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應州城里和外間的地獄景象比起來, 已經不啻于天堂了。
大概因為城破得很快,沒有經歷苦守,所以城中百姓并無病餓之色, 僅只惶惶然。道路兩邊都是黑鐵甲的靺鞨士兵把守, 城中幾條路都很干凈,兩旁的屋子門戶緊閉,偶爾有兩聲兒啼, 但也迅速被捂上了。
鳳棲的車一路開到城中的節度使宅邸。
后院的哭聲前面就能聽見。鳳棲待進了影壁之后才問:“哭的是節度使的家人?”
執戟站立在各處的士兵點了點頭。
鳳棲說:“我想去看看。”
那些士兵互相看看, 然后搖了搖頭,其中一個說:“大王吩咐, 請王妃到后院休息。”
溫凌必然防著她, 這在鳳棲意料之內,所以沒有多話,但是用力把車簾一甩,臉板得實實的,叫所有人都在想:啊,這位任性嬌氣的準王妃生氣了!
溶月小心地覷了她好幾眼,等到了收拾好的一間上房后才小心翼翼說:“這屋子挺寬敞、挺清爽的, 大概原來也是節度使家最尊貴的女眷的閨臥,也頗不磕磣了。要不,先要些熱水洗浴一下?奴去看看有沒有什么吃的。”
鳳棲在闊大的屋子四周轉了一圈,坐在榻上說:“你叫人把我的箱籠都搬進來, 熱水也要,飲饌也要,只管撿好的來。”
她肯發話, 溶月就舒了一口氣,脆生生答應了, 現在鳳棲身邊只她一個侍女,少不得全是她跑腿。一圈跑下來,汗流浹背,進了屋子就覺得熱,干脆脫了外頭大衣衫。
鳳棲也已經換穿了家常的夾棉褙子,半趺坐在矮榻上,從箱子里取了小巧的一件香爐,正屏著氣調弄里面雪白的香灰,見溶月回來了,她說:“正好,我需要銀絲炭,可沒有帶出來,你問問去,節度使府上可有?”
溶月擦了一把汗,責無旁貸,笑道:“好,奴這就去問!娘子果然還有雅致!”
這些漢家女兒閑暇時的雅趣,很耗費時間,但也很有品位。溶月一直覺得主子調香、分茶、刺繡等等,才是貴室女郎的做派,所以和王妃一樣,不僅不責怪“怎么此刻有這樣的閑心”,反而樂于跑腿。
銀絲炭要來,鳳棲的全套茶具也準備好了,正擦洗得亮汪汪的。
溶月心甘情愿地說:“熱水也著人送過來了,只是從涿州出來的匆忙,澡豆和薔薇水都沒用帶出來,我去看看節度使府里的女眷用的是什么洗沐用品,若有全新沒開封的,就給娘子取來。好好洗個熱水澡。”
鳳棲點點頭,自顧自燃了炭火,小粒的銀絲炭放在香灰里,蓋上云母片,又放上荷包里帶出來的梅花香餅;大粒的燒旺了,用小火鉗夾到紅泥炭爐里,銀銚子里注水,炙過茶餅之后,又燒熱水,準備點茶。
不一會兒,溶月帶來了好些節度使家的洗沐品,自己先嗅了嗅才說:“娘子,這雖不如咱們晉王府的,但如今也講究不得了,好歹也是干凈新鮮的。奴伺候您洗浴吧。”
晚上,忙碌了一天的溫凌信步走到節度使后院時,首先便是嗅到滿院的清芬:混合著茶香、梅香、檀香、薔薇香和說不出來的好聞氣息,在這樣寒冷的冬日里隨著冷氣一道彌散開,不甜、不膩、淡然、綿長、既清且暖。
他不由一癡,在院內停頓了步子,好好地深吸了幾口氣。
而作為鳳棲寢臥的那間屋子里,暖氣蒸騰,花香和茶香融合著嫵媚的氣息,裊裊爐煙升騰,碧水色的幔帳緩緩蕩漾,其上刺繡的蘆葦和仙鶴仿佛在翩翩起舞。
鳳棲凝神看著銀銚子里的水,執著大袖,用茶匙攪著炙好的茶末。俄而看見一聲門響,門簾被揭開,她斜眸只一聲:“怎么總是悄無聲息地進來?像個……”
溫凌笑道:“像個賊么?”
鳳棲抿嘴微笑,看都不看他,只看小壺里的水拉成細細的一道,注入茶盞,茶末翻飛,激出香氣。
她手持茶筅,擊打茶湯的聲音明快而富有節奏。凝神靜氣,毫不為“他來了”所動,仍是那種富貴已極帶來的孤傲氣。
溫凌默默地在她身邊坐下,凝望著她雪白的柔荑,她披著檀色半舊披帛,隨意挽著的發髻上只有一把牙梳,她身上散發出木樨膏澤和芙蓉澡豆的氣息,梅檀的幽然味道為佐。
溫凌的呼吸不由變得深長而緩慢,靜靜地感受著,渾身說不出的舒適與無力。
溶月瞧他朦朧的癡色,心里又擔心起來,怕他這樣的粗魯漢子又要心生邪念。
可又不知道說些什么,只能咳嗽了一聲,又咳嗽一聲,提醒鳳棲注意些。
而這別扭的咳嗽聲終于引起了溫凌的注意,他眉頭一皺,對溶月說:“你出去!”
溶月臉一呆,好一會兒才找到了一個借口:“那個……我們娘子點茶,還需要我洗茶具呢。”
“明兒再洗。”
“呃……還有,娘子的香也要清灰;娘子的頭發還要上第二道膏澤;哦,還有,手有點皴,要細細泡過,涂上面脂。”她情急之下,找了好幾條借口。
鳳棲亦抬頭說:“不錯,好容易到了城里,安定下來,我可不能再像行軍時那么馬虎了。”
溫凌深吸了一口氣忍住心中的躁怒,說:“那你動作快一些,先上膏澤,再泡手,最后清香灰。”
溶月執拗地說:“不,要先清灰,火已經過了,香餅子燎焦了就會有苦味。”
溫凌忍不住說:“哪里有苦味?”
溶月說:“現在沒有,再不清理就有了。”
揭開香爐看了看炭火的狀態。
“快些!磨磨蹭蹭的!”
溶月拿一把精致的銀制小鏟正在看里面埋著的炭火,聽他一聲,手一抖,香灰撒出了一些。
鳳棲眼波橫她:“毛毛躁躁做什么?香之道,在‘即將無限意,寓此一炷煙’,急如猴猱,豈能品鑒?”
指桑罵槐,說得溫凌不好意思皺眉,只能過了一會兒顧左右而言他:“你那茶,怎么自顧自就喝了?我的那份呢?”
鳳棲捧杯盞說:“我這里沒有奶茶。”
溫凌不快:“我也能喝團茶,你不曉得么?當年在汴京你家里,不是喝了你親手點的茶?”
鳳棲冷笑:“你不是嫌不好喝?”
溫凌解釋道:“那時候,不習慣南邊的飲饌,另當別論;后來,我不是一直夸你的茶么?”
鳳棲不大情愿似的給他倒了一盞茶。
溫凌心里有點氣,但又沒脾氣,垂頭嗅這茶香,心里漸次平靜了,啜了一口,感受那清芬。而后看溶月慢慢清理香灰的模樣,也覺得雅致起來。
他說:“真是,不知你們怎么有這些閑心。”
鳳棲說:“這算什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總得有無益之事來打發有涯之生。我們的閑情逸致遠不止這些。”
她帶著笑意,終于肯正眼看他:“你覺得這些享受是不是適意眼耳口鼻均有的適意?”
她大袖一揮,換了個坐姿,衣袖間的香氣裊裊散開。
溫凌周身一軟,但很快鎮定心神,暗自惕厲:不錯,太舒服了!這大概就是南梁美人計的精髓了!美人消磨他的意志,這些南梁靡靡的享樂也會消磨他的意志。
但他豈可被消磨掉英雄志?!現在雖拿下了應州城,但獲取云州、捉拿北盧皇帝依然毫無頭緒,他內憂外患,背后弟弟還虎視眈眈,前頭的大錯若無大功來抵消,只怕自己都岌岌可危。他如何能在她的溫柔鄉里消磨英雄志?!這是要他的命的!
溫凌“呼”地站起來,笑容已經一如既往的冷硬起來:“不錯,是適意。不過我享用不起。”
他看著溶月手中的香爐:那么精致的天青鈞窯瓷,隱然的莬絲紋,裝飾的瓷環像玉琢般精巧玲瓏;香灰雪白,香餅配伍得當,連鏟香灰的小鏟都是純銀鏨花的這是怎樣的奢靡!他簡直想把這些物事丟到窗外砸爛!
但看那半趺坐在矮榻上的精致人兒,一樣如玉琢似的纖麗精致,披帛上的暗花上隱著點點的金線,領口繡著與外衫同色的細巧紫藤蘿,牙梳雕著彩云出岫、嵌著小粒的珍珠與紫晶……這些靡麗的東西與她相配,與她的故國相配,他又覺得無法動手扔掉她一切的靡麗的東西了。
唯只能自我克制而已。
溫凌有些尷尬地摁著身邊的高案,說:“我今日,只是來問問你……缺東西不缺?”
鳳棲回答:“不缺。”
溫凌用指甲掐自己的掌心,遏制腹中洶涌澎湃的熱流,牙關咬得下頜骨都繃硬了,終于又說:“不缺就好。”
轉身掀開門簾出去了。
溶月看著男人的背影,悄然從窗欞往外看,好一會兒說:“出了院門了!要不要把門閂上?不過閂上也扛不住他一腳跟。”
鳳棲說:“閂上吧,至少心里安頓些。”
溶月說:“剛剛還有些嚇人呢!”
“是啊!”鳳棲撫膺道,“我剛剛其實手一直在抖,今日都沒敢做‘水丹青’。”
“啊?娘子也害怕呀?”
鳳棲說:“我怎么不怕?!你怕,不過怕他發火要打人。我怕他,是怕他……”
她咬了咬嘴唇,到底還有些不好意思直白說出來。
倒是溶月笑道:“那可遲早要來的,怕也無用。”
心里矛盾,既希望他們夫妻和諧,又希望娘子不要這么快就從姑娘家變作婦人。
矛盾到最后,嘆了口氣:“唉,希望早日交割燕云的十三個州,定定神神把合巹的大禮給辦了,奴也就放下心了。”
鳳棲訝異道:“你怎么會希望這個?”
溶月比她更覺得奇怪:“官家不是都出面下旨拴婚了嗎?除非靺鞨人說話不算話,不然這不一定嗎?”
心里還想:即便是他們說話不算話,現在郡主在他們手里跑都沒地方跑,只怕這婚姻是結定了。
鳳棲臉色沉下來,對溶月說:“這事,用不著你瞎操心!更不用你瞎摻和!你只管聽我的吩咐,別像王妃似的,自以為是‘為我好’你們知道什么是為我好呀?!”
溶月察言觀色,也知道不能再說什么惹她了,只能垂頭道:“是。”
心里想:女人家的命和蒲公英似的,飛到哪里就是哪里,只怕一切由不得你呀!
又想:看那冀王剛剛的癡色,只怕確實是心動了的。只不知道怎么又半途而廢了。男人家憋到這程度估計不好受呢。
鳳棲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說:“他目標明確,自制力驚人,我也只能暫時拖一拖他應該知道郭承恩南逃了,心神大亂;如等燕云十六州都到了手,這拖延的方法也就沒用了。”
“啊?”溶月唯只聽懂了郭承恩的名字,卻不明白溫凌不騷擾她的主子和郭承恩有什么關系。
鳳棲說:“別‘啊’了。應州城西門那么明顯的痕跡,你什么都沒看到嗎?我忍著那惡濁氣味繞城一周,你真以為是為了給死人燒紙錢的?”
一如既往地對牛彈琴。溶月但知道撓頭,不知道她說的是什么。
又聽鳳棲似乎在自語:“只怕不是節度使府的桌子墻壁要倒霉了,就是節度使府的女眷要倒霉了。”
果然,第二天聽說冀王捶裂了他寢臥的一張楸木案桌,還喝叫把他剛蓋兩晚的一床絲綿被給扔掉了。大家戰戰兢兢,不知道他為什么發了那么大的火氣。
第 52 章
雪霽之后, 連續是好幾個晴天。應州節度使府邸中宛然一個世外桃源,溫凌撥過來十來個年輕的侍女、年長的婆子,供鳳棲使喚。
這些女子們雖有驚懼, 但個個勤勞能干, 把鳳棲伺候得井井有條。只是都不肯說話,簡直是十幾個悶嘴葫蘆。
不過溶月一下子輕松了很多,不用奔波, 能吃能睡, 幾天工夫就白胖了好些。
她笑道:“終于過上了以前在晉王府的日子了!上次娘子還說這場仗會打得很難,我看沒有, 這場仗簡直太順利了!這么快就攻破了應州城。”
她滿意地晾著濕漉漉的衣服:“終于進城了!終于可以睡床而不是泥巴地了!終于有鍋臺燒出來的飯菜而不用啃烤肉和行灶煮的糊糊兒了!終于可以把捂得潮嘰嘰的衣裳被褥拿出來曬個好太陽了!”
她不自覺地來了一串排比, 實在是太激動了。
晾完衣服,溶月又捧了一大疊被子出來,邊曬邊說:“其實娘子猜錯了也好的,這錯得舒服!這仗打得漂亮,接下來讓我們舒舒服服在城里過小日子吧。”
鳳棲聽她說了半天,這會兒方冷笑起來:“打應州是容易,下一場只怕就難了。”
“下一場?”溶月幾乎要哭了, 怎么還有下一場仗?好日子還沒過幾天呢!
鳳棲臉色肅穆得近乎凝重,半日道:“冀王又不是到應州來養老的,當然有下一場仗要打!唉,我倒希望是我猜錯了!”
