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翠靈的脖子里宛如纏著一條烏黑發亮的蛇, 勒得她臉色發紫,發不出聲音,雙手徒勞地摳著, 兩條腿徒勞地蹬動。
那“蛇”的首尾掌控在翠靈身后那個男人的雙手中。他脫去了上衣, 露出一身白皙的腱子肉,臂膀在使勁,肌肉繃得跳動起來一般, 脖子都變得又粗又硬。
而他的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冷冰冰的笑容, 好像他被蛇的靈魂附著,完全冷血無情。翠靈的鞋子蹬掉了, 一雙粉嫩的腳丫在地板上蜷縮著, 最后無力地撒開。
鳳棲幾乎說不出話來,一口一口地干咽唾沫,喉嚨里火燒似的干燥,兔毫盞破碎的圓底仍在地面滾動,而那聲音變得好遙遠,仿佛是舊年的回憶,隱隱約約, 捉摸不定。
溫凌露齒笑道:“你想來求情的吧?”
鳳棲又咽了一口干澀的唾沫,嘴張了張,說不出話。
溫凌搖搖頭說:“嘖嘖,我真看高了你。你還是在害怕嘛, 不過也正常,要多看看,才慢慢能夠適應。刀頭上舐血, 本就是練久了才能練出來的本領。”手上又用了三分力,低頭對翠靈溫柔多情地說:“翠靈, 你一向伺候我伺候得不錯,我今日給你痛快些誰來求情都沒用的,你那點小九九我早就看透了。說實話,想利用我,你還嫩著,我并不吃美人計這一套。我本來還只是打算把你丟回教坊司去,但你居然敢在我面前對北盧皇帝下毒,膽子也大得沒邊了,那我可沒辦法饒你了。”
鳳棲終于發出聲來:“你這是向北盧皇帝示弱么?”
溫凌抬眸凌厲地盯著她:“什么?”
鳳棲又說了一遍:“你必殺翠靈不可,這是向北盧皇帝示弱么?”
溫凌冷冷道:“你不用激將法。我要和北盧皇帝結盟,她意圖刺殺北盧皇帝,壞我大事,必不能活!
溫凌說這話,手上分毫沒松開。翠靈的脖子被深深地勒進一寸,頸部的皮膚全都淤積著紫血,而那張臉已經恐怖到沒辦法看了。
鳳棲心里明白她的求情毫無能夠拿捏溫凌的地方,而溫凌素來有很強的目標性,很少為感情左右。
翠靈必死無疑。
溫凌又笑起來:“別看了,小丫頭,晚上會做噩夢的。到廚下給我重新倒一盞茶來。”
鳳棲轉身木木然離開。
他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叫你不要來,你不聽話,嚇到自己我也沒法子。不過也好,也是給你長長記性,我溫凌的眼睛里不揉沙子不管你是誰。切記!切記!”
鳳棲再次端著茶盤進來時,深吸了一口氣,而進去之后,看見翠靈已經躺平在地板上,衣裙理順了,臉上蓋著她自己的披帛,雙手僵硬如爪子般,一雙腳倒是柔嫩如生,蒼白的擱在烏黑的澄泥地板上。
身上條條鞭痕都已見血,在翠靈身上密如蛛網。鳳棲已經平靜多了,看著翠靈的尸身說:“好歹她也伺候過大王,連個好死都不能給她么?還要虐殺?你這個人……”
溫凌也平靜了許多,一邊擦拭他鞭子上的血跡,一邊淡淡解釋說:“要給北盧皇帝看的,樣子總不能不做足。”
“她的性命你一點都不在乎?”
“有什么好在乎的?”他說,“她彈的曲子總是不到位。”
鳳棲不由斜瞟了他一眼,他也正好注目過來,倒不大明白她這一瞟何意:“怎么了?你聽不出來?她的琵琶曲總也學不好,再練也沒用,她真不是那塊料。”
“她是個人!”
鳳棲說完這句,覺得自己簡直是對牛彈琴!對他這樣殘暴的人有什么可說的?他何曾把翠靈當人看?
溫凌果然好笑似的嗤笑起來:“不錯,她是個人,不過那又怎么樣?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人!
他走過來,身上血腥味猶在。鳳棲不由就后退了半步,然而還是被他飛快地逮住了。他扯著她披帛的兩端,勒住了她的肩臂,把她整個兒地拉向自己:“鳳棲,我對女人要求不高,聽話第一,懂事第二,容貌和才藝則是錦上添花你夠的上讓我喜歡的程度,但你也并不聽話,翠靈是你的前車之鑒,你不要犯她的錯誤,我對誰都是不會手軟的!
鳳棲極力地后縮,但仰頭說:“云州之北八月飛雪,我看北盧兩院的文書,偽帝也一直在關注云州和陰山的情況!
溫凌不意她突然和他說軍政,怔怔地松開手說:“是,但他無能,打不下云州。”
“但你沒那么多人,不能分兵!兵P棲說。
溫凌又怔了怔:“那又怎么樣。”
“涿州和幽州那么近,你那位弟弟勢必是虎視眈眈地想搶你的功,所以你不能不和北盧偽帝合作,借他的手管理幽州,隔絕涿州借道往云州突襲!兵P棲滔滔不絕,觀察著他的神色。
溫凌終于道:“你說得不錯,算是懂我的意思的!
鳳棲說:“若是想要我父親在并州給你通行,你可不能得罪了他!碧裘纪,帶著笑意,也帶著挑釁。但心里突突地跳她的父親晉王,一無權勢,二無才干,與皇帝兄長的關系還不好,真正是個擺設。
但南梁內部的情況溫凌并不了解,他只去過一次,所見的是鳳霄鳳霈兄弟在宮廷里融融睦睦的樣子,了解的是沒有兒子的皇帝鳳霄,過繼了弟弟的兒子為太子僅從這些消息,大約也只能得出“兄弟齊心”的結論,因而也篤信得到鳳霈的女兒,和南梁就可以談判。
現在他心心念念是得到并州的支持,攻打云州時大后方才平靖,郭承恩不可信,那就只有鳳霈可用。
溫凌和緩了語氣,說:“翠靈已死,你那點小醋心自然也可以收起來了。”他轉了笑臉:“男人在外面逢場作戲,想必你也不會介意,對吧?”
鳳棲默然,他以尋常女子的心性來推論她的,這樣的錯繆也不用指出來了,隨他怎么想吧。她只轉頭望著躺在地板上死去的翠靈,心里為她的不幸哀嘆。
但她也詫異自己竟然會如此的冷靜,進門的時候恐懼了一陣,現在好像也能淡然視之。
溫凌已經在喊人:“來人,把尸首搬到那位皇帝小子的宮殿里去。告訴他,這是他們北盧的亂黨之女,行刺了北院夷離堇,我已經鞭打處死了。我一片篤然誠心,望他知曉。南院夷離堇在偷偷招募死士,意欲謀反,望他也早做處理殺伐果決,不為兒女情長所囿,他得學學呢!”
一個翠靈,一石二鳥,打開了幽州的城門,威懾了北盧偽帝,兩大有實權的宰相,一個借翠靈之手干掉,一個逼偽帝自己殺掉。想必那些幫助翠靈打開城門的族人,以為可以借此翻盤,結果還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是下一輪清洗中的受害者。
所得利者,只有靺鞨溫凌一人耳!
鳳棲默默地離開,轉眼寒冬將至,溫凌將劍指應州,作為糧產豐饒的并州,將是在應州打仗的人最好的后勤之地。晉王鳳霈即將面臨兩難。
溫凌清理了幽州城內的禁軍將軍、六部官吏,留溫馴聽話、諂媚怕死的一批,殺不服和議、鐵骨錚錚的一批;他自己帶來的人、原北盧低等的漢族讀書人,充實了朝廷里的空位。大事決斷,他與偽帝金印共蓋才算數;攻守軍政,以他新鑄的虎符為憑。北盧皇帝徹底成了個“兒皇帝”,灰孫子似的聽他指揮一切。
安排妥當了,溫凌拔營,往西而行。
晚上,千帳燈中,他給南梁的皇帝寫信,寫完喚鳳棲前來潤色和謄寫。
鳳棲看完臉色就不大好,問:“怎么寫我也無法左右你,但是為什么還要由我來謄寫?”
他平淡而不容置疑地說:“這不明顯著嗎?要你的字跡!
他寫的是:因為南梁嫁妝未齊,所以暫未和鳳棲合巹、行夫妻之禮。接著就開始臭不要臉地催要嫁妝了按之前的合議,打下北盧,收復燕云十六州后,寰州、應州和云州是作為“嫁妝”的,十六州只能還回去十三州。而當時大梁朝中激勵討論后覺得,拿到一個州是一個州,總比一個都沒有好,畢竟還得靠別人去打,所以就同意了。
鳳棲臉都氣紅了:“這是什么道理?燕云十六州,我們大梁一個都還沒拿到,反倒要先付你嫁妝?請問,你的聘禮又在哪里呢?”
溫凌笑嘻嘻說:“涿州幽州一句話的事,周邊幾州也如探囊取物。但沒有云州,捉不住北盧皇帝;捉不住北盧皇帝,幽州那位就名不正言不順;他名不正言不順,就騰不出幽州位置;幽州騰不出位置,涿州誰敢撤兵?……你看,相當于一個都得不到手。你說這怪誰呢?”
鳳棲氣得罵他:“無賴!”
他正色道:“喂,你別蹬鼻子上臉!我要打你可不會手軟!
鳳棲知道他心狠手辣,不能硬杠,只能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他倒又嬉皮笑臉地跟上來:“娘子,還真生氣了?你放心,國書里寫的我一定說話算數。你就不想我盡快打下云州,交割其他十三州為聘,和你大婚合巹,過日子生孩子?”
“呸!”
只能這么回答,別無他法。
溫凌得意地笑起來。
第 42 章
花開兩枝, 話分兩頭。
其時,晉王鳳霈已經從京城回到封邑,而他的親兒子鳳杞送親回來, 只來得及在并州見了父親一面, 就被召回了汴京。
這些前情往事,卻都是鳳棲所不知道的。
鳳霈見兒子的那天正是一場淋漓的秋雨。那時候天還沒冷下來,地上的落葉還是金燦燦的, 被雨水打得宛如天然圖畫。
他面色陰沉, 胡須顫抖,一把推開撐傘的小廝, 踏入雨地里, 冷冷笑著對前來的兒子說:“太子一路別來無恙?差使圓滿?”
鳳杞幾乎不敢直面親爹的臉,低下頭說:“多謝皇叔父關心,一路雖有風塵,還算順利!
鳳霈“呵呵”笑了兩聲:“不錯不錯,一定順利的,你妹妹一入胡塵,你自然勞苦功高了。”
鳳杞嘴角抽搐, 幾乎想哭,抬臉說:“難得在并州相見,請叔父一盞茶!
鳳霈說:“豈敢讓太子破費?還是小王來出這個茶酒錢!
話雖然說得毒,父子倆好歹肯到王府里坐下說點私話了。
晉地是鳳霈的封邑, 軍權和財權沒有,郡王的威風還是在的。他揮袖吩咐:“我自京城回家了,晚上開個小宴為自己接風, 請節度使曹將軍、晉陽府邱府臺來用個便飯!
又說:“這會子我接待太子殿下,門窗關上, 也容我們叔侄說點私話!
門窗一關,鳳霈大剌剌往上首一坐,已然老淚縱橫。
而大梁的太子,“撲通”往地上一跪,哭著甩了自己兩個耳光。
“你不必這樣。”晉王說,“你自幼膽小,怕違拗了皇命,怕丟了自己的東宮太子的位置,自然也怕得罪了友邦,得罪了那兇悍蠻橫的冀王。原是我自私了,不該讓你做這樣左右為難的事。”
說完,冷笑兩聲,卻又陡然想起女兒亭卿大概是此生暌違了,又悲從中來,剛收得半干的淚又涌了出來。
“爹爹這話,讓兒子無地自容了。”鳳杞抽噎著說,“可當時的情勢,兒子實在無能為力。靺鞨蠻夷的冀王,真是太精明了!他要的就是用亭娘牽制兒子、牽制朝廷,豈容我偷梁換柱?”
沒說出來的是:偷梁換柱,教坊出身的何娉娉危險不說,到頭來鳳棲只怕還得還回去。他心里覺得父親未免把一切想得太簡單幼稚了。
晉王自然有他的謀算但就像朝堂上相公們的謀算都會不一致一樣,他和兒子的謀算也是一個陽關道,一個獨木橋,誰都說服不了誰,而且誰都有自己私心的小算盤,是沒法擺在臺面上說的。
他鼻子里哼了一聲,問:“那個……何娉娉呢?”
一聽到這,鳳杞肩膀都是緊的,聳著背像要逃跑的貓:“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鳳霈知道他一定會瞞著,于是自己冷笑道:“好得很。她和她姐姐想要我的‘東西’,也不能夠了!”
“。∈鞘裁礀|西?”他大概也聽何娉娉說過,但不知底里。
鳳霈斜眸問:“怎么,太子想逼臣交出來么?”
鳳杞又矮了半截:“不敢……”
但心里又不服氣,忍了忍又抬頭說:“但是,拿著人家極重要的東西,這么逼迫可憐的母女……不好吧?”
鳳霈冷笑,懶得回復他,盤著手中的茶盞,半晌說:“我原以為自己要在汴京安家了呢,把晉王府的東西都差不多搬空了,沒想到又被趕回來了,不過也只我自己回來了,帶了兩個妾侍奉,你叔母和姊妹們都留在汴京了!
