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想活命么?”溫凌垂頭看著鳳棲。
她應該很害怕, 肩頭都在哆嗦,垂著頭根本不敢像以前那樣放肆地直視他。
鳳棲沒跟他倔強,聲音很柔順:“當然……”
“先告訴我, 忻州防務最薄弱的地方在哪兒?”他扽著手里的馬鞭, 問她。
鳳棲說:“我一個女兒家,人家城防的事會告訴我?告訴我,我也聽不懂。”
她旋即余光見他身形一動, 旋即皮鞭響亮的破風聲驚雷般響起。
心里剛剛暗道一聲“不好”, 背上已經挨了一鞭。
生平從未受過這樣的痛。
開始只是響聲讓她一驚,接著渾身仿佛受到了極大的震動, 忍不住就從斜坐在地的姿勢而變成狼狽撲倒, 而后痛楚才過電般傳來,肩胛骨被滾油潑過似的,又似被活生生揭開了一層皮,細細的一條卻疼到發指。冷汗頓時從每一個毛孔里滲出來。
她不太能忍痛,頓時就哭了。
“經常見你在城墻上晃悠,說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信哪。知道多少說多少吧。”溫凌說。
溶月眼見著鳳棲鵝黃色的褙子后背處被抽裂了,鮮血漸漸滲出來, 嚇得心膽俱裂。她看著殘酷冷笑著的溫凌,恐懼得口干舌燥,但還是努力地說:“大……大王,你打奴吧。娘子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苦頭, 她可是晉王最疼愛的女兒!
溫凌一骨碌把她踢到一邊,橫目道:“放心,沒輪到你而已, 教訓完你主子,就該弄死你了!
鳳棲一邊痛哭一邊注意他的話風。
他說的是“教訓”, 不知道是不是暫未打算殺她?
自己做出決定之前就知道一定不會有好果子吃,她想著高云桐的話,若只是痛苦和受辱,她能不能熬?
溫凌大概嫌那浮圖鐵甲阻礙行動,也不急著鞭打逼問,自己放下皮鞭,慢悠悠解鎧甲的系帶,把甲片解開放在架子上。穿著里面襯的夾棉襜褕,頓時覺得自己的胳膊腿活絡多了,有勁多了。于是提鞭再次過去,蹲在她身側,問:“說!知道多少說多少!
鳳棲抽噎著:“城中自然拿出了一切來對抗,砂石袋有上萬,火油罐有幾千,箭鏃我沒有數,但城中婦孺都在協助削箭桿!
“城中士兵有多少?”
“一萬多,還有臨時征召的民兵、莊勇,三四萬吧。”
數字得故意說大點,讓他對忻州的實力有誤判。
溫凌果然躊躇了一會兒,大概在計算。稍傾又問:“糧草呢?”
鳳棲想:糧草不能說太多,怕他獅子大開口去要,于是說:“估摸著兩萬石吧。”
剛說完,又挨了一鞭,剛止住的哭聲又“嚶嚶”地響起來,實在是痛得難以忍受。
溫凌說:“你哄小孩子呢?四五萬的軍力,兩萬石糧食養得起?”
鳳棲哭到疼得淡了點,才說:“樹皮草根都在吃,養不起,就投降么?”
溫凌愣了愣:“為什么不投降?餓死好受么?”
鳳棲說:“橫豎是死,投降你,難道能活?”
他又愣了愣,好一會兒才說:“也是。忻州和你似的,太倔,找死!”
鞭子頓時又舉起來。
鳳棲實在受不得那疼,跟他求饒道:“求你別打了。我不是敢跟你倔,但是我也想活命,應州處處險境,幹不思想殺我絕非一兩日即便是你……你又真的有情意可言?將來早晚,我也是要送命的。人誰不惜命?”
即便是求饒,她也總有道理似的,輕易讓溫凌忍不住在反思:我對她哪里沒有情意?
想駁斥,突然就看到她背上的兩道長長細細的血痕,橫貫過她瘦瘦的肩胛骨,隨著她破爛的絲綢衣衫起伏著,她渾身哆嗦,背上已經被冷汗漬了一片。
這么看來,確實算不得“有情意”。
于是他決定先把想問的話問完,再一總地揍她。
“這會兒誰跟你談‘情意’?我攻東城的時候,忻州西門和北門悄悄開了,逃出去幾個人,是干什么去的?”
“逃出去?往哪兒逃?”
“我問你呢!”聲音很兇。
鳳棲噘著嘴,紅紅眼圈濕漉漉的全是淚,小心瞥了他一眼才說:“又沒有人和我商議過忻州的決策,我怎么知道……”
但看他又舉鞭,忙說:“不過我猜,是往并州方向求援了吧?兩邊夾擊你,你就該退兵了。”
溫凌嗤笑一聲:“就你們南梁的那點實力,就算是四面環圍我,都能叫我打得屁滾尿流的,還想我退兵?”
鳳棲咬咬牙,想定了,故意說:“除非他們逃不出去,逃出去了,我不信你不怕并州的軍力!
“雖然逃出去了,但我還真不怕!睖亓枵f,“就像什么呢?”
他想打個比方,思忖了一下,把皮鞭在她眼前晃了晃:“就像你這細皮嫩肉的,怎么抗得了我這粗牛皮的鞭子?只有乖乖趴下挨揍的份兒。并州的軍力,乃至你們南梁的軍力,就是這么細皮嫩肉的娘們兒似的,只有乖乖跪服罷了!”
鳳棲看那黑油油的皮鞭,鞭桿有他的拇指粗,用熟皮細密地編織著,柔軟的鞭身亦是幾股皮子絞成,盤成幾圈捏在他的手里,恍如一條會冷不丁咬人一口的漆黑毒蛇。
實在叫人發憷。
但他對南梁的不屑一顧,又叫她憤慨。
不過好消息是,她盤馬彎弓地從他嘴里探聽出來:高云桐和宋益應該都逃出了他的包圍圈,只是溫凌并不在乎這么幾個搬救兵的人而已。
感覺剛剛那兩鞭也算沒有白挨,總歸是有價值的犧牲。
鳳棲略略松勁,伏在地上“嚶嚶嚶”哭得可憐:“不錯,我抗不過,疼死了……你能不能別打了?”
溫凌頗有征服她的快意,笑道:“這會兒知道疼了?我再問你:從應州逃出去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今天?!”
她害怕幹不思的主張,雖然可以理解,但她始終不信賴他,不相信他溫凌的承諾,難道不該打?!
溫凌想著這段日子里他夜來的輾轉反側,想著他少有的、僅僅對她才有的包容和呵護,想著他曾經為她傷的心,悄然落的淚,想著自己一顆心第一次著落在一個女子身上卻被她無情碾成齏粉,他心里的惱恨就騰騰騰地上漲。
這太不公平了,他怎么能不恨她?
鳳棲戚戚然哭了一陣,頭發被他揪住,腦袋被迫仰起,他在她耳邊吼:“哭什么?我最討厭女人哭!
鳳棲抽噎著止哭:“我不哭了,可你這樣子,我沒法說話……”
她發髻已經完全散亂了,她慘白的小臉,梨花帶雨一樣,好一會兒才說:“我命苦,橫豎都是活在這樣的恐懼中。在你身邊,你從不保護我,就知道吼我,還想打我,說不定哪天還要殺我……;離了你,這無情的戰亂,我也天天是提心吊膽的。溫凌,我求你,看在你我好歹也有過平平靜靜相處的日子,你賜我一個好死,你也出了氣了,我也免除了今日的恐懼和苦難。你反正也要殺我的,就當是我求你……”
在溫凌心里,這段話著實叫他心酸:她看起來挺解意的,怎么就是不懂他?他是氣壞了,是要好好在她身上撒一撒氣,但心里說了一千遍“要弄死她”,何嘗真想她死?
他幾乎靠到最近,近到快要看不清她的眼睛,只為了在她耳邊最清楚地說:“我說過我會保護你,是你不肯信我!你從未對我付出過一片真心,所以你不肯信我,對不對?”
她身上有迷蒙的香氣,熟悉到讓他心碎,這樣失而復得的寶貝,珍惜到恨不得砸碎她再拼起來,只為了她變成徹徹底底是他的,再不會離開。
鳳棲一時無法答話,這個謊她確實不愿意撒。
溫凌倏忽靠近,有倏忽離遠,他怒得很,又努力制怒。
他的呼吸又深,又重,粗糙得仿佛帶著金屬振蕩的聲音。
揪著她頭發的手一會兒緊,一會兒松。
“隨你信不信我,隨你對我有沒有真心。”他好像氣得有些狂躁,突然又靠近了她的臉,“我不想在乎這些沒用的!我就要叫你知道:聽話!聽我的所有吩咐!你不服帖我,我就打到你每根骨頭都服帖為止!”
他突然松開她的頭發,轉手按住了她的后脖子,按得她無法掙扎。
“別……別……”鳳棲和他求饒,但說不出他特別想聽的那些軟話,只是害怕地、哀哀地求饒。但自己也知道求饒無用,唯有閉上眼準備硬扛這煉獄般的鞭打。
溫凌一直是很享受鞭撻凌虐別人的那種掌控感的,但此時,她瑟瑟發抖的肩背,以及肩胛上兩道長長細細的血痕,叫他莫名地覺得胸腔里彌漫上來一股酸軟。就像他喜歡他的烏騅馬,有時候馬鞍把馬背磨破了,他會心疼,甚至把馬倌狠狠打一頓;就像他喜歡他的海東青,有時候捕獵時海東青的爪子開裂了,他也會心疼,會好些日子不放海東青出去,怕它傷得更甚。
她肩胛上起伏顫抖的兩條血痕,晃動在他眼前,叫他有些眼暈,說不出來這是不是和以往那些心疼是同一種感覺又似乎更奇特,心臟仿佛泡在這樣的酸楚滋味中,鼻子里也在發酸,眼眶里也在發酸,四肢百骸仿佛都在發酸。
但應該不可能,他從未因鞭撻凌虐過人,而感覺心疼這天底下,矯健奇駿的烏騅馬不常有,神俊銳勇的海東青不常有,人嘛,還不到處都是?!女人,漂亮嫵媚的女人,也并不罕見。他怎么會為一個女人而心疼心酸?
他只是恨她,只是想占有她,只是想讓她臣服而已!
于是,溫凌咬著牙舉起鞭子,狠狠抽了下去。
聽見她銀子般的嗓子發出尖叫和痛哭。
他的手抖了抖,差點握不住鞭子。
然后眼見著第三道細細長長的血痕出現在她的脊背上。
那種破碎感,仿佛抽擊在他的心臟上。
第 92 章
皮鞭子打人很痛很痛, 硬生生挨了三鞭的鳳棲覺得心臟都被攫起了似的,呼吸都透不過來。
但是慢慢又平復了,這種皮肉之傷的痛楚, 緩過來很容易, 慢慢就變成針刺一般,又慢慢變成一陣麻,隨著呼吸偶爾刺一下, 又好一些。
她經歷的苦難還太少, 但經歷過了,突然感覺:好像也沒那么可怕了, 人的潛力是無限的。
她不知溫凌是又在蓄力, 還是打算玩弄獵物一樣欲擒故縱,在這片刻的喘息里,鳳棲努力地想下一步應該怎么做,如何確定他不是想殺她,又如何盡量保住溶月的性命。
額角的汗水把她亂糟糟的鬢發都粘在額頭和臉頰上,背上亦是膩濕。耳畔嗡嗡的,除了她自己的心跳聲很清晰, 還有溫凌粗重的呼吸也很清晰。
鳳棲突然感覺到溫凌的手撫了過來,和先時他毫不容情地鞭打她、揪她的頭發相比,他此刻的指尖極是溫柔,指腹上粗糙的繭都沒有刮痛她后頸細膩的皮膚。他又捏了捏她的耳垂, 輕柔地滑過她的臉頰,拭去她的汗水和淚水,對她的狼狽不堪毫不嫌棄。
鳳棲繃緊著身子不說話, 也不做反應。
于是,感受到溫凌的手慢慢拂過她的脊背, 碰到傷處時她“咝”地倒吸了一口冷氣,他的動作便愈發輕緩了。
“很疼吧?”
居然這樣問。
鳳棲沉默地對抗著,竭力控制淚水。
溫凌在嘆息,手指避開三道血痕,輕輕地游弋在她的脊背上,說:“你那么瘦弱,真怕打壞了。”
這仿佛是愛撫,但鳳棲豈敢相信這是愛撫!
但他的手隨即慢慢向下,滑向她的腰,然后繼續向下……
大約因為其余地方沒有傷,他手掌的力度逐漸加大,愛撫中夾雜著動情的況味,凹下又起伏的過程,他的手連續來了幾遍,然后鳳棲聽到他的輕笑:“原來你會求饒,會乖乖的像只小羊羔,我以為膽子包了天的女人,應該是鋼皮鐵骨呢!
鳳棲渾身僵硬,即便是先就預想到被他捉住定然會遭他的侮辱,也仍沒有辦法欣然接受。
溫凌的手在她腰肢的洼陷處反復地撫弄,驚嘆于她柔軟的身體有這樣婀娜而美的線條。
這嬌滴滴的小娘子大概率已經被打服了,既然如此迷人,嘗嘗再說,要磋磨她、折辱她,來日方長,今日先解了自己這么許久的相思之苦,看看她這柔韌的小腰肢能被他彎折到什么程度,可以貼合到怎樣的深度。
鳳棲旋即感覺到他把她打橫抱起來,放在里間的羊皮褥子地榻上,羊皮的膻味和皮硝的硝味一總傳來營帳里也會用柏枝熏香,但蓋不住這樣討厭的氣息。
他興致勃勃,嘴唇湊在她耳垂邊,親一親,舐一舐,噴著熱乎乎的氣息對她說:“就這樣乖乖的,今日就可以不挨打了。”聲音很含糊,因為呼吸聲實在太過急促粗重,和說話攪成一團。
于是鳳棲感覺他的手也過分起來,撫弄已近乎揉捏,然后擠進她的裙腰,拉扯她的褲帶,肆意輕薄了好一會兒。還對溶月說:“別傻愣著,去打熱水,然后在外面候著,什么時候叫你什么時候再進來!
鳳棲咬著牙思索著:
第一,剛剛幾輪試探,他應該并無殺她的意思,只是要磋磨她。
第二,現在,受痛與受辱二選一,她會選擇哪個?
第三,她要不要乖乖折服,免得遭罪?但折服了,就一定不會再遭罪嗎?
她有心理準備,但此刻,完全不愿意并非是想著守貞,而是就是不愿意。
她折服,然后就會像翠靈等他身邊的女人一樣,仰他的鼻息,被他鄙薄輕視為一件漂亮玩器他愛過翠靈么?大概都比不上愛他的馬吧?
溫凌真的喜歡柔順的女子么?
大概他自己以為自己喜歡。
天下人也都以為男人喜歡柔順的女子,殊不知柔順只會帶來鄙薄輕視,而鄙薄輕視從來不是喜愛的根由。
求而不得,得而不甘才是!