節度使的府邸里還養著許多鳥兒, 天氣寒冷,嬌貴的鳥兒需要有人移進暖房照顧,但前幾天, 大概是打仗兇險、受降屈辱,府中沒有人照顧鳥兒, 廊下就只剩了幾只還勉強活著,其他都死光了。
鳳棲趁天氣好,把幾只鳥掛在廊下曬太陽。其中有一只黑乎乎的鷯哥得了溫暖的陽光,抖了抖翅膀,先“嘎嘎”叫了幾聲,又“咕咕”叫了幾聲。
鳳棲肅穆中不由笑了起來:“這是什么鳥?叫聲怎么又像鴨子,又像鴿子?”
在她身邊捧著鳥食的那個節度使府小丫鬟一個忍不住,回答道:“這是鷯哥,它會學其他鳥叫。”
鳳棲注目過去,笑道:“我還當你們都是啞巴。”
小丫鬟尷尬地笑了笑,又不敢說話了,警惕地四處看了看。
鳳棲說:“大概是大王吩咐你們誰都不許和我交談的?”
小丫鬟臉色更難堪了,咬著嘴唇陪著笑臉,低低地說了聲:“也……不是……”
正好看見溫凌穿一身錦襜褕,披著貂皮斗篷進來用餐,鳳棲陰陽怪氣道:“喲,大王來了,你們伺候大王去吧。”
轉身進了屋子。
溫凌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那小丫鬟:“怎么了?生氣了?你們惹到她了?”
小丫鬟唬得幾乎要哭:“奴……答了王妃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鳳棲的聲音從窗戶里傳出來:“我問她廊下掛了什么鳥,她說了句是鷯哥,會學其他鳥叫,因為和我說了句話,就自己嚇得戰戰的。真沒意思,管囚徒也不會這么著管!”
恃寵生驕這種,于她幾乎是本能,準確地判斷人心,進而準確地拿捏自己可以“作”到什么程度。
果然,溫凌無奈地一攤手:“誰說不能問問鳥雀呢!”
轉臉對那丫鬟:“日常是你照顧這些鳥兒么?去,告訴王妃,這鷯哥有什么習性,愛吃什么東西,有什么本事……把你知道的都告訴王妃。”
里面傳來吵架似的聲音:“我又不養鳥,我要知道鳥的習性做什么?!我只是氣有人小肚雞腸、狼顧狐疑,把我當敵人的細作,處處防著管著!”
溫凌哭笑不得,撓撓頭說:“誰把你當敵人的細作!你別亂想。我忙活了半天了,餓死了,今日叫廚房開飯到你這兒來的,有新鮮的狍子肉和火室(溫室)出的韭黃、胡瓜和豆苗,你不嘗嘗?”
“不餓!氣飽了!”丟出這樣一句。
鳳棲悄然從窗簾縫隙里看著他挓挲著手立在院子里的陽光下,一臉無奈的模樣。
如果他下一句硬邦邦說“不吃就不吃,隨她去”,她就要稍微收斂一點,謹防他遷怒。鼠磁
但他對溶月低聲拜托:“飯可不能不吃。快,用點軟話,還有你們慣常應對她撒嬌、發小脾氣時的法子,哄著你主子到正廳來吃飯。”
溶月那傻丫頭,抿嘴一笑:“好的,奴這就去哄。”
鳳棲翻了個白眼,正襟危坐,等著溶月來“哄”她。
溶月“吱嘎”推開門,說:“娘子,這可就是您的不對了,大王肯定不是您說的那個意思……”
鳳棲耐著性子聽她諄諄地勸解了半天,終于朗聲說:“行吧,都是我不對。可我不餓呀。”
眼睛望著窗簾縫隙處露出的那個人的身影:他居然還當庭立著,沒有挪動,豎著耳朵偷聽里面的對話。
溶月也被感動到似的,低聲說:“不餓也去吧,給冀王一個面子。奴看他一向是說一不二、雷霆般的性子,肯和娘子這樣子伏低做小的,夠不容易了。”
鳳棲冷笑一聲,瞥了溶月一眼,慢悠悠說:“好吧。”
她娉娉婷婷走到庭院中,注目冀王溫凌一眼,溫凌頓時一笑。
鳳棲沒笑,轉身往開飯的正廳走,嘴里還說:“煩死了,不餓還逼著吃飯!……”
丫鬟婆子們穿梭般把飯菜開出來,很快擺了滿滿一桌子。果然豐盛異常。
溫凌用筷子指了指正中一盤肉:“這是山嶺里打來的狍子,肉很香很嫩,一定和你日常吃的羊肉不一樣,嘗嘗吧。”
鳳棲嗤之以鼻:“日日都說自己很忙,居然還有閑情雅致到山嶺里打狍子!”
溫凌臉色略有些沉,但還是用寵溺小孩子般的語氣對她解釋說:“巡查應州四邊的山嶺,也是我的職責所在。打獵只是順便的,看到了狍子就射殺了。”
又說:“你是怪我這段日子沒怎么來陪你?”
“不用陪!”鳳棲一口峻拒,“冀王自然忙您的,我這里能活著就行。”
溫凌感覺她是還在生氣,但他對女子一直是予取予求,從來不假辭色,竟不知道該如何哄女孩子,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侍奉巾櫛的溶月。
溶月急忙低聲勸道:“娘子!怎么回事啊?好好吃頓飯不行嗎?”給鳳棲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別隨便瞎作。
鳳棲虎著臉,不情不愿地夾了一塊肉,搛在筷子上左看右看,然后把上頭一塊肥肉撕掉,才慢慢吃瘦肉,中間有團筋,她又低頭把嚼不爛的一大塊給吐了出來,示意溶月收拾掉。
溫凌問:“好吃嗎?”
“還行吧。”鳳棲點評,“肉新鮮,但是燒得粗糲。”
溫凌說:“那這廚子不行,轉日我叫人到應州府找好的廚子來做飯。”
他這溫柔款款,和以往判若兩人,所以連溶月都覺得鳳棲簡直是蹬鼻子上臉,作得太過分了。
飯畢,溫凌囑咐伺候的丫鬟婆子:“我也不是叫你們不許和王妃說話,只不過思忖思忖說什么罷了。她問些鳥雀、貓狗、花木,抑或飲饌、衣飾、書本什么的,該怎么應答就怎么應答,沒什么好忌諱的。”
然后柔聲對鳳棲說:“我還有不少事要忙,你午后睡個午覺,起來后曬曬太陽,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
鳳棲等他走了,在廊下看鳥兒,問了那養鳥丫鬟一大堆關于鷯哥的問題,最后笑問:“你說鷯哥會學鳥語,甚至會學人說話。可我怎么聽不到它說人話呢?”
丫鬟說:“回稟王妃,這鳥兒也有靈性,前幾天刀兵之災也把它嚇到了,幾天都是只撲扇翅膀不出聲兒。還是王妃帶它曬太陽,它才叫了兩聲。大約再緩一段時候,它會說話的。以往這里住的是我家的四娘子,還會教它讀詩……”
小丫鬟的眼眶突然紅了,趕緊用衣袖吸了吸眼角的淚水,然后緊張地看了鳳棲一眼。
鳳棲很注意,問:“我在閨中時也是行四呢。你們家四娘子現在怎樣了?”
小丫鬟左右瞥瞥無人看見,低聲說:“求王妃救救我們家娘子!”
這也是個忠心耿耿的小姑娘,打開了話匣子就不再隱瞞了。
她悄悄告訴鳳棲:應州節度使聽信了一個自稱是易州節度使,又稱是武泰節度使反正就是很大的官,很受重用的人的話,打算閉起城門抗擊靺鞨的軍隊。兩個人稱兄道弟的,幾乎成了通家之好。應州節度使自知自己用兵的能力不強,把應州的防務就都交給了這個人管。這個人先也管得很認真,加固了城墻,操練了軍伍,還把應州幾座倉廩都檢點清楚了,拍著胸脯說應州抗擊靺鞨軍隊一年半載都沒有問題。
然而,大家都曉得,應州都沒有扛過半個月。
小姑娘抹了抹眼淚:“哪曉得那個人卻帶著自己的人,打仗之前就悄悄把倉廩里最精的稻米、最好的干肉都運出城外。破城那日,那個人說要陪著我們郎主‘與應州共存亡’,力主不能投降。結果,他為了自己逃得快,故意把北城門吊橋的鉸鏈給弄壞了,靺鞨的大軍發現北城的吊橋半懸,就齊心合力撲過去,用那個什么橋的硬攻破了北門,進門就是一頓燒殺。東城與南城沒了斗志,也相繼淪陷。那個人便從防守空虛的西門拍拍屁股逃跑了,縋墻而出的士兵身上還背著他們從應州城里搜刮來的金銀細軟。”
瞞天過海、聲東擊西、順手牽羊……能把這些陰謀玩得爐火純青的,必然是郭承恩了,也就他做得出來。
鳳棲也跟著小姑娘恨得牙癢癢。
“后來呢?”她問。
小丫鬟哽咽著說:“靺鞨人進城,發現幾座大的倉廩里余糧已經不多了,先把管糧倉的打得半死,后來曉得拷問兵丁也沒什么用,就捉了我家阿郎(男主人),問他要糧可……哪兒變得出糧來?!”
她最后說:“家里女眷都被捉了,說是‘靺鞨士兵要出出火’。什么時候拿糧,什么時候放人;拿多少糧,放多少人。我們家四娘子……才十三歲!”
第 53 章
鳳棲兔死狐悲, 一瞬間火氣沖頭,她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才安慰那小丫鬟道:“我曉得了, 有機會我來找冀王說打仗歸打仗, 也不能做傷天害理的事情!”
當天的晚餐前,溫凌又叫人先送了好些野味到節度使府里,傳話的人說是好廚子過些時候才到, “請王妃稍安勿躁, 耐心等候。”
過了一會兒,又來傳話:“廚子到了, 請王妃在屋子里先莫出來, 若是吵鬧驚擾了王妃,也請王妃多擔待。”
鳳棲知道他必有幺蛾子,板著臉在屋子里縫制自己的寒衣,只說了句“知道了”。
果然,外頭很快就一片擾攘,呵斥聲、推搡聲和啜泣聲一并傳來。
溶月悄悄到院門口看,回來說:“一群靺鞨士兵拿刀拿斧的, 押解著一群廚子到后廚去了。哭的就是那些廚子,有的臉上還有傷呢。”
“有沒有廚娘?”
“也有幾個。”
當時富貴人家流行使用廚娘,和男廚子共占半壁江山。
鳳棲沉默地想了想,問:“剛說送來的野味中有些野雉, 我想起以前在晉陽吃過一道野雉山筍片,非常鮮美,我去問問廚娘會不會做。”
溶月一時沒明白, 說:“那奴去問問就是了,您就別跑一趟了。”
“糊涂!”鳳棲提高聲音斥責她, 又道,“這樣的山供清鮮你還嘗過不成?你何從知道味道?到時候任憑她們吹牛胡說,你也都信了?必當我親自去說,告訴她們菜色的底味和作料間的君臣佐使。” 而后使了個眼色給她。
溶月這才明白她另有深意,只是不能過于信賴節度使府里現在的人色,才必得用這樣的借口。她忙點了點頭:“好的,好的,奴陪娘子去。先叫男廚子回避,廚娘們等候您問話。”
鳳棲安慰地看了她一眼,披上一件厚衣服,去了廚下。
男女有別,男廚已經都躲開了,四五個廚娘用干凈布帕包著頭,臉頰上淚痕宛然,又驚慌失措,見到衣衫齊楚的鳳棲,聽人說了句“那是王妃”,就一個個慌慌張張跪下了。
“不用多禮。”鳳棲看了看廚下,果然堆著好多野獲。
她和聲說:“你們都是哪家的廚娘?”
這些廚娘們年紀不一,紛紛報了自己的履歷,有的在悄然抹眼淚,幾乎都是富貴人家的傭人。
鳳棲問:“現在城中這些富戶和貴人,都怎么樣了?”
大家面面相覷,好一會兒有個嘴快的忍不住說:“唉,巢都覆了,哪里保得住鳥蛋?個個打得團團轉,逼索一些錢糧。這如今,還是窮人家日子好過些。”
鳳棲看她說了兩句,也不敢深談了,又問道:“那么,現在是不是城里搶得厲害?”
這話茬兒還真沒人敢接,連面面相覷都沒了,個個眼觀鼻、鼻觀心,低垂著頭唯恐被鳳棲指著問。
越不敢說,越坐實了鳳棲的想法:郭承恩搬走了應州城里的錢糧,本來指望著在應州獲得好大一筆補給的溫凌軍隊,希望落了空。按照這些北邊異族政權的特點,是沒有一套謹嚴的軍事政治體系的,戰士們作戰為了就是勝利后劫掠失敗者的財物,所以才愿意拼命。
溫凌要下頭人肯為他賣命,當然也不會“餓”著他們,所以這殘酷的劫掠必然是他同意的。
鳳棲并非只有無知的善心,但惡舉在自己面前而無所作為,心里也難受得慌。
“今日我茹素。”她只能這樣吩咐道,“若大王問起來,你們只管回復,他想吃什么我不管,我只茹素。”
重重強調了這個詞,然后甩手出去了。
她等著,晚上溫凌果然沉著臉來問她:“喲,平日里也不怎么見你吃齋拜佛,今日也并不是初一十五,你什么意思啊?”
鳳棲沉著身子端坐著,瞥著他說:“我確實談不上多信奉佛法,但這段日子心里惶然,感覺吃些素也能為你減一些罪孽。”
“為我?”溫凌果然呵呵笑起來,而且人湊過來,挑著眉峰熱辣辣說,“我怎么不大信呢?”
鳳棲躲開了一些:“你不信,我也沒法子。”
她的下巴陡然被他捏住了,有些痛,而且掙扎不開。
溫凌凝視著她的眼睛說:“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在想什么。你想用這一招來威脅我,我只能告訴你這是癡心妄想。我的士兵打了這么久的仗了,就盼著進城過幾天舒坦日子然而應州城的倉廩給郭承恩搬空了,我的人吃什么喝什么?接下來要取云州,還要捉北盧那位缺德的老皇帝,總不能差遣餓兵吧?”