停了停,突然考問似的:“太子可知道是為什么?”
鳳杞心道:無非是官家又猜忌了,讓他們親生父子倆在一朝,自然會有看重“下一任天子”的無恥臣子過來溜須拍馬,萬一要是拉幫結派起來,豈不是架空了皇權?
嘴上說:“官家看重爹爹,要爹爹協同曹錚將軍守好并州!
鳳霈倒是沒有嘲笑他話中的錯謬,而是目視遠方,半晌說:“涿州攻克得很順利,幽州大概不需要多久就能被溫凌拿到手,很快星火燎原,攻克十六州勢如破竹。我在這里,等云州克復,就該和自己的‘女婿’談判了!
鳳杞聽見父親低而長的嘆息聲。
鳳霈自語似的:“我何嘗有這樣的能耐?他呀,又把我往炭火上架!一家子的榮辱扣在他手里,我卻陷入兩難。若是溫凌能夠守信還好,要是他出什么幺蛾子,我該怎么辦?!”
一邊是全家,一邊是女兒;一邊是國土,一邊是外敵。
左右為難,忠義難全。
鳳杞已經能夠感覺到父親的如臨深淵,心里有些后悔剛剛和他硬嗆,只是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只能抱愧地給鳳霈的兔毫盞里加了些熱茶水。
鳳霈平靜下來,低頭看著為他忙碌的親兒子,鳳杞剛剛真是下了狠手,自己摑自己還打出了幾個紅指印。
鳳霈撫了撫兒子的臉頰,說:“官家催你回京去,你在并州萬勿久留,免得官家又多想。咱們今日一聚,說是圓一圓情分勉強還說得過去,明兒你就上路回去吧。節度使曹錚晚上會過來赴宴,他明面上與我的關系還可以,但也一直為官家監視著我我心里明鏡兒似的。你在他面前務必謹慎!切記,切記!”
“是……”
鳳霈頓了頓又說:“你說實話,何娉娉是不是還在并州某處?”
鳳杞嚅囁了一下。
鳳霈緊盯著他說:“你不用瞞我!我也不打算找何娉娉的麻煩。你已經壞了事,我現在怪你也是白搭,即便找到何娉娉,也換不回我的亭卿了!
他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但又不忍心責怪無知愚蠢的兒子,緩了緩情緒又說:“我只是要提醒你仔細:何娉娉是教坊司記名的人,又是公侯官宦心中的紅人兒,大家伙兒叫局卻找不見她,何琴琴和老鴇子也搪塞不了多久。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只怕很快就懷疑到你頭上來了!
鳳杞低了頭,卻又無賴地說:“懷疑就懷疑吧,反正在宋相公和章相公的心里,我就是個好酒色、無才學的太子,也不差多懷疑我藏了一個官伎……”
“唉!”鳳霈跺跺腳,“你就不能讓人瞧得起一回?!”
鳳杞說:“章誼豈不是就喜歡我這蠢樣兒?”叔雌
鳳霈一怔,半日才說:“你好歹是冊立的太子,也不能讓朝廷盡叫章家把持了呀!”
鳳杞想著章誼笑面虎的模樣,落寞地說:“章誼頗得圣意,滿朝文武中俱有他的門生故舊。他的兒子在幽州雖然打了敗仗,但文過飾非的折子寫多了,官家又沒有明發上諭責難他,大家自然以為他在幽州還是有些軍功的,如今官符如火。宋相公致仕了么?”
鳳霈沉重地點點頭:“上了三回請求致仕歸家的折子,官家終于批準了,如今樞密院的人選還不知道官家的意思章誼自然在為他的人爭,但官家應該也不會做出任由一方獨大的愚蠢決策來,想必還是會制衡的!
宋綱脾氣不好,耿直到近乎執拗,鳳杞原本是一點都不喜歡他,但聽聞他致仕歸田,未免也有些悲哀。
他忍不住說:“宋相公眼光還是極好的。溫凌狼子野心,他早就看出來了,力主不應與靺鞨合作,背叛與北盧的誓約。我送妹妹去溫凌那里,那個男人……真叫人心驚!”
“他怎么了你妹妹么?”鳳霈要緊問。
鳳杞搖搖頭:“倒也沒有,只是舉手投足叫人覺得慌!
“這個人”鳳霈說了半句,突然聽見門外小廝著急的敲門聲,他停了口,清了清喉嚨問:“怎么了?”
小廝說:“大王,節度使曹將軍已經到了,帶了一桌席面和三壇好酒!
這才下午,遠不到晚宴時間。這是不給他們父子多說話的時間。
但又做得漂亮,像是在客氣。
鳳霈無奈,亦不敢拖延,說:“那趕緊請進來呀!”
外頭應聲走了,他轉臉對兒子說:“曹錚是官家潛邸時的親信,你曉得的。他這人看著圓滑,其實做事很絕,你我父子,再能說上話也不知要到何日!
他今日嘆息特別多,千言萬語卻只能憋住了,最后說了一句:“熬吧,總有熬出頭的一天。萬事當心!”
門外已經傳來節度使曹錚爽朗的笑聲,于是鳳霈也擺出笑容,踏步向外迎接。
到了敞開的門口,沿著小道前來的曹錚緊幾步趕上來,單膝跪在鳳杞和鳳霈的面前,笑融融說:“太子!大王!臣才知道你們到了并州!真是,要是早派人吩咐臣一聲,臣該三十里外迎候呢!”
鳳杞笑了笑,說:“曹將軍太客氣了!
鳳霈比他親熱些,彎腰扶著,埋怨道:“節度使這話說的,是在罵我!你我是什么交情?這樣客氣豈不是見外?!”
又攤手向里:“剛剛回來,爐灶還是涼的!晚宴尚未齊備,只能先請老曹你一盞茶了。”
曹錚笑道:“茶好!茶好!晚宴大王也不用操心了,臣叫并州城里最好的館子做了一桌席面,略有些山珍,略有些海味,冷菜裝提盒帶來了,熱菜他們現燒現送。三壇汾酒倒是極品,太陽落山了咱們細細品鑒!
兩個人手拉手,言笑晏晏地走進了鳳霈的花廳。
花廳里只有亂糟糟幾件沒有拾掇好的行李,并無往來文書、兵符、堪輿之類。曹錚早就凝神用余光關注過去了,此時暗暗松了一口氣。
喝茶時曹錚東拉西扯的,一餅小團龍的茶愣是喝到了日薄西山。
而后他作恍然狀:“哦喲,倒耽誤你們‘叔侄’聊天了。罪過罪過!”
鳳霈也只能打哈哈:“哪里哪里,真是要賓朋滿座才愉快!叨擾節度使好酒好菜,那么今日舞樂就該我了!
曹錚對外面喊道:“極是!臣就不跟大王客氣啦!來啊!酒和涼菜先送上來!喚店家烹熱菜!頭菜是新出水的黃河鯉,三斤多的!”
鳳霈也就熱情地吩咐:“不能不奉承!來人,到并州城的天香館,喚二十個當紅的小姐!有新排練的白纻舞的,帶上全套衣冠器樂來!跳得好的,我另賞一套行頭!”
幾個人都是樂顛顛擊節叫好,仿佛一切煩惱都在世外,只要有酒、有菜、有歌舞、有美人,這就是千金不換的好世道了。
然而酒過三巡,他們正在夸贊著新填的詞的時候,曹錚睜著半醉的眼兒,笑問道:“聽說太子在汴京也有看上眼的教坊司小姐?”
喝著酒、魂不守舍的鳳杞,頓時一哆嗦,手中玉杯落到地上,立刻碎作幾爿。
第 43 章
鳳霈責備地看了兒子一眼, 而后笑道:“嗐,太子在京救官伎那次沖動,只怕沒幾天就天下皆知了?上椰F在竟無法責備他, 只盼太子日后多聽官家和管學士的教導, 不要再做這樣的傻事了。”
鳳杞紅著臉,連連點頭,又借酒蓋臉, 捧杯垂首說:“已然是丑事了, 求叔父給我留點面子吧,也求曹將軍不再笑我……”
他這么說, 只能曹錚來打招呼:“豈敢豈敢!臣哪有膽子笑太子殿下!折煞臣了!”
真的誠惶誠恐起身, 深深地作了一個大揖,口里不住地道歉,又說:“說句僭越的話,太子是臣看著長大的,再了解不過。太子雅通音韻,聰慧賢達,又……已然到了年齡!
他扭過頭又笑問鳳霈:“太子有太子妃的人選了嗎?”
鳳霈端杯淡笑道:“如今可不由我做主了!
曹錚拍了拍大腿, 有些惋惜地說:“唉,可惜我說得晚了!
鳳霈抿嘴笑道:“應該是老曹你家那十五歲的幼女,閨名嫻娘的?”
曹錚撓撓頭皮笑道:“如今無緣高攀了!
鳳霈心想:其實杞哥兒奉旨進京前,要是肯和曹錚結親, 倒也不失為一樁好姻緣曹錚是兄長鳳霄的親信,如今又掌握著并州的軍權,雖對官家忠心不二, 卻不似章誼一般城府過深、口蜜腹劍,還算是個爽朗大氣的愷悌君子。
他心念甫一動, 探身道:“不過太子雖理應由官家指定姻緣,但官家也總要考慮他的青梅竹馬!睂Σ苠P眨眨眼:“我們總可以上書求一求。”
曹錚眨巴眨巴眼睛,咧嘴一笑:“這倒不錯的,官家是極重感情的人,若想著這一層,倒未嘗不允諾。”
他憨憨地一笑,又去撓了撓頭皮:“只是我家高攀了……”
“什么高攀不高攀的!老曹你從小看著他們倆長大,倆孩子難道不是青梅竹馬?喝酒喝酒!”鳳霈斟上一杯,殷勤相勸。那邊舞樂奏起,跳白纻舞的舞姬們舞起長袖,翩翩起舞。
曹錚喝得醉眼朦朧,酒過了三巡又湊過去問:“不過聽說在京城教坊司有個姓何的小姐,不僅美若天仙,而且琵琶技藝高超,是官家親自贊賞過的,她和太子是不是……”
鳳霈笑著打斷道:“若是節度使擔憂太子曾經喜愛過歡場女子,配不上令嬡,那就算了。”
曹錚酒都醒了一半,深深失悔,但這個話題來得尷尬,他怎么回答都不合適,只能舉杯陪笑:“大王這誤會可大了!”
鳳霈心里冷笑,嘴上融融地笑:“開個玩笑,老曹你可別當真!男人嘛,歡場上逢場作戲,正常得很,何況他只是喜歡聽曲填詞,也未必就對個下九流的教坊司官伎有什么真心。對吧?”扭頭問兒子。
曹錚能說什么!只能默默地瞥了喝悶酒不回答的鳳杞一眼,也無法再追問了。
且又想:鳳杞雖然懦弱無能,但確實是一個俊秀溫良的孩子,又畢竟是太子。自家小女如果能嫁給他做太子妃,無論如何也是光耀門楣,而且相處不會差。這件親事倒是可以跟官家求一求。官家念自己的忠心,又想著這更便于監督鳳杞,應該也會答應。
于是也索性不再想為官家打探消息的事兒,定神開始喝酒、看舞、聽曲。
曹錚刻意喝到半夜,見那父子倆都醉困得不行了,才吃驚打怪地說:“喔喲!不覺都這么晚了,都沒有給你們留‘叔侄倆’私話的時間,罪過罪過!”
鳳霈只能說:“曹將軍這話說的!有什么私話呢?無非是勸太子回京后勉勵讀書,好好為官家分憂,為百姓解難,不要再做傻事,要做個堂正君子罷了!
曹錚連連點頭:“可不是!如今朝廷多事之秋,聽斥候剛剛飛馬傳來的線報,靺鞨大軍幾天前已經打下幽州了,準備集結往西,一過易州,就可以向應州開來。應州現在是郭承恩在,據說與節度使打得火熱,又寫信來說自己是虛與委蛇,盤桓應州看看靺鞨接下來的動向。這個人我雖不篤信他,但也有些作用。畢竟靺鞨蠻荒之人,就怕無誠信可言,萬一有背信棄義的事出來,郭承恩好歹可以抵擋一抵擋!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很認真地望向鳳霈。鳳霈心里犯嘀咕,又不好細問,半晌苦笑道:“只可憐我那小女,不知前景如何?”
曹錚沉吟了一下,似醉話般說:“真做報國的烈女,也是晉王的忠義家傳!
鳳霈臉色大變,借酒蓋臉冷笑著:“有本事自家女兒做烈女。逼著人家的女兒做烈女,我可不贊同這樣的忠義!”
曹錚無語,獨自悶了一大杯汾酒。
因為曹錚的監視,鳳杞不敢在并州多停留,第二天就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那連綿的秋雨并不曾停,層林盡染,卻令人無端凄涼。
在并州呆了一段時間,百無聊賴的鳳霈喝完王府里存的幾壇好酒,聽家養歌女的曲子也聽膩了,換了身便服,著幾個小廝護衛著,到并州城四周散心。
城墻正在加固,墻縫里的草盡數拔除,又用石灰拌著蛋清和糯米漿填實縫隙;門軸上了油,護城河上的吊橋也換了新鐵鏈;守城的士兵穿著簇新的冬衣,瞧著神采奕奕。
鳳霈瞠然片刻,嘆了口氣,散步的心情也沒有了,對緊隨身后的小廝說:“回去吧!