鳳棲再次咬咬牙,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溫凌已經覺得這件獵物手到擒來,此刻占有她簡直是易如反掌,好玩的反而是戲耍獵物的過程。
于是他解開她綁手的披帛,看著她撐著地褥,歪坐在那里懨懨無力地垂頭不語、雙目含淚的模樣,忍不住扯開了自己襜褕的兩根系帶,露出半截胸膛散熱,而后用腳輕輕地踢了她兩下:“把裙子和褲子都脫掉,慢慢脫,脫得好看一些!
鳳棲沒理他。
他嗤笑道:“哪句聽不懂么?”
湊過來用鞭桿抬著她的下巴:“是不是不知道怎么脫得好看?只要小腰兒扭一扭,動作慢一些,該展露的地方多展露一會兒。我看得高興,今日臨幸就不叫你吃苦頭!
鳳棲咬著下唇,仍然沒理他。
他這話太欠抽,但是抽他,她還不敢,激怒,還是不合適的。
估摸著這金枝玉葉的小娘子還是害臊的,想翠靈剛剛被他俘虜時,雖屬教坊司,也還要臉,也是被打了一頓之后才打服的。
溫凌想了想,覺得鞭傷血紅看起來太刺目,于是掉轉鞭子,用拇指粗的鞭桿在她胳膊上不輕不重抽了一下:“快些!別惹我發火!
鳳棲怕疼,頓時就看見她的淚水開始在眼眶里打轉兒,捂著胳膊上挨打的地方,但就是不動彈。
還挺倔的。
溫凌收了笑意,也不多言,卡著她的后脖子用力往地褥上一按,鞭桿“倏倏”地抽在她的背上。
和皮鞭銳利的疼痛比起來,這是鈍痛,不鋒利,但一點點往皮肉骨頭里鉆,緩緩地把痛感釋放進去,好一陣都難以緩解。胸腔里都被這樣的痛楚充滿了,震得心臟都疼,叫她擔心自己會被打死。
鳳棲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抉擇錯了,是不是此刻應該低頭服軟?他要羞辱她,她早有心理準備,若是不想死,挨一場羞辱能換活下去幾天。
但大概是她的哭喊聲叫他心軟了些,抽打停了下來,他松了手,還在她背上揉了幾下,殊無怒意地說:“好像腫起了一些淤塊你還要繼續么?”
她抽噎著哭,不說話,不動彈。
溫凌要扒光她的衣服很容易,但他只是想看她屈服。
僵持了一會兒,他的耐心用完了,又把她抬起的頭壓到了羊皮褥子中,壓得她呼吸滯阻,鞭桿再次抽打下來,打得她哭都哭不出來。
好在沒挨幾下,他又停了下來,這次似乎有了薄薄的怒意,扳過她的臉,湊在她耳畔問:“我看你也受不了了,這么跟我犟著有什么好處?你以為今日還能逃過我的手掌心?聽話,少挨點打!
“你欺負人!”她哭得像個小孩子,罵他也像小孩子罵架。
但她的意思表達又很堅決,只是不刻意激怒他而已。
讓他氣得好笑。
溫凌說:“我欺負人?上一個跟我這么作死的女人,墳頭草都老高了!你不過仗著”
他忽覺這是自己的軟肋,就沒有再講下去,看她哭得紅云滿臉,淚光閃動,心里一抽,怕自己會太軟弱,趕緊把她的臉又摁回去不叫自己瞧見。
“東城射的箭上是你的字跡吧?寫著什么呢?”他質問著,“你當著我的全軍罵我,我還不處置你?這叫‘欺負’?”
想想就氣,然而聽見她悶悶的“噗嗤”一聲笑,藏在哭聲中,不由更氣:“你還敢笑?!”
覺得這簡直是個頑劣的小女孩,不懲罰不行。沒忍心繼續在她傷痕累累的背上動手,于是越過她纖細得不盈一握的腰,繼續向下用鞭桿抽。自己告訴自己:沒關系的,打不壞的,不教訓她,怎么對得起自己這一陣受的折磨?!
她一點不耐痛,尖叫了幾聲,左右閃躲,又逃不開,“嗚嗚嗚”哭得好可憐。
她那周身戰栗的模樣,讓溫凌腹腔里酸一陣、甜一陣、苦一陣、辣一陣。
他好像又沒那么堅持要她臣服,只覺得,她愿意就好。
他不求她臣服,只求她愿意和他在一起,他可以享受她的嬌憨、慧黠,與她做一對眷侶。
溫凌再一次停了手,刻意用兇悍的音調說:“看你這沒用的樣子!現在可知道和我倔強的下場了?”
又讓了一步說:“你要害羞,就在被窩里脫吧。”
鳳棲淚眼婆娑側過頭看了他一眼,問:“你知道我寫的是什么?”
“廢話!我識漢字!
字跡是行書不是狂草,所以清楚地看懂是她在罵他,只是筆意間有點熟悉,一時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她寫類似的文字。
也不都識。鳳棲心道。
鳳棲說:“我從應州出來,在黃花梁有一次差點以為自己遇到了狼。”
溫凌不知道她突然說這個干什么,皺起了眉頭,但是又忍不住往下聽。
她繼續說:“那狼高高大大的,皮毛灰黑,眼神很兇,沖我齜牙咧嘴的,似乎要吃了我。沒想到,其實是條狗!
她挑釁地看著他。
溫凌怔怔地等她的下文,卻始終沒有。
“溫凌犬也”,在她心中,他就是看起來是惡狼,其實不過一條狗。
如果躲不過他的強迫,沒關系;但要她自己俯身為奴,她絕不。翠靈前車之鑒猶在,卑微只會讓他鄙視。
她的賭注是“他有三分真心”,雖然挨了好疼的一頓打,但鳳棲已經推測到,她賭贏了。
看她這蹙著的眉宇間輕蔑的一絲笑意,溫凌怒發沖冠地撲過來,抓著她的褙子往下一撕,裂帛之聲鏗然響起。接著是她的中衣,沾著她的鮮血,裂開了口子,一下子就被他扯成兩爿。再接著,里衣也被同樣撕扯著,她沒有反抗,沒有害怕,柔軟的布偶一樣,任他妄為。
果然,溫凌看見她白皙皮膚上的慘狀:層層疊疊的紅腫青紫上三道綻開滲血的鞭痕,觸目驚心。
這白璧上的瑕疵,是他親手造就。
溫凌殺過、虐過無數的人,手段慘毒殘酷,心思狠辣無情,無不至極。
別說鞭傷杖傷,就是血肉淋漓、焦灼燎燙、殘肢斷臂、開膛破肚……在他眼里也根本不算什么。
但那一切都是因為他不在乎,人的血肉模糊從來不會引發他的同情心。
在乎的,如他的馬、他的鷹,以及他動了心的女子他亦有撕心裂肺的感同身受。
溫凌一時呼吸停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的肩頭顫抖起伏,宛如撞擊在他心臟上;她呼吸清淺,薄帶泣聲,似乎穿透他的耳膜。他此刻完全不肖想她的身子,卻只想逃。
“溫凌!
鳳棲仿佛對他的虛弱了如指掌,淡淡地呼喚他。
他像做錯了事似的輕輕答應了一聲:“噯。”
鳳棲轉過頭看著他,目光帶霧,又像帶著誘惑和鄙夷。
“我好像……還受得了!
“你胡說!”他反駁得虛弱,瞥了一眼她身上的斑斕,嘴角一陣抽抽,搖著頭否認,“你受不了了!紅了腫了,青了紫了,還流著血,你如何受得了?!”
“受不了也沒有辦法,只能忍受呵。因為我不曉得如何在你面前‘脫得好看’!彼曇羧岫此剖窃V說委屈,可分明帶著挑釁。
溫凌的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脆弱卻在她面前暴露無遺。
他說:“不曉得就不曉得吧!
害怕露餡兒,又惡狠狠說:“今日給你的教訓也夠了,看你可憐……先給你些休整的時候!
鳳棲說:“那謝謝你。”
這謝意帶著諷刺,但溫凌也顧不上了。
他手忙腳亂系好襜褕的兩根衣帶,把露出半截的胸膛藏回衣襟里,心跳好像才沒那么紊亂了。他匆匆蹬上鞋,到了營帳之外,溶月正無聲飲泣著,端著一大盆熱水在門口等著。
溫凌也顧不得殺她,而是急匆匆吩咐著:“矮柜里有藥,流血的地方用藥粉,其他用藥油。你趕緊進去給她上藥!
溶月只答應了一聲“是”,見他匆匆離開了。她趕緊揭開簾子,進去看看她的小郡主怎么樣了。
第 93 章
溶月進到帳篷里, 正看見鳳棲在努力拉好被他撕破的里外衣服。
她背上五彩斑斕的傷也叫溶月看了個正著。
溶月幾乎端不住手中的水盆,頓時淚下,顫聲說:“娘子!你怎么樣了?!”
鳳棲痛得虛脫, 喘息道:“疼死我了!
溶月也心疼得要命, 顧不上抹一臉的淚,端著盆近前來,說:“別亂動, 奴給您看看!
她擔憂地看了看營帳門, 低聲說:“要不要閂門?他會不會突然進來?”
“不要閂門!兵P棲說,“他要進來, 你閂了也攔不住, 反而讓他憤怒。”
她倒似看開了,俯身在被褥間:“下手真毒!
溶月揭開她胡亂裹著的衣物,倒抽著涼氣,眼淚簌簌地掉,哽咽著:“天哪,娘子何嘗受過這樣的荼毒!”趕緊擰了手巾先把浮血拭盡,不停地問著“疼不疼”。然后手忙腳亂從矮柜里拿了藥瓶, 拔開藥粉撒在鞭傷上,又搓熱了藥油敷在青紫斑斕的地方。
裙子解開,從腰骶到小腿也全是瘀傷,折騰了半天藥才擦好。
重新掉入狼窩里。溶月非常犯愁, 感到前路迷茫,只怕兇多吉少。怕自己哭了給鳳棲增添煩憂,還待強笑著安慰她幾句, 扭頭一看,鳳棲大約是剛剛挨打時疼痛哭喊到乏力, 居然已經趴在地榻上闔目睡著了。
溶月拉好被子給她掖上,見她額頭上又冒了一層薄汗,小心又擰了手巾給她揩去,半夜才倚著睡去了。
早晨等溶月一睜眼,頓時一激靈溫凌穿著襯甲胄的襜褕,正坐在榻邊凝視著鳳棲。
“大……大王!
溫凌只瞥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轉向睡熟的鳳棲,嘴里問著:“王妃昨晚可好?”
溶月雖然恨他,但聽“王妃”二字一出,心底里倒是松了一口氣。
她垂頭說:“睡是一直迷迷糊糊在睡,但睡得不太安穩!
“她這是生平第一次挨打吧?”溫凌嘴角一彎,好像是在笑,“晉王那么寵她!
溶月也扯了個勉強的笑:“也不,小時候娘子淘氣不聽話,晉王妃也會叫老女使打她手板。我們家晉王也護不住,何娘子問也不會問一聲。”
溫凌倒是真的笑了笑,隨后酸澀的笑容漸漸消失:“唉,果然是個淘氣欠揍的主兒!
轉眼覺得溶月礙事,說:“你身為侍女,怎么還賴著床?趕緊起身給她做梳妝的準備。”
溶月趕緊爬起來,偷覷溫凌的神色,總覺得不是那種要打要殺時的狠厲。但放他和鳳棲孤男寡女的,又不放心,蹬鞋的時候就特別磨磨蹭蹭。
溫凌皺眉道:“你怎么還不出去?”
溶月一嚇,心里暗道:娘子,我也護不住你……好在他還把你當王妃看,這眼神看著似乎是起了意了,他要是真怎么樣你了,你也就認命吧,別難過,總比被他殺了好。
“是”了一聲,趕緊出門了。
帳篷里沒了別人,溫凌也就不用端著了。
他昨兒狼狽地逃離了自己日常睡的營帳,在外面裝作巡視轉了半天,才把背上的一層薄汗給轉悠干了。
大仗前夕,軍中較為森嚴,熬不住欲望的男人去睡營伎,也就和吃飯喝水一樣,提著褲子排隊,發泄完系好褲子出門,絕沒有歌舞、酒宴之類放松愜意的環境。營伎們也就格外受罪,不僅毫無尊嚴,而且接連不斷,苦不堪言。
溫凌在聽到不知那個帳篷里可憐營伎壓抑的低泣時,怔怔地端詳了營地的篝火半天。
晚上他一點欲望都沒有,而且失眠了,閉上眼睛就仿佛聽見她銀子般的喉嚨里發出讓人心疼的哭喊。
現在,溫凌終于可以柔軟地注目著鳳棲的睡顏,心里一遍遍批評她的冷酷無情、恣意妄為,批評多了,心里的火氣也就漸漸淡了。想著她一個人孤獨地嫁入他的軍伍里,衣食住行受罪不說,幹不思那么嚇唬她,天天還擔驚受怕;而他,甚至都沒有肯和她合巹,只為怕她的身份拖累他。這么一想,她逃跑也情有可原了。
突然,看見她展開雙臂伸了個懶腰衣衫被他扯壞了,于是沒有再穿,兩條胳膊就這么白凈凈地直接探出被窩,一對穿著白玉雕花珠的蝦須金鐲襯著手腕,線條好看極了。
鳳棲惺忪睜開眼睛,頓時被眼前這個杵著的人嚇了一跳,一條胳膊忙拉被子蓋另一條胳膊。
溫凌剛想再恣意欣賞她圓潤的肩頭,就看見白皙胳膊上一道觸目的淤紫也是他昨晚的“杰作”笑容頓時僵住了。
他略帶慌亂的目光和她對視上,鳳棲神色很冷漠雖則溫凌總覺得似有嬌嗔的情分在。
“你……你現在怎么樣了?”
“渾身都疼。”她冷冷地說,氣得別過臉去,不想看他的臉。
他觍著臉:“誰叫你那么不聽話?”悄悄在她沒受傷的小臂上摸了一把,頓時覺得渾身都酥了,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唾沫。
怕她發現他的弱點,故意虎著臉說:“知道痛就好,和我作死,總沒有好下場。乖乖的,我自然疼你。”
失去的時候,恨得刻骨;撿回來了,只有滿心失而復得的喜悅。昨兒還狠得下心,今天就只剩蜜意了。所以最后在故作的威嚴里夾了道歉的意思:“打也打了,你不要怪我!
鳳棲不理他,一點回應都沒有,別轉頭不看他,耳朵卻在聽他的動靜:呼吸的輕重,嘆息的有無,手指無意識地在被子上摳抓的聲音。
好一會兒,聽見門外溶月怯生生的聲音:“大王,娘子洗漱的水打好了!
“你進來吧!
溶月進來,他倒反而沒有剛剛的尷尬,鳳棲轉向溶月,溶月一臉的為難,最后陪著笑:“大王……娘子的衣裳昨兒壞了,還沒來得及縫補,也沒有帶新的出來。”
溫凌悶悶地“嗯”了一聲,都沒挪窩兒。
這叫郡主怎么洗漱?
溶月心里罵這男人真是不自覺,磨磨蹭蹭把熱水端過去,又說:“這個……娘子該起身了……”瞥瞥他,希望他明白不該在杵在這兒了。
“誰不讓她起呢?”
