士兵趾高氣昂地命令“快一點!別偷懶!”

    “沒啥好看的。”溶月再次勸,“一股子汗臭味,灰也大得很。”

    鳳棲說:“你聽,那些民夫喊的號子是漢語呢。”

    勞動號子多半是“哼吶,哼吶”“嘿咗,嘿咗”之類無意義的調子,偶有兩聲“加把勁”“再兩步”之類的鼓勁聲,溶月壓根兒就沒注意到,這會兒更是打了個哈欠說:“隨便他喊的是什么吧……騎馬真是太累了,娘子,早些回去歇著吧。天都暗了,這里的集市也快散了吧?”

    鳳棲圈馬繞溶月一周,對她說:“一會兒就回去了。”

    敏銳的眼睛四處掃視了一圈,看見遠遠跟著的那些親衛也正聚在一起聊天,只偶爾瞟過來兩眼。

    于是,她拎了拎馬韁,在裝豆的袋子旁走了一圈,民夫們的外衣棉襖都掛在一旁的矮柵欄上,她看著很眼熟。

    棉襖的領口露出一絲暗紅色,鳳棲輕輕用馬鞭鞭桿挑起襟口,里面刺繡著一個圓圓的、印篆般的“晉”字。

    她的心頓時一跳,這次不是害怕,而是興奮和激動。

    不則聲,輕輕放下了襟擺。再看下一件,里面果然也有個“晉”字。

    溶月累得不行了似的,又喊了她一聲:“娘子,走罷!”

    鳳棲道:“你呀,一點都不關心冀王。”

    溶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冀王關我什么事?

    鳳棲語帶嬌嗔,一頭掃視著遠處的冀王親衛,一頭環顧著集市里的民夫,嘴里聲音瑯瑯的,似乎在說給誰聽:“冀王打下了應州,接下來肯定需要糧草,我父親從并州盡力支援,這不僅是冀王的要務,而且也是兩國合作的要務呢。這么緊要,自然得有人幫忙。”

    她只能這么說,卻期待著有人能聽懂。

    帶“晉”字刺繡的棉襖,是她和親之前,應官家和圣人的諭令,和家中的庶母們、姊妹們及晉王府的丫鬟婆子們一起趕制的。三千件棉服,發往邊關,給守衛的大梁士兵御寒。

    棉服毫不起眼,但懂的自然懂這些裝扮成押送糧草的民夫的人們,正是南梁派來打探的士兵。悄無聲息地潛入,默默然在買賣馬匹用具的軍市干活,如果足夠有經驗,就能夠推算出溫凌所帶的馬匹和馬匹的裝備。

    果然,她朗脆的聲音引來了很多注目。

    鳳棲透過綃紗的冪離面簾,仔細打量著民夫們一張張灰撲撲的臉,心跳得劇烈。

    雖知道是故國的人,且是士兵,但她能托付誰協助,還是完全沒數。

    而后,她看到了其中有一雙熟悉的眼睛,亮如晨星,深不可測。

    她揭開一角面簾,露出半邊面龐只對著他。

    那人大約也一直在凝注,此刻微微一笑,默默頷首,他立起身,寬肩窄腰裹在粗糙的麻布短衫里,領口腋下一圈汗漬,褲腿高高卷起,腳上一雙草鞋。

    她見過他若干衣裝:書生、囚徒、家丁,也許還會有許多。他也算是穿什么像什么,演技極好的了。

    粗頭亂服,臉上抹灰,身材頎長結實,乍一看還真像個農村里抓來的壯丁。

    但那就是他。

    陽羨高云桐。

    鳳棲忍不住微微一笑,放下面簾,半透的綃紗里隱約可以看見她紅唇分作笑容。

    但即便是“他鄉遇故知”,現在也是什么都不能對他說。

    鳳棲扭頭對溶月說:“好吧,確實也累了,回應州節度使府里吧,大王以節度使府邸作為臨時的公館,護衛森嚴,讓人放心。”

    溶月繼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中,覺得鳳棲這話不僅莫名其妙,而且前后矛盾。

    鳳棲再次瞟了高云桐一眼,人“不慎”一個斜仄,長長的指甲用力劃在小白馬的頸側。

    小白馬吃了一嚇,“咴咴”兩聲,煩躁地揚起前蹄。

    鳳棲尖叫得更加大聲,手勒緊了馬韁,腰身卻風吹塘荷似的左搖右擺,終于滑落到一側,仿佛下一刻就要摔下馬了。

    遠遠觀望的冀王親衛當然唬了一跳,飛馬過來協助。

    而有人動作更快,三兩步就上前,拉住馬嚼子,拍拍馬脖子,很快撫慰住了小白馬。

    冀王親衛趕到的時候,鳳棲驚魂未定地拍著胸,說:“嚇死我了,這馬怎么了?受驚了么?”

    親衛趕緊檢查了一番,自然毫無異樣,只能說:“王妃放心,可能是馬蹄撞到什么東西上,小馬經驗不足,嚇了一跳,幸好沒有大礙。”

    鳳棲說:“行吧,我的心還在‘撲通撲通’亂跳呢!回去吧。”

    隨手丟給幫他牽馬那民夫一條手串:“我沒有帶錢出來,這玉石手串賞你吧,幸虧你反應迅捷,幫我帶住了馬,沒讓它受驚把我摔了。”

    大家一看,那民夫手里捧著油綠一條碧玉手串,有羨慕的,有笑的:“反應真是快!這手串只怕得好幾萬錢呢!”

    那民夫呆呆的一副傻相,也沒有跪下謝恩什么的,靺鞨的親衛便也笑起來:“王妃賞他這樣貴重的東西,只怕他這輩子還沒見過這樣的好玩意兒,真是白糟蹋了。”

    等鳳棲一行走遠了,那民夫才默默然把手串塞進自己的褡褳里,從柵欄上扯下一件棉襖,把帶著“晉”字印篆的里襟裹在里面系緊衣帶。蓬頭垢面也不擦一擦,只隨手撓了一下耳后被汗水蜇得發癢的一團青斑。

    她馬匹受驚而她斜仄的那瞬間,他飛身上前幫她穩住,卻看得清清楚楚:她牢牢控著韁繩,雙腿夾緊了馬腹,身子很穩,絕不會摔;也聽得清清楚楚:她在尖叫和馬匹嘶鳴的掩護下,用吳語對他低聲道:

    “高嘉樹,救我!”

    打亂了他的計劃。

    但他瞬間就做好了救她的打算。

    第 62 章

    回到節度使府里, 鳳棲興奮得有些難以遏制。

    而溶月已經累得幾乎睜不開眼了。跌跌撞撞回到正屋,強撐著問:“娘子想吃點什么,我叫廚下去做。”

    鳳棲說:“不忙, 我想四下里看看自己需要什么。”

    溶月拉長了臉:“娘子不勞累嗎?早點休息吧!”

    鳳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這就累了嗎?”

    看侍女肺都要氣炸了的模樣, 急忙撫慰道:“行行,我明白了,你別忙了, 你坐下歇會兒, 我讓人給你做飯來,我的溶月小娘子。”

    掩嘴葫蘆笑了。

    溶月沒力氣跟她開玩笑, 不像在晉王府需要拘禮, 于是一屁股坐下想捶捶腿,結果又蹦起來。

    “怎么了?”

    溶月眼眶里含著一泡淚,忸怩半晌才說:“今天騎了半天馬,好像磨破了……”

    鳳棲忍住笑,板著臉說:“這是馬騎得少了。接下來幾天,每天跟我騎馬去。”

    “還要騎?!”

    鳳棲看看她叫屈的模樣,忍了忍還是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 只說:“必須練習純熟,不然,怎么跟著冀王帶兵打仗啊?”

    又說:“這會兒被馬鞍磨得屁股腿疼也正常的,我也疼過, 你就歪著吧,不碰到就沒事。”

    她出門吩咐了丫鬟準備晚餐,又問了溫凌的行蹤, 道是還沒回來。

    鳳棲想了想,自己把披帛裹好, 說:“我這院子有些空落落的,我四處去看看有沒有適合擺進來的東西。”

    花廳是她的禁區,但其他地方溫凌都不禁她四處去逛。

    鳳棲毫不覺得疲勞,幾乎把整個節度使府轉了個遍。

    晚上,溫凌依舊在她那里用餐,鳳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溫凌問:“怎么了?有什么事你就說吧。”

    鳳棲指了指窗戶外:“大王不覺得那里空落落的?”

    溫凌敷衍地看了一眼,說:“臨時住住,就湊合吧。”

    鳳棲撅了嘴,用筷子輕輕戳著盤子里一塊羊肉:“這也湊合,那也湊合,人人都叫我什么勞什子‘王妃’,我爹爹的王妃可不是這樣湊合的。我什么時候能不湊合著過日子?”

    溫凌既煩她的嬌氣,但又不忍心直接訓她,放下筷子問:“那你想怎么樣?”

    鳳棲繼續撥弄著羊肉,看都不看他:“算了算了,湊合就湊合吧。”

    等溫凌又開始吃飯,她把筷子用力往盤子上一擱,說了句“飽了”,起身離開。

    溫凌一口飯沒咽下去,氣憋在喉嚨口,把筷子一摔逼近過來:“你想干嘛?!”

    鳳棲開始抹眼淚。

    覷眼兒看他怒沖沖的似乎要打人,她抽噎著說:“我不過就是看中了后院里一塊太湖石,想搬到自己院子里……”

    一塊石頭。

    溫凌忍了忍氣,問:“太湖石是什么玩意兒?”

    鳳棲帶著淚光比劃了一下:“是產于我姐姐故鄉的一種石頭,瘦、漏、皺、透,特有風韻。里面培植上蘭草和薜荔,開春初秋都能暗香浮動,毫無人工雕琢的痕跡。不僅美好,而且……我也聊解故鄉之思。”

    掏出一塊香噴噴的手絹,不勝哀愁地沾了沾眼角一顆珠淚。

    她總能說服他。溫凌那點氣也沒了,只覺得她去國離家轉眼都快一年了,有些家國之思、兒女之念也是正常,嘆口氣說:“不過是塊石頭,你好好說就是了,哭哭啼啼的干什么?”

    “誰叫你……誰叫你從不把我的話當回事?”

    “我怎么從不把你的話當回事?”溫凌覺得有點冤,“也就你總有莫名其妙的要求,我還努力地滿足你。”

    這要是蕭翠靈之流,只怕都要給鞭子抽爛了。

    鳳棲蠻不講理:“那你兇巴巴干什么?你說不許,我也就斷了念想了。反正我孤身一人,倚靠著你過日子,連口吃的都得仰賴你的恩賞,還敢跟你提什么要求不成?反正就是我命苦……誰都怨不著……”

    溫凌餓得要命,但不得不先出門吩咐他的親衛“去西頭偏院第三間看看,是怎么樣一塊石頭,沒什么問題就搬過來。”

    回頭撫慰道:“吃飯吧吃飯吧,少跟我撒潑。應州糧食不多,別等到沒米下鍋了才知道食物珍貴。”

    鳳棲別別扭扭地坐下來又吃了幾口。

    一會兒,溫凌的親衛來回報:“大王,那塊石頭有六尺余高,底部砌在泥地里還有二尺深。卑職幾個實在搬不動,要安排民夫過來。”

    鳳棲便又不吃飯了,擱下筷子,掛著臉斜瞟了溫凌一眼。

    溫凌皺眉道:“那就明天安排幾個民夫來搬!應州城里又不缺民夫,多大事兒?”

    于是看見他那沒過門的小嬌妻重新拿起筷子,安安分分吃飯。他也暗地里舒了一口氣,心里道:媽的,南梁的小娘子真是難伺候!

    第二天,節度使府就來了十數個灰撲撲的民夫。

    鳳棲到有太湖石的那間院落遠遠地看了一眼,生氣地說:“怎么連挖塊石頭都挖得那么呆板?老鼠刨洞似的!要是把這樣好的太湖石挖壞了怎么辦?!這批人不行,趕出去!”

    換了三批人,總嫌人家像“老鼠刨洞”,第四批她才終于滿意了,說了句“可別像老鼠刨洞了”,中有一人抬起臟兮兮的眼皮望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瞼。

    她也就不言聲地站在門口,看那塊太湖石被挖出來,又被十幾個民夫用繩索小心捆好,“吭哧吭哧”一點點抬出門,抬到她所居住的院落里。

    院子正中挖好了安放石頭的大坑,擺正培土,一塊六尺余高的太湖石昂然院中,大冬天的,上面只有枯黃的干苔,漏而透的石洞里,露出民夫們被汗水沖得一道一道污痕的面龐。

    鳳棲說:“也太辛苦了,賞他們水喝,廚下的大餅拿藤筐裝上,管夠。”

    然后,又指了指其中一個:“那個人看著手腳利索,叫他進來,我屋子里不曉得哪個柜子里好像鬧耗子,幾個丫鬟總找不見耗子窩在哪里,還怕得要死,讓他進來給我翻翻,省得我大半夜的還被耗子叫驚得睡不踏實。”

    靺鞨人不講究內外之別,北盧人也不講究。

    所以除了溶月聽到主子這個命令有些皺眉之外,正屋里其他丫鬟婆子都沒用覺得哪里不對,外頭那些冀王的親衛抱著長戈無聊地守候著,即便聽見鳳棲的吩咐也不感異常。

    而那個人跟著進了鳳棲的屋子,溶月呵斥道:“你那腳太臟了!快在門口把鞋脫了。進來前洗手洗臉!”

    努努嘴指著門口的水缸。

    鳳棲吞著笑,也不多說什么。

    那人看了她一眼,鞋脫了,露出一雙灰撲撲的布襪,手也洗了,臉沒洗。

    “臉怎么不洗?”

    那人聲音很憊懶:“缸里的水還帶冰渣子呢!太冷了,不想洗,除非小娘子你給我打點熱水。”

    溶月氣壞了:“你是什么東西,還指揮起我來了?叫我給你打熱水?真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呢!”

    那人笑道:“就用點熱水洗臉,也算不上癩蝦蟆想吃天鵝肉吧?又不是想與你們家娘子成婚。”

    溶月柳眉倒豎:“你!回頭我告訴我們大王去!仔細你的皮!”

