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帳篷外傳來一聲金柝的敲擊, 夜色沉沉的,早已過了中夜,已經四更天了。
溫凌揉著太陽穴說:“你記著, 這是你跟我作死的最后一次。要不是要打一場硬仗, 今日非跟你沒完。”
也真是倒霉!
本來想著舒舒服服享受溫柔鄉,完事兒后好好睡個酣暢的覺,然后早起再檢視一下軍伍, 好好跟忻州死磕一場。
沒想到在床榻上先和她死磕了一場, 美人兒沒睡到,兩個人打完這一架, 身體、心理都累得不行。溫凌想著馬上天都要亮了, 指揮攻城戰可不能有半點精力不濟,現在必須抓緊瞇一會兒,也無心再和她折騰。
檢查了一下她被捆得牢牢的雙腕,喝了聲“不許哭了!”然后閉上眼睛。
剛剛實在是心煩意亂,其實一時也睡不著,而且越想著睡就越睡不著。身邊那人兒背對著他,大概在無聲飲泣, 他的手悄悄伸過去,搭在她的腰上,感覺她微微一躲,也沒有躲得開, 不由放肆了一些,向下繼續探,小心地揉了揉她的臀, 低聲說:“別生氣了,我以后不了。”
雖然沒有得到她的回答, 但她沒有再躲閃,他又得寸進尺地把臉往她背上貼近了一些,悄悄在她后脖子印了一吻,她也沒掙開。溫凌放下心來,稍傾就睡著了。
早晨,溫凌一爬起身就悄然看了看睡在自己身邊的鳳棲,果然是滿臉淚痕,額發一綹一綹地粘在額頭和臉頰上。一摸枕頭也是濕的。
他沒有閑工夫多照管她的情緒,只能悄悄親了一下她咸咸的臉頰。然后趕緊起床,用冰水洗過臉,穿上浮圖鐵甲,騎著重甲的烏騅馬到了城外,問在望樓眺望城里情形的士兵:“里面有異樣嗎?”
拿著馬靖先尸首在城下叫囂的士兵換了一茬又一茬,一夜就沒停過。
答曰:“忻州城上換防的人不缺,就是死氣沉沉的,試探地放過幾箭,城墻的人就縮回去了,好半天才再露臉。”
溫凌點點頭,又問另一個負責外防的親信副將:“往并州去的幾條道路上,有沒有什么發現?”
“沒有。”
“沒有援軍?”
“一根毛都沒有。”那副將舔了舔因疲勞而干燥的嘴唇,笑了起來。
溫凌也笑了起來:“南梁真是,弱到我都不好意思攻打他了!勝之不武啊。”
又吩咐:“估計忻州就是死撐了,熬不了多久。今日還從東城發動進攻,云梯攻城墻,擂木車攻城門,先登者賞黃金,加謀克!破城門者亦然。”
然后振臂對四周的人大聲道:“傳下去:今日必能攻破忻州!攻破忻州之后大掠三日,一應糧食、細軟、女人,都可以隨意取奪!各謀克長自行分配!”
這條命令一下,歡聲雷動,疲餓交加的靺鞨士兵士氣高漲,摩拳擦掌,等待著破城之后有吃有喝,有錢有女人的美好生活。
慘戰開始,溫凌等城樓上的弓。弩被破壞得差不多時,驅馬靠得更近。他對戰況有著敏銳的覺知,忻州的抵抗不僅無力,而且混亂。
他的砲石打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慘叫,然后亂糟糟一團人在女墻后奔跑逃竄;城門被轟得搖搖,巨大的包鐵皮的木門漸漸裂開了口子,里面開始還有人頂著門,后來突然感覺輕了,想必是守門的士兵已經作鳥獸散了;城墻上布防漸漸都無人了,甚至沒有被破壞掉的弩機也就這么空放著,云梯兵登墻毫無阻攔。
他就要贏了!
溫凌冷冷地笑著,對身邊一個人說:“把我們的所有好消息都傳到營地去,讓留守的士兵都曉得,讓營地里所有人都曉得。”
于是乎,鳳棲也很快得到前線的消息,然而和其他靺鞨士兵歡欣鼓舞不一樣,她的心越來越往谷底沉。
她扶痛起身,披一件厚重不合身的斗篷,被捆著的手無人敢給解綁,只能倚著營帳門站著。
門口的守兵個個笑嘻嘻的,握著閃著寒光的刀兵攔著她和溶月出門,卻也興高采烈地告訴她:“王妃放心,要贏了!”
“第一批登城勇士已經上城墻了!”
“東城門轟開了!”
“守城的士兵逃的逃,殺的殺,血已經從城墻上流到城墻下了!”
…………
“你別說了!煩死了!”鳳棲氣憤地把門簾一摔,自己進去了。
然而忍不住好奇和擔憂,過了一會兒就對溶月說:“你到門口聽聽消息。”
溫凌的命令大概是特意要把他們勝利的所有消息都告訴鳳棲,來讓她對故國絕望,對逃跑絕望。溶月在門口詢問,守門的士兵大聲地笑著說:“已經征服了整片東城了!”“哈哈,打到知府后衙,那個叫什么的知府和全家一索子都吊死在房梁上了!尸體冰涼,死了大概好久了!一群人高高吊著,搖搖擺擺的好有趣的模樣。還寫了一封遺書,勸忻州軍民不畏死,抗爭到底,哈哈哈哈,他倒是不畏死了……”
鳳棲閉目不忍再聽。
心里明白:柳舜終于沒有戰勝自己的懦弱和膽怯,不敢面對洶涌的靺鞨士兵和他們的威脅。選擇了全家自盡,誠然也算是為國赴死,但他一死,一城群龍無首,戰斗力直線下降。
不錯,忻州戰敗已成定局。
援兵看來也無望了。
她淚流滿面:做出了這樣的犧牲,卻得到這樣的結果!
而她以后又要面對什么?國破家亡,只能無奈地跟隨著溫凌?隨他心情好惡而戰戰兢兢,就像翠靈一樣挨打受罵還要陪著笑臉,以獲得男人的寵愛為畢生唯一的追求?
到了晚上,溫凌才帶著大軍回來城中一半已經攻克,團團圍困,但另一半還有風險,所以雖然派人在城內駐守,作為主帥的他還是到城郊休整。
當然,也有他的私心。
東城已經被洗劫了,所以回來的士兵個個歡歌笑語,扛著糧食、菜肉、絲帛,還有女人,他們的笑聲和女人們絕望的哭聲混為一體。
鳳棲聽見溫凌在外面大聲地吩咐:“吃的喝的先讓這些女人試毒,沒問題了再吃再喝,不差這一會兒。吃飽喝足了,晚上除了輪流放哨外,都自便。”
又加了一句:“女人也不很多,大家排排隊,別為搶人打起來。”
他笑嘻嘻揭開自己營帳的門簾,進門就玩味地看了看鳳棲。
鳳棲眼睛腫得桃兒似的,斜倚著帳篷中的立柱,卻在給他的腰帶界線。
溫凌好奇地上前一看:原本磨壞的地方已經經緯分明了。她手捆著不能做針線,只能在這樣有限的活動范圍里把錦緞上的經緯理順,便于下一步縫補。
溫凌顧左右道:“你那侍女呢?這不是該她干的活兒?”
鳳棲說:“她給我熬藥去了。再說,她也沒本事做這樣細致的活計。”
她垂眸的模樣有些哀怨,但看起來也有幾分溫柔,像個賢惠的妻子。
溫凌今日打了勝仗,心情大好,對她昨晚的作死也頗能包容,干笑了兩聲,自己解開外衣,坐下喝了一大杯水。
然后奇怪地說:“你這樣站著縫補不累嗎?坐吧。”
鳳棲先不理他,等他征詢的眼神開始有些不耐煩了,才說:“你忘性真大。我坐不下來。”
看來還是晚上打重了。
溫凌摸摸鼻子,但又不想就這么輕易地放過機會,所以沒有接茬兒,百無聊賴了一會兒,自語道:“咦,叫他們送洗澡水的,怎么還沒送過來?我去看看。”
站在門口,假裝張望,心里卻激蕩著,想著怎樣切入才不會像昨晚那樣鬧得兩個人都不愉快,畢竟就算是征服,也希望是順暢而成功的,而不是弄得她寧死不屈,直接把他搞怕了。
洗澡水送來,外面帳篷里已經傳來了女子的慘呼,夾雜著求饒,也有謾罵。
但那些弱女子羊入虎口,又能堅持多久?過了一會兒就是痛苦的嗚咽和呻喚了。
溫凌顯擺似的對鳳棲說:“你聽聽這聲音,就曉得我對你有多好!”
心里癢癢的實在忍不住,上前摟住她,把她手里的腰帶奪過來放一邊,低聲湊著說:“別勞累了,放下以后再補吧。昨晚上是我不好,其實打了你我也心疼。今兒咱們誰都別別扭,魚水之歡本來是享受的事,你相信我,最多開始疼一下,后面一定叫你快活……”
他抱著鳳棲,鳳棲抱著柱子其實也不算抱,就是手指死死地摳著木縫,不讓把自己拖離。感覺要掙不過了,才說:“你不是要洗澡嗎?”
“真麻煩。”他笑道,“我指揮打仗,又沒有親自沖鋒陷陣,最多吹了點風,又不臟。”
不過,還是乖乖地松開她,解衣入浴,腦海中想著今兒用什么姿勢合宜。
飛快地洗完,隨便披一件寢衣,笑嘻嘻到鳳棲面前,指了指胸口的幾道結痂的抓痕,對鳳棲說:“你看你是屬小貓的么?給我撓這幾道口子!”
鳳棲說:“我是屬虎的。”
溫凌愣了愣,旋即笑道:“果然是只小母老虎。”
越發有興趣,抱住她說:“脫衣服就不勞你動手了,我來吧。燕國公主和親這么久,也是為夫怠慢了你了。”
他呵護珍寶一樣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鋪著厚厚褥子的地榻上。她后背碰著褥子時不由皺了皺眉,眼睛漾起淚光。
溫凌小心地撫摸著她的鬢角,說:“要不要再鋪一層羊毛褥?”
鳳棲咬了咬牙,慢慢搖了搖頭。
溫凌撫慰地說:“大概也就是剛剛碰到傷口會疼一下,我動作會輕一點的,你放心。”
真個很疼愛她的模樣,動作又輕又緩,解開她的衣帶,發覺手捆著無法徹底褪掉小衫,也就不糾結于這一條,只覺她皮膚又白又細膩,肩頭脖頸一片溫軟,頓時胸膛里那顆心就怦怦跳動起來,一點點從臉頰開始親吻起來。
鳳棲閉著眼睛,渾身滿是寒意。溫凌親吻了半天,也沒感覺她的臉頰發熱,不由問:“你冷么?”
他沒有得到回答,見她的淚水從閉著的眼睛的眼角慢慢滾落下來。
他怔了怔,感覺得到她不愿意。心里有些說不出的自傷,但接著又想:管她!也就溫柔待她一些罷了,已經比其他婢妾都客氣多了!等她知道了與他琴瑟和諧的好處,甚至能像翠靈一樣享受和他的歡好,慢慢心思也就扭轉過來了。要女人俯首稱臣,不就是差他床上一番折騰?!
他繼續溫柔地撫摸她,但較剛剛已經浮躁了許多,見她皮膚上若干粉色啜痕,頓時心旌蕩漾起來,騰出一只手去解她的汗巾,隔著肚兜和絲褲摸到她軟而有彈性的小腹,又及起伏而美的髖骨,簡直心醉,恨不能此刻死在她身上。所以動作越發急促,即便是碰得她疼得咬唇呻喚,也只是泛泛撫慰:“忍一下,一會兒褪好褲子就好,腿抬高些就不會碰痛了。”
鳳棲懷著絕望的心,一直沒有掙扎,準備咬牙煎熬。
然而好死不死的,溶月端著一大碗藥,側身推開門進來,大嘴巴還一直在說:“娘子,藥來了,趕緊來趁熱喝,您看您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不喝化瘀的藥只怕半個月也消不了腫……”
自然而然轉到屏風后,恰見這極其旖旎的一幕:溫凌單層的寢衣下什么都沒有穿,一身栗子般的肌肉僨張,手探在下面,想也是在解她的下裳。
突然被打擾,溫凌惱怒地扭頭說:“誰讓你進來的?”
想想這丫頭是送藥來的,又說:“藥放外頭,你滾出去打熱水,候在帳外!”
第 102 章
但溶月的闖進讓鳳棲的羞憤突然暴涌起來。
她現在手被捆著, 而身上壓著的男人力能扛鼎,掙扎非但無用,可能更激起他的獸.欲。
憤怒和絕望讓她的冷靜與理智蕩然無存, 突然說:“大王, 你知道么,我在汴京時,有個青梅竹馬。”
他動作突然凝滯了, 臉上垂涎的笑意僵住了, 從上而下死死盯著她,半日才說:“所以?……”
鳳棲惡意地看著他笑:“所以, 妾非完璧, 請大王海涵。”
剛說完,咽喉突然被他扼住了,呼吸頓然凝窒。
溫凌真是下手就不肯輕,幾乎把她的脖頸摁到層層的被褥和枕頭里去。
鳳棲已經感覺不到疼,只覺得耳朵“嗡嗡”地響,而后血液好像往眼睛上集中,眼睛受不了那種壓力, 反倒又痛又難受。她捆著的手只能無力地拍了他胳膊兩下,而后連這點力氣都沒了,眼前先是白茫茫,接著又開始變成粉紅, 粉紅又越來越深,深得發黑。肺里沒有空氣進出,漸漸開始疼得炸裂。
但突然間, 他又松開了她的咽喉,炸裂似的肺無法習慣涌入的空氣, 她蜷縮身子劇烈地咳嗽起來,腦袋里也仿佛突然充血,眼前黑一陣、白一陣,又跟綻開金花似的,說不出的痛苦。
溫凌狠狠地盯著她痛苦的模樣,但舉止是茫然的。
他好一會兒才從屏風上扯下衣褲,飛快地穿上,沖到外面。
隨即,聽見他打翻了溶月手里的水盆,銅盆落地時發出響亮的“哐啷”聲,水潑在地上。
無人敢說話,只有他憤怒的腳步聲清晰。
隨著他腳步漸遠,溶月終于連滾帶爬進來,哭著到蜷縮的鳳棲身邊:“娘子!娘子,又怎么了?你怎么樣了?!”
