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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溫凌湊過去, 剛觸到她的臉頰,就感覺到她在顫抖。他好笑般說:“至于嚇成這個樣子?我又不吃人。她們沒有跟你說,這是很舒服很好的事?”

    鳳棲哆哆嗦嗦:“我聽她們說了……可我……還是怕疼……”

    “第一次難免會疼。我輕點(diǎn)就是了!彼焓纸馑I(lǐng)下的衣扣, 露出脖子一片潔白肌膚。

    鳳棲扁著嘴, 眼睛里盈盈的,長睫毛濕漉漉的,巴掌大的臉, 直是個惑人的小妖精。

    鳳棲楚楚的樣子讓他有些心軟, 直起身子說:“喝盞酒也好,可以壯壯膽子, 減輕痛楚!

    親自去外面倒了兩杯酒俱是金杯, 盛著濃郁的奶酒。他捧過來說:“別怕了,喝吧,帶些微醺就好了!

    鳳棲接過酒杯,看了看,又小心地聞了聞,嘆口氣說:“多謝大王,也算……有個合巹的意思罷。”

    她虔誠地舉起酒杯, 直視著溫凌的眼睛:“妾謬得大王厚愛,身但重任,心內(nèi)惶惶。”

    她想著他剛剛一愣的時候,是她在談婚儀的時候。南梁對靺鞨了解甚少, 她把自己知道的那些碎片都竭力拼湊起來。

    于是咬了咬嘴唇,把杯子舉在他唇邊,虔誠地說:“如今我們結(jié)縭, 蒼天在上,后土在下, 還有……還有你們最信奉的是白山黑水神吧?愿白山黑水神靈保佑,我們?nèi)羰墙褚褂辛朔蚱拗畬?shí),那么從今往后,夫妻一體,互不叛離,為兩國交好永結(jié)同心;若不遵婚誓,白山黑水神明共同天罰!

    她心里暗想:白山黑水神是什么鬼神?我反正也不信。但他呢?[1]

    他看來是篤信的,已經(jīng)微微色變,那酒在他面前,散發(fā)著異香,他心中的激蕩卻漸漸淡下了,就如對這好酒也沒有絲毫欲望。

    鳳棲推波助瀾,低吟道:“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長健,三愿如同堂上燕,歲歲常相見。[2]神明在上,聽我禱詞!

    睫毛垂下,又撲扇撲扇抬眸,對溫凌說:“今日歲幣已經(jīng)結(jié)清,夫妻亦稱有實(shí),亦是兩國交好的象征。涿州幽州馬上就是大王的囊中之物,要不先行交割?也算全了兩國的盟誓……”

    溫凌內(nèi)心有點(diǎn)火大,冷笑道:“你又急什么?”

    鳳棲看著他,帶點(diǎn)譏誚:“我不急呀,可是別的一雙雙眼睛都在看著。天下俱知靺鞨與北盧當(dāng)年交惡,勢不兩立的緣由之一就是靺鞨國主的公主嫁到北盧為妃,原說好減免靺鞨十年海東青、人參與北珠的進(jìn)貢,可是靺鞨公主卷入北盧后宮爭斗,自己被賜死不說,還取消了靺鞨的免貢。殺女之仇,外加出爾反爾,怎么不叫人切齒?”

    “你怎么知道?”

    鳳棲笑道:“靺鞨起兵時,提過‘十大恨’,起首不就是這兩條?”

    溫凌面色如沉沉黑鐵,嘴角挑著一抹嚇人的笑,好半天說:“你說的不錯!

    鳳棲沉著氣:“請大王滿飲合巹酒!

    溫凌抿著嘴,只盯著鳳棲,看都不看那金杯里的美酒。最后擠出一句:“喝了怎么說?”

    鳳棲說:“酒通誓言!

    “燕云一體,無法一城一城交割!

    鳳棲直接杠過來:“只在你愿不愿意一城一城交割,愿意,就沒什么不可以的!

    鳳棲盤弄著杯子,等他的回復(fù)而沒有等到,于是說:“那我先飲!

    溫凌伸手按住了酒杯:“等一等,別急。”

    鳳棲臉微微一紅:“我可不急!

    他干脆把她手里的酒杯拿開:“酒不急!

    鳳棲羞澀笑道:“若我們成夫妻之實(shí),也少不得天下皆知。大王是說話算話的人,娶妻而立盟,不然要被天下人瞧不起呢!

    賭他圖謀宏大,不止小情小愛;賭他的身份不能不在乎人望和風(fēng)評。

    溫凌把杯中酒往地上一潑,兩只杯子都捏在手心里,笑著說:“貴國任用的郭承恩,可不是善茬兒的樣子,從來沒見講誠信。這次騙了我的糧,騙了我的錢,妄圖在燕云建立他自己的力量,焉知是誰的圖謀?”

    鳳棲說:“我可不知道。他又不是我大梁的人,只不過騙了大梁一個官職而已!

    想起他曾經(jīng)還覬覦她,她就不由撇了撇嘴。

    于是斜瞥過去,譏刺他:“聽說,他也得了你賞下的一個‘涿州都管’的官職?”

    溫凌心里氣得吐血,面子上還是只能笑道:“我先不知道他是這樣拉大旗扯虎皮的,如今知道了,可得查清楚他。不然,有一天有人說我溺于美色,置國家大局于不顧;或說我怕得罪丈人家,對郭承恩及他背后的人睜只眼閉只眼我可真就冤死了!”

    鳳棲垂眸說:“你就這么看待我和親啊?”

    溫凌撇撇嘴:“我倒確實(shí)有些憋得難受不過,也是練練自己的定力。燕國公主,來日方長。”

    將來,兩國和談順利,他可以大大方方與鳳棲完成婚禮,行夫妻之實(shí);兩國決裂,他可以理直氣壯把鳳棲作為人質(zhì),拘于身邊做妾做婢,享受魚水之歡,順帶羞辱梁國。唯只現(xiàn)在,形勢不明,每一步都很關(guān)鍵,不能一時貪歡,落人口實(shí),壞了自己的大業(yè)。

    只聽“哐啷”一聲,那對金杯被他從窗口拋到了院子里,酒香從屋里漫溢到屋外。

    是夜,冀王溫凌睡在妾室的屋子里,而且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與和親來的燕國公主共枕而眠,人所皆知。

    北地的秋來得很早,仿佛不幾天就黃葉飄零,山河蕭瑟了。

    在涿州潛伏了很久的靺鞨冀王溫凌,突然開始拔營了。

    他回來吩咐鳳棲收拾行李的時候,鳳棲問他:“咱們?nèi)ツ膬海俊?br />
    溫凌簡單地說:“往北去。”

    “這里怎么辦?……”

    溫凌有些不耐煩:“我的弟弟會過來接管涿州。咱們往北去!

    鳳棲回顧著之前的局勢,再想想堪輿圖上的燕云位置,心里大致明白應(yīng)該是時機(jī)成熟,幽州可下了。

    按照當(dāng)時大梁和靺鞨兩國的協(xié)議,幽州是歸大梁的,而并州北邊的三州郡土地是歸靺鞨的。攻陷幽州就應(yīng)該是決勝之戰(zhàn),打下這北盧的“南都”,逃在西北的北盧就很難再入侵中原了,只能龜縮在西北的戈壁里茍延殘喘。

    想明白了,卻不能多話,鳳棲只問:“我的人,要跟著走吧?”

    溫凌搖搖頭說:“一路是行軍的速度,不能帶那么多累贅。你只許帶一個貼身的侍女,余外加一個翠靈,服侍你也服侍我。”

    鳳棲說:“我倒也罷了,大王只要一個侍妾?……”

    溫凌好笑般看著她:“你以為我?guī)е廊松嫌闹葙p景喝酒去的?”

    又說:“一路辛苦得很,你好好收拾收拾東西,要帶些又輕便又重要的東西去,我最多給你一輛大車裝東西,原來行李一帶十幾車那種可不行了!

    鳳棲說:“那我留在涿州豈不更好?”

    溫凌斷然說:“絕不可能,你必須跟我走。”

    鳳棲抬眼瞥瞥他:“反正來接管涿州的是你的弟弟!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臉色沉下來:“我沒空和你討價還價的,我說你必須跟我走,你就必須跟我走。再多話,你也不用收拾東西了,我直接找輛空車把你丟進(jìn)去押著走!

    鳳棲撅了嘴,扭身不理睬他,默默收拾自己的衣箱去了。舒次

    溫凌默默看著她的背影一會兒,才終于又開口:“你那些東西,我日后賠你。”

    鳳棲回頭像要吵架似的:“若是金玉和瓷器,或還可以賠。這些瞧著不起眼的古物,這世界上僅此一件,再無第二件可以賠償!

    溫凌語調(diào)軟下一些,撫慰她:“我知道你心疼這些寶貝,可是咱們一路去打仗,這些東西帶在路上更不保險遇到伏擊或追擊,說不得該拋下輜重糧草時也得拋,吃飯救命的東西都可以不要,何況區(qū)區(qū)的玩器?你跟著我,得有這個心理準(zhǔn)備!

    鳳棲默然了一會兒,問:“東西留在這兒能放心嗎?大王的弟弟,是個怎么樣的人?”

    溫凌說:“殺人不眨眼的魔鬼!

    鳳棲心想:你已經(jīng)夠殺人不眨眼了,還好意思說別人?

    溫凌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自嘲地笑了笑:“我雖也殺人,但我知道自己是為什么而殺,也知道什么時候不能殺。他不同,我父親很寵愛他,他年紀(jì)輕,有沖勁兒,但不肯了解漢人那套東西,單憑一腔子蠻勇南征北戰(zhàn)。我與他政見不同,關(guān)系不好,但勃極烈會議商量讓他來接手涿州,名義上是輔助我,事實(shí)上是監(jiān)督。帝王都不能駁回,我更不能不應(yīng)允。所以也不能放心他!

    他看見鳳棲凝然過來的柔和目光,心里突然一陣說不出來的酸軟,卻故意瞇著眼睛冷笑問道:“你在同情我?”

    術(shù)瓷

    鳳棲搖搖頭說:“有時候,人的孤獨(dú)是相通的。”

    溫凌像被她這話擊中了似的,好一會兒方道:“不錯!

    鳳棲收拾得差不多時,他過來說:“你那琵琶,記得帶上!

    “死沉死沉的!彼室庹f。

    “不缺這一小件,”他說,“帶上吧!

    這琵琶是母親的遺念,他不說,鳳棲也一定會帶上,只是這一試探知道他居然也有這樣特別的一面,倒是鳳棲沒有想到的,于是她乖順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還要學(xué)學(xué)騎馬。”溫凌又說,“大車畢竟太慢了,遇到緊急的情況而不會騎馬,只能被拋下,就像輜重似的。”

    鳳棲問:“你也會拋下我么?像輜重似的?”

    溫凌說:“你曉得什么是戰(zhàn)爭么?生死攸關(guān)時,誰還顧得上一個女人?”

    鳳棲挑了挑眉說:“好吧,我學(xué)!

    溫凌送給她一匹小白馬,蒙古種,個頭不很高,但很結(jié)實(shí),配了鑲銀的皮革鞍韉,胸口掛了大紅絨線的流蘇和鏨刻精致的銀鈴做裝飾。

    “這馬馴順!睖亓璋疡R韁遞給她,“左腳踩鐙,右腳跨上馬背!

    她的褙子和裙子很不方便,不小心就卡在馬鞍上了。溫凌皺著眉頭親手幫她理裙子,然后把為鳳棲準(zhǔn)備衣物的溶月罵了一頓。

    “控好韁繩,微微弓腰,雙腿要使力夾住馬腹,馬跑得快的時候身子要抬離馬鞍。”他簡單地說了幾個要領(lǐng),見鳳棲握著馬韁坐穩(wěn)了,又道:“馬是活物,聰明得很,也沒什么好教的,我們自小兒在馬鞍上長大,騎騎自然就會了。”

    毫無征兆的,他揮鞭一甩,鞭子在空中發(fā)出響亮的破風(fēng)聲,鞭稍在馬臀上一掃,那匹訓(xùn)練有素的小白馬頓時像得到命令一樣,嘶鳴一聲就朝前跑去。

    鳳棲被帶得身子后仰,嚇得本能地拉住韁繩,夾緊了鞍韉。

    溶月驚叫一聲:“!娘子當(dāng)心!”

    溫凌皺著眉瞥了溶月一眼,又重新凝注著鳳棲。

    鳳棲在馬上左搖右晃的很狼狽,那腰風(fēng)擺楊柳一般,看著玄,其實(shí)挺穩(wěn),她漸漸學(xué)著弓腰穩(wěn)住了重心,而后小馬繞著外城飛馳,她的身影轉(zhuǎn)過彎就看不見了。

    涿州城不大,不到兩刻鐘,鳳棲乘著馬就從另一邊繞回來了。馬蹄揚(yáng)起好高的塵土,她努力地拉韁繩,又不敢太使勁,小白馬對身上這位不嫻熟的騎手也有些不知所措,減緩了速度,最后被溫凌帶住了。

    溫凌看馬鞍上的人,臉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皺著眉又像是怕得要哭,他露出了一個難得的笑容,伸手把她抱下來:“你看,只要自己不怕,就不會摔的!

    鳳棲好像都要站不穩(wěn)了,撣撣腦袋上的灰塵,也說不出話來。

    溫凌用馬鞭指著北邊:“那邊,就是幽州。北盧大皇子稱帝登基,已經(jīng)寫了好幾封信來表示求饒投降。咱們這就過去,受降之后就有了北進(jìn)的根基了。”

    他躊躇滿志地笑著,秋日的陽光灑在他牙白色的肌膚上,腮邊的胡茬兒都看得清楚。

    他拉著鳳棲的手,溫柔又有力地握著,俄而回頭脈脈地看她,一瞬間給人一種英雄眷侶的錯覺。

    第 32 章

    鳳棲對和親后自己會顛沛流離有心理準(zhǔn)備, 好在幽州離涿州不遠(yuǎn),秋天天高氣爽,道路干燥平坦, 跟著溫凌, 補(bǔ)給很足,一路也不算受罪。

    到了幽州城外,團(tuán)團(tuán)圍困, 一封書信進(jìn)去, 很快有北盧的人出來談判。

    他們談什么,鳳棲無從知曉, 倒是趁著難得的休憩的日子, 和溶月、翠靈兩人,一起把衣衫被褥拿出來洗曬。大軍里沒有其他女性,就連鳳棲自己也不能躲閑,用襻膊挽住袖口,在小溪邊幫著浣洗。

    翠靈最過意不去,邊絞著一條長裙邊說:“公主放下,我來吧。你那么嫩的手, 小心洗粗糙了!

    鳳棲笑道:“沒事,浣洗的活兒,我雖然平日不做,但也是會的。這樣好的天氣, 曬著太陽,撩著清凌凌的溪水,很愜意呢!”又喊:“溶月, 和我一起把這件夾襖扽直了曬,早晚涼了, 要穿呢。”

    翠靈過來幫著一起在樹間拉了繩晾衣服。

    鳳棲一眼瞥去,翠靈的雙手亦是白凈細(xì)嫩,手指纖長,中指和無名指上還有帶過戒指的嫩白色的痕跡。

    這個女子,舉止大方優(yōu)雅,但唯獨(dú)對溫凌諂媚依賴,叫人看不透。

    鳳棲閑閑說:“好像冀王今日已經(jīng)在談幽州投降的事了,不知我們哪天可以進(jìn)城?”

    溶月跟著說:“唉,趕緊進(jìn)城吧,外頭的風(fēng)沙真是太大了!吃了這些天的干餅路菜,嘴里都麻木了,幽州到底是國都,應(yīng)該可以打打牙祭!