    鳳棲“噗嗤”一聲,道:“溶月,前兩天鬧耗子的是我的里屋吧?你先帶他進去,床底下先用撣子掃一掃。”

    溶月一直沒發現屋子里有耗子,這會兒嘴一撇正要說點什么,恰又聽鳳棲和節度使府里專門派著伺候她的丫鬟們在說話:“你們到外頭一個盯一個,看著那些民夫們。我這里的花花草草和鳥兒們,都是我的心肝寶貝。別叫他們吃東西時東靠西坐的,倚壞了我的花架,坐壞了我的蘭草,嚇壞了我的鳥兒。”

    又說:“屋子里有溶月呢,她是個仔細的,一個人在里面我也放心。”

    溶月腰桿子挺直了,嫌惡地看了那灰撲撲的民夫一眼,說:“那你先跟我進來吧,床底下臟,估摸著你的臉洗了也白洗。”

    里屋狹窄,鳳棲進門后便把碧紗櫥的門扇給關上了。

    她見那人真拿過撣子在清掃床底,掃出不少灰塵和蛛網,才對溶月說:“你別和他抬杠了,難得他鄉遇故知,還沒敘得成舊,倒把時間耗費在吵架上。”

    “故人?”溶月睜大了眼睛,“奴認識他嗎?”

    她打量了那人一眼,覺得似乎有些眼熟,但從晉王府的小廝想到馬倌,也再沒覺得會是其中的哪個。

    而鳳棲已經開始發問了:“高公子,你怎么會到應州來?”

    溶月心里開始把晉王府里一個一個姓高的下人羅列起來,但覺得哪個都不像眼前這個。

    而眼前這個人拍拍手上的灰塵,很嚴肅又很不講禮節地坐在鳳棲日常用的繡墩上,說:“軍流之人,聽命于并州節度使曹將軍,往應州解送糧草。送達之后,也沒能回去,只好在應州當此雜役。”

    溶月好像有些明白了,悄然看了看那個人的耳后:污黑的耳朵后面,隱隱有一團青印。

    “啊,是高……”

    鳳棲“噓”了一聲:“知道就行了,別喊出來。”

    接著,她開始用吳語問高云桐:“那也是巧了,并州那么多軍役,倒把這么艱險的活計分給了你?你好歹也是個讀書人出身,曹錚難道就這點眼力見都沒有?”

    吳語和官話大不相同,溶月頓時就成了聾子,只能在一旁站著。

    高云桐笑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亦是吳語回復:“這話倒冤屈了曹將軍。當然,也要謝謝郡主和晉王。”

    他一臉污穢,但笑起來眼睛亮如晨星,不似底層民眾的麻木畏怯:“晉王當年為高某修書給曹將軍,所以我一到并州,不僅減免了四十脊杖的殺威棒,而且被曹將軍延入幕中,做些文書,真正一點苦頭都沒吃。”

    鳳棲奇道:“那你又是為何淪落到此?”

    高云桐沉吟片刻道:“郡主的家信,恕我僭越,第一道關卡就是被并州節度使核查,也就是我先讀的。”

    大概見鳳棲神色有些不怡,他再次打招呼:“非常時期,已經談不上家書的隱私了。”

    “行吧,我能理解。”鳳棲說。

    高云桐說:“一開始還看不出什么,直到‘米湯’一詞出現了第三次,我就想起小時候和伙伴們玩戲法兒,用米湯在白紙上寫字晾干,與白紙無異,但再用火烤一烤,就能顯現出字跡。果不其然”

    晉王鳳霈都沒有發現的秘密,檢查她信箋的高云桐發現了。

    “靺鞨的軍力,兩王的內斗,應州的險境,都看明白了。”高云桐很鄭重地說,最后叉手一躬:“多謝郡主!身在曹營心在漢,為故國遞出了最重要的消息。所以我和曹將軍說,無論如何要找個機會到應州來查實冀王用兵只怕目標不僅于戈壁灘里的北盧皇帝,而察王幹不思更是野心勃勃的家伙。并州雖也做了些準備,畢竟還只是堅壁,沒有調集更多的軍力來準備對戰。我勸過曹將軍,這是不能忽視的大事,萬不能以一紙協議,而對靺鞨門戶大開。”

    鳳棲松了一口氣,幾乎淚光都閃動在眼眶里:“有人知道我的意思就好!如今幹不思已經前往并州了,我心里也慌得很。我孤身在冀王身邊,真正是如伺虎狼,不曉得哪一天命就送掉了。”

    她也很鄭重地對高云桐說:“我想離開這兒,卻不知道指望誰。”

    高云桐半晌沒有做聲。

    要離開應州,他自己都很難,帶上和親的公主一起逃走,簡直是異想天開。

    但不答應,他無法面對鳳棲此刻誠摯的淚眼。

    正在這樣的糾結中,他們突然聽見外頭傳來溫凌的聲音:“就是這塊石頭?勞師動眾地運了過來?王妃在哪里?……”

    溶月第一個花容失色:“大王回來了!”

    第 63 章

    外頭的丫鬟戰戰兢兢地回答溫凌:“王妃說里屋鬧耗子, 叫了一個民夫進去瞧瞧。”

    “鬧耗子?”溫凌顯見得也不信,“大冬天的鬧什么耗子?”

    然后便聽見他伸手推門。

    溶月緊張得都哆嗦起來,喃喃說:“這可怎么辦?!”

    郡主的閨房里進了個外男, 怎么說都說不通。

    她自進晉王府, 就有嬤嬤按照周王妃的要求教導奴仆,大儒之家的家訓,自然首要是閨閣中的貞靜, 所以溶月雖然是窮苦人家出身, 卻也牢牢記得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原則,而家中來了男客, 理應都隔絕內外才是。

    鳳棲沒她那么慌, 但說不緊張也是假的。溫凌多疑,如果對高云桐產生了懷疑,只怕高云桐命都要送掉在這里,她又該說什么來救他?

    正在緊張地思索中,碧紗櫥的門已經被推開了,高云桐鉆在她那張拔步床下,偏生蠢笨地露出半只腳襪子黑一塊白一塊的, 上面還有兩個洞,一個洞露出腳跟,一個洞露出腳趾。簡直是欲蓋彌彰。

    “我……這幾天晚上老是聽見床下面有‘吱吱’的聲音。”鳳棲先解釋道,“小丫鬟又聽不見, 叫鉆進去找一找又不大情愿,每次都說‘沒有’,可是, 我不會聽錯的。”

    溫凌斜睨著鉆在床下的那只腳,問:“那現在找到了耗子沒有?”

    眼睛瞇了瞇, 手無意識般握著他佩刀的刀柄,似乎隨時會把刀拔.出來,剁掉某個人的腦袋。

    “找到了!找到了!”床底下那人發出興奮的叫聲,隨后灰頭土臉地爬出來,手里捧著什么東西還在發出輕細的“唧唧”聲。

    連同溫凌一起好奇起來,探過腦袋看那人手里:

    灰撲撲的手心里捧著幾個粉紅色的小肉團,還在蠕動,發出“唧唧,唧唧”的聲音。

    “這是什么呀?”

    高云桐笑呵呵地說:“一窩還沒睜眼的小耗子,藏在床底最壁角的地方,老耗子給打了一個洞做窩。剛剛,小的伸手給掏出來了。”

    特地往溫凌眼睛下一伸:“喏,大王你看。”

    溫凌退了半步,皺眉道:“好惡心的東西。”

    高云桐笑道:“其實干凈得很,沒見過日光,大補。都不用宰殺,澆上大醬和蜜汁,直接夾到口中,一嚼一聲‘唧’,稱為‘蜜唧’,味道很鮮美。”

    大家都想象無能,滿臉異色。

    溫凌說:“那賞你了,你趕快給帶走!”

    高云桐弓著身子,一直傻呵呵笑瞇瞇的,說了一聲“是”,又補了一聲“多謝大王厚賜”,樂顛顛地轉身就走。

    溫凌一直懷疑地打量他,但見這個男人臟兮兮的,臉上的污垢似乎搓都搓不干凈了,伸兩根手指拈了粉紅色小老鼠的尾巴對著光線觀察,似乎在觀察從哪里下口。

    這種人,除非鳳棲發瘋了……

    溫凌急忙呵斥道:“帶走,不許在我這里吃這些惡心玩意兒。”

    高云桐回身道:“可是王妃說別的屋子里也聽見過耗子的聲音,要不要小的再查一查。”

    “以后再說。我有事和王妃說,你不走是不是不要命了?”溫凌急急揮手,示意他快點帶著那惡心的玩意兒早點離開。

    鳳棲說:“你先領今日工錢。現在大王有事,過幾日空了你再來,捉住其他耗子,我一總給你開發賞錢。”

    “那王妃可不能賴了小的賞錢。”高云桐笑道,趁溫凌不備,那雙亮亮的眸子又看了鳳棲一眼。

    因他的氣定神閑,鳳棲也毫無慌亂了,等高云桐離開,她伸手把溫凌的斗篷解開,溫柔但拒人千里的冷淡如舊:“大王今日回家好早。”

    溫凌咂摸著“回家”這個詞,心里微微的暖意,而后又有些犯愁,躊躇了一會兒方說:“確實有要事,不得不早來告訴你。前頭傳來的線報,我弟弟幹不思打輸了。”

    鳳棲心想:幹不思是打著往并州要糧的旗號南下的,并州又不傻,大好的糧草為什么要送給一個強盜?不過以南梁素來的孱弱,能把幹不思打敗,節度使曹錚還算有兩把刷子。

    她心里高興,面色上淡淡的,點點頭“哦”了一聲。

    溫凌說:“幹不思性子暴烈,打仗這些年,幾乎沒有輸過,這次回來,只怕要暴怒了。你小心一些,輕易不要離開正屋的院落,更不要去花廳,免得給他遷怒。”

    鳳棲倒不料他是來提醒自己的,她閃閃眼睛望著溫凌:“察王會遷怒我么?你是做哥哥的,你不能護住我?”

    溫凌微微嘆息,最后說:“我當然要護住你。”

    “可萬一……”她猶猶豫豫的,“萬一他非要你做抉擇,拿你們那里的仇恨來要挾你,你會怎么選?”

    最后,她垂下頭,潔白的脖子低垂著,聲音若有淚意:“大概……你是會放棄我的性命的吧?”

    溫凌飛快地答道:“怎么可能!我若是連你也護不住,也枉擔了這個冀王的王爵。”

    鳳棲看了他一眼,含愁地說:“可是……我看察王性子是個剛硬殘忍的。何況,大王不是說他一直與您不對付?”

    溫凌面色凝重,好半日說:“畢竟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他再不對付,也不會太過分。你放心吧。”

    挑撥離間這種,鳳棲是第一次嘗試。父親的妾室里有幾個不安分的,會時不時陰陽怪氣互相挑唆一下,她向來討厭這種勾心斗角。晉王耳根軟,容易疑慮;溫凌愛狐疑,應當也容易疑慮。就是要小心,別把自己繞了進去。

    鳳棲回憶著晉王府幾個姨娘的作態,父親最容易相信的是三姊鳳枰的母親鄒氏,一副老實人的模樣,每每皺著眉頭,欲言又止,半日才說:“大王曉得,妾素來不是個愛搬弄是非的人,但這次的事在妾心里盤旋了許久,不說出來,唯恐傷了大王的公平之度,叫人暗自竊笑……”

    然后閉口不言,搖著頭只說“但妾實在不愿做這個惡人,大王還是慢慢打聽吧。”

    鄒氏是堅決不會主動說出搬弄是非的話的,但話里話外、明指暗指,一定會叫晉王鳳霈朝哪個妾室身上去想,最終也必然是鳳霈“自己”發現了實情,氣得發作一番,冷遇一頓。

    鄒氏以中平之貌受寵,連著鳳枰都是周王妃信賴的庶女,其母之功大焉。

    鳳棲乖順地點點頭:“如此就好,我自然篤信大王。上回察王對我態度也還好,夸了幾次說我長得好看。”

    她羞澀地一笑:“在我們大梁,輕易不夸女子的容貌,總叫人覺得輕浮;不過大王所在的靺鞨,人情世故最是率性爽朗。只是……叫我有些不好意思。”

    溫凌不由斜眸看了鳳棲一眼。

    她羞澀的時候面帶紅暈,垂下脖子只看見線條精致的下頜和長長的扇子似的睫毛,既叫人怦然心動,又叫人很不放心。

    他覺得喉嚨口干澀,咽了一口唾沫說:“我叫他不要說這種話了,免得你尷尬。”

    “不不,兄弟之間,不要為這樣的小事鬧別扭。”鳳棲顯得很賢惠的模樣,“察王打了敗仗回來,心情肯定不好,若是拿大王撒氣,大王也多擔待著他一些罷。他這次,是折在了并州節度使的手中?”

    溫凌一直在腦海里想著上次花廳里幹不思喝酒評價鳳棲的場景,那酸溜溜的語氣,他當時就很不舒服,現在自然也是越想越不舒服。

    隨口就回答了她:“不是并州節度使。并州這次派遣了郭承恩迎戰察王幹不思。是郭承恩打敗了幹不思。”

    說完,他覺得自己有些嘴快,狐疑的神色立刻又飄向鳳棲。

    鳳棲果然瞪大了眼睛:“啊?郭承恩不是死了?”

    溫凌冷笑:“上次那腦袋不是郭承恩的,我不信你真的沒看出來。”

    鳳棲撇嘴不說話,半日才說:“你事后諸葛亮,我也不好辯白什么了。既然郭承恩還活著打敗了察王,上次的腦袋自然不是他的。至于這里面彎彎繞的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曉得了。”

    她坐到窗邊,掏出一塊手絹沾了沾眼角,又是半日才說:“大王,妾已經明白你今日來的意思了。我一會兒就梳洗打扮,等待你的賜死。女人家命苦,百年生死哀樂不由人,謝謝你一向對我的厚愛,我要怨……也只怨上蒼吧……”

    哀哀地啜泣起來。

    溫凌一直最討厭女人哭,但今日竟然挓挲著手毫無辦法。

    他悶了半晌才說:“我哪一句說要賜死你了?我從頭至尾只是提醒你別招惹到幹不思。南梁毀約,也不干你的事。我……總能護你周全。”

    撫著她的肩頭想再安慰她幾句。然而她那哀傷而不泛的樣子實在叫他心里酸楚,前所未有的感覺心臟像被揪起來似的難受。

    溫凌趕緊深吸一口氣,先離開為上:“你別瞎操心了,聽我的吩咐就是了。我說到的話必然是能做到的。”

    離開她的院子,才被寒冷的風吹得清醒了一些。

    溫凌心道:幹不思這次是怒氣沖沖而來的,大概從來沒有打過這樣失敗的仗。他本來也不同意南梁和靺鞨的協議,當時劉令植在勃極烈會議上提出與南梁合作的時候,幹不思與他的舅舅就是反對聲最高的。這次上了南梁一當,必然主張撕毀協約,要撕毀協約,必然先拿作為人質的鳳棲開刀。

    他心里不勝煩愁,天知道能不能說服幹不思。

    稍傾,又想起了鳳棲的話,想起幹不思點數糧草那天,喝了些小酒,笑瞇瞇地擠兌他:“其實阿哥也不用說什么睡沒睡的,女人嘛,細皮嫩肉的,長得還不錯,你留著睡睡也無妨。……”

    他突然怎么想怎么覺得別扭起來:這是他幹不思的嫂子,他憑什么評頭論足的,還談論他溫凌的床.事輪得著他談么?!