鳳棲咳嗽了半天,才緩過來一點,喘著氣說:“你別待在這兒,趕緊找個避風的地方呆著,湊合睡一晚,我發現他的親衛看管我卻不大看管你。所以明日他出征了你再借口打水送藥什么,大大方方進來。”
“可是你……”
鳳棲努力用著僅剩的氣力說:“溶月,無論他會不會殺我,他對你絕不會有半分憐憫,甚至會拿你出氣。我不該把你拖進這樣的恐怖中,現在其他辦法也沒有,我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但還想給你找一條生路。”
溶月已經哭得淚流滿面,聽見鳳棲說:“今晚離開,以后我能僥幸不死,再替你想辦法。溶月,我一直對身邊人沒什么熱氣兒,但我心里知道你對我的忠心。”
她確實是個不大有“熱氣兒”的人,晉王府里的女使丫鬟們,大家一怕伺候何娘子,二就是怕伺候她她們母女倆都不作踐奴仆,但也都待人冷漠,小恩小惠那種裝樣的賢惠一概否然。可此刻話出,溶月更覺得心痛難耐,簡直愿意陪她一起死!
溶月見她已經豎起眉毛,只是發不動火氣。她急忙說:“冀王也不會片刻就回來,奴先給娘子脖子上擦藥,一圈都是紫的……他……他是真想要人命啊!……”
邊涂藥邊哭。
鳳棲乏力,但心中的憤怒遠大于恐懼,此刻竟也不覺得疼痛,也不覺得害怕死亡,只是覺得求死不能真是至慘。
過了一會兒,她說:“溶月,我聽見他的腳步聲了,你快走!別管我!他喝了酒,步子錯亂,什么都做得出來!”
溶月咬著唇再三不舍,但還是拗不過鳳棲,急急說聲:“我得給王妃倒些熱茶去。”就輕易出門了。
而只片刻,拎著一個碩大皮酒囊的溫凌就掀開門簾進來了。
他喝的是烈性的蒸酒,酒氣老遠就能聞見。不知喝了多少,人已經有些搖搖晃晃的,眸子里的厲色毫無掩飾。進門后他倒了倒酒囊,看倒不出什么來,于是把酒囊隨便一拋,解開外頭衣服,嚷嚷著:“好熱啊!”
鳳棲預想風暴定會來得更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概率也只能咬牙承受一切。
外面營帳里那些被掠奪來的忻州女子們,凄厲的哭聲依然綿延不絕。
鳳棲一瞬間懂得,這是相似的苦楚,而她也即將承受。
她享受了十六年貴族女子的生活,覺得舒適奢靡的生活都是本該如此,現在一切都被擊碎了。卻是大眾的“本該如此”。
溫凌借著酒勁撲過來,用力捧著她的臉頰,靠得極近,噴著酒氣說:“你那點小心思我明白得很!不就是想激我殺你么?尋死覓活一回就夠了,第二回我也不會信你了!你別想逃離我,死遁也不行。”
又說:“不是完璧就不是完璧吧。今日我不嫌你,以后做我的婢妾就和我在教坊司納的婢妾一樣你羞辱不了我!”
毫無憐香惜玉之意,扯她的小衫,把她提溜起來又按壓下去,對她身上斑斕的傷宛如不見。
鳳棲疼得淚水漣漣,在折磨中想:那樣激怒他對嗎?讓自己受這樣的苦對嗎?也許原本只要順從他、找一個借口解釋自己沒有處子的落英,就可以得到他的愛與寵,可自己親手撕開這層窗戶紙,對嗎?!
她在淚光中睜眼看見他布滿血絲的眼眸,那像魔鬼一樣惡狠狠的笑意,她突然又毫不后悔。
她不是不懂屈服隱忍,但不是什么時候都該屈服隱忍。
她是這樣,她的國也是這樣。
她要展現的是力量,哪怕只是內心的強大的力量;她的國也一樣。諂媚優柔或有一時的愜意,卻絕不會保長久平安。
鳳棲帶著淚光,對他冷冷地睥睨地笑;仰起脖子,露出一圈青紫的指痕。
他果然眼神瑟縮了片時,然后伸手捺下她的眼皮,厲喝道:“眼睛閉上!不然我給你眼珠子挖出來!”又扯過她的披帛蓋住她的脖頸,埋頭咬她的嘴唇。
身下人是冰冷的。
身體冰冷,那眼神好像也是冰冷地穿過他的手掌,她渾身散發著不可近人的寒意,即使他渾身酒意灼燒得火熱,挨著她的身就感覺冷氣從他身上滋了上來。
他毫無快感,只覺得必須要征服,不能叫她看不起。
“大王!大王!”門外突然急匆匆喊溫凌。
溫凌勃然大怒,吼道:“干嘛!”
門外是他的親兵,大概也是急得團團轉,不屈不撓又喊了一聲“大王!有急報!”
溫凌一腔酒的燥熱頓時消減下去了,撐起半身問:“什么急報?”
那親兵不能不說:“好像是并州的援軍,沒有走大路,從小路四邊包抄了西營,燒了我們的糧庫和馬廄,又攻陷了忻州北門,忻州我們的駐軍不意有這樣一支突襲,都大意了……”
溫凌已經從鳳棲身上起身,酒意和膨脹的征服欲都蕩然無存,披了一件衣服就沖到門口:“忻州駐軍怎么樣?”
“援軍人并不多,但騎射俱精。駐軍傷亡一百多,都是在帳篷里衣服沒穿就被槍矛刺死的。他們迅速突破了東城剛立起來的藩籬,放火扒房,又燒了城中河流上的所有木橋,制造出一個城中分隔區,大概準備在城中打巷戰!”
“叫全營起來警戒!”溫凌大聲說,自己穿上襜褕,“你們來幫我披甲!”
外面很快火光點亮。剛剛打了大勝仗的軍伍再沒想到有這樣一支神出鬼沒的援軍,從天而降一般。
剛睡完搶來的女子的靺鞨士兵們,提著褲子慌亂地找自己的皮甲或鐵浮圖甲。到處一片大亂。
只有鳳棲激動得幾乎想哭。
花開兩枝,各表一端。
用一包黃金作為賞格,高云桐在常勝軍軍營里出示了晉王的手書,笑微微地對郭承恩說:“郭將軍,晉王要救女兒,也要保并州,當然,也要叫世人知道:他絕不會與靺鞨沆瀣一氣,所以愿意毀家紓難對抗靺鞨。這些金子是預付給肯突襲忻州的壯勇的,勝利歸來,還另有賞賜。”
郭承恩玩味地撮牙花子,好半日才伸手接過沉甸甸的一包金葉子,又認真看了鳳霈的手書,才說:“金子雖是好東西,要拿我的人的命來換,好像也不怎么值。”
高云桐笑道:“只看金子,確實不值。但不知郭將軍可曾聽說過,曹節度使馬上要和晉王離開并州,宣撫使關通將接管并州防務了。”
郭承恩略略色變。
在喝花酒時,高云桐已經聽節度使的親兵們說了一些消息,此刻微笑道:“郭將軍曾打敗過靺鞨察王幹不思的軍伍,揚眉吐氣了一番,但宣撫使心生嫉恨,好好說了將軍一番壞話,官家對將軍的信任度,想必將軍自己也曉得。將軍辛辛苦苦帶出來的常勝軍,可愿意并到宣撫使的軍中,一體受他指揮?”
郭承恩起身,繞著中軍帳踱了幾圈,而后盯著高云桐笑道:“你一個小書生,挑撥的能耐倒不小啊!”
突然瞪著眼喝道:“來啊!把他拖出去斬了!”
高云桐只笑,任憑兩個人過來把他雙臂反接捆出了中軍帳。
刀斧森森,環繞在他身邊。
他看了看頭頂麗日,說:“午時,陽氣正旺,是殺頭的好日子。高某有一句遺言:請問郭將軍是愿意得罪晉王,還是愿意得罪宣撫使?”
春風拂面,他仰著臉對著寒凜凜的鋒刃。刀斧舉著,厲聲呵斥在耳邊鼓噪著,他毫無懼色,默默地等著。
過了一會兒,聽見橐橐的步伐,郭承恩披著札甲,鐵盔卻捧在手里,到他面前看了一會兒,然后揮了揮手。刀斧手便放下手中刀刃。
郭承恩又抬抬下巴,剛剛綁縛高云桐的幾個人把他扶起身,把捆綁的繩索也解開了。
郭承恩換了笑臉:“海涵海涵!郭某只是要試試高公子的膽識。”
親自來扶掖,且捧著他勒青的手腕揉了兩下:“委屈高公子了!請回中軍帳喝杯茶壓壓驚。”
這次是以禮相待,坐在郭承恩桌邊,案幾上擺著香噴噴的團茶。郭承恩再三拱手打招呼:“剛剛不得不有此做作,郭某身份地步尷尬,手下這支隊伍帶得艱難,如夾縫里求存。高公子能懂我,實在是難得的知己。”
他嘆了口氣:“與高公子也不是初識,上次得見,心里就很佩服。說句實話,南梁孱弱,還互相擠兌,我也很不舒服。但我家世代是漢人,其實早也想著葉落歸根在胡虜治下,哪怕有了一官半職,永遠也還是二等人色。唉……可惜為同胞建功,也要防著被同胞掣肘啊。”
高云桐呷了一口茶,抬眸說:“忻州失守后,并州城外的常勝軍自然會首當其沖,被丟出去當肉盾。將軍應該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唇亡齒寒,亦是為了自己。”
郭承恩搖搖頭:“但是靺鞨冀王,確實是個用兵好手。要使得忻州反敗為勝,幾乎不可能。救援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高云桐說:“他孤軍深入,是犯了兵家大忌,反敗為勝有何不可能?”
“士氣如虹,就是強大。”郭承恩說,“何況,他若敗北,還有應州這條后路;我若敗北,卻不會有并州為我撐腰你看好了,并州關通,必然先問責于我,而不是慰問我的勞苦功高。”
他是個聰明人,看得很準。
高云桐一時也默然,嘴里的茶只剩了苦澀之味。
“可是……”高云桐還想試一試,強笑著說,“兩害相權,不該取其輕?”
郭承恩又撮牙花子,半日道:“這樣,高公子先在常勝軍營休息一晚,讓郭某也好好忖度一下。”
第 103 章
郭承恩下決斷很爽利, 果然第二天大早,就叫來高云桐:“郭某想好了,忻州, 雖然救不過來, 但也要幫。只是郭某不能全力以赴,可以出二百人的一支精銳輕騎兵,攪亂忻州靺鞨兵的軍心。”
他一挑眉, 沖著高云桐微微地笑。
高云桐明白他的意思, 拱手道:“很好了!多謝將軍!”
郭承恩要立功炫功,也要金銀作為軍餉他只有強大自己的實力, 才能不受宣撫使關通的控制, 才能自主自立。高云桐和晉王愿意做這個冤大頭,他當然樂意出一點精兵,撈取軍功資本。
忻州救不回來,但巷戰可以打得漂亮;晉王要救女兒,千軍萬馬中救人不容易,但也未必難于登天方法得當,亦可以探囊取物, 古來早有先例。最重要的就是一個“亂”字。
中軍帳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高云桐認真看著郭承恩的手指在沙盤上比劃,聽他滔滔不絕的部署。初始還不以為然,覺得這不過是個會鉆空子的“三姓家奴”, 但漸漸,高云桐也不由肅然起敬看人永遠不能只看一面,這個郭承恩是用兵好手, 夾縫里求存那一套用到極致,也使得他的兵法靈活多變、死棋里能夠走出仙著。
官家在汴京肯用這樣的人, 倒不失為用人之明;但這樣的人也是油滑得如泥鰍似的,能不能用好這樣的人才,更看官家的駕馭之功現在感覺,有點玄。
郭承恩像只警覺的老狐貍,小心翼翼保存著自己的實力,也小心翼翼地出擊獵捕,每一個舉動都有算計,每一次算計都很精準。
“如何?”郭承恩說了好一陣。
他是個胖子,在沙盤前彎腰久了肚子擠得難受,不由挺了挺腰身,笑融融看著高云桐。
高云桐是由衷地佩服:“郭將軍的計策,高某茅塞頓開。到底以前只憑一腔意氣,還是蠢的。”
郭承恩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哪有人天生就會用兵的,無非是從大頭兵做起,對軍營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尤其知道士兵們最需要的是什么,最怕的又是什么。了解清楚了,能給他們排憂解難,他們就能給你賣命。”
確實,郭承恩看著不靠譜,其實只是對南梁和北盧的官場不靠譜,他手下的士兵,對他五體投地的膺服,真的是連命都肯給他的。
他說給精銳,給的真是精銳。兩百個人的輕騎兵,行在群山間的小路上,隊伍拉成細細的一線,乍一看好像是茶馬商人的商隊,但細細觀察,會發現他們刻意避開地圖上的官道和大路,刻意不穿盔甲,但即使是最險峻的棧道,人和馬都無所畏懼,這才能從并州打了個偏門,使偷襲從天而降,讓溫凌措手不及。
高云桐也像郭承恩所說的一樣,成為這支隊伍里的一個“大頭兵”,雖很辛苦,馬過棧道時也真的心惶惶,但一路馳到忻州外,看著二百人的小隊伍嫻熟地沖進西城的糧庫和馬廄,颼颼幾支火箭,又幾個油火罐,點燃了干草和干糧,都不帶停頓,緊跟著沖過熊熊火焰,分為兩隊沖襲北門和東門東門是佯攻,北門才是實打實地突破了未曾好好設防的城門,而后兩隊會合,進城門一陣砍殺,時在二更入靜,除了少量哨兵,其余留駐的靺鞨士兵都在吃喝玩樂,奸污搶來的女性,或呼呼大睡。慘況自不待言。
接下來斷開水路和陸路,扒房放火,分隔民坊和戰壕,也是行云流水。
打巷戰靺鞨是弱項,以往靠的是屠殺清理,但現在還沒有來得及屠戮,已經被反殺了。
負責帶隊的常勝軍都管姓喬,是郭承恩的義子。
他自然是直接受命于郭承恩,但對高云桐也很客氣,還帶著三分顯擺。
他笑嘻嘻說:“說實話,今日是打靺鞨一個措手不及。事實上,我們區區二百人,想憑此轉敗為勝是不可能的。只不過能拖靺鞨幾日就拖幾日罷。”
高云桐由衷佩服,拱手道:“喬都管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了。先時燒西營糧庫的時候,感覺大多是豆,噼啵噼啵一直在爆裂,是不是意味著靺鞨也快糧絕了?”