    鳳棲“噗嗤”一笑:“你這個沒出息的家伙!

    翠靈很勉強(qiáng)才擠出一絲假笑,悄然望了一眼高大的幽州城門,說:“大皇子是投降的,不知現(xiàn)在是怎么和談的?”

    鳳棲道:“多是做‘安樂公’吧?”

    【按,安樂公:劉禪,投降后被魏帝封為安樂公!

    翠靈眉目間恨意凜然,用力把衣袖的水絞干,冷笑道:“那可太便宜他了!”

    鳳棲不動聲色,又說:“又或者,驅(qū)為犬馬,對付大皇子的親爹北盧那位逃到戈壁里的皇帝?”

    翠靈道:“他沒那能耐,他的能耐全是他舅舅蕭乞斤給的,冀王若不是清理掉了蕭乞斤的殘部,也沒那么容易攻下幽州城。”

    鳳棲垂頭,有一會兒不做聲,再開口時已是說:“姊姊,慎言!”

    翠靈笑道:“我沒什么好怕的。”

    她看見溶月去溪邊漂洗另一身衣衫了,湊近輕聲說:“冀王這段過得也不好。他急于攻下幽州,偏信了那個自稱是代表大梁的郭承恩。哪曉得郭承恩兩面三刀,左右逢源,從南梁騙了錢財糧草和節(jié)度使的虛位;從靺鞨騙了駐扎涿州,征斂四周別郡錢稅的機(jī)會;甚至連南梁的歲幣都悄悄運(yùn)出去了一些中飽自個兒的私囊!現(xiàn)在他那支隊(duì)伍‘吃飽喝足’,知道靺鞨野心大、難伺候,也知道大王發(fā)現(xiàn)了他監(jiān)守自盜,所以他已經(jīng)拋下幽州涿州,馳往云州去了。大王軍糧捉襟見肘,在他國內(nèi)是犯了大過失,不得不放棄涿州,試著從幽州找補(bǔ)給!

    云州也是燕云十六州的組成部分,一邊連通廣袤的西部山脈,一邊連通天塹的幽州地帶郭承恩不想做任何人的附庸與走狗,所以首要考慮的是壯大自己的實(shí)力,確實(shí)惹厭,但也確實(shí)不會成為兩國交兵時會關(guān)注的重點(diǎn),可以慢慢養(yǎng)精蓄銳,蠶食四周,擴(kuò)大地盤。

    小人是真小人,但也是聰明人。

    然而溫凌與北盧幽州方面的談判大約是失敗了,因?yàn)轼P棲和翠靈很快看到中軍帳里推出來兩個人,嘴里嚷嚷著什么,又像是哀告,又像是說理,但并沒有什么用,兇神惡煞般的靺鞨士兵把兩個人按跪在地上,沒用大刀,只是掏出腰帶上的解手刀,殺豬割肉般把兩個人的左耳割了下來。

    慘叫聲不絕于耳,兩個人疼得起不來身,戰(zhàn)栗著捂住耳朵。

    而后,溫凌慢慢踱步出來,依然是笑融融的模樣,說:“放心吧,不殺你們。和你們主子說:幽州他投降不投降,我都能三天內(nèi)拿下我可不是孱弱的南梁、無能的衙內(nèi)章洛;給他投降的機(jī)會,不過是彼此留面子罷了。他若不降,等我的大軍開進(jìn)幽州城便有他好看!

    兩個使臣灰溜溜的,嚷嚷聲變作了痛苦的呻喚。

    溫凌笑道:“馬給他們,別顯得我們小氣。讓他們進(jìn)城回話吧。我再給你們主子半日時間,下午太陽落山前城門不開著迎接我們,我就轟開城門給他瞧瞧!

    兩個使臣忍著痛上馬朝城門而去。

    溫凌瞥眼看見鳳棲她們?nèi)齻,對翠靈招招手:“正好,我這里也有貼身的衣服要洗,親兵洗得不干凈,還是你來!

    翠靈很馴順地擦擦手上的水珠,跟著溫凌進(jìn)了他的大帳。

    她這一進(jìn)去就是半天。日上三竿的太陽直直地曬到了中天。

    鳳棲在給她的小白馬刷毛,溶月只敢在一旁拎水打下手:“娘子小心,別讓這個畜生東西一腳踢過來!

    鳳棲笑道:“你也該學(xué)學(xué)騎馬。”

    溶月雙手直擺:“罷了罷了!我可沒命騎這玩意兒!我勸娘子也少騎吧,萬一疾馳中摔下來,可不得摔斷胳膊腿兒?要是脖子摔折了,就成了癱子了!”舒呲

    鳳棲說:“馬通人性,哪那么容易就摔了你?倒是咱們這樣在軍中,連騎馬都不會,萬一有個事,你還憑兩條腿跑么?”

    溶月說:“我覺得這位冀王挺能耐,會護(hù)著娘子的!

    鳳棲不由冷笑,正想說什么,瞥眼見翠靈低頭揭開帳篷的門簾,挎著一大包衣服出來了,就把話咽下去了。

    她迎上翠靈,只見是一頭細(xì)密的汗珠,面色白里透紅,眼眸發(fā)餳拜上次“講學(xué)”所賜,鳳棲隱約明白了。她伸手說:“來,我們幫著一起洗吧!

    翠靈讓了讓胳膊,陪笑道:“不用,我自己來就好。公主忙自己的去!

    翠靈到溪水邊,把包袱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浸濕里面有男人黑白灰的內(nèi)外衣裳,也有幾件顏色艷麗的女子內(nèi)衣,大概是翠靈剛剛換下來的。

    溶月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低聲對鳳棲咬耳朵:“真是不要臉的!大白天就‘伺候’上去了!

    “噓!”

    溶月不服氣:“怎么了,還怕她?我就是瞧不上這種狐貍精!”

    “人家是不想和我們斗,不然,就你這張大嘴,早給打成一灘爛肉了!”鳳棲低聲警告她,“你嘴上總叫我謹(jǐn)言慎行,怎么自己卻做不到呢?”

    溶月閉上了嘴,悻悻地不說話。

    鳳棲刷好她的馬,自己學(xué)著緊了鞍韉,試了兩試就自己騎跨上去了,長裙累贅不便,她干脆把裙子都提起來,露出里面茜紅色的長褲和嵌珠繡花鞋,溶月急忙幫她放裙子遮掩,鳳棲說:“不用,下馬又會麻煩的。”

    鳳棲跑了一圈馬,有些氣喘吁吁的,再回到中軍帳前時看見溫凌也出來了,一身黑鐵甲,絳色斗篷,抱著胸看著騎馬的鳳棲。

    俄而他笑道:“騎得已經(jīng)有模有樣了,若是再快些會更好!

    上下打量著她:白纻上衫,杏色褙子,鵝黃裙子堆在馬鞍上,唯有嬌艷若三春桃花的茜紅褲子在白馬背上顯得奪目。她的臉也帶著日曬的紅暈,與剛剛榻上那位有著異曲同工的誘人之處。

    只是暫時可望而不可即。

    鳳棲說:“那行,我再跑一圈。向大王借一條馬鞭子罷!

    溫凌想了想,把自己的馬鞭遞了過去,又說:“單手持韁,可要穩(wěn)住了。”

    鳳棲俯身接過馬鞭,鞭子上的皮革烏油烏油的,被陽光照出光澤,鞭桿上還殘存著他的體溫。

    “怎么用?”

    溫凌的手從她大腿上有意無意地拂過,然后拍了拍馬臀:“照這兒抽,多用點(diǎn)力氣!

    鳳棲不動聲色,道聲“好的”,輕輕用鞭桿敲敲馬臀,又夾了夾馬腹,小白馬“咴咴”嘶鳴兩聲,又朝前而去,一路絕塵。

    溫凌看鳳棲策馬越過低矮的網(wǎng)城蒺藜,一路直往群山間跑,不由在后面喊:“你去哪兒?那兒不能走了!

    鳳棲大概是離得遠(yuǎn)沒聽見,跑得越發(fā)穩(wěn)當(dāng),眼看轉(zhuǎn)過前面一座小坡,就可以到達(dá)兩山環(huán)抱間的驛道,再轉(zhuǎn)過去,就不能看到了。

    溫凌臉色不大好看,轉(zhuǎn)臉對自己的一個親兵說:“把那匹馬牽過來!

    溶月見親兵牽過來的不是溫凌日常騎的油黒烏騅馬,覺得奇怪,而他極其嫻熟地跨上去,伸手又要弓箭。溶月有些緊張起來,多嘴問道:“怎么還要弓箭?”

    溫凌在馬上斜乜了她一眼,冷笑道:“說不定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溶月頓時嚇傻了,呆站在原地,看著溫凌弓著身子箭一般飛馳過去追人。

    遠(yuǎn)山里響起他嘹亮的唿哨聲,一聲聲回蕩著,傳得越來越遠(yuǎn)。

    溶月心里拔涼拔涼的,不由地握著翠靈的手哭起來:“怎么辦?他想干什么?”

    翠靈也正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怔怔地望著遠(yuǎn)方,好一會才說:“太傻了,如今不靠著他,連活路都沒有!

    說話間,兩山交疊的路口揚(yáng)起高高的塵土,又一會兒,兩人兩騎的身影出現(xiàn)在驛道上。

    溶月松了一口氣,但想想自家主子的胡鬧,心又懸起來了。

    再一會兒,兩騎近了,小白馬跟在溫凌所騎的大馬后面,一起躍過了蒺藜,騰起漂亮的弧線,而馬上兩人,都是伏低身子,隨著馬兒的起躍稍稍彈起,而后減速,馴順地到了河邊。

    溫凌先下馬,幾乎有些粗魯?shù)貖Z過馬鞭,再把鳳棲扯了下來,沒讓她兩腳落地,而是直接扛在了肩膀上。

    一路上他親信的士兵們興高采烈起來,有打著唿哨的,有鼓掌叫好的,有哈哈大笑的……

    鳳棲倒掛在他背后,臉漲得通紅,捶了他的背兩下,喊著:“這是干什么?放我下來!”

    溶月?lián)镍P棲,小跑著上去,陪著笑臉對溫凌說:“大王,我們家娘子身子嬌弱……”

    溫凌的馬鞭一直沒有離手,此刻兇橫地用鞭子指著溶月的鼻子:“滾開!”

    溶月又害怕,又擔(dān)心,淚水嘩嘩地往下流,想攔又不敢攔,嘴里喃喃地說:“不是……我們家娘子……”翠靈一把將她拉開,低聲說:“你別多事了!這么多話,是上趕著想給主子當(dāng)替罪羊么?其實(shí)你不分辯,也不會有什么大問題。”

    看這架勢,大概是男人的疑心病犯了。不過鳳棲的身份在這里,冀王不會做怎么樣過分的舉動,也就是嚇唬嚇唬罷了。

    鳳棲被扛到溫凌的大帳中這是她第一次進(jìn)他的大帳:前半是處理事務(wù)的軍帳,矮案上放著沙盤,四壁掛著各色堪輿圖,武器架上擺著各種武器,正中的屏風(fēng)前還有一架鼓,一架五彩小旗;繞過屏風(fēng),后半是他的寢臥,沒有床,地上鋪著狼皮,皮上又是一層柔軟的羊皮毛褥子,被子也是厚厚的羊皮,鳳棲隨軍而來,也嘗試著用過,又輕又暖,但是膻味太重,她還是改用了自己的絲綿被子。

    還在瞎想,她已經(jīng)被扔到了一疊羊皮毛中,昏頭昏腦一抬頭,看見溫凌在兩手間纏繞他那條烏油皮的鞭子,目光凜凜像頭野狼。

    鳳棲壯著膽子問:“干嘛呀?兇巴巴的!

    第 33 章

    溫凌說:“你問我?我還要問你!你干嘛呀, 騎馬往山里跑?”

    鳳棲噘嘴說:“我不過看看馬能跑多遠(yuǎn)。”

    溫凌不由冷笑:“多遠(yuǎn)?你想讓它跑,它可以連跑一兩個時辰,正好跑在深山洼里, 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 半途狼叼了你去,分而食之!

    鳳棲給他說得汗毛站班,硬著頭皮說:“我又不傻, 跑那么遠(yuǎn)干什么?”

    溫凌蹲到她身前, 笑道:“你是不傻,今日試探試探我, 明日試探試探我, 等試探出我的底線,就好調(diào)皮了么?”

    鳳棲退了兩步:“別胡說。馬是你叫我學(xué)騎的,偏生又把我看得那么緊做什么?你還真擔(dān)心我的小命?還是居然怕我跑了不成?”

    她那又嬌又悍的王府千金的嫵媚勁兒不自覺地就會流露出來。溫凌一邊起疑心,一邊也覺得她應(yīng)該沒那么大膽子。

    但是亂跑出界這條,還是得教訓(xùn)她,也得立立威,于是男人說:“過了行營網(wǎng)城的鐵蒺藜, 就是你的禁區(qū)。得讓你長長記性!”

    掉轉(zhuǎn)鞭桿,不輕不重在她腿上打了兩下,頓時看見她咬著嘴唇,眼眶里含著一泡淚。

    溫凌故作威嚴(yán):“哭什么, 這簡直是微末至極的小教訓(xùn)了。給我記著,下次再有不聽話,直接摁翻了重打二十下!聽見沒?”

    鳳棲一眨眼, 兩顆淚珠從臉頰上滑落。她氣呼呼說:“你這個人殘暴無情,我討厭你!”

    小女孩般的模樣終于把他憋了許久的笑逗了出來:“不錯, 我殘暴無情,可你也沒法子了。”忍不住湊過來親她。

    她臉用力一扭,他只親到了她的臉頰,咸咸的淚水沾在唇邊,他舔舐了一下,一雙漆黑的眸子幾乎射出灼熱的光。

    然而還是很忍得住,邪笑著說:“將來,我管叫你喜歡我還來不及。”

    “我要出去!”鳳棲捂著腿,感覺腫起了兩道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挨打是破天荒了。她是真委屈得落淚,但心里也清明著:小作怡情,對面這個男人絕非善茬兒,心硬手狠,與他相處的“度”極其重要,這次的事自己挑釁在前,挨了打只能先忍受著,到此為止。

    溫凌看她哭了,臉上浮著紅暈,寬容地笑道:“好了,小小教訓(xùn)一下,也不值得這么生氣吧?我給你賠不是,不過,要是你再不聽話,該打我還是得打!

    把她扶起來,擦了眼淚,動作輕柔得跟剛才判若兩人。

    鳳棲甩開他,賭著氣跑到大帳前頭,瞥見桌上的沙盤,悄然多望了一眼;假裝揉眼睛,又環(huán)顧了四周的堪輿圖。而后眼角余光看見溫凌跟過來,便一跺腳,發(fā)足往外而去。

    外面,溶月正擔(dān)心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見鳳棲不多會兒就出來了,才放下心,上前扶著,看著她臉上淚痕,心又懸了,低聲問:“怎么了?他欺負(fù)你了?”

    鳳棲說:“別說了!回去!”直往自己住的帳篷去。

    關(guān)好帳門,她揭開裙子看了看自己的腿,溶月心疼地倒抽涼氣:“都紅腫了!他也太狠了!怎么說都是未婚妻,哪有這么打的?”一邊吹氣一邊問:“疼不疼?疼不疼?”

    鳳棲說:“現(xiàn)在不疼了,唉,我怎么忘了這茬兒馬是他的!

