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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1 章

    鳳棲望著馬背上高塔似的人, 渾身俱裹在黑鐵甲中,唯有彎刀的寒刃是雪亮的,映著晨光, 恍惚覺得是赤紅的血色流動在其上。

    說不害怕是假的, 然而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根本就沒有退路,他的每一句威脅這次大概都要成真了她第二次希圖逃跑, 再想他輕飄飄放過, 自己也覺得是癡人說夢。

    高云桐擋在她前面,輕輕推了一把, 用吳語丟下一句:“你到一邊去。”

    他手里也有一把刀。

    但溫凌居高, 而他位下;溫凌渾身裹著最堅固的熟鐵札甲,他只有一身簡陋的皮甲;溫凌在全民皆兵的靺鞨長大,他卻是個江南水鄉的讀書人出身。

    鳳棲覺得他打不贏。

    她木木地退了兩步,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東邊天際的血色朝霞漸漸蔓延,映照得整片山坡都像凝結著鮮血。

    溫凌也是這樣輕蔑地看著高云桐。

    “小子,”他笑道,“就沖你這膽氣, 你可以在我這兒留下個姓名。”

    高云桐笑了笑:“冀王貴人多忘事,我叫高云桐,忻州城外勸過大王不要進犯我們大梁的土地。能和平解決的事,非要弄到動刀動槍的, 就彼此沒有退路了,不好。”

    溫凌想了起來:“原來是你。你那套鬼話如今還想哄我?呵呵,今日不談兩國, 就談你我,你以為是誰沒有退路了?嗯?!”

    高云桐說:“還不知道呢。你等一等, 不要偷襲。”

    旁若無人地撕下一條衣襟,把受傷的手裹了起來,斑斑血跡滲出來,他張了張五指,試了試靈活性,雙手握緊刀柄:“我準備好了。”

    溫凌當然不屑于偷襲他對付這樣一個白面書生,簡直是易如反掌。

    聽到他說“準備好了”,他尚且想貓捉耗子似的戲弄戲弄他:先砍掉他的手足,再給他開膛破肚,最后掛到旗桿上讓他血盡而死。

    用這個人的鮮血好好警示一下鳳棲。

    于是,他不自覺地冷冷望了鳳棲一眼看到了她臉上果然有恐懼,但還有……一絲絲擔憂。

    溫凌從來沒有看見她擔憂過他,無論是他外出打仗,還是和弟弟幹不思鬧翻的時候,哪怕有時候他的虛弱已經展示在她面前了,她會虛與委蛇,解語花一樣勸慰他,但從來不會有這樣含情脈脈的擔憂之色!

    溫凌四肢一陣發冷,但大腦是熱的,沸騰似的燃燒著他的理智。

    他要把面前這個男人剁成碎塊,拋在軍營里喂狗!他要讓鳳棲不僅恐懼,而且絕望!

    他沒有想好怎么狠狠地報復鳳棲的背叛,但一定會是他平生所做的最狠的事!

    溫凌揮起刀,然后刀帶著風聲狠狠劈向面前的高云桐。

    居高臨下的刀刃劈過來,高云桐不敢怠慢,穩住下盤,握緊刀柄一個格擋。

    金刃相碰之聲震耳欲聾!

    但高云桐擋住了,溫凌的刀離他的左肩不過一尺,怎么用力都剁不下來了。

    溫凌收刃,但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另一邊揮動過來。但這次一劈,高云桐四兩撥千斤一樣,轉柄一撥,然后躲開了。

    居高臨下的一方,力量是十足的,經驗也是豐富的,很快發現對手很聰明。步兵的優勢是靈活,這種一對一的情況下更是靈活,格擋得住就擋,擋不住就躲。而馬上的人活動起來受限,凌厲的攻勢其實也就幾種架勢,不被他初始的氣勢唬住,很快就能找到他的運刀規律。

    而且,高云桐還找了一個罅隙,主動攻擊了一刀。

    但靺鞨人鐵浮圖的札甲優勢就顯現出來了。

    高云桐這一刀也用盡了全力,火花都迸濺出來,但那熟鐵札甲分毫未傷,只砍出了一條白印子,他的刀卻卷了刃。

    而且過于迫切于進攻,幾乎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溫凌反攻時,高云桐只能狼狽地從溫凌的馬肚子下滾了過去逃避。

    靺鞨的士兵頓時哄堂大笑起來。

    溫凌不由也笑了:“小子,我的馬也是披甲的,你想偷襲哪兒呢?”

    這條山間窄路一邊是山巖,一邊是山崖,他可以甕中捉鱉一樣,慢慢把這個高云桐玩死。

    高云桐站在路邊荒草里,皮甲被溫凌的鋒刃砍壞了,半邊身子都毫無防護;再看看手中的樸刀,刃口也卷了,和根棒槌沒有什么區別。而他面前的溫凌和烏騅馬像整個兒裹在鐵殼子里,鐵片密密層層的,把每一處都防護住了,一點缺口都沒有。

    無怪乎之前北盧一場接一場地打敗仗,靺鞨不僅士氣如虹,還有這樣的披甲精銳軍,確實是所向披靡。南梁其實也有先進的戰械,但刀兵鎧甲早就在庫房里放得落灰生銹,在面對這樣的鐵甲敵軍和勇猛攻勢時,完全沒有自信。

    高云桐看見溫凌控著馬在他身邊繞行了一周,那刀忽而上忽而下,似乎在嚇人,但也有可能找到一個機會就劈砍過來,這樣的好鋼刀,可以一口氣把幾個人并排斬成兩截。他只能隨著溫凌的馬轉動身體,不讓自己有破綻顯現出來。

    鳳棲剛剛狠摔了一下,已經站不住了,只能側臥在地上。

    此刻她無路可逃,所以溫凌也沒有特意關注她。

    她在一陣絕望情緒過后,在兩個男人打起來之后,重新冷靜了下來,跌坐在路邊一片巖石和草叢中,先悄悄活動了一下胳膊腿的關節,感覺筋骨無虞。然后,就默默地觀望現在這一對一的戰局。

    很明顯,高云桐落下風,而溫凌仿佛已經勝券在握了。

    高云桐幾近沒有了武器,也沒有盔甲的防護,更不用說他只區區一人;而溫凌什么都有。

    剛剛一刀她也發現了,鐵浮圖甲劈砍不破,除了讓人行動遲緩些,幾乎找不到弱點。

    她還在溫凌帳中的時候,溫凌常有披掛鎧甲操練完或攻戰完,就直接到她這里換衣洗浴的時候。有時,還要求她伺候寬解鎧甲,重得要死,她往往捧胸甲都捧不動。

    有一回,溫凌看她柔弱無力的模樣好玩,就把他的兜鍪摘下來扣在她頭上。

    那兜鍪兩邊護耳的部分做成鷹翼的模樣,頭頂還有插雉羽的提梁,里面襯棉,軟軟暖暖的。但是仿佛有十來斤重,她覺得脖子都給壓短了一節,伸手去摘,賭氣說:“別開這個玩笑!頭都壓得疼。”

    溫凌笑著屈關節敲了敲兜鍪:“至于么!我打仗時要整天整天戴著,頭也沒疼過,更不會像你這縮著脖子的傻樣。”

    這坨鐵疙瘩敲響,震得鳳棲耳朵疼。

    她硬要摘,他就格外興奮地“當當當”敲他的鐵盔,直到她捂著耳朵都快哭了才罷休。

    鳳棲默默在料峭的春風中解開了斗篷,又扯下了厚繒的披帛。

    等溫凌的馬轉過對面,而高云桐離她沒有阻隔物的時候,她用他們倆都懂的吳語喊一聲:“照頭骷顱用勁攉!”