鳳棲太明白他此刻的厚顏無恥了,她無所畏懼地撐起半邊身子,渾身是傷,側坐時也壓痛了,“咝”地倒抽一口氣,咬著嘴唇,嗔怒地瞥他一眼,卻也不害臊,任憑羊皮毛的被子從肩頭滑下去。
只有肚兜裹著前半身,脊背上的傷一動就疼,她便也根本顧不上拉起被子遮著自己的身體,而是痛得喘息了半天。
溫凌覺得每一次呼吸仿佛跟著她一道在疼,皺著眉看溶月淚汪汪地上前伺候:把被子裹在她身上,幫她把亂糟糟的頭發理順挽好,又端水給她漱口洗臉。鳳棲幾乎不怎么能動彈,溶月一會兒工夫也忙得一頭汗。
他原來的打算:鳳棲是晉王之女、太子之妹,再惱恨她也不能殺;但溶月這奴才協助主子逃跑,肯定要殺雞儆猴的,甚至還想過剝皮放血之類的慢慢虐殺的方法,來威嚇鳳棲。
但這會兒,別說對鳳棲毫無報復之意,就連溶月,他也想:除了這個蠢丫頭,還有誰能伺候鳳棲呢?還是先留著罷。
他聽見外面軍伍操練的號角聲,清了清喉嚨說:“你先乖乖地養養傷,其他事我想到再來問你。早餐我著人送到門口,乖乖都吃下去,傷才能好得快。門外都是我的人,圍得鐵桶似的,這次你別再起什么傻念頭了,否則可不是那么便宜的一頓打了,非叫你周身都見見血不可!
嚇唬完她,居然有點愧疚,笑了笑說:“五日內,我必然拿下忻州,到時候給你找幾件好看的新衣裳!
溶月見他出了門,才舒了一口氣,嘴里嘟嘟囔囔、罵罵咧咧的,鳳棲說:“你一個人嘰嘰咕咕說什么呢?”
溶月看了一眼門口,壓低聲音說:“奴在罵他那個殺千刀的狠心賊,咒他頭上生瘡、腳底流膿,要比娘子受的罪還要大!還要慘!”
鳳棲“噗嗤”一笑:“怪不得你不敢出聲。也不怕他割了你的舌頭!”
溶月嘆口氣:“怎么不怕!昨兒在帳篷外,奴聽著娘子在哭,幾次都想要不要沖進來替您挨打!
“可別!”
溶月撇撇嘴說:“奴曉得!沖進來也沒用,第一呢他肯定也不讓替,第二呢要是惹惱了他,只怕奴可不是挨頓打那么簡單的了!
鳳棲也撇撇嘴:這丫頭有時候蠢蠢的,有時候也算得挺明白。
然后又聽溶月說:“畢竟,他對您呢,還是‘打是親罵是愛’的,對奴可就沒親沒愛的了,那不得寸磔了?”
鳳棲的臉掉下來:“胡說什么呢!”
溶月嘀咕著:“本來不就是么……”
低頭收拾洗漱剩的水,又拾掇地上被抽破、撕裂的衣衫:“可惜了的,這么好的衣服,不知能不能補得像個樣子?……”
她倒是勤勞,拾掇好了,等飯的間隙里,就拿出褡褳里的針線開始縫補起來。
鳳棲身上一陣陣的痛,又做不了什么事,只能伏在床上,雙手墊著下巴想:高云桐既然逃出了靺鞨士兵的包圍圈,快馬加鞭,現在大概已經到了并州了,并州曹錚肯不肯出兵呢?他有沒有想過,如果不出兵而躲著,下一個遭殃的就是并州呢?
集中注意力思考問題,疼痛就被忽略了。
高云桐在看見四邊角樓燃起烽火的時候,知道溫凌的主力已經被鳳棲吸引過去了。他默默地咬了咬牙,心道:等我!救你出泥犁地獄!
而后他在馬上夾緊了馬腹,捏緊了韁繩,俯低了身子,對一旁的忻州士兵說:“等我數到三,就開城門,只開六尺,門邊不離人。等我們仨全部沖出去,立刻闔上門扇,卡上鐵閂,外頭天翻地覆,我們是死是活都不要再管。”
緊張得發抖的忻州士兵點了點頭。
“一,二,三!”他數完,拎起韁繩一抖,馬匹一聲嘶鳴,朝城門而去。
城門緩緩地打開一條縫隙。
他在西門,于是頓然看見遠山背后的漫天紫霞,無數陽光從烏云中傾斜而下,如層層光幕,河流、山嶺、營帳、炊煙……瞬間仿佛都靜止了下來,默默地凝固在城外。
耳邊是呼呼的風,是城門旋即鎖閉的“吱嘎”聲,是三騎的馬蹄響。
再接著,是沒有披甲的那些靺鞨炊兵驚詫的呼喊,炊兵們跳起來,去拿武器,但來不及了,他們三個人的刀揮上去,慘叫響起來,沖開了一條血路。
什么都顧不上,只有耳畔的風,依然在“呼呼”地響;打在札甲上沒能穿透的箭鏃,發出金屬碰擊的銳音。
第 94 章
突圍的人騎著快馬, 沖過炊兵的營地。
沒想到懦弱的忻州城居然還會派出鐵騎沖鋒,所以毫無準備的靺鞨炊兵們也毫無辦法:擋也擋不住,射了幾箭也射不穿札甲, 只能匆匆去東城向冀王匯報。
冀王那時候一片心思都不在西城, 想著即便是有人逃出去求援了,也沒什么好怕的這些天了,并州方面是不知道忻州被困嗎?早就得到消息了!只是一直龜縮著不敢救援而已。
他已經把南梁看透了:膽小怕死, 只要顧得自家的眼前情景, 日后會不會被逐個擊破都不重要了。因此他只要拿下忻州,并州就指日可待。
因而, 不僅是高云桐, 連本來是作為分兵的誘餌的宋益一行,都從北門逃了出去。
一路馬不敢停,想著早到并州一日,就能早救援忻州一日。
兩城間隔并不遠,快馬疾馳兩天就到。并州城外鋪設了不少鐵蒺藜,挖了阻馬的溝渠,還有郭承恩的駐軍, 這時候才逐漸慢了下來。
高云桐擦了擦額角的汗水,對郭承恩的哨兵說:“我是并州大營的斥候,從應州又到忻州,現在回來, 有重要的消息。”
郭承恩的士兵平日里吃得飽,操練足,一個個又高又壯, 十足虎氣。皺著眉打量了高云桐和他帶的幾個人,問:“憑由?”
高云桐把憑由遞過去, 說:“忻州很急,我要去并州報信,請郭將軍放行!
那士兵不耐煩地說:“忻州急不急,并州急不急,我都管不著,這里是咱們郭大帥的地盤,我只聽大帥的命令!”
按著他們的規矩,把幾個人看住,自己往里面先遞信去了。
急死也沒辦法,高云桐嘆口氣,下馬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腰腿,等待郭承恩的意思。
郭承恩是降將,而且頗類“三姓家奴”,誰給的利益多,就跟著誰干。
朝廷里看似看重他,其實都是頗鄙夷的,利用而已。
高云桐先也帶著幾分對郭承恩的鄙夷,覺得這種以利相圖的軍隊,哪有凝聚的軍心!
但就此刻在轅門外駐足觀望,感官倒又不一樣了:
軍營里排布有序,轅門外的柵欄都扎得漂亮。十步一崗,五步一哨,每個在位的士兵都目光灼灼。操練的士兵的吶喊聲從遠處的校場傳來,整整齊齊的,聽著就威武有勁。
這才像個軍伍的模樣!
哪像并州的大營,除了蔡虞候等節度使貼身的親兵算得上訓練有素、膽氣過人外,其余的士兵都是吃不飽飯,也不想操練,天天睡大覺混軍餉軍餉也發得有一天沒一天的,士兵要養活家里的老婆孩子,靠軍餉必然全家餓死,只能各種找邪路子弄錢,就更不愿意好好操練給朝廷賣命了。
沒一會兒,那個哨兵喘著氣一路小跑回來:“那個誰,郭大帥叫你進軍帳,他有話要親自問你!
高云桐撇撇嘴,拱拱手說:“在下高云桐,表字嘉樹!
“哦!鄙诒荒槻荒蜔耙淮蟠畠旱奈乙灿洸蛔。走吧,你親自和大帥說。”
高云桐只能跟著他進郭承恩的營帳。
郭承恩穿著戎裝,正在沙盤上擺弄著棋子。抬眼看見高云桐,放下手中棋子道:“你是并州大營派到應州的?”
高云桐說:“是。”
怎么是個長得細皮嫩肉的?郭承恩未免有些看不起他。
“說說看,”郭承恩大喇喇到案前坐下,“應州怎么個情況?”
應州是被郭承恩害慘了的,他倒不以為意一般,腳蹺得高高的,肚皮腆著,盯著高云桐。
高云桐說:“應州全部為靺鞨人所占。應州節度使殉難,節度使府被占做冀王的臨時住所,節度使家眷有的被害,有的活命。應州官庫皆空,民間富家被劫掠皆空,民人部分暫能喘息,也有不少被拉作壯丁,在這次忻州之戰中為前驅。”
說完應州的慘況,無畏地目視郭承恩,看他的表情。
應州這樣的光景,但郭承恩依然沒有絲毫愧疚之色,點點頭說:“如此看來,溫凌倒也不是殺雞取卵的莽夫。”
又問:“那么,忻州呢?”
高云桐說:“忻州抵抗了,冀王已經說要屠城!
郭承恩笑道:“殺人總要殺的,難道他在應州沒殺一批人么?戰爭嘛,哪有不死人的?”
聽這個調調,高云桐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而后說:“但忻州危險畢竟,忻州的下一場就該是并州了吧?屠戮個河干海凈,并州才會人心惶惶,不戰而降!
郭承恩一直對高云桐是斜睨的,此刻突然收了他那不以為意的神情,高蹺著的腳也放了下來,正襟危坐道:“不錯!你是個有見識的!
他身體前傾,問道:“那么,你是打算請并州出兵,支援忻州嘍?”
高云桐想了想說:“我身為斥候,當然先匯報情況,其次……忻州是我大梁的國土,自然與北盧的國土應州是不一樣的。率土之濱,同胞之民,難道不該救一救?”
郭承恩“呵呵”笑了兩聲:“當然該救。只是,城里那幫人,想的肯定和你我不一樣!
他還用“你我”一詞,仿佛是和高云桐意見一致、同氣相求的。
高云桐忍不住試探道:“那么,郭將軍是愿意支援忻州的嘍?”
郭承恩又“呵呵”笑了兩聲:“我?你覺得有我說話的份兒?”
高云桐對他捉摸不透,也不敢太把主張說與他聽,所以只道:“我只是斥候,決策不由我來做。請郭將軍通融,讓我過這外城的崗哨,進到并州報信。”
郭承恩把他的憑由遞過去:“去吧?纯次矣袥]有猜對!
高云桐看郭承恩那智珠在握的神色,對這個人不由好奇心大起。
謝過之后,帶著跟著他的兩個騎兵再往并州城而去。
并州城防備很是森嚴了,進門盤查了半天。好容易進去,到節度使曹錚的府上又等了半天,把高云桐從上到下都細細捏過一遍,確定他毫無夾帶,才許進了門。曹錚倒是立刻就接見了。
“節度使!”高云桐進門一個長揖,“忻州,要靠節度使救命了!”
曹錚卻是背著手長嘆了一聲,半晌不說話,再說話時只說:“嘉樹啊,你先坐下吧!
高云桐的心不斷往下沉,想著忻州艱難困守,想著鳳棲舍身才換取他前來并州求援的機會,他實在覺得渾身如有芒刺,節度使府上這鋪著柔軟椅袱的官帽椅,他實在是坐不下去。
他跨了半步,皺著眉強笑了一下,再次深深地躬身,對曹錚行著叉手大禮:“節度使,忻州,急如星火!”
曹錚說:“我何嘗不知!可沒有辦法!
高云桐說:“小人也知道并州的軍隊懈怠已久,戰斗力不行,但是哪怕是出兵嚇唬,也能解一解忻州的圍困。靺鞨人崇拜強者,我們縮在城里不敢露面,不敢應戰,不敢支援,他們只會越發瞧不起我們。等忻州支持不住,那么富庶、那么重要的并州,豈不是變得孤立無援了?”
“朝中不讓打!我有什么辦法?!”曹錚發了火,一拳頭砸在桌子上,渾身似乎都在抖。
好半晌才又說:“你不在的這些時日,朝中大變。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將會不能獨善其身,此刻并州哪怕是動一兵一卒,都會引發官家的懷疑關通日日監視著我,我敢做什么?!”
“那我們就干看著?!”高云桐攤了手問。
“就干看著吧!辈苠P斬釘截鐵的。
高云桐說:“下一個就是并州了!”
“那也干看著吧!”曹錚死死地蹙著眉頭,兇橫地盯著高云桐,“我知道你的意思!知道又怎么樣?!反正我已經打算好了,我一條命,我一家子三十口的命,還有家下奴仆幾百條的命,都可以奉于我大梁!奉于我陛下!我的忠忱之心,官家會知道,天下也會知道!
高云桐不由笑起來:“節度使,命那么寶貴,若奉于并州城的十多萬百姓,難道不是更有價值?”
“混賬!”曹錚勃然大怒,伸手戟指著高云桐的鼻尖,“高云桐!我曉得你是文士里的一塊滾刀肉!你在汴京的那些奇談怪論、那些得罪了的人不知凡幾。你已經害了你自己一輩子了,你就不能長長記性?!你以為,我也是可以念著你的才華,毫無底線地一直包容你的狂妄?!”
高云桐氣得牙咬得咯咯直響。
但曹錚并不是奸臣,話說到這份兒上,兩個人首先都需要冷靜冷靜。
高云桐再次對曹錚折腰:“如此,小人先告退了!
曹錚也平息了火氣,說:“嘉樹,我知道你一路過來不容易。可惜現在這個局面,我也沒有辦法;ㄩ_堪折直須折,并州大概率沒有幾天好日子過了,你也辛苦了這么久,這段日子就好好享享福吧!我叫人開發你二十緡的賞錢,你以前一直說并州的酒香,惜乎不能放量喝;并州的歌樓酒肆你只配填詞換錢,卻沒有享用過歌舞歡場現在,這么一筆錢夠你好好享用了。”
高云桐不由輕笑了一聲。
曹錚說:“并州教坊里在說,幾個月沒有高嘉樹的新詞了,舊曲已經唱得索然無味。”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备咴仆⿲λ裘夹Φ,“節度使覺得我也是那樣的人?”
曹錚板著臉說:“你說話少夾槍帶棒的!你是個流配犯,除了并州,哪兒都去不了,所以,酒過愁腸,樂享當下,是最好的。自你到并州,從沒叫你在城墻邊搬磚巡夜、推車送糧、喂馬挑水,對你夠客氣了。今晚我派人在教坊等你的新曲兒,填不出好的,明日你把那四十殺威棒先補上吧!