    “什么?”溶月聽不懂。

    鳳棲也不打算讓她聽懂。上完藥,她怔怔地在帳篷里復(fù)盤:

    大梁的馬政做得不好,主要是沒有養(yǎng)馬的地方,父親封邑所在的并州有些養(yǎng)馬的草場,但是地方不大,養(yǎng)的不多,而且馬政是官家最關(guān)心的軍政,都是節(jié)度使曹錚管理,從來不讓她爹爹染指,加上爹爹好文不好武,這些騎馬射箭的把戲他也沒興趣。

    今天她確實(shí)是想試試馬的耐力,也想到網(wǎng)城之外看看地形。其實(shí)出了兩山環(huán)抱的地方,自己也慫,打仗這些年,荒草早已長遍了驛路,她根本看不清腳下是什么。

    馬倒是識途,但馬畢竟是馬,當(dāng)溫凌騎著一匹老馬追上來時,他一聲長嘯,老馬一聲長嘶,那小白馬就減速等著,再然后,不管她韁繩往哪兒拉,小白馬都回過頭,撒著歡兒奔向溫凌。

    溫凌只消在那里站著,面色如鐵似的陰沉。

    小白馬蹭著他騎的那匹馬,打著轉(zhuǎn)轉(zhuǎn)討好;而老馬也很溫柔,打著轉(zhuǎn)轉(zhuǎn)陪著小馬消磨。

    溫凌當(dāng)時冷冷笑道:“你往哪兒去?這小馬經(jīng)驗(yàn)不夠,還得頭馬教導(dǎo)呢。”

    鳳棲頓時明白溫凌曾經(jīng)的話,馬不是車,它是有靈性的。這馬長于溫凌的軍營,不會長久地離開,更會像今日這樣,只需母馬的一聲呼喚,它立刻會撒著歡兒飛奔回來。

    于是接下來她學(xué)的乘馬的技藝全部作廢。小白馬只管乖乖跟著老母馬,而老母馬非常忠誠地聽從溫凌的指揮。于是她也只能毫無反抗只能地被牽了回來,挨了兩鞭桿的打。

    夜晚,溶月的輕鼾早就響了起來,鳳棲一直沒有睡著。

    溫凌的軍帳里,沙盤上擺的是幽州城的地形方向都一模一樣,她跑馬時已經(jīng)看出來了;但四周的堪輿圖很復(fù)雜,大部分她完全看不懂,但有一張圖上畫著并州和應(yīng)州四周的山水,山水的走向趨勢她很熟悉。

    郭承恩帶著精銳的隊(duì)伍逃往應(yīng)州了,溫凌擺著并州的地圖是想追擊還是另辟戰(zhàn)場?

    鳳棲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晉地是謂“山河表里”,是關(guān)山脆弱的南梁北邊一脈最重要的防線。從并州一路往南,除了一條黃河,幾乎沒有什么險阻和天塹,就能驅(qū)馬直達(dá)汴梁,汴梁這座京師,太.祖皇帝不得已定都時曾說:“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殫矣。”后世好多年,大家看著汴京繁華無雙,人口逾百萬,再想不到太.祖皇帝為何擔(dān)憂民力會殫竭。

    正想得雙目炯炯,想睡又被溶月的鼾聲吵得不行,鳳棲敏銳的耳朵從貼地的枕頭上聽見嘈雜的聲音。

    馬蹄聲!

    她驚坐起來,心道溫凌選了個半夜攻城?

    實(shí)在是睡不著了,披上一件厚絨斗篷,悄悄揭開帳篷一角鉆了出去。

    外頭黑漆漆的,連火把都沒有點(diǎn),但大營的西南角,靠近幽州城門的一側(cè)人影幢幢,刀兵相碰,馬兒時不時發(fā)出咴咴聲,不注意也只以為是正在吃夜草。

    溫凌的大軍幾乎都是黑衣,披掛的鐵甲也是暗沉的鐵黑色,不喜歡磨光亮,怕太顯擺。

    鐵黑色大軍里的唯一亮色,是穿著飄飄長裙的翠靈,應(yīng)該是最時新的上碧下黃的配色,但黑暗里只看出一團(tuán)亮灰。

    她被溫凌攬于馬前坐著,腰板挺得筆直,鳳棲都仿佛能從她得意的身形看出她這會兒一定在笑。

    溫凌手中有一支火把,火光調(diào)得宛如流螢,他上下?lián)]動著火把,應(yīng)該是在指揮軍伍。于是那鐵黑色的隊(duì)伍悄無聲息地變成一道道人流,朝著幽州城下四面環(huán)圍而去。沒有星光的夜晚,一切顯得干凈有序,讓人再想不到這鐵黑色的暗流已經(jīng)涌動著殺氣。

    很快,鳳棲聽見了擂木撞擊城門的聲音,大概幽州的守軍從睡夢中驚醒,突然就一片鬧哄哄起來。

    喊打喊殺聲越來越響,溶月睡得極沉的人,也不由揉著眼睛坐起來,惺忪地問:“發(fā)生什么了?哪里這么吵?”

    “打仗了!兵P棲簡短地說。她自己拿了衣服鞋子在穿,在溶月?lián)溥^來拉住她之前走出了帳篷。

    這是月黑星稀的一個夜晚,厚厚的云層壓在天空,除了四處幢幢的人影在搖動,幾乎看不清什么東西。一陣秋夜的風(fēng)吹過來,鳳棲不由縮緊肩膀,但怕溶月阻礙,忍著冷沒有回去取斗篷或披帛,而是踩著營中的草地,憑著白天的記憶往大營西南邊而去。

    穿好衣服的溶月跌跌撞撞跟出來,喊了一聲:“娘子你干什么呀?”就被鳳棲厲聲喝止:“閉嘴!你聽這里有人嚷嚷?!”

    已經(jīng)晚了,巡營的士兵已經(jīng)有好幾個循聲飛奔而來,雪亮的刀已經(jīng)抽了出來,一句話不說,但身上滿滿的煞氣,瞪著鳳棲和溶月。

    溶月的聲音瞬間咽了下去。

    鳳棲端著架子,低聲說:“大王在前線打仗,我很擔(dān)心他。”

    那巡營士兵中為首的一個用磕磕巴巴、四聲不協(xié)的漢語說:“你,不許出去。邊界,不許出去!

    鳳棲點(diǎn)點(diǎn)頭:“我知道,我不會出去,我也不敢出去。但是我很擔(dān)心大王,我要看看幽州城下的狀況。”

    那士兵撓了撓頭,很為難的模樣。

    鳳棲努努嘴指向網(wǎng)城四角的簡易望樓:“我能不能上去看看!

    那士兵尋思冀王只命令王妃不得離開網(wǎng)城,但行營中四處都不禁絕她去,那么區(qū)區(qū)望樓,應(yīng)該沒事。于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繼續(xù)用生硬的漢語說:“那個,高,爬上去,摔。”

    鳳棲笑道:“我不怕!

    又指著望樓說:“那個,用靺鞨語怎么說?”

    那士兵來了勁,憨憨一笑,說了句稀奇古怪的話語,鳳棲也重復(fù)了一遍,點(diǎn)點(diǎn)頭:“那麻煩你帶我去吧!

    靺鞨人不講究什么“男女大防”,鳳棲也不愛講究這個。

    她一路好奇地跟士兵交流,兩個人連猜帶比劃地,鳳棲學(xué)了好些靺鞨語的詞匯,而說得發(fā)音不準(zhǔn),也逗得那士兵哈哈大笑。

    到了望樓下,才發(fā)覺看起來是搭建簡陋的木塔,實(shí)際有近十丈高,而梯子連扶手都沒有,放哨守望的士兵飛猱一般蹭蹭幾下就躥上去了,而穿著裙子鳳棲干瞪眼。

    溶月說:“算了算了,看得到又怎么樣?”

    鳳棲很執(zhí)拗:“我想看看他那邊情況怎么樣了!

    溶月想笑她未免太多情,到底不敢,只抿著嘴一眼一眼地瞧她,憋急了才說:“以后有的看一輩子呢。”

    鳳棲斜瞪了她一眼,又見那個懂點(diǎn)漢語的士兵咧著嘴也在傻笑,雖有些氣惱,但也沒有真惱起來,只是擰了溶月一下說:“再胡說,我擰爛你的嘴!”

    她看了看高高的望樓,給自己鼓了鼓氣,提起裙擺掖在腰間,然后很小心地往上攀爬。

    開始還沒什么,越到上面越叫人心驚膽戰(zhàn)。鳳棲一點(diǎn)都不敢往下看,只能咬著牙一步步往上攀爬。幾個士兵也緊緊跟隨著保護(hù)她,她不斷給自己打氣,也因著無路可退的勇氣,竟然真的爬到了望樓頂上。

    望樓頂也就是間加了茅草的小閣,不過到底有高度在,四野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鳳棲早已聽見幽州城外的動靜,此刻在望樓頂上,即便是這樣極黑的夜,也隱隱能看見城墻上亂糟糟的炬火,自上而下流星般的火箭,聽見吶喊聲、尖叫聲、擂鼓聲……最響的莫過于擂木撞門的動靜。

    動靜越來越大,大約偷襲得手,城門攻破了。

    天邊露出了一點(diǎn)淡淡的魚肚白。

    漸漸可以看到城門口血流漂杵的模樣,而城門洞開,黑黝黝的。

    黑漆漆的人影已然占領(lǐng)了幽州城頭,劍戟林立溫凌贏了。

    第 34 章

    混亂的聲音終于漸漸停息。洞開的城門處飛奔出幾騎, 舞著表示勝利的黑底海東青旗,向城外行營而來。

    看打扮應(yīng)該是靺鞨的將領(lǐng),進(jìn)了轅門之后開始指揮拔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撤走, 而是留下了在城外的糧倉和圍城的部分兵卒, 網(wǎng)城還額外加固了。

    溶月在望樓下喊:“娘子,剛剛那位兵爺說,讓咱們也一道進(jìn)城。您快下來吧!”

    鳳棲被秋風(fēng)吹得瑟瑟發(fā)抖, 其實(shí)早就想下來了, 可是兩面沒有扶手的直梯,下比上更難百倍!叫她看得心驚膽戰(zhàn)。

    她試了試, 下了三五步一低頭就覺得頭暈眼花, 那直梯仿佛陡崖,一眼望到地面,仿佛下一步就會摔下去似的。

    溶月也看出了她的害怕,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嘴里還抱怨著:“先就叫您不要上去,不要上去,可非不聽!現(xiàn)在好了, 上山容易下山難!怎么辦呢?”

    可望樓上的哨兵卻是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走就是了!有什么好怕的?會走路不會?”還健步如飛地表演了一下,果然看他上上下下,真如猿猴一般輕巧靈快。

    鳳棲看這梯子這么窄,根本不可能有人幫她, 除了自己忍著害怕一步步下來,別無他法。

    雖然手已經(jīng)被凍僵了,淚水像掛霜一樣凝在臉頰上, 她還是只能自己咬牙,瞥一眼深淵般的身下, 一步一步小心地踩著梯級,烏龜爬似的向下挪動腳步。十丈多高,她也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兩條腿最后都麻木了,只會機(jī)械地往下挪動,穿著軟底繡花鞋的一雙腳被粗制濫造的木梯梯級磨得生疼,下一步都是火辣辣的。

    好在一只腳終于踩到了平實(shí)的地面。

    鳳棲舒了一口氣,再往上看看,十丈高塔仿佛也沒有那么高了,她頭也沒回,伸手對一直守候在下面的溶月說:“我凍死了,斗篷呢?帶出來了嗎?”

    一件厚厚的斗篷披到她身上。

    鳳棲一直是極其敏感的人,斗篷的質(zhì)地、重量、氣味都不是她的那些的。

    她渾身一滯,隨后從斗篷柔軟的皮質(zhì)、蓬松的紫貂毛領(lǐng)和淡淡的馬膻味上意識到斗篷的主人是誰了。

    斗篷的主人在她背后,聲音低低的,是帶笑的:“不錯,你配做我的女人!”

    夸贊而不是嘲弄,很明顯。

    鳳棲只敢抬頭從木梯的間隙里看了看轅門的方向。

    冀王溫凌的烏騅黑馬停在轅門口,馬背上迎風(fēng)坐著翠靈,翠靈果然穿著上碧下黃的衫裙,披著白狐肷的斗篷她也是極標(biāo)致的美人,臉頰上一滴鮮血凝著,宛如點(diǎn)畫的朱砂面靨,隨著她捉摸不透的笑意而忽閃忽閃的。

    溫凌的笑聲音繼續(xù)從她背后傳來:“現(xiàn)在不冷了吧?十丈的高塔,風(fēng)吹起來是真冷呢。”

    何止不冷!她渾身都在發(fā)燒似的,垂了頭說:“現(xiàn)在不冷了!

    “怎么還在抖呢?”他終于還是忍不住笑話她,“后怕?”

    鳳棲垮著臉,半晌說:“這樣高的塔,第一次爬上去,怕也不丟人!

    他突然又轉(zhuǎn)性兒一般安慰她:“可不是,怕也不丟人。很多士兵第一次上望樓,腿都是打哆嗦呢,得鞭子抽著上去,膽子才能慢慢練出來。你第一次這樣,雖然狼狽極了,倒也不容易了!

    真是狼狽極了!

    鳳棲想著自己一步三顫地往下爬的丑樣子被他看在眼里,心里真是郁悶。

    她一轉(zhuǎn)身,比這更郁悶的是溫凌直喇喇看過來的目光。

    她寧可他不用這樣欣賞又心疼的目光看她!

    鳳棲扯下肩頭的斗篷,面無表情地說:“上上下下爬了一通,渾身都出汗呢。也就剛剛覺得冷,這會兒突然覺得嫌熱了!

    把斗篷三兩下疊成方塊樣,遞給了溫凌。

    溫凌一挑眉,沒接,又低聲問:“還生我氣呢?腿還疼?”

    翠靈“噗嗤”一聲笑。

    溫凌注目過去,又低頭看著面前這個又嬌又冷的小美人,笑道:“你問問翠靈她們,挨過我多少打?敢惱不敢惱我?求還求不來呢!就如你們中原人說的:‘打是親罵是愛’嘛!”

    鳳棲頓時惱了:“哪個跟你‘打是親罵是愛’!”

    “咚”地一下,把方塊包似的斗篷丟在溫凌懷里,扭身對溶月說:“走!”

    后面,一群男人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起來。

    “很快就能進(jìn)城了!睖亓柙谒澈笳f,“在外面這段時候,不習(xí)慣的多吧?”

    “還好!兵P棲扭頭回答。

    溫凌笑道:“別打腫臉充胖子了!就你這嬌滴滴的,暗地里哭了多少回鼻子了?進(jìn)了城,日子能舒坦些!

    鳳棲撇了撇嘴,而看到不遠(yuǎn)處馬背上那位翠靈表情可琢磨之處甚多,于是正色道:“進(jìn)城是大王的要事,與妾無關(guān)。現(xiàn)在幽州外城門洞大開,想必接下來還有宮城那一關(guān)?”