    【這是吳語的諧音,選用蘇州話,意思是“照腦袋用力打!”】

    高云桐一回頭,她把披帛丟了過去,里面纏著她能找到的最大最重的一塊巖石。正好被他接了個正著。

    他攥著帶著鳳棲體溫的披帛,緊緊盯著馬上的溫凌。

    溫凌沒聽懂剛剛鳳棲那句話,也沒看清披帛里的玄機,但看高云桐手里是鳳棲的衣物,頓然大怒道:“把她的東西撒開!”馬腹一夾,怒沖沖舉刀朝高云桐而來。

    兩個人目光一碰,就像剛剛金刃碰到鐵甲一般,火星四濺,以硬碰硬!

    高云桐在溫凌舉刀撲來的瞬間,掄起鳳棲的披帛尾,里面的巖石被掄圓了甩出去,狠狠砸在溫凌的鐵盔當額之上。

    溫凌突然遭這一擊,眼前驟然一道極亮的光閃過,又像身處大銅鐘里,而鐘外大槌猛擊,耳朵嗡嗡的,腦子里也嗡嗡的,瞬間失去了知覺一樣,轟然就掉下了他的烏騅馬。

    落馬之后人就醒了過來,但又未完全清醒,眼前還是一閃黑又一閃白,耳朵里還在轟鳴,嘴張了張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就是這電光火石的瞬間,高云桐已經丟了卷刃的刀,來到鳳棲身邊。

    兩個人都用吳語交流。

    “山崖下是水。”

    “是的,一條大河,水很深、很急。”

    “……”

    “你會水嗎?”

    “不會。”

    “你怕嗎?”

    鳳棲堅定地搖搖頭:“不怕!”

    高云桐說:“我在,我會水。不怕就好。放心。”

    溫凌已經被涌上來的親兵扶了起來。

    他眼前還有些模糊,但卻能看見高云桐和鳳棲緊緊靠在一起。

    他胸膛里翻滾著沸騰的怒氣,一口口甜腥的血仿佛要噴涌出來。

    他咬著牙,指著他們倆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拿下!”

    而這兩個人看了溫凌一眼,目光堅定。然后手挽著手,一起奔跑到山崖邊,下面是滾滾的春水溫凌駐扎地方漲潮的溪流就是這條河流的分支。

    高云桐沒有絲毫猶豫。

    完全不通水性的鳳棲也沒有絲毫猶豫。

    兩個人一并跳了下去,人們很快聽見了落水的巨響“撲通”,只有一聲。

    溫凌跨步想去追,當不住腦子里還在嗡嗡作響,剛豎直就頗有天旋地轉之感,胸口煩悶作嘔。他被兩邊的親兵扶掖住了,尚且在咬牙切齒:“不用管我!立時追擊!”

    已經有人去崖邊觀望過了,過來怯怯回報道:“下面是一條大河,水很湍急。”

    “繩索吊人下去追!”

    回復的人期期艾艾的:“只怕下水就會給沖走了……真是很大的水呢!”

    溫凌怔了一會兒,咬牙道:“那就放箭,對著他們落水的方向放箭!”

    這條不難答應,于是好些弓箭手沖到崖邊,硬弓長箭,只管“嗖嗖”地往“嘩嘩”的流水里放。而那些羽箭,倏然入水,很快就被急流沖走了。

    弓箭手射了一會兒,溫凌也休息好了一些,掙扎著到路邊的山崖旁。

    崖下是滾滾的黃水,春汛來得猛,山上清泉尚且漲得厲害,何況是這主流。水中還有暗礁,一個一個的漩渦出現又消失,撞擊到岸石邊的浪頭簇簇雪白,激起六七尺高的水沫,站在數丈高的山崖邊的人,臉上都被噴了細水霧。

    旁邊的人小心地勸他:“大王,這水勢,只怕是沒有人能活著逃離的。”

    溫凌腔子中是說不出口的悲憤交織、摧心傷肝,一時間只覺得五味雜陳,而且每一種滋味都像這崖下驚濤般在腹腔里沖擊到喉口。他死死地盯著水流半晌,才終于惡狠狠說:“便宜他們死得痛快!”

    袖子一拂,拒絕了攙扶,自己踉蹌笨重地重新上馬。

    頭里還有些昏沉,看周遭萬物好像都是白茫茫、空蕩蕩的。

    天地間,一片都是這樣的白茫茫、空蕩蕩。

    縱有萬物在旁,也茫然不覺,此身在馬匹上被動地顛簸,來路杳杳,恍惚間竟不知道自己是去向哪里。

    第 112 章

    鳳棲醒來時, 頭特別疼,胸口也特別疼,眼前模糊看不清, 像無數的雪花在眼前閃動, 好一會兒才模模糊糊看清了自己面對著泥灘,背上被用力拍了一下,忍不住作嘔一般, 吐出一灘水。

    肺里的疼痛好了一些, 腦子也清醒了一些,這才發現自己狼狽地趴在誰的膝上, 扭頭一看果然是高云桐。

    她說不出話來, 擺了擺手,示意他把自己放下來,他卻把她返身抱住了,吁了一口氣的聲音清晰地響在她的耳邊:“水吐出來就好了。原來你真是徹頭徹尾的旱鴨子。”

    鳳棲想捶他也沒有力氣,渾身軟癱癱的,只能被他緊緊地抱著,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 好半天才說:“你別勒得那么緊,我胃里好脹,想吐。”

    “吐吧。”他簡單的兩個字,向后仰了仰, 松開了胳膊,讓她可以舒服地趴在他懷里。

    然后才又說:“你呀,一點下水的經驗都沒有, 一口氣都沒憋住,直接就灌了一肚子水。”

    鳳棲腦子里昏昏沉沉的, 隱隱約約記得她毫無畏懼地跟著高云桐往山崖下跳下面是湍急的水流,平時她都不會靠近。

    落下的瞬間,時間好像都被拉長了,她的第一想法是:只要擺脫溫凌,怎么死都會比在他身邊被往死里折磨好;第二想法是:山崖怎么這么高?!水怎么這么急?!

    然后就聽見“撲通”一聲。

    高處落水,渾身震得痛到麻木,而后直線下墜,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天空變模糊了,晃晃悠悠的一片暗綠,早晨的稀薄日光穿過水面,幽幽的,她恐懼地張嘴大叫,水就呼呼地往嘴里灌。她毫無經驗,雖閉住了嘴,但緊張又令她忍不住要吸氣,鼻子里也立刻被水灌滿了,酸得難受,嗆咳起來。咳到越發缺氧,下一口呼吸也就越發忍不住,肺里也頓時被灌入了水。

    她無法呼吸,只能胡亂撲騰掙扎;水流很急,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在隨波逐流,在水下的暗流里翻滾。

    她唯只能望著上方寡淡的綠色日光,伸手向上想抓住什么。

    當撈到一片衣襟時,她像纏附上去的章魚一樣,死命地揪著不肯松。

    面前的人影活動自如,繞到她身后,手臂輕輕環著她的脖子向上拉。

    而鳳棲還在緊張得不斷喝水,肚子里滿了,肺里也滿了,只覺得“我要死了”“我就要這樣死了”……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所幸,還活著。