鳳棲很怕疼,眼睛里已經含著一包淚水,但說話仍然嬌而不怯,一絲屈服都無:“孽是郭承恩造的,你拿節度使的家人撒什么氣?”
他的臉色頓時陰霾下來:“誰告訴你的?”
“我……我自己猜的。”
這個借口他明顯不信,把她下巴一甩,到門口揭簾子大喊:“這幾日在這屋子里服侍王妃的人,全部提溜過來!備好鞭子棍子,我要打著問話。”
鳳棲急忙也趕到門邊,拉著他的胳膊:“你干嘛呀!你把人打傷了,誰伺候我呀?”
溫凌橫目看了她一眼:“一路上沒什么人服侍你,你不也挺好的?再說,處置了這一撥,也可以再給你找一撥。”
他著意看了看她的下巴,已經給他捏紅了,兩塊粉色的指印上恰好垂著她的兩顆眼淚,叫他心里悄然地有些一軟,不由思忖著是繼續這樣給她立威,還是稍事顧及她的感受,哄她開心一點。
她哭起來很讓人愛憐,聽見外頭鞭子一響,那些丫鬟婆子慘叫一聲,她眼角的淚珠就墜落一顆,隨著慘叫聲的此起彼伏,她的淚珠也像有節奏似的落得越來越快。
最后,她撒開握著他胳膊的手,默默然回到屋子里,從行李中掏出一枚寸許長的彌勒佛玉佩,對著玉佩閉上眼睛念念有詞。
溫凌覺得胳膊上空落落的,跟進去說:“兩國交兵,哪能像你這么懦弱慈悲?”
鳳棲不理他,只盯著玉佩,好像是在念《往生咒》。
外頭的小丫鬟被打得受不得,終于有一個說:“上次養鷯哥的鶯奴悄悄和王妃嘀咕了半天話,還哭了鶯奴原是我家四娘子的貼身丫鬟,想是為四娘子求情去了。”
養鳥的小丫鬟帶著哭腔:“不是的……不是的。奴只是隨口提了聲我們家四娘子。”
溫凌對外面說:“隨口也不行。拔了她的舌頭。”
鳳棲猛地睜開眼睛,怒沖沖望了他一眼,然后握著玉佩,氣沖沖到門口。溶月嚇傻了,都沒有攔得住她。
溫凌道:“怎么,你還敢看?”
是挺可怖的。
只見溫凌的親兵笑嘻嘻的,手里拿一把尖銳的鐵鉤,正在火上燎著;另一個上前勒住小丫鬟的脖子,掐住她下頜的關節。
小姑娘既透不過氣,又無力對抗下頜的酸痛,張開嘴,一條舌頭微微地吐出來,眼睛驚恐地張大了,淚水不停地流在臉頰上,看著那燒紅的鐵鉤越來越靠近自己。
鳳棲問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北盧皇帝,奉不奉行‘藏富于民’?”
溫凌詫異地回答:“沒有聽說。”也不曉得她為什么在這個時候冒出這么一句話。
鳳棲冷笑:“那現在無非是鷺鷥腿上割肉,民心向背毫不考慮你對應州,大概只打算劫掠一番,吃干抹凈了丟給你那個負責掃尾的弟弟??”
眼看那燒紅的鐵鉤已經到了小丫鬟嘴邊,溫凌卻面色沉沉,手往下一揮說:“過會兒再處置她!”
轉而一捏鳳棲的手腕,拉著她往里間跑:“進去說。”
梢間的門在緊跟著的溶月面前重重關上了,溶月膽戰心驚,鼓起勇氣拍了拍門說:“那個……大王……剛剛娘子說要”
話沒說完,聽見溫凌的聲音:“你再離門那么近,聽了不該聽的,看了不該看的,我出來后就先挖你的眼睛,再拿熱油灌聾你的耳朵!”
溶月咋舌,連滾帶爬地躲開了知道這家伙毫無人性,真做得出來。
可又擔心鳳棲,在屋子外的寒風里急得跺腳,卻一點法子都沒有。
溫凌捏著鳳棲的手腕,她手背上傳來他送的梔子花羊油面脂的氣息濃郁得不大好聞,但袖子里的幽香卻叫人心醉。
他低聲說:“不錯,我們那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年景好的時候各自過得快活,年景不好的時候只能勒緊褲帶求著老天別把自己餓死。我一直仰慕中原,亦仰慕學了中原制度的北盧,即便災荒,也有一套相互賑濟的法子。你剛剛一提,我心里就迫切想知道了。”
他很懇切地問:“求教,現在我這十萬餓兵,還有二十幾萬的民夫,就剩這一座搬空了倉廩的應州城。你是有什么好法子助我軍心穩定?”
鳳棲卻生氣似的與他作:“你這個人不是好人。我不與你說。”
“你說了,我就放外面那些女人一馬。”
鳳棲冷笑:“哼,以后我們夫妻相處,你就可以次次這樣子拿我身邊人來威脅我?”
“你不要咄咄逼人!”
“到底是哪個在咄咄逼人?!”
懟了幾句,他終于軟下來:“我現在很難,如果你有好的法子,你就告訴我。我并不是以殺人為樂事,但是這么多人要吃飯,我現在也只能放任他們搶掠應州這地方雖沒有天險,卻是我得到補給的要塞,我當然不想殺雞取卵,我也想把這塊好地方留做自己的地盤,一步步穩扎穩打往北去。可是現在天不隨人愿。”
鳳棲默然了一會兒,說:“難道你不該找始作俑者算賬?錢糧都在他那里。”
對于溫凌而言,這幾乎是一句幼稚的廢話。他一時想笑,但看了看她認真的小表情,倒也笑不出來了,而是拱拱手說:“不錯呢,得教。”
鳳棲說:“郭承恩往哪里逃了,你應該有數?”
“我有數。”溫凌說,點了點頭,很慎重的模樣。
鳳棲估猜,郭承恩是一路往南去了,雖說應州旁邊是黃花梁,藏匿不難,但是天寒地凍,只怕郭承恩和他的人也受不了。那么再往南,就是并州了,郭承恩名義上是投誠了南梁的,那么并州節度使曹錚應該肯收留他。
但畢竟和靺鞨結盟在先,如果溫凌提出要拿郭承恩算賬……她暗想,以郭承恩這樣的小人,曹錚必然不會憐惜,只消把他交給溫凌,自然是大功一件,應州的急難也可以解決,一舉兩得。
她目光閃動地望著溫凌,等他接下來向她提要求。
溫凌過了很久,才如她所愿地提了她意想中的那個要求:“那么,我需要你給你父親晉王寫一封親筆信。”
“寫什么?”她故意問。
溫凌說:“請他上書你們官家,把這無恥的郭承恩交付于我,連同郭承恩偷偷帶走的歲幣與倉廩錢糧。”
“這……我試一試吧。”鳳棲故做沉吟,勉強才答應了。
第 54 章
鳳棲吹干剛剛寫就的信箋, 對溫凌說:“這樣寫,你看怎么樣?”
溫凌先看她一筆簪花小楷,眉棱骨挑了一下, 贊了句“好字。”
鳳棲不屑地說:“你們日常又不用漢字, 你這夸贊一聽就來得假。”
溫凌欲言又止似的,最終笑了笑說:“你就瞧不起我吧!我也慣了。不過”
他把她的書箋折了兩折,塞進自己的衣袖:“也就看著你的字還不錯, 不讓這張紙進字紙簍了, 我留著罷。”
鳳棲鳳目一瞪:“你什么意思?”
溫凌說:“你這封信,只是一個女兒在和父親撒嬌撒癡, 即便說了幾句郭承恩的壞話, 也未必叫人覺得事態嚴重。晉王再寵你,只怕也不舍得拿出數十萬石的米麥給我。”
他搖搖頭說:“這不是做生意,兩國之間,哪那么溫和!”
鳳棲本來就是故意寫得不好,有自己的一套算計,此刻也刻意撅了嘴說:“嫌我寫得不好,你自己寫吧。”
轉身要走。
溫凌一把勾住她的腰不讓她走, 剎那只覺得入手軟綿綿的,但她旋即飛快地彈開身子,動作倒是又快又硬。
“你干什么?”她氣呼呼說,“談正經事兒呢, 別動手動腳的!”
溫凌都懶得笑她迂腐,手指點著桌面說:“是啊,談正經事兒呢, 你一動就擺臉色、撂挑子,不好吧?”
這嬌貴的花兒一樣, 又看好,又聰慧,但脾氣大,傲氣多,臭毛病也挺不少的。溫凌覺得她和以往在靺鞨、在北盧遇到的女娘都不一樣,心里對與她交鋒的種種常有一些貓捉耗子的愉悅感。即便至今都沒睡到,也覺得你來我往的也頗為有趣,不急于皮膚濫.淫。
他帶了些父輩般的厲聲:“別想跟我使性兒!想想外面那些人的性命!過來,我報,你寫。”
鳳棲挨挨蹭蹭過去,先警告道:“正經事兒我不會打馬虎眼兒,但你要再毛手毛腳的”
“你就怎么樣?”他微笑著問她。
她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最后傲慢地哼了一聲:“我就瞧不起你這個騙子!”
溫凌失笑,說:“行,我不碰你,你寫吧。”
他慢慢思索著,慢慢把自己的意思說出來。
先責備郭承恩是個忘恩負義、首鼠兩端的小人,這小人招搖撞騙,在幽州和應州
他沉吟了一下,有些說不下去,眉頭皺了起來。
鳳棲替他說:“別了!堂堂冀王,給個老騙子騙得團團轉。在幽州丟了歲幣,在應州丟了官廩還是不要寫這兩條了罷,太丟人了。”
溫凌惱火地作勢要敲她的頭,她咬著筆桿一閃躲開了。
溫凌看她笑得揚揚得意的模樣,說:“你別真以為我打不著你,看你嬌嫩,受不起我的拳頭罷了。”
她依然咬著筆桿笑著,眸子斜瞥,又兇又媚,嘴角兩個若隱若現的小酒窩,仿佛若要張開嘴笑時一定會露出兩個尖尖的小犬牙一般,讓他心里又是一蕩。
溫凌咽了口唾沫,撇開眼,凝神攝氣,一會兒說:“就這么寫:郭承恩不顧盟誓,以南梁武泰節度使的身份投靠應州節度使,對抗我靺鞨之師這就是毀約。若不嚴懲此人,兩國盟誓以何為憑?!”
鳳棲笑容沒了,嚅囁了一會兒說:“哪有女兒給父親寫家信寫這些的?”
“必須這么寫。”溫凌說,“說是家信,其實就是國書,只不過國書要史官記載下來,家信則不必,給兩國還留個緩沖的余地。”
話是不錯,鳳棲依樣兒寫了下來,邊寫邊想:這么評述郭承恩,也沒有冤枉了他,她這里也確實需要提醒父親和并州節度使曹錚注意這個人,不要再次給他的漂亮話哄騙了。
接下來,就是溫凌的目的所在了,他提出要并州協作,捉拿郭承恩,按照叛逃之罪交由靺鞨審理處置;亦要追討郭承恩騙走的那部分歲幣和從應州劫走的那部分糧草和細軟。
“如若不夠,”溫凌沉吟了一下,“還請盟國協助二三。”
鳳棲提著筆很難寫下去:“你講要捉拿郭承恩,想必我父親和并州節度使是會盡力的,但是這個人滑頭得跟泥鰍似的,誰敢打包票能捉到他?再者,現在大冬天的,郭承恩的人自己要吃飯,能余多少糧草?我們大梁家家戶戶也都打算著過年,哪里又有結余可以給你?你就不要強人所難了吧。”
溫凌說:“并州不肯支援,我只能在應州搜刮但估計應州也搜刮不到多少管他,戰士們肚子餓了,就是人肉也吃得。”
鳳棲瞪著眼睛看他,那支筆更是無法落下,一滴墨汁終于蓄不住了,滴到信箋上,成了好大一團污漬。
溫凌毫無畏縮地繼續看著她的一雙美目,威脅似的冷冷笑意始終噙在嘴角:“不過,再餓下去,還是得開源,不是云州,就是并州。”
“你還打算違背盟誓、攻打并州?并州是大梁的土地!”鳳棲不相信地看著他,把筆用力往筆架上一擱,表示她不寫了。
溫凌說:“盟誓?盟誓里說兩國夾擊北盧,而不是我們靺鞨人在前頭拼死拼活地打仗,你們南梁除了出了個娘們兒給我當妻子,一場勝仗都沒打下來,現在連點糧草都不樂意支援當我們是傻的么?好處都歸你們,該死的仗都我們打?”
他上前把筆塞回鳳棲的手中,順勢摸了摸她細膩如玉琢般的手指,笑了笑說:“寫吧,我這一向也就是看你的面子,相信晉王和太子還是有誠意的。”
鳳棲半真半假地作了一番,心里跟明鏡兒似的。
他的意圖她猜得到至今都沒有圓房,就是他隨時準備著毀約;南梁也確實不可能置身事外。他這要求如果和官家鳳霄提,估計很懸,但是和她父親鳳霈說,確實父親還是愿意為了女兒盡量合作的。
她噘著嘴,握著那支筆,說:“你要是獅子大開口,也不可能讓人家都餓著肚皮供給你,并州城里那么多軍民,也不是喝西北風就能過活的。”
溫凌戲弄的笑意收了,認真地想了想,說:“應州倉里還有些粗糲的麥、豆,原本大概是供應牛馬的食料,人也勉強能吃;再加上應州富戶家也有些存糧,也能再支應幾天。”
他的兵馬多,士兵連同民夫,大概相當于一城的人口沒了糧倉的存貨,一城人的口糧雙倍的人吃,還是一個個馬上來去的大老爺們吃,當然是不夠的。
他報了幾個數字:米多少,麥多少,豆多少,干草多少,干肉多少……
鳳棲在臟了的信箋上先飛快地記錄了下來,接著說:“你說的不錯,我也聽明白了,但是并州能不能照你的數給,我也不曉得。誰知道你有沒有獅子大開口?”