    溫凌頓時面色一凜,問身邊的親衛:“察王幹不思到哪兒了?”

    親衛忙回答:“察王帶著殘部到了應州城外了。”

    溫凌說:“跟他說,敗軍之將不足言勇,不要帶進城低了我的士氣,就在城外駐扎吧。我給他在應州找了幾十個漂亮的小娘,叫他先到花廳來和我談事兒,談完給他接風洗塵,那些漂亮的小娘子們任他折騰撒氣。”

    第 64 章

    幹不思一進花廳就開始嚷嚷:“南梁就是個騙子!說好了給糧草, 結果給了點塞牙縫的糧;說好了殺郭承恩,結果送過來一個死囚徒的人頭充數;說好了與我們協作,結果打仗打仗不靈, 就會拿個宗室的娘們兒哄你, 騙了咱們的人拼死拼活打了土地白送給他!”

    迎面看見溫凌立在花廳正中,他愣了片刻,又揎臂捋袖地嚷嚷:“阿哥, 你說我說的是不是?!”

    溫凌說:“八成都沒有說錯, 但我不會被南梁哄住的。”

    幹不思說:“那如今南梁欺騙屬實,還與我為敵, 你不會再信他們了吧?叫我說, 我上回是人馬太少,咱們這回兩支隊伍合攻并州,別說那就會吹牛的郭承恩,就是南梁所有能打的男人都上,都不是我們的對手!”

    溫凌冷冷淡淡說:“父汗的目標是打下并州么?”

    幹不思說:“多打下點地盤總歸挺好,南梁那么富庶,咱們往北捉拿北盧皇帝, 要是缺糧、缺人、缺武器了,只管往南邊取用就行了。”

    溫凌說:“你把人家打了,搶了,人家還乖乖聽你的, 一應好東西任你取用?南梁雖弱,也不是傻子。”

    “你看涿州……”

    溫凌冷笑道:“你說其他也就罷了,還有臉說涿州?涿州幽州民眾已經反抗了幾回了, 打著為偽帝報仇的旗號,悄悄殺了好多靺鞨的守軍。你不是緊急派人回救了?左支右絀的, 倒是取用了什么好東西了?”

    他得到的消息:幹不思后來發現涿州幽州已經陷入無休止的巷戰中無法自拔,管理不了,反而耗費兵力,等于這塊地盤已經丟了,只能燒殺搶掠賺了一番后,北上云州想和溫凌搶功。

    幹不思嚅囁了一下:“那是我太匆忙,沒有把涿州幽州清理得干凈。”

    “已經血流成河了,給你殺得夠‘干凈’了!”溫凌毫不客氣,“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理天下!民心向背的道理,可和你在白山打獵、黑水捕魚是不一樣的。”

    說完,他自己愣怔了一下,這話,好像是鳳棲說過的?

    幹不思才聽不進去,冷笑道:“阿哥,你不用解釋了,你喜歡那南梁的小娘們,我早看出來了!南梁也就是拿準了你這一點,送個嬌滴滴的美人兒給你,叫你昏頭!”

    溫凌頓時大怒,用力一拍桌子:“扯淡!你什么時候看見我為女人昏過頭?攻打幽州的時候,我睡過的北盧二大王的側妃都給我殺了。她是長得不如這位么?只不過我們和南梁還沒有撕破臉,不值當這么做罷了。”

    幹不思冷笑道:“我可信不過你。你要想自證,不妨把這娘們交給我,我保證不碰她一指頭。我有的是辦法聯系南梁,叫他們明白情勢。只要南梁真的顧忌她,肯乖乖聽我們的話,等打完北盧,你再和她成婚;同樣,若是南梁不肯合作,我覺得你也該給他們點顏色看看,殺了這個和親公主祭白山黑水神,神明一高興,一定會保佑我們打個大勝仗的。”

    “胡說八道!”溫凌呵斥他,“就算我沒和她祭神成婚,她也是你嫂嫂。交給你?”

    他眼睛瞇了瞇,陡然想起鳳棲說過幹不思在她面前的輕浮言語,酸溜溜的滋味立刻從胃底漫上來。

    幹不思粗豪好色,誰曉得他心里在想什么?

    幹不思又是事事要與溫凌爭奪的性子,兩個人明面上勉強過得去,暗地里已經互不順眼很久了,溫凌信賴鳳棲都比信賴他這個弟弟要多。

    溫凌說:“你別鬧了,心情不好,就聽聽曲子,睡睡小妞。我從應州教坊司給你找了十幾個漂亮的,隨你晚上怎么折騰,折騰爽快就好。”

    幹不思似乎比他還憤怒,一下摜了手中的茶杯:“你這是瞧不起我?怕我跟你似的見色起意,對南梁那小美人兒動了心?我告訴你,她現在就是脫.光了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會覺得她比教坊司那些表子高貴多少,值得你這么呵著護著!”

    他徹底激怒了溫凌,溫凌毫不客氣一巴掌就抽在弟弟的臉上:“你混賬無禮!”

    幹不思就地旋了半圈,懵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頓時跟一頭熊似的撲過去,拳頭亦搗了上去。

    溫凌挨了他幾拳,但也狠狠揍了他幾拳。兩個人都是鼻青臉腫地被各自的親衛拉開勸解。

    溫凌擦了擦鼻子里血,狠狠“呸”了一口,指著幹不思說:“你給我滾!應州是我打下來的,輪不著你在這兒撒野。你順帶把幽州涿州也還給我,你滾回中都去,和父汗撒嬌訴苦,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幹不思把鼻血抹了滿臉,看上去兇悍而可怖:“回去就回去!我一門心思要幫你,你卻不領情,我叫父汗給我評評理去!你為了一個娘們兒,偏信南梁,畏縮不前,壞了父汗的好事,哼哼,你等著吧!”

    溫凌一茶杯砸過去。

    幹不思一偏頭躲開,茶杯砸在窗欞上,嚇得窗邊掛著的那只黑漆漆的鷯哥撲扇著翅膀飛騰起來,“嘎嘎”一陣亂叫,又突然學著幹不思用靺鞨語喊“祭白山黑水神”,喊了幾遍,又學溫凌的腔調:“你混賬無禮!”“你混賬無禮!”……又一連來了四五遍。

    幹不思伸手去逮鷯哥:“媽的破鳥也敢猖狂!”

    鷯哥左飛右飛,吱哇亂叫,惹急了又把“你混賬無禮!”罵了幹不思幾遍。

    溫凌甩開親衛,從身后把肥壯的幹不思一抱甩開:“我的人你不許碰,我養的鳥你也不許動一指甲!我的東西就是我的!誰也碰不得!”

    幹不思一個屁股蹲坐在地上,看著哥哥那要吃人般的暴怒之色,終于平靜了些,胸口起伏,不敢動手回擊了,但嘴巴仍不饒人:“你別就以為別人要搶你的東西……你阿娘去世之后,我阿娘難道對你不好?偏生你覺得滿世界都欠了你的似的……”

    眼見溫凌又要尋東西來砸他,幹不思一打挺起身,拍拍屁股說:“我不陪你發瘋!你看不見父汗的旨意,只怕九頭牛也拉不回你。我這就回中都去!幽州涿州你自己慢慢收拾吧!”

    出門后瞪了那鷯哥兩眼,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身道:“說好的教坊司娘們兒,什么時候給我?我憋壞了!”

    “滾!”

    幹不思目下實力不敵,只敢放了幾句狠話,氣呼呼地離開了。

    溫凌坐在椅子上,氣得胸口起伏,兩個人打得狠了,他的鼻子還在不斷地流血,男人又沒有用手帕的習慣,先用袖子擦鼻血,后用衣襟撩起來擦,很快身上就遍是血污了。

    那只鷯哥也嚇壞了,在鳥架上不停地亂飛,一會兒學烏鴉叫,一會兒學鴿子叫,一會兒學喜鵲叫,一會兒又不停口地罵人鳥兒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張著嘴,一條黃色的小舌頭跟著話音顫動著,發出不同的聲音。

    溫凌對鷯哥道:“你也閉嘴!本來聽你吟吟詩,唱唱詞的,結果天天來我這兒罵人。你也滾回去,我對你也仁至義盡了。”

    起身又擦了一把鼻血,然后把鳥架摘下來,仔細看了看鷯哥并未受傷,才舒了一口氣,出花廳就往鳳棲所在的正院而去。

    他一身血的模樣出現在鳳棲面前,鳳棲自然是驚得叫了一聲,顫著音兒問:“大……大王這是怎么了?”

    扭頭吩咐溶月:“愣著干什么?趕緊打熱水去。”

    溫凌舉了舉手里的鳥架,強笑著對她說:“沒事,就是流了點鼻血。鳥兒給你帶回來了,你教它點好的,天天在我那里罵人,聽著真膈應……”

    等溶月的熱水手巾送過來,他接過擦了擦臉上和手上的血,又寬慰鳳棲:“真沒事,鼻子出血,皮外傷。你不用那么擔心地看著我。還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幹不思被我趕走了,趕回老家中都去了。他想對你無禮也不可能了。”

    鳳棲接過手巾,在盆里涮干凈,踮起腳仔細把溫凌鼻翼縫隙里的血痕擦盡,嘴里埋怨著:“這是干什么?難道你這么大的人還打架不成?”

    溫凌今日其實很灰心喪氣,尤其被幹不思戳到了心里的隱痛,人前憋著一股子剛硬氣,這會兒卻突然心胸口酸軟,伸手握住鳳棲又軟又滑的小手,幾乎帶點哽咽:“你不曉得我說不出來的苦……”

    鳳棲被他握著手,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心里別扭得很。但見他少有的脆弱的神情,想起何娘子和父親鳳霈相處的時候,也常有這樣冷冷淡淡卻解語花一樣的溫柔父親之愛重何娘子,起先或還有看重色藝的成分,但后來就全然是被她的善解人意迷戀了,像呵護心頭上最嬌嫩脆弱的花兒一樣,把何娘子呵護在心尖尖上哪怕何娘子永遠是那種若即若離、似愛不愛的,鳳霈也一輩子癡戀她。

    鳳棲忐忑著,準備也試試。

    她柔聲說:“我曉得,人都有說不出口的苦楚。人雖看我是個金尊玉貴的郡主,其實我親娘卑微,我自小被人家瞧不起,心里就暗暗起誓,一定要什么都比人家好,絕不給自己、給我親娘丟臉。”

    溫凌同病相憐地說:“我也是……”

    “你也……”

    “我阿娘,也出身卑微,而且很早就去世了。我也很小就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做我父汗最優秀的兒子,打最漂亮的仗……”

    他有些忘情,伸手來環抱鳳棲:“鳳棲……”

    鳳棲巧妙地閃開,到溶月手中的銀盆里涮洗血污了的手巾。

    她聽見背后他的腳步,有些踉蹌,有些猶豫,他內心的卑微已經全然被她激發了出來。

    但她還要自護,不能讓他誤以為“郎情妾意”,不能讓他“情不自禁”。

    鳳棲轉身說:“我姐姐也就是我親娘每每痛苦而無人訴說之時,就喜歡彈琵琶曲解郁。音樂結束,或許會痛哭一場,然后疲勞極了,但睡一覺起來,第二天一切又都好了。你……想不想聽一聽?”

    溫凌當然點點頭。

    鳳棲眼神示意溶月把臟水端出去,而她自己闔上門窗,給他一個安全幽暗的環境,然后抱出琵琶,彈了一曲《琵琶行》。

    潯陽江頭,失意之人最怕這樣宛轉入魂的曲調。

    到了最后幾句,鳳棲低低的吟誦也斷斷續續隨調子響起: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

    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

    她雙目含淚,百般自傷藏于曲中。

    但一雙清亮的眸子仍會悄然打量面前那個人。

    溫凌初始頹然地散坐在官帽椅上聽音樂,而后觸動情腸,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面龐。

    他指節修長,關節凸出,甲縫里還有血跡。

    俄而,晶瑩的星星點點從他指縫中滲出,而他的肩膀也隨著無法遏制地抖動起來。

    鳳棲手指在琵琶弦上當心一畫,收住最后一個尾音。

    “江州司馬青衫濕”,她卻不會沉溺于自己的曲子,只是冷靜地觀望。

    她放下琵琶,掏出自己帶著蠟梅暗香的手絹,遠遠地遞給溫凌,聲音溫柔:“大王,一個人好好休息一晚,明兒早上,什么都好了。”

    溫凌也不愿人看見他的狼狽,拭了拭淚,垂頭道:“嗯,今日我狼狽,你忘了我今日這副樣子。”

    鳳棲點點頭:“好。”

    起身開門,見外面天色暗了,特意對外吩咐說:“不忙著點燈,還有一點微霞,到處明晃晃的就沒有那種美了。”

    溫凌朝外一看,天色昏暗,但紅霞滿天,繽紛如畫卷一般。心中越發感激鳳棲的解意。

    第 65 章

    鳳棲只讓溶月一個人伺候, 摒絕其他丫鬟之后,溶月看著她把鷯哥擺在里屋的桌子上,好奇地問:“天都黑了, 娘子還打算逗一逗這只鳥?”

    鷯哥今日目睹了一場打架, 而且還殃及它,一直有點緊張,翅膀不停地顫抖著, 張開嘴發出各種怪聲兒。

    鳳棲輕輕撫摸鳥兒的羽毛, 給它喂水、喂食,近乎一個時辰的耐心照料, 才平復了鷯哥的情緒。鷯哥開始學人話, 南腔北調都有。

    溶月聽得笑起來:“這鳥兒真笨,剛剛是在學打嗝么?然后又夾了一句詩。然后呢,嘰里咕嚕那一串是什么?”