    雖然渾身都疼,死過一回一樣殘余著恐懼感,但畢竟還活著。

    這會兒,她渾身都是濕的,斗篷和披帛都在山崖上解掉了,身上就是薄薄的、濕漉漉的絲綢褙子和衫裙,春風一吹就冷得打戰兒。

    所以即使剛剛她有些抗拒高云桐這不打招呼就攬上來的擁抱,現在因為貪戀他懷抱里的一點暖意,她也就沒有說什么,沒有掙扎開來。

    倒是他抱了鳳棲一會兒,說:“你這樣會很冷的。那里有一片避風的巖頭,先去躲一躲,我想辦法弄點火。”

    他遞過來腰帶上的褡褳,努努嘴:“里面有火鐮、火石和火絨。火絨要晾干,應該還能用。你負責晾它。”

    鳳棲呆呆的,從他手中接過三件家伙什兒王府里取火點燭之類的細務全不用她操心,燈燭好像理應就是那樣亮起來的,溫凌營地中的篝火好像理應就是那樣被點著的。如今看著手中粗糲的一塊石頭,一塊鐵片和一塊黑漆漆的絨布,完全不知道怎么使用。

    好在天氣作美,陽光已經照耀著大地,高云桐正在薅著荒草與枯枝。她便在向陽的一塊巖石下,曬衣、曬發,兼曬火絨布。

    高云桐捧著柴草到她身邊,看她披散著頭發,蒼白的小臉被她烏油油的濕發襯著,縮著肩膀好像不勝其寒,一雙修長嬌嫩的手正把火絨撫平攤放在膝上晾曬。一陣東風吹過,她就是一陣哆嗦,連發絲都顫巍巍飄在風里。

    高云桐心里是說不出的一陣緊縮感覺,此時又沒有別的法子,只能把干草放下,嘆口氣說:“火絨布是濕的,要生火烤衣服不容易。你先過來幫我挖防火溝吧。”

    “啊?”鳳棲吃了一驚,“我沒干過。”

    他把他那把卷了刃的樸刀遞過去:“很簡單的,繞著這堆柴草挖一個圓圈,半尺深,防著火漫開來。”

    鳳棲掛著臉,看他刀柄上還殘留著他的血跡,半日方說:“我不會。”

    高云桐板著臉:“不會就試試。”

    鳳棲有些氣炸了的感覺:這男人是覺得救了她有功了?這就頤指氣使讓她干活了?這些粗活兒,她打小就沒做過,他這頤指氣使的模樣,是知道她現在走投無路,所以打算拿捏她了?

    高云桐手上裹的布散開了,他解開看了看傷口,鳳棲也跟著看了一眼,剛剛那些氣又抽絲兒似的少了他的手心橫七豎八都是鐵蒺藜劃開的血口子,深的幾處皮肉都翻開了,又被水泡得腫脹發白,甚是可怖。

    她不由問:“你手疼不疼啊?”

    他說:“疼啊,不然也不好意思指使你干活。”

    鳳棲撇了撇嘴,然而看他確實傷得不輕,也矯情不起來了,只能無奈地接過樸刀,用刀尖用力在泥土地上劃拉,半天才劃拉出幾道印子,都累得渾身發熱,喘著氣擦了擦額角的汗。

    高云桐已經重新裹好了手,笑嘻嘻接過樸刀,說:“還是我來吧。”

    鳳棲說:“你的手!”

    他說:“沒事,熬得住。”

    又笑道:“現在不冷了吧?”

    鳳棲愣了愣,才明白他原來是這個意思縮在那里吹風,只能越吹越冷;干干活兒,倒暖和起來了這個小賊骨子里真有把壞!

    火絨很快晾干了。高云桐熟稔地用絨布裹上火石,火鐮“咔咔”敲了幾下,絨布就點著了火星,隨即又點著了干草和枯枝,燃起一堆火。

    鳳棲搓搓身上半干的衣服,感覺甚是溫暖。

    高云桐又說:“你在這里看著火,我去河里看看能不能撈幾條魚充充饑。”

    鳳棲雖然聰明,但在野外真正是個毫無能耐的生瓜蛋子。也只能眼巴巴看著他的背影,挽著褲腿,在河里摸了不多會兒,就摸了一尾大魚上來。

    他彎著腰興致勃勃地用卷了刃的刀劃拉開魚腹,拖出內臟和魚鰓,又用流水把魚身洗凈,最后穿在一根濕潤的楊枝上,光腳走到鳳棲旁邊,把魚架在火上烤。

    鳳棲看著他問:“你真是個廩生么?”

    他露齒笑道:“這會兒是不是更像一個農家小伙兒?”

    光腳上的泥巴還沒洗凈,真是活脫脫一個泥腳桿子。而他好像也毫不以為恥,笑嘻嘻翻動他的魚。邊烤魚邊說:“可惜還是春天,要是在我們江南,夏天荷葉田田地長了老大,包著魚或雞,外頭裹上一層濕泥再烤,熟了扒開荷葉,清香撲鼻,什么香料都不需要用,自然鮮嫩多汁。”

    說得鳳棲嘴巴里濕津津的,肚子也不爭氣地“咕”了一聲。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餓了?”

    鳳棲臉微微發紅。

    她平時胃口不怎么好,在溫凌身邊,無論大葷大肉還是黑豆拌飯,她都不愛吃,也很少覺得餓,但今天死里逃生一回,反倒餓了上一回肚子餓,也是在他身邊的時候。

    她犟著不肯回答,只說:“敢情你在陽羨,還是個下河摸魚、窩里偷雞的主兒?”

    高云桐笑起來:“我家境雖然不富裕,雞,家里還是養得起的,用不著‘偷’。只不過家中祖訓:‘讀而廢耕,饑寒交至;耕而廢讀,禮儀遂亡’,所以晴耕雨讀,‘書蔬魚豬’都不敢廢棄。所幸不是須靠耕種才能勉強有飯吃的小門戶,因而只是熟悉稼穡,還不算種田漁獵的行家里手。”

    他邊還觀察手中烤著的那條魚,大概感覺差不多了,離火吹了吹表皮的煙塵,說:“沒有蔥姜料酒,也沒有鹽,只能烤干一點才能不那么腥。”

    撕下最肥嫩的魚腹部遞給鳳棲:“別嫌棄啦,這會兒只有這個條件,不吃東西真的會餓死的。”

    鳳棲接過烤魚,烤熟魚肉的香味撲鼻而來。

    她肚子又是一聲“咕”,于是小心翼翼拈去魚肉上的黑屑,又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

    魚肉很新鮮,那點土腥味在餓了的人面前并不算什么,甚至于沒有鹽,好像也不影響它的美味。鳳棲雖然覺得烤得黑乎乎的焦皮有點膈應,但閉著眼不去想,本能的饑餓感涌上來,完全顧不上矯情。

    高云桐看她閉著眼睛吃,估計她這嬌滴滴的郡主對這簡陋的野味是不大喜歡的。

    他又開始聊天:“魚肉最好吃的燒法,莫過于醋魚。草魚汆熟,淋上糖醋汁,入口綿軟細膩,酸甜可口,特別開胃下飯。銀魚羹也鮮美,姜絲、蛋花做湯底,銀魚略煮就勾芡,鮮美細膩。……”

    怔怔地聽他說各種美味的魚,口中的烤魚好像也滋味豐富了起來,鳳棲不覺就把一大塊魚腹都吃完了,嘴角帶著一些黑屑,盯著高云桐手里的另一半烤魚,問:“你怎么不吃啊?”