喬都管道:“以馬糧做人的口糧,應該是扛不了多久了。但他還有個源源不斷的來處應州。應州即便糧草也不多,好歹夠他退守。”
高云桐知道應州也快給劫掠光了,心道果然殺雞取卵的做法是不明智的。
但看喬都管站在望樓高處遠眺溫凌的營帳,又問:“從靺鞨中軍奪人,該怎么做?”
喬都管搖搖頭:“你看那邊俱是群山,靺鞨的主力駐扎在山坳后,看不清楚,誰敢造次?不過,山間應有河道,供給靺鞨官兵水源,也與忻州內河連通。我不太熟悉山間的地形,不敢輕舉妄動。”
“我去過一次。”高云桐說,“當時為忻州做說客,到過冀王的中軍營里。”
他掰了一根枯枝,在積著灰塵的地上彎彎曲曲畫了起來,還指點著:“不錯,我記得這里有山,這里是河,河的盡頭是一座小崖,崖下亦有水聲。中軍帳在這里,四周星點布置行營,冀王溫凌帷幄之外,有好幾個營帳供他起臥休息,但不知會休息在哪一座。”
他說了半天,喬都管只是問:“你記得準么?”
好像有點不信。
高云桐只能說:“我記性一向算好的,小時候書塾里先生抽背書,我從來不挨手板……”
喬都管聽得笑起來,但又搖搖頭:“記地形和記文章不一樣的。萬一錯了,我這二百個兄弟還不夠死的。”
“應該不會錯。”
但那喬都管笑歸笑,好像并不準備派人去救鳳棲,只說:“那也先休息吧。快馬趕了一路,其實累壞了。巷戰的要訣,就是讓敵方覺得這忻州城‘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糾糾結結,日子就過去了。我們再找個機會回并州交差。那時候如果朝廷還沒有派真正的增援來,也就是忻州的命數了。”
高云桐笑不出來。
他當然曉得二百人再精銳也不可能打得過四萬人的靺鞨兵;他也當然曉得郭承恩是不舍得他的兵馬白白送死的,他要的是“戰無不勝”的名望,為自己撈更大的資本;他更曉得從萬人敵營中救出鳳棲只是“理論上可能”,但這么高的風險只為救一個女子,算計精準的郭承恩怎么會首肯?他答應出兵已經是給足了晉王面子,可沒有答應“非把郡主救出來不可”。
也只有他高云桐迫切地想要救她罷了!
喬都管拍拍高云桐的肩膀:“別多想了,養精蓄銳最重要。明兒布置忻州軍民巷戰,才是最要緊的。”
又問:“高公子有沒有御女的習慣?”
高云桐搖搖頭,臉微微發熱。
喬都管又笑起來:“不會還是個‘雛’吧?”
高云桐又搖搖頭,腦海中突然迸出旖旎生香的一幕,臉不由更覺得發燙了。
喬都管搖搖頭說:“我不行,我缺不了女人。你在忻州時,曉不曉得哪里有教坊?”
教坊哪里都有,還是征稅的大戶。忻州雖然兵荒馬亂,但沒有被攻破的半片城池三教九流還是俱全的。
高云桐無福消受歌伎,但為了湊趣,寫了一闋新詞,而歌伎彈唱之后,喬都管甚為滿意,當夜就抱著歌伎入眠。
而因那一闋詞的緣故,喬都管第二日晨起也愈加隨和,一邊和高云桐巡視半邊城池的防務,一邊說:“人吶,俱有欲望,譬如我,喜歡漂亮的小娘,其實也不是什么罪過。跟著郭將軍,我就有無數滿足欲望的機會。”
轉臉問高云桐:“高兄弟,你的欲望是什么?肯不肯講出來大家聽聽?”
高云桐心生警覺,笑道:“我?低微到不堪,能有什么欲望?”
喬都管笑道:“那我已經明白了,高兄弟的欲望就是不再低微,而要做人上人。”
高云桐急忙搖搖頭。
但喬都管仿佛看透了似的,笑著拍拍他的肩:“男人家建功立業、封妻蔭子、起居八座……哪個不是說得響當當的心愿?高兄弟不用害羞,若是你也跟著我們郭將軍,這欲望總會實現。”
高云桐突然有些明白喬都管的用意,也有些明白郭承恩一直客客氣氣的用意了。
果然,喬都管目視著他,笑得宛如慈祥的家中親戚:“你別以為我們郭將軍現在不得不寄人籬下,其實他是柙中之虎、樊中之熊!現在軍力已經逐漸上漲,再打幾場勝仗,威望也就起來了。如今他也是周公吐哺,需要天下歸心呢!”
親切地又拍了拍高云桐的肩,聲音低了一點:“高兄弟,何必吊在一棵樹上吊死?南梁如遲暮美人,風流不再。而郭將軍看重你是個人才,亂世方是英雄的舞臺,你前途無量啊!”
高云桐笑了笑,沒有拒絕。
他不是迂闊陳腐的儒生,吃了那么多虧,骨子里的東西或許未變,但人總也在摔打中成長圓滑了。
他逐漸曉得,他需要“刀”,他不能僅靠孤勇來救他的國,救他的鳳亭卿。
他回應目光熱切的喬都管:“不錯呢!從前種種,猶如昨日死,從后種種,猶如今日生。”
喬都管也是讀過些書的人,所以被挑選來陪高云桐闖一闖忻州。
但他又讀得不夠通透,所以前面掌故成語一頓亂燉,現在亦只能聽懂高云桐詞句的表象,而聽不懂他真正的意思。
第 104 章
忻州的巷戰是怎么打的, 鳳棲并不知道,但從溫凌每天匆匆的神色步伐中可以估猜,來自并州的援軍很讓他傷腦筋, 使得他都沒有時間和精力來到她這里來。而剛剛攻破忻州時吃了幾餐新鮮蔬菜和大米飯, 這一陣伙食又急遽地差了下來。
溫凌忙得好幾天里只有一次來吃了一頓飯,在餐桌上眉目凝重,似乎有沉沉的心思。飯里沒多少米, 幾乎大半是黑豆, 他像碾子一樣機械地嚼著,吃完才看了一眼鳳棲:“你怎么又不好好吃?”
鳳棲委屈兮兮, 半天才理他:“黑豆太粗了, 嚼不爛,我咽不下去。”
他脾氣極壞,指著她罵:“都給我吃下去!一粒不許剩!你再矯情,我就斷你的炊飯!”
鳳棲日常困在營帳里,活動量少,不覺得很餓,吃得又如此寡淡粗糲, 自然很是食不下咽。勉強吃了幾口,見他還虎視眈眈盯著,不由放下碗筷,輕輕嘟囔著:“你拿我撒什么氣?我在你心中不過是婢妾一樣的人, 看不下去,直接打死就好了。”
他頓時氣壞了的模樣,把食案一腳踢飛了, 案上盤盞飛得到處都是。
鳳棲叫了一聲,伸手護著頭臉, 好像怕他來打她。
她很懂得什么時候適可而止,最后哽咽著說:“你就斷我的炊飯好了。我咽喉疼得每次下咽都是折磨,不吃倒好。”
她衣領也是縫補過的,露出被他掐紫的一圈,在雪白的下頜下顯得觸目驚心。
溫凌捏著的拳頭松開了,用盡了他此刻的最后的耐心說:“不錯,我是想找個人撒氣,希望不是你!”扭頭好像在找誰:“你那個侍女呢?”
“怕你,躲遠了。”
他哭笑不得:“叫她滾回來。正經主子不伺候!”自己到面盆前,隨便擦了一把臉。盆里的水是涼的,現在也計較不得。洗完,仍然雙手撐在盆架邊,木木地盯著盆里的水紋,似乎在想心事。
他魂不舍守,想必沒有那方面的心思。
鳳棲小心翼翼像在薄冰邊緣試探:“并州的援軍果然厲害,是吧?”
他扭頭瞪她,額角青筋暴露,但狠狠笑道:“根本就不叫厲害,就是躲在民宅里抽冷子襲擊我們的人。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叫人不齒!他要是敢出來,面對面跟我打三百回合呀!”
鳳棲覺得這好像是不大像高云桐的作風。
不過,管他是不是這個作風呢,能打得溫凌焦頭爛額就是好的!
她竭力克制想笑的情緒,也不能再激怒溫凌了,垂頭應和說:“好吧,是有點下三濫……”
溫凌正想說什么,外面軍報又傳來了。
鳳棲見他匆匆揭開門簾出去,語氣急躁都顧不上避她。說的是靺鞨語:“怎么了?切斷了城中河流水源?井呢?怕被下毒?供給不足?……”
那廂回答了幾句。
溫凌說:“不能撤,好容易洞開的忻州城門,不能因小失大。每日叫水車進城送水給駐扎的軍伍。日常也多加小心南梁人偷襲,晚上不許只顧著醇酒婦人了,掠來的女人只許叫她們從事炊洗,不許陪夜,免了誤事。從副將起到每個謀克的士兵,一概戒酒、戒色!誰違反就狠狠打軍棍,屢教不改者殺!”
最后來了一句最叫鳳棲竊喜的:“從我開始,給三軍做個榜樣!”
他是邊走邊說的,聲音越來越低,很快就什么都聽不見了。
他們倆在打了一架之后,溶月在營伎的帳篷里躲了兩天,被嘲笑不說,還不得不伏低做小伺候那些個腌臜事。好在劫掠了一批忻州女子,士兵們能滿足,也還不至于“饑不擇食”。
溶月白天里會悄悄回來,還能帶給鳳棲一些消息,可惜,營伎那里得來的消息,大半不確。現在,溫凌好像氣消了,溶月也終于能再回來伺候自己主子了。
鳳棲其詞若憾:“溶月啊,你要是肯用功把這靺鞨話學了,你就可以給我當斥候了。”
有時候好笑,溶月尚不如一只鷯哥。而她,尚不如一只籠鳥。
溶月雙手亂擺:“靺鞨話跟鳥語似的,奴可學不會。奴也不敢瞎打聽,營伎亂說話還要鞭殺,何況是奴!”想想就不由打了個寒噤:“這鬼地方簡直是地獄!”
鳳棲說:“要是要你逃出地獄,你逃不逃?”
“那當然要逃。”溶月說完第一句,側頭想了一會兒又說,“但是我要陪著娘子呢!肯定不可能丟下娘子獨自逃的。”
鳳棲笑道:“如果你逃了,還能救我出這片地獄,你逃不逃呢?”
溶月自嘲地笑道:“娘子,你可別逗了!”
其實沒逗她。鳳棲自打知道高云桐搬來了救兵,心里就不知為何特別篤然:他一定也會來救她,想盡辦法來救她。
不過她也知道,自己現在身處在溫凌中軍的中心位置。山谷間駐扎營盤是按照地形扎營的,不是平地扎營的那種平鋪團圍,營帳有的扎到山坡平緩處,有的伸在山坳里,雖有掎角之勢,但也較那種密密實實的平鋪團圍容易找到缺口。
只是需要一支了解山勢和駐扎情況的奇兵,趁亂而進,不走一點彎路,直搗黃龍的那種營救才能有用。
那她就需要把消息傳遞出去。
現在她自己被溫凌嚴防死守,是想都不要想了,唯有溶月還可以一試。
她對溶月說:“你去營地里找找,有沒有好的樹葉,摘兩三片來。”
“樹葉?”
“嗯。”鳳棲比劃著,“葉片要光滑的,不要帶毛或粗糙的;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不要太厚,也不要太薄;不要太嫩,也不要太老;邊緣要齊整,最好是楊柳的。”
溶月先已經在皺眉了,聽到最后一句終于舒了一口氣:“哦,早說要楊柳的葉片,就好辦了,這地方旱柳挺多的,要多少有多少葉子。”
她出去了一趟,直接摘了一籃子旱柳葉片,問:“娘子要葉片做什么?”
恰好溫凌此刻也揭開門簾進來,看到鳳棲面前一籃子柳葉,皺眉問:“這是干什么?”
鳳棲不動聲色:“炒柳葉茶,清明前喝了下火。”
“搞什么玩意兒?”溫凌本來就忙得一頭的火,“第一,你這身子骨,站不能站、坐不能坐的,怎么炒茶?第二,凡事要動火種的,你一律不許碰。”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小妮子肚子里壞水太多,不能不防著。
轉而看她噘嘴,掛了張臉,還是忍不住語氣就軟了下來:“我知道營地里沒有茶了,我叫人上忻州東城里找找吧。不過你這嬌氣的毛病真的要改改。都什么時候了!打仗的地方怎么可能什么東西都不缺?”
“算了。”她說,“你的人到忻州,無非是搶。我可不想給自己再加罪孽。”
又問:“那么,我想燒香給那些枉死的人祈福,行不行呢?”
他干脆的兩個字:“不行。”
“哼,我就像個”
他一口氣打斷:“不錯,你就是我的囚犯!”
看著她一抬眼眸,又倔又氣的小模樣實在可愛,他的一臉苦悶終于綻開了一點笑意:“你既別想離開,也別想自由,等這一輪的傷好了,還有一天打八頓的日子在后面呢。”
開完這樣惡意的玩笑,看她咬牙切齒的神態極是好玩,溫凌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臉蛋,然后就想親她,也不管溶月在場,一把把人拖過來摟緊了腰。
鳳棲別開頭:“你敢用強,我就大聲叫!”
溫凌奇道:“我還怕你叫?”
鳳棲說:“外面你的所有的人就都能聽到你在干什么!”
本來這也沒什么。新入營的營伎、新搶來的民女,大部分開始“伺候”都會哭喊尖叫,男人們見怪不怪,甚至還覺得這叫聲甚是刺激。
但溫凌自己想起自己才下達的軍令,深感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了,不由敗興。氣呼呼手向下掐了她肉一把,把她掐得頓時眼淚汪汪,才出了惡氣。
他本來是到營帳里找換穿的襜褕,找到了,還有其他事要處置,一時的興起很快就淡掉了,匆匆又離開了。離開前看到她扶著桌子,又不好意思當他面揉,皺著眉欲哭不哭的模樣,不由心情大好,也心意柔軟。上回榻上氣死了的那件事,回頭想起了又算個啥?