小廝尚想著湊趣,說:“大王,聽說齊云坊里新傳唱了幾首曲子,是個南邊的文人填的詞,寫得極好,有什么‘照野霜凝,入河桂濕’‘有客躊躇,古庭空自吊孤影’(1)的句子,您可要去聽一聽?”
寫得再好,鳳霈此刻沒這個心情,冷笑道:“你看看如今這局勢!長眼睛的都知道這是在堅壁清野、在備戰!只有那些個無行文人,這會子還有閑情逸致寫些無病呻吟的花詞艷曲,讓教坊傳唱!”
小廝吃他一罵,不敢做聲了,又見主子拂袖就走,趕緊緊步跟了上去。
據聞靺鞨兵一路飛襲,大概仗就快要打起來了并州相隔不遠,很快得到了消息,城中頓時也惶惶然了,別說聽曲兒看戲的勾欄,就是賣菜的市集也變得門可羅雀;走街串巷的挑擔小販,東西瞬間貴了一倍還不止。
有富戶大概是想舉家出城,但城門閉鎖,守城的官軍呵斥著:“要出門,拿節度使親批的條子來!”
鳳霈得知了消息,親自上節度使曹錚府上拜望。
曹錚很快接待了他,但是面色凝重,身上穿著的不是圓領官服,也不是家常的襕衫,而是襯在鎧甲之下的襜褕。
鳳霈開門見山問:“應州現在是郭承恩的地盤是友不是敵,冀王想占領應州,這意思他是敵是友?”
曹錚很肅穆,半日不說話。
鳳霈急了,跺腳道:“曹將軍!我才懶得管邊境軍務!只不過我的女兒在人家手里,我當爹爹的能不能曉得一下目前的情形?!”
曹錚猶豫許久才說:“反正聽說郭承恩是和人鬧翻了!
鳳霈本來就不大喜歡郭承恩,冷笑道:“也就平章事特看重他這個人譬如呂布,三姓家奴,縱使力能扛鼎又堪大用?”
曹錚不由出聲阻止他:“九大王!慎言!”
鳳霈氣急攻心,此刻也覺得自己莽撞了,深吸一口氣方道:“我這話孟浪了。曹將軍,你懂我的意思!
曹錚也終于說:“臣明白大王的意思,大王在并州就藩這些年,臣深知您的為人。如今情形,臣也明白的,給官家的密奏臣昨天就已經發了,與大王的意思差不多。但是,官家畢竟是一國之主,圣意豈是臣等可以揣測的?”
“于是就等著?!”鳳霈手一攤。
曹錚好半晌才說:“沒有官家遙制,臣不能隨意出兵,出兵就是死罪。不過城池臣修了,倉廩和武庫里重新點數過了,斥候也派出去了,幾路斥候,有扮商賈往北口送茶磚的,有扮流寇往云州逃竄的,也有去應州郭承恩那里打探他的意思的,F在只有等消息罷了,還能怎么樣?”
他于是也把手一攤,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
一路跟著溫凌急行軍,鳳棲每天累得沾枕就睡。
不覺幾百里路關山度若飛,把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鍛煉得坐一整日馬車也面不改色了。
平坦些的地方她也會下來騎馬,北方的晴好陽光把她原本細潤如羊脂玉的皮膚洗做象牙色,但因為其上潤澤的紅光,倒也不覺得變粗糙了,反而別具些天然明麗。
于是溶月常在馬車里抱怨:“非要曬太陽做什么?黑成這樣可怎么好?坐車不好嗎?雖然有些顛簸……”
抱怨到車輛顛簸,往往越想越自己忍不住,要下車吐一場才舒服。于是又抱怨起“為什么要趕這鬼路?”“東奔西跑、豕突狼奔的,是人過的日子么?”……說得自己都委屈哭了。
哭累了轉臉,見鳳棲穿羊皮小靴子,開氣兒的胡袍露出里面的絲綿夾褲她也渾然不覺得失儀她手搭涼棚望著遠處,燕山綿遠起伏的峰與嶺,在日光映照下紅一片,黃一片,青一片,綠一片,終至茫茫的遠山與云層融為一體了。
“那是桑干河吧?”鳳棲的小馬鞭指著遠處銀亮的一道河流,朗聲問。
當然,知道溶月大概率不懂,也沒等她回答,帶著一絲笑意繼續朝另一個方向遠望。
溶月被她忽視得有些不服氣,噘著嘴半日才咕噥說:“當然是桑干河呀!看河水亮汪汪的,今年是個豐水年呢。唉……要是我小時候桑干河的水不干涸,農田里種得出三十斗粟米來,我也不至于被爹娘賣到王府做奴婢。”
鳳棲那耳朵,自然聽得一清二楚,轉臉抱歉地對她笑一笑:“不好意思,說到讓你難過的地方了!
溶月無由地鼻子一酸,搖搖頭說:“也沒有,大王、王妃、何娘子、娘子您都對奴很好,奴是掉到蜜罐里了。”
鳳棲看夠了風景,下馬鉆回馬車里,行駛了一會兒才對溶月說:“豐水年是豐水年,但是你有沒有發現沿路的農田也大多荒徼了!
“為什么呀?這么好的年景!”
鳳棲好久不說話,再說時語帶嘆息:“北盧打仗呀,農人活不下去,都跑光了。”
溶月一驚,揭起車簾子看外面那大片大片的土地果然都長滿了一人高的蓬草,枯萎的草葉隨風搖擺,發出沙沙的聲音路行了幾里,也不見一個人影,連偶爾出現的茅屋都沒有炊煙的痕跡。
第 44 章
冀王溫凌與武泰節度使郭承恩, 算是老“過節”了。
他們的過節無非是私利:
郭承恩原是北盧的低級將領,眼見北盧內訌,期待著能押上一寶, 跟著做從龍之臣飛黃騰達, 沒想到押錯了人,頓時如耗子似的四下逃竄。
先與靺鞨示好,打開北盧的關卡迎接靺鞨大軍;
接著摸清了南梁的朝局, 又以“反正”為名, 到南梁投奔,混了個武泰節度使的頭銜, 風光地領著南梁的兵去涿州幽州招搖;
幽州一役與章洛那個公子哥一道輸得褲子都不剩, 覥著臉結交了靺鞨的溫凌,拿南梁的歲幣借花獻佛;
哪曉得溫凌并不是傻子,本就瞧不起郭承恩,發覺歲幣被剝了皮似的少了不少,追問起來自然明白是郭承恩的“手筆”,更是對郭承恩起了殺心;
郭承恩見溫凌不好糊弄也瞧不起自己,想著在他手下干活日子難受, 干脆又借章洛傳話,大大地夸大了靺鞨的軍事實力,聲稱要為南梁朝廷保住北境,然后趁著溫凌不注意, 逃出了涿州城,帶著人馬往兵力空虛的應州。
應州是燕云十六州之一,要不是北盧國內內訌, 君主向西逃竄,根本輪不到郭承恩。
但郭承恩就是擅長于鉆空子, 他在應州城下聲稱他是北盧的易州節度使,晃了晃虎符。
進城后把幽州的情形加油添醋說了,虎符是傀儡皇帝的,但好歹也是皇帝,應州節度使又沒法在大漠戈壁里找到老皇帝的身影,只能先聽這位的。
加之郭承恩大肆吹噓他與南梁的關系,拿出皇帝的冊書和章誼的親筆信,拍著胸脯說:“你放心!靺鞨追來了,我們還有并州做后備南梁的皇帝給我封了武泰節度使呢,食邑萬戶,本來還準備嫁并州藩王家的郡主給我,我說‘大丈夫大業未立,何以家為?’拒絕了南梁皇帝。”
說得應州節度使一愣一愣的,問:“那么,我們與南梁合力守住應州,靺鞨就得不到云州了?”
云州即今大同,在北魏時是國都所在,最是一塊背山面水、易守難攻,而又富饒通達的好地方。
郭承恩點點頭說:“自然的。要是叫靺鞨得了云州,南下打梁國,北上扼草原,往西控雁門,往東平幽州簡直是四面八方都唾手可得了。還好,南梁重視與咱們大盧的百年盟誓,所以命我過來傳話,咱們一起誓死保衛應州!
于是,與那位北盧的應州節度使成了換命之交,歃血為盟,誓為北盧效忠效死。
自然的,重要的地方,冀王溫凌也是想要的。
溫凌一路急行軍向西,就是為了趕在冬日大雪封山前打下幾個勝仗。
應州地勢遠不如云州,并無可守之險,也不便于出擊草原戈壁,唯有糧草運送較為方便,可以與并州呼應這一條好處。
他每晚駐扎時必在沙盤邊盤算,最后在桑干河邊駐兵,派出兩支使臣,到云州勸降,到應州要糧。
軍隊勞累了這么許久,終于在一片有水有草的地方安歇下來。深秋寒冷,好在天氣不錯,燃起的篝火直沖云霄,靺鞨士兵的快樂總是很簡單,吃肉、擊鼓、自己唱歌跳舞,也很是快活。
溫凌在“噼!弊黜懙牟窕鹇暲镓堁@進了鳳棲的營帳,臉背著光,笑肌上勾著一圈金邊,他搓搓手問鳳棲:“你冷不冷?”
鳳棲對他一直很警覺,本能地退了一些,搖頭說:“不冷,火盆里的炭很足,被褥也夠厚!
溫凌點點頭,又問:“今日晚餐給你送來的羊肉,不是腌制的,是新鮮現烤的,你多吃點,不是總有這樣新鮮的肉!
不管怎么樣,這是關懷的話,鳳棲不能不領情,點點頭說:“嗯,味道新鮮,我們倆都吃飽了!背茉驴苛丝。
溫凌頓了頓說:“多吃點吧!馬上仗打起來,別說吃新鮮飯菜,想吃飽可能都難了。餓肚子的滋味,你們倆大概是沒嘗過!
他并不侵犯過來,扯起一邊唇角笑了笑就又退了出去。
鳳棲聽見帳營外他的親兵在笑喊:“大王,肚子不餓了,其他地方‘餓’呀!”
他也笑著喊話:“打下應州城,城里漂亮的小娘子都歸你們!”
于是一片唿哨聲、歡呼聲。他的親兵和他慣熟的,又在打趣:“最漂亮的留給大王呀!大王也‘餓’呀!”
溫凌大概是輕輕踢了那人一腳,不羈地笑鬧了一會兒,突然折轉回來把鳳棲的帳營簾子一掀:“那囚攮的說得不錯,我是也‘餓’了。”
鳳棲眼睛一下瞪大了。
他開玩笑的目的達到了,笑著逼近過來:“你說,我是熬到城破之后找好些個漂亮小娘好,還是對你忠貞好?”伸手挑她的下巴。
鳳棲努力靜了靜心神說:“你問我,無非是想戲弄我!
溫凌只覺得手指尖柔膩光潤這陣子戎馬奔波,好容易有一天靜下來的機會,好像倒真有些勃勃的“感覺”來了。
他急行軍時除了帶上了鳳棲主仆,一個營伎都沒有帶,一路上也沒有劫掠女子。這會兒只覺得鳳棲美若天仙,連相貌中平的溶月都清麗了三分,不由“啯”地咽了口唾沫。
鳳棲低頭避開他的手指掌控,說:“外頭好像有動靜!
溫凌笑道:“你這聲東擊西的手法未免太幼稚了!庇l近前。
話音剛落,外頭卻真的嘈雜起來:“大王!這莫不是幾個奸細?!”
溫凌面色一凜,顧不上鳳棲,起身又出了營帳門。
溶月嚇得憋在胸口的一口氣這才呼出來,握著鳳棲的手,掌心里都是冷汗。
“好巧!嚇死我了。”
鳳棲說:“哪里是巧。我聽見崗哨那里有靺鞨士兵用靺鞨語在說:‘那里風吹草動,莫不是只野鹿?’而后有人答:‘有駝鈴聲,不是鹿!是商人!’他們這會兒正是蒼蠅見血似的,哪能放過撞進來的肥肉?”
心里也想著:這些商人做生意真是想著銅錢不長眼,大概妄想著兩國交兵,奇貨可居能多賺些,哪曉得這都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生意!遇上狼一樣的靺鞨人,別說賺錢,只怕連命都要送掉了!
雖然不知道來的人是不是商人,但是外頭好好的熱鬧了一陣卻是真的,大概這幾個人帶來了一些軍隊里最想要的東西。
溫凌很忙,當晚沒有再到鳳棲的營帳來,不過第二天早上倒是讓人過來傳了話:“有新鮮的菜蔬,還有南來的絲綢、茶葉和面脂,請燕國公主去挑選。”
鳳棲第一遍說不要,但來人退出后又不屈不撓過來了兩趟,再不領情,只怕溫凌又要惱了。
大白天的,她只能戴上冪籬,披上寬大的黑色斗篷,帶著溶月,步履匆匆進了溫凌的營帳。
溫凌正在研究沙盤,看見她進來只是眼皮子一撩,努努嘴說:“東西在那邊,你自己挑!
衣料是尋常的綢緞綾羅,面脂也是尋常的羊油面脂,鳳棲嫌棄地伸手翻了兩下,說:“我就要點新鮮蔬菜吧,其他的不用了。”
溫凌這才抬眼看她,說:“你這么嬌氣的?”
他親自走過來,擰開一瓶羊油面脂,摳出一些在手心里揉勻,又揉搓在自己的手背上,然后說:“越往北,風越冷,空氣越干,不用面脂潤著皮膚,等到你的手上臉上全裂開了口子,就知道厲害了!