    高云桐說:“其實我不餓。從忻州出兵前,好好地飽餐了一頓。”自然而然地撕下另一半魚腹遞過去。

    鳳棲是真餓了,而且居然覺得這簡陋的烤魚很好吃,都沒多客氣一句,接過魚腹就吃了起來。而多刺的魚脊背和魚尾,對面那位便也欣欣然啃了起來。

    吃完,哄得肚子不叫了,衣服和頭發都烘干了,火焰也漸漸變小,鳳棲拍拍手上的灰,起身問:“我們接下來怎么走?你認得往并州方向的路嗎?大路上會不會有很多靺鞨人?”

    高云桐沉默了一會兒,說:“忻州和并州的情況,你要不要先聽一聽?”

    鳳棲見他肅然之色,心跳也陡然急切了一些,于是又坐在地上,點點頭說:“當然要聽。”

    高云桐說:“我這次搬的救兵,是郭承恩的人。”

    鳳棲沒有多問,點點頭:“像是郭承恩的做派。”

    高云桐嘆口氣:“因為其他救兵,實在是搬不到了。”

    鳳棲便也沉默良久,才問:“是不是并州根本就不打算救忻州?并州節度使曹錚,也怕靺鞨?還是汴梁的命令,不許他與靺鞨為敵?”

    高云桐知道并州情況的復雜性,猶豫了片刻后說:“你上次和我說,靺鞨打算逼官家禪位給你哥哥太子鳳杞,他們確實這么做了。你想也猜得出來,官家勃然大怒。”

    “我爹爹……怎么樣了?”

    “曹錚把兵權轉遞給宣撫使關通,然后打算帶你爹爹換其他藩地。這意思……”

    鳳棲目中盈盈的,卻笑著說:“這樣明顯的離間計,他們也全信了。”

    高云桐沒法回答,只同情地看著她。

    鳳棲扭過頭看著柴草中最后幾星火光,冷笑道:“我爹爹,我哥哥,我全家,想必和我一樣,陷入水深火熱里了。”

    說完,兩道淚痕倏忽滑過臉頰,但眸子有憤怒、有譏嘲,卻無傷心害怕。

    第 113 章

    “忻州的民眾, 也陷入在這樣的水深火熱里。”高云桐說,“郭承恩援助忻州,其實只搞了個花頭, 殺敵也殺了點, 到底援軍人太少,成不了氣候。只怕接下來溫凌會大怒,會拿忻州出氣。”

    他嘆了口氣:“也是我們的罪孽。”

    鳳棲抹掉眼淚:“溫凌一直說要在忻州屠城, 有怒氣會屠, 沒有怒氣也未必就放過。再說,屠城也是有目的的, 無非是用屠城的慘況嚇唬要攻陷的下一座城池, 逼迫下一座城池盡快投降。”

    高云桐面色凝重,好半日說:“忻州一屠,并州真的會被嚇到,尤其是曹將軍離開,關通簡直和章洛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好大喜功而無能之至。”

    “那我們去哪兒?”鳳棲問,“回并州只怕是自投羅網了。”

    “要是節度使曹將軍還在,我說不定還能到并州嘗試說服他。”高云桐摘一片草葉用力揉爛, “關通……就算了,肯定是把自己賠進去。”

    說到曹錚和關通,自然就想到如今南梁的局勢。

    鳳棲陡然想起一件事,又說:“昨夜三更時, 我聽見靺鞨汗王的人到中軍營給溫凌傳旨呢。來人用的靺鞨語,我只聽到了句‘這樣兩路分兵,兄弟齊心, 其利斷金!不怕南梁不納降幡!’是不是靺鞨人的主要軍力,打算放到攻打大梁了?”

    高云桐臉色大變:“不錯, 幽州、易州都在靺鞨手上,下中原幾乎毫無阻隔。若是兩路分兵,那就是劍鋒直指汴梁了!”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那,我們去汴梁?”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倒有了點笑意:“你倒是不避危險啊。我以為你會想著和我回江南靺鞨人即便驍勇,黃河、淮河、長江,三條水系足以阻隔他們很長一段時間,若是躲回我的家鄉陽羨,我家有幾畝薄田,多養活個人應該沒有問題。”

    鳳棲啐了他一口:“想得美你!”

    他是這樣半開玩笑地說,見她一臉傲色,也就不必自取其辱了。手搭涼棚望了望遠方,說:“不開玩笑了,無論咱們打算去哪兒,靠兩條腿都不是容易的事,現在的當務之急,還是找戶人家處理一下傷口。”

    他看了看鳳棲的右臂,箭鏃給她割開了一條口子,鵝黃絲綢蕩下來,洇著血跡。若是臟箭,必須處理,否則后患無窮。

    他拍了拍荷包:“里頭還有些金葉子答應了救出你來,才交付剩余的三成賞金給郭承恩的人。他們既然先逃了,這三成的金子就不給了。放心,咱們倆有錢。”

    鳳棲知道這是她的錢,其實亦是溫凌在應州劫掠后交給她討歡心的。她對金錢素來散漫,笑道:“那就你保管著好了。也真有你的,大浪里那么走了一遭,也不怕金子沉重,叫你沉了底。”

    高云桐笑道:“陽羨靠近太湖,過鄰近的無錫則是長江。太湖、長江,哪一段水我沒有游過?從小水鄉里長大,還怕這點浪頭?”

    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走吧,這附近靠水,會有好田,就會有山里人家。找個地方休整一下,再想出路。”

    河邊是泥灘,洗了腳也會再弄臟,高云桐干脆把腳上干了的泥巴拍一拍,穿進騎馬的靴子里。抬眸看見鳳棲撇著嘴好像很看不下去,他也只笑笑,指了指上山的一條野徑:“我們被河水起碼沖了三四里地,溫凌和那幫旱鴨子士兵沒那么容易趕上。這里山嶺深,岔路多,除非我們運氣實在太壞,否則也不容易被追到。但是上山路不容易,你咬咬牙堅持吧。”

    嬌滴滴的鳳棲先還不以為意,翻了一座山頭,真是累得雙腿灌鉛似的。

    “歇一歇吧,我受不了了。”她說。

    高云桐在根本看不出路徑的樹木下穿梭,此刻伸手給她:“不能歇,如果在最累的時候停下來,你就連站都站不起來了。來,我拉你。”

    “可是,山里人家到底在哪兒?會不會走一夜,也找不到一戶?”

    他伸手拽著她:“但你不找,肯定沒有。走吧,我拉著你。”

    鳳棲賭氣甩開他的手:“我身上到處都是傷,再走,不是累死,就是疼死。反正是個死,我歇歇再死。”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想說什么沒有說。見她倚著一棵樹,坐也不坐,肩膀一顫一顫的,好像在哭。

    罵她一頓容易,但他心里只是同情她。

    對于她而言,今天一天真是夠難的:死里逃生雖是慶幸,畢竟還是遭了那么多罪;她父兄的消息只怕也是令她絕望窒息的;而此時茫然無措,不知這深山哪里可以找到出路。換作別的女孩子,只怕早就崩潰了。

    他伸手輕輕觸了觸她的肩。鳳棲卻用力一甩肩膀:“別碰我!”

    高云桐未免也有些餒然,好一會兒沒說話。

    鳳棲今日小性兒也格外重,哭了一會兒,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她在溫凌面前耍性子,是知道溫凌的尺度,知道作到什么份兒上最能拿捏溫凌;但在高云桐面前,卻是把真正的脆弱一覽無遺地展現了,裝都懶得裝。

    她心里覺得這樣的信任未免為時過早,不該輕易暴露,正想收淚說點什么,卻突然聽見馬蹄似的聲響。

    “你聽見沒有?這是什么聲音?”鳳棲疑惑地問高云桐,“是不是……馬蹄聲?”