    鳳棲說:“這是靺鞨話,它在罵人‘混賬無禮’。”

    溶月越發覺得好笑:“這鳥兒也是成精了,其他的學不會,罵人倒學得快。哎,你來一句‘無恥小賊’!”伸手抓了一粒熟豆, 逗引這鳥。

    鷯哥吃了豆,果然開始用靺鞨和漢語夾雜著罵人,一會兒是“混賬無禮”,一會兒是“無恥小賊”, 一會兒又學著鳳棲哀戚的聲調,突來一句“凄凄不似向前聲”。

    鳳棲也笑了一會兒,但接著止住了溶月繼續教鷯哥那些賤賤的罵人之語, 而是說:“別鬧了,我有正經事。”

    溶月道:“逗鳥還有什么正經事?”

    鳳棲不再理她, 而是專心地聽鳥叫,然后重復了幾遍“混賬無禮”,像問人似的問鳥:“還有呢?”

    鷯哥撲扇著翅膀,果然又說了一串溶月聽不懂的話。

    溶月打了個哈欠:“果然是鳥語呢,聽得我都想睡覺。這學的是冀王和察王么?調兒有點像。”

    鳳棲點點頭,自顧自用眉筆沾著螺黛在一張小花箋上寫著什么。寫了一串兒,又用其他言語逗引鷯哥說話,若聽到什么要緊的,就趕緊在花箋上記下來。

    溶月伸頭一看,自己先吃了一驚:“這……這是什么?”

    鳳棲說:“這確實是鷯哥在花廳里學的冀王的言語。今日他們兄弟爭吵,刺激到了鳥兒,學得格外多,也格外激烈。”

    小花箋上記錄的只是只言片語,但連起來已經能夠看出一點意思了。

    “南梁欺騙屬實”“合攻并州”“南梁那么富庶,只管往南邊取用”“涿州幽州民眾”“為偽帝報仇”……

    有時候還來幾句:“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理天下”“你喜歡那南梁的小娘們”“叫你昏頭!”

    后面記下來的幾個詞更叫人心驚:“和親公主”“殺了祭白山黑水神”。

    溶月臉色都發白了:“這……這是他們用靺鞨語商量的事?要……要……要……”

    殺掉和親公主祭神,在溶月看來是匪夷所思,但靺鞨人又不講究仁恕之道,也未必做不出來。

    鳳棲又仔細看了看那張花箋,然后揉成一團丟進了火盆里,看著花箋騰起了胭脂紅的火焰,又化為一團灰燼,才說:“只言片語,東鱗西爪的,不能完全作數。”

    溶月已經快哭了,什么都比不上此刻的恐懼:“是呢,是呢,肯定不會發生的。和親公主是兩國交好的象征,哪有殺了和親公主的?兩國交兵還不斬來使呢,何況哪有人拿女人撒氣的?……”

    自己說話安慰自己,說了一大串,才把自己安慰好了,又擔心地看著鳳棲。

    鳳棲面色凝重,但比溶月鎮定多了,她撫慰地點點頭:“溶月,你說得對,剛剛說什么‘殺了祭神’之類話的,都是察王幹不思,冀王說的是‘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冀王還是頭腦清醒的人,暫時不會這么做。”

    但是她更明白,冀王溫凌只是“暫時”不至于這么做。

    郭承恩一次又一次地欺騙溫凌,甚至打退了前來并州進犯的幹不思;南梁卻不肯聽話地殺掉郭承恩,以表示忠心于盟約。兄弟倆的爭執大抵也是因此而起。

    從眼下看來,溫凌暫時不愿擴大戰事,不愿與南梁撕破臉為敵,也不至于殺掉她這位燕國公主表示決裂;但幹不思回到中都告狀,勃極烈會議會如何決策接下來靺鞨的戰略卻是未可知的,如果權力極大的勃極烈會議決定要與南梁決裂,溫凌愿不愿意又算什么?和親公主一條性命又算什么?

    鳳棲想:溶月就是少讀了兩本書。的確,和親公主絕大多數都是兩國交好的象征,所以絕大多數確實是善終的;但并不是沒有例外,唐代的宜芳公主和靜樂公主,出降奚與契丹,在兩國叛亂之后均被殺了祭天祭旗,十來歲的豆蔻年華已然慘死于別國大漠之中。

    她為什么還懷著希冀在這里呆著?像蕭翠靈一樣期待“他有三分真心”?

    鳳棲壓低聲音對溶月說:“溶月,你要有準備,此地不能久留,我們只要一有機會,就必須逃出去,逃出去還有活路,否則就是任人宰割。”

    溶月聲音都顫抖起來:“可是逃出去……我們兩個沒腳蟹,怎么可能做到?”

    “事在人為。”鳳棲說,“留在這兒有風險,逃出去也有風險。可是留在這里的風險是我們毫無自主之力、只能倚靠溫凌或許會良心發現,可想想蕭翠靈,就知道這有多渺茫;離開的風險雖然更多、更不可控,但車到山前必有路,能走自己選的路,我死也心甘情愿。”

    “可是……可是……”溶月“可是”了半天,終于發覺鳳棲的話無可辯駁。

    她最后只能問:“可是我們有沒有逃出去的方案呢?”

    “現在還沒有。”鳳棲說,“只能讓節度使府再鬧一回耗子了。”

    “啊?”

    鳳棲說:“那姓高的小賊挺聰明的,上次挑選民伕搬太湖石那次,我不是一直說‘老鼠刨洞’嘛,果然他聽進去了,那天選進府干活,就在褡褳里帶了一窩小鼠進來。估計這天殺的還在我床底下刨了一個耗子洞,放了幾只小耗子。”

    想到那小賊,她撇撇嘴:“這幾天大概小耗子餓了,天天晚上我都能聽見耗子‘唧唧’地在我床下叫。”

    有點氣,又有點好笑,這個高云桐看著是個讀書種子,哪曉得做事不拘繩墨,頗能使壞,害得她這幾天真的都睡不好,但尋他來一回不容易,只能先忍著,以免借口用完了。

    第二天,鳳棲又帶著溶月出門騎了一回馬,冀王的親衛跟著保護和監督她,亦只能耐著性子跟著她到處逛集市,看著她命溶月扯了兩匹紅綃,買了香粉胭脂,接著又是各種零食、首飾、衣料,買個沒停。

    親衛們伺候得不耐煩,心里大概都在暗道:這南梁的小娘子真是一個小女人,實在是太敗家、太難伺候了!

    到了一座寺廟邊,鳳棲下馬說:“我要拜一拜佛。”

    搖著馬鞭:“你們一道進去?”

    親衛們面面相覷,最后說:“王妃,我們信奉白山黑水神和薩滿,不信那些佛啊、菩薩啊、羅漢啊的,也不會拜。您就自己進去吧……我們在外面等候。”

    鳳棲不置可否,在山門口買了好些香燭香油之類的,瞥眼見那些親衛很謹慎地把寺廟各個出口都把守好了,也不多言,只是示意有些慌亂的溶月鎮定一些。兩人進寺廟,把每一座廂房都看了過去,有些灰心,問寺廟的主持:“方丈,這座寺廟有其他出口么?”

    方丈在她進門時已經知道是靺鞨的王妃,自然很是冷淡,“阿彌陀佛”了一聲才說:“女施主,大軍已經洗劫過鄙寺一回了,想必對鄙寺十分熟悉。有沒有其他出口,您不曉得?”

    鳳棲嘆了口氣說:“我……我也不意他會如此無禮。”

    到大雄寶殿給供奉的佛祖上了三炷香,又捐了香油,在緣簿寫了一個數字,而后說:“今日騎馬出來,沒有帶足夠的銅錢,明日遣家人送過來。”

    方丈很冷淡地說:“不用了。”

    鳳棲很認真地看著他:“方丈,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老方丈大約看出她眼中滿滿的機心,但又不知道她是何意,好一會兒才說:“是。”

    鳳棲又說:“信女乃是和親靺鞨的漢女,身世沉浮,不由自主。如今可能登上寺中浮屠塔,南望家鄉,遙祝親人安康?”

    老方丈的態度好了很多,嘆息一聲,親自把鳳棲帶到浮屠塔下。

    城里這座寺廟建在一座高坡上,浮屠塔建立在高坡頂端,是除了城墻望樓之外視野最遠的地方。

    鳳棲好一會兒才爬上那座高高的木塔,西風吹過塔上鈴鐸,發出叮叮當當的清音,一群群飛鳥從云天飛過。

    這是冬日難得的晴日,陽光照耀著這座剛經歷兵燹之災的城池,城中尚有被焚燒的民宅升騰著滾滾黑煙,亦有靺鞨人習慣用的帳篷把持著各個路口,也有跨城而過的河流,兩岸有些商肆,也有些畫舫,是靺鞨士兵們晚來寄情的“寶地”,歌伎們會強顏歡笑獻上姿色,供士兵們泄.欲。

    城外是大軍主要的駐地,從高塔上看去,隱隱覺得和之前在城墻上看到的不大一樣,好像網城散開,而帷幄變少。

    鳳棲心道:難道他又準備動兵?大冷的天往北去搜尋北盧皇帝很辛苦,云州又打不下來,但是往并州去搶掠想來就容易多了。

    一會兒,一個小沙彌上到塔頂,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女施主跟從的那些靺鞨士兵在催問了,說日暮之前必得請女施主回到府里,不然他們的主人會發怒。”

    鳳棲亦雙手合十回禮:“信女曉得了。今日前來拜佛,心雖虔誠,惜乎時間太短。想在貴寺求一尊佛像,我自買些香燭回家供奉,也為應州死難的人們祈福了。”

    小沙彌眨巴著眼睛,等鳳棲下了塔,自把她的話一五一十告訴了方丈。

    老方丈思忖了一會兒,說:“寺中有寄名的金漆佛像,城中確有死于兵燹的人,她既然有這個心愿,就替她滿足吧。”

    于是乎這日溫凌回到節度使府,看到鳳棲屋子里香霧繚繞,劣質線香散發出的味道熏得人眼睛酸。

    溫凌問:“這又是哪一出?”

    鳳棲說:“我信佛,你不知道?”

    信仰不同,是個討厭的問題。

    溫凌皺著眉說:“太難聞了。”扇了扇鼻子前的煙霧,轉眼看到佛龕前還供奉著蠟燭、蓮花燈和香油,又問:“這又是干什么的?”

    鳳棲說:“敬佛要點長明燈,蓮花燈里用香油,要日日夜夜不能斷絕,所以我帶了不少香油來。”

    努努嘴,大大方方地展示給他香油、香燭的位置。

    溫凌說:“北盧也信佛教,但我們靺鞨是不信的。在應州我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以后你跟我回靺鞨中都,這些都要丟掉,也不能提及。祭白山黑水神的流程你要清楚,薩滿唱歌的儀式你也要清楚。”

    鳳棲看他認真的樣子,“噗嗤”一笑,推了他一把說:“行了,曉得了。大男人這樣聒噪。”

    嬌媚嗔怪的模樣叫人又氣又心動。

    溫凌上來一把摟了她,帶著胡茬兒的面頰蹭在她的臉上,笑嘻嘻說:“要做我的妻子,祭祀的禮節怎么能不懂?”

    側過來親她的臉蛋,不覺興動,又想親她的嘴唇。

    第 66 章

    鳳棲用手擋住了他的嘴唇, 嗔怪說:“今日可是十五,是我齋戒的日子。甭管你信不信,我是篤信佛法的。在應州我既然拜了佛, 就要守齋戒的規矩。你看今晚的飯菜, 這半邊是你的,那半邊是我的。”

    溫凌扭頭一看,桌上果然半邊是素菜, 半邊是他愛吃的各種肉食。

    他笑道:“真是麻煩!”

    鳳棲冷臉看他:“這就嫌麻煩了?齋戒之日還有規矩呢。”

    溫凌說:“我知道, 戒肉食,戒酒, 戒色。”捏了捏她的鼻子, 笑道:“我也沒有急色鬼一樣吧?”

    然后又摸了摸她的臉,說:“我對你好不好,你看得清楚,現在我都是隨了你的,但到我們祭神合巹之后,你得乖乖從我。”

    鳳棲垂頭笑道:“討厭。”

    但看他一臉正經,她又羞澀地轉過臉, 紅著臉蛋兒一笑:“你對我好,我心里都明白。我對你好不好,你難道就沒數么?”

    溫凌心里柔柔軟軟的,點頭笑道:“我當然明白你的心意。所以我也一直叫你不要怕, 我會好好護著你。一個男人家,如果連心愛的女子都保護不了,也是枉為英雄。”

    鳳棲笑容褪去, 漸生哀愁。

    在溫凌問了好幾遍“怎么了”之后,她才說:“其實, 我知道你的為難。你那弟弟察王,對你有覬覦之心,對我也不懷好意。上次聽你說他回中都了,我就特別怕他會就此中傷你。”

    她頓了頓,越發眉梢蹙如遠山,長吁短嘆之后說:“大丈夫當心懷天下,若是你真的為難,也不必時時顧及我。我想好了,只要你肯留我一條命,讓我在應州的慧能寺帶發修行,我也就心滿意足了。”說完,垂了兩顆淚下來。

    溫凌說:“鳳棲,我知道幹不思回去勢必會告狀,我父汗比較寵愛他,他這些先入為主的說法對我是會有害。但是,我父汗信賴的漢臣劉令植一直很為我說話;我這里也想了一條妙計,可以堵住悠悠眾口。”

    鳳棲對劉令植這個名字很是好奇,同時也對溫凌的妙計很是好奇。

    溫凌看她眸光閃動,笑著又揉了揉她的臉,說:“想知道我的妙計是什么?不妨告訴你,讓你放個心罷。我已經調集了最驍勇的士兵,準備明日就拔營,不攻城略地,就一萬人的飛騎奇襲忻州南、并州北、郭承恩的駐地。先狠揍郭承恩一頓。等這仗打贏了,就有了和南梁談判的資本。”

    奇襲之計在于快,所以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只等明日出發。今晚告訴鳳棲也沒什么要緊的。

    鳳棲內心一驚,他想要談判什么?還想要燕云十六州更多的地盤嗎?但是現在他給不給南梁燕云十六州,已經根本不是南梁能控制的;如果他還是想要歲幣、糧草,抑或郭承恩的人頭,也是常規的要求,不知道何謂“妙計”?

    所以她故意傻乎乎問:“你要談什么呀?”