鳳棲看著那瓶面脂,背著手說:“這里面用的是梔子花的香粉調的,花不新鮮,還用得太濃了,一點都不好聞!
溫凌簡直好笑:“沒有羊膻味兒就不錯了!要求這么高!”
鳳棲仍然背著手:“我那里還有沒用完的面脂。謝謝你吧!
這謝,是毫無謝意,倒像是峻拒。
“茶葉呢?”
“太粗了!我從來沒有喝過這么粗的茶!這是斫茶磚、煮奶茶的黑茶!
這種明顯的嫌棄連同著嫌棄北方民族愛喝的奶茶溫凌自然臉色不好,又指了指絲綢:“這個呢?”
鳳棲依然是皺眉看了看,然后說:“這個,還行吧……給我的丫鬟做件衣服穿好了。”
“這么好的絲綢,只配給你的丫頭做衣服穿?”溫凌搖著頭,冷笑嘆息,“你們南人真是奢靡!那幾個商賈可是死了娘老子似的哭天抹淚的,舍不得自己的東西。我對他們說:命還不知道留不留得住,還在乎東西?”
鳳棲果然凝眸過來:“你要了東西不就完了嗎?還要別人的命做什么?”屬刺
溫凌嗤笑一聲:“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奸細?我當然得審一審?”
鳳棲問:“審出什么來了?”
溫凌看了她一眼說:“是南梁商人,北地的漢語說得很流暢。想和北盧做生意!
“兵荒馬亂的,絲綢茶葉或許還有人要,這新鮮蔬菜翻山越嶺、千里迢迢的運送,準備賣給誰呢?”鳳棲隨口說。
溫凌的眉頭頓時蹙了起來,好像是仔細地想了想她的話,然后鄭重地說:“不錯!你提醒了我,昨晚差點給這些人騙了去!今日必要重審!”
扭頭對外面吩咐:“皮鞭備上,重審那些家伙!”
鳳棲心里有點失悔,覺得自己害了那幾個南來的客商了。
她想求情:“我也就一說。也許這陣子北邊蔬菜長勢不好,運送點新鮮蔬菜可以賺點大錢!
溫凌笑道:“云州地方人們這會兒吃的都是腌菜。你是真的不懂啊,小丫頭!不過謝謝你的提醒,這幾個人得打著問!
第 45 章
鳳棲眼睜睜看著溫凌拎著皮鞭出了營帳門, 她耳力好,少頃就聽見撕心裂肺的慘叫。
這幾個行商或許真的是假扮的,但這受刑的痛楚是真的。她覺得聽人慘叫, 渾身難受。
她原地轉了幾圈, 終于對溶月說:“我得去看看!
溶月匪夷所思:“看他們做什么?娘子覺得這聲音刺耳,把耳朵堵上不就是了?他們的死活我們又幫不上忙啊!”
鳳棲心知溶月說得不錯,可她堵上耳朵還是聽得見動靜。
溶月較她遲鈍得多, 被子一蒙頭, 就什么都聽不見了,稍傾就響起來鼾聲。
鳳棲抱膝坐在營帳的地鋪上, 忍受著慘呼的聲音, 心里也告誡自己:溶月說得對,不該管的事不能管,能聽這樣的慘聲而面不改色,也是自己應有的修為,否則,在這狼群一般的敵營中,自己遲早被驚嚇死。
大概打到了半夜, 那些慘叫聲才停息了。
鳳棲也終于能夠睡下,只是依然做了半夜的噩夢。
第二天很早就醒了。外頭很嘈雜,她看溶月還在呼呼大睡,便自己披了衣服, 悄悄揭開帳門一角。
外頭在拔營。
才休整了一天,又要行軍了。累是真的累,每日家就是這樣奔波不止, 坐車坐得想吐,行灶里燒出來的飯菜難吃極了。鳳棲都不想起身, 兩腿又躲進溫暖的被窩里。
溫凌在她帳外喊:“要拔營了,你們倆別耽誤。耽誤了軍法伺候!
鳳棲賭氣地說:“你昨兒打人打了半夜,我覺都沒有睡好!這么著和你折騰,你還是放我回家吧,等你的‘聘禮’到手了,你再來并州八抬大轎接我,省得我現在這般尷尬。”
溫凌有一會兒沒說話,似乎在詫異,然后才問道:“怎么,受不了這罪了?”
又問:“我能進來嗎?”
鳳棲知道他這僅僅就是招呼一聲,趕緊把被子裹緊,外頭的褙子也整理齊了,一手挽了頭發,同時已經看見他自顧自掀開門簾就進來了。
“你這個人!”她責備著。
溫凌滿不在乎:“‘聘禮’就快到手了,你我還假正經什么?”
鳳棲警覺起來,好半日不說話,最后問:“我不習慣這里的冷,想多休整兩天行不行?你的后隊總不至于也這么快就拔營吧?”
溫凌想了想說:“后隊確實六日后才出發,但我希望你和我走,因為……”他眉毛微蹙,似乎在考慮什么,過了一會兒說:“這樣,你先起身出來,我有話問你。其他的再說!比缓笏﹂_帳門就出去了。
鳳棲聽他語氣嚴肅了,也不敢過于拿喬,推了推還睡著的溶月。
溶月惺忪地翻了個身,擦了擦嘴角的涎水,問:“天亮了?”
鳳棲說:“催我們快起呢,不然軍法伺候!
溶月叫屈:“老天,奔波了好些日子,天寒地凍的,好容易睡個舒坦暖和覺……”鳳棲對帳門外使了個眼色,溶月明白過來,話也咽下去了。
主仆兩個起身,一掀開帳門,一陣夾著碎雪花的風就撲面而來,刀子似的割肉。
兩個人幾乎踉蹌,忙互相扶持穩住身子,再定睛看外面,果然黑黃色的土地上零零碎碎的白,是一場初雪。
溫凌抱著胸,不耐煩地先掃了溶月一眼,看得溶月心“怦怦”亂跳。他冷冷道:“過了幾天好日子,倒把自己個兒當嬌娘子了?”
溶月一聲都不敢出,悄悄往鳳棲背后縮了縮。
溫凌心里有事,也懶得和溶月這樣的小丫鬟計較,鞭子指了指不遠處的轅門,說:“到那兒去!
溶月奓著膽子輕聲說:“我家娘子還沒用早點呢!”
溫凌斜瞥過來:“餓不死的。”
那鞭桿有意無意在一旁一根拴馬的立柱上一擊,立柱的木皮頓時綻開一道口子。溶月徹底不敢說話了。
兩個人跟著溫凌到了轅門,才看見柵欄上掛著一串兒人。
這些人劈頭蓋臉都是血紅的鞭痕,橫七豎八的血跡淌了一身,在薄薄衣衫上凝做紅褐色的污跡,吊在落著薄雪的柵欄上挨凍。
那一具具身體被吊在柵欄上,打得奄奄一息,垂著頭毫無生機,只有那些身子偶爾起伏抽搐,才看得出人還沒死。
溶月嚇壞了,埋著頭躲在鳳棲身后,眼睛都不敢睜開。
鳳棲更被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血腥味給熏得作嘔,撇開頭用手帕掩著鼻子,質問道:“讓我看這個干什么?!”
溫凌說:“這些人說的是漢語,打了一頓終于肯說自己是南梁人了!
他表情里是明顯的不信任:“細細搜了他們,果然在包袱里搜出來模仿鳥叫的口哨和小鼓你知不知道,這些都是斥候傳遞消息用的!
鳳棲若有所思,好一會兒說:“這,我聽說過。”
溫凌揚起冷笑:“你說,你的父母之邦派斥候來我這里打探什么?不相信兩國合作的誠意?說實話,就南梁打仗水準的差勁,我不合作都可以妥妥地打下燕云十六州來,干什么要打下來送給你們?”
鳳棲不說話,而聽見溶月牙齒格擊的聲音。
那男人的眼睛瞇著,嘴角揚起的仿佛是殺氣。
溫凌湊近說:“你說,怎么用刑讓他們快點招供?我好拿供詞和南梁的皇帝對質?”
鳳棲耳邊已經感覺他的呼吸,熱得燙人一般,她躲開了一點,說:“你別問我,我不懂,你讓我走。”
溫凌一聲冷笑:“讓你走?我得讓你看著,你的骨肉同胞怎么死在謊話上。”手一揮,幾個士兵抬來一個大鍋。
這是威嚇。
他疑心病重,雖不宜對鳳棲動手,但可以嚇到她崩潰,如果有什么知道的消息,便也可以吐出來。
鍋里冒出騰騰的蒸汽。
溫凌掃視了掛在柵欄上的一群人一遍,長鞭指著其中還能睜眼的一個,說:“剝他的皮。”
如狼似虎的士兵撲過去,三兩下扯脫那人的上衣,露出凍得發紫的胸膛。
溶月見男人赤.裸的上半身,尖叫一聲捂住了眼睛。
靺鞨士兵們則哈哈大笑,越發要在兩個小娘子面前顯擺。一人握著一把雪擦了擦那人的胸膛,另一人舀起鍋里滾燙的水,潑了上去。
“刺啦”一聲,騰起一陣霧氣,那人一聲慘呼,而后便看見他胸口的皮膚紅了。
“雪!”士兵喊著,抓起雪揉在那人被燙傷的皮膚上。
溫凌還興致勃勃地解釋:“燙完再凍,凍完再燙,如是三四次,剝皮就很容易了!
那人還活著。
雖然雪帶來了片刻的涼意,削減了被燙傷的疼痛,但溫凌的話讓他陷入絕望,發出狼一般的哀嚎聲。
溫凌笑問:“你要愿意招供,我倒可以放你一條生路。”
鳳棲看見那男人眼里的濁淚,他哆嗦著,卻也很強硬地沒有屈服。
同時,鳳棲看見,那個人冒著熱氣的左胸上,刺著一頭青狼。
她陡然想起,她和高云桐在汴京城外抓到的斥候,也有這樣的刺青,引狼出洞后沈素節一番審理,得知是郭承恩派出的人。
郭承恩后來與南梁交好,不知有沒有人和他提起過他曾經派過好幾批斥候來南梁打探的事反正朝里朝外只贊他是撥亂反正、一心向往故土的漢人英雄,沒有人再提及他可能是一個四處鉆營的小人。
即便是知道,也不再提了。
鳳棲垂眸忖度了一會兒,咬了咬嘴唇,用近乎戰栗的聲音對溫凌說:“我知道了,他是郭承恩的人!
溫凌果然立刻注目過來:“你怎么知道?”
鳳棲說:“你問是不是。”
溫凌看了看那個受刑的人,先不忙著問“是不是”,而是吩咐:“滾水。”
于是又一瓢滾熱的水拿到那個人眼皮子底下,蒸汽沖到他的臉上,他腫脹的眼睛仿佛也睜不開了,越是害怕越是嘶啞、絕望地叫:“殺吧,你殺吧!”
溫凌冷笑:“困獸之斗。你確實是郭承恩的人,對吧?郭承恩給你們怎么樣的好處,這么愿意給他賣命?”
那個人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聲音,嘶叫了半天,那股子支撐他的勁氣終于耗盡了,他喃喃地說:“跟著郭將軍大家才有活路……你殺我吧,快點殺了我吧。”
郭承恩是漢人,卻不是南梁的人。
溫凌好一會兒才向鳳棲投來帶著一絲抱歉意思的目光,說:“這里我繼續審理吧。你是不是餓了?趕緊去吃點東西,奶茶和羊肉湯都有現成的,我叫人撇了油花,給你留了清爽的!
鳳棲雖然好奇他能審出什么結果,好奇接下來溫凌與郭承恩會不會一場大戰,但那斥候身上肉被燙熟的怪異味道讓她作嘔,也無法再呆在那里。她拉拉還捂著眼睛發著抖的溶月,說:“趕緊回去!
溶月睜了一下眼,看見吊在那里的人胸膛一片慘烈的深粉紅色,還有幾個巨大的燎泡,頓時嚇得眼睛都不敢睜了,摸瞎往前跌跌撞撞地走。鳳棲只能反主為仆,扶著她往回去。
到了營帳里,溶月“嗷”地哭起來:“娘子,這太可怕了,奴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鳳棲嘆口氣:“誰想待在這兒呢?可咱們怎么離開呢?”
溶月抽抽噎噎地:“奴也不知道,這該死的仗趕緊打完吧,不打仗就好了……”
不打仗就好了。
鳳棲突然有點明白為什么看著性格硬錚錚的知樞密院事宋綱卻是主和的一派了,大概只有深知戰爭疾苦的人,才更愿意和平下去;而唯有意圖從戰爭中牟利的人,才興奮地想要一戰比如章誼。
第 46 章
鳳棲回到營帳, 手腳已經凍得冰冷。
溶月剛剛仰仗她,現在急忙干活兒報效把火盆生得旺旺的,打了熱水, 又把留著早飯送進來, 邊罵罵咧咧“吃的是什么鬼東西”,邊把奶茶加熱,又熱羊肉湯。
“不太想吃, 你別忙活了!兵P棲說。
溶月堅決不允許:“娘子, 人是鐵飯是鋼,您再不高興也不能不吃飯作踐自己身子骨。勉為其難吃一點吧, 好歹是肉!
鳳棲說:“別鬧, 誰不高興?我只是想靜下來想想事!
溶月堅定不移:“那就邊吃邊想吧!