    高云桐面色一凜,仔細地側耳諦聽,而后色變:“不錯,是馬蹄聲!”

    他不是說不可能有追兵嗎?

    鳳棲有些緊張:“好像……只有一兩匹馬?聲音有點奇怪。”

    高云桐壓低嗓子說:“也許是裹著馬蹄,怕人發現蹤跡。但是甭管是什么,咱們可不能干等著被他發現!山里尋人,這會兒可能只幾個斥候,但一聲呼哨,斥候鼓一敲,那可是方圓六七百步都能聽清楚。靺鞨人是打獵的高手,圍攏過來咱們就插翅難飛!”

    他再次伸手:“快,咱們往山下那片坳子里去,這里有山泉,下面說不定有住人。”

    鳳棲想著溫凌那十八般折磨人的手段,心里直發怵,寧可此刻摔死在山里,也不愿被溫凌再次捉了去。她趕緊伸手拉住了高云桐的手,什么都顧不得,跟著他一路小跑著下山。

    轉過山坳,真的藏著一個小村落,分布著幾畝田,七八戶人家,世外桃源一樣。

    鳳棲激動得眼淚都要下來了,扭頭看看高高的來路,問:“他還有可能追下來么?”舒次

    高云桐說:“追下來?你說剛剛那兩頭鹿?追下來正好烤了吃。”

    鳳棲嘴角一抽,憤怒地瞪他。

    高云桐笑起來:“剛剛你背對著我沒瞧見,我可是明明白白看到鹿角了。其實你眼神好,要是親自看一看,哪能被我騙住?不過也好,總算飛似的下山了。”

    鳳棲自詡是個聰明警醒的性子,從來只有她騙人,從來沒有人騙她。

    但三番五次栽在這個高云桐手上!

    只能怪她太信任他了,所以一點警醒都不剩了!

    鳳棲看自己的手還被他握著,氣不打一處來,扯過來就給他咬了兩個牙印。

    高云桐“哎喲哎喲”叫了兩聲,其實也沒往回奪自己的手,任憑她咬著,只等松了口才自己揉了揉說:“你好狠,屬狗的么?”

    鳳棲猶嫌咬得不夠,瞪著他說:“我屬虎的。”

    高云桐笑道:“我屬狗。”

    緊接著又說:“不過你不該咬我。”

    鳳棲“哼”了一聲:“活該!”

    “剛剛一路過來,可沒地方洗手,烤了魚,攀了山石樹木藤蘿,摸了好多臟東西;其他不說,你就不怕剛剛有蟲子掉在我手上?”

    每每被他氣得噎在半截。鳳棲嗔怒地瞪著他,他卻一直在笑,笑得放肆又溫暖,笑得她的氣一點也發作不出來。

    高云桐和她接觸其實并不多,能文能武、膽略驚人是他最醒目的特點,但這特點未免泛泛,鳳棲瞟了他一眼,對他有幾分興趣,但仍然板著臉。

    而他自然而然繼續伸手拉著她的手腕:“山里村民能自給自足,通常善良的多,走罷,先討些湯飯,再討點熱水和鹽。”

    鳳棲覺得他的手很暖,于是不吱聲讓他拉著,高一腳低一腳地往那小山村走。

    到了最近的一戶人家,瞧著有好幾間的茅草屋,高云桐上前叩了叩門,出來一個抱孩子的少婦,荊釵布裙,樸素而面善。

    高云桐退了半步,深深躬身叉手,客客氣氣說:“小娘子,我們是遠道來的人,想借住一兩天。”

    那少婦拍著懷里的孩子,也不畏怯羞澀,倒打量了兩個人一會兒,問鳳棲道:“你們是什么人?”

    鳳棲大大方方搶先說:“我們是夫妻。遇到兵災,所幸跳到河里沒有被擒,也沒有淹死,好容易逃到這里,又饑又渴,前路渺茫……”她咬咬嘴唇,眼淚不覺就掛了下來,向那村婦蹲身萬福,抹抹眼淚說:“求您,幫幫忙。”

    少婦頓時就被她的淚水打動了,嘆口氣說:“唉,前陣子我男人去城里賣山貨,也聽說在打仗,真是太慘了!能不能留你們倆住下來我也做不了主,不過這會兒先進來喝點水,灶上還有早晨烙的餅,我熱一熱端給你們吃。”

    果然是熱情好客,都不問有沒有報償,就張羅兩個人坐進來。把那兩三歲的小兒往鳳棲膝前一放,少婦說:“他挺乖的,不認生,你幫我帶著些。我去倒水熱餅。”

    自己就擦擦手忙活去了。

    鳳棲不料竟有人這么沒有警惕心,就這么著把個活潑潑的小孩放在她面前。

    這小孩果然不認生,走路還不很穩,挓開兩只小臟手摁在鳳棲的兩個膝蓋上,仰起臉,流著口水和鼻涕,“咿咿呀呀”開始和鳳棲說話。

    鳳棲在晉王府見過的小孩當然不少,但無不是乳保抱得好好的,個個都是干凈衣裳干凈臉,也基本都很矜持。第一次看到這樣一個鄉下孩子,頓時渾身都癢癢了起來,也挓挲著手不知該怎么辦,而后求助地看著高云桐:“怎么辦?”

    高云桐笑起來:“不需要怎么呀。”

    鳳棲對孩子好像沒任何覺得有趣可愛的感受,那一張圓嘟嘟的小臉上,她看到的只有口水和鼻涕掛著,而且很擔心那口水和鼻涕會不會掛到她的身上來。

    高云桐對那小兒拍拍手,嘴里逗弄了幾聲,最后說:“來,叔叔抱。”

    那小兒初始自然是被鳳棲好看的容貌和精致的絲綢裙子吸引的,但她的張皇不安和生疏厭惡,小孩子也感覺得出來;于是那小孩猶豫了一下,再三看了看高云桐的臉,仿佛在猜測這個臟兮兮的男人有沒有惡意,而后終于轉身,兩條小短腿踉蹌著往高云桐而去,走兩步不穩,高云桐伸手把他一抱,滿臉笑得溫柔。那小孩也很放心地伸手撥弄他的衣領。

    鳳棲以往只覺得高云桐一雙眼睛亮得光芒銳利,叫人不怎么敢直視,沒想到居然小孩子都不怕他。

    正想著,那村婦端著大茶壺和大海碗進來了,笑嘻嘻道:“這皮小子,仔細弄壞了人家的衣服。”

    放下茶壺,熱騰騰倒了一杯粗茶,又殷勤地把碗推過去:“餓了吧,吃點餅。”

    那小兒聞見香味,從高云桐身上扭下來,撒開小腿扒到桌沿,嘴里喊著:“餅餅!餅餅!”口水順著下頜掛到脖子上。

    少婦笑道:“饞鬼,你吃過午飯了!這餅餅是給客人吃的。”

    鳳棲笑道:“孩子想吃,就給他吃嘛。”撕下一塊餅,遞給那孩子,笑瞇瞇看著孩子吃。

    少婦因而也笑道:“小猴兒,還不謝謝!”