“沒有,”他很篤然地說,“我十萬士卒,這次奔襲加攻城只去了三四千,民夫死傷雖有四五萬,但也拉了些補充,應州的壯男,接下來也要修建防御的工事,要配口糧。”
他對自己的軍隊,乃至這座新得的城池都很熟悉,一筆一筆賬都報得滾瓜爛熟。鳳棲聽著倒也有些佩服他:她以往聽說打仗,只是聽乳母講故事,再不然自己讀些小說或史書,里面所說的打仗無非是兵臨城下,將軍以個人之勇力,指揮士兵攻破城池;實際上,謀算更多的是路線、糧草、己方與敵人的心理,好的將帥運籌帷幄,籌謀的就是這些看似瑣碎的細節。
她一筆一筆記下來,手速如飛,終于使得溫凌注目過來:“這些不用寫。你報個總數就可以。”
還是不放心,一把奪過那張箋紙,見已經被墨水污染了一塊,又見她后面記錄的內容筆走龍蛇,把娟秀的簪花小楷寫成公孫大娘舞劍的連綿筆意,竟然看不懂幾個字了。
他皺眉說:“你這些寫是啥?重新寫!”
鳳棲說:“本來就是要重新寫的。這張紙臟了,我怕浪費,就干脆拿它打個稿子。你看,這些不是草稿?”指了指龍飛鳳舞的一團字,又覷了覷他的臉色。
溫凌撇著嘴,說:“不知道你寫的是什么。”
鳳棲在箋紙空白處用草書寫了“溫凌犬也”這幾個字,笑問:“這你都看不出來?”
溫凌皺眉仔細看了一會兒,說:“這是什么?江河大哉?”
鳳棲忍住笑,很逼真地點點頭:“不錯,你的漢學功底委實了得!”
溫凌被她這難得的馬屁拍得渾身別扭,擺擺手說:“隨便猜的。你好好寫吧!”
鳳棲很認真地給父親鳳霈寫了一封長長的家信。當然不敢用狂草,寫完后溫凌仔細地讀了一遍,不覺異樣,便讓封了信箋,著快馬遞送往南門的并州。
郭承恩狼狽地逃竄到并州時,陪著笑臉先給節度使曹錚送了一份“大禮”:
“郭某雖無能,不能替我大梁打下燕云十六州,但借力打力,拖弱了靺鞨的軍力,還知曉了他們接下來的路徑,可避免靺鞨日后一家獨大。不然,靺鞨人若有翻覆,大梁就會措手不及。”他大言不慚地說,“也算是報答官家對郭某我的知遇之恩了!現在拖殘部來投誠,曹將軍肯見我不肯見?”
曹錚和鳳霈交流中,對郭承恩印象不好;但官家發給他的密折、章誼寫給他的私信,又都盛贊郭承恩有謀國之才,叫他別以貌取人。
他踟躕再四,還是決定先會見郭承恩本人,再定奪是不是要把他和他那支軍隊一道留下來。
并州的城門打開一條縫隙,對郭承恩帶來的人說:“對不住,這么多軍伍貿然進城,誰都不敢擔這樣的干系。并州暫且安定,郭外扎營應該安全。請郭將軍先進城喝點茶。”
郭承恩對他的人大大咧咧說:“放心!南梁是君子之邦,也是我們漢人的母邦,沒必要哄我們。而且,將心比心,人家不太放心我們這么多拿刀拿槍的爺們也正常。你們安心駐扎在城外就是,副將閔三代我執掌中軍營。”
轉身一副笑臉,腆著肚子對并州的來人說:“哎呀,我可真是饞汾酒久矣!今日應該能開懷暢飲了!”
果然只帶了十來個親兵就進了城。
膽魄不小。
第 55 章
晉王鳳霈聽說郭承恩進并州城時, 接風的大宴已經開到一半了。
他心里有氣,既氣曹錚從來不把他當朋友,這樣的大事次次都會瞞他;又氣曹錚居然真敢把郭承恩這樣的東西放進城來, 還搞什么接風大宴!
他在屋子里罵一陣曹錚, 再罵一陣郭承恩,恨不得連自己的哥哥、官家鳳霄也一起罵了。
不過心里警覺起來,伸手挑起了窗簾, 看了看屋里屋外都沒有人在, 才捶了捶桌子,罵道:“昏君!日后有你后悔的時候!”
桌上擺著他心愛的鈞瓷水洗, 被震得在桌面蹦了蹦。鳳霈伸手去扶他的寶貝水洗, 沒想到胳膊肘把旁邊的青瓷鎮尺給碰到了桌邊,還晃了幾晃,他趕緊伸手去接,剛剛還竭力扶著的水洗被碰了個正著,掉在地面發出了清脆的一聲,洗筆的臟水也潑了一地。
鳳霈氣得要命,跺腳發泄怒火:“該死!該死!”
而一地的碎瓷, 一灘子臟水,已經無可挽回了。
聽他吩咐正遠遠伺候的小廝也聽見了動靜,遠遠地戰栗問道:“大王,可要小的來伺候么?”
鳳霈跺腳說:“滾!”
過了一會兒愈發覺得這一地狼藉糟心, 又對外面喊:“進來收拾!”
他看著那小廝小心撿地上的瓷片那么好的朱砂紅瓷,現在碎在地上像一地的雜血,看著刺目。小廝戰戰兢兢的模樣, 又讓他想起在升平殿上戰戰兢兢的自己。
鳳霈苦著臉看了一會兒,終于說:“再喚幾個人進來, 到王府的酒窖里尋一壇好酒,給我換身出客的衣裳,我要去節度使府上闖一闖。”
不錯,于他,確實算得上是闖。
節度使曹錚并沒有邀請他赴宴,他卻厚著臉皮蹭飯一樣自己個兒就去了,在門口等了半天工夫,里面才來了個曹錚慣用的長隨小廝,陪著笑臉說:“大王,我們家節度使今兒有客,不空。”
鳳霈故意笑道:“啊呀!有客好啊!我今兒帶的是一壇子好酒!正要有緣人來品鑒。怎么,你問問你們阿郎(主人),確實不讓我進去?”
小廝一臉為難地進去請示了。估摸著曹錚面對這樣油鹽不進的厚臉皮也很無奈名義上鳳霈是晉王,地位遠高于他,家里請客吃飯還硬避著人,上門了還不請進來,怎么說都是曹錚的失禮。
于是過了一會兒,曹錚親自出門迎接,一臉的賠笑:“啊呀!晉王玉趾降臨,真是沒有想到!剛剛那蠢材沒說清楚是誰,下官還以為是打抽豐的呢!太怠慢了!”
鳳霈就坡下驢:“無妨,無妨。今日確實來打抽豐,在府里吃了幾天吃膩了,聽說你這里有宴,自然要來蹭飯。”
笑得哈哈的,又裝作無意般問:“不知主客是哪位啊?”
曹錚瞞也瞞不住,說:“大王認識的,是武泰節度使郭承恩。”
鳳霈故意裝著不認識,“嘶”了一聲摸著胡須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曹錚笑道:“聽聞官家還請他與大王參加過宮中的家宴呢。誒,燕國公主好像也是他送到涿州去的。”
鳳霈無法再裝不認識,聽到“燕國公主”四個字,心里仿佛被猛地一擊,片時的失神,而后笑道:“不錯,不錯,我想起來了。當時心神俱廢,只切切囑咐了太子,沒多想這位押送‘嫁妝’歲幣先走了的郭將軍呢。”
與女兒暌違已經很久了,雖接到了家書,因那一筆字,知道女兒人是肯定還在,但感覺那文字的謹小慎微,并非是女兒自由所寫的。
倒不知郭承恩知不知道鳳棲現在的情況?
鳳霈愈發覺得今天闖一闖節度使的宴席是非常有必要的。
兩個人互相讓了一番,然后挽著手親親熱熱進到花廳里。
花廳里也很是熱鬧,桌上滿滿當當的酒菜,一旁屏風前是各色的歌姬吹拉彈唱,其聲靡靡。
郭承恩穿著一身直裰,巨大的肚子腆著,瞇縫著眼睛一直在笑,搖頭晃腦隨著歌姬的樂聲打著節拍,哼哼唱唱的。旋即看見鳳霈進來,機簧彈動似的從官帽椅上彈起來,笑瞇瞇叉手為禮:“哎呀,這不是晉王殿下嘛!下官有禮了!”
鳳霈假笑著給他回了半禮,又被兩個人奉為上座,他謙虛了一下就坐了上去,回頭道:“我帶了一壇好酒王府家釀的紫金泉。今日有魚有肉,正配這酒。”
自然是一番場面上的客套。
酒過三巡,酒酣耳熱,歌姬的歌聲越發柔媚入骨。
曹錚酒量很好,還清醒得很,對鳳霈附耳道:“這個……郭將軍一路奔波辛苦了,讓他早些回去休息吧。大王看如何呢?”不打算讓鳳霈和郭承恩說什么。
鳳霈豈能舍得自己一壇子好酒就這么肉包子打狗了!
他笑道:“郭將軍喝得正帶勁呢!老曹,酒興正酣卻逐客,這可是你的不是了!”
故意捅了捅郭承恩:“是不是?”又問:“這些歌姬在并州算是極好的了,不過曲子詞還老套了些。”
曹錚拿他沒辦法,不過既然談到了歌姬和曲子詞,總好亂以他語,于是舉盞笑道:“曲子詞有新的,不過怕不入大王的法眼,今日只唱了舊的而已。”
“新詞還要寫得好。”
曹錚說:“其實寫得很好,只是填詞的人怕大王有忌諱。”
“忌諱什么?”
曹錚說:“呃……不是并州的文人寫的,是個配軍的并州勾欄里的小姐們,幾乎為得到幾篇他的詞作,都得打起來了。”
鳳霈“唔”了一聲,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哪是真想聽什么新詞,只不過拿這件事做個破題罷了。
他岔開道:“郭將軍這次來有沒有帶家眷?”眼睛眨了眨,又刻意地環顧了屏風前的諸位歌姬,意思很明顯。
“如果方便,不妨挑選,并州的教坊我熟悉,我請客。”他最后笑道。
郭承恩臉喝得醺紅,笑得憨憨的,但答話很清醒:“家眷藏在北邊呢,千里行軍,沒法帶。不過今日疲乏,想著兄弟們還在郭外睡帳篷泥地,這些小娘子么……還是算了。”
鳳霈心里道:真他媽能裝相!
嘴上說:“啊,郭將軍真是愛兵如子。”
郭承恩正色道:“隨著我出生入死的兄弟,肯定不能怠慢的。”
鳳霈覺得這未嘗不是個口子,故意湊過去為郭承恩加了一杯溫過的酒,話語因而也湊在了他的耳邊:“剛剛從應州過來,很不容易吧?”
郭承恩遲疑了片刻,終于笑道:“自然不容易。靺鞨蠻夷,打仗很有一套。”
曹錚咳嗽了兩聲。
郭承恩卻真正是誰都不打算得罪的,面對皇帝的親弟弟晉王,他也顯得很坦誠。
他先揮退了屋子里彈唱的歌姬,又示意其他侍奉的丫鬟也都退下,才說:“實話說,我擺了應州節度使一道,那位節度使是出了名的酒囊飯袋,守著一城的糧草卻根本不會打仗,所以才那么倚重我。我想應州城防不行,遲早會被溫凌攻下,然后溫凌若能持有充足的糧草,往北誠然可以支持到打下云州,但若是靺鞨人不守信,一路往南,并州就危乎殆哉。所以我給他使了招‘黑虎掏心’,他沒有糧草,支持不了很久。并州城堅固,他一定不敢輕易圍城困斗,只能往北打草谷,俟他疲弱的時候,我們再跟著撿回應州和云州,也省得靺鞨老說什么‘燕云十六州是送與南梁的’。”
曹錚見他口無遮攔,臉色難看。
鳳霈聽他這么擠兌溫凌,臉色也很難看。
鳳霈喝了一口酒,借著酡紅的酒顏蓋臉,問:“將軍想法不錯,但這么一來,靺鞨豈不與我們鬧翻了?”
郭承恩說:“靺鞨人唯強者馬首是瞻,我們只要足夠強大,他心里再埋怨,也不敢怎么樣。我現在這樣豕突狼奔地到處躥,無非是知道自己實力不足,只能先養精蓄銳。將來有一天,誰他媽還伺候這個蠻夷!”
他說這些的時候,眼睛里精光四射,轉而舉杯對鳳霈:“九大王,你日后但看我思慮得對不對。”
鳳霈自小是當藩王培養的,根本毫無政局之觀,腦子里只想著:你這樣坑蒙拐騙,鬧得靺鞨敵視我們,我女兒在溫凌身邊的日子豈不難過?!
想著,他就不由問:“啊,那么,郭將軍可聽說過和親溫凌的燕國公主,現在怎么樣了?”
郭承恩黑白不分的一雙小眼頓時瞥過來,俄而笑道:“進了幽州后,我和溫凌就分道揚鑣了。溫凌在涿州就就有了新寵北盧二皇子之妾,后被北盧偽帝發往教坊司做了娼.妓的一個美人兒。其他不知道,靺鞨人不重盟約,但極重祭祀,但凡向白山黑水神明祭獻而成婚儀的,這姻緣就不敢輕易悔除。”
他“滋溜”又喝了一口酒,然而賣關子似的慢慢咂嘴,卻不再說了。
鳳霈問:“這……是什么意思?”
郭承恩緩緩凝注過去:“我聽說,溫凌一直沒有正式迎娶令愛。”
鳳霈臉色愈發難看,握著酒杯瞠目:“可是……燕國公主一直跟著他。”
“那應該倒是。”郭承恩回答得滿不在乎,仿佛女孩子的貞潔自她作為“禮物”被送和親之后,就無所謂了。
鳳霈死死地捏著酒杯,心里仿佛是巨大的漩渦攪得天翻地覆:女兒家跟著一個男人這么久,還能沒發生什么?可他不舉行婚儀,就是不認可和親,不認可鳳棲是他的妻子,這不就是妥妥的始亂終棄?!