    郭承恩和章洛當(dāng)時輸就輸在攻下幽州外城之后自以為是,大肆在城里劫掠,激起幽州軍民的反抗,宮城也借此機(jī)會嚴(yán)防死守,硬是撐到了援軍前來,反而把郭承恩和章洛打得丟盔棄甲。

    章洛回京后只小小處分,郭承恩則更劃算,拿著滿腰包從幽州城劫掠來的財物,繼續(xù)招搖撞騙。

    前車之鑒猶在,溫凌也是聰明有雄心的人,當(dāng)然心里明白因果,更不會為了一點(diǎn)小財而自毀前程。

    不僅明白,而且溫凌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計劃和打算。

    他面有得色,而且不自覺地回頭望了翠靈一眼,笑容漾起在嘴角。

    鳳棲心道:翠靈絕不是簡簡單單一個涿州官伎,只怕內(nèi)里丘壑不淺。

    靺鞨的大軍開進(jìn)幽州城時,紀(jì)律嚴(yán)明,不搶不掠,仍是一副要繼續(xù)打硬仗的模樣,很快占領(lǐng)了城池四門和四座角樓、十二望樓,接著,沿著城中一條永濟(jì)渠,把控了水源,這才徐徐環(huán)圍住宮城作為北盧的南都,現(xiàn)在被篡權(quán)登基的大皇子居住著,而情勢迫人,想來這位皇子在再次被大軍包圍之后,日子也甚是難過了。

    這已經(jīng)是溫凌占領(lǐng)幽州五天之后的事了。

    溫凌這天晚上才拋開之前雄鷹一樣警覺的模樣,打開幽州皇城邊的兩座大倉,搬出供上的細(xì)糧、存放的臘肉、大量的美酒,又宰殺牛羊,從集市買了新鮮菜蔬和魚蝦,在環(huán)圍皇城的軍營中開始了慶功大宴。

    雖然是在城市里,一群靺鞨人還是像在草場上一樣,搭建帳篷,拉開網(wǎng)城,燃起篝火,由薩滿女巫先行祭天祭神之禮,鼓聲震天,而后是所有人分享祭神撤下來的胙肉,載歌載舞、吃喝玩樂鬧到半夜。

    期間,溫凌幾次來到鳳棲所在的營帳里,一次比一次喝得酩酊,笑嘻嘻招招手說:“出來跳舞!”

    鳳棲自己開了一小桌飯菜,自斟自酌反而痛快,而且也無法理解靺鞨的風(fēng)俗,搖搖頭說:“我到這兒來,拋頭露面已經(jīng)夠多了,還要出去跳舞?你把我的當(dāng)舞伎么?”

    溫凌哈哈哈一陣,又說:“跳舞是快活的事,獨(dú)樂樂不如眾樂樂,還分誰能跳誰不能跳?你要怕自己的舞跳得不好,就出來給我們彈琵琶吧!”

    “那也不是正經(jīng)家的女孩子做的事!彼廊粩嗳痪芙^。心里覺得聽這音樂、這舞蹈就該和跳大神似的,簡直丑死了!

    溫凌搖搖頭:“你真是矯情!你看翠靈跳舞跳得多好!胡旋、帔舞都會跳!”

    鳳棲帶著些鄙夷:“她當(dāng)然會跳!我又不是這個出身!

    溫凌喝多了,大著舌頭說:“你以為她是什么出身?北盧蕭氏!一直是出后妃的大族!”

    鳳棲心里“咯噔”一響,表情還是漠然:“反正我不會。我們那里正經(jīng)門戶的小娘子,要強(qiáng)她拋頭露面地獻(xiàn)技藝,只怕能逼死人呢!

    溫凌掃興,不過也沒強(qiáng)逼她,只丟下一句:“真沒意思!”就離開了。

    鳳棲也沒什么吃喝的心情,過了一會兒悄悄揭開帳篷的門簾往外看,溶月一邊罵翠靈“北盧和靺鞨的夷人真不要臉”,一邊也好奇地往外觀望。

    圍著篝火的有一大群人,除了帶著面具和銀鈴的薩滿之外,男女混雜,好多面生的女子應(yīng)該是幽州城里教坊司女子敲著羯鼓,彈著琵琶,搖著銀鈴,一群人都跟著鼓點(diǎn)起舞。

    最中間的男人個子最高,身材最結(jié)實(shí),大寒的深秋,竟然脫去了帽子和上衣,戴一個花里胡哨的面具,寬腰帶扎在腰間,長褲短靴,身系著不知多少個銀鈴,隨著他剛勁的舞姿而響出整齊的節(jié)奏。而一旁那個矯健婀娜的身姿則是翠靈,笑聲“咯咯”如銀鈴似的,上衣緊繃著胸脯,寬寬的褶袴,亞腰葫蘆似的襯托出曼妙的腰線,胸衣上和胳膊上系著好長的絲帶,舞得上下回旋,左右交叉,回風(fēng)流動,撲朔迷離。

    羯鼓聲越來越密,兩個人的舞步也越來越密。這最接近于神的音樂,乍一聽覺得單調(diào)枯燥,但伴著舞蹈,倒是越來越有趣了。

    最后聽翠靈又笑又喘氣地說:“我不行了!跳不動了!”

    溫凌粗豪地把她攔腰抱住,就地一旋,翠靈抱著他的肩背尖叫穿云,又笑得放肆,而那寬寬的褶袴、長長的飄帶,隨著她飛起似的雙腿一起飄起來,惹得一起跳舞奏樂的男男女女一陣歡叫。

    “不能累!”那男人說,“還沒伺候好我呢!”

    翠靈也不害臊,捶著他的肩說:“真不行了。大王又不是沒有其他美人……”

    鳳棲幾乎瞬間感覺溫凌的目光向她的帳營看過來,趕緊把門簾放下,心還在“怦怦”跳,不知道他有沒有瞧見她偷窺的模樣。

    旋即,她聽見溫凌橐橐的腳步聲他扛著臉色酡紅的翠靈直奔鳳棲的帳篷而來。到了門口一腳踹開們,一把撕開門簾,笑得猖狂:“這里的火盆生得真暖和!”

    第 35 章

    鳳棲一下跳起來, 說:“我怕冷。大王應(yīng)該嫌熱吧?”

    “不嫌。”溫凌簡短地說,“這里好!

    他還真是不見外,直接把翠靈扔在鳳棲的地榻上。

    “真是我的美人兒!彼眭铬傅赜H吻著翠靈, 斜眼瞥著瞠目結(jié)舌的鳳棲和溶月, 笑道,“可惜”

    “你教王妃教得不好!睖亓鑾е硪,卡著翠靈的腿, 越貼越近, 幾乎與她的胸脯毫無縫隙。

    翠靈腰肢很柔韌,雙腿就勢環(huán)著他的腰, 仰著脖子說:“奴可盡心盡力了, 大王這話奴可不敢領(lǐng)!

    “刺啦”一聲,男人伸手扯裂她的褶袴,一片白花花的頓時叫鳳棲和溶月都懵了。溫凌邪邪地看了一眼鳳棲,對翠靈說:“那廂推三阻四的,毫不知曉此事的好處妙處,豈不是你這師父的不是?”

    “那大王這是想做什么?”翠靈大概也喝多了,媚眼如絲, 毫不顧忌旁邊兩個呆呆的人傻怔的目光。

    溫凌掐了她的肉一把,笑道:“既然原來教得不好,那么現(xiàn)在給她做個榜樣,現(xiàn)場教個實(shí)例。你別不好意思, 想怎么喊就怎么喊,喊大聲點(diǎn)、銷.魂點(diǎn)。”

    翠靈笑道:“我的佛祖,這可怎么行, 羞人答答的!”

    溫凌喘著氣:“別喊佛祖,我不信佛……白山黑水神在上, 也不妨礙我睡女人!

    鳳棲慌忙說:“我先走了……”

    溫凌扭頭道:“不許走,神明讓你多學(xué)著呢。叫你旁邊那個誰打熱水去,你在一邊伺候!

    “我……不會伺候……”

    “學(xué)著!”他已然不再看她,只是凝視著身下那個美人兒,情動之后,動作頓時毫無顧忌。

    鳳棲哪好意思直接觀望!可那種聲音陌生,又不絕于耳,無法摒除于耳膜之外,只能聽著。

    翠靈是學(xué)過唱曲兒的,音色非常好聽,帶著顫音兒,時不時像喘不上氣似的,最后帶著嬌嫩的尾音,果然是“銷.魂”。

    鳳棲臉熱透了,捏著自己的手指在一旁渾身不自在。但她是容易好奇的人,雖說羞惱,但也未免想偷偷“就瞄一眼”,熬了一會兒,越發(fā)覺得分不清翠靈是在哭還是在笑,她就真?zhèn)悄然抬起眼皮“瞄一眼”。

    不敢往下半截看,也不敢看他們的臉,只敢看兩個人的胳膊:一個撐著她的地鋪,手邊盤繞著翠靈烏黑的長發(fā)和凌亂的披帛;另一雙手掐著男人的胳膊,手用著力,涂著鮮紅蔻丹的指甲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斷了;而被掐到肉里的胳膊,卻格外肌肉賁張,亮晶晶的汗水在營帳里黯淡的燭光下熠熠如星芒。

    鳳棲自己心里偷偷“媽呀”了一聲,暗道打架也不過如此吧?

    再大著膽子往兩人臉上瞥了一下可真是市井話本中寫的“鴛鴦交頸”的模樣。翠靈閉著眼,皺著眉,嘴唇朱紅,被咬在貝齒下,從臉到脖子都是紅暈。而男人顯得猙獰,用力用到極處,好像要把人吃了似的。

    突然,他瞥視過來,鳳棲趕緊垂下眼皮,假裝什么都沒看到。

    溫凌說:“水打來沒?”

    鳳棲回頭往門口張望,喊了聲“溶月”。溶月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奴婢在!

    鳳棲知道她也害羞為難,但溫凌那似笑不笑的臉色太嚇人,她只能硬著頭皮說:“熱水端進(jìn)來吧。”

    溶月戰(zhàn)戰(zhàn)兢兢端著一大盆熱水,頭都不敢抬,把水送了過來。她緊張得眼眶里都是薄淚,生怕溫凌要她來伺候別人的床幃那真是奇恥大辱了。

    好在溫凌只是說:“這也要學(xué)著!

    翻身下來,大喇喇袒露著身體,斜躺在鳳棲的榻上。

    而翠靈衣衫不整,馴順地膝行到水盆邊,擰了一把熱手巾,然后把溫凌身上的汗水擦凈。

    男人舒服地叉開手躺下,翠靈跪地給他蓋好被子。

    鳳棲猶豫了一會兒,問:“大王……不睡自己的帳營里?”

    溫凌慵慵說:“懶得動了!庇终f:“翠靈一道進(jìn)被窩來,進(jìn)進(jìn)出出的,別著涼了!

    鳳棲見翠靈就這樣占了她的床鋪,心里窩火,而亦感受到憤怒的溶月也伸手過來捏住了她的手。

    溫凌拍拍地鋪的另一邊:“這么大的地方,你一起來吧。”

    鳳棲搖搖頭:“不了,我不習(xí)慣。我和溶月擠一擠。”

    拉著溶月的手,在營帳另一側(cè)的床上和衣躺下來。

    溫凌那廂在輕笑,倒也不強(qiáng)求。

    只是他酒勁上來后興致勃勃,半夜里,又聽見他折騰了翠靈幾回。

    翠靈也真是好脾氣,到最后都困得迷迷糊糊了,還是一點(diǎn)怨氣都沒有。

    早晨起來,除了溫凌依然神采奕奕,其他三個沒睡好覺的都是萎靡不振。

    溫凌在翠靈的伺候下穿好衣物,對她們說:“今日要斷皇城的水源,估計里頭這么多人是撐不過三天的,但也要防著里面狗急跳墻,縋墻而出,擾亂我的行營。你們補(bǔ)覺歸補(bǔ)覺,多警醒著些,我可不一定隨時顧得上你們!

    翠靈溫柔地說:“奴跟著大王去伺候吧!

    溫凌眼神一下子瞥向她,笑意寒冽,不過說話還算客氣:“不用!這是要緊的時候,你在這等著,我有需要的話會著人來叫你!

    翠靈沒有堅持,垂首笑道:“好的,大王有用到奴的地方,奴萬死不辭。”

    等溫凌離開了,翠靈一個人跪坐著發(fā)了會兒呆。

    鳳棲說:“溶月打熱水去了,姊姊就一起在我這里梳洗一下?”

    翠靈突然驚醒過來似的,抱歉地說:“昨晚上失態(tài),叫你見笑了!我這就幫你把床鋪整理好,被子會抱出去曬一曬的!边呎f邊動手幫鳳棲整理起床鋪來。

    鳳棲笑道:“我一起來吧,咱們都是苦菜花似的,談得上誰笑話誰?姊姊不容易,我知道!

    翠靈苦笑了一下,而后說:“你和我不同,你命好。”

    鳳棲跪坐在床墊上,把被子抖開,被窩里那種曖昧的甜腥氣味彌散開來,伴著汗味和脂粉香,她又是個對氣味特別敏感的人,頓時覺得從鼻腔到肺,被侵入般惡心難受,屏住氣強(qiáng)行控制著自己的表情,沒有露出厭惡之色。

    她等那陣氣味散了點(diǎn),才說:“亂世之中,沒有人命好。姊姊也是北盧高門大戶的娘子,命如飄萍;而今,我也是!

    翠靈容色怔怔,而后羞赧而苦澀地笑道:“這你也發(fā)現(xiàn)了?”

    鳳棲道:“慚愧,是大王說的。”

    翠靈面色很難堪,最終說:“什么高門大戶出身?!在他的心里,也只把我當(dāng)一個娼.妓罷了。于他有用,可以當(dāng)貓兒狗兒一樣擼兩把,喂點(diǎn)食;看著討厭了,一腳踢開老遠(yuǎn)都正常得很。而王妃畢竟是正頭妻子,名分上不同的。”

    “現(xiàn)在叫不得‘王妃’,”鳳棲正色糾正她,“對于他,‘是不為也,非不能也’,不急著正式迎娶。那心機(jī)謀算姊姊也是見多識廣的聰明人,你不明白?”

    翠靈知道鳳棲只是跟著溫凌,卻一直沒有婚禮,好像還是個“雛兒”。

    她是聰明人,頓時沉默了,而后苦澀地笑著,倒也說了句真心話:“不錯。但我看得出大王他很喜歡你,也看重你背后的身份。若是你真得到了他的心,在這亂世里還有一份依靠的希望。而不像他對我呀,骨子里是嫌棄的。”

    鳳棲心道:依靠這樣一個男人?把自己的命運(yùn)寄托給這樣一個人?多好笑的笑話!

    她看翠靈的眼睛里很茫然,似乎有一份憧憬,但更多的仍然是仇怨和空洞。她想:話不宜多,尤其對翠靈這樣城府深沉、背景復(fù)雜的人。

    恰好,溶月吃力地端了一大盆熱水來了,鳳棲說:“早晨的熱水可真不容易。先洗漱吧,弄得清爽些,人的心情也會變好!

    溶月進(jìn)門皺著鼻子到處聞,一臉厭棄地說:“這里真惡心!是什么味兒?狐貍的騷氣嗎?難道誰用了狐肷的衣裳?”

    鳳棲無聲地嘆息:說句話夾槍帶棒的這丫頭還真會得罪人!

    溶月“咚”的一聲將洗臉盆放在地上,轉(zhuǎn)身大大地打開了營帳的門,透著外頭新鮮的空氣,嘴里還不停地嘟嘟囔囔。

    轉(zhuǎn)臉忽然看見翠靈也拿手巾像是要洗臉的樣子,她氣嘟嘟大聲喝道:“你放下!懂不懂規(guī)矩呀?這是我們公主先用的!你和我一道,洗剩下的水!

    翠靈面色尷尬,鳳棲提氣喝道:“溶月!我看你該掌嘴了!出去!”

    溶月一片忠心落得挨了頓罵,頓時委屈得捂著臉,哭泣著奔了出去。

    “算了算了,”翠靈說,“在大家心里,婢妾一樣,都是下人。她這么想,一點(diǎn)都不奇怪。比這大的委屈我都受過,沒事的!

    翠靈看了看帳營外頭,宮城的高墻赫然在目。她又生悵然之色,對鳳棲說:“我去追她回來吧,您在此處只有這一個貼身的丫鬟,還是要對她和氣一些,畢竟也是個彼此的依靠了!