    小娃娃包著一嘴的餅,說話嗚里嗚嚕的。

    鳳棲這才撕了一塊餅自己吃。

    餅是雜面做的,很粗,茶也沒什么香味,但鳳棲還是吃得滿足。抬頭見高云桐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她垂下頭,撇過身,不愿意讓他看見自己吃得好快的模樣。

    高云桐從褡褳里取出一小片金葉子:“小娘子,我們做生意遠道而來,身上的銅錢都不剩了,這些金葉子是防著萬一用的。今日知道必要打擾,還有好些事要相求。”

    把金葉子推了過去。

    那小娘子唬了一跳,拿過金葉子翻來覆去看了好一會兒,驚嘆道:“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金子呢!”好像也有些為難:“你們要什么嘛?我們窮門小戶的,自己還缺東西,只怕供應不起呢。”

    高云桐說:“我娘子被靺鞨兵的箭傷了,怕會染毒瘡,想請小娘子燒些開水,再給些鹽巴,若有蒸酒則更好。她的衣衫……”

    他看了鳳棲一眼:她身上俱是絲綢,但破破爛爛慘不忍睹,于是說:“再好的衣料,這么穿法也只是好笑。小娘子若有多余的衣衫,也請賞一套。”

    那村婦說:“蒸酒要我家男人同意才能給你,其他都沒問題。稍等一下。”

    把孩子繼續往鳳棲膝前一放,又到后廚忙活去了。

    農戶人家的女子做事利索,很快就端了一個裝著熱水的大銅盆,拎了一袋鹽巴,臂彎里還搭著一套土布衫裙,對兩個人努努嘴說:“我那出嫁的小姑的屋子正好空著,你們進去洗換一下,里面有干凈的小盆,兌濃鹽水正好。”

    高云桐謝過了她,幫著端水到廂房里。搭上門閂,他對鳳棲說:“衣裳解開,讓我看看你胳膊上的傷。”

    鳳棲警惕地說:“你想干嘛?”

    第 114 章

    高云桐好笑似的:“青天白日的, 你覺得我想干嘛?”

    鳳棲說:“你背過去,我自己會看傷。”

    高云桐張了張嘴,但還是沒有違拗她, 背身過去, 順便把靛藍布的窗簾拉上了。

    鳳棲一路只顧奔逃,緊張到頂了,并不覺得傷口很疼。但現在放松下來, 褪開袖子的時候才發現血跡已經把衣衫和皮肉粘到一起了, 她怕疼,齜牙咧嘴試了試分開衣衫和皮肉, 然而做不到, 一撕就鉆心的疼。

    “高云桐。”她最終還是放棄了,喊他。

    他悠悠然轉身過來,鳳棲含著一泡淚,問:“怎么辦?”

    高云桐說:“你許我近前來么?”

    想和他矜持也矜持不起來了。鳳棲只能說:“你不近前,怎么幫我?”

    他過來看了看傷,說:“血干了,拿鹽水泡一會兒就能撕開了。”

    “鹽水?不會很疼嗎?”鳳棲想起溫凌說過, 營地里士兵受傷,就是拿鹽水和烈酒擦洗,比挨打還疼。

    高云桐說:“是會很疼,但是, 也只能讓它疼了。”

    鳳棲抱著胳膊不大情愿。

    她警覺地覷眼兒望著高云桐,怕他撲過來強逼著她用鹽水泡傷口。

    但對面這家伙不耍橫,而是個耍嘴皮子的, 他看看傷口的血痕,說:“你知道不, 箭鏃就那么細一根,用來殺人,要么箭法高妙到能直接命中頭顱、脖頸、心臟、肺葉,一擊致命;要么,就要慢慢把人折磨死。”

    鳳棲的注意力被他吸引過去:“箭怎么折磨人?射在胳膊上,也能把人折磨致死?”

    “行軍的箭,大多是‘臟箭’。”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解釋起來,“怎么臟呢?出征前,把箭鏃泡在泥湯里,甚至糞便里,等射中了目標,即便沒有當即死,臟東西順著血液到身體里,也會叫人重病,戰場上條件差,病了基本等同于死了。”

    他攤攤手:“這里的條件,估計也差不多。所以這會兒即使疼死,也得用鹽水和蒸酒洗傷口,就是避免這樣的情況。”

    鳳棲不由緊張起來,隱隱覺得自己的胳膊上除了血腥味,似乎都添了一絲泥巴味和糞水味。

    她終于咽了一口唾沫,說:“那,你拿鹽水來試試吧。”

    “我來,也免不了疼。”

    還拿喬!鳳棲恨死了他,說:“疼我就忍著吧。”

    “不錯,小命更重要。”他欣欣然前來,先看了看傷口處,然后用干凈手巾浸在濃鹽水里,接著擰到半干,說,“忍一忍啊。”

    她根本忍不住,才碰到鹽水,就被刺激到哭起來,捂著胳膊扭開了:“這可太疼了!”

    高云桐挓挲著手:“必須忍一忍。”

    他想:實在不行,得抓過來抱緊了,強制著給她擦傷口。

    可是看她哭得梨花帶雨的,小臉慘白,怎么都下不去手。

    這決心一次又一次,都沒有下得了。

    還是鳳棲自己知道輕重。這一波的疼痛過去了,她看了看胳膊上的傷,再看了看高云桐手里的手巾,咬咬牙說:“不成,你不能那么軟弱,你得箍住我,不讓我掙扎動彈。”

    “軟弱?”他不由笑了笑。

    鳳棲咬著牙蹭到他身邊,把胳膊舉過去:“來吧。”

    高云桐心想:不錯,這種時候確實不能軟弱,不能心疼她。于是拿了一塊干凈手巾給她:“確實會很疼,你咬著手巾,別叫太大聲,別把人家主家嚇著。”

    他拉住鳳棲的手腕,見她緊張得一個驚跳,突然就一使力讓她跌坐在自己腿上,又把她整個兒地裹到懷里。

    他動作總是很利索,扣住鳳棲的肘關節,她動彈不得,而后,那浸了鹽水的手巾就敷在她的傷口上,她疼得像一條出了水的活魚,在他懷抱里扭動掙扎,邊哭邊求他:“不行!不行!你停一下,可太疼了。”

    他這次沒有“軟弱”。所以,鳳棲沒有咬手巾,而是小老虎似的咬住了他的肩膀。

    高云桐“呃”了一聲,垂頭看看她額角的汗,什么都沒說,任她咬著不放松,他也箍著不放松。

    停了一會兒,他揭開手巾,說:“您松松口吧。”

    仔細觀察那血痕,一點一點地把衣服和她的皮肉分開。

    鳳棲含著淚,額角鼻尖都是疼出來的細密的汗。她其實沒有她自己想象中那么怕疼,只要沒有逃開的法子,她就自然地勇敢了起來。剛剛咬得應該挺重的,她的疼,全數用一口牙付諸于他的皮肉上。

    此刻有點點的愧疚,小心偷覷了他一眼。

    高云桐好像渾不覺被咬痛了一樣,只顧著看她的胳膊;也不看她渾圓的肩頭和修長的小臂,只顧看著她的傷口。

    “還好,箭鏃只是擦了過去割開了皮肉,沒有深刺進去。”他仔細查看了綻開一道的皮肉,說,“忍一忍,我再用鹽水敷一會兒。”

    又看了她的臉一眼,說:“你要不想咬手巾,而要咬我的肩膀,也行。不過拜托換一個地方咬,同一塊肉再給你咬,要咬掉下來了。”

    鳳棲剛剛有一點愧疚生出來,突然感覺他又用胳膊把她箍緊了,頓時又緊張起來。

    “等一會兒”才說了一半,就倒抽一口涼氣。隨后,嘴一扁,眼睛一眨,就是兩顆圓圓的眼淚掛了下來。

    這種綿延的刺激的疼,讓她忍不住用額頭抵著高云桐的頸窩,肩背顫著,小聲地抽泣。

    好像熬到了天荒地老,那鹽水手巾才挪開了,綿延的刺痛停止下來,鳳棲抬起頭,眼睛里汪汪的兩眶淚。

    高云桐檢查過她的傷,扭頭就看見她的淚眼。

    他怔了怔,笑道:“謝謝你啊。”

    鳳棲問:“你謝我什么?”