    溫凌說:“我要借這次和談,逼南梁皇帝禪位。”

    鳳棲驚得張開了櫻唇,好一會兒才問:“禪位給誰?”

    “給你哥哥呀。”他笑著捏她的臉蛋,手指撫過她的嘴唇,見她眨巴著眼睛,睫毛像小扇子一樣,不由更為自己的妙計自豪,繼續說,“南梁皇帝不地道,我父汗自然很生氣,但是換一個皇帝也能解氣。再者,鳳杞是你親哥哥,又很疼愛你,為了兩國可以繼續和談,對你總會更客氣一些。”

    那么,幹不思想要殺鳳棲祭天,只怕勃極烈會議就不會同意了,畢竟殺了一個和親“公主”,于國家并沒有很大的好處。再者,鳳杞的懦弱無能早被溫凌看在眼里,將來搓圓捏扁更加容易,他溫凌無論南進,還是北進,都更有把握南梁會聽話。

    鳳棲睫毛亂閃,緊張地思考著這件事的利弊。

    溫凌摸了摸她的頭,笑道:“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放心吧。”

    鳳棲眼含淚水,好半晌說:“謝謝你,我也無以為報。”

    溫凌心下滿足,笑道:“等我這一仗打贏了,你就以身相報吧。”

    鳳棲臉一紅,坐下默默吃飯,吃完后才說:“上次找了那個民夫把我床底下的耗子捉掉了,但我昨兒發現我的幾件新衣明明放在藤箱里,也被耗子咬壞了。好好一件最貴的石榴紅羅裙,就這樣不能穿了。我還想請那個民夫過來徹底查一查我的屋子,干脆把這些耗子都處理干凈了。”

    溫凌已經滿腦子開始考慮他狠揍郭承恩的事了,所以邊嚼著肉邊說:“可以,你看著辦,進門時務必讓人好好搜查那個民夫,不許片鐵帶進門。”

    節度使府外是他的親衛,里面是一群丫鬟婆子,他還真沒什么好擔心的。

    因為知道鳳棲今天齋戒,他吃過飯就又去花廳了。

    鳳棲像往常一樣,精致優雅地梳洗、焚香、點茶。然后,拿出絨布袋子里的琵琶,細細擦拭了一遍。

    里屋只需要溶月服侍,她問:“怎么,娘子今晚準備彈一曲?”

    鳳棲搖搖頭:“這里這么多東西,不可能都帶走。我已經把他給的首飾都熔了,做成了一些金葉子,連著上面的珠寶,我們纏在腰里;再帶一把小匕首防身。姐姐留給我的琵琶,實在太大了,可是我舍不得丟下。”

    溶月張大了嘴,好一會兒才壓低聲音問:“這……這就要走啊?我還沒準備好呢。”

    她掰著手指:“您想想,冬季的衣裳各兩套,里面換洗的褻衣各三套,梳頭的梳篦,洗臉的手巾,沐發的膏澤,浴身的澡豆,您喝茶的一套茶具,吃飯的一套銀碗筷……”

    她沒有數完,鳳棲已經有些哀傷:這是她勢必與舊生活做的一個訣別吧?

    從汴京出來,她的精致已經越來越少,以后大概還會越來越少。

    鳳棲終于打斷溶月的絮叨,說:“還要準備什么?我們兩個人,大概率要靠腿,東西越少越好。現在溫凌要點兵打仗,是他最忙的時候,一般這個時候城外駐軍拔營,也是動蕩的時候,只要能混出西門,往黃花梁里逃去,除非他攻打郭承恩打一半就認輸,否則勢必不能分.身回來。這樣的好機會只有一回。”

    溫凌的飛騎軍隊是第二天上午出發。早晨,鳳棲冒著露水在二門等他。

    見他已經穿上了鐵黑色的浮圖甲,披著便于在雪野中隱藏的素白狐毛斗篷,高大得宛如一座鐵塔。鳳棲斟了一杯酒過去,自己先喝了一口,把剩余的大半盞酒遞給了他。

    溫凌接過酒,毫不猶豫地一口灌了下去,然后和聲說:“快則六七日,慢則十來日,我就會回來。”

    “一定要平安回來!”鳳棲說。

    溫凌點點頭笑道:“一定會平安回來。我回來那天叫人提前通知你,你穿那條紅羅裙和大紅羽緞的斗篷來迎接我。”眼睛里俱是期冀。

    鳳棲垂頭淺笑,而后又說:“一個人在這座城里,還有點怕呢。”

    溫凌說:“不必怕,我的親衛隊留了三分之一在這里護著你,雖然比平日人少,但他們可以以一當十,保護你不成問題。城里步軍也基本沒用動,還駐扎在城中巷道和城外四座門邊,城里如有草民動亂,片刻就可以處置好。城外人雖然少了些,但目前也不會有人過來攻打城池,他們看到不對,進城閉守,以應州城的堅固,守一兩個月不成問題。那時候我早就回援了。”

    鳳棲乖巧地點頭笑了笑,“嗯”了一聲,說:“那不耽誤你出兵了,旗開得勝吧!”

    溫凌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蛋,鎧甲的護袖很長,緣著厚厚的銀狐皮毛,拂得她的臉癢癢的。

    溫凌沒有沉溺于她柔滑的肌膚很久,而是肅穆了面容,揮了揮手,帶著一支近衛離開了應州節度使府邸。

    鳳棲等到下午,外面兵馬喧囂的聲音徹底安靜了,才叫溶月:“你出去看一下,留在節度使府的親衛是不是少了三分之一?布防哪些地方人最多,哪些地方人最少?看明白了,就和他們說:‘王妃屋子里的耗子又鬧得厲害,上回大王同意叫民夫再捉一回耗子的,那會捉耗子的民夫就睡在軍市旁的營帳里’。”

    溶月把她的話重復著,大概是太緊張了,只聽得牙齒“咯咯”打架,聽不清在說什么,最后自己急得幾乎要哭了。

    鳳棲說:“溶月,緊張害怕很正常,但這會兒必須自制。若是叫那些親衛瞧出端倪,他們雖不能怎么樣我,但要是不肯讓高云桐過來幫忙,我們兩個不熟悉道路,又是女子,兵荒馬亂的會很危險。來,你在我面前先練一練。”

    溶月膽怯得幾乎要落淚,擦了眼角一把,吸溜了一下鼻子,深呼吸了幾下安定了心神,才說:“幾位軍爺,王妃屋子里鬧耗子,上回大王同意叫民夫再捉一回的,那會捉耗子的民夫就在……就在……”

    又忘詞了。

    鳳棲并不責怪,直視她的眼睛把話重復了一遍,然后道:“再說一遍,看著我的眼睛說。”

    她眸中自帶不可逼視的光芒,溶月瞧她一眼就只能盯著她領子看,哆哆嗦嗦把話又說了一遍。

    鳳棲點點頭:“再來一遍,練到在我面前有十二分純熟,那在親衛們面前打個折,也勉強能夠過關了。”

    溶月深吸一口氣,看著鳳棲一錯不錯的眼睛,又來了一遍,又來了一遍,又來了一遍……

    鳳棲終于點了頭,看了看外面天空正出現紅霞,天色微暗,她說:“溶月,別怕,說錯了我擔著。”

    她抖出一件破了洞的羅裙,然后發出了裂帛般的尖叫,喊著:“啊!有老鼠!”

    外面伺候的丫鬟婆子被她的尖叫嚇了一跳,紛紛趕過來看情況,有的拿撣子在桌椅櫥柜下面撣了一圈,但自然什么都沒撣出來。

    鳳棲生氣地說:“留你們這些廢物點心有什么用?都給我滾遠一點!溶月,去叫上次那個會捉老鼠的民夫進來,今日這耗子拿不住,我也不用想睡了!”

    溶月已經練得嫻熟了,說了聲“是”,就到外頭找人去了。

    鳳棲氣哼哼坐了一會兒,見那些丫鬟婆子還在正院四處散落著,豎著耳朵怕她有新的吩咐。她在屋子里提嗓子喝道:“有多遠滾多遠!看著你們就生氣!誰這會子在我面前亂竄叫我瞧見了,就請大王的親衛賞她一頓鞭子!”

    大家當然不敢離開,但盡量躲到院門外去了,以免女主人遷怒。

    等了幾刻鐘時間,甬道里只見溶月碎步如飛,領著一個臟兮兮的民夫過來,后面是幾個冀王的親衛。

    親衛狐疑地問守在門口的婆子:“怎么了?真的鬧耗子?”

    婆子拍拍大腿說:“可不是,為這事王妃都發了幾回火了。到底是皇家嬌滴滴的小娘子,若是我們,一只耗子又算什么?……”

    另一個也說:“王妃確實嚇著了,剛剛那聲兒叫,老奴都嚇了一跳,不知怎么了呢。”

    鳳棲的尖叫確實外面都隱隱聽到了。冀王親衛也知道這位王妃一直嬌滴滴的,連冀王都舍不得說一句重話的,笑著搖搖頭說:“行吧,反正捉耗子的人也來了,捉完了叫王妃睡個好覺吧。”

    推了推高云桐:“小子,經心點,最好把王妃屋子里的耗子都捉掉,省得王妃一次又一次地發火。”

    高云桐唯唯諾諾地弓著腰,老實得話都不多,帶著一根長桿子,一個網兜,進到正院里。

    鳳棲從里面出來,一臉不懌,斜倚著院子正中那塊太湖石。

    其他人不敢招惹擺著臭臉的她,也都是遠遠地在門外等著。

    屋子里面熱鬧了一會兒,突然聽見一聲瓷器碎裂的聲音,接著是溶月在罵人:“你不長眼睛嗎?瓷器擺在這里你看不見?”

    而那民夫居然敢頂嘴:“打老鼠怕傷著玉瓶,本來就是務實的老話。你不把瓷器收好,反倒怪我?你說,哪有耗子不逃竄的?”

    斜倚著的鳳棲直起身子,問溶月:“溶月,怎么了?”

    溶月期期艾艾的:“是……是王妃案幾上那只雨過天青的瓷瓶……碎了。”

    鳳棲柳眉倒豎,半日道:“叫他小心些!”

    話音剛落,又是一陣“乒乒乓乓”。

    鳳棲要緊問:“又是什么砸壞了?”

    溶月帶著哭腔:“是……是王妃的朱砂色瓷筆洗……”

    鳳棲再也無法忍耐,拔腳沖了進去。

    外面人不敢攖其鋒芒,縮著頭在院門外豎耳朵聽,心里都想:啊,這個民夫這次大概是要倒霉了。

    第 67 章

    不過自鳳棲進去, 里面乒乒乓乓的動靜沒了,大概在她的親自監督下,那民夫小心謹慎了很多。

    外面的人也不由松懈了。值守的親衛不太耐煩在內宅伺候, 摸摸鼻子對那些丫鬟婆子說:“這地方我們來也不合適。那民夫進門時我們已經檢查過了, 身上就破破爛爛的衣服褲子,褡褳里有幾只小耗子,說是捏出叫聲可以逗引屋子里的母耗子的, 竹柄的撣子和網兜也是尋常事物。你們聽著點里面的動靜, 有什么情況趕緊過來回報。”

    打了個哈欠,手一揮, 帶著其他親衛離開了。

    那些被鳳棲喝罵出去的丫鬟婆子也松懈了:里面有溶月貼身伺候, 外頭她們何必還探頭探腦等著討罵?反正天塌下來有溶月頂,難得有個不用提著心,可以稍事休息的時候。

    便都三三兩兩坐在甬道邊的廊下休息。

    過了一會兒,有個婆子吸溜吸溜鼻子:“欸,這什么味兒?”

    另一個丫鬟說:“好像是王妃從慧能寺求來的香油的味兒,這幾天在點蓮花長明燈呢,天天都有這個味兒。”

    又過了一會兒, 那味兒越來越重,而且摻雜著其他的焦煙氣味。

    “怎么像什么燒糊了?”

    “難道那捉耗子的民夫在用火熏耗子?”

    “溶月那丫頭沒生火給王妃做什么點心吧?”

    “哎,那屋頂上是煙么?!”

    …………

    發現煙霧就非同小可了。

    她們涌到門口,卻發現門扇不知什么時候被閂上了, 拍了門大聲問:“王妃還好嗎?里面火燭沒有什么問題吧?!”

    并沒有人回答。

    幾個人試著撞了撞門,然而力氣小,門扇沒有絲毫動靜。

    但聽院子里聲音此起彼伏:先是王妃豢養的鳥兒驚惶的叫聲, 接著是她的鴿子呼啦啦飛上了天宇,再接著就是木頭燒裂時“嗶嗶啵啵”的聲音。

    而黑煙已然沖天, 連著突然躥起老高的赤紅色火焰,院墻外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負責伺候鳳棲的節度使丫鬟婆子嚇得癱倒在地好幾個,恐懼得話都說不出來;也有稍微冷靜一點的,連滾帶爬沿著甬道出去找人幫忙,那“走水啦!王妃的屋子走水了!”的叫喊聲帶著恐懼的顫音,讓聞者心驚。

    那直沖天宇的火焰很快招來了節度使府里的親衛、門房等大部分人。

    親衛們撞開院門,頓時被里面滾滾濃煙熏得倒退了幾步,咳了起來。而后瞇著眼睛,揮著手喊:“快!救火!水在哪里?!”

    冬季天干物燥,王妃的屋子里又有供奉佛像的香油,燃燒起來簡直是快得驚人。轉眼間就只看見正屋的楹柱、房梁、窗欞、欄桿……都浸入火焰中,赤紅的火舌不斷地向四周舔舐,眼看就要越過這座院墻,撲向下一座。

    男人們螞蟻傳物一樣傳了幾十桶水潑上去,然而對于這樣的大火而言,真正是杯水車薪,都不能撲滅分毫,倒有幾個人離煙霧太近,熏得暈了過去。

    大家嚷嚷著:“快!把側邊屋子推倒,隔開大火!再燒,整座節度使府、整條街坊都要燃著了!”