    找了這么個合理的借口,起身到了外面。

    鳳棲想了想,簡單洗了把臉,也捧了一床絲棉被到外頭曬被子。

    外頭看起來是一片平靜,只是塵土滔天。

    細(xì)細(xì)一看,貫穿城中的那條永定渠邊全是人:靺鞨的士兵提著刀和鞭子,監(jiān)督著幽州被俘的軍民,用一袋袋泥沙把永定渠堙填了起來。

    藍(lán)天高爽,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會下雨。宮城中總有數(shù)千人,一旦斷水,結(jié)果會比斷糧還可怕。

    她看見了翠靈。

    翠靈并沒有去追回溶月的意思,她斜倚著河邊的石欄,滿含笑意地遠(yuǎn)遠(yuǎn)望著宮城的高墻。

    第 36 章

    永定渠斷流一天, 宮城里就慌了。宮內(nèi)派出了人過來和談,態(tài)度看得出極其謙卑。

    但溫凌更是極其傲慢,揮揮手說:“不急, 我不急。想和我談, 你們就什么要求都不要提,只求我給你們留條性命就行了。什么八條十條的和議建議……呵呵,我覺得是貴上還不夠口渴。”

    把稱帝的北盧大皇子煎熬了整整五天, 其間還打退了幾波準(zhǔn)備乘黑偷襲的北盧禁軍, 在河道邊臨時修筑的砂石水壩上掛了一串滴血的人頭,一群靺鞨士兵對著宮城大聲戲謔道:“喝吧, 人血管夠!不妨再派些下來, 我替你們宰殺放血!”

    第五天,來了幾個唇焦舌敝的老臣,冠冕污濁,但是戴得整齊,一步步到溫凌的大帳前。

    溫凌早就打開了帳門,岔開雙腿,大大咧咧坐在正中的虎皮高腳椅上, 兩邊他的親兵用長槊和大刀搭成寒光閃爍的一道“長廊”,每一個刃口都朝下,給從其下走過的幾個人極大的心理壓力。

    北盧的大臣到溫凌面前,深深一揖, 而溫凌冷冷一笑,翻了個白眼,看都不看他們。

    他身邊的親兵大喝道:“跪下!”

    幾個人面面相覷, 然而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 終于,在為首那個花白胡子的帶領(lǐng)下,個個都顫巍巍地跪下了。

    “敗軍之人,不敢言尊嚴(yán)。”花白胡子稽首道,“臣,是北盧君王的北院夷離堇,企望大王給鄙國君主留點(diǎn)尊嚴(yán)。”

    而后,他那花白胡子顫抖著,極不情愿、好不容易才說:“鄙主愿意投降大王!

    溫凌露出一絲笑意,旋即又收了:“如今,你們也只有投降一條活路可以走。我說過,投降可以不死,但所謂‘尊嚴(yán)’云云……”他玩弄著大拇指上用來拉弓弦的扳指,半晌才吊足了對面的胃口:“看我高興吧!

    獻(xiàn)俘儀式搞得不算復(fù)雜,但算得上很屈辱。

    靺鞨士兵大鳴角號,在御道兩側(cè)拉了警戒,但許全城百姓觀瞻。于是幽州百姓看著這位登基不久的君王,穿一身素衣長跪于皇宮正門的外頭,頸上纏著白綾,背后背著荊條,背后是一具表示投降后準(zhǔn)備受死的“櫬材”亦即空棺材,所有官員和禁軍全部齊刷刷卸甲,披甲在身后堆得高高的。

    見溫凌的烏騅馬緩緩踏步過去,那一國之君俯伏泥首,說了一番“恭迎大王,俯首稱臣”的降詞,大概確實(shí)是悲從中來,最后已經(jīng)哽咽了,只連連頓首說“無顏見列祖列宗,有死而已”。

    御道兩邊的幽州百姓也是鴉雀無聲,有幾個還悄悄紅了眼圈,只是不敢哭而已。

    溫凌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跪拜于馬下的君王,嘴角一絲笑意實(shí)在壓抑不住。他打量了俘虜們好一會兒,終于說:“不錯,子奪父位,屠戮兄弟,確實(shí)無顏見列祖列宗;而搶來的江山又保不住,真是死都沒臉下地獄了!

    下首那位肩膀顫抖,大概又愧又怒,卻又不敢有絲毫反抗。

    溫凌左右看看道:“下一步是不是要‘爇櫬’?”得到答案之后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也不懂這些勞什子玩意兒,不過既然滿世界都吃漢人這一套,咱們也就按這套禮法來吧。”

    他努了努嘴,自然有信得過的親兵們分頭行動,有的控制住了卸甲的官軍,有的飛奔檢查并占領(lǐng)了皇城的大門和四角,高墻雉堞上頓時插滿了靺鞨的黑底海東青旗。這時,才有另一些人抱來薪柴,把那口空棺材燒了。

    這時,溫凌才低頭笑著對匍匐投降的北盧皇帝說:“請起吧,這套流程,我雖然不耐煩,但總得走一遭。想必你沒有登基之前,給自己父親跪也是常有的,不至于就跪折了膝蓋頭。你看你的臣民有為你流淚的,也有暗自高興的畢竟亂臣賊子嘛,不見得人人都待見,對不對?”

    說話毒辣,好在沒有在身體上有羞辱的舉動;不僅如此,還吩咐士兵到皇城里不許劫掠,更不許驚擾到宮眷,只要了內(nèi)帑的庫門鑰匙,分了內(nèi)帑的金銀給立功的將士。

    鳳棲進(jìn)入幽州的宮城,是一切都清理好了之后的事。

    幽州的宮城和汴梁的宮城大不一樣,一個粗豪而敦實(shí),一個細(xì)致而華麗,但一樣讓她覺得梁柱之間、角落縫隙是揮之不去的陰暗血腥的氣味。

    皇宮大殿里正在慶功,百官朝拜的廣場上堆放著柴火,大概又是晚上點(diǎn)篝火用的,祭天祭神的薩滿已經(jīng)穿好衣裝,擦拭著薩滿鼓。

    溫凌在側(cè)殿里摟著翠靈,喝著美酒,見鳳棲過來,興致勃勃說:“這里的食物精致得多,一掃路上的煙火氣。御廚們都是燒過親自嘗了,半個時辰?jīng)]事我才肯吃的。可憐見兒的,你這嬌滴滴的小娘們兒天天啃干餅路菜,大概早委屈壞了吧?過來嘗嘗吧!

    翠靈閃眼看著鳳棲,只見她那拉得老長的臉,大概又要說些什么掃興的話了,急忙搶先笑道:“大王想不想聽琵琶曲?”對鳳棲使了個善意的眼色。

    溫凌果然被翠靈的嬌俏吸引了注意力,沒顧得上鳳棲就要開懟的神情,而是笑問道:“好。∵@陣子累壞了,是要聽曲兒放松放松!

    翠靈從他懷里扭出來,抱過琵琶,笑道:“燕國公主殿下多多指教!

    又對溫凌帶些恃寵而驕的模樣笑:“大王,高興的日子,即便奴彈錯了音,今日也不打人哦!”

    溫凌笑道:“好好,念你有功,彈錯了也記著打,今日暫且不罰。”

    翠靈對他一聲嬌嗔,也不坐,斜抱琵琶就彈奏起來。

    溫凌聽了一會兒笑道:“你果然‘靈’,知道這首曲子簡單不會出錯。不過要是鼓曲更好。”

    翠靈笑道:“奴不會鼓!不過知道今日大王一定最愛聽這首,說不定還親自敲一敲,唱一唱呢!”

    曲子短小,溫凌聽她彈了兩遍,越彈越俏皮,他真的興高采烈地用牙筷敲著玉碗,跟著節(jié)奏高聲唱起來:

    “臻蓬蓬,臻蓬蓬,

    外頭花花里頭空。

    但看明年正二月,

    滿城不見主人翁!

    連唱兩遍,把玉碗里的酒一仰而盡,然后把碗一砸,哈哈大笑:“應(yīng)景,應(yīng)景!果然痛快!痛快!”

    鳳棲剛進(jìn)來時一肚子不合時宜終于又被好奇心給壓服下去,她看看溫凌,又看看面前食案上香噴噴的菜肴,終于矜持地嘗了嘗,發(fā)現(xiàn)味道不錯,就慢慢吃起來。

    吃了一會兒,溫凌第三遍《臻蓬蓬》也唱完了,她才問:“這什么歌呀?為什么說今日應(yīng)景?”

    溫凌興致勃勃:“你聽過腰鼓曲么?”

    鳳棲搖搖頭:“羯鼓偶爾聽過,腰鼓沒有。”

    溫凌說:“腰鼓比羯鼓溫柔。曲子開始和結(jié)束,都要用手掌敲擊鼓心位置!彼呎f邊比劃:“你想象手敲鼓心,是不是聲音是‘蓬蓬蓬’的響?”

    鳳棲想了想,點(diǎn)了點(diǎn)頭。

    溫凌說:“你再想想世間的鼓,是不是都外頭花花綠綠,里面卻是個空心?”

    鳳棲又點(diǎn)點(diǎn)頭,再追問:“那么‘主人翁’是什么?”

    溫凌卻只喝酒,不回答了,躊躇滿志,手掌歡快地在桌面上敲擊出輕快的節(jié)奏。

    翠靈笑融融對著宮城的大殿努努嘴說:“自然是這北盧的‘主人翁’!一個皇帝出逃,一個皇帝當(dāng)了俘虜,不是‘滿城不見’了?”

    原來是這個意思。

    鳳棲心想:靺鞨和北盧之間的恩怨還真是不淺。

    這時,翠靈又笑著問溫凌:“這次俘虜了的‘主人翁’,打算怎么處置?”

    溫凌喝著酒,漫不經(jīng)心問:“你說怎么處置?”

    翠靈卻故退一步似的說:“我說了能算?”

    溫凌的酒停了,目光下垂,但翠靈坐在他身側(cè),被他摟著腰,不像對面的鳳棲那樣能一眼看到他垂下的眸子里凌厲的光芒。

    他說:“雖然說了不算,但可以提!

    翠靈故意問:“這算是獎勵我的?”

    溫凌漫漶地點(diǎn)頭:“嗯,謝謝你提供了宮城守衛(wèi)的情況,也謝謝你曾經(jīng)的家奴這次為我們做內(nèi)應(yīng)!

    翠靈這才不吊人胃口,側(cè)身在溫凌身邊跪下:“大王,大皇子他害得我家破人亡,害得我孤苦伶仃!我要他拿命來抵償!”

    溫凌斜眸看著她,緩緩說:“可是,人都說‘殺降不祥’!

    翠靈說:“話都在人口里!即便是投降后屠城,也不是沒有過先例,您看有幾個是‘不祥’的?只看統(tǒng)兵的人需要不需要?dú)⒘T了。如果大王心里有顧忌,奴也可以替著去干臟手的事!”

    “你還敢殺人?”溫凌不由笑了。

    翠靈說:“我敢!”

    溫凌對外頭親兵說:“去,拉個這里的妃子來,給她殺著玩!

    翠靈的臉色有點(diǎn)僵,可看溫凌揶揄的眼神,也還是硬挺著沒有退縮。

    稍傾,便見溫凌的親衛(wèi)推搡著一個女子進(jìn)來?床磺迥,只見披散著頭發(fā),斜墮的發(fā)髻上嵌珠金冠還掛著,衣裳撕得破爛,但是綾羅織繡的,環(huán)佩叮當(dāng),只是平添狼狽。

    她已經(jīng)嚇壞了,進(jìn)門就是抽抽噎噎地哭,嘴里嘟嘟囔囔說著什么。叫她跪她就跪,匍匐在地,無比聽話,楚楚可憐。

    親衛(wèi)們哂笑著,喊了聲“大王”,溫凌對其中一個說:“給蕭娘子一把刀。”

    翠靈起身上前接過刀,猶豫著慢慢走向那個蓬頭垢面的北盧妃嬪。

    那廂也感覺到了危險的來臨,雙手被反縛著,無法磕頭,只能嘴里求饒,只聽一會兒是鳳棲聽不明白的北盧語,一會兒又是漢語,都說得竹筒倒豆一般。

    翠靈舉了兩回刀,又一次次顫抖著無法刺下去。

    而那妃子抬頭哀求,話卻只說了半截就愣住了。

    跪著的這位好半天才終于用清楚的漢語說:“蕭翠靈?你……還沒死?”

    翠靈突然因恨而生勇,笑著說:“是啊,你們盼著我早點(diǎn)死,不是嗎?”

    “不不……不……”那妃子拼命地向后縮著自己的身子,“陛下和二大王爭位,我們也勸不住。蕭家確實(shí)慘,可是……覆巢之下無完卵,作孽的……又不是我們這些沒腳蟹!

    翠靈笑道:“不錯,覆巢之下無完卵,豈止是我,你們不也一樣?你這個所謂的‘陛下’背叛他的父親,害得二皇子死了,我恨不能跟著也死了算了;我家人也幾乎死絕了,就剩我們幾個女兒家也全部充入教坊司做娼.妓,還不如死了!”

    她一邊笑,一邊淚水滾珠似的落下來,笑得漸漸瘋癲:“真的,其實(shí)我不想殺你,畢竟咱們的丈夫在翻臉之前,咱們的公爹在出逃之前,咱們作為皇子的家眷還一道在大宴上吃過飯、聊過天,誰想得到命運(yùn)無常,不是天翻,就是地覆!我也是幾死還生的人,如今可什么都不怕了!”

    “不不……蕭側(cè)妃……”

    求饒的話語還沒有說完,翠靈毫不留情的一刀就刺了下去。

    第 37 章

    那廂一聲慘叫, 而后一切歸于寂靜。

    鳳棲眼睜睜看著那個女子躺在血泊里,對翠靈不由感覺復(fù)雜起來。

    她小小地一瞥握著酒杯,撫膝側(cè)身坐在桌案后的溫凌。溫凌大概也覺得不可思議, 那杯子傾側(cè)了, 酒液落在他的衣襟上他也沒有發(fā)現(xiàn)。

    翠靈轉(zhuǎn)身跪在他面前,把刀子高高地捧著:“大王,奴已經(jīng)完成了!

    溫凌起身到她面前, 拈著血淋淋的刀刃, 而后笑道:“這把刀賞你了。以后在我面前也不要自稱‘奴’了,我收你做我的側(cè)妃!”

    翠靈淚珠滾滾而下, 笑著給他謝恩, 但笑意有些假在鳳棲看來。

    溫凌有力的手臂挽起她,重新?lián)е谒磉,還斟了一杯酒遞過去:“來,壓壓驚。”

    翠靈接過酒,但說:“妾不驚。謝大王賜酒。”仰頭喝了下去,稍傾就面若桃花,大著舌頭說:“這是宮里的蒸酒, 上頭得很呢!

    溫凌在她耳邊說:“是呢,你應(yīng)該認(rèn)識,這是你前頭那位丈夫北盧的二皇子最喜歡的酒,你一定陪他喝過吧?”又斟了一杯遞到她的唇邊。

    翠靈推拒了幾下沒有推拒得了, 不由自主又喝了一杯,而不敢不解釋:“妾只是二皇子的側(cè)室,還沒有陪他喝過酒……日后妾一身一心都是大王的了。他……”

    她遏制不住地珠淚滾滾:“他……他已經(jīng)不在了。我……我已經(jīng)不想他了!