    “這次可算熬住了,小母老虎沒有咬人。”

    鳳棲淚汪汪的,想笑,又疼得笑不出來,想打他,胳膊還被箍在他的臂彎里,她最后只好用頭撞了撞他的下巴。

    高云桐這次手一直沒松開,剛剛是理智地為她敷傷,這會兒理智好像突然間蒸發了,他捧著她的臉,看她盈盈的眼,試探著用鼻子貼了貼她的鼻子。

    鳳棲沒有反對,只嗔怪了一句“趁人之危”。

    他好像不覺得這是在批評人,倒像奉了旨一樣,真的“趁人之危”地順勢用嘴唇親了親她的嘴唇。

    鳳棲一頭覺得他這實屬“趁人之危”沒跑了,一頭又覺得這種溫暖安心的滋味很不錯。她沒有受傷的手臂輕輕攬著他的脖子,蜻蜓點水般親完了,她罵了他一句:“狠心賊。”

    高云桐離得好近好近看著她,笑道:“愧不敢當。”

    鳳棲一笑:“城墻大概都沒有你的臉皮厚。”

    她帶著淚光垂眸,嘴角卻含著笑意,并沒有賣弄嬌媚的意思,卻不由得讓人心搖魄動。

    高云桐說:“憑你罵罷。只是我倒也奇怪,進門,為什么說我們是‘夫妻’?”

    鳳棲說:“你別生妄想啊!說我們是夫妻,只是為了行事方便。你想,兵荒馬亂的,一個孤男,一個寡女,野地里亂跑,任誰不胡猜呢?說是夫妻還好,否則,人家不猜我們是……”

    她大概想到了什么貶義的詞匯,非但沒有害臊,反而自顧自垂頭笑起來,笑完,又捶打了高云桐兩下,繼續罵他:“你不是個好人!”

    無緣無故挨打挨罵,卻甘之如飴。

    高云桐笑道:“隨他猜吧。不過,既說了是夫妻,你猜今晚借宿,這戶農家會給我們安排幾間屋子?”

    “啊……”這回輪到鳳棲睫毛亂閃,暗自懊悔了。

    日暮時,這家農戶的男人們荷鋤而歸,小媳婦自然把高云桐和鳳棲的情形說了,兩個人也出來拜見主家。

    農戶人家樸實,見兩個人模樣狼狽,當即同意了他們借宿的要求:“這世道艱難,不然誰不想安安穩穩在家過日子呢!住幾天不要緊,把傷將養好了再走吧。”

    熱情地殺雞燉了湯,煮上了一鍋小米粥,配著山間時蔬和野菜,請兩個人飽飽地吃了頓熱飯。而后又燒熱了山泉水,供他們沐浴更衣。

    當然,果然只安排了一間屋子。

    在忻州“楚樓風、庾臺月”那回,兩個人已經有了過往。

    雖然僅僅那么一次,但畢竟是熟悉了,看著農家窄窄的炕床,高云桐問:“你睡外面,還是里面?”

    鳳棲不答,眼睛巡脧哪里可以給高云桐打地鋪可惜屋子有點小,鋪蓋也只一套。

    她還沒琢磨完,高云桐自己說:“你睡里面吧,萬一半夜亂滾,我還扛得住些。”

    又問:“你先洗澡我先洗澡?”

    鳳棲又不答,心里有點惱火:先洗的人必然先解衣露體,但后洗的人必然要洗剩下的臟水特別是他,真臟,腳丫子上的泥估計還沒搓凈。

    她說:“你先去外面看看,他們家有什么活兒需要幫忙的。雖然你拿出了金子,人家也沒肯要,你好歹幫著干點活兒,抵償著借宿的費用。”

    她在小處有些自私自利,但高云桐知道她大節不虧,所以明白了她的小算盤也不打算戳穿,說:“行吧,我去看看。”

    鳳棲看他出去了,才小心地解衣。

    心平靜下來,她敏銳的觸覺又恢復了似的。

    渾身都在疼。新傷和火燒似的,舊傷也隱隱的、鈍鈍的痛。鳳棲動作緩慢,一點點把小衫從身上剝下來。衣服摩擦到皮膚她都感覺疼。

    突然,門突然開了,高云桐閃身進來,又把門給關上了。

    還惡人先告狀:“你怎么連門都不閂啊?”

    鳳棲差點叫出聲來,拿小衫捂住前胸其實有肚兜,遮不遮差不多,肩膀和一雙胳膊仍然露在外面。

    她身邊幾乎一直有溶月貼身伺候,點燭、關門、打水洗漱之類的事幾乎不用自己操心,所以也沒有隨手閂門的習慣。

    她怒沖沖的:“你突然闖進來干什么?”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這戶人家沒有什么事要我干。我不回屋休息,在外面亂晃像什么?”

    然后又看了她一眼,這次眉頭蹙了起來:“你脖子里怎么了?胳膊怎么也是青的?”

    鳳棲一時羞怯,這感覺很快飄散了,冷冷地說:“被溫凌掐的打的。你以為我在忻州城頭做誘餌,被他捉回去會有什么好事?”

    他已經幾步過來,小心側過她的臉頰看她脖子上的一圈指痕,說:“他這下手好狠!真的想殺你不成?”

    溫凌那個殘暴脾氣很難克制。但鳳棲還是說:“我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并不想殺我。但是一不聽話就打。”

    接著又說:“我洗浴不喜歡有人在旁邊看。你能轉過頭去么?”

    他倒是很馴順,背臉說:“好。”

    鳳棲猶豫了一下,但想想這狹小的空間也別無他法。自己身上他哪兒沒看過?也不必太忸怩。于是只背轉過身,解開了系肚兜的金鏈,小心地脫肚兜。

    而后聽見他倒抽了一口氣。

    鳳棲憤怒地扭頭:“你又偷窺!”

    高云桐忙垂下頭,又就地旋磨轉身過去,磕磕巴巴解釋:“是聽見你絲溜溜地吸氣,擔心你碰痛了胳膊上的傷口。”想說自己并不是故意的,但實在虧心得說不出口,只好不說了。

    他聽見鳳棲“哼”了一聲,垂著頭像做錯了事一樣。熟刺

    而后聽見她入水,心里又開始癢癢。

    一時還不敢回頭偷看,聽了一會兒拂水的動靜,高云桐終于開口說:“我看你背上也全是傷,熱水泡過之后,最好還是要擦藥。先我問這戶農家有沒有蒸酒,倒意外知道他們家有泡的紅花藥酒,治跌打損傷或青腫淤紫最好不過。洗完我幫你擦擦,身上能好得快些。”

    鳳棲半邊身子泡在水里,心里切切地罵:什么正人君子!其實也個色痞!

    所以根本半天不答他的話,只在洗好之后才說:“你背好了身子、背好了臉!要是我再見你偷看,我可一輩子瞧不起你這‘君子’!”

    索性也不背轉躲閃,直接面對盯著他的脊背和后腦勺,起水把自己擦干。

    農家的細布衫褲雖不及自己的絲綢寢衣,好歹利利落落穿上了,這才盤坐到土炕上,對高云桐說:“你可以洗了。”

    高云桐轉身到浴盆前,抬眼就看見她側坐炕上,正對著他,手肘枕著被子支頤不語,直直地看著他。

    “你……”他暗示著,“我要洗了。”

    “哦。”

    “你就不……背轉身?”