盛行巫醫的地方,自然條件也不好,女子生產死亡率高,所以稀缺,都是寶貝。靺鞨人就沒那么講究貞潔:女子改嫁再尋常不過,子娶庶母,叔嫂相繼都很正常;桑間濮下,青梅竹馬,奔放的靺鞨族女子有染后嫁入別家也很正常。
只是大概猛地聽到她那么冷冽傲慢地用這種昭告的方式發出拒絕,頓然覺得自己捧在手心的一塊寶,根本就心有別屬,一時間氣不平罷了。
他心里想:等忻州情勢略好一點,就給她找幾餅好團茶去吧。人生在世,除了為自己建功立業,也要為了妻兒家人的愉悅而努力一把。她嬌嗔、冷笑、傲慢、矯情的模樣無一不可愛,他只想看她這些豐富有趣的表情,不想看她痛苦恐懼。
而他自己那張憂慮苦悶的面孔,在走出營帳時已經舒展開了,覺得生氣勃勃的都是力量。
他一腦子溫馨的想法,鳳棲全不知道。
等他終于離開,她才伸手揉了揉痛處,眼淚汪汪罵道:“這個殺千刀的魔頭真肯下狠手!才消的腫,肯定又給掐青了。傷疊傷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好透。還將來一天打八頓……”
真是想想都害怕,恨不得立刻離開他。
溶月忍著笑,過來幫她揉,低聲問:“要不要解了裙子讓奴瞧一瞧?給娘子上點藥。”
鳳棲峻拒:“不用。”
溶月知道拗不過她的,也沒有再強,只是說:“天底下不打老婆的男人大概也少,尤其這些蠻族的男人。不過看他也只打肉多不傷的地方,不是不分頭臉地一頓死捶說明還是會心疼的哈。奴婢說,您還是少惹他罷,乖順些許就能少挨些打。”
鳳棲冷笑說:“怎么,他打我,倒是我的錯?因為我不順著他那些胡亂要求就活該挨打?我天生理應就得聽他的?他打我,我還應當感激他打得不算重、打得是地方,沒把我打殘打死?所以推論出他還是有情的?”
好像她的辯駁也有道理雖然以溶月的經歷、認知看來覺得是匪夷所思。
溶月只能嘟囔嘟囔:“其他不說,長眼睛的都看得出來:有情肯定是有情的……”
換了別人,就像溫凌自己說的:墳頭草都該三尺高了。
他的情,鳳棲覺得無福消受,所以對溶月只是嗤之以鼻。
她被溫凌禁止碰火,所以只能帶著溶月挑揀出老嫩適中、葉片齊整的柳葉,用山泉水洗涮干凈。
“這是干什么的呀?”溶月問。
鳳棲說:“憑由。”
“什么?”溶月豎起耳朵,“娘子說的是出入城門、關卡的憑由?”
見鳳棲漫不經心地點頭,溶月說:“娘子別開玩笑了!這破樹葉,誰會相信是憑由?”
鳳棲不答她的話,倒問她:“憑由不憑由的另說吧。哎,你日常給我打水洗臉、洗衣服是不是在西北邊的山泉那兒?”
溶月說:“是啊,您怎么知道西北有山泉?”
鳳棲說:“去見他殺了馬靖先那回,聽見右手邊有泉水聲。春天了,水挺大吧?”
溶月經常去那里給鳳棲洗衣,頓時笑道:“可不是,化了冰之后,倒像汛期似的,溪邊石子上還長了青苔,有時候打滑。靺鞨士兵都不愿意去溪水邊,洗衣都差遣營伎和掠來的女娘;打水都差遣應州的民夫。不過我才不怕,大不了濕濕鞋,太陽下曬半天就干了。”
鳳棲聽她又開始喋喋不休了,笑了笑問她:“你能不能告訴我,這片中軍的營地是怎么分布的?”
溶月撓了撓頭皮,雙手比劃,努力地跟鳳棲描述起來。
但鳳棲聽了半天說:“你呀,天天倒是嘮嘮叨叨的,重要的話又實在是講不清……”
溶月忸怩道:“奴是鄉下人家出身,本來就笨么……”
也不全是笨,就是視野狹窄,不會關心伺候主子之外的事務,用進廢退,自然說不清這些與梳洗打扮、喝茶吃飯、女工刺繡……之外的事。
鳳棲和溶月這段日子同甘共苦,也曉得她的忠心,原本心里那些對他人的無端鄙薄已經減少了很多,對溶月也更多的是憐惜。
她的想法,可以另辟途徑來實現。
于是,她挑了一片旱柳樹葉,抿在唇邊,“嗚嚕嗚嚕”吹出一曲小調。“好不好聽?”她笑嘻嘻問溶月,而后也不等回答,自顧自用樹葉練習曲子。
第 105 章
白天營帳里通常只有鳳棲和溶月兩個人, 溶月先還覺得新奇,漸漸也無聊起來:“娘子練習曲子,奴就先給您洗洗衣裳去吧。”
鳳棲說:“不忙, 這么好的曲子, 你也該學學。”
溶月哭笑不得:“奴五音不全的,琴瑟琵琶都學不來,何況是一片樹葉!”
鳳棲抿嘴笑笑, 只說:“那就先和我學吟詞吧。”
“奴又不是營伎, 學這些干嘛?”溶月收拾收拾營帳里的臟衣服,“奴的本分是伺候您起居!”
鳳棲依然不解釋, 自己緩緩吟道:
“照野旌旗, 山重地低,東風漸綠草木。
西風殘馬,隔欄泉音空訴。
高樓浮云今何處,風卷地,百草折覆。
有歌姬,疊鼓二刻,望斷來路。
萋萋茂林多煙柳, 盼歸燕北來,梧桐春樹。
登臨庾樓,黎明相望三途。
折轉雁道付新曲,天涯游、水脈蕭疏。
向三更, 鐵衣寒透,窄徑難步。” (1)
她吟誦的聲音也有韻律一般,即使沒有樹葉吹出的曲子伴奏, 也宛若歌聲。
溶月雖然聽不懂詞里的意思,但是好聽的東西人所共愛, 不由就捧著一盆衣服怔怔地聽起來。
鳳棲吟唱完一遍,偏著頭對溶月笑道:“詩詞自有韻律,誦起來朗朗上口,絕不會比你在王府讓背的家規難記。咱們不急,慢慢來,我教你吟誦詩詞。”
溶月別扭了一會兒,然而營地里也實在沒有她太多的活計,加之鳳棲一直軟軟地拉著她的衣袖,“試試嘛,試試嘛”說個不停。溶月心一軟,也就答應了。
她想:這位小郡主嬌媚可人起來,真是我見猶憐!怪不得冀王對她神魂顛倒,即便是縱火逃跑、拒絕圓房、榻上互毆……這樣會叫男人忍無可忍的事情她做了一件又一件,冀王也不過輕拿輕放,小小教訓一頓就算了。
她又暗想:但現在這又是哪一出呢?不會又想著要逃跑?
之前鳳棲確實提過,不過提了一嘴也沒再有后話。溶月看這鐵桶般的軍營,想想也沒轍逃出去,只當她是胡思亂想的。
此刻溶月害怕起來,祈禱鳳棲不要再使幺蛾子了,實在太嚇人了!
轉念又自我安慰:說不定鳳棲心意已經扭轉了,填詞唱曲,不就是用來討男人歡心的么?他們夫妻要是能琴瑟和鳴,溫凌也不至于三天兩頭動手,鳳棲也不至于三天兩頭挨揍,她這做丫鬟的也不至于提心吊膽:既要擔心主子,又要擔心自己。
這么自我寬慰,便覺得一定是真的了,倒又祈禱他們倆趕緊和好,于是點點頭,努力開始背那首詞。
這日溫凌處理完軍務比較早,回來的路上,他老遠就聽見些微的樂聲,問他營地邊的哨兵:“是北邊兒的營伎過來了?”
哨兵搖搖頭。
他循著聲音走,很快到了自己常住的營帳附近他除中軍帳用來商議軍務之外,日常睡的帳篷有好幾座,是用來疑兵的音樂很奇怪,“嗚里嗚嚕”的,輕快又干凈,好像是從鳳棲所住的那一間傳來的。他的好奇心頓時被勾了起來。
不由往那里走了好幾步。
不過步子又停了下來。
白天他差點興動,給那小混蛋一句話說清醒了:自打并州援軍在忻州西城展開巷戰之后,夜里貪圖溫柔鄉的士兵被冒出來的南梁人殺掉了不少,所以他以身作則,明令禁止將士睡女人,要等徹底消滅援軍后再說。他一直嚴守自己下達的軍令,所以出了營帳之后,硬是用冷水擦了幾把臉,把那蓬勃的欲望給壓制了下去。
忙完一堆事后,心里有些失神,腦海里仿佛總縈繞著她的模樣。痛定思痛,告誡自己今日要遠離她所居的營帳,不讓自己被美色迷失心智。
結果這會兒又不由自主地想看看她在做什么……
簡直想抽自己一嘴巴子。
腳里拐彎,打算往另一座帳篷去。
可是,旋即又聽見溶月“咯咯”的笑聲:“娘子的詞寫得好,就是太難吟唱了。奴奴還是先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晚餐,吃完才陪您奏樂唱曲。”
溫凌是極喜歡音樂的,頓時百爪撓心一樣。
他扭頭看見溶月正從帳篷里鉆出來,笑嘻嘻的表情在看見他之后就一滯,凝固成尷尬又懼怕的模樣。
溫凌對她招招手。
溶月畏畏縮縮過去,深深蹲了個萬福,戰戰道:“大王有什么吩咐?”
溫凌低聲說:“你和我說實話,她這幾天,傷不怎么嚴重了吧?”
溶月心道:你打出來的傷,你還好意思問?!
嘴上不敢這樣找死,陪著笑說:“挺嚴重的呢,我家娘子自小是嬌寵大的,皮膚特別嫩,現在這遍身紅腫青紫的,結痂也沒褪,只怕沒十天半個月好不了!”
溫凌嘆口氣說:“怪不得她那么反感我碰她,大概是受不得疼這嬌氣家伙……”
亦是自以為是的自我譬解,然后又帶著三分期冀問:“她這會兒心情不錯?居然在奏曲兒?用什么樂器啊?”
溶月說:“這會兒倒真是不哭了前幾天天天哭。今兒奴摘的樹葉,娘子含著也能吹曲兒呢。”
溫凌真想進去聽一聽。
這抓心撓肺的渴望,好容易才克制住了,又問溶月:“她那琵琶呢?怎么不彈琵琶?”
溶月無奈地笑笑:“那琵琶不還丟在忻州么……被柳舜那殺千刀的一索子捆了丟下城墻,難不成還許我們先收拾行李?”
溫凌有些失望,然后自己對自己說:就進去去看看,她怎么用樹葉子吹奏樂曲的,看完就出來,今夜獨自睡,明日要振作精神,親自進城把來忻州的援軍清理掉。
又突發奇想:等把忻州真真正正拿下了,倒不妨去幫她找一找琵琶。
于是厚著臉皮說:“我去瞧瞧。”
他一鉆進帳篷,就聽那樂音戛然而止,而后見她臉上的笑意急遽褪去。
溫凌內心是說不出口的難過,但又低不下頭,只能假做不見,自顧自說:“喲,挺有閑心啊。”
鳳棲把手里的柳葉捏成一團,聲音低低的,好像在害怕他:“沒什么閑心……”
“有閑心也不是壞事。反正你這一陣也沒其他事可做。”
安慰得好尷尬,她愈發低下頭,嘴也撅起來了。
溫凌難堪地笑了笑,抬眸看她:她站在那里,穿一條皺巴巴如被蹂躪過的芙蓉花似的裙子,一身帶著裂痕的鵝黃色褙子;長發都沒有一根金玉的釵子,只拿裙子上剪下來的絲帶勉強系住了;清水般的臉蛋,雖然骨格兒五官依然很美,但臉色發黃,嘴唇色淡,是懨懨的病容;脖子里一圈掐痕一點都沒變淡。
他心里一陣一陣痛,一陣一陣悔。
不能把心里話說出來,徒丟臉面,只能想辦法補償。
暗自掰著指頭算:在忻州要幫她置辦一堆東西呢!新衣裳、好團茶、胭脂花粉、金玉首飾。要讓她美美的,風風光光的。
還別忘了一把琵琶。她和他一樣,能用樂聲紓解情緒,一定得滿足她,不讓她這么凄涼,拿一片葉子做樂器!
溫凌尬笑著說:“剛剛聽見你在吹奏呢,你的丫鬟也在吟唱,我挺好奇的。”
“哦。”她垂著頭,也不看他,很是疏離。
“吹給我聽聽。”溫凌決意再厚一厚臉皮,抬抬下巴又對溶月說,“你也照樣吟唱。”
溶月臉頓時都紅一陣白一陣,求助地看著鳳棲。
鳳棲說:“行吧,讓大王去去疑,省得又以為我在搞什么花樣。”
她重新拿了一片柳葉,嘟起嘴唇,葉片在她的氣息下振顫發出樂音,是一首輕靈的《高陽臺》。
溶月也只能伴著她的旋律,把她填的詞作吟唱了一遍,臉紅的滴血似的,覺得這主子真會胡鬧。
溫凌看她玫瑰骨兒朵似的嘴唇,聽那柳葉片發出的樂曲,只覺得心醉神迷;而溶月的吟唱真是粗糙極了,但鳳棲填的詞是婉轉憂傷的,他自詡在靺鞨的勃極烈和皇子中是漢學最好的一個,心里覺得他太了然鳳棲此刻心中的茫然和愁緒了!
一曲畢,他說:“鳳棲,我知道你的心意。這一陣我打仗煩憂,心情不大好,以往也習慣于動手解決事端。我知道讓你難過了。你給我一些時間,人總是會變的。”
鳳棲冷眼看他,甚至覺察出他說這些話時眸子里有隱著的三分羞澀實在是太難以察覺的情緒!他平素那么剛愎強橫!
她放下葉片:“我沒有難過。”
“不用否認的。”他說,“哪有不難過的呢?但人和人總是得處一處才能磨合,對不對?”
他很期待她也能理解他的意思!