伸手倒了一碗酥油奶茶,又執著地推過去一碗羊肉湯。
鳳棲在家時,是出了名的不中繩墨,任性妄為,但面對這樣一個更加執拗的侍女,有時候還真拿她沒辦法。鳳棲只能接過奶茶喝了兩口,又近乎求饒:“羊肉湯我實在不想喝。”
溶月嘮嘮叨叨說:“其實這北方的飯菜是真難吃!茶里居然加鹽, 居然還加奶,還加酥油!羊肉倒是鮮美,可是只有烤和煮兩種吃法,頓頓吃也難受, 膩得慌……”
外頭傳來一聲:“那你們想吃點什么?”
溫凌的聲音。
溶月剛剛給他殘暴施刑的模樣嚇到了,頓時手都不穩,一碗湯差點灑了半碗。而后見溫凌揭開門簾鉆進來, 她更是話都說不囫圇:“不是,都好……什么都好……”
溫凌皺著眉:“剛剛不是說吃不慣、吃膩了嗎?”
溶月擠出一個苦笑:“沒……沒有。奴窮苦人家出生, 不……不挑食,不嫌棄!
溫凌嫌棄地看了一眼她:“沒問你!
轉臉問鳳棲:“天天吃羊肉,確實有點膩,這幾天雖然拔營,但不算緊急,你若想吃什么,我可以想辦法弄來。”說得居然鮮有的溫柔可親。
鳳棲也害怕他剛剛殺人不眨眼的魔鬼般樣,瞥了一眼他的神色,確定不是在說反話后,才回答:“羊肉是有點吃厭了!
溫凌問:“牛肉呢?又或者馬肉?”
鳳棲確實也是吃肉吃怕了,半晌說:“昨兒你不是說,那幾個人帶了新鮮的菜蔬?”
溫凌說:“那幾個人可是郭承恩派來的斥候!
但又想了想:“應該也不至于在菜蔬上下毒。這樣,我找幾個民夫嘗一嘗,若是過幾個時辰還沒事,就叫人燒給你吃。也就是些大白菜,若能進應州城,或許能弄到些火室(古代溫室種植)里的新鮮綠菜給你嘗嘗。”
他微微帶笑,語氣似乎都有些討好的意味,讓鳳棲覺得不可思議。
不等鳳棲表態,他又說:“那幾個人販的茶也是茶磚,不香,只適宜做奶茶。奶茶加鹽你喝不慣的話,我給你尋點蜂蜜來?”
鳳棲開口說:“不用了,陸羽《茶經》的時候,烹茶也加鹽呢,倒也清新,加奶我也還習慣!
“城中或許有團茶!
鳳棲是挺想念團茶了,點茶分茶的技藝,她都快生疏了,可惜急行軍一路,她的小團龍茶餅和全套點茶的器具都沒被準許帶出來,只能喝士兵們喝的奶茶。
但她看溫凌眼中閃亮亮的一點期待,突然又不想和他這樣和睦地交談,于是垂下頭說:“我現在只想休息,你今天嚇到我了,我現在心跳得還特別快,人很難受呢!
溫凌似乎有些失望,挓挲著雙手好一會兒對溶月說:“你先出去!
溶月猶豫著:“可是……”
“再給我‘可是’,我就拔了你的舌頭!”
溶月雖然擔心自家主子,但也沒有勇氣硬和他杠,趕緊躲出去了。
鳳棲往后退了兩步:“你有什么事?我一個人害怕,我要溶月陪著!”
溫凌笑了笑:“我又不吃人!
鳳棲想:也差不多少了。
溫凌居然嘆了口氣:“今天確實是我的疑心病犯了,回頭想想,南梁即便要派斥候打探,我也沒什么好擔心的讓他看就是了,我光明磊落地在為兩國盟約而戰,也沒有對不起誰的地方。”
他悄然看了警覺的鳳棲一眼,又問道:“你怎么知道那些是郭承恩的人呢?”
鳳棲估計他也會來問這點,也不需瞞著,回答道:“郭承恩的人有刺青的習慣我們那里,只有囚徒才在面上刺字;街邊搭幫結派的混混兒,也喜歡刺一身花。郭承恩曾經往汴京也派過斥候,恰好……”
她忖了忖,不能不在這個關節撒個謊:“恰好我哥哥那時候職分是汴京的府尹,機緣巧合與權知府尹審了這個案子,回來說給我聽了,其他不記得,說有人在胸口刺一頭狼,實在是奇特得很,所以我就記住了!
溫凌沉吟了片刻,問:“你哥哥與你關系不錯?”
鳳棲瞥瞥他:“那自然,我就這一個哥哥,他自小兒最疼我!
溫凌伸手摸摸她的頭頂,笑道:“現在離你哥哥那么遠,是不是怪想他的?”
鳳棲腦袋一偏,躲開了他的手,不高興地說:“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動腳的。我想哥哥,想爹爹,又有什么用?你肯放我回去看看么?”
說完,悲從中來,淚水就掛下來了,偏生手絹沒有帶著,又不愿意像小家碧玉一樣拎起袖子就擦眼淚,于是四下尋她的手絹。
溫凌的手伸過來給她擦了眼淚。
他的手很粗糙,指腹都是繭子,拇指根勾弓弦的位置更是厚厚的一層硬繭。
他柔聲地說:“我知道現在是委屈你了。但這會兒我就是想讓你家人來看看你,我自己也沒本事做到這一點。不過,如果打下應州和云州順利,我可以往并州拜會老丈人,交割燕云時,重新行女婿拜見老泰山的大禮。”
鳳棲對他的每句話總是很警覺,心里琢磨著他是不是又有了新的幺蛾子,而表情上就是傻傻地望著他的眼睛,希望從他的眼神里找尋一點端倪。
他笑起來。二十六七歲的成熟男人,有靺鞨人的白皙皮膚,峻厲的容長臉,修長明亮的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地望過來,此刻瞳仁里沒有算計,只有笑意。
“看什么呢?”他笑意滿滿的嘴角一揚,不安分的手指又移到她的耳垂上,撥弄上面的珍珠耳墜,又撥弄她的耳垂。
鳳棲的臉倏地紅了,心里責罵自己“該死,怎么這么發呆!”
溫凌嘆了一口氣說:“我也知道這一陣讓你受委屈了,今天更是我不好,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似乎是很欣賞她,像愛撫他養的那條大狗一樣,又一次愛撫她的頭頂:“你很聰明,也很清醒,也很勇敢,適合做我的……妻子!
鳳棲心道:這不廢話嗎?她千里迢迢和親過來,不就是做他的妻子的?
然而緊跟著就悚然驚覺:他的意思是,本來,他只把她當政局、軍事上的棋子,并沒有真正把她當過妻子。
這么一想,背上的冷汗都要冒出來了。
“翠靈柔弱但又奸滑,我把她看得透透的,她連當我的姬妾都不夠格!睖亓柘袷窃诮虒P棲似的,“不過翠靈有一個好處,就是柔順、聽話。咦,這不是你們南梁人對女子的要求嗎?怎么你還沒有她這點優處?”
他說得笑了起來,又好像是寵溺地批評心愛的孩子一般。
鳳棲討厭他這樣高高在上的爹味兒,漠然說:“不錯,我們講女子需柔順,但圣人教化:上行才有下效,君君才有臣臣,父父才有子子,夫義才有婦聽。你怎么不反躬自省自己有幾點優處?”
溫凌面色一冷,而后冷笑道:“我們那里的俗語:‘女人不打要翻天’,對你和顏悅色一點,你還真能蹬鼻子上臉!”
鳳棲不由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瞪得圓圓的。
而他似乎只是在嚇唬她,緊跟著就露出牙齒,惡作劇勝利般笑起來,最后丟下一句:“再饒你一次罷。給你兩天睡覺休整,后天和我、和中軍一起前往應州。”
又說:“城破之后,應州城的東西你想要什么,我就給你什么。”
當晚鳳棲她們倆吃到了新鮮的蔬菜。秋菘燉在羊肉湯里,撒上胡椒和篳撥,清甜的口感綿密軟酥,吃得兩個人幾乎要落淚。
溶月說:“真的,小時候只以為天下肉最好吃,菜最不堪下咽,哪曉得今天盼這一口鮮菜,盼得比過年還甚!”
鳳棲捧碗焐著手:“你還別說,真是快要過年了!”
“靺鞨人過不過年?”
鳳棲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不過即便過年,大概也和我們風俗不一樣吧?”
靺鞨也就這些年部族聯合后才發達起來的。早先不過是東部叢林里的漁獵民族,各自為政,一盤散沙,只能乖乖聽任北盧的統治。
也是被北盧統治逼得活不下去了,若干部族聯合了起來,歃血為盟,共同推舉了領袖,亦學中原稱了“皇帝”,但各部族的首領依然有極大的權力與威望號召部眾、參與政務,被叫做“勃極烈”;勃極烈下領若干軍事團體,平日漁獵,戰時打仗,大仗小仗慢慢也鍛煉出了過硬鳳軍事能力。
千瘡百孔的北盧漸漸就不敵了,而靺鞨也開始發現,原來不可一世的北盧,竟也是個“銀樣镴槍頭”!
想著,聽見外面的歌聲。
鳳棲向帳篷外張了張,靺鞨士兵圍著篝火,在一位帶著面具、穿著羽衣的薩滿太太的帶領下,唱歌跳舞、喝酒撒歡,別提多蓬勃了。
而薩滿太太跳到最后,突然渾身抽搐一般,抖得打擺子似的。
而那篝火,在她最高音的歌聲后,陡然高達數丈!騰起橘紅色的巨焰。
所有的士兵歡呼起來。
溶月問:“他們又發什么瘋?”
鳳棲大致聽懂了:薩滿太太說自己得到了白山黑水神的神諭,這場大戰將在溫凌的帶領下大獲全勝,士兵們很快就能在富裕的應州城里得到他們想要的一切。
溫凌的臉龐落在篝火最明亮的地方,緩緩喝著酒,瞇著的眼睛里帶著躊躇滿志的笑意。
第 47 章
雪越下越大。
軍隊在山嶺間穿行得越來越艱難, 到了沒有路的地方,需要大量民夫砸開冰層,鋪設干草, 架起撬板, 把輜重拉過去;馬蹄上裹著稻草,車輪上裹著稻草,一日只能行走幾十里。
天暗得也早了, 所以大部隊在天剛剛擦黑的時候就需要扎營, 尋找干柴,燃起足以對抗風雪的大篝火, 才能取暖做飯。
“應州城不遠了!”溫凌這樣寬慰自己的士兵, “前軍的哨兵已經回報過來消息,咱們只要不停步子,再這樣行軍三五天,就可以駐扎到應州城下了!”
為了和士兵同甘共苦,他也沒有早早地躲在厚帳篷里取暖休息,而是踩著一雙濕嘰嘰的油鹿皮靴子,在雪地里“嘎吱嘎吱”踩來踩去, 巡視著四邊的望樓,各處的篝火與防火溝,還時不時拍拍飲著烈酒的士兵的肩膀,笑著鼓舞兩句。
溶月在帳篷里抱怨說:“這過的是什么日子!”
鳳棲問:“你不是說你小時候十天倒有九天是餓肚子的?那日子豈不是更難過?這里至少不用餓肚子!
溶月愣了愣, 老老實實說:“都十年了!十年沒餓肚子,早忘了餓肚子是什么滋味兒了。再說,那時候雖然餓, 家是安定的,哪像現在, 幾乎天天都在奔波。”
人吶,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她有些茫然地翻了翻火盆里的柴,雪天潮濕,柴冒出濃煙,她被嗆得咳了幾聲,怕鳳棲不舒服,趕緊打開營帳布門簾,把火盆推到了門口。
兩個人恰同時看見溫凌坐在士卒的篝火前,與他們一起說說笑笑地吃著烤肉。
大雪如鵝毛一般漫天卷地,這群男人的帽子和肩背上都是一層雪花,而面對火的地方沒有雪,融化的水珠凝結在他們的毛皮帽子上、眉毛上、頭發上,被火映照成一顆一顆的金珠。
他們大聲地笑著,說著靺鞨的語言,俄而又一齊唱古老的漁獵民歌。
溫凌擊鼓,那大手拍在鼓面上鏗鏘有力,手指繃得筆直,隨著音樂的節奏起伏有致。
粗獷的樂聲也有別致的美感。
鳳棲和溶月也聽呆了,都怔怔的。
好一會兒溶月放下簾子笑著說:“真是,這曲子跟奴小時候聽巫醫跳大神時的差不多,又粗又俗,哪有汴京城里的雅樂好聽?”
鳳棲笑道:“雖然不是‘陽春白雪’,可也不該拿巫醫跳大神的曲子去比!
隔簾側耳,又聽了一會兒,說:“曲詞還寫得挺不錯,挺有氣勢。”
“奴怎么一句都沒聽懂?”
鳳棲笑道:“他唱的是靺鞨語啊,你當然聽不懂!
溶月頗不服:“既然是靺鞨語,奴聽不懂,娘子是怎么聽懂的呢?”
鳳棲眨了眨眼睛,好像還很認真地考慮了這個問題的答案,才說:“我時時聽、常常聽,每次聽的時候還想他們會可能在說什么;實在聽不懂的地方就不恥下問,有幾個會點漢語的靺鞨士兵也會很熱情地教我。好像我突然之間就聽懂了。”
她慢慢地用漢語吟著歌詞:
“寧射蒼鷹不射兔,寧捕猛虎不捕狐。
與明相伴不會暗,與強相伴不會弱。” (1)
吟著,吟著,有些魄動神搖;吟著,吟著,又有些擔憂害怕。
她最后低聲說:“溶月,這場仗只怕會打得很難!”