平心而論,曹錚對他是夠意思的。高云桐心里知道曹錚必有為難之處,于是不必多說,草草拱手表示謝意,然后轉身離開了。
到了門口,就有曹錚的親兵追了出來,笑嘻嘻捧了一大包的銅錢:“高兄弟,節度使夠大方的哈!二十緡!尋常軍士一年都賺不到這個餉!快,拿著,今晚一起到清越坊去,你請客,請大家吃花酒!還有,你斗酒詩百篇,清越坊有幾個樂伎曲子彈得了得,還有個新來的行首,配著新詞一唱,正好給兄弟們侑酒!
他把裝錢的包袱往高云桐懷里一塞,沉甸甸地壓著高云桐的胸脯。
欲要推辭,好像也無話推辭。
曹錚一直惜才,高云桐到并州后真正沒有吃苦,反而得到重用,和節度使府的一些親兵、并州大營的低等將官關系都很不錯。
高云桐只能苦笑著說:“得了,這可是賣命得來的賞錢,二十緡也不嫌多。靺鞨先登的士兵,同樣是個向死而生,人家可直接賞大塊的金子。不過,請客就請客吧,反正現在不花掉,將來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花了!
那親兵喜得捶他一拳頭:“好嘞!今兒總算茅廁里開了花慳吝的窮書生肯請大家伙兒吃花酒了!別肉疼,今兒可要好好盤剝你一頓了!
第 95 章
清越坊是并州沿河的一座教坊。
一到晚上, 沿河的酒樓里就熱鬧起來,除了飲酒就餐之外,教坊中的女娘們也打扮得鶯鶯燕燕, 抱著樂器, 與男人們一起歌舞升平。
節度使府里的一幫和高云桐要好的親兵,此刻也熱熱鬧鬧的:有的看著酒樓書寫酒菜名的竹牌,點愛吃的招牌菜;有的盯著店里伙計熱爨筒里的酒, 防著往里摻水;有的則在討論:“流云樓的酒菜不會出岔子, 但今日總要請過得去的小娘子來彈唱高嘉樹在汴京的楚館何等名望!若找個技藝不好的,可就白瞎了他的新詞了。”
大家起哄道:“可不是!只管去請最當紅的幾位。別說高嘉樹有二十緡的賞錢盡夠花了, 就是沒有二十緡, 他這大名一放出來,清越坊的小娘子們倒貼錢也要爭先恐后地趕過來呀!”
其實也不是揶揄,但高云桐只能苦笑,任他們胡作非為。
便又有人笑道:“不至于吧,嘉樹!你要舍不得錢,咱們湊份子就是了就當,給你接風?”
“錢是身外之物!备咴仆⿹u搖頭說, “我呀,真正是沒心思……贏得青樓薄幸名,以前是為了那文字換點錢;如今,又是為了什么呢?”
“嗐, 都九死一生地回來了,還說啥沒心思!”其中一個勸道,“宋益也拿了賞錢, 他有他一幫哥們兒,今日在華陽坊正尋樂子呢。你呢, 就是個想不開!
“行吧!备咴仆┲荒芡讌f,“別報我的姓名了,我只當那個窮得拿填詞換酒的高嘉樹吧,不當這個拿二十緡叫局的暴發戶!
他能和這些“兄弟”們說什么呢?滿腹的心思,沒一句能同這些伙伴們說,他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現在能共享樂,將來未必能共苦難。
他只能想著:到底自己一去應州好一陣子了,并州的情況只怕有不少變化,曹錚嘴緊,但今日酒后可以套一套他那些親兵的話。
又想:哪有功夫慢慢在并州消磨!忻州沒了主心骨,只靠那懦弱無能的知府柳舜撐著,不知道能撐幾天!
而小郡主又不知如今怎么樣了再覺得溫凌不至于殺她,只怕一番磋磨也是少不了的。她那么嬌嫩的人兒,指甲彈了都怕傷害到他,那晚上弄得自己一身汗。如今羊入虎口,溫凌那殘暴的德性,不知道會把她怎么死去活來地折磨。
這么一想,背上都覺得凜然。
再三地告訴自己:這趟回來是求援的,不是躲事兒的!一切的目標都是為了求援的成功,實現自己“救她”的誓言。腦子一定要清醒著!
于是,酒宴熱鬧極了,他卻端著杯子不怎么喝。人問起來,只說:“在外面奔波,三餐不定,傷了腸胃,不敢喝太多!
而凝神注意他們的談話。
這幫男人,好像渾然不覺鄰近的忻州已經是生死大難,猶自在洞天福地的并州花天酒地,興味盎然。
不過,喝到三巡有些醉意之后,還是忍不住要發牢騷了:“兄弟們,放開量吧;高兄弟,也別舍不得這幾緡銅錢。咱們都知道這世道一日不如一日,偏生咱們又是做軍的,有刺青在面頰手腕,逃也沒處逃去。宣撫使把大家伙兒‘安撫’得好,都說朝廷看重并州,絕不會讓并州出事,其實大家也都曉得,過了今日的舒坦日子,還不知有沒有明日了!
高云桐說:“原來你們也知道并州岌岌可危呀!
“怎么不知道。 弊塘镆槐K酒喝下去,“城門緊閉,堅壁清野,原本與忻州往來頗多,販夫走卒勤快得很的,現在呢,吃到過忻州有名的菘菜嗎?”
唉聲嘆氣,又苦笑一陣,接著又是笑鬧著互相勸酒:“喝!喝!喝完了今日不知道明日,今日再不喝,愧對了自己。”
高云桐仰下去一盞酒,笑了笑說:“我倒是這么想的:‘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今日吃飽喝足,也還有力氣為大梁戰一戰。”
大家無一例外地笑起來:“得嘞!還為大梁戰一戰!咱們心系我大梁,我大梁心系咱們了嗎?”
“高兄弟真是讀書人!迂腐,實在是迂腐!我寧愿今兒把命賣給清越坊的行首,也不賣給我大梁!
…………
終于有人說:“哎,怎么說?今日清越坊的行首很忙?咱們都喝了三巡了,叫局的小娘子們還沒來?打量我們不給錢不成?”
果然呢,早早定下的歌姬們,到現在還沒來。
氣不過的便去找老鴇子算賬去了;貋碚f:“快了快了,說是叫宣撫使叫去了,先虛應故事再來誰叫咱不肯馬虎,非叫清越坊的行首呢?”
又有說:“關通那老閹豎,又沒有那.話.兒,還天天喜歡漂亮妞!”
發一通牢騷,好容易聽見樓下一陣熱鬧,探頭一看果然是一群艷光四射的女郎們,穿著明麗的春衣,珠翠搖搖,披帛飄飄,大庭廣眾下也不害臊,抱著樂器說說笑笑,拾級而上。
“真漂亮!”
人人都在贊嘆。
高云桐喝了一口悶酒。
旁邊一個人捅了捅他,悄聲說:“清越坊的行首如今是個新人,花名叫‘豆蔻’,嫵媚潑辣遠勝原來那位行首,唱曲兒彈琵琶都是好手,就是人傲慢些。今日請她應局極不容易”
賣關子似的又捅了捅高云桐,聲音也越發壓得低沉:“是拿來你的詞作本子給她看。小娘子倚窗蹺足,翻著看了半晌,才說:‘這詞兒寫得倒是不錯,不過誰知道你們不是湊了別處本子里的最佳,一總兒來哄我的?’”
他拿腔捏調,學那柔媚的女聲,學得還真有三分像。
高云桐也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回捶了他一拳頭。
那人又笑道:“我們當然說這全是你的大作啦,她說:‘如此,倒還值得一見。’”
高云桐說:“教坊的小娘子,有這么傲慢的?不怕老鴇子的鞭子抽她?”
那人說:“其他人自然是要挨抽的,但這個小娘子不同,老鴇兒也客客氣氣的,據說她說自己不賣身,就真沒跟客人回去過,也不曾讓客人借過干鋪(按指宿在妓家)!
“從哪兒來的?”高云桐思忖:他離開并州也就幾個月工夫,突然冒出一個彼此不認識的新歌伎。
倒有些好奇起來:“清越坊也好,華陽坊也罷,我拿詞作換過酒肉錢,里面的當紅娘子也都有耳聞。真個憑空冒出來一個,一口氣就成了行首?”
“你看看唄,看看配不配做個行首!蹦侨藬D眉弄眼的,“據說真是有來頭,只是……那事傳出來之后才肯出來應客呢。”
“什么事?”高云桐問。
那廂卻不再答話了,又捅捅高云桐,低聲說:“那事提了也沒啥意思。你看,人在簾子外頭了!”
這酒樓在并州城里也是數一數二的,供應有錢客人的都是一間間私密而精致的齊楚閣兒,門簾子全是琉璃水晶串起來的珠簾,與富貴人家有的一拼據訂這酒樓的節度使府親兵說:清越坊的行首輕易不露面,露面從不在腌臜地方。
不等高云桐看人家一眼,那群兵油子已經一個個放下酒盞,上前迎候了,嘴里道:“可算來了,等得我酒都涼了!薄敖袢諑Я耸裁春们?”“有豆蔻小姐在,打賞勢必不會少的!薄
中間那個聲音冷冷的:“宣撫使不放人,我們也沒辦法。手指都彈疼了,嗓子也啞了,只是來聽聽新詞兒罷了!
“聽聽,還是高兄弟有面子!
大家鋪陳好了座位,把幾位并州城里當紅的歌伎請到了席面上。
高云桐掃眼一看,有幾個眼熟的,也有幾個眼生的。
當中一個抱琵琶的正坐在那兒調弦,琵琶半遮著臉面,偏生是一身白纻素紗的衫裙,領邊一圈石榴紅的中衣內領,束裙子的汗巾也是赤紅色綃紗,半露不露的一截飄在外面,潔白中顯得奪目。
她調好弦,轉過臉來,高云桐頓時一詫,差點以為自己酒多了眼花。
旁邊人笑他:“豆蔻,看看,你心心念念填詞的人,果然看你一眼就看呆了!
那女子瞟過來一眼,面無表情。
高云桐定了定神,抬眸仔細又打量了她一番,方知自己剛剛確實是花了眼。
只是長得有五六分像,細看眉梢嘴角都不一樣,只有一雙鳳眼實在是勾魂攝魄,第一眼看上去比鳳棲的眼睛還要魅惑銳利,哪怕就是這么冷冷地看過來,也叫人腦海里一空似的怪不得叫她“行首”。
她大概也不耐煩一群粗魯的大頭兵,說:“別鬧了,還有下一場叫局呢。說吧,想聽什么曲兒?”
手指輕輕一撥琵琶弦,頓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的脆聲響起。但那語氣,仿佛是這里趕緊地應酬完,還得趕下一個場子,顯得毫無誠意。
大家知道這是當紅姐兒的脾性,不高興也只有隱忍著,推推高云桐說:“高……公子,今日是你請大家吃花酒,自然你先點曲兒,我們領你的情,沾你的光,一起享用享用豆蔻小姐的琴藝!
高云桐凝望了她一會兒,才說:“《滿江紅》吧!
《滿江紅》的曲調不歡快,而是偏于雄渾悲壯的,在這位叫豆蔻的行首看來,這群笑嘻嘻沒心沒肺的大頭兵怎么會點這樣一首曲?不過,拿人錢財,愛點什么她們就彈唱什么。
于是,琵琶弦撥,仿佛遙遠江畔的浪濤拍岸,又漸漸近了,宛如美人的環佩隨歌哭聲同時響起。
整間閣子頓時安靜了下來,見她輪指如飛,側頭閉目,仿佛整個人都沉浸在音樂之中。
俄而,她動人的嗓音響起來:
“燕拂危檣,斜日外、數峰凝碧。
正暗潮生渚,暮風飄席。
初過南村沽酒市,連空十頃菱花白。
想故人、輕箑障游絲,聞遙笛。
魚與雁,通消息。
心與夢,空牽役。
到如今相見,怎生休得。
斜抱琵琶傳密意,一襟新月橫空碧。
問甚時、同作醉中仙,煙霞客!
一曲畢,她起身略略折腰,問:“還想聽什么?”
高云桐說:“小娘子的《滿江紅》彈唱雙絕。只是曲子詞陳舊了些!
她抬起缺乏情緒的雙眸,看了他一眼,又同樣毫無感情地說:“不錯,是舊詞了。奴本來也是沖著新詞才肯來的。如此,倒請賜教了!
“不敢。這首詞調,讓高某有些觸景傷懷!备咴仆┬α诵Γ扒缗f,人也相類,剛剛小娘子進門的瞬間,都不由恍惚了!
小娘子冷冷地笑了笑,看都不看他,撫弄了一下琴身上一處酒漬,好半日說:“高公子說話文氣,想來落魄至此,卻沒有忘了無行文人的輕薄風氣!
一句嘲諷,而后斜睨著他:“長得像故人這樣的俗套話,奴實在是聽得多了。若有新詞,奴就再唱一遍好了!
唱完,就該走了。
高云桐點點頭。
一旁的案桌上擺著筆墨當時的習俗,喜歡以粉堊墻,講清雅的地方常備筆墨,供人在墻上題詩題詞。寫的好的,名氣大的,店家就留著待后人觀瞻,說不定店就紅火了;寫的不好的就再次用粉堊涂掉,又是簇簇新的一面白墻了。
高云桐離席到案桌邊,沉吟片刻,提筆說:“其實也不算新詞,不過是在忻州寫的,如今聽這一曲《滿江紅》,不由追思這位故人了。”
深吸一口氣,斗筆上蘸滿了墨汁,先在墻上落下驚鴻般一點,其后運筆如飛,寫了一首詞。
他運筆如運劍,渾身大開大合,點如投石,連如長鴻,收筆一鉤直用了十二分氣力一般,快要枯竭的墨水勾起一片飛白,卻又如一柄長虹劍,刺入云天。
那行首先不大在意,但看了一會兒就不由站起身來,凝望著高云桐挺拔的后脊,修長的手臂和骨節分明的手指,竟有些看呆了的模樣。
俟他寫完把筆丟進墨池。
她輕聲吟誦:
“漢水東流,都洗盡,髭胡膏血。
人盡說,君家飛將,舊時英烈。
破敵金城雷過耳,談兵玉帳冰生頰。
想王郎,結發賦從戎,傳遺業。
腰間劍,聊彈鋏。尊中酒,堪為別。
況故人新擁,漢壇旌節。
馬革裹尸當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說。
但從今,記取楚樓風,庾臺月!
而后也不夸,又抱著琵琶坐下,屏息一會兒似在凝聚力量。接著和先時彈《滿江紅》慢慢撥弦輪指不一樣了,只聽她閉目用力四指批弦,頓時聽四弦一并如裂帛,發出驚心動魄的響聲。
前奏極快,而后就是她同樣激昂如裂帛穿云一般的歌吟聲。
明明閉著眼睛,卻一下子記住了他的詞,一字不差地唱了出來。
直到最后,“記取楚樓風,庾臺月”一句,她的聲音又變得低沉婉轉,仿佛把聲音送到了人的胸腔深處共鳴。
而她的鳳目慢慢睜開,視旁邊所有人如無物,唯獨凝注著高云桐,低聲說:“公子,奴奴豆蔻本名叫何娉娉,學藝不精,讓您見笑了。之前只見公子詞作,還不知公子怎么稱呼?”
高云桐似乎恥于將姓名說出口,遷延了好一陣才赧然說:“高云桐,字嘉樹!