    溫凌在她耳邊說話的聲音愈發(fā)低沉了, 連耳力極好的鳳棲都只能勉強(qiáng)聽見:“……放心,我不吃他的醋。你有情有義, 我喜歡這樣的。你想殺寶座上那個,是不是?……”

    翠靈點(diǎn)著頭,額角的一支金珠步搖隨著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終于沉沉垂下,而她終于醉得不省人事。

    幽州的皇宮,物資豐富,還有大群的奴婢。溫凌的大軍占領(lǐng)宮城之后,終于放開手腳,在幽州城里四下劫掠起來。溫凌也只說:“搶歸搶,還要注意甄別,幽州是和南梁、和郭承恩的軍隊(duì)打過巷戰(zhàn)的,咱們可得記得前車之鑒。”

    而他們應(yīng)對前車之鑒的方式是:收繳了城中所有鐵器,菜刀都只留手掌長短的;感覺稍有異舉的民人,就直接殺戮,用鮮血清洗幽州城的人色。

    那位被俘虜?shù)谋北R皇帝,據(jù)說在掖庭的監(jiān)牢里大哭:“若是上天要懲處朕的罪過,就殺了我吧!饒百姓的性命!”

    得知之后的溫凌,笑嘻嘻叫人把這位皇帝從掖庭提到主殿,還特地讓翠靈和鳳棲在屏風(fēng)后觀看。

    他笑著對亡國之君說:“你想贖罪?”

    那位還頗有些骨氣,穿著囚衣說:“大王說得不錯,我無顏見列祖列宗,也無顏見滿朝臣民。你要?dú)ⅲ蜌⑽野!?br />
    從屏風(fēng)縫隙里看著他那狼狽樣子的翠靈,臉上的笑意幾乎遏制不住,輕聲說:“活該!”

    溫凌道:“殺人不過頭點(diǎn)地,但我也不是好殺之人。你要贖罪,總要拿出點(diǎn)誠意來,對不對?”

    穿囚衣的帝王瞠然,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溫凌說:“秋冬肅殺,是黑水神與白山神接受獻(xiàn)祭的日子,來年氣候調(diào)和不調(diào)和,水草豐茂不豐茂,林間的老虎與天上的雄鷹肯不肯保佑獵人,都得看獻(xiàn)祭能不能滿足兩位神的需要!彼骋谎勰请A下囚,這位剛剛還大義凜然的皇帝,已經(jīng)開始緊張了。

    溫凌笑道:“別怕,別怕,我們靺鞨沒有人牲的習(xí)俗,還是用青牛白馬做獻(xiàn)祭,只是人要跳跳舞,討神明歡心!

    他慢悠悠講故事一樣把獻(xiàn)祭的要求說了一遍,又道:“我第一次來幽州,覺得這里是個好地方,你要是配合呢,我就撤離幽州!

    本來已經(jīng)灰心喪氣的那位階下囚皇帝,簡直不敢相信:“大王說……撤離?”

    溫凌目中如有精光,直視著下頭這位:“你肯不肯?”

    好半天,他得到了答案:“唉……大王能留幽州百姓一條活路……我就是一死……也,也愿意的!

    這位皇帝被帶下去以后,好奇的鳳棲問翠靈:“這是什么獻(xiàn)祭的法子?”

    翠靈搖搖頭:“我也沒聽過,我們大盧與中原結(jié)交百年多了,大多用中原禮儀,也奉佛祖,也祭祖,也拜孔孟,但什么白山神、黑水神這種,第一次聽說!

    她蹙著眉,好像有些擔(dān)心似的:“這是搞哪一出?”

    鳳棲想了想說:“我覺得,好像挺侮辱的!

    翠靈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其所愿,好半天才嘆了口氣:“再看吧!

    三天后才知道,這獻(xiàn)祭之禮名為“牽羊禮”,更似投降之后的獻(xiàn)俘禮儀。

    聲勢搞得非常浩大。

    只見北盧皇宮的正門口,早已高高地堆起了柴垛,北盧百姓可以隔著永定渠繞皇城的一條分支河水遠(yuǎn)遠(yuǎn)望著,而被俘的北盧皇室、大臣,乃至他們的家眷全部一起被迫觀禮。

    背后是寒森森的刀槍劍戟,秋風(fēng)吹得人渾身都起了粟粒,恐懼和絕望裹挾著留在幽州的這些權(quán)貴。

    只聽長號吹響,鼓聲齊鳴,一匹白馬和一頭青牛被牽了過來,接著又是好幾十只羊,“咩咩”地叫著,乖乖跟著頭羊被圈到了祭臺的左右。與北盧的慘淡相比,靺鞨人興高采烈,將士們放縱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其中一個飛奔上前,用手中的火炬點(diǎn)燃了柴垛,“噼噼啪啪”火燎的聲音響起來,又淹沒在人群的歡呼和低低的啜泣聲中。

    溫凌起身,手中的海東青旗用力一揮,歡呼的人群逐漸變得鴉雀無聲,但一雙雙眼睛灼熱地看著他們的主帥,期待著接下來獻(xiàn)祭禮的來臨。

    溫凌的聲音穿過空曠的皇城大門的廣場,先是低沉,后又激亢,在他講得揎臂擼袖的時候,翠靈悄悄問鳳棲:“他是在說往日兩國的仇吧?”

    他用的是靺鞨語,鳳棲被送來和親這段時間會東鱗西爪地學(xué)一些靺鞨語,但還遠(yuǎn)達(dá)不到能完全聽懂的程度。她只能搖搖頭說:“鳥語似的,誰知道他在講什么!”

    翠靈“噗嗤”一笑:“我懂的也不多,不過剛剛好像說這位偽帝昏庸無能,忝列高位……”她一時表情又有些怪異,接著為鳳棲翻譯:“……不過上蒼有好生之德,他若能誠心獻(xiàn)祭,也還不失為一位好君王……”

    她翻譯不下去了,惡狠狠罵了聲:“扯淡!”

    “別急,看看怎么獻(xiàn)祭的!

    鳳棲勸說,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跪著的那群人高貴的皇族、高貴的大臣,和他們的妻妾兒女一起,跪在地上等待著未知的命運(yùn)。

    這時溫凌的話已經(jīng)告一段落,只見他拔出腰刀用力向下一揮,氣勢如虹。

    而他的將士們也同樣齊刷刷地拔出腰間佩著的大刀,舉向天空。頓時,只覺得到處明晃晃的刺眼。

    這些腰刀,有的落在跪地臣服的俘虜?shù)牟鳖i處,但沒有砍下;有的則干脆利落地砍下了用來獻(xiàn)祭的白馬和青牛的腦袋,把牛頭和馬頭裝在金盤里,送到柴垛的最前方;還有的利索地殺掉了那一群同樣用來獻(xiàn)祭的羊,放了一盆盆的血,然后把羊皮整張地剝了下來。

    溶月打了個哆嗦:“嚇?biāo)廊肆!?br />
    鳳棲心道:這才是獻(xiàn)祭牲畜而已呢!

    果然,接下來她們聽到站在俘虜后面的士兵異口同聲地大聲呵斥這句鳳棲知道,是靺鞨語,意思是“脫衣服”。

    跪地的男人們含著淚,慢吞吞地解脫上衣,露出光溜溜的脊背;于是,那些刀幾乎都轉(zhuǎn)而指向了跪地的女性,或老或少的北盧貴族女子們無不痛哭失聲,緊緊抓著衣領(lǐng),不肯脫下上衣,有的苦苦哀求,有的則破口大罵。

    高高在上的溫凌冷冷地“哼”了一聲,指了指其中罵得最兇的一位。

    旁邊有人回復(fù):“大王,這是偽帝的堂妹,一位郡主。”

    “放個樣兒吧,省得都不聽話!睖亓柙频L(fēng)輕地說。

    于是刀光一閃,那位脾氣暴烈、性子不屈的北盧郡主,倒在了血泊里。

    這次,再聽見靺鞨士兵喝叫“脫衣服!”,即便是再羞臊,北盧的貴族女子們還是被迫慢慢解開了衣領(lǐng)和腰帶,慢慢地像男人一樣露出光脊背,羞辱地交臂抱著自己的胸遮丑,彎腰把身體伏得極低。

    而她們身后傳出了放肆的、侮辱的大笑,還有興奮的評點(diǎn),聲音遠(yuǎn)遠(yuǎn)壓住了這些女子們的啜泣聲。

    鳳棲、溶月和翠靈三個人都屏住了呼吸,不知說什么才好,這種羞辱性的殘暴,遠(yuǎn)勝于一刀殺死。

    唯有翠靈,過了一會兒還是說:“其實(shí)也沒什么……我被偽帝喝令發(fā)往教坊司的每一天,可都比這侮辱多了!”她故意在輕蔑地笑,可是嘴角卻是抽搐的。

    “你是不知道教坊司那種打罵□□!”翠靈大概也是緊張,仿佛被打開了話匣子,忍不住把往日受的苦難和委屈都一樁樁吐露出來,才能讓自己好受,“……受過那種折磨,你作為人的尊嚴(yán)被踩在地上,你的身體就像是待宰的羔羊,鞭子一下下抽在身上,香燭燙你的嫩肉,貓綁在你褲子里抓爛你的身子,然后十幾個大漢一個一個‘教’你不重樣的姿勢……”

    她滿臉都是回憶的痛苦,但是話又停不下來:“痛苦到無法忍受也要捱完……到那時候你就矯情不起來了!你就徹底服帖,因?yàn)槁犜捔瞬拍苊獬勰,才能勉?qiáng)像個人!”

    鳳棲無法接話,但腦海中想起了何娉娉,大梁教坊司的漂亮官伎們會受追捧,汴京最有錢有勢的男人們爭著送給纏頭,以求博佳人一笑可那畢竟也是不能自主的卑賤命運(yùn),一樣叫人唏噓。

    “!你看!”溶月突然又一驚一乍地叫了一聲,鳳棲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剛剛剝下的那些羊皮,簡單涮洗了一下,還帶著皮肉和血絲,一張張皮面朝里、毛面向外,披在跪著的北盧眾人赤裸的肩背上。

    士兵們把跪著的人一個個提溜起來,趕羊似的往柴火垛邊驅(qū)趕,興高采烈地大喊著。這次的靺鞨語鳳棲也聽懂了,喊的是“跳舞!跳舞!”

    腰鼓聲響起來,又是《臻蓬蓬歌》,靺鞨人興奮地唱著:

    “外頭花花里頭空……滿城不見主人翁!

    “外頭花花里頭空……滿城不見主人翁!

    “外頭花花里頭空……滿城不見主人翁。”

    一遍,又一遍。

    那歌聲,像漁人悠遠(yuǎn)的船號,像牧民遠(yuǎn)歸的胡琴;那舞蹈,像蒼天上飛翔的雄鷹,像大地上奔跑的虎兕,沒有中原《白纻舞》《霓裳舞》的精致柔美,卻充滿著蓬勃的力量和野性的歡快。

    唯有那些披著羊皮、夾雜在士兵中跳舞的北盧男女貴族們,屈辱地屈身抱著胸,身上的羊皮的血腥味熏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鼻子們無法忍受。還不敢大聲哭泣,只能哽咽著默默流淚,被像羊一樣驅(qū)趕著,在舞蹈著的靺鞨士兵中艱難地繞篝火踏歌前行。

    翠靈滿臉都是大仇得報的笑意,長長地吁了口氣,對鳳棲說:“唉,我也想下場跳一跳這《臻蓬蓬》舞了,很久沒這么痛快過了!”

    第 38 章

    這場牽羊禮一直鬧到了二更。

    篝火慢慢燃盡, 黑煙直沖半空,遠(yuǎn)觀的民眾漸漸散去;士兵們吃飽喝足,唱夠跳夠;而北盧的帝后和皇親貴族們, 受盡屈辱, 也累到氣短。

    溫凌今日沒有親自下場跳舞,一直在宮城大殿上占著御座喝酒觀望,此刻雙目炯炯, 毫無疲倦之色。他吩咐道:“把那位皇帝和他所封的兩院夷離堇(差不多是宰相的意思)都帶過來!

    過來的三個人都是滿面淚痕, 尤其看到溫凌大喇喇地兩只腳踏在御座上斜倚著,把北盧皇帝的玉璽拋接著玩的模樣, 敢怒而不敢言。

    溫凌睥睨地看了他們好一會兒, 才笑嘻嘻說:“今日跳舞可盡興?酒可曾喝得暢快?”

    下首的三個人面面相覷,可是毫不敢反抗,都是頓首道:“回稟大王,舞跳得盡興心,酒也喝得暢快……”

    “餓了吧?”溫凌體貼地說,“翠靈,拿幾張烙餅來。”

    翠靈聞言從后面繞出來, 手中是一碟底層士兵民夫們吃的烙餅,她也惡意滿滿地把餅一張張撕碎,扔在幾個人面前地上,居高臨下地說:“吃吧, 大王恩賞你們的!”

    幾個人抬頭一看,是認(rèn)識翠靈的,臉上那幽怨之色溢于言表。

    翠靈冷笑道:“怎么?你們還嫌棄大王的賞賜不成?撿起來吃掉!”

    北盧那位皇帝帶頭, 默默地從地上撿了餅,雖然臟了, 也只能忍著,默默地撕了一塊塞進(jìn)嘴里。另外兩位宰相之尊,此刻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無聲地流著淚,撿那扔在地上的餅。

    溫凌一直不加阻止,三個人咽了好幾口之后,才責(zé)怪翠靈:“你這也太無禮了,給你們陛下和兩位夷離堇道歉!”

    翠靈扭身過去,坐在溫凌身邊,撒嬌說:“妾才不給他們道歉呢!當(dāng)年他們對妾以及家人的侮辱,可比這嚴(yán)重多了!妾覺得這還太便宜了,應(yīng)該……”

    她還想看他們死于溫凌之手。

    惡毒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她臉上先挨了很響的一個耳光,一下子從御座上滾落在地,捂著臉不可思議。

    溫凌目視著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歉!”

    翠靈忍了又忍,終于對下頭三個人說:“抱歉。”淚水一顆接一顆滾落,但死死地咬著牙關(guān),沒讓自己哭出聲來。

    溫凌對那三個人說:“放心,我不會被一個娘們兒左右。我答應(yīng)過,只要肯行好今日的牽羊禮,我就撤兵幽州。不僅撤兵,幽州險要之地,我還需要有人替我管著。”

    他看了看北盧那位偽帝,笑了笑:“其實(shí)你原本就是皇長子,按你們北盧的規(guī)矩,和漢人是一樣的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你繼承皇位也沒什么不對的。何況,你那位出逃的老父親與我們靺鞨有仇,你卻沒有,我何必為難你呢?既然繼位了,我自然認(rèn)你是北盧的皇帝。”

    他撮牙花子,似乎在思忖著什么,故意吊著胃口不再繼續(xù)往下說,而下面三個人聽著,不僅惶恐,而且惶惑,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么。

    唯有翠靈的臉色已經(jīng)微變,她跪坐在地上捂著臉,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盯著北盧偽帝,幾乎想把他殺死。

    溫凌隔著御座,視線也看不到她,喝了半盞酒,終于又說話了:“當(dāng)然,兩國交兵,揍到你們老實(shí)認(rèn)錯也是難免的那么,貴國主現(xiàn)在可知錯了?”

    偽帝嚅囁著不知道說什么。

    溫凌嫌他遲鈍蠢笨,翻了翻眼睛又說:“我們靺鞨與你阿爺有仇,你呢?是想著孝道,還打算繼續(xù)孝順你阿爺么?”

    這話明白得很了。偽帝終于說:“我想孝順?biāo),他卻想廢長立幼,如今大概只愁沒機(jī)會殺了我給他二兒子報仇,我孝順?biāo)?呵呵,我是傻子么??br />
    他真的苦笑起來,搖著頭說:“老頭子做下的錯事多了去了!不服他的人也多得很。當(dāng)年貴邦的公主嫁來時,他還是太子,為他阿娘不失寵,進(jìn)了多少讒言!兩國交惡,他便是始作俑者,我雖然是兒子,也不能捏著鼻子硬說他好!如今更別提了,他躲在戈壁灘里,還想著哪一天殺回來,要把我明正典刑呢,檄文都發(fā)了!”