溶月比她更害怕這艱難的打仗生活,立刻安慰自己似的安慰她:“不會的!不會的!看冀王打仗很有一套,這次拿下應州一定不會很難!娘子你放心,你別瞎想,咱們擎等著仗打完過好日子!”
鳳棲根本不是說溫凌打應州會很難,而是擔憂自己的國家。
她從沒有盲目的樂觀,因而只說:“我不瞎想。其實靺鞨語我只是一知半解的,我會靺鞨語這事你也作不知道罷。”
中軍在應州遠郊扎營那天,雪依然沒有停,積雪茫茫,把天地萬物都蓋住了,無論是光禿禿的杉樹,還是密層層的松樹,都為雪所點綴。山嶺轉折,亦被雪覆著。應州的城墻在風雪里顯得模糊,只覺得是高大而灰蒙蒙地屹立在雪野里。
溫凌的部隊駐扎在山坳里,前隊則環城扎成一片一片的營地,宛如一片白茫茫中矗起的一小叢一小叢的黑色小山包。
應州城上死氣沉沉,風雪漫卷旗幟,而一個崗哨的士兵都看不見,仿佛空有一座高城。
“前站的斥候已經摸清城外的情景了么?”溫凌問。
得到答案之后,他點點頭,又問:“民夫把攻城的輜重檢視好了么?后頭的糧草運足了么?”
攻城的輜重是向南梁要的,南梁的能工巧匠特擅長于打造這些器物,云樓、巢車、焦傲車等,這次靺鞨與北盧交兵,南梁在軍力上毫無支援之能,但是糧草和戰械倒是提供了不少,也勉強達成了“合作”的意思。
而糧草,大雪天運送起來比較困難,后隊民夫緊趕慢趕,只送上了五日的軍糧。
溫凌聽完回稟,并不生氣,反而很干脆地說:“知道了,傳話下去,只有五天糧,攻不進應州城,大家都要活活餓死在這里。好好吃飽了,明日好好作戰。應州城里美酒佳肴應有盡有,還有城里的女娘,都是我們的!”
風雪雖大,士氣倒一下子上來了,個個摩拳擦掌,等著進城搶美酒佳肴和年輕漂亮的女娘。
風雪稍停的時候,攻城開始了。
先行到城下的數千人,環圍了四周,但行動遲緩,拿刀都拿得不利索。
應州城的女墻上露出守城士兵的腦袋,大概是往下張了張,試探著射了一些箭,又試探著投了一些礌石。
這些先驅的兵卒幾乎毫無躲閃之力,慘叫著死傷了好幾百人。
剩余的擠作一團,既不敢進,也不敢退。
溫凌站在城外的高崗上,剛剛搭建起來的望樓使得他的視野又高了數丈。他嘴角含著冷酷的笑,吩咐道:“再派一批去!
溶月在背風的營帳里又燒了一壺熱水,煮出的茶水呈現紅褐色,茶香粗而烈。
她嗅嗅鼻子,厭棄地說:“真是,又苦又澀,怪不得他們要加奶喝,不加奶啊,沒法喝!”
斟了一杯,遞給鳳棲。
鳳棲自然而然地從旁邊的小案上捏了一撮鹽撒進去,兌上軍中飼養的母牛產下的新鮮牛奶,又挖了一塊酥油,拌上炒米和炒面,自然而然就吃了起來。
倒是溶月替她委屈,鼻子都酸了,好半晌說:“郡主真是太委屈了!”
鳳棲詫異道:“千里和親,自然早就準備好了要過這樣的日子,難道你之前心里還沒點數?”
“奴不要緊,可是娘子您太委屈了。”溶月說,把火盆移近鳳棲的雙腳,怕她冷出凍瘡來,“大王對您千嬌百寵的,王妃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待遇上從來沒有虧待過您分毫那樣金尊玉貴的日子尚嫌不夠貴重,如今……哪個想得到?!”
鳳棲笑道:“如今天地開闊,我倒覺得挺好的。只是有些提心吊膽的,我覺得自己比往日更敏銳了,睡覺時耳朵貼著枕頭都能驚醒好些回。這樣的感受,前所未有還挺有意思。”
說受罪,確實也受罪,但說新奇、說有趣、說大漲見聞,乃至說自我砥礪、深有收獲,都不為過。
鳳棲覺得,這一陣的日子就像把豢養的野鹿放回了山林,養尊處優雖然沒有了,卻也充實激越了好多,和以往那種每天在閨閣中無所事事捱日子、和嫡母庶姊妹斗心眼的生活比起來,仿佛都有滋有味了許多。
溶月內心是嗤之以鼻的,邊哼哧哼哧干活,邊說:“那是娘子還沒開始餓肚子呢,要餓了肚子,才曉得有口飽飯吃是多么珍貴!
想了想又說:“不過不管怎么著,冀王也是靺鞨的大王,再窮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肯定不會讓您餓肚子的,對吧?”
又覺得溫凌雖然性格可怕,但身份地位端著,作為郎君應該也還不很糟糕。
外面突然一陣歡騰。
鳳棲在溶月想問什么之前先說:“他們打贏了!
溶月滿臉驚喜:“太好了!那是不是可以到城里了?”
鳳棲說:“只是打贏了一仗,還沒有破城呢!
“啊……”溶月有些失望,又好奇地問,“這是外面歡呼的靺鞨士兵說的?”
鳳棲淡淡“嗯”了一聲:“他們叫著呢:‘東城防御最空,角樓已經被砲轟掉’‘先上壕橋,再上云梯,管保他們撐不過三天’……”
“啊,會靺鞨語還真好。那么,‘壕橋’‘云梯’是什么東西?”
鳳棲不由一笑:“難得難得,你還對攻城軍械感興趣。”
溶月知道鳳棲這張嘴最不饒人,也習慣了她的刻薄話,笑道:“奴才不想知道。奴只想趕緊進城睡在離地兩尺的床榻上,而不要日日睡潮濕的泥巴地,聽風就在耳朵邊呼呼的吹!”
鳳棲笑道:“一定還想吃點城里館子才有的燉酥鵝、冬筍湯、蜜火腿、韭黃雞子、煎燒鯉魚……”
“誰說的?哪個那么饞!”溶月不服氣地說完,口水已經不自覺地在喉嚨口“啯”的一聲,讓鳳棲笑出了聲。
外有一人經過,聽見她那銀鈴般的笑聲,腳步突然一滯,屏住呼吸,在她帳篷門前駐足發怔。
第 48 章
風雪里勞心勞力的日子, 即便是男人也覺得煎熬,但是為了心里的目標,溫凌必須一往無前。
此刻, 路經她暖融融的帳篷, 里面的火光一閃一閃,映出兩個模糊的人影;里面的笑聲輕松明快,仿佛在追著人跑。
他頓時覺得疲乏了, 想躺在這暖融融的帳篷里好好睡一覺, 不再去想明天決定性的大戰的每一個細節。
溫凌忍不住就伸手揭開簾子。
門里面被閂住了,但門閂簡陋, 他一使勁, 門閂斷開,門就開了。
他往里進來,無賴一般往榻上一坐,說:“有點累了,我今晚不走了!
溶月剛剛嚇得差點叫出聲來,幸好被鳳棲用力捏了一把手腕,才把聲音咽了下去。她心里不忿, 但又不敢頂撞這個可怕的冀王,只能看著門,顧左右而言他:“啊呀,門怎么壞了呢?今晚這樣的大風雪, 可不得凍死了?”
溫凌說:“笨!去外面撿根樹枝閂上不就是了?”
見溶月氣鼓鼓站著不動,不由眼睛一瞇:“哪句不明白?我教你?”
溶月覺得這家伙可惡至極!做了壞事還一副沒事兒人的模樣。
但是又實在怕他,只能一步一回頭地出了帳門, 尋找能當門閂的樹枝。
溫凌說:“我累了,你過來。”
鳳棲問:“我過來干嘛?”
溫凌覺得好笑:“我一路帶著你, 是少個吃閑飯的么?”
鳳棲看了看他說:“那你是少個伺候的‘丫鬟’?”
溫凌覺得她嘴尖舌利得可惡,收了一絲絲的笑意,冷冰冰說:“嗯,少個床上伺候的人。你過來,我教你伺候!
而鳳棲自顧自說:“不用教,你想好了就行。應州應該半個月內能拿下嗎?可是冰天雪地的,再往云州打,實在風險太大。而且應州打下來,對里面的人也算是慘戰吧?他們愿意把口糧留給你么?”
溫凌盤膝坐在她的褥子上聽,臉色越聽越陰沉,最后冷笑道:“只要在城市里就不怕沒糧。軍糧若沒了,民間總好搶掠!
“竭澤而漁。”鳳棲評價道。
溫凌臉色愈發難看:“我不需要你教我怎么打仗,怎么施政!
瞇著那雙修長的眼睛盯著她:“我要你脫掉衣服,過來伺候我!”
“亦是竭澤而漁!兵P棲邊冷靜地說,邊開始脫掉了褙子,然后很沉默地解自己的衣扣。
門“砰”地一響,溶月慌慌張張進來,懷里捧著一把柴棒,笑得比哭還難看:“大王,只有燒過的柴棒,一頭焦枯的,實在很丑!真就湊合著用作門閂么?”
溫凌看著粗細大小不一的柴棒,心里一陣窩火,也不說話,起身從溶月懷里的柴棒中抽出一根,對她的胳膊狠狠打了兩下。
溶月尖叫一聲,站不住身子,癱倒在地上捂著胳膊痛哭。
鳳棲停下解衣扣的手,冷冷道:“打得人哭的哭,鬧的鬧,你就滿意了?!”
她的領口扣子已經解開了,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脖子憤怒地仰著,纖細幼嫩而不屈。
溫凌抿著嘴,挓挲著手,不知道說什么、做什么。
他先是為著帳篷里銀鈴般的笑聲、兩個女孩子開懷說笑的快樂而來的他莫名地向往、莫名地羨慕。
而此刻,這笑聲沒了,只剩下鳳棲如臨大敵的臉色,憤怒投來的瞪視,目中瑩瑩的淚光,還有溶月硬壓著的哽咽。
他還要她伺候什么?他能從她身上得到歡愉么?
明日要決戰,溫凌卻突然很氣餒,但是臉上不肯向她認輸,也不肯向她顯出自己的虛弱來,所以咬緊著牙,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睛。
鳳棲垂下睫毛,俄而又抬起眼皮,瑩瑩的淚目在火盆的光亮反射下顯得朦朧而含情。
溫凌好半天才放松下挓挲的雙手,撓撓莫名發癢的頭皮,心虛地問:“你覺得什么樣就不是‘竭澤而漁’?”
鳳棲停了停說:“應州是我的‘嫁妝’,就是你的地盤,你好好呵護它,不成么?”
溫凌想了想說:“這是你們漢家人治國的方略?”
鳳棲說:“我不懂什么治國方略,我只知道‘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
溫凌又瞇起他那雙眼睛,半日說:“權且看看吧!
又對溶月指了指地上一根粗細勻稱的棒子說:“這根還能湊合著用。”
轉身出了帳門。
他在門外突然一陣恍惚:他進來是想做什么?出去又是想做什么?
他想今日抱得美人歸,不想卻被美人教訓了一通治理的方略。
他不由覺得自己好笑,旋轉回身想再進去畢竟這是他的新娘,馬上得到應州,他還要和南邊鳳霈所在的并州合作呢,他干嘛不能理直氣壯地睡自己的妻子?!
然而門上“咔噠”一聲,大概是溶月用柴棒把帳門閂上了。他還聽見那丫鬟的抱怨聲:“打人打得疼死了!奴以為自己的胳膊都要斷了!還是九大王好,詩禮治家,不遇上嚴重的過失從來不輕易毆打奴仆……”
溫凌伸了半截的手縮了回去,再次覺得自己的好笑:今日在鳳棲面前,跟噇了黃湯似的腦子不清,給她繞得七暈八素的,但這會子再砸了門進去,只怕就要成為笑柄了。
他深吸一口氣,看了看建在高崗上的新望樓,便發足而去。
崗下有哨兵,遠遠地用靺鞨語問:“誰!干嘛?”
他沒好氣地回復:“我來看應州城的情況!”
望樓頂上,寒風凜冽,溫凌裹緊了斗篷,瞇著眼望著遠處的應州城。
夜雖深了,應州城里萬家燈火猶自未滅。
苦戰在即,只怕誰都睡不著了。
溫凌這才又一次露出了躊躇滿志的笑容,久久凝望著應州城,心里終于一陣舒坦。
屋子里,門閂好,鳳棲小心地給溶月紫脹了兩痕的胳膊上藥男人的手勁真大,隔著厚厚的棉襖,能打出這樣淤血的傷來。
溶月嘶溜溜倒抽著氣,疼得眼淚汪汪。
她今日是自己言語不謹找的打,冤屈都沒的喊,而且悄然看鳳棲的面色,覺得這刻薄主子接下來又要嘲笑她了。
“好了!兵P棲幫溶月披好貼身的小衫,說,“今天謝謝你!
“?”
鳳棲問:“這有什么好‘。俊?”
準備著挨嘲笑的溶月有點不習慣。
鳳棲又說:“這一路上只有你一直陪著我,擔驚受怕、挨打受氣。今天你說那傻話,我知道是為了救我!