    遇到無法澆滅的大火,通常只能拆屋來阻止火勢蔓延。此刻誰都不敢休息,推墻、扒屋、潑水……個個忙得一頭臭汗。

    至于屋子里的王妃,此刻顧不得想,也不敢想。

    只知道這樣的熊熊大火,沒有人能逃出生天。溫凌回來會怎么樣,更是不敢想,只怕節度使府里要血流漂杵了。

    鳳棲穿著一件半舊的黑色斗篷,里頭是便于騎馬的胡服,親自背著她的琵琶,貓著腰與溶月、高云桐一起從正屋之下的一處洞穴鉆了出去。

    這屋子的主人大概原來喜歡豢養一些小動物,除了廊下的鳥雀,還有貓貓狗狗,常青灌木掩蔽下的墻壁上有供貓兒進出的洞穴,挖得不小,連身材頎長的高云桐也能夠鉆過去。

    全府人的注意力都在著火的正屋上,府邸每個門口留守的冀王衛兵只有兩個,側門在偏僻的小路上。外面的人仰著頭眺望正屋,那里宛然巨大的火把,兩個衛兵搖搖頭,用靺鞨語說:“這樣大的火,不知得死幾個人才能救下來呢?”

    另一個說:“就怕王妃有事,大王征伐郭承恩那老賊回來,大概要雷霆震怒了。”

    “可不,里面的人估計要倒大霉了!”

    正說著,里墻傳來一聲動靜,好像是人在說話,又像是鳥叫,警覺的衛兵喝了一聲:“誰?!”

    沒有聽見回音,他小心地握著長刀,慢慢推開側門,往里張望了張望。

    “有什么嗎?”另一人問。

    那人小心翼翼探步往里去,好一會兒才笑道:“自己嚇自己了,是一只黑鳥,大概是烏鴉?”

    那黑鳥在地上啄了啄,突然仰頭“嘎嘎”叫了兩聲,又說了一句:“走水啦”“走水啦”。

    衛兵笑起來:“嘿,這烏鴉還會說人話?是黑山神派來的靈鳥么?”

    有些好奇,放下手中的長刀,躡手躡腳想去捉這鳥。

    門外那個不耐煩地說:“你小子玩心怎么那么重啊!快出來守門吧。”

    卻不知里面那個刀兵甫一離手,便被高云桐從身后勒住脖子,撣子柄的竹竿里拔.出的利刃既穩、又準、還狠地割斷了他的咽喉。那人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就倒地斃命了。高云桐的胳膊卡著他的脖子,噴濺出來的鮮血浸濕了他的衣袖,卻沒怎么臟污那士兵的衣物。

    外頭等了一會兒,再次說:“你干嘛呢?撒尿去了?”

    頭剛從門縫里探出來,被反手一刀割了喉。

    溶月嚇得叫不出聲來。

    鳳棲說:“你不是書生嗎?”

    高云桐到門邊再次確認衛兵只有兩個,才說:“我在陽羨時半耕半讀,種過地,過年也殺過年豬。”

    鳳棲瞥他一眼,竟不知是不是該看不起他。他卻對她鄙夷的目光很無所謂似的,到門房的水盆里洗了手上的血污,然后環顧四處。

    門房還有節度使府原來的門子,此刻戰戰兢兢的,見高云桐的目光瞥過來,“撲通”就跪下了連連磕頭:“奴是北盧人!不是靺鞨人!”

    鳳棲說:“你在這兒還有別的家人么?”

    那門子磕著頭說:“老奴孤身一人。”

    鳳棲總有悲憫之心,點點頭說:“那你趕緊走罷。今日一片亂,或許顧及不到你。你若不走,將來被抓到,少不得拷打,到時候問起我們倆在哪兒,你也沒辦法回復啊。”

    那門子聽出來她不準備殺人滅口了,連連叩首:“多謝王妃!老奴是應州節度使的老家人了,在此謝謝王妃不殺之恩,也……也替節度使的家眷謝謝王妃曾經的保全!”

    高云桐說:“老伯,那麻煩你幫我個忙。”

    他的衣袖全部被血浸濕了,在那門子的協助下,把士兵身上的皮甲和襯里的衣衫都剝了下來,自己換穿了,然后看了看鳳棲和溶月,有些躊躇:“只還有一件了,你們誰穿呢?”

    靺鞨士兵的個子普遍很高,身段嬌小的鳳棲穿上一定顯得奇怪,溶月長得粗大些,但她為難地說:“我要是穿了,娘子穿什么?”

    鳳棲說:“我穿太過不合身的衣服,也會招人懷疑。天黑了,沒多少人看到。你趕緊去換衣服,雖然只有三成像男人,黑燈瞎火的也說不定看不出來。”

    幫溶月捧著沉重的皮甲,到門房里面的耳房換衣服去了。

    皮甲上身,溶月感覺自己都要不會走路了。偏生鳳棲還在耳房的鐵水銚子底抹了一把黑灰,把溶月的臉涂深了幾個色調。

    出了門,高云桐笑了笑,說:“我們要先步行去軍市,那里我熟悉,隨身攜帶的東西也有,我還有幾名信得過的伙伴,和我們一道離開。城外的接應也找好了,備了好幾匹軍馬。”

    突然想起了什么,問:“你們會騎馬嗎?黃花梁里俱是山路,還有野狼,是決不能靠兩條腿走的。但是我們沒有大車。”

    鳳棲點點頭:“會!”

    溶月咽了口唾沫她,也勉強算……會吧?

    高云桐點頭:“好。我白天查驗過,西門防守最為薄弱,但城里早就封禁了,非靺鞨士兵、沒有出城辦事的腰牌,要從城門離開還是不可能的。”

    他抿了抿嘴:“所以……可能要縋城而出。”

    城墻高達三四丈,幾乎是四層的寶塔高。對這兩個嬌嫩的小娘子來說,用繩子從墻上吊著滑下去,大概有些難度。

    鳳棲和溶月面面相覷,但此時也不能說不,只有硬著頭皮先點點頭。

    接下來是必須步行前往軍市。

    此時,鄰里街坊也開始協助撲滅節度使府的大火,街道上人頭攢動,得虧高云桐穿著靺鞨的軍裝,應州的百姓只是好奇多看了他們仨幾眼就紛紛避讓了,不敢招惹到,更不敢盤問。

    出了坊間,棋盤道上到處是靺鞨士兵駐扎的營帳。

    鳳棲指了指一條路,低聲說:“那邊靺鞨兵少。”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你還知道城里的布防情況?溫凌都告訴過你?”

    鳳棲搖搖頭:“他哪有那么信賴我!是我前幾天在城中慧能寺木塔上看見的。溫凌的軍伍都是用黑底海東青旗,幹不思的軍伍用紫金旗。現在城里沒有幹不思的人。”

    高云桐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鳳棲冷哼一聲:“用不著你拍馬屁。那邊靺鞨兵雖然少,也不是沒有。要是遇到人盤問你,你怎么回答?”

    高云桐想了想說:“只能肉搏了。”

    “要是遇到好多人呢?你也肉搏?就你在種地時揮鐮刀舞鋤頭的把式,能干倒幾個訓練有素的士兵?”

    高云桐笑道:“若是我們的命那么差,也只好認命了。”

    “誰跟你是‘我們’?”鳳棲翻了翻眼睛,“要不要再等一會兒?等天徹底黑了再走?巡邏的人會少一些。”

    高云桐終于漫漶地點了點頭,在偏僻的一處巷道里,從腰帶上掏出一個皮酒囊,擰開遞給鳳棲:“這是進冀王府時賞我的蒸酒,喝一口暖暖身子。”

    鳳棲說:“我不愛喝酒。”

    高云桐又遞給溶月,溶月正是一身慌亂,趕緊搖頭:“我不能喝,沾酒就醉。”

    “好吧。”高云桐自己喝了一口,“太陽徹底落山后就會很冷很冷,今日必有一番煎熬,忍一忍吧。”

    他望著節度使府的方向,在幽暗的天色映襯下,那里宛如一支巨大的火炬,光焰沖天。他說:“你們怎么有本事讓火燒得那么大?”

    鳳棲道:“我在慧能寺‘請’了六壇點長明燈的香油。今日屋子內到處潑灑了香油,近火就著。”

    又說:“我點火之前,已經把身邊的丫鬟婆子都趕出去了,只要火勢不迅速擴大,她們應該都沒事。”

    第 68 章

    高云桐看了鳳棲一眼, 好一會兒說:“你做得沒有錯,但是,該當犧牲的時候, 一念之仁會害死更多人的。而且, 盲目地信別人也很危險。”

    鳳棲扭頭看他,想問他怎么倒敢信賴她。

    但見他臉上臟污,鐵盔之下露出的鼻梁上還有幾點血跡, 唯有一雙眼睛像天邊星辰一樣亮。

    “我知道了。”她只說, 緊接著被一陣北風吹得哆嗦了一下,而且即使裹緊了斗篷, 也感覺寒風一直在往縫隙處鉆。熬了一會兒, 終于被現實擊敗,伸手道,“那個酒,給我喝一口暖一暖吧。”

    高云桐遞過酒囊,看她半天拔不開塞子,又接手幫她拔掉。

    蒸酒的剛烈氣味頓時沖鼻而來,鳳棲踟躕了片刻。

    高云桐似乎有些歉意:“酒囊口你自己擦一擦吧, 我手臟的,也沒有帶手絹。”

    鳳棲悄然瞥他一眼,不知怎么臉微微發熱,掏出一條手絹把酒囊口擦了一下, 然后也學著他一仰脖,喝了一大口蒸酒。

    那火辣辣的滋味頓時像一條火蛇,從舌尖躥到咽喉又一線向下直達胃里, 整個胃都像被燒灼了一般,她的眼淚頓時被辣出來了, 顧不得形象,吐著舌頭哈著氣:“怎么這么辣!”

    高云桐笑起來:“一口也就夠了。一會兒就暖和了。”

    這和晉王府家釀的米酒、梅酒、葡萄酒完全不是一個味道,大概是給底層人喝了暖身子的烈酒,粗糲的糧食釀過再蒸,酒就會變得酷烈。

    說也奇怪,過了一會兒,胃里的熱辣辣似乎隨著血液傳到四肢百骸,渾身毛孔舒張,真的感覺暖和了起來。但腦子也有點昏沉沉起來,只覺得天色漸漸黑沉,而天上的繁星漸漸幻化成一條一條的光帶。

    偏生在這個時候,高云桐拉了拉她的衣袖:“走罷,那條路上現在換巡防,此刻是最好的機會,不然要再在風里等一個時辰。”

    鳳棲兩腳拌蒜,跟著他踉踉蹌蹌朝前走。

    大概因為高云桐和溶月都穿著靺鞨的軍裝,所以即便有人遠遠地看見,也沒有過來盤問的。過了街,鉆進一條小巷,又轉過幾處民宅,便到了河邊。這里沒有駐軍,三個人終于舒了一口氣。

    河邊原本應該是很熱鬧的地方,沿河的小路旁都是商鋪和酒樓,河中停著畫舫,寒風中點點紅燈籠搖曳著。只是河水結了冰,那搖曳的紅光映在冰上,就被凍住了似的散成一團冰紋,自然地顯得凄冷。而商鋪和酒樓也不太熱鬧,應該才是酉戌時辰喝酒、吃飯、聽曲最繁榮的一段,卻只有幾家酒樓略有點動靜,歌女的琴聲和歌聲也不敢響亮似的,弦歌也都被冰天雪地凍住似的,不覺凄清起來。

    高云桐說:“這地方你沒來過吧?”

    鳳棲搖頭。

    高云桐說:“本來該是應州最繁華的地界,一場仗打下來,什么繁華都沒有了。人們都愁著能不能不餓肚子熬過這個冬天,現在應州城里存糧稀缺,如果溫凌不能拿下云州來補給軍隊,就勢必要殺雞取卵,再接著就勢必要南下侵擾。”

    “他……今日就是領兵南下的。”鳳棲說。

    高云桐點點頭:“我知道,軍市里前幾日就有了兆頭,打馬蹄鐵的人非常多,我還做苦力去運了幾次糧草,大多是可以隨身攜帶的干糧、肉干、酥油什么的,但沒有新添棉衣皮襖,所以不是去北邊。”

    他又分析道:“溫凌只打算劫掠,不打算攻陷并州城。現在并州城外駐扎的是郭承恩的軍隊,估計他是沖著郭承恩去的。”

    鳳棲聽他很懂如今的局面,正想問問郭承恩的事情,曹錚怎么會選擇送個假人頭來,但覺得腦瓜子里還是有些昏沉,“郭承恩”三個字說了兩遍,舌頭就是捋不直一般,怎么都說不準確。

    她揉了揉腦門,說:“怎么有點想吐……”

    高云桐自己是好酒量的人,想不到她的酒量居然那么窄,眨著眼睛有些擔憂:“要么,你在河邊吹吹風,看能不能散一散酒氣。”

    “我是想問……”她仍欲逞強,要把南梁的事務弄清楚前因后果。

    突然,溶月哆嗦著低聲說:“那邊來了幾個人!”

    高云桐正對著街口,反應比溶月還要快那是幾個巡邏的靺鞨士兵,今日竟然巡到了河邊。他們仨有男有女,挑了個河邊人少的地方聚集談話,這么正兒八經地就說話,怎么看怎么顯得鬼祟。

    他最快的反應就是笑嘻嘻來了一句:“你還害羞么?這里沒別人。”

    攬住了鳳棲的腰肢,帶向自己的胸口,電光石火間也顧不上猶豫不決、不好意思,俯首親了下去。

    鳳棲其實昏沉沉的,反應還沒那么快,瞬間只覺得他柔軟的嘴唇親在她嘴角,微微碰了一下就分開了,但耳鬢廝磨的樣子還在,臉靠著臉,胸膛靠著胸膛,細看能看到薄薄的距離,但遠望說不曖昧都沒有人信。

    鳳棲鳳目圓睜,想抽他一個耳光。

    但手剛伸出去就被他握住了。

    “你”

    說了半截的話也被他的嘴唇堵住了。

    明明被寒風吹了很久,他的嘴唇卻很暖,也不似看起來那么剛毅堅勁,而是充滿著少年人的彈性和生機。

    吻了她一會兒,他微微地分開,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不能鬧。”

    然后,依然靠得極近,似乎隨時準備著:如果她發出聲音,會把大家伙兒拖入危險,他就再次堵上來。

    鳳棲反應慢半拍,但現在也已經清醒過來了。

    這樣寒冷的冬夜,莫名其妙在寒冷的河邊瞎逛的人,自然叫巡邏的人覺得有異,而他們仨經不起盤問。

    穿著士兵衣服的溶月已經恐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離得近的鳳棲看到她臉色已經毫無血色。

    離得遠看不出端倪,但如果這幾個巡邏的士兵靠近了,第一會發現溶月是女扮男裝,第二會發現高云桐不通靺鞨語,是個冒牌的“李鬼”。

    唯有“人約黃昏后”這種場境,勉強說得通他們鬼祟的表現:要避開眾人,過來偷個情、親個嘴兒,再或者上下其手一番,總不宜落別人眸中,惹人訕笑。

    她心里很是委屈,可誰叫她是這里唯一穿女裝的,還背著一把琵琶,天然就像是這河邊的歌舞伎或畫舫上什么勾當都肯的船娘。

    她抽回被高云桐捏住的手腕,撐在他胸前,看似如膠似漆,其實是再間隔開一點彼此的距離。

    暗暗告訴自己:為了逃命,演戲就演一回罷!叫這小賊占便宜了。

    巡邏來的靺鞨士兵那里傳來偷偷嗤笑的聲音,大概是刻意看了一會兒這不花錢的“妙哉景致”,才高喝道:“你們幾個在河邊鬼鬼祟祟做什么?”