    他的一個夷離堇,在下頭偷偷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家國丑聞,還是少提為好。

    但這位廢帝說順了口,甩開繼續(xù)道:“大王若能給我機(jī)會,我當(dāng)然要牢牢固守幽州;若是大王給我國改錯的機(jī)會,那可就更好了!”

    溫凌微微笑道:“如此,當(dāng)年我們靺鞨的兀里珠公主,可否追封為皇后?”

    偽帝道:“一句話的事,定會為兀里珠公主正名。”

    “降表昭告天下,得寫清楚你們的罪過,而我們靺鞨只是如父兄一般,行使教導(dǎo)之意!

    那偽帝咬咬牙,終于答應(yīng)了:“只要肯讓我用璽,我現(xiàn)在就寫詔書和降表。”

    溫凌不易察覺地涼涼看著他,緩緩點(diǎn)了點(diǎn)頭,但又說:“玉璽呢,我不小心摔壞了!闭f完,就把手中一直玩弄的那個完好的玉璽用力往金磚地上一砸,清脆一聲后便見碩大的玉璽四分五裂。

    他看著那玉璽,又看著偽帝:“我改贈一顆金印給你,你可以施令眾將。”

    幾個人都眨巴著眼睛。

    溫凌說:“若是愿意呢,那就這樣了。詔書和降表不急,你和手下的大臣們好好商量商量。我視察過幽州布防之后,昭示降表后就離開幽州,向云州方向走,到了陰山呢,就把你父親從戈壁灘里找出來,還到你幽州宮里,隨你怎么孝敬,好不好?”

    先那位被甩開的夷離堇終于顫著一臉大胡子說:“這個……大王洪恩,臣等感激不盡,只是施令的金印不妥當(dāng)吧?”

    溫凌笑道:“你是北院夷離堇吧?問那么多干什么呢?到時候不就知道了?”

    大家已經(jīng)隱隱約約知道了,換了皇帝的璽印,等于剝奪了皇帝處理政務(wù)的資格,國中大事都要由這位靺鞨皇子來掌管真正是傀儡了。可是大難不死,已經(jīng)覺得僥幸,還能有那么點(diǎn)權(quán)力和名分,更是僥幸中的僥幸。

    因此各人懷抱的心思卻不一樣。偽帝垂著頭,腮幫子繃得緊緊的,大約是在緊張地思忖,最后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兒皇帝。”

    鳳棲在心里評價,悄然望了溫凌一眼:這位荒蠻靺鞨來的冀王,還真是謀勇俱全,心機(jī)深沉,不容小覷。

    新鑄的金印,新鑄的虎符,新鑄的丹書鐵券。

    一切都用靺鞨文字和契丹文字,連上頭的花紋,都是集兩國的圖騰北盧的狼紋和靺鞨的鷹紋。

    設(shè)計的樣子,溫凌丟給了鳳棲:“我看你喜歡那些金石玩意兒,你瞧瞧這樣好不好?”

    鳳棲看了看蠟樣,說:“這些緊要東西,靺鞨難道沒有范例?”

    溫凌搖頭:“我們沒有。我們現(xiàn)在都沒有這樣高大的宮城,沒有這樣嚴(yán)密的制度。但是我們那里,君臣一心,每一個山林間的獵戶、漁民、牧人,在我父親一聲呼喝之下,頓時就能拿起漁叉和弓箭,騎上駿馬為我們的國家而戰(zhàn)。每個人都是猛安謀克(軍事編制)的勇士!

    鳳棲看著他一臉自豪的模樣,歪著頭問:“那帶兵打仗,難道不需要嚴(yán)密的制度?”

    他簡短地說:“中原之制,我們也在學(xué)。”

    豈止在學(xué)!就聽他一口流利的漢語官話,只怕下的功夫不淺。

    鳳棲低下頭,看了看手中那個蠟樣,說:“鷹振翅于高處,狼潛行于山穴,就如飛龍在上而舞鳳在下。這些圖案不分上下,也顯不出靺鞨與北盧的高低!

    溫凌認(rèn)可地點(diǎn)點(diǎn)頭:“不錯,我去與工匠說:無論是金印還是虎符,都要鑄成鷹在上而狼在下的模樣。”

    “北盧崇尚佛教,這里的蓮花紋可以用。”鳳棲又問,“請問靺鞨崇拜的是什么神祇呢?”

    溫凌想了想:“我們還是信奉薩滿。”

    鳳棲隱約聽說過這是一種古老的宗教,更類似于巫教,她說:“有沒有適合的圖案呢?也可以做成底紋。”

    溫凌很是滿意她的想法,轉(zhuǎn)而吩咐告訴工匠去了。制好的蠟樣,又都給鳳棲看了看。

    鳳棲見是全套:有印章,有券書,有虎符,黃蠟雕琢得有模有樣的。她不由笑道:“這真精致,給我玩吧?”

    蠟樣當(dāng)然不能當(dāng)真品用,一眼就能看穿。

    溫凌揮手很大方:“拿去吧。小心些,一熱就變形了!

    鳳棲亦很謙虛,向他詢問了這些印章、券書、虎符上文字的意思,溫凌也不厭其煩地告訴她:“咱們靺鞨原本是沒有自己的文字的,借用了契丹語的字樣表音,草創(chuàng)了自己的文字,所以看起來像是契丹語,事實(shí)上讀音和契丹語完全不同。你確實(shí)得學(xué)學(xué)在白山黑水的老家,會說漢語的人并不多!

    他面龐上是少有的溫柔,話說得諄諄的,見她撅了嘴像懶惰不肯學(xué)習(xí)的小女孩,不由含笑輕輕敲了敲她的腦門:“學(xué)!好好學(xué)靺鞨話,回頭伺候公婆、養(yǎng)育子女,都得按我們的來!

    鳳棲心里莫名的一驚,垂了頭讓人感覺她只是在羞澀。

    但她自己好半天才梳理清楚她內(nèi)心的想法:她仍然絲毫沒有把自己當(dāng)成和親來嫁給靺鞨冀王的燕國公主!

    她自己都被自己的內(nèi)心驚到了。

    人都說她是使命就是嫁到他國和親,以締結(jié)姻緣的方式挽回一點(diǎn)大梁的尊嚴(yán),換取一點(diǎn)淪喪的土地都說她居功至偉,可她覺得自己和何娉娉等勾欄女子并沒太大不同,都是在販賣自己的身體,甚至與現(xiàn)在的蕭翠靈都是一樣的。

    想到蕭翠靈,倒是想給她求個情:“大王,翠靈可哭了幾天了!

    溫凌漫不經(jīng)心問:“為什么?就因?yàn)榇蛄怂话驼?她這蠢婆娘挨我的打還少?這點(diǎn)算什么!”

    “‘就因?yàn)椤!”她略帶夸張地重?fù)了一遍,“女兒家的臉蛋多么貴重!當(dāng)著人面這樣重的一巴掌下去,臉都丟盡了!”

    溫凌說:“我懶得管她,愛不高興就不高興吧,晾幾天就好了。難不成還要我去哄她?”嗤之以鼻地一笑,仿佛不可思議。

    鳳棲對翠靈也談不上什么深情厚誼,見他如此寡薄也不覺得很奇怪震驚只覺得自己爹爹好歹比他略好些,但似乎也好不到哪兒去。

    不過在王府學(xué)的那些為人處世的方式還刻在習(xí)慣里,鳳棲還是帶著讓御廚房燉的一鍋好湯,去看望翠靈。

    翠靈臉色蠟黃,頭發(fā)都沒好好梳,但見鳳棲帶著提盒來,淚水忍不住就撲了滿面:“燕國公主,我不料在這樣的傷心地,還有人心里顧念我。”一說之下,更是悲從中來,掩面哽咽,半天都緩不過來。

    她的傷心絕不止于挨無情的男人一巴掌。

    鳳棲也自憐她,但也覺得她傻。

    第 39 章

    “別哭了, 把自己身子哭傷了,還是自己受罪。”鳳棲勸解翠靈道,“大王那性子你該比我熟悉, 哪里把我們這些女子當(dāng)人看?”

    翠靈搖搖頭:“我并不敢怨他打我如今我一身一命俱是他的。只是想著我在這地方受到了這么多折辱, 我的期冀是他舉手可為的,他卻不愿意……”又悲從中來。

    鳳棲知道她一心就想著報仇,可她大概還是沒有想通:在溫凌的心中, 他的大業(yè)才是第一位, 翠靈的想法他根本就不在乎,能利用的時候利用, 不能利用的時候泄.欲罷了。但這話無法勸她, 勸了也只會徒添埋怨,鳳棲只能陪她嘆口氣:“來日方長,北盧和靺鞨這樣敵對的狀態(tài),即便那位偽帝在皇帝的寶座上也是如履薄冰,坐不穩(wěn)的,大王日后肯定還是要奪回幽州,你只消慢慢等待就是了。”

    “我等不起!”翠靈斬釘截鐵地, “等大王大軍西去,就是那偽帝小人得志的時候!我的家人還有在教坊司、流放地掙扎的人;大王進(jìn)城,亦是我的家人作為內(nèi)應(yīng),這種拿命換來的功, 豈容朝局翻覆?我昨日辱他,他回頭一定會愈發(fā)報復(fù)我的家人。我不能再眼睜睜看他們陷入更無力自拔的境地里!”

    說得鏗鏘,而淚珠直落。

    鳳棲看著她:“大王的意思你明白不明白?”

    “明白又如何?”她反問。

    鳳棲沉吟了一下, 勸了她最后一句:“逆流而上,并不明智!

    翠靈說:“形勢所逼, 只能逆流。我賭大王并不看重偽帝,也賭他……對我還有三分情意。”

    翠靈最后抹了抹眼淚,抱來一把琵琶,赧顏道:“今日我要邀請大王到我這里來,上次聽公主演奏琵琶曲,實(shí)在是精妙極了,大王愛聽《霓裳》,可否請您指點(diǎn)我一二?”

    她悄悄瞥了鳳棲一眼,抱歉地說:“燕國公主,我知道你千里和親過來,肯定是大王的正妻,你我云泥之別,我也從來不敢覬覦你地位半分。如今我絕非有意爭寵,只是……只是實(shí)在不能不倚靠著他,靠著他來為自己、為家人報仇雪恨!

    她插燭似的下拜,認(rèn)認(rèn)真真給鳳棲行了大禮:“等仇人死了,我就出家為尼,絕不敢與您爭風(fēng)。”

    鳳棲無聲地嘆息,上前幫她擺好手位,說:“《霓裳》原非琵琶曲,不過其中‘曲破’一段,鏗鏘而靈巧,琵琶勝于箜篌。若說其他技巧其實(shí)沒有,唯只速度要上來,心須得專一,略有神魂不定,就難以招架這滾珠似的節(jié)奏!

    翠靈練了兩遍,然而恰恰就是“專一”做不到,她滿腹心事,越想專注,就越專注不了。

    不過這樂聲倒是把溫凌給招惹來了,鳳棲從窗戶里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溫凌的身影,急忙說了句:“我先走!睆膫(cè)面的小門一溜煙跑了。

    而翠靈趕緊對著鏡子照了照,拿起一盒粉又怕來不及抹勻,干脆也不抹了,就那么紅腫著眼睛,蠟黃著臉,一副幽怨神情,等候著男人的駕臨。

    鳳棲躲了出去,還未走遠(yuǎn)就聽見琵琶聲又響起來。

    她在墻邊聽了一會兒,翠靈努力的痕跡很重,靈巧的曲子被彈得又快又急,很快琴弦就被溫凌按停了。

    而翠靈嬌糯的聲音含含糊糊地隔墻傳過來。

    鳳棲揚(yáng)了揚(yáng)眉,用草叢里的寒蛩鳴聲給自己的注意力打岔。然而那不堪聽的動靜太過明顯,鳳棲想翠靈大概不需要自己的幫助了,于是貼著墻根兒慢慢離開了。

    北盧偽帝的降表很快寫好了,諂媚之氣溢于言表。

    溫凌身邊的漢人謀士大多對文字只粗通,溫凌便又把降表丟給了鳳棲:“這要廣發(fā)天下的,往大梁去的文字你再給潤潤色。”

    鳳棲少不得趕鴨子上架,不過潤色了大半,還是去找溫凌問:“降表中這段:幽州由靺鞨和北盧共治,而年號改為‘合興’,廢先帝為北昏侯,檄文天下討伐之這里是兒子廢爹爹的意思?我不大明白。”

    溫凌說:“就是做個意思罷了。他當(dāng)兒子的都同意了,管他爹樂意不樂意呢!你就別費(fèi)心多想了,把文字寫雅馴就行了!

    鳳棲嘟著嘴,答應(yīng)不下來:“這段兒子廢老子的話,前所未見,聞所未聞,我潤色不來!

    溫凌撓撓耳朵,半日說:“你真是食古不化!這樣,今日我召見北盧皇帝和兩位夷離堇談追擊逃到陰山的那位先帝的事情,你一道聽一聽,看看怎么寫這段比較好!

    北盧和靺鞨語言不通,所以雙方用彼此都會的漢語來溝通。

    寒暄幾句便開始商量大事兒,溫凌也不避鳳棲,鋪開堪輿圖,對偽帝和兩位夷離堇談接下來追擊逃進(jìn)戈壁的那位皇帝的方略。

    “云州再北便到了陰山,那么大一支的軍隊(duì)少不得逐水草而居,不然活不下來!睖亓柚钢更c(diǎn)點(diǎn)地分析著,“陰山一向也是北盧的領(lǐng)地,跟隨你父親的人里,可有愿意為你做事的?只消遞一個消息過來,就不必繞著茫茫的大山和大漠繞圈找人了。”

    偽帝搖了搖頭:“老頭子警惕得和狐貍似的,與我稍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都不敢用別說他身邊,就是在南都幽州這里,我的舅家和東宮原屬,也給老東西清理得差不多了。”

    這位皇帝大概自登基以來就是孤家寡人,日子不太好過的,所以此刻當(dāng)了兒皇帝,拿著敵人的軍隊(duì)打自己的父親,居然是很熱情的樣子,他在堪輿圖上指點(diǎn)著:“不過老東西也不得民心,陰山四邊的節(jié)度使一直和他陽奉陰違,應(yīng)州最好獲取,然后只要并州拿下,后方穩(wěn)定,糧秣不愁了,大軍再壓向北邊的云州,除了云州節(jié)度使是老東西的心腹,也是個會打仗的硬杠子,其他幾個節(jié)度使必然不敢引戰(zhàn),必然是龜縮求和!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全然不顧他的兩位夷離堇表情很難看,北院那位幾乎要把他的袖子都扯脫了。

    溫凌卻斜眸悄悄看了一眼鳳棲,原本在一旁點(diǎn)茶的鳳棲果然停頓在那里打愣怔。

    溫凌笑道:“并州是南梁的地盤、晉王封邑的位置!我怎么拿下呢?”

    偽帝一愣:“并州北不是在郭承恩手上嗎?南梁對這小人言聽計從,大王只要拿下郭承恩,并州不就等于是在大王手中了?再說,南梁的晉王最是膽小無能之輩,大軍過去,又不要搶他地盤,只要協(xié)餉駐軍而已,也就南梁的那幫文人會叫喚兩聲‘師出無禮’,看那晉王鳳霈敢說什么!又看那南梁的皇帝敢說什么!”

    “有點(diǎn)道理!睖亓椟c(diǎn)點(diǎn)頭說,“晉王確實(shí)很好合作!比粲猩钜獾乜戳艘谎埒P棲。

    鳳棲回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繼續(xù)擊打茶筅,把碧綠的茶水打出雪白的泡沫。

    “上茶吧。”溫凌笑道,“我這南梁來的娘子,很會點(diǎn)茶,大家喝喝看香不香。”

    偽帝接過一盞茶,啜飲一口后贊不絕口,笑道:“大王好艷福,南國其他不行,唯只小娘子們風(fēng)流可愛,柔順溫存,還會生養(yǎng)!