何娉娉眼睛睜圓了,撫著胸似乎不信,半日方問:“是太學高云桐?”
“……是。”
“因為彈劾章誼,而被發往并州的高云桐?”
“……是。”
不想在這里,還能遇到聽說過他的人。
何娉娉垂下頭,許久才說:“久仰了,高公子。以往在汴京教坊司,常見高公子的詞作,心馳神往,但聽說公子只賣詩文,卻不肯進我們這樣的銷金窟……”
“是沒錢進!彼m正道,俄而又笑,“當然,那時候還想著科考,也不愿意進。”
何娉娉點點頭:“光風霽月,不畏權貴。當年公子遭難,教坊司姊妹無不扼腕。奴奴也覺得同在汴京,同唱公子的詞作,卻沒有謀得一面公子就離開了,實在是莫大的遺憾。不想今日遺憾得補!
第 96 章
何娉娉突然客氣起來, 席面上寡淡的氣氛也逐漸變得熱鬧,其他幾個歌伎有的吹簫,有的撫琴, 有的淺吟低唱, 大家推盤換盞,樂不可支。
而且,公推何娉娉坐在高云桐身邊侑酒, 都說笑道“原來還有關聯!才子佳人合該坐在一道”。
他們是節度使府的親兵, 自然比其他軍伍里的士卒要闊綽,也要有體面。
喝到有些高了, 就開始吹牛, 談一些聽說來的密辛。
一個歌伎在被灌下一盞酒后,伏在那親兵背上連連擺手:“奴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吐了。”
這種軟玉溫香誰人不愛,那士兵轉身把她攬到懷里:“行行,我自然疼你,來,過來吃點東西醒醒酒!庇H自搛了一筷子肉喂到她嘴里。
“油膩膩的, 誰吃這個!”那歌伎醉眼朦朧,伸手推開,不慎就把那筷子肉掉到了地上,也不以為意。
高云桐臉色不怡, 笑道:“忻州可已經餓了許久了,肉,連刺史和知府的府上都吃不上了!
那歌伎笑道:“并州有存糧呢, 肉也管夠怎么的?這位小公子舍不得一筷子肉了?”
那親兵亦笑道:“高兄弟,沒事, 戰火又沒燒到并州,忻州吃不上肉,關并州什么事呢?即便有一天并州也吃不上肉了,那也到時候再說嘛。不是古話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嘛!”
他難得轉一句文,自喜得眉花眼笑,沖高云桐擠擠眼。
高云桐俯身把地上的肉撿起來放在自己面前的盤子里,倒上水涮了涮,旁若無人地吃掉了。
氣氛頓時有些尷尬,那歌伎不高興地說:“豆蔻姊姊,咱們走罷,有人不待見我們了!
打圓場的人趕緊來勸:“欸,咱們高兄弟剛剛從忻州打探消息過來,忻州戰況慘烈,百姓食不果腹,他難免觸景傷懷,大家也要理解。但是高兄弟,你也莫擔憂,輪不到我們來打的!
“為何輪不到我們來打?是靺鞨人怕并州的城防?還是怕曹節度使?”他問得銳利。
“怕是都不怕。”那人不得不接茬兒,猶豫了一下才道,“實話說,曹節度使要遷其他職位,咱們都能跟著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隨他并州天翻地覆,我們只管到京城享福去!
高云桐和幾個歌伎一并詫異起來:“這緊要的時候,居然換節度使?”
心里都在揣測:難道曹錚得罪了誰?
那親兵又猶豫了一下,低聲說:“節度使要送晉王改藩,這等要緊的大事,官家誰都不放心,只放心咱們節度使。并州接下來會交給宣撫使,那閹人要執掌并州的軍政大權,這段日子高興得不行,儼然已經是新的并州第一把交椅了!
高云桐百思不得其解:“晉王為何要改藩?甚少聽說!
環顧了一圈,大家似乎也不怎么敢說。唯有何娉娉,眉目森然,嘴角扯著冷冷的笑意。
“別問了,別問了!
那人勸說高云桐:“倒是高兄弟你,還是要好好求求節度使。就說看重你的高才,要帶了隨幕,這于他只是一句話的事,比你以流犯之身待在并州好你曉得的,關通那個閹人氣量最狹,若是有心打壓你,你承受不住的。”
先那碰掉了肉的歌伎大約還在記恨,聽說這茬兒,頓時從別人懷抱里起身,刻意看了看高云桐的耳后,旋即拊掌笑道:“哎喲,奴還沒注意,果然是個‘斑兒’!”
【斑兒,按指有刺青的人,士兵或罪囚!
其他人掩著口,跟著笑,也只是當玩笑。
高云桐捏著酒杯,目光下垂,看不出是否是生氣了。
反倒是那群歌伎中看著最淡漠無情的何娉娉,突然起身把一盞酒潑到帶頭訕笑的歌伎臉上:“小紅,你清醒清醒吧!”
叫小紅的那位被一盞溫酒潑在臉上,衣襟上濕噠噠的都是酒液,不僅是清醒,而且憤怒起來,忍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陰陽怪氣道:“豆蔻姊姊,胳膊往外扭。吭趺吹,看著‘斑兒’有幾分文氣,長得又俊,你要破誓了不成?”
她“呵呵呵”地冷笑著,用絹帕擦拭胸前的酒水,故意把衣領拉開好大,呼之欲出的一對白兔兒幾乎貼到剛剛伺候的那士兵的臉上,人也湊著,仿佛在尋他作為倚仗,繼續說:“是了,媽媽也說了,豆蔻姊姊是太子的禁臠,你要破誓接客,太子也不依呢。不過我怎么聽說太子這棵大樹要倒了,連晉王都不能獨善其身了。你呢,沒了倚仗的大樹,自然看著小白臉也可以動情了、破誓了……呵呵呵呵呵……”
這個場子上除了她一個人“呵呵呵”的張狂笑聲,其余一點聲音都沒有。
高云桐何等聰明的人,頓時想起他與鳳棲在忻州城外的時候,她提起過靺鞨的一條計策就是要挾官家禪位給太子太子名義上是靺鞨冀王的大舅子,又是個懦弱無用的人,無論禪位還是不禪位,京里的官家肯定龍顏大怒,晉王和太子全然被動。
現在看來,靺鞨并沒有等待太久,國書大約已經發往汴京,國書里傲慢要挾的語氣也可以想見。所以,晉王作為官家最為擔憂的隱患,自然不能待在并州這樣重要的軍事要地,而太子在京只怕也離被廢不遠了。
郭承恩的作壁上觀,曹錚的憤懣無奈,乃至這群節度使親兵面臨大戰前尚敢狂歡,原因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唯一不解的,這位名叫何娉娉的歌伎,若是太子的禁臠,應該跟去京師,怎么會陷身在并州?
又自我譬解:太子在并州長大,或許是在并州認識且相愛了,但人言可畏,不敢輕易帶著歌伎赴京受冊封。倒也說得通。
高云桐看了何娉娉一眼,而何娉娉正好也看了他一眼。
“豆蔻小姐,”高云桐說,“今日初見,驚為天人。知道小姐應局多,不知道可有再續前緣的機會?”
剛剛冷到難堪的酒局頓時因他這“情意綿綿”的一句話又恢復了熱鬧,大家笑著說:“哎呀!石頭開花了!嘉樹兄原來并非一塊呆木頭,只是要豆蔻這樣的仙女兒才能入他的法眼!
何娉娉說話沒什么笑意:“清越坊沒有新詞,也唱不出傳頌四處的新曲兒。若是高公子有賜作,隨時歡迎!
眸子向高云桐一瞥,卻讓下面一片起哄。
一場酒局喝到二更天,歌伎們中途轉局,男人們開懷暢飲,除了高云桐,一個個都喝得醉醺醺的。
早晨按理還要操練,結果爬不起來了,哼哼唧唧委托高云桐:“高兄弟去替咱們簽個到吧,橫豎也沒有人查。等酒醒些,我們再去節度使府上應卯!
高云桐爬起身,用涼水沖了沖臉,到校場操練。
晨光熹微間,來操練的士兵極少,來的也都是懶洋洋的和忻州士兵的懶惰有的一拼。高云桐跑了兩圈馬,汗津津的,看總教習也在一旁抱著刀打瞌睡,只能自己上前問:“教習,上次練了一套刀法,還請您指點指點!
總教習打了個哈欠,難得見到個肯上進的,也愿意指點:“姿勢盡可以了,力氣還不足。這樣的橫刀最宜大力劈砍,若是敵人沒有甲胄,把他從肩劈到肚子斬成兩截都沒有問題。”
“若是有甲胄呢?”
總教習搖搖頭:“皮甲也許多砍幾刀還能砍透,要是札甲,那橫刀就是個擺設了,刀刃劈卷了都不一定劈得開,用長矛或許還可以扎到甲片邊縫里,不過也憑運氣。”
“靺鞨人喜歡用一種鐵浮圖甲,看起來威力也不小!
總教習認真看了他一眼:“可不,若是遭遇野戰,敗退幾乎是一定的!
然后笑著拍了拍高云桐的肩膀:“想多了!并州守著城就行了,我們中原如此闊大,靺鞨人想吃也吃不下呀!”
高云桐跟他也無從駁斥,默默然自己去練長槍和射箭了。
然而亦知,一個人的孤勇抵什么用呢?!
練到日高,估摸著要去節度使府上應卯了,他擦擦汗,換了身干凈衣服,聽見一旁的幾個士兵在抱怨:“咋地,又輪到我蹲晉王府外了?倒春寒的天,凍都凍死了!”
“沒法子啊兄弟!”回答的那個說,“又不能和晉王明著鬧掰,又要防著他和京里、和其他哪里的人有勾結,只能悄悄看著他了。”
“真是……親兄弟,白眉赤眼兒的,何苦來哉?”
“嗐,皇家這些兄弟,除了不直接扭打,斗心思斗得才叫兇呢!想想當年那位吳王,都是庶子,他排行在第三,不是硬生生把位置讓給了排行老七的?里面的內情你知道啵?”
“不知道……”
高云桐本想找個機會去面見晉王的,聽這一說也犯了躊躇。晉王府周邊全是眼線,他該如何把鳳棲的事跟晉王說,又如何請這位自身難保的大王幫忙救援忻州、救出鳳棲呢?
每一條路都好難走!
他怔怔了半晌,只能選擇先回到節度使府上。
曹錚府上,已經暗暗在收拾行囊,估計就等官家一道明旨,猝不及防就能把晉王鳳霈送到別邑再是郡王,手中沒有絲毫權力,除了可以發一頓脾氣外,啥都干不了。
高云桐問旁邊幾個關系不錯的親兵:“晉王自己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吧?”
“他哪兒知道啊!”昨晚喝了酒,感情似乎也變深了,擠擠眼說,“連節度使先不太明白,還是關通那大嘴巴,想趁早接手并州的事務,撈一筆大的,所以明示暗示,節度使猜到了原委。節度使與晉王關系一向還可以,并州又是塊富庶的寶地,拱手讓人,他心里自然也不樂。”
高云桐皺眉想了想,終于決定冒一冒險。
傍晚,并州花柳之地的姑娘們正在忙著梳妝,河流里的水都帶著姑娘們的脂粉香。
高云桐帶著幾篇新詞,到幾座教坊里,詞作頓時被搶了一空,當紅的姐兒、長袖善舞的鴇兒對他的詞愛不釋手。
清越坊的老鴇與他最熟,拍著腿說:“可好了!終于有了拿得出手的新詞,這陣子舊詞都要唱惡心了!”
手頭也散漫,一綹錢擺出來:“高公子,你看夠不夠?”
高云桐背過手不接那錢,笑問道:“我這次從應州回來,得了筆重賞,這點子錢于我如浮云。不過聽到了一個很重要的消息,想結交晉王。聽說晉王也是愛消遣的人,只怕在媽媽這里沒有少來吧?”
老鴇笑道:“當然,經常來,喝酒、會友、聽曲,還有……嘿嘿,你懂的!
“可否,給我一個見一見晉王的機會?”
“可以,高公子慢慢等就是,說不準哪天就來了。”
高云桐搖搖頭:“我不能慢慢等,我有很急的事。有沒有辦法約著他今晚就來?”
“這個……”老鴇有些為難,“人家是堂堂的九大王,官家的親弟弟,我們有什么臉面能約到他?再說,九大王放浪形骸、手頭散漫又不是一兩日,今日在這家,明日在那家,家家都想巴結他這樣的大主顧,我憑空約他,他怎么會肯?”
高云桐頗為失望,正黯然的時候,突然聽見老鴇一拍大腿,說:“有了!”
“有什么好辦法?”
老鴇又為難地嘬牙花子:“辦法倒是有一個,但還得先說服另一個人才行……”
“說說看,只要有法子,總能努力一把!
老鴇說:“我們清越坊新得了一位行首其實也不叫新得,早就悄悄住下了,之前只是寄住突然間說愿意出來賣藝,只不賣身。高公子你不曉得,真真是色藝俱全!露臉第一天,琵琶曲一彈,就驚艷了全場,多少人聞名前來,求她出局,她卻挑三揀四,但也好,名望倒越炒越高。晉王聽說后自然是好奇的,尤其聽說擅琵琶,幾回說要來聽一聽。但咱們這位小姐聽說是晉王,就死活不答應,開始裝病,后來裝不下去了,只說九大王若逼她,她就死!
老鴇又一拍腿:“她后臺硬著呢,我也不敢說,反正招惹不起,只能兩頭得罪。也是因此,現在九大王對我們清越坊也有點愛理不理的,輕易不挑我們生意。不過,若是咱們那位倔小姐肯服侍九大王,想來九大王一定應約。”
高云桐默然了一會兒問那滔滔不絕還在可惜著的老鴇:“你說的那行首,是豆蔻小姐么?她的‘后臺’,是當朝太子么?”
老鴇眨巴眨巴眼睛后拊掌笑道:“對!昨晚肯應您的局呢!回來也不像平時那樣給人臉色看,倒有些癡癡的模樣。高公子去說動說動,要是說得她肯了,九大王一定也會肯!
第 97 章
老鴇子眼睛很毒, 何娉娉昨晚應局,回來后有些茫然,那瞬間的模樣落入老鴇的眼, 自然忖度了很久, 回頭也勸說了很久,無非是:
“你現在更名豆蔻,說是要掩人耳目。我曉得, 將來太子那頭有望, 如今豈能不注意點?”
“現在你怕見晉王,亦是怕見公爹。其實也沒什么, 晉王以往豈不是我們清越坊的?停磕腥诉@德行, 他不曉得?”
“現在太子還是太子,做主的機會自然不多,但總有一天他成了皇帝,接了你到宮里,再換個名姓,封個妃嬪,都是一句話的事。晉王名分上只是叔父, 將來是臣,也不能打他的擋!
…………
她勸得并不在點子上。何娉娉聽了半天,才嘆了一口氣。
老鴇閃閃眼睛問:“怎么,你還有其他想頭不成?”
“沒有!焙捂虫硴u搖頭。
她見多了薄情寡義的男人, 誰都不肯信鳳杞對她好到卑微,她也不肯信他何況一個以文字神交的男人,雖說昨夜這一面之緣看出了些優點, 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她風塵里漂泊的人, 誰敢那么恣縱自己的心?