    “哎呀!都叫人瞧見了!”鳳棲趕緊裝著羞澀扭開身,迅速地思忖了一下,打算用不太嫻熟的靺鞨語對付過去。

    還沒開口,孰料高云桐竟一口熟練的靺鞨話,扭過頭笑嘻嘻毫無緊張:“哈,哥幾個,見笑了!我是軍市那邊隼字猛安、第三隊謀克的人,今日不該我的班,嘿嘿……出來尋些樂子。”

    巡邏的人中一個長官模樣的走近幾步,打量著暗夜中沿河而立的三個人,特別是看了看背著琵琶的鳳棲,終于笑了笑,旋即又肅穆:“不是各謀克都配備了營伎么?還出來打野食?”

    高云桐說:“這個琵琶彈得好,比那些只供出火的木頭娘們兒要有趣。要不要叫這小娘在畫舫上彈一曲給大家伙兒放松放松?”

    鳳棲紅著臉、垂著頭,心里罵著高云桐祖宗十八代,但也想,真到了不得不拋頭露面給這些家伙奏曲兒的時刻,也說不得只能再丟一回人了。

    于是也慢慢把背上的琵琶從絲絨袋子里取出來,撥弄了幾下,說:“哎呀,弦音還不大準……”

    那巡邏的長官擺擺手止住了:“不必了,身上有軍務,不能耽擱。不過,你也該記得大王嚴命,應州平定之后,財物可自取三日,十緡之內歸自己,其他全部入庫。此外,除了配給的營伎,軍士不得隨意劫掠民間女子。”

    高云桐嘻嘻笑著:“這個不是劫掠的民間女子,她本就是個花娘,吃這碗飯的,色藝俱佳。我們也認識好幾日了,熟悉得很,她也很喜歡我。”

    那手很不安分,很自然地摟緊了鳳棲的腰,使她靠近自己,一副親昵的神態。

    鳳棲肺都要氣炸了,渾身僵硬,卻又不得不演戲,強笑著推了推他的胳膊說:“客官,眾目睽睽的,不要這樣子……”

    巡邏的士兵們都笑起來。有幾個歪著頭打量起來。

    高云桐適時說:“不過,今晚是小弟我的。”

    那巡邏的長官皺皺眉,終于說:“不能在外面過夜,這娘們兒也不能帶回去。你趕緊地找個地方把事兒了了,不然弄出幺蛾子來就要軍法處置!”

    高云桐嬉笑道:“是是是!那一定的!求長官不要告訴我們謀克的千戶!”

    那人笑了一聲:“我懶得管閑事。”

    手一揮,帶著巡邏的士兵離開了。

    鳳棲他們仨還能聽見士兵們松散嬉笑的聲音:

    “別說,確實比應州的營伎要長得俊俏水靈。”

    “俊俏也就罷了,遠遠的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但水靈你也曉得?上手摸過?”

    “欸,今兒是他的;明兒咱哥幾個也去隼字猛安、第三隊謀克那里打聽打聽,是哪家畫舫上的小娘,那不就能親自上手摸一摸了?”

    …………

    最后那長官一聲斷喝:“皮都癢癢了?!‘打野食’合規矩么?……趕緊地收神!專心四處巡查,可疑人等立時要發現,當心幽州城的事兒重演!”

    那些笑嘻嘻的聲音才戛然而止了。

    高云桐松開了鳳棲,剛說了半句“對不”,就見她那小爪子氣哼哼地朝他臉拍了過來,急忙又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埋怨道:“干嘛呀!事急從權,這道理你難道不曉得?”

    鳳棲被他捏著手腕動彈不得,氣呼呼說:“反正你不是個好人!記得你欠我一個耳刮子。”

    身子一扭,他手松開,她權衡了一下,也沒有再打。只是她那張臉,不知是不是由于喝了烈酒的緣故,始終紅得熱辣辣的。

    第 69 章

    平日騎馬逛應州城, 半天就能跑完整座城,但靠兩條腿走路,就覺得前路漫漫, 不知道何時何處才是盡頭了。

    一路還需當心巡邏的靺鞨士兵, 畢竟鳳棲可不想再被他欺負一回,只是這時候容不得她任性,只能牢牢地跟著高云桐的步伐, 該一路小跑時一路小跑, 該蟄伏在地上等候巡邏士兵換崗,說半日不動彈就必須半日不動彈。

    好容易到了軍市, 與高云桐一起的幾個人也都是民夫裝扮, 背著幾圈粗大的繩索,綁得結實的小包袱,但身上的棉襖都是曾經晉王府為邊關將士做的寒衣。鳳棲因之也更篤然了幾分,心里的怨氣漸漸少了。

    騎上馬,人也輕松了很多,但等遠遠到西城門口的時候,得再次下馬步行。她抬頭望了望高高的城墻, 心里又一次打鼓了。

    高云桐對上城墻的階梯努努嘴,對幾個伙伴做了幾個手勢,見幾個人都是心領神會,悄悄從幾個角度往上攀爬。

    他低聲對鳳棲說:“今日城墻防守較弱, 一會兒正是換防,換完這撥,值守的哨兵會一直站崗到早晨天明。”

    他抬頭看看天空的星辰, 大概是在計算時間,一會兒說:“換防之際最為危險, 但這批換完,恰是凌晨哨兵最松懈的時候,睡的人睡得最沉,站崗的人也最疲倦。他們幾個都是個中好手,悄無聲息解決掉這段城墻上的哨兵,黑頭里其他崗哨根本看不清楚這里,我們就可以縋墻而出了。”

    鳳棲低聲問:“他們也是通過殺年豬學會的一擊殺人?”

    高云桐抿了抿嘴,斜瞪了她一眼,對她的譏刺有些無奈。干脆也就不理她了,抬眼望著城墻上。

    蟄伏的人蟄伏了很久,耐心地等待城墻上換防。估摸著換下來的那一批已經在營帳里睡著了,才悄然摸上城墻的高階,一個人蹲守一個靺鞨哨兵,只聽一聲鷓鴣叫為號,幾乎是同時暴起,鉗住咽喉,一刀割開喉管和頸側的動脈,這樣,倒霉的哨兵就既發不出聲音,也無法反抗,很快呼吸不繼,失血而亡。

    又是一聲鷓鴣叫,幾個人剝下死去哨兵的鎖子甲和斗篷,自己換穿上,又把尸體拖到一邊,在雉堞上綁上了粗麻繩,七八下擰成一個巨大的結,然后抓著繩子往城墻下縱身一跳。

    溶月嘴張得老大,好半天問:“人呢?”

    高云桐說:“上去看看吧。”

    他貓著腰,帶著鳳棲和溶月登上城墻,先警惕地左右瞧了瞧,然后揮揮手說:“干凈得很,一會兒管好自己的嘴,看見死人別尖叫。”

    特意看了溶月一眼:“懂?”

    溶月自己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都快哭了,還是努力地點點頭。

    城墻上守衛的哨兵并不很多,遠的看不清,近處的那個慘死在女墻邊,脖子里開了個巨大的血口子,瞪著眼兒人就沒了,身下一片黑亮,應該是血。

    溶月更把自己的嘴捂嚴實了,連忍不住要哭的聲音都給捂住了。

    高云桐從雉堞口往下看了看,然后對鳳棲說:“就是這樣縋墻而下。”

    鳳棲探頭往下一看,自己倒抽一口涼氣:這些人絕對是練家子,膂力極大,手握著粗糙的麻繩渾若不覺摩擦疼痛,又足以支撐自己的體重不會失手摔落,兩條腿有力地在城墻上一蹬,悄無聲息,卻又借力下滑一段,而后蕩回墻面,穩住身子后便又是一蹬……

    鳳棲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可是嫩得蹭在苧麻的衣衫上都會疼的一雙手,如何支持得了這樣握著麻繩滑下高墻?再者,她真正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嬌弱閨秀,即便是愿意吃手掌被磨破出血的苦頭,她的臂力也估計無法支撐起自身的重量。至于這一蕩一蕩蹬著墻面往下的動作,平生第一回見到,就算看懂了,手腳也完全不會。

    她猶豫著:“你開玩笑吧?我和溶月……也這么縋墻而下?!”

    溶月也不捂嘴了,兩只手亂搖,求情似的低聲說:“我肯定不行的,這樣百分之百會摔死在半道上,摔的動靜一大,直接給大家伙兒暴露了……”

    高云桐也有些躊躇,他之前千算萬算,但沒算到兩個女子體能上確實有差異。

    他撓撓頭,最后說:“那我一個一個背你們下去吧。”

    鳳棲看看高墻,心里仍然打鼓:他還穿著皮甲,即便沒有鎖子甲和明光鎧沉重,再背一個人也相當于加了百十斤分量。他跟溫凌這樣的打慣了仗的人還不一樣,到底還是個書生出身,萬一半道里支持不住怎么辦?萬一繩子承受不了這樣的重量斷了怎么辦?

    城墻下傳來鷓鴣叫聲,大概是其他人在催促了。

    高云桐也催促道:“別猶豫了,再猶豫,天一亮大家都完蛋了。”

    鳳棲說:“我想試試另一個法子。”

    “你還有什么法子?”

    她并不多解釋,只說:“那個法子也有風險,和從城墻上吊根繩下去……差不多。若是這法子得驗,也是件好事,接下來城外還有幾支駐軍,可以一并通過,不用勞神了。”

    她再次探頭看了看城墻下:“你們先藏著,若是見城門洞開,且里面人對我恭恭敬敬的,就來接應我;若是城門不開,或者我出門時是被綁縛挾持的,你就……先回并州吧。”

    她深吸一口氣:“如果我失敗了,你就叫我爹爹,盡力來救我。”無萬全之策,只能多想幾條計劃,盡力給自己多留一條路。

    這會兒,高云桐也沒閑工夫勸說她,再者,他也并沒有把握能把兩個姑娘背下城墻。見鳳棲眉目堅定,他只能點點頭:“好,我等你到晨光熹微之時,若天光大亮,城下駐防的士兵起身操練……我和弟兄幾個也沒辦法走出郭外了。”

    鳳棲見他抓著一根繩,扽了扽試過強度,亦是鷂子翻身般利索地翻下城墻的雉堞,她低首看他,矯健一如前幾人,快到地面時,他抬頭仰望,目光正對著鳳棲的視線,便遞來一個微笑。

    天色正是黎明前最暗沉的時候,但鳳棲目力好,竟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笑容,隨著一口潔白的牙齒露出來,自然地叫她感受到堅定與力量。

    等看到高云桐到地面,鳳棲與溶月一起把雉堞上拴的繩子解開,免得天亮后那么大的幌子放在城墻上,過早被靺鞨士兵發現。

    接著,她深吸一口氣,對溶月說:“走罷,我們下城墻,去騎馬。”

    “騎……騎了馬,然后呢?……”

    “然后,我們大大方方走正門。”鳳棲邊走邊說,“你怕露餡兒,你就端正地騎馬跟著我就行了,所有的話我來說。”

    “啊?”大大方方走正門更是不可思議。

    溶月覺得怎么逃跑的方式都這么匪夷所思,都是這樣上天入地般的艱難?!

    鳳棲扭頭對她:“怎么,還想有第三條路?被捉拿回去,等溫凌回來拷掠審訊,打個半死之后再像翠靈一樣被殺掉?”

    溶月打了個寒顫,覺得還是跟著高云桐縋墻而下不小心摔死來得比較爽快。

    但是這會兒高云桐已經下去了,繩子也都解了,她除了自己爬墻摔死之外別無他法。

    溶月哭喪著臉跟著鳳棲到了城墻下一個隱蔽的角落,高云桐帶出來的軍馬還老老實實在那兒吃夜草,而且帶上馬嚼子就乖乖地做好了讓騎手上身的準備。

    鳳棲整理了胡服,手指梳了梳被風吹亂的頭發,又摸了摸腰間褡褳,終于望了望城門的方向,深吸一口氣說:“溶月,鎮定,成敗在此一舉。”

    她躬下身子,夾緊馬腹,揚起馬鞭空揮,馬鞭發出“啪”的破風聲,軍馬很是敏銳,頓時揚蹄,溶月的馬也習慣地跟上去。

    這么大的動靜,自然還沒到城門邊就被發現了,把守城門的士兵約有二三十個,旁邊的營帳里還有不知凡幾,只消一聲呼喝就能全部涌出來。

    “誰?!干什么的?!”城門口厲聲喝問,刀槍劍戟也瞬間豎立起來,在明角燈的照耀下閃出幽微的寒光。

    鳳棲勒了勒馬,離城門三四十步,馬停了下來,她挺直身子,昂首睥睨站在城門邊的士兵,寒聲道:“你們不認得我?”

    這氣勢叫守城的士兵矮了半截,又見這嬌小女子身邊一個穿的是冀王親衛的軍服,大概有些明白過來,但仍不能放松,說道:“軍法在上,還煩請您自己報名。”

    鳳棲傲慢地冷哼一聲,又向前十數步,從腰間褡褳中取出一個金閃閃的東西,高高托在掌心:“混賬東西,冀王沒有說過他的王妃是誰?!”

    城門口的士兵面面相覷,最后只能一個將官打扮的硬著頭皮出列,說:“小將參見王妃。不過……大王好像沒有說過準許王妃出城。”

    鳳棲道:“大王前往并州攻打郭承恩,討要被他擄走的軍糧,快則十天,慢則半個月就回來。他自然是讓我在應州城里等他。若不是事情緊急,我何必半夜出城?但是,他那里來的緊急的軍報,要我攜大王的金印飛騎前往并州是我父親的封邑,你應該也曉得吧?”