溶月不由有些哽咽:“娘子懂奴的心意,奴就算被打死也值了。娘子金尊玉貴的,哪能在這樣的破地方就……就……好歹也得該大禮合巹,金杯美酒,芙蓉春帳,香湯齊備,是不是?”
鳳棲無語凝噎,半日才說:“我日常教你讀了些書,你就記住了了這些艷.詞?”
溶月眨巴著眼睛,也是半日才說:“人生第一次,可不能馬虎!又不是營中歌姬,隨隨便便就拉去了帳篷。”
“行了,你別說了!”
簡直被這蠢貨氣得頭疼。
溶月殷勤地幫鳳棲鋪好被褥,又給自己打了個鋪,鉆進去后忍不住還是要說:“娘子,冀王是真喜歡你欸!”
“你這蠢丫頭懂什么!”鳳棲忍不住要呵斥她,“男人家的算計從來都是因利益而起,他求娶我,只不過是要利用我們大梁,因此拿我做個協議的見證,做個保證大梁不與北盧暗通里外的質子罷了!”
想想覺得自己和溶月講這個真是對牛彈琴,粗粗地嘆了口氣,不想和溶月說話。
但溶月癡笑著說:“娘子說的這些我是不懂啦。但是男人家動心的模樣我見過晉王府那個叫周小乙的小廝,曾經看上了王妃貼身的丫鬟寶珠,每每都想方設法往寶珠身邊湊;平素挺機靈的一個小伙,見到寶珠就跟傻了似的,嘴也笨,身子也笨,笨得狗熊似的還一個勁兒地撓頭傻笑;若是寶珠不高興了,他也小心翼翼地不敢違拗,不敢招惹,垂頭喪氣跟自己犯了錯似的!
緊跟著來了一句:“別說,和冀王剛剛那模樣真像!”
鳳棲拉長著臉,半天說:“別廢話了,睡吧!”
溶月仿佛打開了話匣子,才閉嘴一兩分鐘,忍不住又說:“還有一點也很像:小乙那時候特別聽話,寶珠隨口說一句什么,他都比得了圣旨還殷勤!”
鳳棲把耳朵一堵,賭氣說:“你再啰嗦,讓我睡不好覺,明兒我就讓溫凌來打你,看他是不是把我的話聽得比圣旨還殷勤!”
溶月笑著求饒,胳膊好像也不疼了似的。
鳳棲恨恨地心想:傻人有傻福。溶月就是這樣咋咋呼呼的,一時為屁大的事發愁,一時又為屁大的事兒欣喜。
溶月果然肚子里不藏事,把她的看法說出來以后,揉了揉腫痛的胳膊,翻身找了個壓不到傷的角度,美滋滋就睡著了。
鳳棲一如既往的不那么容易入睡,氣一陣以后開始琢磨溶月的話,而驚覺溶月話糙理不糙,以這丫鬟視野所見的溫凌,仿佛真是如此。
鳳棲更睡不著了,翻來覆去。先想,這怎么可能;又想,如果是真的,對自己是福是禍?福在哪里?禍又在哪里?……
心亂如麻,想到天色微明,才疲倦地瞇了一會兒。
第 49 章
溫凌也是翻了兩個時辰的“燒餅”才睡了一小會兒。
腦子里太亂了, 夜來既想著接下來的那一場大戰,推演著每一個細節,又時不時想起鳳棲又媚又俏, 又帶著拿捏他、碾壓他的那種傲慢感。
他一頭恨死了她這樣的傲慢, 想好好地壓制她、掌控她,叫她不敢翻天;一頭又為她這神色怦然心動,只覺得自己就是這樣矮她一頭, 而需要她的垂憐, 期待她的慈悲一笑。
自然,后者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認, 鳳棲比他小十歲, 實在是個稚嫩的小女孩,她再聰明,也是個閨閣女子,見識和經驗都不如他;他雖未正婚,但對付各類女子的經驗豐富,怎么會叫她拿捏了心智?他還從未色令智昏過,女人, 不是拿來“用”,就是拿來利用,如此而已。
營中起身的號角在五更吹起。那時候天剛剛蒙蒙亮,外頭的雪映著熹微的晨光, 外頭漸漸喧鬧起來,是士兵們有序地起身、洗漱、吃早飯。
溫凌翻身起來,自己穿好了里面的襜褕, 一聲吩咐,他的親兵進來, 先給他送了飯食,又給他綁上了鐵黑色的浮圖甲,那張白皙的面孔被掩在啞光的面甲之下。
他走出帷幕,深吸了一口寒冽的空氣,沒有睡好的疲倦頓時一掃而空。在中軍帳行走了兩圈視察了軍情,而后朗聲吩咐道:“今日是攻城最重要的一場大戰了。前幾天用沿路拉來的民夫做先驅,去試探攻城,眼見應州城里先射下來的是櫸木的好箭,接著就是竹枝粗粗制造的,這幾天則連箭鏃都是粗制濫造的了;礌石亦是同樣越來越小了可見應州城防守的軍備并不充足!
他自信地笑了笑:“今日架云梯與壕橋,破他應州城!”
轉眼,他突然看見了和溶月一道鉆出帳篷門的鳳棲。
她身著大紅羽緞的斗篷,雪白的風毛拂在臉頰邊,整個人嬌小玲瓏卻不顯得羸弱瘦怯,她眼睛明亮,縱然是沒有笑意地凝望過來,也顯得脈脈含情。
溫凌覺得她在大戰前夕肯來送別,心里頓時一暖,不由自主就對鳳棲笑了笑。
鳳棲倒是意外,不僅是他素來“一笑黃河清”,也是不知他何由要微笑溶月的話她不愿意信,且本來她不過是出來看一看情況,不知哪里觸到了他的笑筋。
大軍出發去攻城了,鳳棲只能在營地里轉悠轉悠,營地駐扎在山坳間的谷底,前面是參差環抱的兩山,只有山頂上可以望見遠處的應州城池,但那里守衛森嚴,鳳棲見執戟的士兵站著,怕引發溫凌的懷疑,只閑聊了兩句就離開了。
隱隱能聽見遠處的動靜,慘叫、嘶嚎、礌石砸在地上的轟然聲、擂木沖撞城門時的悶聲……
傍晚時,這樣的聲音才輕微了,而后,迎著稀薄的夕陽光線,看見溫凌帶著他的人馬,均是黑鐵色鎧甲、馬鎧,帶著一身溫熱的腥熱氣味,進入到駐扎的營地里。
溫凌翻身下馬,自有他的親兵來幫著卸下黑色的貂毛斗篷和黑色的浮圖甲,他依然很忙的樣子,不?诘胤愿乐
“圍困城池的讓陣營不要亂,吃喝著民夫送熱的過去!
“壕橋和云梯務必檢視妥當,專人看管,注意防火!
“晚上崗哨不得有絲毫疏忽!當心城里半夜縋墻而出!
頓了頓,又吩咐道:“好像民夫不多了。前幾日打頭陣的那些沒死的,賞肉吃,但武器全收回來,當心這些人反水。派幾隊人,四下里搜索各處村莊,再抓些人來,好多活兒得干呢。”
先用民夫打頭陣,死傷不惜,再用民夫干重體力活兒,保存士兵的實力。
于士兵那是“愛兵如子”,于民夫就可謂是“草菅人命”了。
溫凌一口氣吩咐完這些,接過親兵送來的一大皮囊的溫水一口氣飲下,才擦擦嘴角的水漬說:“餓死了,快拿吃的來!
營中吃了兩天干飯,今日只有稠粥。
按溫凌的要求,士卒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于是乎稠粥兌著肉干,也顧不上好吃不好吃,唏哩呼嚕就下肚了。
吃完兩大碗后,他才想起來什么,到鳳棲的帳篷前推推門說:“開門,這會兒再找根好門閂只怕更難了。”
進門后,他擦了擦汗津津的額角,對鳳棲笑了笑說:“后隊的糧草要明日才能補給上,今日你也只有粥喝了,若是餓了,就多喝一碗。”
又哄小孩般勸她:“不過看這陣勢,明日應州城能下。進了城,想吃什么都有不是久困的城,絕對不荒!
鳳棲仔細端詳他絲微微的討好神情,躊躇了一下說:“謝謝你。我倒不餓,但是有點害怕!
“別怕。”他安慰道,“這里絕對安全,四面我都派了斥候,一有風吹草動就會來回報。應州節度使是個無能之輩,北盧現在也沒有呼應相救的能力,他投降才是最明智的。你只要乖乖待在這里等我。”
“誰知道你騙人不騙人!”
“不騙人!”溫凌要緊說,唯恐她不信。
鳳棲說:“那我要去高崗上看看情況。”
署瓷
溫凌毫無遲疑,只笑道:“上高崗容易,你還敢上望樓么?”
“敢!”她也毫無遲疑地回復他。
溫凌點點頭說:“那好,換雙油皮靴子、皮襖子和厚斗篷,山上極冷,雪還沒化!
那高崗看起來也不覺得很高,沒想到從枯樹和松柏間的山石中爬上去費了好大勁。叔賜
好容易到山頂,鳳棲已經在喘氣了,再看那望樓從山腳下看不覺得那么高,現在仰視過去,卻似乎插入在幽冥的暮色深處。
“敢不敢?”
鳳棲平了平氣息,說:“敢!”
咬咬嘴唇,提了提裙子,攀上直梯。
兩只手很快凍得通紅,山風陣陣撲過來,果然是比山下又冷了許多。她背上出汗,手腳和頭面偏又冰冷,手指僵硬得感覺都要握不住梯子了。
溫凌就在她下面攀爬,仰頭看了看她,說:“要給你做幾件帶毛絨袖子的衣衫!
絲綿輕軟,但搪不住干冷的寒意。
鳳棲臉上兩道淚痕凍成了冰渣子,她不想哭,但是冷得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
突然,她的手被溫凌的手包裹住了,他整個人在她身后,說:“別怕,快到上面了,再堅持一下!
他整個人都是暖的,火爐似的胸膛貼著她的后背,踩在下一級梯級子上,呼出的熱氣卻能噴在她后腦勺上。
鳳棲心想:要是這時候把他一推下去,會怎么樣?
下頭已經高約三丈了,但要是摔不死他,自己會死得很慘不說,家人甚至國家也會被連累。鳳棲只能忍著不適的感覺,機械地繼續向上爬。
望樓頂處的風,吹得她一陣搖擺,臉冷得發麻,眼睫毛都在凜冽的風里顫動不止,眼睛睜著都不容易。
但往向遠處的應州城,簡直是一清二楚。
仍能看見城的輪廓,原該平整的地面上黑黢黢、起起伏伏、凸凸凹凹的應該是人的尸體那血腥味仿佛都能飄過來。
城樓上隱隱的哭泣聲尖銳,所以傳得很遠,不知是不是哪一位母親或妻子在哭戰死的兒子或丈夫。
北盧的旗幟仿佛被凍餒了似的,蔫噠噠垂落。雉堞墻上死氣沉沉,覆了一層雪是白皚皚的。
溫凌興致勃勃地指著城墻那里:“守軍已經死了十之七八,還有的只怕也沒有士氣了。南梁的云梯和壕橋確實精妙好用,不僅可以遮擋上頭的箭鏃,還可以根據情勢變換架梯的高度。”
鳳棲說:“那么冷的天……”
心里琢磨著在城墻上架云梯或壕橋,得有固著的地方,而冬天恰有一件極為不利的事,會影響軍械攻城。只是她有必要告訴溫凌么?
溫凌沒想到她彎彎繞的內心算計,只得意洋洋說:“這點冷算什么!大丈夫死都不怕,還怕冷么?”
“那么,應州節度使下一步會怎么抗擊你?”
溫凌道:“我看他黔驢技窮了。”
鳳棲居高臨下看了看應州城,指了指靠山的西面:“那邊有環圍么?”
溫凌頓了頓,才說:“有也有。”
后面應有“但是”,不過咽了下去,眼睛瞇了起來,好像要殺人。
鳳棲說:“我聽說作戰時不能趕盡殺絕,一旦趕盡殺絕了,里面的人知道必死無疑,則勇力勝以往十倍,必然要拼死相搏!
溫凌說:“你說得也不錯。”
但觀完遠城,他下了望樓就吩咐:“叫左軍多增人手,堵住應州的西南門!
一點罅隙都不肯留,誓要趕盡殺絕。
鳳棲不予置評,默默地裹了裹斗篷。
下山時,溫凌小心地扶著她,遇到坎坷的地方,干脆把她抱起來越過去,嘴里說:“上山容易下山難,你別逞強了,要是摔傷了,我還得分心。”
鳳棲心里別扭,但是無從反抗,干脆乖乖聽命,只是從未直視他一眼,臉色是漠然的。
到了營盤里,溶月已經翹首以盼了很久,一見鳳棲就是眉一皺,仿佛像周蓼似的要批評她。不過看見旁邊鐵塔似的溫凌,小丫鬟又不敢發難了,只問:“娘子回來了?冷不冷?餓不餓?您可還沒吃飯呢!”
鳳棲說:“餓死了!
溫凌默默嘆了口氣,說:“趕緊吃去吧!
他望了望自己運籌帷幄的營帳,心里默默勸自己“來日方長,萬勿急于一時”,藹然一笑說:“我今晚事情多,你自己早點休息。明日若能進城,收拾整理也很辛苦呢。”
突然伸手焐了焐她的臉蛋,說:“真是凍得厲害了!回帳之后千萬別用熱水,用涼一點的溫水敷一敷,涂點羊油面脂,不然明日就發紫了!