但今日這樣一個傍晚,她突然聽說寫一筆好詞的高云桐又來拜訪,心里突然有些小鹿亂撞的滋味生出來。
明明已經精致地梳妝好了,還是忍不住又照了一眼鏡子。
她首肯見他,到了單獨會客的地方卻還是端著架子,臉上毫無笑容,看他只淡淡地一瞥風塵里打滾學來的:男人最是賤種,你對他們巴結著,他們拿腔作調;你不欲理他們,他們觍著臉來討你的好。當然,其間隱微的拿捏分寸也很重要,她從出生以來就在教坊司打磨,已經盤熟了各種男人的各種性子,幾乎沒有不栽倒在她裙下的人。
高云桐見她卻是兜頭一個大揖:“娉娉小姐,高某有一事相求!
何娉娉冷冷說:“什么事呀?”
“想請娉娉小姐一方繡帕,約一約并州城里的晉王!
何娉娉聽前半句還有些得意,后半句頓時掉了臉色:“不可能的!”
拂袖要走。
高云桐顧不得太多,攔住她道:“我有要事要見晉王!”
何娉娉冷笑道:“你有要事,你自己上他府里求見就是了,找我做什么?并州城里所有的男人我都可以見,唯獨晉王及他府上的人,我一概不見!
“晉王得罪過你?”
何娉娉瞪著他,半晌道:“反正不能見!
高云桐不由也皺起了眉:“娉娉小姐,我并不是為逢迎拍馬、升官發財,才想見晉王的。我一個流犯,也從來沒有這些想頭!
他左右看看,確定這小閣很是私密,才低聲說:“忻州危乎殆哉,而戰火只怕馬上要燒到并州了。并州節度使不愿意抵抗,因為他馬上要離開;并州宣撫使根本沒有抵抗的能耐,卻指望著在戰火里發一筆橫財、吹一波戰功、換個凌煙閣圖像;并州城外的常勝軍不見好處不愿意動彈,因為他們本就不是我大梁的人!”
何娉娉冷笑道:“你一個流犯,自己自身難保,你管那么多閑事干什么?自己能吃飽了不就行了?”
“閑事?”高云桐有點激動,聲音漸漸有些高,“你覺得一城的人命,是閑事?國土的淪喪,也是閑事?”
何娉娉不由退了半步,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害怕。
高云桐發覺后趕緊自控,又把聲音壓低了下來:“晉王我接觸過,確實也算不得國之棟梁,但他的女兒如今落在敵手,也是危乎殆哉了。所以我說不定能說服他想辦法救忻州,救他女兒。”
何娉娉沉默了一會兒說:“鳳亭卿是正經嫁與冀王,怎么會危乎殆哉?”
高云桐聽說何娉娉是太子鳳杞的“禁臠”,但也就知道這么多,這種私話也不敢多問,但見她好像很熟悉太子家事,不由追問:“鳳……亭卿?是那位燕國公主的小字?”
何娉娉瞥了他一眼,仍就著自己的思路說:“我在給宣撫使關通侑酒的時候,就聽說靺鞨一心要把太子弄上位,連逼迫官家禪位的話都出來了,難道不是太子那位妹夫幫的忙?關系應該好得很!
高云桐笑了一聲:“你認為這叫‘幫忙’?這是攪亂了汴京的一池春水。
何娉娉在歌筵酒席上,也常會聽男人們大肆談朝政的密辛尤其是關通那樣大嘴巴,恨不得天天吹噓自己消息靈通,是官家的親信。但她到底和鳳棲那樣從小長在貴族家庭中,或多或少接觸朝政不一樣,她聽說了這些碎片般的消息不少,卻對背后的政治風云一概否然。
聽了高云桐這話,她一陣睫毛亂閃,而后才說:“那不是意味著太子成了靺鞨離間大梁的人物?”
“所以太子亦危!
何娉娉并不喜歡太子鳳杞,但幾回被他救下,又那樣伏低做小地待她,說心里沒有感激也是假的。
她蹙起蛾眉,好半日才說:“我是被太子藏在清越坊的。如果見到晉王,只怕會惹他勃然大怒……”她說話有些吞吐。
但轉而又說:“他勃然大怒就勃然大怒吧,反正我也沒什么好怕他的……”
于是拿了一塊香噴噴的手絹,交給一個跑腿的老婦:“去,送到晉王府邸,說清越坊有新詞,行首豆蔻已備好琵琶,等候晉王玉趾降臨!
轉頭對高云桐說:“你也坐下等吧,不知他肯不肯來。”
她開始洗盞點茶,從燒水開始,動作行云流水,極盡優雅。但也因為這一套簡直繁冗至極的流程,一杯茶烹好,都過去了小半天。
高云桐一直是務實之人,家境也不足以搞這些富貴閑人的花頭,等得幾乎要打瞌睡。
“高公子,品一品我這盞茶吧!焙捂虫畴p手捧來一只兔毫盞,“晉王家出了一位太子,在京城時,特別喜歡我點的茶!
高云桐接了茶,品了一小口:香是香,但也沒覺得就特別到哪里。
何況他滿腹心事,又品了一口,想定了話題,便問道:“好像晉王他,還并不知道你是何娉娉,不是豆蔻?”
何娉娉默然了一會兒說:“嗯,當時有些情況,太子那時候被官家催著回京,不敢帶我,為了護住我,把我藏在這兒的,又不宜被他父親知道。”
高云桐點點頭:“太子在京,自然是被嚴格管束,他作為父親,少不了擔心兒子的舉止是否合乎士大夫認為的法則!
太子迷戀官伎,算是失德,難免被別有用心的人拿來攻訐。聽起來有道理。
何娉娉冷笑道:“所以,在你們這些學究的眼里,我們這些教坊司的女人,都是不潔、不祥之物,沾著就‘臟’了?”
她不等他回答,只看他張嘴似乎要解釋,就搖搖頭,擺擺手:“罷了,我早已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待我們。我何家與晉王,既有關聯,也有仇讎!
高云桐不由眉一蹙,張了張嘴,想問的問題沒問出口。
何娉娉反倒笑道:“當然我也不怕見面,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樣!
“怎樣的仇?”
何娉娉冷冷笑道:“說大仇,算得上好幾代的家仇了;但說仇大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們何家原也不配。這些貴人呵,也從來沒把我們的苦難放在眼睛里過,所以,他們一城一邦的得失,我還真不在乎。而且,鳳亭卿遭罪,我也一點都不難過!
但她緊跟著掩口笑了笑:“不過私下里講,她嘴尖舌利、嬌生慣養,我也覺得她張狂得可愛,沒有一般高門貴女的刻板之氣。從這個角度來說,又有些可惜她。”
她的話,每一句都不太可解,仿佛都在自相矛盾,但她說得云淡風輕,又真不似那種深仇大恨。而且,她還與太子有關聯,若說真有什么深仇大恨,彼此也不會有任何機會。
還在琢磨,外面已經傳來老鴇迎接晉王的歡聲:“啊呀,今兒一早喜鵲就在奴家的樹梢頭叫個不停,果然今日就迎來了晉王殿下的大駕。九大王里面請我們清越坊有一陣沒見到九大王了,小娘子們都想念您了呢!”
晉王一切都還蒙在鼓里,猶自笑瞇瞇地說話:“怕不是你想我的金銀了?”
“哪里的話!”
晉王在外說:“其實我也是沖著豆蔻小姐來的。聽說她今日有了新詞要彈唱給我聽?這可真是鐵樹開花了啊!以往我想見豆蔻一面,她總是在生病。
“可不!崩哮d強自圓謊,“豆蔻這身子骨,是弱一點……”
門簾子一揭,晉王穿著家常的長衫,戴一頂東坡巾,笑嘻嘻跨了進來。
但抬頭一看“豆蔻”,臉色立刻就變難看了。
“原來你在這兒!”他冷笑道,“我還道杞哥兒把你藏哪兒去了!”
何娉娉看了他一眼:“大王,有人找你說話!逼硭坪跻汶x。
鳳霈正是一肚子火,扯住何娉娉的衣袖冷笑:“何娉娉,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今日是你找我來的,我也想問問清楚:你不愿照我的吩咐去頂替亭卿,自然是你的私心,可以理解;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日后?何家的東西始終在我手里,即便將來杞哥兒登上帝位,他也沒有本事從他親爹這兒把東西奪過來!你敢做初一,我就敢做十五!”
何娉娉臉色難看得很,等他發泄般說完一大串話,才冷笑道:“燕國公主輪不到我去頂替,太子殿下怕也很難登基,如今忻州大亂,不知道有幾個人能獨善其身!
側頭抬抬下巴指指呆立在角落里的高云桐:“從忻州來的人帶來大王想要的消息,大王要是不想聽,只想和我談舊事,我一個賤籍的歌伎,只能奉陪耽誤的消息反正我也不在乎!
她話里的機鋒與信息也很多,叫人一時有些辨不清。
鳳霈也是這時才注意到旮旯里有個白衣秀士,隨便瞟了一眼,眉頭頓時皺起來:“這個是什么人?杵在這兒做什么?”
高云桐踏上一步,匆匆行了個禮:“小人有關于忻州的要事稟報九大王!
鳳霈根本不想聽,別轉頭揮揮手說:“實話告訴你,忻州的情況我不關心。就是我想關心,也沒用。我與何娉娉有事要講,你趕緊退出去,剛才我們說的話你就當沒聽見,否則我叫人把你抓縣衙里狠狠責打一頓!”
高云桐不屈不撓問:“四郡主鳳亭卿在忻州被靺鞨冀王溫凌所擒,大王也不關心?”
鳳霈果然詫異地回頭,而后瞪起眼睛:“你胡說!我女兒嫁于冀王,乃是燕國公主、冀王王妃。什么‘被擒’!你在這里危言聳聽!是誰派你來的?”覺得這個人眼熟,但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他在并州一直很不愉快,即便是懶得過問朝務,也對曹錚的冷淡敷衍和暗暗盯梢心知肚明。
越是心里忐忑,越不愿人說破。
高云桐拿出一串碧玉手串:“這是燕國公主隨身的物件,跟著陪嫁的。如是冀王王妃的話,本該跟小人毫無交集才對!
鳳霈看看手串,瞠目打量著高云桐,半日說:“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那個……”臉見過,但名字一時忘了。
高云桐頷首:“不錯,我是京城那個被流放并州的高云桐,曾和郡主一起捉拿過郭承恩派出的斥候。謝謝大王給并州節度使的‘八行’。小人不敢不報以瓊琚,所以千難萬險從忻州奔回來,要把郡主的消息告訴大王!
【八行:按指保舉或請托的信件!
鳳霈的態度當然不同了,起身親自相讓:“抱歉,抱歉!高公子高風亮節,小王素來敬佩。您先請坐!
然后又是一臉疑惑:“但是小女亭卿到底怎么了?她既然已經作為和親公主嫁給了靺鞨冀王,理應跟著冀王,或者回到中京的夫家捧箕奉帚。好像聽說靺鞨拿下了應州,不知與大梁的忻州有什么瓜葛?剛剛所說的‘所擒’二字,又是什么意思?”
他當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忻州被困這么久,若說并州百姓不知道具體實情也就算了,但作為一郡的郡王也什么都不知道,也是少見了!
事情復雜得很,高云桐只能擇其要點和鳳霈說了,最后道:“靺鞨人狼子野心,在應州時想要殺和親公主祭天,以表與我中原決裂的意思。如今圍困了忻州,好容易逃出冀王手掌心的四郡主,為了吸引靺鞨的兵力,放我出城求援,毅然選擇了被冀王擒回,現在生死未知!
他不由眼中霧光迭起,使得那如梭子般銳利的光芒都減退為朦朧之色。
而鳳霈驚恐地跌坐在椅中,半日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第 98 章
忻州局面緊張, 而且很快會殃及并州,不僅是晉王鳳霈,連官伎何娉娉都聽得心驚魄動。
“那該怎么辦?”鳳霈緩了好半天, 才垂淚問道, “如今可能再和靺鞨談判?”
“靺鞨原本只是想借助大梁的力量向北盧復仇。但如今北盧都城已滅,偽帝投降,正式的君主龜縮在大漠里, 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而大梁的孱弱落入靺鞨人的眼睛里, 自然想著予取予求!备咴仆⿹u搖頭,“只怕是會獅子大開口, 想要的東西, 是曹節度使和大王都不能做主定下的!
“比如什么?”鳳霈問,“歲幣?國土?”
“這些勢必不會少,小人聽到一個風聲!备咴仆┾舛攘艘粫䞍翰畔聸Q心說,“小人與四郡主在并州忻州共處過一段日子,聽說靺鞨準備……準備逼迫官家禪位。”
他看了一眼何娉娉。這些消息,晉王被蒙在鼓里,只怕是最后才知道的人。
何娉娉默默地點了點頭。
“禪位?”鳳霈很疑惑, “禪位給誰?這不明擺著想逼著官家和靺鞨撕破臉?哪個在位的皇帝會好好地禪位?”
這道理他倒是明白的。
高云桐默然了片刻后說:“旗號大約是官家任用郭承恩、欺瞞靺鞨等,惹惱了靺鞨君主。要求禪位給……給太子!
鳳霈色變,好半晌說:“怪不得這一陣曹錚對我極其敷衍,但我想出郊外放燈祈福他卻推三阻四不同意!
又怒又急, 一掌拍在案桌上:“靺鞨人太歹毒,這是把我和太子架在炭火上!”
氣又有什么用呢?
高云桐說:“小人必欲見大王,就是想請大王想想辦法, 看看能不能說動曹節度使,哪怕先增援忻州, 好歹不要讓靺鞨覺得我們孱弱可欺。靺鞨孤軍深入,其實骨子里肯定也是惶惶的,我們但凡能打一場勝仗,也就有了和靺鞨會談的資本。我們有了資本,冀王也就會投鼠忌器,不會過于為難四郡主。”
鳳霈雖然無能,但對子女感情頗深,想到兒子如今大概率在汴京的日子極其不好過,女兒在溫凌軍中日子肯定也是極其煎熬,他憂心如焚。
所以幾乎沒有多想,便說:“好!我去找曹錚說!他要是不肯發兵救忻州,就是國家的罪人!”
起身就匆匆走了,也顧不上剛剛對何娉娉的一番威脅。
何娉娉從窗簾后看著他的背影,一陣陣冷笑。
高云桐說:“你必是笑這勸說成功的機會不大,但我如今也就只有這一條路了。期望著晉王能肯拿出一點郡王的狠勁與威嚴來,畢竟不支援忻州,與開門揖盜也差不離,曹節度使和關宣撫使還都得考量未來朝中的清議。”
何娉娉扭頭說:“我倒不是笑他,我是笑你也是個蠢貨!
“我?”
何娉娉說:“晉王找曹錚,別的本事沒有,無非是一場鬧。他是如何知曉這些消息的,都不需怎么追溯,自然就能追溯到你頭上來!
她淡然地一揮衣袖:“好的,清越坊準備封樓吧,你呢,準備給節度使好好‘教訓’一通吧!