    又道:“我宮里也有幾位南梁的娘子,是南邊有罪官宦人家的女兒,發(fā)為并州營妓但未‘開襟懷’的,被并州的將領(lǐng)發(fā)賣換錢,挑出色的輾轉(zhuǎn)獻(xiàn)給了我。嘖嘖,知書達(dá)禮,色藝俱全,絕對比蕭翠靈那種爛貨強(qiáng)。晚上送幾個請大王哂納!

    溫凌笑道:“是嗎?如此倒想要品鑒品鑒!”

    特意看了鳳棲一眼,又說:“茶雖好,只吃茶卻刮油,肚子里餓得慌,叫人端茶點(diǎn)上來!”

    偽帝一看,剛剛才被他背后辱罵的蕭翠靈面無表情地端著一大盤點(diǎn)心過來,點(diǎn)心是香噴噴的髓餅。當(dāng)中黃金小碟,她奉給了溫凌,接下來是銀碟,她放在偽帝面前,還有兩只瓷碟則擺在夷離堇面前。

    溫凌笑道:“用個器皿,還要分為三六九等?我們靺鞨,皇帝和臣下都是把臂言歡,同歌共舞,要是吃個點(diǎn)心還分不同的碟子真要被人笑死了!”

    他起身端起自己的金碟放到偽帝面前,又端起偽帝用的銀碟眼角余光已經(jīng)看到翠靈臉色大變,幾乎要喊出什么來。

    他臉色也微微一變,緊跟著就笑融融地把那銀碟放在北院夷離堇面前,而端起夷離堇的瓷碟,撕開里面的髓餅,贊嘆道:“好香!趁熱吃!”咬了一口在嘴里咀嚼。

    翠靈咽著唾沫,在鳳棲看來是松了一口氣的模樣。

    那位北院夷離堇吃下了髓餅,溫凌直視著他笑問:“味道如何?”

    那廂咬了一大口答曰:“滋味濃郁鮮美,多謝大王賞賜!

    溫凌笑瞇瞇的,牢牢地盯住了他,不錯眼地望著,嘴里勸:“既然味道不錯,多吃點(diǎn),夷離堇太瘦了,需當(dāng)保重自己的身子,多加餐飯!倍渌麅蓚人興許是感覺到“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捧著裝餅的碟子,竟不知該下口吃還是不吃。

    然而很快,這位夷離堇就捂住了肚子,皺眉說:“老臣……有些腹痛!

    溫凌涼涼地瞥了翠靈一眼,說:“可是要如廁?來人,扶夷離堇去圊廁解個手!

    那夷離堇連腰都直不起來,臉上汗出如漿,“唉喲,唉喲”呻.吟不止,被幽州宮里的小宦官扶了出去。

    溫凌一言不發(fā),轉(zhuǎn)回自己的位置,低頭在唾盂里不知吐出了什么。而偽帝和南院夷離堇亦是面面相覷,拿著手上的餅不知所措。

    圊廁離得應(yīng)該不很遠(yuǎn),因?yàn)榇蠹液芸炻牭搅藨K烈的呼痛聲,還有那個小宦官驚嚇地喊叫:“來人!快來人!夷離堇暈倒了!……”

    溫凌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那盤髓餅,對翠靈說:“你何不來親自嘗嘗滋味?”

    翠靈臉色煞白,一步一步走得艱難,但也并無遲疑。她到溫凌面前,毫不猶豫地抓起髓餅,大口吃起來。吃了好幾口,她的手腕被溫凌抓住,溫凌說:“金碟里那份餅,吃給我看。”

    第 40 章

    翠靈勉強(qiáng)地笑道:“大王是在懷疑我么?”抽出手, 轉(zhuǎn)身到偽帝面前,怨毒地盯了一眼,無聲地嘆息, 抓起他碟中髓餅, 亦是大口大口地吃,嘴唇嘴角都是油膩,一時咽不下去, 憋得臉通紅, 而淚珠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

    溫凌笑道:“陛下看到了?去去疑罷。小王猜想,北院夷離堇大概是年紀(jì)大了, 不耐油膩的食物, 所以腸胃不和,拉一泡屎就好了!

    話音未落,后面?zhèn)鱽硇』鹿匍L長的哭腔:“夷離堇升天了”

    溫凌眉梢一揚(yáng),而后笑道:“哦喲,身子骨真是不行啊,年紀(jì)大了必須保重,還是要清淡的吃才是!鞭D(zhuǎn)臉吩咐道:“宮里不耐這樣的污穢, 快卷了送出去。”

    偽帝牙關(guān)咬得緊緊的,坐在下首很是凝重。

    溫凌涼薄地看著他,等待著他發(fā)作,等待著他為北院夷離堇討要公道。

    但始終沒有等來, 偽帝只說:“朕……有些不舒服!

    溫凌咧嘴對左右笑道:“還‘朕’咧!”

    偽帝深吸了一口氣,說:“臣……昨日沒有睡好,現(xiàn)在腦袋疼, 求大王讓臣歇一會兒去!

    溫凌體貼地說:“去吧去吧,你的內(nèi)宮我一點(diǎn)沒動, 鳳鸞宮真是精美極了,皇后賢惠,眾妃嬪嬌艷如花兒似的,我也只看了看,一指甲都沒碰過,你放心就是。”

    后宮大概早被他審查過了,但偽帝還能說什么!訕訕笑著感謝了一番,走出門外才垂淚掩涕。

    后宮是偽帝的,前朝卻是溫凌和他的人占領(lǐng)著,大殿兩翼處理政務(wù)的側(cè)殿、兩廡是二院六部的行政值廬,全部被靺鞨的人霸占著,所有的文書都被檢視過,重要的送到了溫凌這里過目,他只嫌身邊通曉漢語及契丹語的謀臣太少,梳理文書的速度太慢。最后拉了鳳棲幫忙檢視。

    這日他又看文書到了半夜,揉著頭喊:“送點(diǎn)酒過來。”

    翠靈一直小心地伺候在他身邊,這時說:“大王打算用酒提神么?”

    溫凌看她一眼說:“是啊。”

    翠靈賠笑道:“那還不如茶。妾知道宮里茶膳局有收藏的南來的好茶餅,大王如果想喝奶茶,也有好茶磚和鮮牛乳。”

    溫凌笑道:“你經(jīng)手的吃食,我可一個不敢沾!

    翠靈笑意凝固,好半晌才說:“大王可是妾的恩人,也是妾的依靠!

    話當(dāng)然不錯,溫凌也很明白,沒有了他,翠靈什么都是一場空。

    但他依舊冷冷笑著,說:“把燕國公主叫過來!

    翠靈猶豫了片刻,湊過去笑道:“燕國公主是很美,不過大王倒篤信南梁的人?”

    溫凌說:“我不篤信任何人,但你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妾……做了什么?”

    溫凌輕笑了一聲:“銀碟里那張髓餅,我還留著呢,你要不要來嘗一嘗?”

    翠靈知道緊要的時候來了,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王,妾也是沒有辦法。偽帝小肚雞腸,妾若和大王一離開幽州,家人立時就會沒命!當(dāng)年不過因?yàn)槲冶辉S配給了二皇子做側(cè)妃,他就視我全家如眼中釘肉中刺,殺的殺,放逐的放逐,發(fā)教坊司的發(fā)教坊司……一家老小何其無辜!”

    溫凌笑道:“你家人怎么會無辜!你當(dāng)我不懂得朝廷中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訣竅?呵呵,我們靺鞨雖沒有這些拉幫結(jié)派的陋習(xí),國主和勃極烈、和下面的謀克猛安的勇士都是可以把臂言歡的但人的陰微之處,我有什么不懂?!就如你,如今在這幽州宮可是如魚得水,在我眼皮子底下殺人,你都敢了!

    “大王!”她既有三分恐懼,也有三分不甘,所以臉上可憐兮兮,又嬌又弱,簡直要哭了。

    溫凌說:“別廢話了,我這會子倦得很,你別給我找不痛快!叫燕國公主來給我點(diǎn)茶磚茶做的奶茶太膩了。”

    翠靈好一會兒答:“是!

    又含著期冀說:“大王,妾的《霓裳》練得不好,不過《陽春白雪》已經(jīng)練得還可以了,大王想不想聽一聽解解乏?”

    溫凌點(diǎn)點(diǎn)頭,瞇著眼睛看翠靈一臉歡喜地起身出去叫鳳棲、拿琵琶了。

    裊裊的茶香,珰瑯的調(diào)弦聲,兩位美人著家常的輕紗褙子,蹁躚往來,殿宇里幽幽傳來兩人身上的淡香。

    溫凌一瞬間有些溫柔遲緩的錯覺若是時空凝滯在這一刻,倒也未嘗不好。這些年殫精竭慮、戎馬倥傯、殺人無算,真是幻想著有一刻能這樣停下來,享受歲月安好、紅袖添香的愜意。

    鳳棲燃著紅泥小風(fēng)爐,傾聽著翠靈彈奏的《陽春白雪》。

    翠靈出身應(yīng)當(dāng)還算尊貴,但契丹人本來對女子貞靜的觀念就比較淡薄,加之在教坊司受苦的幾年,她早已改變了心態(tài)那曲子彈得柔媚,毫無陽春白雪的清高,她的眼神亦柔媚,今日的討好必有所求。

    她又想求什么呢?鳳棲想,無非是求溫凌保護(hù)她的家人,或者求他不要重懲她的過錯,再不然求他的恩寵,讓他離不開她,從而可以得到更多。

    但鳳棲又想:她都有在溫凌眼皮子底下下毒殺人的勇氣了,為何卻總希冀著這個薄情的男人呢?這個男人對她又真的恩寵和信賴嗎?

    胡思亂想著,突然聽見溫凌問:“茶還沒好嗎?”

    鳳棲急忙說:“好了,這就分茶!

    她把茶盞遞過去,溫凌看著兔毫盞中雪白的茶沫與碧綠的湯色形成了纖纖蘭草的模樣這種技藝名為“水丹青”、“茶百戲”他笑道:“花了那么多時間搞這個,我還不是一口就喝沒了?”猛吸一口茶水,有些燙,他抽了一口涼氣,臉上卻又是調(diào)皮的神色。

    鳳棲冷冷淡淡答他:“大王怎么喝是大王的事,我做茶百戲是我的趣味所在。”

    溫凌一挑眉,把茶盞放回她的小托盤上,說:“太燙,過會兒喝。”手指有意無意地滑過她的手背。鳳棲轉(zhuǎn)身避開,把托盤端到一旁案幾上,說:“行。我收拾烹茶的用具去。”

    溫凌既欣賞她的冷淡,又有些不服。他盤算了一下并州的局勢,想了想鳳棲的爹爹,覺得他還不著急“吃掉”這個小美人,須等并州乖乖服從,而云州如探囊取物的時候了,再安安心心“吃”她不遲,否則在他的靺鞨內(nèi)部,有些話語會變得被動那些虎視眈眈的勃極烈與他們的子弟,正在等著找他的茬兒,他不能讓他們抓著把柄。

    而瞥眼看另一個美人,抱著琵琶眼巴巴地望著他,他便又想到另一層,心頓時硬了。

    “翠靈,你今日的曲子彈得還不錯,但這不能抵消你今日的大過!睖亓枵f,“放下琵琶,把我的鞭子取過來你懂的!

    翠靈頓時渾身都緊張起來,好一會兒委委屈屈說:“可是……”

    “別妄圖撒嬌,快去!”

    翠靈急忙把琵琶放下,提著裙子往外走。

    鳳棲端著茶盤也在外面清理,翠靈過去急匆匆地低聲說:“公主,要求您幫忙!”

    “嗯?”鳳棲看著她,“求情?”

    翠靈臉色微紅,說:“他跟頭狼似的,要撕咬了獵物才覺得痛快。這暴戾癖性我也慣了但是到底皮肉還是怕疼的,他輕輕責(zé)打我尚能承受,打得重了也實(shí)在受不得……也煩請公主,若聽我哭得狠了,過來為我求個情吧。”

    鳳棲說:“那一會兒我和你一起進(jìn)去,他若打人,我就為你求情!

    “不不,這倒不用!彼渌坪醵技t了,訕訕說,“他……喜歡看我可憐的模樣……我……也常順?biāo)囊。只是怕他今日生氣發(fā)狠,我會受不得苦楚。所以……只能半途里進(jìn)去求情,不然他就沒興致了……”

    鳳棲好半天才略微明白了一些她的意思,然而仍是不可思議。

    “怎么回事?找不到鞭子了?!”里面?zhèn)鱽泶致暣謿獾拇叽佟?br />
    翠靈忙提聲回答:“就來!”

    “再遲,可仔細(xì)你的皮!”

    “就來!就來!”翠靈緊了緊衣服,無聲地嘆息了一口,緊步去取他那桿油黑油黑的牛皮絞成的鞭子了。

    鳳棲聳了聳肩,放好東西百無聊賴地等著,豎起耳朵聽溫凌在寢殿里的動靜。

    溶月剛問了一句“娘子在聽什么呀”,就聽見寢殿里傳來皮鞭破風(fēng)的呼嘯和翠靈的慘呼。

    溶月心滿意足地說:“該!看她那妖妖調(diào)調(diào)的模樣,就是欠揍呢!”

    鳳棲說:“聽說冀王就喜歡打女人,喜歡聽她們的哭聲。將來他要是打我,可怎么辦呢?”

    溶月嚇了一跳,然而看鳳棲平靜得像在開玩笑,她又放下心來,笑道:“怕什么!娘子你是燕國公主,身份尊貴,是他嫡嫡親的正妻;又是和親來的,代表著兩國的交好他怎么敢?!”

    鳳棲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翠靈的呼痛聲逐漸慘烈、尖銳,隨著徹心徹肺的哭泣,鳳棲光聽著都覺得渾身緊縮,似乎要打寒顫。

    “我早些為她求情去吧。”鳳棲說,“這動靜太慘了,我聽不下去了!

    “奴看,讓她多挨兩下,以后才曉得輕重!比茉驴礋狒[不嫌事大。

    鳳棲搖搖頭,加了一件披帛,到寢殿外準(zhǔn)備為翠靈求情。

    “大王,”她隔著門試探著喊,“茶涼了吧?再添些熱的?”

    里頭的鞭響停了一歇,他才說:“我熱得很,就要口涼的喝。”

    鳳棲不屈不撓:“那么好的團(tuán)茶,涼了只苦不香,大王又要說南來的團(tuán)茶是騙人的東西了。熱茶我都帶來了。”

    里面又停了一歇,她熟悉的溫凌冷笑的聲音傳來:“我不讓你進(jìn)來,是為你好!

    鳳棲說:“你不累么?歇歇吧!

    溫凌笑聲越發(fā)冷:“行啊,打夠了,也該歇歇了。翠靈,是不是呢?”

    半晌,翠靈沒有回答。

    鳳棲好像聽見喘著氣胸脯起伏的聲音,聲音非常奇怪,不是尋常痛苦喘息的聲音。

    溫凌在說:“翠靈,你和她約好的吧?她打斷我的興致來為你求情,就有用了?能救你了?”

    鳳棲咽了口唾沫,還是硬著頭皮說:“那……我進(jìn)來了!

    “門沒鎖!

    鳳棲側(cè)身用肩膀推開寢殿的門,而后一哆嗦,手里的銀茶盤“當(dāng)啷”落在地上,那閃著紫光的兔毫盞發(fā)出玉碎一樣的破碎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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