    這話說的有真有假,在城門領的耳中就覺得為難極了。

    按道理,冀王有軍務,自然有他的幕下賓客為他做參謀,不至于叫王妃出城;但是,王妃確實是南梁來的和親公主,而且晉王身在并州,也確實是這次冀王前去的地方,說不定有些和議上緊要的事情,需要王妃前去。

    他嚅囁著:“可是……我這里沒有收到冀王的軍令。”

    鳳棲抖出一份文書,用的是冀王常用的信箋和函套,上面還貼著三根鳥羽。她高高地展示了一下,連同那顆金印,印文是靺鞨文字,上面紅紅的印泥宛然,是常用的模樣。

    “怎么的?”她皺著眉有些不耐煩,“是要給將軍您親自鑒別一下么?”

    “不敢,我只是個都管。”城門領上前兩步,抬頭望著鳳棲手中的金印和文書,一時看不出問題,手伸了伸,真個想拿過來細看兩眼。

    “放肆!”鳳棲大怒,揮鞭劈頭蓋臉就打下去了。

    她胸口起伏,顯見的怒不可遏,好半日說:“行,我回去等你向大王問清楚再走就是。耽誤了大王的軍餉,你就慢慢擔著吧。”

    扭頭說:“溶月,我們回府去,他不信大王的金印,呵呵!”看著就要圈馬。

    溶月都不敢出聲,見她圈馬,自己便也圈馬,心里卻急死了:回去?回那燒毀了的節度使府,叫他們抓個正著?

    “慢!”城門領忍著臉上一道鞭傷的劇痛,咬著牙止住了她回去,“不是不相信大王的金印……”

    他心里也盤算:這金印與冀王常用的那枚一般無二,萬一真的是冀王的急令,要她到并州城下勸降,現在不放她走,自己“抗令不遵”這一條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命都可能送掉的;要是放走了她卻錯放了,這里確有數十人給我證明:她既有冀王的急信,又有冀王的金印,自己見印如見冀王,軍人當然要先遵軍令,即便是查不嚴謹,放跑了個女人,對于看輕女色的冀王而言,自己也就是一頓鞭子的懲戒。

    權衡再三,他自然不必犯傻硬杠,咬著牙根說:“王妃既然有大王的金印……”著重咬實了“金印”二字,讓在場所有人都能聽見,而后才說第二句:“開城門吧。”

    應州西門的大閂被打開,沉重的木門緩緩打開,門軸發出蒼老的“吱呀”聲。

    鳳棲看著西邊仍是一片暗黑色,沉墜的黎明,連星辰都很黯淡。她懔然一張面孔,毫無表情地緩緩等待城門開出好大一條通道,才重新圈馬,“嘚嘚”地在深幽的城門甬道里前行。

    城門領說:“王妃出行,怎么不多帶兩個人?”

    鳳棲騎在高頭大馬上,鳳目下瞥,緩緩道:“我這里有大王給西郭駐防的察翰將軍的密令,需要給你看嗎?”尾音上挑,是睥睨的語氣。

    西郭駐防的副將確實叫察翰,城門領無言,躬身道:“不敢,王妃請。”

    鳳棲在城門甬道嘚嘚的馬蹄回響中,穩篤地從木門走出去。

    西郭駐防副將的名字,溫凌和幹不思在花廳里談應州駐防和南下方略時提起過,那只鷯哥也學來了,鳳棲此刻用得剛剛好。

    第 70 章

    出城門不久, 已見高云桐等人騎在馬上等候。

    兩方人以城門為界,在暗黑的黎明里隔著,隱隱能見衣冠無誤, 雖有些猜疑, 畢竟還是自己最重要,所以城門領始終沒有多言。

    而郊外網城獵獵的海東青旗下,里面駐防的哨兵, 自然也遙遙地關注了這一幕, 亦是有些疑慮,但抱著“城門里都放出來了, 手續必然俱全, 我這里何必再多此一舉上報,打擾了上司大早的休息”的心態,見這幫人趾高氣昂地乘馬過去,便都沒有上報。

    東邊天際已經泛起魚肚白,黃花梁的山坳已經在眼前,他們略略加快馬速,漸漸成飛奔之勢, 轉過山坳,在小徑疾馳。

    天終于亮了,一群人已經不知道跑了多久。鳳棲背上已經汗濕,被山間穿過的西北風一吹, 冷得渾身發抖,咬著牙跟著前面幾個男人,心里想著什么時候才能停下來休整一下。

    好容易才見最前面的高云桐一聲唿哨, 馬隊慢慢減速,然后停在背風的山坳里。

    “這里先休息一下。”高云桐像這群人的主心骨, 下馬吩咐著,“兩處坳口,著兩個人看守,其余先撿柴,煮熱水,吃點東西。規劃一下接下來的路線。”

    溶月的身體在馬上搖了搖,帶著哭腔說:“我可真快餓暈了。”

    下了馬,她首先跑去把鳳棲扶了下來,心疼地問:“娘子怎么樣了?餓壞了吧?昨兒從下午起就水米不曾沾牙……”

    狼狽確實是狼狽,鳳棲對策馬出行是毫無經驗,頭上還梳著雙蟠發髻,早就被風吹得雞窩一般,臉也是又干又疼,嘴唇裂開了細細的血口子。

    溶月看幾個大男人沒一個閑著,拾柴、薅草、收集灌木上比較干凈的雪,然后用火鐮火石打了火星,在蓬松的干草上生起一團火焰。

    高云桐從馬背上解下一個小鍋:“看火燒水,你們倆會不會?”

    溶月搶著說:“我會,讓我們娘子歇著吧。”

    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梳子:“娘子,您把頭發梳一梳,一會兒吃喝的水燒完,奴再給您燒點溫水潤一潤臉。”

    大家伙兒側目過來。鳳棲毫無覺察自己的嬌氣不合時宜,只板著臉解開了發髻,用梳子通那瀑布般漆黑油亮的長發。梳完,用一塊首帕把挽起的頭發包起來,才問溶月:“漱口的水燒好沒有?”

    溶月看了看鍋里的雪水燒得起了一層薄薄的水汽,用手掌在水面上方試了試溫度,笑道:“這溫度正宜洗漱。”

    轉臉問高云桐:“哎,茶杯和面盆在哪里?手巾呢?”

    高云桐說:“都沒有。”

    其他人笑起來:“小娘子,你們以為這是在家呢?早早有奴婢燒水送水,金杯銀盆、絲綢手巾供你們洗漱?”

    兩個姑娘都愣住了,心里明白了,但也別扭著,又毫無辦法,只能勉強把溫水倒在手絹上,胡亂洗漱了一番。

    另一個男人又遞過來一個布袋:“喏,里面是油茶,煮一會兒就能吃,省著點量回到并州還不知道要幾天呢。”

    油茶是干糧的一種,平日里不登大雅之堂,連溶月這樣十年沒餓肚子的丫鬟都沒眼瞧。但餓壞了的人其實不經誘惑,當油茶在煮開的小鍋里溶成一鍋糊糊兒,卻散發出噴香的麥香、棗香、花生芝麻香,叫人聞著直咽口水。

    溶月說:“可以吃了,碗筷呢?”

    男人們從樹上折點樹枝下來,長短對齊,岔枝掰去,一人發兩根,說聲“吃吧”,圍坐下來,爭先恐后從鍋里直接扠那糊糊吃,唯恐滴落浪費,都用另一只手接著,要是掉在手心里,一邊吹氣,一邊舔吮手心。吃得唏哩呼嚕的,那叫一個香!

    但鳳棲和溶月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兒,無論如何無法在幾個人同食的鍋里下“筷子”。

    稍傾就見那鍋里見了底。

    一個人問她們倆:“你們怎么不吃啊?”

    明知故問!

    說不餓,那是假的,早就前胸貼后背了,但鍋底一點殘羹,不知被多少人刮拭過,實在下不了嘴。

    鳳棲和溶月又不好怪別人,又不好鬧脾氣,想吃點鍋邊殘留的糊糊,又覺得無法下咽。

    猶豫了一小會兒,就有人笑嘻嘻把鍋端過去,說:“別浪費,你們不吃,那還有點我來刮盡吧。”伸出手指真個一點點刮盡了舔舐到嘴里。

    就餐無望,鳳棲丟下樹枝筷子,對溶月說:“上馬走罷。”

    騎了一會兒,心里不免還是有些委屈,鼻子里吸溜著,極力地忍著不讓淚落下來。

    溶月也替她難過,一時辨不清是不是該勸她回去算了當冀王的王妃,好歹吃喝不愁,再說,冀王對她的喜愛是真的,也承諾了絕不會傷害她。

    “娘子……”溶月忍了又忍,瞥了一眼那些南梁派來的男人們正在騎馬在后面說說笑笑的,便低聲說,“要么,娘子與奴都騎慢一點,等他們到我們前頭,我們就打轉馬頭往回跑,回應州去。”

    “說什么呢?”鳳棲說,“開弓哪有回頭箭?”

    溶月說:“可我看娘子真是太苦了!前路還不知道是什么樣的,不知道翻不翻得過這座黃花梁!聽說里面還有狼”

    想著前路就害怕,正欲落淚,突然聽見背后的馬蹄聲,溶月嚇得把剩下的半句話咽了下去。

    眼角余光一瞥,來人正是高云桐。

    溶月心里有點討厭他,就是他給郡主瞎出主意,鬧成現在這個上不上、下不下的局面。只是她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孤女子,不敢明著跟他鬧一場,萬一這賊囚徒狠勁上來做什么不利的事,或者把她們丟在山洼里,那可真太可怕了!

    高云桐問:“看你們騎馬都搖搖擺擺、有氣無力的,餓了吧?”

    溶月沒好氣地說:“那怎么辦呢?要不你把干糧和鍋拿來,我好好洗凈了,再煮一次?”

    洗鍋容易,撿柴生火才是難事。

    鳳棲問:“那油茶,干的能吃么?”

    干的大概不好吃,但強過從大家共用的鍋里刮鍋底。

    高云桐嘆口氣,終于說:“干的嗆喉嚨,不太好吃,不過聊勝于無。”

    解下自己馬背上的一袋干糧,又把水囊給她:“水是剛剛一道燒的,現在還有些溫熱,先對付著吃點吧。”

    見鳳棲瞟瞟水囊,好像還在猶豫,他攤手說:“水囊確實是我用過的,你要是嫌棄也沒辦法了。”

    鳳棲咬咬牙,這會兒了,也顧不上平素精致生活的習慣,不干凈就不干凈了罷。

    三個人一起下馬,鳳棲和溶月狼狽地吃一口干油茶,喝一口皮囊里的水。初時心里還有點嫌棄和膈應,哪曉得那香噴噴的油茶入口,頓時吊起了饞蟲,胃里簡直伸出手往里抓食物似的;而吃得口腔干燥時,一口溫溫的水又簡直是救命,一線清泉似的進入口腔和喉嚨,甘甜清冽。好像竟從沒有吃喝這樣美妙的飲饌。

    其他人也跟了上來,哂笑著看鳳棲和溶月狼狽的吃相,指點著笑道:“高兄弟,這兩個女娘也太能吃了,轉眼你預備的咱們這么多人一天的口糧已經給她們吃了大半,咱們接下來可至少要餓一天肚子了。”

    高云桐見她們倆尷尬,笑道:“吃吧,估摸著你們倆餓壞了,都饑不擇食成這樣了,再克扣量,只怕小郡主回并州后要喚她爹爹打死我了。”

    笑得朗風霽月,旋即看鳳棲好像有點生氣,便又伸手驅趕其他人:“好了好了,走你們的,盯著人家小娘子吃東西,人家都害臊了。”

    自己也背過身去,笑道:“你們慢慢吃,吃飽了為止。口糧雖然不多,只要順利,應該還能撐到并州。到了并州,你得請我們哥幾個吃頓酒宴,算賠你倆今兒吃了我們一天的口糧。”

    鳳棲對著他的后腦勺,好一會兒才說:“好,我欠你一頓飯,我記著。”

    又過了片刻,她突然又說:“喂”

    高云桐聳了聳肩:“郡主,您知道我的名字的,我不叫‘喂’。”

    鳳棲撇撇嘴,終于說:“高……嘉樹,你有弓箭嗎?那邊草窩子里有兔子。”

    高云桐轉身過來:“哪有?”

    鳳棲指著不遠處一顆勁松:“松樹背后,那團帶著雪的枯草下面,兔子在動,你看不見嗎?”

    高云桐真的沒看見,瞇著眼睛仔細盯了半天也沒看見。

    他瞥瞥鳳棲,不知道這小丫頭在故意使什么幺蛾子,撿了塊石頭,朝樹后的枯草丟了過去。

    突然就見一只肥大的野兔從樹后草叢中竄了出來,冬季的兔子毛色和枯木枯草類似,但黃灰色上覆著一層潔白的毛尖,遠望真的與那團草融為一體。

    兔子速度極快,高云桐想到馬背上取弓箭也來不及了。

    鳳棲惱火地一跺腳:“你不相信我啊?”

    說完沉默了一會兒:他已經夠相信她了。這兩日發生的一切,他為她冒了多少風險!原本他們自己想要逃出應州城,可能要容易得多,畢竟都是一群練家子。

    高云桐說:“沒事,你眼神這么好,一會兒再仔細看看。”

    他很樂觀,絲毫沒有怪她的無禮,笑嘻嘻道:“沒想到你還有這能耐!要是打到一些野獲,可比油茶要耐饑多了!”

    到馬邊把弓摘下背在肩上,又把箭囊系在腰帶上,還拍了拍,笑道:“我眼神沒你好,箭法還行。”

    鳳棲悄然望了望他,又回眸眺剛剛那棵松樹,看了一會兒說:“草叢還在輕微晃動,里面還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應該還有兔子。”

    說完,便見高云桐彎弓搭箭,仔細盯著那團草窩,不知是一陣風還是里面的兔子動彈,他一箭放去,突然就聽一物彈起,而后一只野兔背上扎著箭羽,飛跳出來,但拖著傷跑不快。高云桐補上一箭,幾步過去拎起兔子耳朵,喜滋滋道:“真的好肥啊!”

    鳳棲心里也一陣喜悅,對溶月說:“溶月,吃飽了沒?午餐有肉,不必往肚子里塞油茶面了!”

    帶著笑容拍拍掌心沾的油茶面,不覺中學著高云桐矯健的樣子飛身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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