何娉娉自曉得太子要失勢,就不得不重操舊計,賣藝換錢防身。而高云桐的這番舉動,是以流犯之身做下的泄露軍機的大過失,在她看來當然是犯蠢。
曹錚要是狠一點,殺了高云桐都不為過當;即便是愛才,留他一條命,他在并州大概也永世不能翻身了。
但高云桐笑笑說:“沒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第一次犯這樣的‘蠢’過失。雖千萬人吾往矣,只要能有一分作用,即便與草木枯榮同命,也不會與草木同朽!
何娉娉重新審視他一番,還是搖搖頭說:“蠢,就是蠢。天下抱著這樣迂念頭的人真是少見!
高云桐回節度使府應卯時天已經黑透了。他那些兄弟們笑嘻嘻問他:“吃飯了沒?”
高云桐笑著搖搖頭:“沒吃呢,給我留了啥?”
大家笑道:“看看,估摸著又在給當紅姐兒們填詞了,廢寢忘食啊!給你留了燉肉和時蔬,還熱著呢,趕緊吃吧。”
高云桐很有胃口,而且自我譬解:今日這一頓誰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最后一頓?今日還有飽飯吃,怎能不珍惜?
果然,剛剛吃完,里面就跑出來一個人,大聲問:“高嘉樹回來沒?節度使速傳問話!”
兄弟們笑道:“看看,節度使一刻都少不了嘉樹哈!”
高云桐擱下筷子問:“剛剛晉王是不是來拜訪?而且推都推不掉?”
兄弟們奇道:“你怎么知道?以往晉王過來,節度使敷衍兩句‘忙著’,晉王也很知趣,放下一些佳肴點心或者是幾篇詩文、書函,笑著說聲‘某便是王徽之乘興而來,興盡而反’就走了。今日卻發了大火似的,不依不饒,說節度使不見他,他就親自上京問問:地方官有沒有這樣侍奉一郡之王的道理。吵得門子都頭疼,曹將軍最后也不得不低聲下氣地親自迎接去了!
高云桐笑道:“一會兒如果節度使吩咐你們殺我,也沒啥說的,刀磨快一點;若是吩咐打我,稍微融融情吧!
“怎么了?”眾人驚詫。
高云桐不說話,撣撣衣襟,甩甩寬袖:“沒什么,靜候佳音吧!濒嫒欢。
大家面面相覷,然而過了一會兒,真的聽見里面咆哮,在喊親兵取荊杖來行刑。
不敢怠慢,趕緊選了輕細一些的荊杖,到得里頭,果然看見節度使曹錚穿著在家的寬松常服,卻是對直挺挺跪地的高云桐暴跳如雷:“……你惹出來的好事,你自己承擔吧!”
見他的親兵來了,曹錚口沫四濺地厲聲吩咐:“給我打他!狠狠打!當時欠下的四十決杖,今日可以補回了!”
他的親兵看他暴怒,也不敢多問,提著荊杖近前。
高云桐抬手道:“慢!”
叉手道:“節度使,小人今日穿的是儒生衣冠,請求寬解!闭f完,只看曹錚沒有反對,就自己解開了袍子,疊作一方,認真擺在青磚地的干凈處,又脫下儒巾,端正擺在袍服上。然后端正跪坐在地:“小人準備好了。”
曹錚瞪著他,而后喝道:“摁下去打!”
幾個親兵來摁高云桐的肩頭。
高云桐肩膀一掙,說:“流犯決杖,乃是杖脊!
和他要好的那個行刑親兵在他耳邊輕聲說:“你傻啊……屁股肉多打不傷,杖臀不好?”
估計他是要面子,覺得讀書人被杖臀丟人,又低聲說:“臉面幾個錢一斤?別倔了!
高云桐并不理他們,就是不肯乖乖俯身。
曹錚怒道:“你們愣著干什么?狠狠打!看看他這脊梁有多硬!”
親兵不敢再違逆,嘆了口氣,站在他后方,掄起拇指粗的荊杖就是一杖抽下去。
高云桐往前一撲,旋即伸手撐住了身體,牙關緊咬,一聲都不吱。又挨了兩杖,臉上都是細密的汗水,被檐下的羊角燈照著,像是額角鼻尖閃著一層金粉。
很快他背上就是橫七豎八的血痕。杖了十下,行刑的都有些于心不忍,假裝手酸,拄杖在地上稍停了一會兒。
沒有了杖擊的巨大聲響,大家就聽見了高云桐忍痛的喘息聲。越發覺得他可真是叫人憐憫。
曹錚板著臉,說:“你先進來,趁沒暈厥,我有話問你,問完,再出來打完。”
兩旁的人趕緊扶起高云桐,低聲在他耳邊說:“別和節度使犯倔了。這樣好的機會,進去說兩句軟話,認個錯,節度使睜只眼閉只眼,這頓打就算打完了!
高云桐起身,對他們的好意笑笑:“多謝提醒,我曉得了。”
一瘸一拐地進了曹錚的花廳。旋即,外面的人看見曹錚親自把花廳的窗戶全部關上,關得“啪啪”作響,顯見得還在生氣。不過,里面的人在說什么,外頭是什么都聽不見了。
“服氣了沒有?”曹錚虎著臉問。
高云桐嘴上不犟:“服氣了。謝節度使教訓!
“沒殺你,都是輕的!”曹錚恨恨道,“如今怎么個局面你應該清楚三分吧?攛掇了晉王來和我鬧?!”
“不然,節度使不肯出兵!
曹錚一步踏上去,給他兜肚子一拳。武將出手,才受了杖刑的高云桐支持不住,踉蹌兩步,差點跌倒在地。
曹錚壓低聲音怒喝:“你放肆!你是要挾我來了?信不信我立刻叫人把你杖死在當庭!”
高云桐嘴上依然不犟:“小人相信。但小人也知道,節度使從祖輩起就是為朝廷立過功勛的忠烈。節度使曉得朝中積弊,因此此刻也不能不保存自己、保存實力,小人都懂!但我朝立國不易,好容易在四疆虎視中到了今天,此刻生死攸關,國門一開,鐵騎自然踐踏進來,到時候再無回旋的余地。”
他很認真地抬頭看著曹錚:“您也看出來了,靺鞨在離間,朝中在內斗,此刻是朝臣站隊的分際之時,沒有誰會不擔憂。但是,若是國將不國,這站完的隊伍,還有意義么?!”
曹錚看著他眼中的淚光,心如刀鋸。
好久,他才突然從胸臆里發出一聲楚痛的長嘆:“我知道,你說得對……可是……”
做官的人,首要的是政治嗅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大概也只有高云桐這樣的人硬錚錚的,是條真漢子,卻注定命運多舛,不能善終。
曹錚憐他,卻也知道他想著要保住這個小書生,這小書生并未領情,不僅不領情,也許日后反而因今日被他保下而抱憾終身。
他想了半天,終于說:“不許并州出兵,是官家的吩咐。并州地大城堅,靺鞨孤軍深入想要困死我們并不容易,晉地山河表里,官家也不怕靺鞨人立時就能攻占。所以,官家最擔憂的反而是晉王借子奪權,又仗著女兒和親,與靺鞨人沆瀣一氣。所以我這里的首要任務就是把晉王送到別邑軟禁密旨里嚴厲吩咐了,其他都是小事,唯有晉王來去是大事,決不能出半點差池!
他對高云桐苦笑著反問:“嘉樹,你是個聰明人,你說我該怎么做?怎么做才是無虞的?”
對以“當官”為事業的人來說,“無虞”就是一切以主子的心思為命令。
官家的算計,某種角度來說也不算錯。
官家攘外必先安內,寧可晉地打仗打得民不聊生,也不能讓晉王借機奪權。對這個弟弟,確實是很難處置放在京城,怕他和兒子勾結;放在并州,又怕他和女婿勾結;放在別邑,又違了先帝的分封。
如今倒好,借了靺鞨要求禪位的由頭,先廢太子,再軟禁弟弟,晉王的威脅就算徹底剪除了。
高云桐想了好一會兒,說:“這不遵圣諭的罪名,我來擔著可行?”
“你?你有什么辦法?”
“我有一些黃金!
第 99 章
鳳棲這幾日漸漸能夠起身走動, 但連出營帳的門,都會被門口溫凌的親兵拿刀攔住,用生硬的漢語說:“不許出去!
鳳棲說:“我悶得慌, 就在門邊呼吸兩口新鮮空氣。”
那親兵仿佛聽不懂似的, 生硬地重復:“不許出去!”還把刀鋒閃了閃。
沒法子,只能繼續回屋子里縮著。很難受,坐又坐不了, 躺又躺不下, 俯伏久了胸悶,站久了腿疼, 還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做, 干巴巴地望著營帳的竹編骨架,再望著地上鋪的氈毯,幾乎連氈毯上有幾種花紋都數得一清二楚了。
甚至有點羨慕溶月:忙歸忙,累歸累,天天借著打水、送飯,可以在外面逛逛。
她像一只籠中鳥。
溫凌要攻城,應該也是很忙。白天基本不會回這座休息用的帳帷, 晚上會回來,和她一起吃一頓晚飯,吃得唏哩呼嚕的。
晚餐有肉,但是不很多。米飯和麥飯里漸漸摻了黑豆。有時候會有些早春的野菜煮成湯羹。鳳棲嬌慣, 吃得也少,肉不吃肥的,野菜只吃薺菜、馬蘭之類比較美味的, 摻著黑豆的飯更是見了就皺眉。
“快吃吧!睖亓枵f。
鳳棲噘著嘴嘟囔著:“這黑豆不是用來喂馬的嗎?”
溫凌吃完自己面前那份,看看她才吃了一小半, 皺著眉說:“有能吃的就不錯了。嬌氣什么呀!就這黑豆還不知能吃幾天呢!”
鳳棲就勉強再吃兩口,但緊跟著又是用筷子挑揀著碗里的黑豆,就是不往嘴里送。最后嘟囔一句:“真的吃不下了。”
溫凌往往會在這時候伸頭探探她的額角,嘆口氣說:“你還有點低燒,所以沒胃口,軍醫的藥還得再吃!
看她吧嗒吧嗒掉眼淚,語氣就更柔和抱愧:“吃不下就別吃了吧。”伸手接過她的剩飯吃了。
平素剛硬冷酷的人難得這樣的溫柔,一般女子大約氣早消了。
晚上還軟逼著她喝藥:“天氣漸漸轉暖,傷處容易感染,不喝藥可不成。你看軍中兵士犯過挨過軍棍,若是皮開肉綻,必然澆烈酒,用鹽水擦洗后再服藥,比挨打還疼。你若不好好喝藥,我也拿烈酒和鹽水給你擦傷口。”
那靺鞨的草藥極苦。鳳棲通常喝一碗會吐半碗,吐得眼冒淚花,滿口苦澀。
唯一能壓苦味的,只有專供冀王的一小罐野山蜂蜜,不知道要喝多少頓藥,蜂蜜也得省著吃。鳳棲哭著鼻子,想念著高云桐給她吃的一塊韻姜糖,想得更是傷懷。
溶月也含著眼淚,扶著她到榻上,哄勸好一會兒。
然后溫凌脫了外頭大衣裳進來,對溶月說:“你出去吧。”
溶月不敢阻擋,默默然為鳳棲掖好肩頭的被子,默默然出去了,她在外間打地鋪,防著里面夜晚叫伺候。
原以為男人夜里必發獸性,她少不得打水伺候洗浴這類事,但事實上溫凌居然極克制。晚上會聽見他低聲私語一陣,然后營帳里就靜默了。唯有他疲勞的輕鼾和火盆里炭火的“嗶!甭曧懼翉匾埂
鳳棲自打到他營帳中,是做好了被他強辱的心理準備的,而且她非處子之身,只怕會另有一番折辱。
但頭一晚上,她傷處太痛、疲憊昏睡,什么都顧不得。他并未侵犯。
第二晚、第三晚,疼痛已經不劇烈了,她渾身緊張地躺在被窩里,溫凌換著薄薄的寢衣鉆進來,揉揉她的頭發,撫撫她的后頸,然后很小心地順著她的背摸下去。
鳳棲的衣衫被溶月勉強補好了,撕裂處卷邊縫住,難免有難看而不夠平整的一道痕跡。
他的手撫得頗是不順。
而她身上瘀腫的硬塊起起伏伏,隔著薄薄的絲衫和絲褲都能感覺到。
他輕輕地嘆息著,問她:“還疼不疼了?”
她不答,他也不要她回答,小心地撫過一遍,落在她沒有受傷的腰窩處,低聲說:“現在估計會疼得厲害呢,等傷好些吧。”
他周身很暖,大概這段日子也很疲勞,很快就能在她幽微的香氣里沉酣睡去。
鳳棲開始會很緊張,但慢慢也會松弛一些。
半夜里,外面不時傳來金柝擊響的聲音和巡邏士兵的腳步聲。風沙沙地吹過忻州郊外的叢林間,隱隱的狼嚎也會傳來。
失眠的鳳棲會透過火盆的微光觀察枕邊人的睡姿。
夢中的人大約都不顯得攻擊性,他闔起了眼眸顯得整張臉都很平靜,眉宇蹙著,刀削般的下頜也放松了,腮邊有刮過的胡茬,散開長發就不大有“胡兒”的特征。
鳳棲有時候心里也會茫然,她非草木,豈不知他這是拜服在裙下的模樣,少不得有三分真心?墒歉糁鴩,她又豈敢對他付出一點真心?
何況,白日無聊,她更想念另一個人。
只是盼著他來救她哪怕很渺茫也談不上情根深種,只是更覺得心安。
鳳棲有時候覺得自己真是冷酷無情,每每心弦略有觸動,耳畔就像響起了娘親何娘子冷冷的話語: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所謂的寵著你,也不過為了他們自私的目的而已!”
娘親有時候會用手指輕輕勾畫著年幼的鳳棲的臉蛋輪廓,然后蹙著眉、勾著唇,不知是笑還是嘆:
“亭娘,出落得這樣,是大幸,也是大不幸。”
“女兒家的聰明和美麗,可以‘使用’,不要自恃,更不要自以為是!
“咱們這顆心,不要輕信,不要輕許!弊詈笥只氐侥且痪洌骸澳腥耍瑳]一個好東西。”
這日溫凌早早起身,穿靴之時鳳棲從被窩里側過身問他:“你是不是打算一直這樣囚禁著我?”
溫凌果然詫異回頭:“囚禁?”
鳳棲“哼”了一聲,冷笑說:“你自然是怕了,怕我再逃一次你就抓不回我了!
溫凌不由嗤笑:“你還敢逃?”
伸手隔著被子拍拍她的臀,聽她“咝”一聲抽氣,然后裹著被子滾開了。
他一把揪住被子把她拖回身邊,笑道:“別說你別想再逃出我手掌心了,就算是你撞了大運,有機會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把你捉回來打斷腿。信不信?”
鳳棲翻了他一個白眼。
揚聲喊:“溶月,伺候我穿衣。”
“你起這么早干什么?”溫凌問。
鳳棲不答,受傷的軀體不便動彈,都是溶月吃力地伺候穿衣穿襪,然后扶著起身,緩行到外間洗漱。
溫凌不曉得她是什么意思,也聽之任之。
鳳棲等他掀門簾出門的時候,也亦步亦趨跟上了。
門口的親衛不由一怔:冀王要出營帳視察很正常,這位挨了揍的王妃穿著縫縫補補的破衣衫,也跟著要出來,這是攔還是不攔?