他的女兒,那么驕傲,可骨子里其實又那么自卑。這樣的恥辱她又該如何忍受?!
于是,曹錚和郭承恩,都看見鳳霈眼眶里浮起一層霧氣,而后凝聚成兩粒眼淚,掛在他帶著魚尾紋的眼角邊。
兩個人怔住了,也不知道如何去勸。
鳳霈哽咽著說:“近來接到小女的家書,擔憂不已。”
抽泣了一下,又說:“溫凌確實在應州陷入困境,但他開口就是二十萬石糧。并州……難道坐視?!”
曹錚和郭承恩面面相覷,心里各有各的算盤,但無一人敢現在就說出來。
第 56 章
郭承恩說:“溫凌信里寫什么?我來看看。我懂他的心思, 好幫著你們琢磨琢磨。”
溫凌的信里要求把郭承恩本人繩捆索綁送至應州,或者要郭承恩的人頭。
鳳霈當然只能亂以他語:“這種家信,怎么會隨身帶著呢?”
“那你說說看。”郭承恩小眼睛明亮, 認真傾聽的模樣。
鳳霈只能看了看曹錚, 然后期期艾艾說:“反正說他缺糧,想要應州支援他二十萬石糧。”
“只要糧?”
其實開出來的名目很多:米多少、麥多少、豆多少、草多少、肉多少……還有鑄兵器的生鐵和做箭桿的櫸木,也列了出來, 一筆筆都有賬目, 開得很細。
但鳳霈從來懶得關心庶務,只記得最后一個總數:“反正糧食是要二十萬石, 其他好像要點草料木頭什么的。”
郭承恩很仔細地聽著, 皺著眉,最后“咝”了一聲,說:“不能全給,但借口得找得好才行。”
曹錚說:“就說我們也缺糧?”
郭承恩手一攤:“誰信啊!”
又說:“不過嘛,漫天開價,就地還錢,他要二十萬石, 咱們一點點擠給他,只說馬上過年,糧庫封倉,但友邦需要, 先運些過來,其他要一筆筆對賬,還得上報朝廷。溫凌不大懂南邊的政令模式, 應該能唬得住他。”
他好像也滿腹心事,又喝了幾盞酒, 說:“晚上我還是出城去,我那幫兄弟們見不到我就像沒了主心骨似的。節度使這里可否派些營伎,讓我兄弟們出出火?”
這倒沒有問題,曹錚一口答應。
鳳霈有些踟躕的樣子,但有的話現在沒法說,只勸了幾句“郭將軍不妨留在城里,營伎送出去就是”之類的話,到底也留不住郭承恩,只能看他走了。
曹錚送郭承恩出去,回到花廳看見鳳霈還在就著酒桌的一席菜肴一點點抿著紫金泉酒,心里著實惱火這個人的不知趣,又不好明說,只能道:“大王慢慢用,卑職那里還有點事,先告退了。”
“別忙,”鳳霈抬臉說,“我也是有要事,特為在等你。”
曹錚只能坐下來聽。
鳳霈說:“我那小女的信,我其實帶來了。”
“啊?”曹錚眨眨眼,然后看見鳳霈從懷里掏了幾張箋紙出來,忙接過來看。
很快看完,他眉目凝重:“要錢糧是小啊,要郭承恩的人或人頭,可怎么辦?”
“沒人敢做這個主。”鳳霈說,“郭承恩是官家特為倚重的‘撥亂反正之能臣’,要是這么著給了溫凌,只怕兇多吉少。還是請示官家吧。”
“快馬到京,也得六天啊!”曹錚犯愁,“溫凌那里,只需要一兩天就能遞一回消息。這拖一拖不會給發現嗎?”
鳳霈根本就沒主意,半日才說:“反正別得罪了溫凌罷,我女兒可還跟在他身邊呢。”
鳳棲的信發到并州,跟泥牛入海似的,好長時間都沒有接到回信。
溫凌很是惱火,從城中的軍營沖到應州節度使家的院子里,進門遠遠地就對坐在廊下的鳳棲冷笑:“并州和應州有幾步路啊?別說是快馬,就是烏龜爬,也該爬到了。怎么,要點錢糧就舍不得了?”
他嘲諷道:“你那爹爹,怎么這么不關心你啊?就不怕我把你當‘兩腳羊’,殺了吃肉?”
鳳棲正在院子里逗鷯哥,聽他陰陽怪氣說完,臉色都沒變,只是撇了撇嘴說:“誰叫你得一個城就丟一批糧?跟在你后面給你補糧草都來不及。”
她嘴尖舌利,最為討厭。
溫凌氣得拳頭一舉,做了個要打人的姿勢。
他的拳頭離她還有兩三丈遠呢,但不妨礙她看著他作勢要打人的模樣,一雙眼睛頓時蓄了淚水,嘴唇哆嗦著跟真的傷心了一樣:“你看你,心里只有糧草,我么,就是個‘兩腳羊’。”
小腰兒一扭背向了他,抱著她的鷯哥,肩膀一聳一聳開始哭。
鷯哥撲扇著翅膀,“呱呱”叫了一會兒,突然蹦出一句:“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鳳棲對著鳥,恨恨地“呸”了一聲。
溫凌一肚子氣也沒了,先“噗嗤”一笑,又幾步過去到鳳棲身后,搶過那蹲鷯哥的鳥架提梁,笑道:“這鳥不地道,晚上燉了吧?”
鳥像通人性似的,頓時拼命撲騰起來,扇了溫凌一臉灰,叫起來和鵝一樣“咯咯咯”的。
鳳棲去搶那鳥架:“還給我!”
溫凌就勢擦了擦她臉上的淚痕,又揩在自己的衣襟上,陪著笑說:“那你別生氣了?”
鳳棲白了他一眼:“我一個沒腳蟹,還得受你的冤枉氣,哪個敢跟你生氣!并州那幫男人的主,我也做得了嗎?得虧人家還說你聰明,這就隨便往我身上遷怒!”
溫凌乖乖受著她的氣,心里想:辦法哪里是沒有辦法!剁她一根手指,連著上頭的戒指給晉王鳳霈送去,估計轉眼糧草就乖乖送來了。
可是看見她細白修長的手指在抹眼淚,想著她彈的那一手好琵琶,無論如何不舍得剁她的手指。
不僅不舍得,還得哄著:“我隔得老遠沖你揮一揮拳,又不是真的打人,你難道不是冤枉我?你爹爹做事不地道,我沖他女兒抱怨兩句,也算不得大過錯吧?別哭了,真是,看著女人哭心煩。”
鳳棲仿佛天生就會察言觀色,眼淚收了,委屈的模樣還在,但很貼心地說:“到處打仗,家信沒有送到也不是不可能。我再寫一封吧。”
溫凌心里是焦灼的,說:“好吧。意思要急。”
鳳棲說:“你急,難道我爹爹不急?一口氣要那么多糧草,難道并州的人只用喝西北風的?也容他們慢慢給你。”
溫凌說:“好吧,先要五天的糧。應州存糧一個月的量,我這里從城里富戶中可以再周轉十幾天,野外圍獵也能再支持三四天。主要……”
他欲言又止的。
鳳棲問:“那不是已經夠吃一個半月了?就心急火燎地向并州催糧草?”
溫凌忖了忖,對她說了實話:“我弟弟幹不思,從涿州過來了,在往云州去,估摸著想趕在我前面立功。”
鳳棲不由一怔:“那涿州……還有幽州呢?”
溫凌搖搖頭:“只怕麻煩大了,派去的斥候還沒回來,但聽其他渠道傳來的消息,他干了蠢事,所以急著將功補過……那家伙,唉!我這會兒也顧不得那么多。”
兄弟倆不和睦,但是到底又和敵國不一樣,頂天是爭功,不會是拆臺。
于是他又說:“我要向云州方向出擊一次,好歹不能讓幹不思看我的笑話。你們漢人的說的: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一個士兵和戰馬的糧草得三個民夫運,你算算耗費有多大!我當然愁糧。”
鳳棲鄭重地點點頭:“我給你寫信去。你這里要緊,我叫我爹爹無論如何湊一湊,哪怕王府賣掉點不用的金銀首飾和瓷器古畫,總要助你渡過難關。”
溫凌一瞬間有些感激的神色,一瞬間又被狐疑替代了。
鳳棲并不多言,進屋筆走如飛,寫了一封家信給溫凌過目:“你看這樣寫行不行?”
溫凌仔細地看,上面只寫了要糧緊迫,請晉王無論如何協助一把,然后便是數量。最后寫一句“女兒憂心如焚,恐半月后應州米湯不存,望父親大人燭鑒!”
溫凌倒是真的感激了,學著中原人的叉手禮,對她抱了抱拳。
溫凌在涿州和應州,兩回給郭承恩耍得團團轉,雖然有功,但是也有過。
鳳棲估猜得不錯,溫凌和弟弟幹不思都期冀著從這次的戰役里好好表功,可以獲得更高的地位照靺鞨看重軍功的風俗,也就是離太子的位置更近了一步。
溫凌這次突襲云州采用的是小支部隊奔襲的方式,半個月就回來了。
鳳棲看他臉色不好,手上纏著布,解開就能瞧見凍裂的一個一個口子,嫩肉還在向外滲血。
鳳棲掩口“啊?”了一聲,然后問:“這次襲擊云州,仗打得怎么樣?”
溫凌要了一杯熱奶,“咕嘟咕嘟”一口氣灌了下肚,臉色晦暗地說:“云州堅固,若是有糧倒可以困守可惜沒有。我在云州北的戈壁里找了一圈,聽說北盧的老皇帝躲在里面,可惜大雪封住了,馬匹找不到一點草地,人也饑.渴難耐,只能打道回府。”
戰爭的艱難,鳳棲不需親臨就可以想見,尤其看溫凌一張臉,原本牙白色的皮膚變得發紫,她只能小心問:“那下一步怎么辦?”
溫凌斜眸看了看她:“看并州厚道不厚道。”
鳳棲急忙說:“并州的第一批糧草已經解送到了!”
溫凌其實已經得到了匯報,但還是問她:“有多少?”
鳳棲搖搖頭:“我不曉得。我天天在這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聽說糧草到了,節度使府里大家還挺高興,說有活路了,能松坦地過個年了。”
溫凌聽到這兒,頓時一聲冷笑。
鳳棲對他這種冷酷的模樣并沒有很害怕,反而仔細看了他一眼。
他說話總算算話,后來沒有太過為難應州節度使的家人那個養鷯哥的小丫鬟保住了舌頭,她伺候的四娘子也放回了家,連同節度使家的女眷一起,擠在后院奴仆們住的地方,雖不如以往,總算安定了下來。
溫凌說:“準備著勒緊褲帶過年吧!并州只送了一萬石糧草,而我弟弟幹不思已經到云州了。馬上跟過來,頓時又是六萬張嘴巴!”眉目間又是騰騰的殺氣。
鳳棲問:“你很討厭他啊?”
溫凌反問:“你討不討厭那種跟你搶功勞,成天盯梢你的人?”
鳳棲點點頭。
溫凌說:“我在云州城外先跟他碰了一面,吵得挺僵。現在,他又跟屁蟲一樣跟過來,嚷嚷著沒他,我拿不下云州。呵呵……”
鳳棲眨巴著眼睛問:“那么,涿州幽州怎么辦呀?扔了啊?”
溫凌嘆口氣:“扔是沒扔,但是……”揉了揉印堂穴,不勝其煩似的沒說下去。
鳳棲說:“其實,把涿州幽州交割我們大梁不就好了?”
“想得真美!”他居然笑了笑,伸手指戳戳她的小腦門,“幹不思可從來都沒打算與南梁協作,不像我我們的分歧一直在這兒。”
他看著鳳棲怔怔看過來的眼神,不知怎么心里酸軟起來。手指從她額頭慢慢垂畫到她的側臉,再到下巴,輕輕捏了捏,說:“吵完后,他說他有辦法建功立業,就帶領軍隊走了,我要緊放下云州戈壁的駐軍,飛速打馬回來了。幸好,趕在他的前面。”
溫凌手指粗糙,裂開口子的指腹摩擦著鳳棲嫩嫩的皮膚,她有些警覺起來,轉身說:“我叫廚下備了酒菜,你吃點暖暖身子吧。”
她像個用心的妻子,準備了一桌子的酒菜,熱騰騰的大碗酒,大碗肉,也有精致的小菜,色香味俱全,擺成漂亮的一碟碟的。
溫凌在暖橙色的燈燭下看她,看一桌子菜,心里有些柔軟,有些恍惚,好一會兒才說:“做菜的廚子,叫來先來嘗菜。”
鳳棲不多說什么,看著幾個廚娘戰戰地進來,每道菜夾一點在盤子里吃掉,然后又戰戰地等在一旁。
溫凌的喉結一直在滾動,大概也是餓壞了,但努力地等著。
鳳棲自己坐下來說:“這些菜肴,我督著燒的,涼了不好吃,我先吃了。”舉筷夾菜,慢慢地品嘗。
溫凌這也才坐下來,說:“我必須這樣……”
“我知道。”鳳棲說,“能理解,刀里來,箭里去的,不小心些都不知道什么時候當了靶子。”
溫凌凝望她一眼,她捧著飯碗,吃得小口、淑女,但是也很香,毫無羞澀。
誰又想天天打仗呢?
這樣的溫馨、溫柔、溫暖,讓奔波已久的身體陷入了綿綿的疲累中。
第 57 章
溫凌沒有沉溺于休整太久, 好好睡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又神采奕奕,大早就起身去各處巡防城務。
回到他當作臨時居所的節度使府之后, 他已經渾身騰騰冒著熱氣一般, 摘了皮帽,卸下皮斗篷,丟給親兵, 問道:“今天的早飯開在哪里?”