鳳棲很擅長做解語花,只是不肯給他所有的期冀。
她說:“好吧……你猜對了。我每日都很痛苦……”自然地、無意識似的撫了撫脖子。
他辯白:“其實……我不是計較你那件事,只是一時不肯相信,五雷轟頂似的,轉不過彎來,一個忍不住……”
她的聲音低到幽微:“你不信我,也是自然的。你厭惡我不干不凈的,我也怪不得你,只能怪自己不好。所以我現在并無所求,天生薄命,沒什么可以怨天尤人的。”
一聲凄風冷露般的輕嘆。
可實際,她自己一句話都沒當回事,就是說給他聽的。她悄然地關注著他,果然覺得他急切得像有好多話要說似的。
“鳳棲!我不是不信你!你想要什么,你提!”
他期待她提要求,期待自己能滿足她。
可她偏不提,連一絲機會都不給他!只是自傷,只是憂郁。叫他也自傷憂郁起來。
“我累了。”她轉身說,“可以去休息了嗎?”
溫凌失望極了,那些渴望又無從說,只能強笑著點點頭:“好吧,我晚上也有要忙的事,今日就不住你這里了。”
他對溶月招招手:“你過來一下,我有話問你。”
溶月戰戰兢兢跟著他到了帳篷外,聽見他悄聲問:“你找機會探探她的口風,是不是想要她丟在忻州的琵琶?”
第 106 章
溶月害怕溫凌, 不敢在他面前扯謊,只能一切憑實說:“奴不用探口風都知道這是當然的,那把琵琶是我們家娘子的親娘留給她的念想兒。”
溫凌說:“琵琶丟在忻州的哪兒了?”
“我們當時住的是客棧, 琵琶就和其他行李一起放在客棧。”溶月夸張地長嘆一聲, “不知道有沒有給劈了當柴火?”
溫凌摸摸鼻子說:“你勸勸你主子,忻州雖然亂了一陣,現在也不怎么敢鬧了, 再有三五天也能肅靖了打了這幾天了, 再神出鬼沒的兵也叫我查清楚了:并州大概只派了幾百人,不成氣候。”
又說:“叫她也不要總有盼望了, 別說忻州不可能扛太久, 就是她本人,難道不也是南梁和親給我的妻子?又能到哪里去?你好好勸說她,也告訴她我以后不會輕易動手了,替我打個招呼。要是勸得她不生氣了,我好好賞你。”
溶月心想:我謝謝你!你不要賞我一頓打就行。
但也說:“是呢,奴也天天膽戰心驚的,多盼著大王和娘子能和好。這次幾頓打, 娘子的心可真是傷透了!”
溫凌估猜也是如此,撓撓頭說:“她太嬌貴了。我也懂了,以后總得護嬌花兒似的護她,對不對?你先勸, 做個先導;我這里忙完,我再親自跟她賠不是去。誰不想好好過日子呢?”
回到營帳里,溶月講稀奇似的把溫凌的表現講給鳳棲聽, 還添油加醋的:“真的!奴覺得有權有勢的男人做到這個份兒上已經盡夠可以了您沒看見他那伏低做小的樣兒!好像您只要肯開口跟他提要求,他就歡欣鼓舞了!”
鳳棲一聲冷笑。
溶月不服氣:“真的!奴感覺得出來!不信您試試!”
鳳棲說:“一點一點試探吧。”
溶月以為的“試”和她說的“試探”稍有不同。
鳳棲的試探在作死邊緣徘徊。
溫凌白天大概都在忻州城指揮清理南梁援軍, 晚間回來是特別疲勞的模樣。
吃飯時,鳳棲的筷子在碗里巡梭,半日不吃一顆黑豆。
溫凌本來都沒顧得上看她,只顧自己狼吞虎咽,她倒說:“我真的吃不下,你斷我的炊飯吧。”
溫凌嚼了嚼滿嘴的煮豆,當然也覺得難吃,因存著與她和好的心,抬眼笑道:“別說胡話,吃不下就不吃了。你放心,忻州巷戰扛不了太久了,已經半座城在我手里了。你再等一天,我從中城的富戶家給你找點肥甘美食。”
果然,第二天就真的有不少士兵扛著新掠奪來的戰利品回到營地。
鳳棲聽著外面的歡笑,臉色沉郁,對溶月說:“并州援軍不行啊,人數太少,難以沖擊靺鞨軍。”
靺鞨軍的戰斗力和忍耐力也確實是極強的了,奪城即可劫掠的信念支撐著,再艱難困苦也能打熬,仍有極強的戰斗力。
溫凌顯擺一樣,帳門一開,叫人送進來十道大菜。他興致勃勃說:“你看,有魚,有肉,有蔬菜,還有白米白面,還有潔粉糖和蜂蜜做的點心!”
鳳棲勉強地笑,吃得食不甘味。
肚子里像墜著石塊似的,難以消化,她看著溫凌吃得很香,問他:“你要贏了吧?”
溫凌抬頭笑道:“雖沒那么快,但遲早的。”
他看得出鳳棲想知道忻州的情況,也希望她趕快對外頭來援絕望,于是故意笑道:“并州只派了幾百個人沖進了忻州城,剛開始打巷戰我們確實有點措手不及,只覺得西城影影幢幢的好像都是敵手,冷不丁就會放箭拉彈弓,也會悄悄燒我們的駐地、道路,也會斷城中的水源,往井里下毒……”
他輕蔑地笑了幾聲:“不過,逐門逐戶清理就好了,很快把他們逼到了西南的一個角落里。接下來他們就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鳳棲心跳得有點快,不動聲色吃了一口鮮嫩的雞肉:“那敢情好,再逼仄過去,就能抓活口了。”
溫凌不由頓了頓筷子。
他悄然一瞥面色如常的鳳棲,心里想:這小娘子算計極多,她勸我逼仄過去,是想把那些援軍逼到絕處么?如果逼到絕處,他們是不是會有什么同歸于盡的法子使出來?早聽說梁軍雖弱,但有自己研制的火器:火器射遠準頭不佳,但若是近距離炸開或燃燒起來只怕還是頗有威力的,西城糧倉被燒得那么快,就有他們的火器的功勞。
反正鳳棲這樣說,肯定得反過來做。
溫凌微微笑道:“你說得有道理。”
鳳棲往硬邦邦的肚子里又塞了一筷子肉絲,說:“我想住回城里。這兒天天睡地鋪,覺得濕濁很重,人很不舒服。”
“忻州拿下,咱們就進城。”
鳳棲心里罵:誰和你是“咱們”!
臉上笑了笑:“那我什么時候收拾鋪蓋卷兒?”
溫凌見她笑顏,心里就是一暖,亦笑道:“外頭中軍拔營,就說明可以進城了。你也沒多少東西要收拾,想要什么進城再準備就是了。”
但心里也暗想:你突然想回城,又是想使什么幺蛾子?我可不能上你的當,得把城里徹底清理干凈,萬無一失了才能讓你回去。
因忻州沒有全部收服,他仍遵守自己的軍令,吃完晚飯,簡單沐浴,雖然渾身疲累,異常渴望鳳棲香噴噴的被窩,但還是努力克制著,去其他營帳就寢。
等他離開,溶月才放松下來,打了個哈欠說:“娘子,早些就寢吧。這顛沛流離的日子,奴可真是過夠了。奴也看透了,援軍也沒什么用,與其期待他們能救我們,還不如期待冀王真正被您‘收服’了。”
鳳棲說:“你拿個盆去外面,如果離得很近有人,就說我要用熱水。”
“這會兒用熱水?”
鳳棲苦笑道:“找個借口到外面看一圈,你也不明白?看看他夜晚在我這里的布哨是什么樣子的,看看附近有沒有巡邏的人,能不能聽到帳篷里的動靜。”姝慈
溶月這才明白她的意思,雖覺得實在多此一舉,但也不得不從命。轉了一圈后回來說:“冀王中軍營盤里星星點點散布著不少哨位,還有巡視的,真正鐵桶似的。”
“從來沒有真正的‘鐵桶似的’,總有弱點。”鳳棲一聲反駁,拿了幾片柳葉在地氈上擺著,“喏,這是中軍帷幄,這是我們住的地方,這是冀王其他幾座營帳,你指一指,哨位在哪些地方?”
溶月愣了一會兒,指了幾個位置。
鳳棲把柳葉打亂,換了個方向重新擺弄一番:“這是山,這是東邊官路,這是北邊的營伎帳篷,這是西北的山泉流水,你再擺一擺,崗哨的位置在哪里?”
方向一變,溶月就看糊涂了。
鳳棲說:“別怕人盤問,再去看一圈,就說我身體不舒服,要去找軍醫。一路好好注意哨位和巡邏士兵的路數。”
溶月苦瓜著臉去“請軍醫”了。
出去了好一會兒,還真的把軍醫請來了估計是沒應付得過盤問。
軍醫問:“王妃是哪里不舒服?”
鳳棲在屏風后聲音虛弱,但毫無破綻:“身上傷口發癢,夜里難以入眠,白天心跳就特別快。該怎么辦好?”
軍醫道:“傷口發癢,應該是快要好了,痂皮就要掉了。這幾日仔細不要吹風曬太陽,應該無礙的。”
心里大概也覺得這王妃真是事兒。
鳳棲說:“我在營帳里胸悶難受。”
軍醫陪著笑說:“天天悶在里面,恐怕是難免覺得憋氣。但是……”冀王肯不肯放她出來透氣,他一個軍醫也做不了主啊。
鳳棲許久才嘆口氣說:“好罷,我自己忍著就是了。”
軍醫說:“王妃上次藥方里的當歸和熟地是可以補氣血的,氣血盈,則人也不覺得煩悶。小人到藥庫里尋一尋,要有,就給王妃送點來代茶飲。”
“當歸,熟地……”鳳棲把兩個藥名吟了兩遍,眉梢不易察覺地一跳。
對那軍醫說:“這兩味藥是我一直吃的一個方子,其實不止這兩味,還需要半錢烏頭,半錢馬角,二兩穿山甲片,一錢茴香,還有二錢防風和使君子,用山泉水做藥引服下,治我自小的隱疾。”
軍醫陪笑道:“王妃見恕,小人主治金刃傷、跌打傷,常見風寒瀉痢也還會一些,但是民間奇癥、婦科兒科可真正不通。這些藥材,軍中也沒有;而且烏頭有毒,雖藥量極微,小人也不敢用,馬角是哪味藥,小人孤陋寡聞也不曉得。”
鳳棲說:“烏頭半錢,煎三日劑量,并不傷人。不過我也不好逼你拿出軍中沒有的藥材來。這樣,你把方子寫下來,大王若去忻州,我讓他憑方子為我尋這些藥就是了。”
軍醫眨了一會眼睛,心想:這反正是她開的方子,不關我的事,除烏頭和馬角外,其他也都是常用的藥材,大不了我特別標注一下就是。何必得罪這位王妃?
于是把藥方寫了下來。
寫完,鳳棲吩咐溶月親自送人出去,再次讓她用柳葉擺了一遍崗哨與巡邏的位置。
然后讓溶月和自己頭靠頭睡,輕聲問:“這座營帳外,沒有特別貼近的守衛吧?”
“沒有,最近的崗哨大概是十五步外。”
鳳棲點點頭說:“我接下來說的話你聽好,每一句都很重要。”
溶月不由有點緊張了:“奴那么笨,話多了,奴記不住啊!”
鳳棲說:“你記住我那首《高陽臺》的詞沒?”
“那是記住了。”吟唱了好多遍,朗朗上口的,不難記。
鳳棲又說:“你剛剛又去看了一圈哨崗的布防,我問你,是不是西北人少,中軍人多?是不是中軍哨位環圍帷幄四周和溫凌所居的帳篷?”
“對的。”
她篤然說:“那我分析得沒有錯。這段日子,我晚上失眠,耳朵貼地能聽見巡邏的梆子和腳步聲。二刻一巡,環中軍一遍、四周一遍;三更是兩輪換班交接的時候,金柝格外響,其實卻是虛張聲勢,是個極好的空檔。”
溶月不由一直咽唾沫:“這些……”
鳳棲說:“這撥并州的援軍,神出鬼沒,但戰力很強,一點不像曹錚治下我大梁的士卒,應該是請來了郭承恩的人;郭承恩算計精明,不會派人白白送死,只是做個人情而已,肯定早就有了金蟬脫殼的法子;溫凌把這些援軍逼緊了,接下來他們就會故意搞出忻州亂象,而才能趁亂逃離,或許會有人來救我。我預埋了那么多伏筆,就是希望你能替我進忻州,把消息傳給援軍說不定高云桐就親自來了。”
“啊?那個小賊?您也信他?”
“也就那個小賊或許還肯救我了。”鳳棲說,“你愿不愿意為我一試?”
溶月開始緊張起來。
鳳棲說:“溶月,古話說‘楊子見逵路而哭之,為其可以南可以北’,沒有哪一條路一定是通途,但我曉得哪一條路我一定不會走。”
她在黑暗里眼睛依然是炯炯明亮的:“不錯,我是‘被’嫁給了溫凌。世人、包括你,大概也認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認命了就是,不要折騰,要想著怎么樣獲寵才是正道;可是我心里明白,我無法愛他,也無法跟他生活一輩子。別說他那么殘暴,會打我,也極大可能會殺我;即便他改了,接下來兩國勢必交兵,我要在國仇家恨的夾縫里活一輩子,我想都不敢想!”
她輕輕握住溶月的手:“溶月,你知道我是個驕傲的人,要我低了頭做他的婢妾,做他的奴隸,我做不到。”
溶月已然動容了,卻還要嚅囁著再追問一句:“可是……可是他說要把您當王妃的。”
“也許是吧。但是我的一輩子就要像蛛絲一樣,垂在他這句話之下了。”
溶月悚然驚覺。
鳳棲不是悲觀。把自己的一生懸垂于男人可能有、可能無的愛寵之下,若有一天色衰愛弛,男人移情別戀,她就真正只能是兩國反目的夾縫里的奴隸了。
“奴愿意去!”溶月說。
但緊跟著又問:“可是忻州城那么大,你們有沒有約了在哪兒見呢?”