溫凌果然回頭,眉間薄怒:“你干什么?!”
鳳棲揚頭說:“這鐵桶似的軍營,你怕我逃?呵呵……”
確實是不怕。溫凌皺著眉對溶月說:“拿件厚斗篷呀!倒春寒的天氣,不怕把她這小身板凍出病來?”
鳳棲披斗篷的時候,溫凌似在思忖什么,等她穿好,就過去拉過她的手腕:“也好,今日有件東西讓你見一見!
說完,拉著她的手往前走。
鳳棲猝不及防,勉強跟了他幾步,覺得他走得太快,自己背上腿上的傷都被牽得好疼,不由帶著哭腔說:“我自己走。”
他沒有撒開手,只是刻意放慢了步伐。
鳳棲拖延著,走得極慢,他也很耐心地等著。
到了一處帳篷,溫凌揮了揮手,門一開,里面就飄出一陣惡臭。
鳳棲不由用手捂住了鼻子。
而后,看見人不人鬼不鬼一個東西被拖了出來。
劈頭蓋臉都是各種傷,少了一只手和一條腿,胸膛還在起伏著,證明這還是個活人。
鳳棲瞪大眼睛,驚恐地往后縮了縮。
這是馬靖先。
溫凌回頭看她:“怕不怕?”
鳳棲一眶子淚光,又驚又惱地看了他一眼。
溫凌在她身邊時的那一絲絲溫柔和善此刻分毫不見了。他笑道:“忻州沒把這個刺史當回事,我決定棄之不用了。他受了這么久的活罪,如今連求我殺了他都說不出來。讓他痛快的吧。”
他抽出腰刀,放在鳳棲手心里,笑道:“你想不想做這件好事?”
鳳棲張開手指不肯握那刀,聲音近于尖叫:“我不要!你撒手!”
溫凌大笑起來:“你真是膽小如鼠!翠靈都不怕這利器!
鳳棲臉色大變,昨晚上對他產生的那一絲茫然也倏忽不見了。她咬著牙根說:“我怕了,行不行?”
溫凌覺得目的達到了,也就不再強迫她。
他松開鳳棲,到了馬靖先身邊,握著刀柄對著馬靖先的咽喉,還不忘體貼地說:“你既然要出來透透氣,這一幕是避免不了的。接下來要見血了,你要害怕,就把眼睛閉上吧。”
鳳棲趕緊閉上眼睛,扭過頭。
她聽見血噴濺的聲音,然后是濃重的血腥味。馬靖先一點動靜都沒發出,大約是直接斷喉。她害怕得發抖。
溫凌卻似無事人一樣,吩咐道:“把馬刺史的頭顱和尸身送到忻州城下。告訴忻州知府:下一個就是他了,他的全家老少,每一個都不會比馬靖先死得更好過!
鳳棲想著餐飯里的黑豆,隱約有些明白:溫凌也快糧盡了,這是攻心的最后一搏。
如果并州的援軍肯過來支援,哪怕只是沖襲一番,都有可能讓靺鞨軍心動蕩,救得忻州。
可是,援軍又在哪里?!
第 100 章
援兵的影子還沒看到, 精心籌謀了若干日子的溫凌已經開始了對忻州的又一輪進攻。
先是攻心,馬靖先慘態百出的頭顱和尸骨丟到城下一堆枯骨之中,靺鞨士兵哈哈笑著往尸骨上滋尿。
然后在城下辱罵, 也不提別人, 專門恐嚇知府柳舜,狂妄地嚷嚷著:“柳知府,看到沒, 這就是你和你家人日后的下場。”
“現在投降, 或許還能留你一條命;否則我們就要把你和你妻子的頭顱都做成這樣子的尿盆!”
更加攻心的是:“你們不是派人出去求援了嗎?這好些天過去了,請問援軍在哪里呀?”
“忻州早就是南梁的棄卒了!想想并州節度使, 肯定也是膽小如鼠的人, 怎么敢攖我們的鋒芒?認栽吧!”
躲在雉堞女墻后的柳舜淚流滿面。
鳳棲吃的飯里一大半都是黑豆了,肉和野菜燉作羹湯,只供主帥溫凌的軍帳和預備先登城墻的敢死勇士。
她心知溫凌也是背水一戰,但現在她困在這里,什么辦法都沒有,只能禱告高云桐快些帶著并州的援軍前來增援。
“嘉樹,現在這情形, 即使并州軍再不濟,只要肯過來氣勢洶洶地露個臉,靺鞨的士氣勢必大減,說不定忻州就逃過一劫了!兵P棲只能在心里呼喚, “你求援到底進行得怎么樣了?”
溫凌調兵遣將,安排糧草后勤,還要預備好退路, 這段日子忙得人都憔悴了相較起來,攻城只是瞬間, 籌謀準備才是十倍工夫;差遣一支遠道而來、困餓不已的疲兵,更是難上加難,只要一個環節出岔子,整支軍隊就會一潰千里。
所以前段日子,他也確實沒有倚翠偎紅的閑心。
但這晚是大戰前夕,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只等明日苦戰。到了這種時候,人帶著微微的惶恐,卻也有了不顧一切的勇氣。
所以,在看到他營帳里百無聊賴蜷在被窩里,指點溶月把抽裂了口子的褙子縫補好的鳳棲時,溫凌突然產生了濃郁的“興”趣。
他脫掉外衣,命他的親兵把洗澡水搬進來。
然后解下外袍,脫下蹀躞帶,看了看說:“那個誰,我的腰帶磨壞了,你既然會針線,你來給我補一補!
溶月知道指的是她,不敢怠慢,上前接過帶子,又逃一般地躲到鳳棲旁邊。
蹀躞帶是牛皮做的,帶頭用黃金為扣,銙扣也俱是黃金,一塊塊沉甸甸的,黃金扣邊用刺繡鷹紋的錦包邊,磨破的就是這小塊錦繡。
溶月面露難色。鳳棲指點道:“可以補的。錦緞拆下,用針挑開線頭,理清經緯的絲,然后依照經緯重新界線縫補,最后把繡鷹的缺漏處補繡上,界線有痕跡的地方繡上松葉,可以遮蓋!
溶月接過蹀躞帶,正準備動手,耳畔傳來溫凌壓得沉沉的聲音:“你到外頭去縫補吧!
溶月一時沒反應過來,回了一聲:“我家娘子眼神好,奴還有看不清楚的地方要請教呢。”
溫凌低喝:“出去!”
溶月一哆嗦,再抬眼一看他,更是一哆嗦。
趕緊收拾收拾東西,同情地看了鳳棲一眼,只能幾步出去了。于是也無心縫補,拈著針發呆。
鳳棲當然更明白他的意思,剛剛還渾身放松的她,此刻手揪著被子的一角,瞪著溫凌,一言不發。
溫凌自己解開衣衫,先簡單洗了個澡。然后自然而然地鉆到鳳棲焐得香香暖暖的被窩里,手擺在她的腰上。
鳳棲只覺得一陣壓迫感傳來,磕磕巴巴說:“我身上到處都疼呢……”
“過了好幾天了,沒事的!彼唵蔚卣f,“我輕一點,不壓到傷上。”
“不不,只要碰到被褥,就會疼!”
“疼就疼吧。”他有些粗魯,“難免要疼的,忍一下!
動作還算溫柔,一手從她頸下伸過,就勢把嬌嬌小小的肩頭攬入懷里,一點沒碰到她背上和臂上的傷。
他垂頭吻她的臉頰和耳垂,嘴唇熱熱的,俄而胸懷更是熱得發燙,整個兒緊貼過來。身上帶著浴后青草和松枝的清氣,但被熏騰著勃勃的虎狼之氣。
鳳棲哆嗦著挪開了一些,溫凌有些惱怒,愈發緊貼上來,一條腿欺上來壓住了她的雙腿。而親吻越加熱烈,帶著粗重的呼吸,很快吻到了她的嘴唇。他很是興動,強行捧住她的臉頰,不讓她動彈,而后舌尖侵襲進來,要撬動她的牙齒。
鳳棲也惱怒起來,用力推他的胸膛,指甲在他的皮膚上摳出幾條抓痕,拼命晃著頭向后仰,躲開他粗暴的親吻。
溫凌自然更怒。
那一頓痛打,他雖然心疼了,但也自認為已經把她每根骨頭都打得服服帖帖了。沒想到居然還敢反抗!
他原本抱著她肩膀的手一把揪住了她的長發,另一只手揚起來,想抽她的耳光,但燈下見那臉又白又紅,嫩得芙蓉花瓣似的,要是一巴掌下去,必然會鼻青臉腫,太煞風景。
于是起身在床頭架上他的衣帶上抽了一把小匕首,又返身按住她的雙手,惡狠狠問:“哪只手撓我的?我剁了它!”
她哇哇地哭,一雙手無可奈何地顫抖著,被按得動彈不得。
這修長白皙的手指靈活巧慧,彈得一手好琵琶,缺了哪一根將來都無法再成調了。
于是,他只是在她每根手指旁比劃了一番,看她臉色煞白,冷汗如漿,就收了匕首。
當然,低頭看胸口上的血紅抓痕她還真是舍得用力溫凌氣不打一處來,總要報復回來。
所以揭開被子,按住她的腰,毫不留情一頓巴掌,欲罷不能。暴風驟雨一樣,痛得她直戰栗。
他心里終于舒服了,且有充分的滿足。這下再扯開她的汗巾,她只能喘氣哭泣,已經無力反抗,正想再繼續,她悶在枕頭里說:“我自己來解!
溫凌皺皺眉,疑心她要耍什么花樣,但又好奇她還能有什么花樣,于是真個放開手,說:“好,你自己來。別想耍花招!
鳳棲撐起上半身,枕頭把淚痕蹭得滿臉都是。她慢慢跪坐著,邊抽泣邊很緩很緩地解帶。
她一示弱,溫凌就心軟,估計剛剛自己又下手重了,等她聽話服從自己后,還是要揉揉抱抱好好撫慰一下的。
“快些吧。明日大早我要出征!
鳳棲卻在那里翻她小衫的衣角。
溫凌又催:“別磨蹭了,這么磨蹭我就來替你脫!
卻陡然看見她從衣角內挖出一團黑漆漆的丸子,然后飛快地塞進嘴里。
雖然不知道是什么,本能地覺得不對,他立刻撲過去,把她壓倒在被褥間,手指掐著她的顳關節不讓她咀嚼,又用力拍她的背,逼著她把嘴里的東西吐出來,最后用手去摳。鳳棲拳打腳踢,死命掙扎,但嘴里的烏頭蜜丸還是被他摳了出來。
她心里罵著高云桐:做個毒藥,為什么做那么大一團?!才嚼了兩下,又苦又甜一股怪味,根本咽不下去,轉眼就被摳出來,口腔里全是苦味但估摸口腔里余的這點藥量不至于要她的命。
這下可好,求死不得,不知還能不能求生了。
“這是什么東西?!”男人在她耳邊吼,聲音都有點顫抖。
鳳棲橫下心,撇過臉不理他,只是哭。
他憤怒至極,眼睛紅得像頭野獸。
看她頭發蓬亂,小衫在廝打中被扯得露出肩頭和里面的肚兜,也毫不憐香惜玉,扯過她的汗巾把她的雙手緊緊捆上,然后裹進被子。然后自己起身,扯過寢衣披上,鞋都沒蹬,赤腳幾步到了帳篷門口,扯著嗓子吼:“叫軍醫立刻過來!”
溶月早嚇壞了,趁他不注意,連滾帶爬到里間,哭著問鳳棲:“娘子,怎么了?好好地怎么打起來了?”
鳳棲側身勉力抬起頭說:“把我手解開。”
溶月伸手擦了擦她嘴角的血絲,哭哭啼啼的。
鳳棲低喝道:“干嘛傻哭呀!把我的手解開!他衣帶上有匕首,趕緊遞給我!”
溶月哭著說:“奴不敢。”
她敢也來不及了。
溫凌大踏步進來,先把拎小雞一樣把溶月一拎,扔到一邊。逼近鳳棲,話都說不囫圇:“你……你好樣兒的!好樣兒的!”拳頭捏了松,松了捏,仿佛要狠狠給她幾拳,但事實上狠狠一扯她的被子,把她露出來的肩膀裹緊了。
再接著,外頭軍醫戰戰說:“大王……”
“進來!
溫凌目視軍醫,指了指被子里裹著的鳳棲:“她大概是服了毒物,所幸大部分被我摳出來了。該怎么辦?”
軍醫說:“灌半升牛乳,先護住腸胃!
“好!取牛乳來!
溫凌又對軍醫指著地上散落的幾爿烏頭蜜丸:“趕緊驗一驗,是什么毒藥,看看該怎么解。”
牛乳送進來還熱乎乎的,軍中有飼養牛羊,得到牛乳不算難。
“腥的!我不喝!”鳳棲見他端著那海碗的牛乳,又開始躲閃起來。
他端著牛乳,倒沒有動粗,但指著溶月說:“你不喝,我就割掉她的舌頭,再割掉她的耳朵和鼻子,割平了她為止!”
鳳棲看看臉色煞白的溶月,終于平靜下來。
后領子被他一揪,身不由己地被拎起半身。溫凌的手臂從她背后繞過,卡住她的下頜,另一手端著碗,惡狠狠說:“張嘴!”
已經沒法不屈服了,打又打不過,也害怕他再拿溶月威脅,只能被灌了一肚子牛乳。
灌完,他伸出手指揩掉她嘴角殘留的牛乳和血絲,表情很是復雜,好半天才問:“打你兩頓,會記恨至此?”
鳳棲感覺他抱住她肩膀的手臂好像在發抖,于是略微松了一口氣,低下頭,只抽噎,不理他。
他喉結滾動了一陣,終于又說:“至于以死相逼?!”
鳳棲橫他一眼,不說話,但覺他目中有淺淺淚光,硬是把眼睛瞪大了怕這些淚光凝聚起來被人發現。
靠得太近,聽得見他胸膛里心臟在劇烈地跳動,后槽牙在無意識地摩擦著。
但把她摟得緊緊的,仿佛一松手就怕失去了她一樣。
于是,鳳棲很快平靜了下來。
雙手被捆,新傷舊傷相疊,既抗不過他的強力,也抗不過他的殘暴,身不由己,但就是不用害怕他了。
過了好一會兒,軍醫跌跌撞撞進來,在分隔內外的屏風外回稟:“大王,這藥丸主料是當歸和熟地,輔料是蜂蜜和飴糖,沒有毒,是給婦道人家補養氣血的!
溫凌明顯松了一口氣,勒得她透不過氣的胳膊松開了,用力揉了揉她的腦袋,笑罵道:“小混蛋!你嚇死我了!敢這么嚇人,我非”說了半句,自己笑了起來,又揉了揉她亂蓬蓬的頭發,并沒有揍她,而是幾乎笑得不可遏制。
但鳳棲臉上篤然的神色頓時一滯。
心里恨恨罵道:高云桐!你這個騙子!你這個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