他到了正屋, 看見鳳棲正在教那只鷯哥說話,一遍又一遍耐心地重復, 他笑道:“你做這種無用之事, 倒是挺肯用心的。”
鳳棲一邊翻了他一個白眼,一邊又舉起鳥架,對那鷯哥說:“叫‘大王’。”
鷯哥腳爪在鳥架的棲桿上轉了半圈,又撓了撓翅膀,看都不看溫凌,揚起脖子朝天叫道:“大王!大王!”聲音有點怪怪的。
鳳棲頓時笑得前仰后合,扭頭問:“你是行二吧?”
得到肯定答復后又對那鳥說:“叫‘二大王’!”
鷯哥仰天長嘆似的, 吸了一口氣,怪聲怪調:“二大王,二大王,二大王……”叫得高興了, 一口氣來了七八遍,一時竟停不下來。
溫凌皺眉道:“叫得真難聽!”
于是那鷯哥開始不斷重復:“叫得真難聽!”“叫得真難聽!”……
溫凌說:“信不信晚上我燉了你?”
鷯哥毫不服輸:“我燉了你!”“我燉了你!”“我燉了你!”……
邊拍翅膀邊轉圈,叫得不屈不撓。
鳳棲笑得打跌, 見溫凌過來抓她的鳥兒,連忙跳起來連人帶鳥躲到廊柱后面, 說:“你怎么這么小氣的?還和一只扁毛畜生斤斤計較?這可是我的愛巴物兒,你不許碰它!”
溫凌這一陣疲憊又煩躁,突然看見她一張難得的歡笑面孔,笑得連那含貝似的牙齒都露了出來,眼睛彎彎,亮的像晨星;即便是語氣兇巴巴的,看起來也嬌俏得可愛。
他的心口像被猛地撞到了似的,笑容都消失了,只是一陣茫然。
鳳棲一直在觀察他,不知他為何肅穆起來,頓時也有點緊張起來,彎彎的眼睛瞪大了,烏珠宛若桂圓核兒,抱著鷯哥只盯著他。
溫凌意識到自己直而硬的凝視嚇到她了,居然有些磕磕巴巴:“我只是……和你開個玩笑……”
說完一句語氣才流暢起來:“你難得有個喜歡的東西,就好好留著吧。”
鳳棲把鳥兒舉起來:“其實,它還會吟詩。你喜歡我們那里的詩嗎?”
溫凌愣了愣,說:“我在汴京,聽教坊司的女郎們唱過幾首。喜歡當然是喜歡的。”
鳳棲笑道:“這鷯哥可聰明了,吟的詩歌也頗能宛轉。”
對鷯哥吹一聲口哨,提示道:“被服……”
鷯哥像模像樣地嘆息了一聲,而后抑揚頓挫地吟誦起來:
“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
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馳情整巾帶,沉吟聊躑躅。
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 ”(1)
鷯哥的語氣像極了鳳棲,聲音的嬌美落寞都學得很像,嘆息更是十足的她的風格。
溫凌咂摸著詩中的味道他有漢人的老師,讀漢人的書,學漢人的語言,聽過漢人的音樂他曾經被遙遠的南方的文化迷住過,后來又被現實打清醒。
可是詩詞歌賦,里面自有一種遙遠的況味,能夠在某一個時刻與人那生而有之的孤獨相契合,即便他并沒有完全理解每一個字義,也能從鷯哥仿照鳳棲的吟誦中感受到。
他轉眸向這個小娘子,她一如既往地表情淡漠,叫人捉摸不透:嘴角似乎有一點含笑,笑意又似乎很冷;眸子似乎有點含情,情意又似乎很絕。她好像比他還要狠心絕情,不給他半分機會。
他從來沒有體驗過這樣的抓心撓肺的感覺。從來要一個女人,要就是了,有的是人要巴結他;但如今突然驚覺自己也有得不到的明明她柔弱得隨時可以任他搓圓捏扁,但她的若即若離、似有情似無情就是叫他毫無辦法,只能這樣的抓心撓肺,自我折磨。
“它還會什么詩?”溫凌問。
鳳棲眼珠子轉了轉,又對鷯哥提示道:“鎧甲。”
鷯哥毫無感情地直著脖子,喙一開一合,聲音卻老沉頓挫:
“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
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2)
溫凌含著笑意凝眸聽著,聽完,伸出手對鳳棲說:“真有意思,借我玩兩天。”
鳳棲小氣巴拉地把提鳥架的手縮回去:“不借!”
“我又不燉它。”
“那也不借。”鳳棲斜瞥著他,“你那么兇,沒的嚇到了我的鷯哥!”
溫凌摸了摸自己的臉:“我很兇嗎?”
又笑了笑:“其實我對自己人是不兇的。我答應你好好照顧這只鳥,就一定能做到。”
“你一個大男人,忙都忙死了吧?還有工夫玩鷯哥?”
溫凌好脾氣地應答她:“我也是人,也不能天天板著臉只處置軍務。聽它吟吟詩,也能松快松快。”
鳳棲好像不太相信他,看了他半天,直到溫凌都不耐煩了,說:“一只鳥,不至于吧?”她才垂頭把鳥架遞過去:“那你要好好待它。我在應州,一個朋友都沒有,就剩這么個小開心玩意兒了。”
溫凌動容,接過鳥架,看了看那只黑漆漆的丑鳥,說:“我掛到我日常處理事務的花廳去,叫人一天三頓喂水喂米,好好伺候它。”
“別玩物喪志。”鳳棲又追了一句。
溫凌笑道:“還沒大婚呢,就開始管我了?”
他的心又是怦地一動,心里想:云州打下來后,就應該可以祭天燎柴,對白山黑水神明起誓,舉行婚禮了吧?
舒服落胃的一頓早餐吃完,溫凌摸著肚皮覺得很飽足。他貪心地想多坐一會兒,特別是當他聽見那只鷯哥一只鳥在廊下又開始大放厥詞: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3)
他不由好笑,又不由想聽鳳棲的琵琶曲了。
不過還沒開口,他的人就在正屋外院的門口叫他:“二大王!二大王!四大王的人已經到了城外了!”
溫凌頓時色變,一點點綺念也頓時消失了,他起身向外問:“來了多少人?”
外頭答:“先到了兩三萬的樣子,后隊估計也不會太久。”
“我馬上來。”他起身,看了看梁下的鷯哥,伸手摘下了鳥架,一并帶著。
他和他的人說話都用靺鞨語,對鳳棲很自然地轉換成官話:“我要去處置事務了,鳥我先帶走。”
鳳棲已經能夠聽懂七成的靺鞨語,剛剛一段對話很簡單,她完全聽明白了,但還是裝得不明白的樣子,緊張地問:“是不是很急的事?又要打仗了?”
溫凌對她笑了笑:“沒事,我弟弟來了。”
“他……不會對你不利吧?”鳳棲小心地看著他。
溫凌澀然一笑:“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樣。”看手中鷯哥雙目望天,還在那兒背詩呢:“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3)
這鳥真是聰明。
他倒也不由真心愛惜了幾分,拔腳走出后院,往外而去。
鳥架掛在他日常辦理事務的花廳外,開軒窗就能看見。鷯哥雖然不好看,但會吟詩的鷯哥外形如何就不重要了,溫凌看著這鳥兒在綠竹和青松的襯托下拍著翅膀,一副安逸的模樣,不由笑了笑,然后才收了笑容,嚴肅地問自己的心腹:“幹不思派的人來了沒有?”
“來了。”
“提了什么要求?”
“只說要進城休整。”
溫凌一聲冷笑:“我到哪兒他就巴巴地跟到哪兒,無非是大寒天的糧草緊缺,想過來蹭飯!蹭完再和我搶功!他仗著父親信賴他,天天來膈應我!”
一拍桌子,嚇得窗外的鷯哥撲閃起翅膀,“呱呱”叫了兩聲,又用溫凌的靺鞨語說:“膈應我”“膈應我”……“啪”“啪”,這學的是拍桌子的聲音,也惟妙惟肖。
溫凌氣中樂了,對窗外道:“傻鳥!”
回頭心思已經平靜下來了,對心腹說:“我肯定還是得見一見他的,怎么說都是親弟弟。他好酒色,趕緊把應州城里的女樂和舞姬都集中過來,再找些好酒好菜。但是只許他帶五十名親兵進來,就跟他說:城里地方小,我的人駐扎進來都不容易;他想要全部進城,除非全部睡大街上。”
應州節度使府很大,但溫凌不打算讓弟弟住進來,他叫人驅趕了外圍一圈民房里的百姓,打算讓弟弟一行住在民房里。又把不遠處的一個市集趕空了,堆上柴火,打算按靺鞨的風俗柴燎祭天,表示對弟弟的歡迎。
鳳棲在節度使后院,很快聽見了外頭隱隱的熱鬧的聲音。
她雖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是因救下了節度使府里的女眷們,幾個小丫鬟對她很是感激,自愿地說:“娘子如果想知道外頭消息,奴們可以去打探。”
“你們怎么打探?”鳳棲問。
小丫鬟說:“前院的家丁,后院的婆子,角門上的門子,都有熟悉的人。奴們是沒腳蟹,可他們對應州城熟絡得很。大王也不禁止他們日常采購菜蔬,其他消息打聽不到,外頭市集里發生了什么難道還有打聽不到的?”
鳳棲笑了笑:“好。就說我要買擦琵琶弦軸的松香粉。”
不需要多久,一條條消息就過來了:
“說是又來了一位大王!不僅個子高,還胖,空生了一個好下巴,腮幫子的肉鼓鼓囊囊的!兇神惡煞似的,手里的大刀還在滴血!”
“對,市集都拆掉了,搭了一圈營帳,說要在那里過夜。營帳中間已經燃了篝火,現在好多戴面具、帶鈴鐺的薩滿女巫正在跳舞,圍著的人吃肉喝酒,好不快活!”
“殺了青牛和白馬祭祀,又說要殺人祭天,好像叫到應州的監牢里瞧瞧有沒有死犯去了,嘖嘖,應州只有秋決才殺人,現在快過年了破了這個例,只怕不吉利。”
…………
應州離中原近,一直是北盧的契丹人和漢人混雜而居,沿用漢俗最多,也過契丹的節日,但對靺鞨的風俗自然是一毫不知。
鳳棲一邊拿松香粉撒在琴軸上,一邊調弦,心里好奇,描摹著這位胖乎乎的大王的形象。
他與溫凌不和,又與溫凌搶功,還厭惡漢家的文化。這不是個善茬兒,但未必不能利用。
大約到了三更天,市集上還能隱隱傳來歌舞聲,偶爾傳來歌姬舞姬的尖叫。
但總的來說已經安靜多了。
唯有節度使府的花廳還傳來切切嘈嘈的樂聲,有些熱鬧。
鳳棲胸口起伏,想了很久,終于對溶月說:“給我換一身出客的衣衫,把我的琵琶給我。”
溶月對她層出不窮的奇思怪想已經嚇傻了:“娘子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花廳。”
“去花廳做什么?”
鳳棲看了看一臉警覺的溶月,笑道:“去見見未來的小叔子。”
“叔嫂……也可以這樣子通問嗎?”溶月好半天憋出一個問題。
鳳棲說:“也對。別拿琵琶了。今日廚下做的胭脂鵝和秋山筍味道不錯,叫各盛一份,再熱一壺好酒。我去送夜宵,總可以通問了。”
第 58 章
花廳在單獨的一間院落, 已經被冀王的親衛把守住了。
鳳棲與溶月端著酒菜到門口,幾個親衛有些詫異,但還是冷冷硬硬地說:“王妃請回吧, 大王忙著呢。”
恰好里面傳出歌姬的弦樂, 一會兒又是柔靡的歌喉:
“今宵酒醒,是處華年,隔江后.庭花猶唱, 甚凄涼……”
里面有個年輕的大粗嗓子用靺鞨話喊:“不好聽!一句詞曲里拐彎唱半天!來首羯鼓爽快的!”
鳳棲冷了面孔對門口的親衛說:“哦, 果然是好‘忙’啊。”
親衛也覺得尷尬,恰好又聽見里面羯鼓響了一會兒, 那大粗嗓門哈哈笑起來, 用帶著奇特尾音的靺鞨語說:“這個好!晚上就她了!”
里面溫凌語調冷冷的:“喜歡就歸你,沒什么大不了的。正經事兒還說不說?”
“說,當然要說。”里面道,“那么其他人都出去吧,遠遠的。”
稍傾,侍酒的丫鬟、樂師、歌姬、舞伎都退了出來,其中一個高個子的舞伎披著斗篷, 露出掛滿瓔珞的緊身舞衫,一臉很緊張的樣子。
旁邊人在勸她:“被四大王看上了,也好事啊,他萬一肯帶你走, 收你做個側妃,豈不是你的福運來了?”
那舞伎低聲泣道:“這是哪門子福運,我只怕今夜就保不住命了……”
大家勸著她放寬心, 然而終究不是自己親歷,所有的勸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一批人都走凈了, 鳳棲仍執著地捧著托盤在門口等候。
溫凌的親衛有些急了:“不是,王妃……”
“你不幫我通報大王,我就這么等著。”鳳棲撇著頭,一臉傲慢。
里面已經傳來了溫凌和幹不思的說話聲,大概壓低了聲音,不太清晰,鳳棲勉強能聽出一些靺鞨語的詞匯:
“郭承恩”;
“南梁不足信”;
“別中了美人計”;
“自顧不暇了還顧他們?”
…………
那親衛終于急了,大吼道:“請王妃離開!”
里面的聲音戛然而止。
然后窗戶上的燭影映出溫凌“忽”地起身,影子越來越大,終于模糊不見,而花廳的門“嘩嚓”打開,踏出一個怒氣沖沖的人影,大踏步地走過來,好像一眨眼就走到了鳳棲和溶月的面前。
屋子里的那位氣定神閑端起酒杯喝酒的模樣被映在窗戶上,身形龐大,嗤笑連連。
溫凌吃人似的盯著鳳棲,低吼道:“你來干什么?!”