“當歸,熟地。”鳳棲說,“那小賊拿假烏頭丸騙我,但也留了個訊息給我:他會歸回熟稔的地方應該就是我們之前在忻州住的那間客棧了正好是在溫凌沒有攻陷的地方。”
第 107 章
忻州城的巷戰也沒有打幾天。
增援的人太少, 能作戰的百姓大多也很絕望,開始的幾場勝仗猶可,后來靺鞨軍反應過來, 加強了夜里的巡邏, 白天則一點點往內城進逼,挨家挨戶地搜索,遇上可疑的就殺戮, 殺得血流成河, 卻也避免了全民皆兵的風險。
老百姓到底沒有經過專業的訓練,面對懸在屠刀下的風險, 恐懼戰勝了求勝的欲望, 還是選擇了躺倒挨捶,很快就沒幾個愿意配合常勝軍精銳來打巷戰的了。
喬都管排出一百文錢,打發了陪夜的歌伎,神清氣爽地把高云桐招來:“高兄弟,如今情勢你看見了,忻州像扶不起的阿斗,我們也仁至義盡了。接下來還要全身而退畢竟不值得為了區區將敗之城, 送掉我們二百人的性命。”
高云桐并不迂腐,當然也知道忻州的積弊是長久的,如今大敵壓境,無力回天。但這段日子學到了不少, 也有收獲。
他問:“如今大半座城都是靺鞨的,還在層層地往里逼,如何才能全身而退呢?”
喬都管說:“我們帶來了火藥, 用桐油罐裝著,給靺鞨軍的主力設一個埋伏, 等人一多,把拉得長長的引線點燃,桐油罐子會炸開,火星兒會濺得到處都是,威力其實也算不上大,但是靺鞨人大概是沒有見過這玩意兒,火噴到哪兒燃到哪兒,架勢能夠唬人。咱們趁機從咱們還能控制得了的西城門沖出去,回并州找郭大帥。”
高云桐點點頭:“好法子。但是有一筆錢就到不了手了。”
喬都管果然注目過來:“哪筆錢?”
高云桐說:“晉王開下的救他家小郡主的賞格,我可挺心熱的。”
喬都管撮牙花子想了想說:“晉王要救女兒,賞格確實開得夠高,但是沖擊冀王的中軍營,風險實在是太大了。”
高云桐說:“前幾日冀王在哪里?”
喬都管一愣:“當然是在忻州指揮剿滅我們。你不是在高塔上還看見他的身影么?”
高云桐說:“不錯,他肯定會在城內指揮,作戰的主力也在城里;城外駐扎的中軍營雖然會有留守的人馬,但主力會在哪兒呢?”
喬都管又撮牙花子,好像在權衡值不值得為一大筆賞格冒這個險。
高云桐說:“中軍營的位置不曾變動,但其間營盤的分布、崗哨的安排、巡邏的安排肯定會有不同的,這是我們最大的風險。不過,說不定會有人來幫忙。”
“誰呢?”
高云桐其實沒有把握,但臉上表現得樂觀而篤定:“我有安插在靺鞨軍里的一個斥候。他跟我約定了地方,只要有機會,就把消息傳遞給我。”
喬都管笑道:“你那斥候也太靈了。他怎么知道什么時候進城把消息傳遞給你,又怎么知道到哪里傳遞給你?”
高云桐笑道:“那就靠‘心有靈犀一點通’了。”
正說著,外面來報,靺鞨的軍隊又突破了城中設置的藩籬,闖進了一座新的街坊,正在里面燒殺擄掠,大肆洗劫,遇到覺得可疑的人,不是拷打就是虐殺,街坊中一片哀嚎。
喬都管見高云桐面露不忍之色,笑道:“你要是做軍久了,就不會老有這種惻隱之心了。兩兵交戰,這是常事。你看現在靺鞨兵殺人如麻,其實北盧立國時不殺人?你們南梁立國時不殺人?馬上安國之后,再假惺惺愛民惜民一陣;等到自顧不暇了,你以為哪個高高在上的帝王將相還想老百姓的死活?”
高云桐色變,好一會兒方說:“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喬都管擺擺手:“這就是命。哎,你剛剛說遞消息的事兒,說得有點玄乎。說真的啊,你要真有確切的敵情,我倒愿意為晉王的賞金冒一冒險。野外空闊,實在不對勁,放馬逃跑也來得及,值得。”
高云桐說:“我這會兒就去等消息。”說了個地址。
這可是吹牛在外了。
他看見喬都管微微地笑著,帶著三分關心,也帶著三分揶揄對他說:“去吧,可千萬小心,那些客棧是盤查最多的地方,你說的地方恰好在今日靺鞨軍推進的交界處,風險大得很呀。要是你那斥候朋友沒有消息遞過來,你趕緊全身而退,我這里有法子帶咱們大家平平安安地出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高云桐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有把握,然后對喬都管拱了拱手,“這段日子,多謝喬都管的栽培。若高某能無虞地回來,還要并肩作戰呢。”
“等等”喬都管又撮牙花子,好一會兒垂頭笑道,“那個你有準備的吧?”
高云桐攤開掌心,手心是一顆烏漆漆的丸子:“我在并州大營時,帶出烏頭丸了,下肚一小會兒即無法說話,輾轉一刻鐘內會吐血而亡。”
喬都管點點頭,只說:“辛苦了。”
高云桐幾乎是懷著執念,花了半天工夫,悄悄從人少的小路穿越兩座坊間,來到了他們剛到忻州時住的那間客棧。
客棧隔兩條窄街,就是靺鞨軍正在屠殺的“戰場”。客棧的掌柜和小二早不知逃到哪里去了,里面的住客大多也逃跑了,逃不掉的走投無路,躲在角落里等死。
高云桐撿了店小二的短衫和圍兜穿上,挽起袖子,然后走進他們曾經住過的小合院。
屋門鎖著,里面雖然狼藉但也不曾被搶掠。
他砸開門鎖,走進鳳棲住的屋子。一切如常,桌椅上一層薄灰,她睡過的靛藍色土布鋪蓋好像還隱留著她身上的芬芳,但用力呼吸,卻好像什么氣味都聞不到了。
高云桐使勁壓下心中的傷懷與思念,決意全神貫注準備接下來的苦戰如果得不到溫凌中軍營的訊息,他要怎么說服喬都管呢?
此刻顧不得太多,先要編一套話,能圓滿地騙過喬都管,讓他以為真的有中軍營的消息也行。哪怕到時候喬都管看出不對勁了,他至少已經跟著大隊的軍伍沖到了中軍,離救出鳳棲就更多了一分希望。
他憑著記憶,在桌面的灰塵上圈圈畫畫,試圖完善許久之前到溫凌軍中所見的布局。
突然,外面傳來一陣陣喧嚷,接著是市民的哭喊聲:“藩籬破了!靺鞨人沖進來了!”
紛亂的腳步聲,緊跟著是紛亂的馬蹄聲,窄窄的街巷似乎被人馬充斥了。
有人在馬上用靺鞨語喊著:“男丁殺!女人不反抗的,就捆在路邊!”
民人的尖叫聲愈發響起來,地獄之門打開了。
街巷是第一撥,接著是闖入宅子的靺鞨兵,大約也是殺男丁而捆縛女子,凄厲的哭聲傳得老遠,偶爾夾雜著嬰啼和母親的求告:“求求你,放過我的孩子,我什么都答應你……”
高云桐渾身發抖,幾次想沖出去,然而知道以一己之力對抗,是徒增殺戮。
但就這樣龜縮著,又似乎沒有意義。
殺戮也要時間,暮色很快就降臨了。
他運氣不錯,沒有立刻被找出來。
殺累了的靺鞨士兵說說笑笑,開始在街道上劈砍掠來的木頭桌椅櫥柜,然后點燃篝火,團團圍坐,開始做飯。掠來的女子中最馴服的一些,被解開繩索,幫著洗刷、添火、盛飯盛湯,然后,做試毒的第一人,再然后,被靺鞨士兵們摟在懷里,大約被捏摸猥.褻免不了,所以一個個又開始低泣起來。
有當將官的用靺鞨語喊:“記得大王的軍令!忻州徹底清理之前,不許歇宿女人!就剩最后十座街坊了!兩天,最多兩天!忻州的大姑娘小媳婦,就都是你們的!”
后一半內容,讓剛剛肅靜下來的靺鞨士兵又歡呼起來。
過了一會兒,那個將官又在喊:“遇到郎中、藥鋪和客棧的人不要殺,留下備問話。”
高云桐眼睛一閃,捏了捏拳頭。
溶月捏著軍醫寫的方子,在一群被抓來的郎中、藥鋪伙計中問詢:“我們家娘子就是吃的這個驗方,一味藥都不能少呢。”
幾個郎中和伙計雖然戰戰兢兢,還是搖著頭說:“其他藥基本都有,這個‘馬角’實在是沒有聽說過,店鋪里當然也沒有。”
溶月沒什么應答的機變,但執拗地反復說:“不行,一味藥都不能少呢。”
帶她來的將官皺著眉頭問:“這方子是治啥病的呀?是常見方子嗎?”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郎中說:“當歸、熟地是補益氣血的常用藥,穿山甲解熱敗毒,茴香和胃理氣,防風勝濕止痛,使君子消積健脾,也都是常見藥,用山泉水做藥引也不難尋。大約是哪位軍爺跌打損傷,氣郁虧虛,濕邪外侵?”
這些中原地方的醫藥理論,靺鞨的將官一竅不通,只聽起來覺得沒啥問題:這方子是那挨了揍的王妃用的,好像婦道人家用補益氣血的藥沒毛病,挨揍之后用解熱止痛的藥也沒毛病,挨揍之后心情不好天天哭,需要理氣化郁,應該也沒毛病。
“但是……”那老郎中繼續說,“烏頭有大毒,雖可散寒止痛,但小病不應用此猛藥。至于‘馬角’,老兒行醫二十多年了,真正沒有聽說過。”
另一邊被捆著等候問話的是客棧、酒館等地方沒來得及跑的小二和伙計,一個個瑟瑟發抖中,突然其間有一個人揚聲道:“不對,烏頭雖有毒,但先漂過,再用甘草、黑豆煎湯浸煮后烘干,毒性十不余一,且是治療跌打損傷、淤腫疼痛的良藥。”
靺鞨將官問那老郎中:“是這樣?”
老郎中有點不高興,但看那小伙計正看過來,眼睛里若有機鋒,此刻生死攸關,犯不著為爭是論非的害人害己,也就順著道:“那倒是,只是得注明是‘制草烏’才行。”
那發聲的“店小二”又說:“馬角確實沒聽說過,但是,會不會是‘馬蹄’之誤?”
他解釋說:“馬腳,可能是指‘馬蹄’,因為馬蹄與馬腳是一個意思嘛;估計又是諧音記錯成馬角,以訛傳訛,就成了方子里的‘馬角’。”
老郎中說:“那倒有道理,馬蹄藥食同源,消淤解毒,亦可配伍這張方子。”
靺鞨將官望向那“店小二”:“喲呵,你還懂藥理?”
“店小二”賠笑道:“原來想當個懸壺濟世的郎中來著,哪曉得運氣不好,師傅嫌我懶散,逐出師門,只學了個半吊子,比不上老先生。”
老郎中覺得心里妥帖了點,點點頭說:“小伙子說得不錯。這些藥,生藥鋪子應該都有。”
溶月亦說:“咦,這不是我住店時的高小二嗎?我家娘子的東西你有沒有偷偷典賣?”
“高小二”賠笑道:“小人如何敢!”
“我家娘子的東西都還在?”
“都在。”他說,“只是這一陣兵荒馬亂的,一籠統都塞在若干個箱子里收貯了,打算各個客人若有回來取的,再找也不遲,不然遲早是砍了當柴燒。”
他吸了口氣:“但是箱子摞箱子,全混在一起了,只怕不好找。”
溶月覺得這小賊演技真是不錯,心里的慌亂也沒了:“那可糟了,我家娘子的東西可等著要呢!”
那將官不耐煩起來:“能收著就能找。那邊藥店的人給找藥去,這邊你陪小娘子找東西去。”
“店小二”賠著笑仰頭問:“軍爺,小人也不敢討賞,能留條活命么?”
那靺鞨將官又好氣又好笑,一鞭子抽過來:“乖乖伺候好找東西,就讓你活命!”
第 108 章
溶月跟著一身短打的高云桐進到客棧里頭, 陪著她來的那名將官身上鱗甲摩擦得刷刷地響,也跟進來。
兩個人只能以目示意,但太多眉來眼去也不行。
到了屋里, 高云桐哼哧哼哧搬下一個箱子, 打開,忖度了片刻,先拎出一個包袱皮:“這是你們家娘子的么?”
溶月看了一眼:“不是。”
高云桐接著拎出一件繡花裹肚, 問:“這件呢?”
他背著人, 溶月面對著他,看見他眨了眨眼, 突然明白過來, 柳眉倒豎說:“哎呀!這東西是你這腌臜的手能碰的?!看也不許你看呢!”
一把奪過來,然后把高云桐連著其他人一齊往外推,生氣地說:“都出去,娘子家的衣衫用品,男人家覷著眼兒瞧什么?沒羞沒臊的!……”
跟著來的人大約也明白了:大概是王妃的內衣,給外人看了實在不合適。這還是內衣,說不定下面還有其他更羞于見人的東西, 自己還是別杵在這兒要知,冀王的醋缸子在王妃這里已經打翻過若干回了,犯不著往醋里浸。
所以個個趕緊地退出去,讓溶月自己慢慢找。
溶月一個人在里面翻了一陣, 又開始喊:“哎,那個高小二,進來一下, 這箱子死沉死沉的,快幫我搬下來。”
高云桐聞言進去, 而隨著來的那幫靺鞨士兵們,看別人都在燃篝火吃飯,而自己還得辦這些無趣、無意義的閑雜差,辦差也就罷了,更不愿意累了半天還得去協助搬那沉重的箱子。于是,個個退了一步,摘了鐵盔散熱,很是不耐煩地在外面等候,再想不到溶月這憨憨與面前這個畏怯的店小二居然也能搗出鬼來。
溶月在屋里一聲高一聲低。
高聲是:“慢著些慢著些,這里說不定有我們娘子的琵琶!這可是大王特為要我來找的,弄壞了當心你的小命!”
低聲是:“嘿,你還真在‘熟地’等消息啊!”
高云桐也一聲高一聲低。
高聲是:“曉得了,死沉死沉的,我搬也費力氣啊。”
低聲是:“郡主她怎么樣了?”