不由分說,從自己懷里掏出一瓶面脂塞過去,威脅著:“不許嫌棄,不許多話,要是膽敢不用,明日我就抽你侍女二十鞭子!”
鳳棲握著帶著他滾熱體溫的羊油面脂盒子,進帳篷后才攤開手看了看。
盒子是赤玉的,雕著拙樸的海東青圖案。擰開看,里面是潔白細膩的羊油面脂,帶著粗劣的梔子花香。面脂已經剜去了一角。
溶月見這是一盒用剩了的面脂,曉得自家郡主的嬌貴任性脾氣,怕自己無故又要墊背,真是憂懼得眼淚都要下來了,期期艾艾說:“娘子……娘子……用手摳的一角,也……也不算臟。要不,您……對付著用一點?”
不然,她明天可挨不起二十鞭子。
鳳棲點點頭,看著盒子里他的指痕,說:“那你先打點溫熱的水去吧,我先敷一下臉,真的被風吹得又冷、又疼、又干,好難受呢!”
溶月如逢大赦,趕緊給她打水去了。
鳳棲看著被摳掉了一塊的面脂,研究著他的指痕,心里想著在望樓上看到的情景。
敷完臉后,她自然而然地也挖出一點面脂,在手心里搓勻了,涂敷在臉上。被溫水潤過的臉蛋又軟嫩了。
溶月看稀奇般地看著鳳棲捧著臉微微出神的樣子,心里想:
郡主她該不會也喜歡上靺鞨的冀王了吧?
第 50 章
第二天, 大軍又是很早就出發了,應州城雖隔著兩里地,但攻城的巨響仍然傳到了山谷間的駐扎營地里。鳳棲只覺得枕頭下的地面都在震顫, 實在是無法入睡, 便也早早起身了。
溶月被她的動靜驚醒,含含糊糊說:“娘子,怎么起這么早?天還沒亮呢!”
“今日攻城。”
溶月惺忪地說:“就讓他攻唄。我們又幫不了忙!
鳳棲覺得這語氣與她爹爹、哥哥都像極了都是那種“哪管他洪水滔天”的惰怠。不滿地橫了她一眼, 不過溶月雖然豎起了上半身, 眼睛還睜不開,也看不見有人瞪著她, 恨她不爭氣。
鳳棲說:“那你睡吧, 我上山上的望樓瞧瞧情形去!
溶月覺頓時醒了大半,睜開眼睛問:“啥?娘子要上山?!”
“嗯!
“不是昨天才上去玩兒過?”侍女很是不滿。
鳳棲先糾正她:“昨天怎么是上去玩的?昨天是上去看看應州城的情況,不是玩!今天也不是玩。難道你一點都不關心應州城的情況?不關心他們打不打得下來?”
“不關心!比茉潞芨纱嗟卣f,但是也一骨碌爬起來,抱怨著,“可是奴得關心娘子呀!天還沒亮,外頭肯定冷極了!在帳篷里烤火睡覺倒不好?要爬那么高的山?山上倒有什么樣的風景, 叫娘子念念不忘?”
鳳棲撇著嘴,氣鼓鼓不愿意理她,只說:“你別啰嗦了,起來給我打水洗漱你若不肯來伺候, 我自己去打水去,誰還不會打水呢?”
溶月伺候主子向來是忠心的,此刻一邊嘀嘀咕咕地抱怨, 一邊又努力地從熱被窩里爬起來,飛快地穿好衣物, 拎著水桶往外,嘴里還在說:“得了!打水是不難,可您金尊玉貴的,怎么能做這樣下人的事兒?……別說打水了,上高崗上看打仗,原也不該是您的事兒,那么多男人難道是吃干飯的?還需要您操心他們?”
鳳棲閉著眼睛想:別氣!別氣!溶月也就這個見識了,跟她說了她也不懂,平白瞎操心。
忍到熱水打來,洗漱梳妝,穿上輕便暖和的小靴子,裹著厚厚的棉襖和斗篷,她才問溶月:“你是在這里等我,還是跟我一起上山?”
溶月眼睛都瞪圓了:“娘子,您真的要上山?”
“誰和你開玩笑呢?”
溶月叫道:“昨兒有人服侍,您上山也就罷了,今兒冀王又不在,您怎么上山?”
鳳棲奇道:“他不在,我怎么就不能上山了?我的兩條腿又不是殘廢。”
“這種事,是男人的事!比茉抡佌伒貏駥В巴蹂f過”
鳳棲一口打斷:“我不要聽王妃說過什么,她講三從四德是極好的,沒有人比得上她,我自愧不如,也學不來。你愛跟我去就跟我去,不想去也直說,我自己去沒問題。”
得,就這副模樣,像極了當年的何娘子明明出身不好,倒似比別人都自傲似的,任誰的好言相勸都不愛聽。
溶月亦是一口氣倒憋在胸口,又拿她沒辦法,又不能不照顧好她。只能說:“奴豈能讓娘子一個人上山?那罪過可就大了!當然得一起去!
她自然是小覷了那寒冬高崗的攀登難度,“哼哧哼哧”幾乎跟不上鳳棲的步伐,讓人懷疑到底誰是嬌生慣養的主子,誰又是辛勤勞作的丫鬟。
喘著粗氣到了高崗頂上,溶月見鳳棲又在抬頭瞧那簡易的望樓,不由心膽俱裂:“娘子,這可無論如何不能再上去了!這么高!這么陡!要是爬不到頂上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該怎么好?!”
鳳棲說:“一旦上去了,那也只能要么上,要么下,咬咬牙堅持就行了!
溶月拖住了鳳棲:“這里視野已經不錯了,還是就在這里看看吧。”
鳳棲被她拖著,手搭涼棚望著遠方。大概因為是白天的緣故,遠望應州城已經看得很清楚了。
外城密密麻麻的人,著黑色鐵浮圖鎧甲的都是靺鞨的正牌士兵,而擁在城下破衣爛衫的大概就是拉來的民夫被靺鞨士兵用刀槍劍戟頂著后背,想不往前趕著當炮灰都不成密密地填塞在城下的空地里,把巨大的軍械架在城墻上。
城墻上意圖用火攻,燃燒這些碩大無朋的家伙。但壕橋和云梯雖然是木制的,卻用生牛皮上裹著濕氈子團團包住,民夫們不斷往氈子上澆冰水,帶著火絨的箭鏃落到上面就熄滅了,即使是燃著的松明火把,也只能維持略多一點的時間。
在牛皮外殼的防護下,壕橋和云梯緩緩推進,一座一座架在城墻的雉堞上,趁上面的人打累了,靈活而精力旺盛的靺鞨士兵飛猱一般攀援而上,幾個一組合作無虞,負責掩護的用長矛遠遠地刺戳著雉堞上的北盧士兵,然后負責先登的飛身躍上城墻。
先登城墻的是十個八個,隨著震撼云天的歡呼聲,漸漸百余人攀爬了上去,切菜砍瓜似的一頓。城墻上的士兵早已沒有了士氣,或死或逃,一敗涂地。
再接著,飛登上城的往里打開了城門,黑漆漆的靺鞨士兵就宛如流水般涌了進去。
雖然遠遠的,溶月還是看得魄動神搖,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拉著鳳棲的斗篷,失聲喊道:“這可太嚇人了!”
鳳棲搖搖頭,低聲說:“應州城的那個節度使,應該是個窩囊廢!
溶月說:“這樣勇猛的靺鞨士兵,只怕無人能敵了。你看那軍械,刀砍不壞,火燒不壞,還有什么法子?”
鳳棲冷笑道:“軍械是我們大梁提供的,但未見的我們以往就能用得好。再說,這樣滴水成冰的天氣,用火攻豈不蠢透了?要是我……”
她未曾說完,溶月道:“嗐,郡主您還想著帶兵打仗不成?方略一套一套的。行了,我就等著進城睡床鋪了。”
想到有離地兩尺的床鋪睡,有熱灶煮出來的新鮮菜蔬吃,溶月的心情看起來不錯。
到了山下,她也沒有再啰里啰嗦叫鳳棲“不能立于危墻之下”,而是開始憧憬進城后要先在哪里好好洗個澡。
“真的!”她抱怨道,“這段日子急行軍,有時候跑一身汗,卻只能挖點冰雪煮水擦擦身,不知道多臟了呢!奴做夢都想好好洗個澡了!”
事實上,應州城破后,還是過了一天,溫凌那里才派人打馬過來遞信:“請燕國公主殿下收拾隨身的東西,到應州城里去,F在城里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了,北盧軍士都控制住了,公主可以放心了。”
溶月歡呼雀躍,鳳棲說:“我想騎馬過去!
那傳話的士兵猶豫了一下:“遍地尸骨還沒來得及清理呢!
鳳棲忖了忖,說:“家母信奉佛法,我亦想環城一周為死傷的人祈禱往生,不然,縱使進城也心里不安!
那士兵嘬牙花子想了一會兒,才說:“馬車也能環城當然,要請公主先到城門外,我進城請示一下大王!
傳話的走了,溶月才悄悄埋怨道:“娘子,周王妃雖然會參加一些佛事,但也未見得多么虔誠信佛。您可從來不喜歡那些泥胎菩薩的……”
鳳棲說:“噓!你嘴巴不快不行么?非要把我賣了才滿意?!”
溶月越發壓低聲音:“奴看那當兵的已經走了才說的。您想想,剛剛那當兵的說,城外遍地尸骨,多可怕呀!看那干啥呀?早早地進城休息吧!
鳳棲懶得和她解釋,只說:“城外陰魂不散,若不給他們燒點紙,只怕那陰魂還隨著我們進了城,你就想想,你睡兩尺高的大床上,帳子外頭都是鬼,半夜陰風陣陣的,還能看見鬼火,聽見鬼哭……”
講起來怪瘆人的。
溶月給她說得打了個寒戰,終于認栽:“倒也是……那,娘子也別騎馬呀,還牢牢實實躲馬車里,叫幾個人在車前車后撒點紙錢,燒點香燭!
她掰著手指:“一來呢,不受風寒;二來呢,娘子的尊貌也不會給那些五大三粗的看見;三來呢,萬一有什么臟東西,好歹稍加隔絕!
鳳棲想想,答應了下來。
進城的一路確實艱難。
好在已經是冬天,尸體尚未腐壞,但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鳳棲只能一直用手絹掩著口鼻,擋掉些許難聞的氣味。
但即使這樣受罪的氣味,她還是時不時挑起車窗簾,看看外頭的情形。
溶月瞥一眼就幾乎要吐出來,緊閉著眼睛求她:“娘子,快把簾子放下了,這太可怕了,奴看不得,聞不得!
這是一片血腥地獄。
然而獲勝的大軍正在其上蹂.躪狂歡。靺鞨士兵從殘肢斷臂里搜檢有用的東西,或是一塊玉佩,或是一件鎧甲,或是一件武器,或是貼身褡褳里的幾十枚銅錢,或是還沒有穿爛的牛皮靴子……
有的人很快就興奮地撿了一麻袋,還在興奮地大喊大叫。
溶月閉著眼睛問:“他們叫什么呢?”
鳳棲說:“他們說:‘城里還有更好的!
溶月閉著眼睛說:“那他們怎么不去城里撿?”
鳳棲想了想說:“城里,那大概就叫‘搶’了吧?”
在東城門口等了一會兒,溫凌批準了鳳棲繞城祭奠的要求。
鳳棲揭開車窗簾往城墻上看,恰好在正門上方的雉堞垛口出看見他的身影。他已經摘了沉重的鐵盔,換了紫貂帽,絳紅色的斗篷襯著里頭的黑鎧,肅殺的神情中透出些許溫和。
遠遠見鳳棲從車窗露出的臉,他微微一笑,對她揮了揮手。
鳳棲看了看他,面無表情放下簾子,對前頭御夫說:“走罷!
一疊白蝴蝶似的紙錢從窗口撒出來,隨著北方漫卷飛舞。
紙錢慢慢鋪撒了一路,有的被黏在半干的人血上,有的落于雪野,有的沾著荒草,有的則飛在空中。漸漸形成了繞城的一圈白練。
經過城西南的時候,鳳棲著意看了看南城門:已然被黑甲的靺鞨士兵把守了,門口有燎焦的痕跡,但無太多的打斗痕跡。
鳳棲叫停了車,問門口的士兵:“這里是不是沒有什么大戰?”
那士兵看車就知道這是冀王的準王妃,自然是恭恭敬敬的,用不太標準的漢語說:“是,這里靠山,打仗,不好。開城門,進來!
意思應該是旁邊就是被稱為“黃花梁”的山嶺,山深不可測,不宜在旁作戰,所以只是守險而已,靠的還是里面勝利了,再打開城門放人進去。
鳳棲眺望那深不可測的山嶺,腦海中盤旋著溫凌帷幄中的堪輿圖。
而后,目光看看城墻,又望望遠方:這幾天時晴時雪,新雪蓋在舊雪之上,仿佛掩蓋了一切痕跡,但仔細看,舊雪新雪還是不同的,隱隱凹下去的足跡很明顯迤邐進了黃花梁。
再繞城半周,果然見磚墻上亦有繩子的擦痕,磚縫中的枯黃蓬草有的折斷垂掛下來。
鳳棲的長眉微微地蹙了起來。
好一會兒,對御夫說:“進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