鳳棲委屈巴巴地抬眼看著他兇神惡煞的模樣,一瞬間眼睛里就蓄上了淚水。她抬了抬手中的托盤:“我……我來給你送點酒和菜。”
吸了吸鼻子,更委屈地又說:“我晚上嘗了這胭脂鵝和秋山筍特別好吃,想讓你和小叔也嘗嘗。”
溫凌指著她的鼻尖,狠狠道:“這地方是我談軍務的要地,你來這兒,究竟想干什么?!敢在這里盤桓,我就可以殺了你們倆!”
里面喝酒那人大聲說:“殺也不必了,我看你也舍不得。女人沒規矩,還不是你慣出來的?”
用的是靺鞨語,聲音一高,全能聽懂。
但鳳棲一臉茫然,又舉了舉手中的菜肴:“難道你不想嘗嘗?”
溫凌一頭氣她的不知死活,一頭也不得不在弟弟面前展現自己并不會為女人所惑,舉起那蒲扇大的巴掌掀翻了她手里的托盤:“嘗個鬼!”
托盤“哐啷”掉在地上,上面的瓷碟砸得稀碎,瓷片飛濺開來,紅艷艷的胭脂鵝和金燦燦的秋山筍都掉落在泥塵里。
“不知死活的東西!”溫凌狠狠罵道。
又舉起巴掌,這次要給她嫩嫩的臉上狠狠來一記叫她犯他的禁!
“啊!”鳳棲在挨打之前蹲下身查看她的胭脂鵝,然后忽地站起身,毫不畏懼地對著他仍然舉起的鐵一樣的巴掌,對視著他兇悍的眼睛。
她氣勢不小,但眼睛一眨,一串串的淚水往下落,嘴唇哆嗦著:“我不過是一片好心,結果他也兇我,你也兇我!……”
手指了指那個在院門口攔住她的親衛,又飛快地擦了一把眼淚:“這里誰敬重我?都把我當女奴一樣。你打吧,你打死我,反正我也活不下去了!”
像撒潑的小娘子一樣,粉拳也只捶背的力道,在他胸口捶了一下。
“我一片好心,卻是這個結果……”委屈得哭得帶喘兒,鳳頭履從裙子下出來,憤憤地把地上一塊胭脂鵝踢飛了。
“真是狗咬呂洞賓!”
兇,加上嬌。溫凌瞠目結舌。氣撒不出去,舉起來的巴掌收也不回去,只能在半空拐了個彎兒,抽在那個守門親衛的臉上:“混賬東西!門都看不好?!”
受無妄之災的人半邊臉被他抽紫了,但男人再委屈也不能哭哭啼啼、撒潑打滾,只能忍著痛跪下一膝:“卑職知錯!請大王責罰!”
鳳棲說:“你不用殺雞給猴看!你不待見我,我心里明白了,你這里有的是漂亮嫵媚的鶯鶯燕燕,我以后不再來招你討厭就是了!”
扭身扯了溶月的袖子:“溶月,我們走!熱臉盡冷貼脊梁,你說我何苦來哉!……”
她步子如飛,扯著幾乎嚇傻了的溶月飛快地往回走。
走到無人的甬道才停下來,一手撐著墻壁,一手撫膺,拼命地喘氣。
“娘……娘子……”
鳳棲低聲說:“嚇死我了……再不逃快點,他的巴掌就要打我了,或者,要拿你作筏子,還不知出什么陰毒的手段來!……”
溶月也都快嚇哭了,這會兒才覺得兩條腿直打哆嗦,幾乎軟得走不動了,扶著墻說:“那……娘子你還惹他?!”
鳳棲說:“這怎么叫惹?今日不闖一闖他的花廳,趕明兒我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想想溶月膽小,又不太聰明,有的話不能對她說,只能自己咽下了,只說:“快回屋去,里外門都閂上。你不要伺候了,趕緊到后雜院里找個旮旯避著。其他不知情的丫鬟他應該不至于遷怒。”
溶月問:“那,娘子你怎么辦?”
鳳棲說:“你覺得,我也逃雜院里躲起來?”
她嗤笑了一聲:“溶月啊,你逃了,他不見得勞師動眾地來捉你;我呢?沒有十足的把握,我從哪里逃出他的手掌心去?”
她猜的沒錯,回到屋子閂上門,還沒有多久,就聽到外面橐橐的腳步聲,接著,聽到正院門口的門環被用力拍擊在木門上,還有他的聲音:“開門!沒事閂著門干什么?”
管門的婆子戰戰兢兢地回答:“大王,是王妃叫閂門的……說……怕有壞人。”
“胡扯!”溫凌重重地拍了一下門板,“立刻給我把門打開!否則,我進來就剁了你們所有人的手!”
節度使府婆子焉敢惹他!趕緊把門閂的插銷打開,拉開了門。見他兇神惡煞一般立在門口,不說話也是渾身煞氣。婆子們個個都腿一軟就站不住了,紛紛跪倒在門口,請安的聲音都不敢高。
好在他目的性很強,看都沒看婆子們一眼,只顧順著青石板道直往正屋正門而來,沒有遷怒別人。
一推正屋的門,果然也從里面閂住了。溫凌怒沖沖說:“里面是哪個在伺候?立刻把門打開!”
半日無人答應。
溫凌正要發火,一個婆子哆嗦道:“大王,剛剛王妃生氣,把所有丫鬟都趕出去了,說‘不要人伺候,嫌煩’。”
溫凌又推了一下門,門閂“咔咔”的,大概是耐不住他用力一踹的。
但里面隱隱傳來啜泣聲。
他喉結上下滾動著,本是要來警告她的,但現在突然覺得自己才是把好心當成驢肝肺的那個人。
溫凌糾結了半天,終于硬下心腸,拍拍門說:“今日之事你不對在先,我再警告你一次,你們漢人說‘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那地方我不批準,誰都不許去,若是你再次犯忌,也怪不得我不客氣了。”
里面的她沒有哭鬧、撒潑,但是開口帶著哭腔,很冷漠地說:“曉得了。”
溫凌不由又有點愧疚,輕輕拍了拍門,說:“你真生氣了?”
鳳棲冷笑道:“你還在意我生氣不生氣?”
溫凌說:“我弟弟在那兒,要做給他看,我不兇一點都不行啊!”
再軟下來哄她:“行了,別生氣了。你猜我給你留了什么好東西?”
他大概從來沒有哄過女人,這討好的聲音聽著生硬可笑。
鳳棲說:“我不想知道。”
男人吃了個癟,又生氣又不知如何發作,拳頭捏起來又松開,最后摁在她的門框上,嘆了口氣,好一會兒,自己轉身離去了。
鳳棲背上已經冒了一層冷汗,終于聽見他離開的聲音,才放下心來。
自她記事以來,她的生母何娘子對晉王也始終是這種若即若離的態度,冷一陣熱一陣,常把晉王氣得拂袖而去,但轉而又會厚著臉皮過來討好,為她漫漠的一個微笑而心花怒放。她知道溫凌與晉王不一樣,但神奇的是,這種辦法同樣奏效。
她想起溶月那個丫頭說的:“冀王是真喜歡你。”
雖不那么愿意承認,但心中明白,這就是她拿捏得了他的原因。
第 59 章
第二天, 溫凌還是到她正屋用早飯。進門就很仔細地打量她,只見那一雙眼兒紅紅腫腫,眼皮子跟抹了一層胭脂似的, 睫毛還是濕的, 看上去煞是惹人憐愛。
正擔心她又要甩臉子,卻聽很溫柔的聲音:“奶茶用的酥油不夠了,今日少放了些, 你嘗嘗嫌不嫌清淡;髓餅是現烤的, 里面夾的是烤肉,還挺香的;腌菜爽口, 配著一起吃可以解膩。”
溫凌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又仔細打量了她一眼。
她抬起濕睫毛,眼睛里都是哀怨,說話聲音低沉像是在撒嬌生氣:“看什么?怕我下毒害你嗎?”
賭著氣似的自己卷了一張餅,夾上腌菜和烤肉,又倒了奶茶,賭氣似的大口吃、大口喝,給他看。吃到最后, 還不勝委屈般吸溜了一下鼻子,抹了一把眼淚,風露清愁,叫人無比哀憐。
溫凌的心軟塌塌的, 只恨旁邊的丫鬟侍女太多,不便于親自去給她擦眼淚,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也大大地卷了一張餅, 大口地吃,表示對她的信任。
早飯用完,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鳳棲閑聊,鳳棲一直是愛理不理的模樣,默默然自己喝茶,時不時敷衍地“嗯”一聲。
溫凌找了半日的話題,亦提不起她的興致,但他突然拍拍腿說:“對了,并州又送了一批糧草,還有郭承恩的人頭。”
鳳棲心里“咯噔”一跳,總算注目于他:“你看,我的故國大梁還是誠心誠意合作的。”
心里卻想:不至于吧?這就殺了郭承恩了?
溫凌說:“誠不誠心,我還得驗了糧草和人頭再說。”
鳳棲問:“那么,解送的人帶我父親的家信了吧?”
“沒有。”
鳳棲心里又犯嘀咕:若說因為打仗而道路不暢,家信難以送到,倒猶可說;但明明并州送來了糧秣,順便帶封信來是易如反掌的事,爹爹豈會吝惜寫封信的時間?只怕這里面有玄。
她只能先詐一詐溫凌:“你不愿意把信給我就算了,犯不著哄我。”
“我怎么哄你了?”那廂果然惱了,“說了沒有,就是沒有。你爹爹的信我還捏著做什么?”
這種信沒有什么秘密可言,都是會被拆開檢查的,晉王知曉,信里不會寫隱私的事或秘密的事,因此溫凌也確實沒有藏下來的必要。
鳳棲沉吟了一會兒,抬頭時看見溫凌正不錯目地看著她,目光灼然,她心里一驚,不知他是不是在察看她的表情,也不知自己的內心所想被他看穿了多少去。她只能嗔怪道:“你看什么?”
溫凌卻一瞬間耳根子有些紅上來,撇開眼訕訕道:“沒看什么。”
鳳棲心道自己必須摸清現在的情況,但又不能貿然和他提,此刻故意嘆了一口氣:“我錯了,我不該錯怪你。你要忙,你就忙去吧。”
溫凌說:“我先說帶給你的東西……”
鳳棲毫無興趣,但不得不順著他一點:“是什么呀?”
溫凌來了勁,向外頭吩咐:“把東西端進來。”
外面迤邐來了七八個婦人,手里捧著五顏六色的衣料,金光燦燦的首飾,還有一套好茶具。
溫凌笑道:“這陣在應州尋到了這些好東西,我挑了又挑,揀了這些最精致的給你留著,你看看喜歡不喜歡?”
鳳棲心道:你搶來的東西,拿來給我獻殷勤?我不就成了強盜的窩主了?
勉強看了看,不咸不淡地說:“謝謝你了。”
那語氣叫溫凌有些失望,不甘心地又問:“你還缺什么東西,你只管開口,我想法子給你弄來。”
鳳棲心里默念著“將欲取之,必固與之”,自己這里想打聽消息,但萬不能心急,露一點馬腳,就是把自己置于萬劫不復之中。
于是淡然道:“暫時沒想到什么,想到了再跟你說吧。”
溫凌也只好說:“行,你不需要和我客客氣氣的,都是一家子,無需見外。”
實在看她那帶著紅暈的眼皮和臉頰可愛,忍不住伸手撫了一下,果然她又一扭頭避開,他笑了笑,倒也真拿出“慢火細煨”的心態,不急于求成,而是溫和地一笑,起身去處理他的公務去了。
并州送來的糧草仍然只有一萬石,摳摳搜搜的,一點大國的豪氣都沒有。
和溫凌一起檢查糧秣質量的幹不思冷笑道:“這是打發叫花子呢?”
溫凌說:“大冬天的,都是靠存糧勉強度日,能把糧草送過來支援,南梁總算還是顧盟約的。你要挑揀多少,你自己弄糧去啊!別在我這兒蹭吃蹭喝的。”
“呵呵,真替丈人家說話哈!”
溫凌翻他一個白眼:“我告訴你,我和南梁和親的公主連睡都沒睡過!只是擺在那兒威嚇南梁的晉王而已。反倒天天就聽你什么‘美人計’‘丈人家’的餿話!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多幫著南梁呢!其實我一片苦心還不是為了咱們靺鞨!”
幹不思說:“阿哥,我看那劉令植的那套漢學是把你教傻了!南蠻子有什么本事啊?咱們還值當靠他?”
溫凌叱道:“你懂什么就胡說?父親都信賴劉令植,唯有你總是喋喋不休看不起他。北盧那么大的土地,要人治理不要?他和南梁若是合作,若是斜剌里插.我們一刀,我們有多少兵力夠他們包抄?”
他冷笑道:“倒是你,你把北盧那位偽帝給殺了,血洗了幽州城,現在好好一座城人都沒剩幾個,這就是你的治理之道?我好容易打下的涿州,給你糟蹋了;打下了幽州,又給你糟蹋了。如此,這個大元帥還是請你來當吧,我干不了了。”
幹不思笑道:“阿哥怎么這么小家子氣?涿州幽州我只是清洗了一遍,并沒有糟蹋。現在城外正好作為好牧場豢養馬匹牛羊;城內我讓我屬下的猛安謀克進駐,任他們管理天寒地凍的龍興之地,咱們的猛安謀克勇士都能夠自給自足,現在有人口,有土地,勇士們頓時錢糧也有了,奴隸也有了,女人也有了,難道還不比在白山黑水間漁獵強?”
溫凌詫異道:“你把你治下的人口遷移到幽州涿州了?”
幹不思說:“暫時只能遷移了隨我出征的部分人口,以后慢慢再遷其他的就是。”
溫凌狠狠瞪他一眼:“那是我打下來的地盤!”
幹不思笑道:“阿哥,你格局小了啊,別說咱們是親兄弟,即便咱們不是兄弟,打這江山難道不也是為了咱們靺鞨?!”
溫凌說:“你格局大!父汗想要的只是區區幽州么?你這里占地為王,父汗的大業只怕又得滯后兩年了!”