溶月說:“被打得好慘。”
高云桐愣了片刻,溶月見他垂眸不說話,下頜骨繃得緊緊的,扭頭又搬了一個箱子下來。
即便是粗枝大葉的溶月,也看得出他眼睛里憤怒和心疼溢于言表。
他只沉沉悶悶地做事,打開了好幾個箱子,高聲說:“這把琵琶不是?”
低聲說:“慘到什么程度?能行走么?”
溶月高聲說:“你瞎了?這明明是柳琴!”
低聲說:“皮肉傷,不妨礙行走。但是也夠娘子受的,從來就沒受過這樣的罪!”
高云桐壓抑著嗓音:“我知道!”
悶悶地打開又一個箱子,深吸了口氣,平靜自己的心情。
溶月依稀覺得這情景好像當年官家和晉王爭相喜歡何娘子一樣。
據府中的老女使說:當時還沒登基的官家和九大王就像著了魔一樣,爭相送纏頭給何娘子,被先帝和先貴妃罵得狗血淋頭也不在乎,被群臣彈劾也不在乎,為何娘子的一顰一笑而神魂顛倒。可惜,人家都說“表子無情”,何娘子不知是故意吊著他們倆的胃口,還是真的流水無情,從來未加辭色。
后來,聰明識時務的官家及時抽身,成了太子;瘋魔走不出來的九大王為了紅顏觸忤了先帝,失去繼承皇位的資格不說,還被趕到晉地就藩,落了個不被待見的下場。
她還在發呆想這些聽說來的往事,高云桐用指節輕輕敲敲她胳膊,問她:“喂,問你兩次了,除了那張藥方,郡主還給我遞了什么話沒有?”
“藥方就是藥方,有什么話?”溶月說。
高云桐低聲說:“我讓她記得遞消息‘當歸熟地’,她說‘使君子’‘茴香’(回鄉),盼‘烏頭’‘馬角’終相救。”
溶月聽得嘴直抽抽這兩個人打啞謎真是絕了。
高云桐又說:“‘穿山甲’的意思應該穿越中軍營邊的群山,‘山泉為引’應該是指從山泉處突破,‘防風’是需防止走漏風聲。這些消息離了解溫凌中軍布置還是遠遠不夠的,她又說‘防風’,勢必還有消息要用另一種方式傳給我。她和你囑咐了什么沒有?”
溶月瞠目半晌,這時才點點頭說:“她教了我一首詞。”
外面不耐煩地聲音傳來:“找好了沒?”
溶月一哆嗦,但很快對外面嚷:“兵荒馬亂的,東西都瞎堆在一起,找到現在還是些衣服但是衣服,娘子也要的。”
天天穿被打裂了口子的衫裙和褙子,真是狼狽呢!
高云桐已經找出了絨布袋子裝著的琵琶,對溶月示意。
溶月眼角余光果然正看見隨著她來的那個將官狐疑地探頭進來,似在打量她在做什么。
溶月接過琵琶,笑道:“是的,是的!但這里是不是磕壞了?”
高云桐說:“你調音試試看。”
溶月硬著頭皮,把琵琶從袋子里拿出來,學著鳳棲以往的模樣調了調弦,撥了幾下也不知成調不成調。
高云桐湊趣般說:“這聲音真清亮!”
溶月臉都熱了,又不得不說:“我配曲子試試音。”
心里祈禱:主子,以后派我什么差使,都不要派我彈琴吟唱這種……
咽了半天口水,才老了老面皮,下定決心,勉強撥了個《高陽臺》的前奏,后面不會,就亂撥一氣反正琵琶排音總是好聽的。
關鍵是詞,她先瞎哼哼了一陣,過了前奏實在不能再等了,于是裝作像興致上來了一樣,帶哼帶吟,低低唱誦道:
“照野旌旗,山重地低,東風漸綠草木。
西風殘馬,隔欄泉音空訴。
高樓浮云今何處,風卷地,百草折覆。
有歌姬,疊鼓二刻,望斷來路。
萋萋茂林多煙柳,盼歸燕北來,梧桐春樹。
登臨庾樓,黎明相望三途。
折轉雁道付新曲,天涯游、水脈蕭疏。
向三更,鐵衣寒透,窄徑難步。”
好容易唱完,高云桐說:“好詞!好曲!”鼓起掌來。
溶月臉紅得滴血似的,故作不屑:“哼,咱們大王聽了好幾遍呢,也說好還需得你這小人來夸贊?”
那個有些狐疑的將官,聽說溫凌也聽了好幾遍,加之他自己是實在聽不出什么,于是頭又縮回去了。
高云桐低聲說:“我懂她的意思了。接下來,我們要盡力弄兩匹馬。一會兒靺鞨人離開往南去,就打馬往西城門走,我應該有機會帶你離開。”
溶月真正緊張得直咽唾沫:“可是……可是他是專門來督著我找娘子的東西的……”
高云桐說:“他的打扮,是冀王的親衛,地位不低。沒事的時候,過來陪你找王妃的東西,盯著你;真的有事了,保護冀王才是他的第一任務,必然有這樣疏忽的片刻。你別怕,抓緊這一瞬間就好。”
他像真的一樣,幫溶月把鳳棲的一件件東西都打在包袱里。
溶月亦把東西送到外面,讓馬匹得空時送到王妃那里。唯有琵琶,她親自背著。
她雖有心理準備,卻不知道那個“時機”什么時候來。
可雖有準備,那個“時機”來了,還是嚇得愣住了好一會兒。
南城的位置,大概在溫凌巡邏的路線上,突然一聲驚雷般的巨響,而后是漫天的煙,再接著是黃昏夜色里燃起的火光。喧囂的聲音從那里遠遠地傳來。
溫凌的親衛臉色大變,一聲“快去保護大王!”
顧不上溶月一個丫鬟,一聲唿哨,率隊上馬,往南城方向而去。
還有兩個人大概是留下看守溶月的,還在望著路上揚起的煙塵發呆。
高云桐手速很快,突然間暴起,箱籠間抽出的匕首飛快地割斷了離他最近的那個人的咽喉。另一個扭頭方見,慌亂拔刀,披甲卻沒有戴盔,動作慢了一拍。
高云桐已經從手中尸體上摘弓引箭,箭鏃直直插入對面那士兵的顱骨,他來不及喊一聲就倒地而亡。
溶月嚇得想尖叫都沒叫出聲。
高云桐對她努努嘴:“他們倆的馬在那兒。快,上馬,往西門走。”
他已經顧不上等她慢慢從驚惶中緩過神兒來,而是自顧自解了馬,一匹的韁繩遞給溶月,一匹自己套好,拿著敵人的刀與弓箭,打馬往西飛奔。
那些被押在路邊的忻州民眾,像看到了天神一樣,自動地給他讓開了一條路。
溶月也回神了,此刻不容猶豫,趕緊踩馬鐙上馬,一旁的人也好心扶了她一把,說:“娘子,你們是來救忻州的啊!”
溶月突然覺得想哭,咬著嘴唇漫漶點點頭,看著高云桐在馬背上的身影,用起鳳棲教她的騎馬訣竅,也跟了上去。
路上也有靺鞨的兵勇,但高云桐他倆騎著靺鞨的披甲戰馬,靺鞨士兵或是未想到要攔截,或是想到了也無法攔截著飛馳的戰馬,只能眼睜睜看他們倆離開,跨過城中藩籬,熟悉地消失在巷道里。
第 109 章
西城那里, 是喬都管帶著二百人聚集的地方。他們找了一處馬市,打扮成馬販的模樣,而斗篷下俱是皮甲, 可抵擋斜射漫射的箭鏃, 也很輕便。
這群馬販子分頭藏在馬市各個角落里。喬都管見高云桐來了,后面還帶著一個歪歪斜斜騎著馬的女子,不由挑了挑眉。
等高云桐下馬, 喬都管對他點點手。
高云桐跟著他進到里面一間給馬販暫息的屋子里。
喬都管說:“這個娘子是?”
高云桐說:“晉王家郡主的貼身丫鬟。”
“怎么能跑出來的?”
高云桐抿嘴笑了笑:“這位郡主, 是聰明絕頂的女子。”
喬都管點點頭:“想必這就是你說的在冀王軍中安插的‘斥候’了。那么,打探出了什么消息?”
高云桐先問道:“冀王溫凌帶主力在忻州城里, 剛剛一場火攻, 是都管的手筆吧?”
見他點頭,才笑了笑說:“溫凌帶領的靺鞨軍雖然強悍,但有兩大薄弱:一是不擅水戰,二是不懂火器。城里以火,城外可以用水。”
他用腳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彎彎曲曲畫了幾條山脈,又畫了一處流水,撿了幾個石子擺在各處。
“奔出西門, 四人一組,一人執矛在前,兩人挽弓在側,一人斷后。西城郊外剛遭火攻, 壕溝未修,士氣也不足,二百人氣勢不可當。然后分三組繞到這里的靺鞨中軍營盤。”他邊比劃邊說, “西山有柵欄;但西北正是山泉春汛,靺鞨人不大敢在那里扎營, 是條通路;北邊是營伎所居,也沒有設重兵,反而可能是最疏漏的地方。”
想了想又說:“巡邏用的梆子和鼓,是兩刻鐘響一回;三更夜最寒,是兩輪換班交接的時候,應該也是巡邏最疲憊不堪的時候。所以,就是三更,守候到三更的點兒,直接沖營。”
“慢來慢來!”喬都管說,“那小娘子看著楞楞的,不是機敏強識的模樣,竟能把這一條條軍機跟你說得這么清楚?我要考考她。”
看來,還是不信任高云桐也是個實戰操練過的高手,不容易輕易糊弄。
但高云桐很篤定:“可以,叫她進來。她叫溶月。”
喬都管叫了心急如焚的溶月進來,笑瞇瞇問:“你只管放心我,我和高公子是一起的,這次就是打算來救晉王家的郡主的,晉王于我們有厚恩,我們當然也要忠人之事。”
但很快轉折:“不過,你也曉得,在千軍萬馬中救人可不容易!雖然是夜晚偷襲,也不能稍出一點差池。你把冀王中軍營的情景再說一遍給我聽。”
努努嘴指了指地上高云桐用腳畫出來的地圖:“對著圖講也可以。”
溶月看了看圖,期期艾艾說:“這……這不是冀王駐扎的地方嘛?看,這個是北山,這個西邊柵欄,這個是冀王的帷幄……”
喬都管不說話,只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溶月卻說不出什么了,求助地看了看高云桐。
高云桐對她提示說:“那張藥方,和那首《高陽臺》。”
這兩個,溶月已經被鳳棲訓練得非常嫻熟了,立刻把藥方和《高陽臺》都說了一遍。
高云桐對喬都管說:“這也是聰明之處,這小丫鬟只知道藥方和這首詞,其他一概不知。即便被靺鞨拷問,也說不出要緊的信息來。”
“那,這又是什么意思呢?”喬都管皺著眉頭,“說實話,我也讀不懂。”
“第一句很明顯,是溫凌駐軍之地是山谷里。后幾句就要琢磨。”高云桐重新用腳尖在地面上畫了幾根線,幾個圈,然后仔細問溶月,“是不是東邊路口營帳排設較密?”
溶月能看出他畫的圖是溫凌駐扎的谷地的地圖,她日常時不時要出營帳給鳳棲打水、洗衣,雖然無心關注溫凌的布兵,但被鳳棲問了幾回話,腦子里琢磨過,印象總歸是有的,頓時點點頭說:“對。東邊靠官路,設的營帳特別多。”
“是的。草木皆兵東風漸綠草木。”高云桐莫名其妙說了一句溶月聽不懂的。
溶月只好問:“你是不是也去過啊?”
但喬都管這句是明白的:像個謎語,告訴說東邊這里皆為布兵。
高云桐漫漶點點頭,回憶著他曾經到溫凌營中做來使時經過的地貌,但布兵設營自然早就變化過了。他想著溶月所吟的“西風殘馬,隔欄泉音空訴”那句,深思熟慮后又問:“被殺害的馬靖先當時所囚的位置是營地之西吧?那里應該背靠山?納囚之處,需設柵欄,也是較為封閉的,但不遠處就是山泉。”
溶月又點點頭:“對對!冀王帶我們娘子去看過一回馬刺史,還當著娘子的面殺人,就是在西邊,周圍全是柵欄圍著。泉水在西北,我去給娘子洗過衣服。”
高云桐撿了根樹枝,在幾根線條、幾個圓圈中間畫畫、擦擦,擦擦、畫畫,對喬都管說:“你看,是不是西北是緩坡,而且有山泉?這段日子,春潮在暴漲?”他瞇了瞇眼睛,笑得篤然。
溶月瞪大了眼,佩服得五體投地:“對對!你怎么都知道?是娘子的詞里寫到的么?我怎么一句都沒讀出來?”
“‘高樓浮云’這句是把‘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化用在詩中,告訴我泉水漲潮是在西北方向。溫凌雖然通曉漢語,也讀過些漢人的書,但還沒通曉到史書典籍均成腹笥的程度。”高云桐說,“小郡主雖然冒險,但不是瞎冒險。”
他又開始蹲在地上畫起來,凝神而靜氣,旁若無人。
畫了好一會兒,他站起身說:“溶月小娘子日常是在山泉邊,那里的靺鞨人是不是很少?駐扎的也不是勁旅?”
溶月只有點頭的份兒,覺得老話說“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真是誠不我欺!
高云桐分析:“靺鞨人善于騎馬、射箭,攻城的能耐也鍛煉出來了,但水性一般,所以大概率西北方向水流湍急的山泉是他們不愿靠得太近的,免得遇到山洪。”
“嗯!一點沒錯!靺鞨人水性不好,踩著青苔打滑都怕掉水里去其實那水也才過腿彎。”溶月說,“那里哨兵當然有的,但更多是民夫的帳篷,三五人擠一起住,辛苦得很。”
“營伎住在北邊些,對不對?”
溶月連連點頭。她心里想:啊,又是哪一句呢?這些讀書人打起啞謎來真真為難死人!
喬都管笑道:“必然是‘風卷地,百草折覆’化用‘北風卷地白草折’了,倒似謎語中的‘漏字格’。‘疊鼓二刻’‘向三更,鐵衣寒透’,大約就是你剛剛提到的巡防的規律了?”