幹不思不由冷笑:“我說阿哥,你又來了!父汗想著和南梁和談協作,不過是受了劉令植那個漢人的欺騙,以為漢人真的多么誠實,想著要向北盧報仇雪恨,得叫北盧徹底與協盟之國鬧翻但就我說,漢人能和北盧鬧翻,就不能和我們鬧翻?他打量我們是傻子呢,盡糊弄我們!”
他抖著腿想了想,又笑道:“那天闖花廳的,就是南梁送你的小公主吧?聽說也不是真正的公主,就是個藩王的女兒,他真正的公主也不舍得嫁給你呵。其實阿哥也不用說什么睡沒睡的,女人嘛,細皮嫩肉的,長得還不錯,你留著睡睡也無妨。只是當心南梁的美人計,別消磨了你的英雄志。哈哈哈……”
溫凌聽他放肆的笑聲,恨不得給他兩拳,冷冷道:“你懂個屁!南梁的皇帝沒孩子,太子都是這位晉王生的,和親來的公主是太子的親妹妹,等太子登位,自然任我搓圓捏扁,就你這眼光,只看得到眼前,還謀什么將來?!”
氣哼哼一個人走在前面,任他那弟弟跟著。
到了花廳,正中的桌子上擺著一只木頭匣子。
溫凌上前,吩咐親兵打開匣子,眉頭不易察覺地一皺。
而幹不思上前,伸頭看了看:“聽說郭承恩是個胖子,這顆腦袋是夠碩大的。”
玩兒似的揪著首級上散開的長發,把石灰腌過的腦袋舉起來欣賞著:“我沒見過郭承恩其人,不過我手下有人見過,我叫他們來看一看南梁有沒有騙人。”
溫凌奪過首級,扔進匣子里:“我見過郭承恩。”
“啪”地一聲合起匣子蓋,說:“云州防守森嚴,我打算直接圍困,然后到戈壁里水源處駐扎一些人馬,觀風而動,徹底斷了北盧皇帝的補給。你的人跟著我走。”
幹不思說:“阿哥,你傻了吧?大冬天的,在冰天雪地的戈壁駐扎,你打算把我的人馬都玩死啊?”
溫凌頓了一瞬,又冷笑道:“你想撿現成便宜?可沒有那樣的好事!”
幹不思不屈不撓:“阿哥,我不打算撿現成便宜,我也想為你立功呢。但我思路和你不同,我覺得這會兒南梁自顧自吃香的喝辣的,才是真正撿咱們的現成便宜呢。你看看他送點糧都不夠咱們塞牙縫的,咱們還不如出兵并州,兵臨城下了問他好好要一筆糧秣。要給,咱們就住并州里面去避避風雪,開開心心吃一個月,開春了好好上戈壁里找北盧皇帝;要不給,就證明他們用心不純,咱也不必客氣了,該怎么收拾怎么收拾他們,等拿下并州這塊寶地,還愁沒有補給?”
溫凌又頓了一頓,才說:“盟誓也不容這樣兒戲。”
幹不思冷笑道:“你可真迂!”
溫凌付之以一聲嗤笑:“你要不迂,你帶隊去南梁并州好了。”
緊跟著又補充道:“不過這是你的決策,若是因之毀掉了盟誓,兩國協議不再,父汗問責起來,你不要拉上我背鍋。”
幹不思撮牙花子想了一會兒,答曰:“好啊,省得你也老是瞧不起我,覺得我只會跟在你身后撿現成的。”
第 60 章
幹不思倒是說到做到, 當即就呼喝了他的親兵,到城外他駐扎的地方點兵拔營,準備南下而去了。
溫凌把并州剛剛解送的糧秣就交給了幹不思, 送走這尊大神, 他吁了一口氣,但心里有一根刺確實鯁著,讓他不問清楚很是難受。
到府里的正屋, 鳳棲養了應州節度使的一群鴿子, 正在親力親為布置鴿舍,搓散了粟米撒在食槽里。
“你又在干什么?”溫凌問。
鳳棲拍拍手上的粟米碎屑, 說:“你要走了我的鷯哥, 我總得再有個什么事兒打發打發時間吧?”
又問:“我還想出去騎騎馬,你看我能邁出節度使府的二門么?”
靺鞨人并不講究女兒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鳳棲天天呆在節度使府,只是因為溫凌不放她出去而已。但她提出這條,溫凌忖度現在整個應州都牢牢掌控在他的手里,鳳棲一個嬌弱的女孩兒,左不過悶得荒了想出去逛逛, 倒也無不可,于是先點點頭,又說:“要我答應你,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你先跟我來看一件東西。”
鳳棲嘴一噘:“真是,向你討要個恩典,還非得拿什么來換……”
溫凌笑道:“瞧你這么說的!是為夫有事想要你幫忙。”
鳳棲閃閃眼看看他, 心里有點膈應“為夫”這個詞,忍著撇嘴的沖動, 刻意平靜地說:“那你說吧。”
溫凌伸手拉她的手:“你跟我走。”
鳳棲急忙收回手:“我會走。”
她手背光滑,溫凌沒有用力,一時竟沒握住,有些惱火,再一次把她的手腕捏住,用了三分力道一拉,鳳棲整個人立不穩,踉蹌到他身側,肩膀撞到他結實的胳膊,頓覺他的肌肉跳動了一下。
鳳棲心里一慌,但越這樣的時候,她越不會慌亂,反而穩重下來,矜持地說:“我道你是要什么,原來是想侮弄我!你何必做張做智的?妾蒲柳弱質,還有不從的道理?”
溫凌看她好像又要哭了,覺得這個誤會實在是沒意思了,訕訕撒開她的手腕,說:“你想到哪里去了!真的是要你跟著去看一件東西。”
只能在前面帶路,眼角余光看她裹著斗篷,素衣仙子一樣在他身后緩緩地跟著沒耐心的人也只能耐著性子等。
到了花廳所在的院子,鳳棲停下步子,眉目泠然:“大王止步,這里,妾可不敢進去了。上次險些挨了老大的嘴巴,心有余悸呢。”
溫凌哭笑不得:“兩個人好好說話,你‘妾’來‘妾’去的干什么?再者,上次是上次的情況,這次是我叫你來的,誰還能攔著不成?我也不會打你。”
鳳棲冷笑:“我可不敢信你。萬一做個套兒給我,我掉進陷阱里都沒處哭訴冤屈去。”
溫凌好說歹說,最后拿白山黑水神設誓:“我若誆騙你,神明罰我再不打一場勝仗!行不行,姑奶奶?”
鳳棲別別扭扭地隨他進去了。
進門,就見廊下掛著的她的鷯哥。鷯哥見到舊主,亦很激動,張開嘴一通亂叫。
溫凌說:“這鳥什么都學!上回我弟弟在花廳里打嗝放屁說酒話,它學了個遍,天天模擬十回八回的!你趕緊給帶回去,再教它一些曲子詞的,不然,膈應得我呀!”搖搖頭不勝其苦似的。不過也含著些笑。
進了花廳里面,他捧出一個大木頭匣子,猶豫了片刻說:“可能有點惡心,但你忍一忍。”
鳳棲那鼻子,已經聞到了里面隱隱傳出來的石灰味和血腥味,眉毛已經蹙成一團,退了半步:“這什么呀?”
溫凌說:“南邊并州送來的,郭承恩的人頭。”
鳳棲愣住了,腦子飛快地轉,好半天才說:“好沒意思,叫我來看個死人腦袋?!”作勢轉身要走。
溫凌說:“別走。”
又說:“你必須來看看。”
應該是強硬的話,卻說得有些軟。
鳳棲只是以退為進,此刻雖然噘著嘴,卻依言回轉身,慢慢捱蹭到放匣子的桌邊。
匣子被溫凌打開了。她用手絹掩著口鼻,一點點挨近。
里面那個腦袋是石灰腌制的,已然毫無皮膚的正常顏色灰白失色的一張臉,空洞的眼睛大睜著,頰邊的肌肉也萎縮干癟了。
鳳棲背過身,惡心得彎腰干嘔起來,什么都吐不出來,但是眼淚都下來了。
但她心里很明白:這只是長得有八分像郭承恩,卻絕不是郭承恩。
溫凌輕輕拍著她的背,仍然問:“你是見過郭承恩的,這是郭承恩么?”
鳳棲心里想:我故國的親眷同胞們,你們不想殺郭承恩,就像送軍糧一樣拖延著也成啊!為什么要欺騙人呢?落人口實,是唯恐兩國鬧不掰嗎?!
面對溫凌的詢問,她只能不停地搖著頭,不斷想著頭顱的惡心之處,讓自己繼續干嘔,最后嘔不出來了,才抹著眼淚說:“皇天菩薩!你讓我看什么東西!他是不是郭承恩,我也不曉得!你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你饒了我吧!……”
溫凌瞇著眼睛狐疑地問:“你認不出來?”
鳳棲說:“你見郭承恩比我多得多,你倒認不出來?”
說完,她見溫凌深沉的表情,突然覺得自己不應該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這里面一定有內情。
所以,她瞟了瞟溫凌,小心問:“所以,這是……怎么了?”
溫凌半日才說:“沒什么,問問你,去去疑。”
“我給爹爹寫一封信問一問?”
溫凌說:“不必了。南梁如果有心要撒謊,問也問不出來。”
他都定義了這是“撒謊”,鳳棲的心不由“突突”地跳了。她期期艾艾說:“石灰腌過的腦袋,難免變形的吧?何況,你們要郭承恩的腦袋,本來就有不教而誅的意思。”
溫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她,好像要說點什么,但最后和聲說:“你別緊張,這件事也影響不了你的,放心。”
然而,這樣一場交鋒,鳳棲很清楚他的安慰正是因為事情嚴重,再和他多糾結什么也無意義,與其慌亂地為南梁解釋,期待他的諒解,還不如想想下一步該怎么辦,想想自己能接受壞到怎樣程度的命運,或者,有沒有法子逃開這樣的命運。
溫凌突然問:“你先是不是說要去騎馬?”
鳳棲點點頭:“嗯,我也答應陪你來看了這惡心的玩意兒了,你應當兌現承諾。”
“可以,”他飛快地答道,“我說話算話。”
大概看到鳳棲感激的表情有點苦澀,他再一次安慰她說:“你別擔心,我說過這不關你的事,也是說話算話的。”
鳳棲抬眼看他,溫凌看著她清凌凌的目光,不由伸出兩手包住她的臉,湊近笑道:“你可以信我的。”
她不由一掙,而他誓不放手,越發靠近了,嘴唇緩緩從她臉頰邊擦邊而過,若有若無地碰了一下她的頜角,又若有若無地碰到她的耳珠,話語帶著溫度,仿佛也一陣一陣地在她耳邊觸動:“鳳棲,春天來時,我們祭白山黑水神,我們成婚吧。”
鳳棲心頭一震。
而他轉而極近地凝視著她:“鳳棲,我們靺鞨極重婚姻,這是我給你最有力的承諾,比和親的國書誓約要有力得多。”
他看得出鳳棲眼里的震驚和懼怕,和善地笑了笑,斜眸對著桌上那只木匣子努努嘴:“我弟弟并不知道,我暫時也不打算追究郭承恩的事。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捉拿北盧皇帝,報仇雪恨。”
他想要的一切:報仇、軍功、太子之位……首先要靠捉拿靺鞨的仇人,這也是他的第一目的。
“我可以騎馬騎到哪里?”鳳棲再次嘗試著掙脫他的手。
“什么‘騎到哪里’?”
鳳棲趁他奇怪的時候,扭開自己的臉,向后退了兩步,刻意地笑吟吟問:“城里沒有鐵蒺藜,你批準我騎到哪里?我可不想再挨鞭桿打了。”
溫凌笑起來。
應州城全在他的掌控之中,激將把弟弟送走后,幹不思帶的人他也仔細盤查過了,不會讓他們在應州城里放肆。
于是篤然道:“只要不出城,想到哪里到哪里。”
“真的?”
“當然是真的。”他說,“我不騙你。”
鳳棲淡淡道:“那謝謝你了。馬廄里,我還騎那匹小白馬?”
溫凌道:“除了我的烏騅馬,你想騎哪一匹都行。”
于是,鳳棲離開花廳,大大方方回屋叫溶月:“溶月,走,我們去騎馬。”
正在做針線的溶月差點戳到自己的手指:“娘子,你說你要干嘛?”
鳳棲大聲說:“冀王批準了,我們去騎馬。”
溶月欲哭無淚:“娘子,您能不能消停點?剛剛喂鴿子,生生把一條好披帛給掛了絲,這里還沒補完,又要騎馬!在城外不得已要騎,城內也能騎么?”
鳳棲奪下她手中的針線:“能騎,慢一點就是,不要放開奔跑就行。”
溶月一邊氣呼呼向她展示那條壞了的披帛,一邊討要自己的針線:“娘子實在要騎馬,奴也攔不住,奴去了也沒用,就不陪您了。”
鳳棲說:“你就不怕我摔傷了?”
知道會摔傷還去?
溶月簡直要被她的刁蠻、無理取鬧給氣死了。
欲待不理,聽見鳳棲夸張的聲音:“好吧,那我就一個人去騎馬,你呢,就一個人在屋子里提心吊膽吧。”
她晃著身上那條八成新的披帛,逗著院子里的鴿子,叫溶月覺得:沒有周王妃的管束,這個小郡主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稍傾,鳳棲自己換好了便于騎射的小胡裝,拿著馬鞭和冪離,對溶月說:“我先走了啊,節度使府有幾個丫鬟蠻靈的,不僅愿意伺候我騎馬,而且自己還會騎,可以跟著我一起放馬一奔。想想都有意思!”
溶月肺都要氣炸了:哪個小丫鬟這么沒有眼力見?她溶月可是陪著小郡主長大的!哪個敢趁這個機會爭功賣好兒?!把不把她溶月放在眼皮下面了?!
她“呼”地放下手里的針線,起身說:“她們哪里會伺候?還是奴陪著娘子吧,也好貼身照顧些。”
鳳棲暗自好笑,打量了她是一身丫鬟愛穿的窄袖衫子和長褲,便親自去取了件厚實斗篷給她披上。然后帶著溶月到了后院馬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