溶月連連點頭:“對的!我家娘子也發現了巡防是二刻一巡,環中軍一遍、四周一遍;三更是兩輪換班交接的時候,是個極好的空檔。我們娘子所居的營帳外,十五步才有一處巡防的哨位。”
當然,詞作中還有“梧桐春樹”,還有“庾樓相望”,這些典故的意思,只有高云桐心里明白,只是珍藏著,不必這會兒說給大家聽。
喬都管聽得很認真,而后繞室許久,方才把手中佩刀抽出一半,咬牙笑道:“好!搏一把!”
溫凌帶著大軍前往忻州清理藏匿的援軍,溶月被帶到城里為鳳棲“找藥”。留下鳳棲在寂靜的營帳里默默地倚門站著,看著很是平靜,心里卻是驚濤駭浪。
門口有人守著,隨著夜色凝重,星斗行到半空里,守衛打了個哈欠,勸她說:“王妃,進去休息吧,冷。”
鳳棲搖搖頭:“我等溶月,我等大王。”
這話她已經車轱轆般說了好些遍了,守衛有些不耐煩,只能再和她解釋再一遍:“王妃,大王今夜要拔除并州亂軍,八成不會回來了;溶月也去了忻州城,這會兒不回來,估計也不回來了。您早點去睡吧,明天大王會回來的,溶月也會回來的。”
鳳棲淚汪汪一般,搖搖頭:“我一個人害怕,我要等大王回來。”
守衛深吸了一口氣,心道:現在知道男人重要了?以前就知道跟大王瞎作……
又累又困,也懶得理她了,又想:愛等你等吧,反正你白天沒事可以睡覺,我等換班了要趕緊休息去了,天天吃不飽睡不飽,得抓緊一切機會休息。
斗轉星移,就快要到三更了。
鳳棲不知道自己的等候是否是個笑話,但那一絲游念就是支撐著自己:這是最好的機會,也可能是唯一的機會。高云桐你到底來不來?
她聽見遠處的馬蹄聲,心里一跳,但不言聲,放下門簾,虛掩著門,假裝去睡,耳朵卻豎起來,聽著馬蹄何來。
馬蹄聲從東邊轅門而來,鳳棲失望了,敢從正門進來,肯定不是突襲的奇兵。
背倚著帳篷的竹編支架,她覺得鼻子酸酸的,身上一陣一陣寒意,不由裹上了厚繒的披帛。
馬蹄聲漸近,能直入中軍的,估計不是溫凌的親信,就是重要的信使。
果然,聽見馬上的人用靺鞨語在喊:“圣旨!二大王在不在?”
馬上有人迎上去回復:“大王今日在忻州城里作戰。是急旨么?要不要到忻州尋大王回來?”
那傳圣旨的信使說:“不那么急,明兒再傳旨就是。二大王能慢慢攻下晉地正是大汗所望呢,這樣兩路分兵,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不怕南梁不納降幡!”
馬蹄聲變作腳步聲,大約去休息了。
鳳棲心一跳。
說的這溫凌的兄弟大概率就是四大王幹不思了,兵分兩路,靺鞨大汗想干嘛?
又想:讓溫凌啃晉地這塊硬骨頭,那么另一路會去哪里?
背上愈發寒浸浸的。
鳳棲不由又去屏風上扯下了斗篷,把自己裹了起來。執拗地繼續等待。
第 110 章
三更的金柝聲響起, 門外一陣換崗的腳步聲,亂了一陣以后,夜的寂靜越發沉淀下來, 漸漸可以聽見蟲鳴和帳篷里的鼾聲。
鳳棲執拗地站在門邊, 隔著門簾期盼著。每一秒都流逝得極慢,心跳聲被放得很大,緊張得呼吸都淺淺的。
她一頭期盼, 一頭也自我勸慰:他若是不來, 也不好怪他,一切都像在兩座高閣之間“走軟索”(即類似于今天走鋼絲繩)一般, 任意一個環節的不慎, 或者任意一句話叫人不敢信任,都難以成就今日的營救。他再有勇氣,也不應該意氣用事。
這度秒如年的心跳聲里,她突然敏銳地捕捉到了一點雜音:像裹著稻草的馬蹄輕輕越過溪流,似有又似無,只是營地里的蟲鳴聲由遠及近地停了下來。
她拎好鞋跟,裹好斗篷, 悄悄揭開一角門簾,推開一點門縫。
換班的守衛還在打著哈欠從篝火邊慢慢過來。巡防的士卒步履緩慢,正繞在東面轅門附近。寂靜的營地里傳出士兵們的鼾聲。
遠處幾條黑影鬼魅一樣,幢幢的, 似有似無。
突然,幾點流星一樣的光從那魅影那里飛濺出來,砸落到營帳上, 頓時燃起熊熊的火。
而魅影實際是急遽前進的,包著稻草的馬蹄聲也清晰了。
睡夢中的士兵尚未反應過來, 巡防的人驚訝得敲起手中的金柝,而守衛鳳棲營帳的士兵趕緊握住手中的兵器沖了過來
一匹匹黢黑的戰馬卻搶先掠過中軍的數座營帳。
鳳棲猛地推開門,黑色斗篷里伸出鵝黃色褙子的袖,舞了舞:“這里!”
馬匹飛馳成幾路隊伍,其中一支朝她而來,速度稍有減慢。她看見其中有一匹馬上沒有騎手,而旁邊一人,“吁”了一聲喝馬。他風帽裹著頭臉,卻有一雙熟悉的明亮的眼睛。
她毫無畏懼,毫無猶豫,在馬匹停頓的片刻,伸手抓馬嚼,起腿蹬馬鐙,飛身上馬握住韁繩,雖然沒有馬鞭,但雙腿一夾馬腹,馬兒立刻明白背上亦是一名騎手。
前馬繼續奔馳,她的馬也跟著奔馳起來。
其他幾隊射出熒熒的火箭,箭上有易燃的火油,很快又點燃了幾座毫無防備的毛氈帳篷。
營帳燃燒的火光變得亮起來,忙著撲火的靺鞨士兵無暇顧及從天而降的援兵;即便想要顧及,馬上的人居高臨下,巡防的士兵一時也無還手之力。
但鳳棲遽然發現東轅門那邊黑幢幢的影子也在起伏簸動,馬蹄聲清脆,由遠及近。
“那邊!是不是你的人?”她問。
“不是。”
東轅門來的隊伍漸漸看清了輪廓。
而后,溫凌洪鐘似的聲音響起來:“別亂!圍住他們!”
東邊那些黑幢幢的影子起起伏伏,開始向兩邊包抄。浮圖鐵甲摩擦時發出鏘鏘的聲音,馬蹄“嘚嘚”由遠而近,又裹往兩翼。
鳳棲有些慌亂,扭頭說:“從來路走!”
也只有這樣一個法子。但陣勢已經有點亂了。
常勝軍經驗尚算豐富,很快撥轉馬頭,朝西北、北兩個薄弱的方向沖擊過去。
主將的歸來,讓一時慌亂的靺鞨士兵也漸漸平靜了。營地里響起刀劍碰擊的刺耳聲響,不時也有人落馬。
喬都管在最前面,喊:“趕緊走!不要戀戰!趕緊走!”
他領的眾人紛紛提馬馳騁奔逃,完全不顧要救的人了。
唯有高云桐向斜后方看了看鳳棲:她到底還不如騎兵嫻熟,圈馬慢了幾拍,人也有些搖晃不穩。此刻看去,眼睛睜得極大,里面盈盈的淚光。
“別急。”高云桐勒了勒馬韁,“我等你。”
因高云桐這句話,鳳棲心情平靜了一點點。
此刻顧不上太多,努力圈正馬頭,望了望星空找準了西北的方向。
見她準備好了,高云桐一拎馬韁:“走。”
她跟著拎馬奔馳。
剛剛喬都管的人已經開了道,一路上火光熊熊,尸體橫斜,馬匹不小心會趔趄,但敢于阻攔的人沒有。
鳳棲聽得見身后的馬蹄聲漸漸逼近了,不敢稍有懈怠,只管跟著一路往前。
西北是個緩坡,但山勢綿延,岔道很多,似乎總看不到下山的路。馬匹的步子開始吃力,暴漲的溪流濡濕了兩岸的泥灘,馳騁也愈發踉蹌。已經不知道到了什么時候,只見東邊微微露出一點魚肚白,但西北方向仍是一片暗沉沉的漆黑。
“等一等。”高云桐突然勒馬說。
“怎么了?”鳳棲正是騎馬騎得天昏地暗分不清方向。
高云桐說:“這里岔路多。我先隱隱看見喬都管他們的馬隊的,繞了幾個彎,看不見了。”
面前是一條窄道,只容一匹馬通過,但地上設了鐵蒺藜,應該是靺鞨人布下的防御。
“怎么了?過不去了?”看不清路,鳳棲不由有些慌,馬匹靠近了他的,“怎么辦?”
高云桐說:“你盯著他們的追兵,我試試能不能拆掉鐵蒺藜。”
下馬用刀撬地上荊棘叢般的鐵蒺藜,手很快被鐵絲扎出了若干口子,血流了出來。
但鳳棲更擔心的是追兵。她耳力好,很快就慌了:“我聽見馬蹄聲了!”
高云桐一邊安慰她“別急”,一邊皺緊了眉頭加快了手上的動作,而手越發變得血淋淋的。
鳳棲扭頭往后看,東方一片魚肚白,恰成了山下升起的黑幢幢影子的背景,馬蹄踩過泥濘的溪岸,泥點子四濺。
“嘉樹!硬過吧!不能等了!”
她的話剛剛說完,一支羽箭從她耳邊飛過,唬得她的驚叫隨著一陣寒冷的東風一起咽了下去。
山下道路上,不足百步的距離,她看見挽弓的那個影子:鐵黑盔、鐵黑甲,深灰色的絨斗篷,兜鍪護著額和臉頰,頓項遮著脖子和下頜,露出的那半張白皙面孔殺氣騰騰。
鳳棲不由自主地揪緊了韁繩,而她的馬也像是明白態勢一樣,不由地后退了兩步。
而對面的溫凌立刻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箭鏃直指向她的臉:“你敢動半步試試!”聲音沉得宛如砸在地上的礌石。
鳳棲在羽箭的射程之內,她看得出溫凌的蓬勃怒意,和平常那種遷怒發脾氣的惱怒完全不一樣他這支箭,真的會射穿她的身體而不會有絲毫猶豫。
事到臨頭,鳳棲反而看開了、平靜了。
逃跑看來渺茫,那么先拖他片刻,看能不能給高云桐找個逃跑的罅隙,然后就死在溫凌的箭下也算得了個痛快。
她沖著溫凌微微一笑:“大王要殺我了?”
溫凌溢著殺氣的雙眸微微一彎,冷笑聲從頓項鐵甲中硬邦邦地傳出來:“你還真以為我不會殺你?鳳棲,你一回又一回地試探我的底線,大概就是以為我不會對你下殺手?”
他想著翠靈,想著其他死在他手里的女子,覺得鳳棲真是天真得可以!愚蠢得可以!
鳳棲一聲嬌笑,圈過馬背對著他的箭鏃,緊張得發抖也不能讓他看出端倪:“殺吧。我早不想活了。”
拎馬慢行了兩步,眼睛直直地看著還呆立在鐵蒺藜旁的高云桐,示意他趕緊從鐵蒺藜的縫隙里逃出去,說不定一時不會引起溫凌的注意。
然而一支羽箭擦著她的胳膊飛過去,鋒利的箭鏃割開了她的斗篷和衣衫,她不由自主身體一仄,胳膊過電般一痛,然后頓時就濕淋淋的,流血時好像沒有想象中疼。但她的馬驚惶了,原地轉了一圈半,才穩住,噴著響鼻。
“亭卿!”鐵蒺藜那端那個人喊她,就喊了她的小字,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打聽到的,也不知道這會兒喊是什么意思。
鳳棲覺得他不抓住這樣白駒過隙般的寶貴機會,反而暴露自己,簡直是傻透了。
她瞪了高云桐一眼,然后猛地扭頭睥睨地望著溫凌,厲聲喊:“你殺啊!我等著呢!”
溫凌冷笑著:“我的鳳棲啊,我看是前面幾次打輕了,才叫你有了可以在我面前恣意妄為的錯覺。”
他慢悠悠地勒著馬韁,讓馬小步地往前逼了過來:“我會成全你‘不想活’的心意。只是怎么死,要我說了算。”
他把馬鞭插到腰間:“這個,我都嫌它輕了。”
溫凌確實懶得看那頭的高云桐區區豎子,收拾完鳳棲再收拾他也來得及,還不配他冀王親自動手。
他慢悠悠又抽了一支箭,一會兒對準鳳棲的頭臉,一會兒對準她的胸膛,像是在玩弄他的獵物。她果然還是恐懼的,捂著胳膊的指縫里滲出鮮血,身體在微微地發抖。
他便笑了起來,笑著嘆氣,嘆息她的不自量力,把自己弄進了死胡同。
而拇指終于勾緊了弦,把弓拉成了滿月。
高云桐又用吳語大聲說:“鳳棲,腳脫出馬鐙。”
鳳棲不知他的指示是什么意思,但本能地就聽從了他的意見。
幾乎是同時,溫凌的一箭電光石火般射出來,正中她身下那匹馬的側頸,鮮血噴泉般滋了她一身,而偌大一匹馬嘶鳴一聲就轟然倒地。
鳳棲因為沒有踩住馬鐙,所以沒有被側倒的馬壓住。她重重地摔在地上,周身都痛,卻是自由的。
高云桐已經猛虎般沖過來,護在她身前,說了一句“別怕”。
溫凌這時才把注意力放到這個打扮得灰撲撲的男人身上:那人一身簡陋的皮甲,只能擋擋斜剌里的箭,都經不起刀斧的劈砍;手中有一把樸刀,估計根本砍不透他的“鐵浮圖”。
這個人怎么有勇氣這會兒來送死?
他心里是勃勃的、被挑釁了的怒氣,見那男人還有點眼熟,雖一時想不起是誰,但已然認定非殺他不可了。
“別怕?”溫凌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倆,嗤笑著,“小子,你說這話有點早了!”
如今已經近乎于甕中捉鱉。
他不疾不徐地將弓斜背在肩上,抽出腰刀,寒刃在晨光中倏忽一閃。
“今日,你會求我早點殺你的。”
他又看了一眼鳳棲,改口道:“你們。”
溫凌對身后的親衛們做了一個“止步”的手勢:“王妃我親自處置,你們不要上來插手。”
然后拎馬緩緩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