    鳳棲慵慵道:“不了。你看得,我就看得。”

    第 115 章

    高云桐不料這也是個女無賴, 見鳳棲好整以暇地看著自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想想自己一個大男人也不必怕什么。

    于是他解開衣帶,提醒她:“我脫了啊。”

    鳳棲漫漶地點點頭:“脫吧。”

    看他像有點賭氣似的, 先松開腋下, 又寬解棉上衫,脫掉外頭衣服,又解里頭貼身的。

    但手上動作越來越慢, 終于說:“這里面沒其他衣服了。”

    鳳棲說:“知道了。你別有事沒事拖拖拉拉的, 這水,我洗完時就已經不怎么暖了。”

    高云桐自嘲地笑了笑, 脫掉貼身的布衫。

    鳳棲打量著, 上回入港太快,并沒有仔細觀望就已然貼身在一起了。今日看他,正好與溫凌做個比較。

    而他終于又出語道:“喂,我要脫褲子了。”

    鳳棲掩口笑道:“我不叫‘喂’,你尊重點,該叫我‘郡主’,其次也可以叫‘亭卿’你是從哪里曉得我的小字的?”

    高云桐提著褲腰, 說:“并州清越坊,有一個當紅的行首,叫何娉娉的,她告訴我的。”

    鳳棲笑容凝固在嘴角, 俄而不屑地說:“哦喲,何娉娉你也敢招惹?”

    心里突然沖上來一股酸氣,翻了一個白眼就扭身向壁, 陰陽怪氣地說道:“怪道呢,風流書生, 少不得‘贏得青樓薄幸名’!”

    “太子的禁臠,我不敢招惹。”他淡淡地解釋了一句。

    剛解開汗巾,就見她又扭頭回來繼續陰陽怪氣:“馬上太子就不是太子了,禁臠也就不是禁臠了!”

    高云桐嘆了口氣:“我脫褲子呢。”

    “你脫你的就是了!”

    雖說還真沒什么沒見過的,但一個人衣衫齊整,另一個脫衣褪褲就會覺得尷尬奇怪。

    高云桐看她瞪著眼睥睨直視的模樣,只能自己搖搖頭,背轉身松開褲子,借那浴盆的半遮半掩,準備入浴。

    鳳棲恰好看見他的后背,倒是驚詫了一下。

    等他洗完,她問:“你背上怎么了?受刑了?傷看著還紫腫著,剛剛結痂的樣子應該不是剛到并州時的決杖吧?”

    高云桐也問農家借了一身衣褲,出浴后先只穿了下半身,趿拉著鞋說:“確實剛挨曹將軍的荊杖沒多久,還沒好透。”

    “不是說曹錚挺看重你?”

    高云桐說:“惹翻了,一頓打不也正常么?我還聽說冀王溫凌挺喜歡你呢。”

    照樣不手軟。

    他坐在炕床邊,瞅瞅只有一個被窩,心里怕鳳棲會嫌他,正在猶豫間,突然覺得她的手指在他背上輕輕撫了一下,然后問他:“疼嗎?你不是說有藥酒,我給你擦一擦?”

    高云桐扭頭笑道:“行,讓你先放個心,那藥酒沒毒。”

    把藥酒瓶子遞了過去。

    鳳棲好像有些生氣,沒接瓶子,問:“你什么意思?”

    高云桐說:“你不肯輕信,不是壞事。我有時候呢,就是容易輕信,一腔熱忱給人當猴耍。”

    眼角余光看見她還是斜睨的神色,又說:“你看你吃塊餅,都要叫主家的孩子嘗過才敢自己吃;這會子用藥,肯定也是得我先用過你再用。”

    鳳棲一把把藥瓶從他手中奪過:“誰說我不肯信人的?要不是你個賊配軍一直騙我,我也不至于對你多警惕三分。”

    想想那“烏頭丸”,竟不知是喜是悲,只是騰騰一股惡氣,擰開瓶口的塞子,倒了藥油就按在他背上。

    他果然“咝”地吸了一口涼氣。

    “這么疼的么?我可不用了。”鳳棲邊給他背上擦藥,邊嘀嘀咕咕的。

    但看他那脊背,雖然不如溫凌那樣滿是結實的肌肉塊壘,但也不似一般的文弱書生似的松弛無力。不過新傷猙獰,一道一道的血痕結成厚痂,其余地方全漫成黢紫,當時傷口一定不淺,只怕皮都給揭了一層去。她又悄悄數了數,橫橫斜斜的大概十道杖痕,

    看來,曹錚也不是絕情寡義,大概高云桐又像在京時那樣,做了什么遭忌的事了。

    鳳棲溫柔起來,那真是讓人心醉。

    高云桐初始疼了一下,接著就感覺她那軟軟的小手撫弄在自己的背脊上,火辣辣中帶著些癢。他默默地告誡自己還是要君子一些:上回是她主動想要,不愿意把最寶貴的第一次給為敵的溫凌;今天她可一直兇巴巴的,一直在找他的茬兒,他也不能叫她當成登徒子看扁了。

    不知何時,她把他的衣服披在他肩頭,說:“擦好藥了。”

    高云桐叉手道:“多謝。”

    鳳棲見他要躺下來,不由說:“咦?”

    “怎么了?”

    鳳棲說:“難道我幫你擦了藥,你不幫我的?”

    高云桐失笑,從她手中接過藥瓶:“忘了。”

    “這也能忘?”她翻著眼睛嘀咕著。

    然后向上挽袖子,打算把上臂的箭傷露出來上藥。

    但那農家小媳婦的內衫做的是方便勞作的窄袖,苧麻的粗布也比較硬挺,挽到肘上就挽不上去了。

    高云桐看她費力的模樣,出語提醒道:“這樣費勁,也容易碰著傷口。你為何不像剛剛那樣從肩膀處脫出來?”

    鳳棲看了他一眼:“剛剛叫你占了便宜也就算了,現在你還想占便宜?”

    “非禮勿視。剛剛我眼里只有你的傷口,其他什么都沒看見。”

    那還吻她?還偷看見她背上的傷?

    鳳棲覺得姐姐何娘子說得對,男人都是嘴巴上道貌岸然,好像正人君子一樣,其實都是壞貨。

    不過確實犯不著和自己較勁。鳳棲想了想,還是解開小衫,讓他擦藥。

    有了剛剛濃鹽水浸泡的經歷,藥酒的疼也就能忍了。

    胳膊涂完藥酒,他又說:“別忙著穿,背上還有淤青,估計你更擦不到,我一起來吧。”

    鳳棲心里有小小的忐忑,然而他大手溫柔,雖也有些薄繭,但絲毫沒有碰痛她。

    擦好藥,他只說一句:“靺鞨人太殘暴了,不知他怎么忍得下心下這樣的狠手。”

    細心地塞好瓶塞,放好藥瓶,拉起被子掖好在鳳棲肩頭:“今日你一定累壞了吧?早些休息。”

    山間的夜晚似乎格外闃寂,遠處的蟲鳴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鳳棲和他躺在一個被窩里,渾身都覺得暖洋洋的。但兩個人謹慎地分離著,肌膚、手足,都沒有碰到分毫。

    而且,鳳棲覺得他也一直沒有睡著,呼吸那么快,那么重。

    溫凌其實已經算是很能克制的了。雖然婢妾成群,還熟知他軍營里最漂亮的那些營伎,但只要他不想被女色所困,就一定熬得住。

    身邊這位,一直也沒睡著,誰知道是不是也在打什么主意?畢竟,一回生、二回熟,孤男寡女、寂寂黑夜,即便是再發生點什么,好像也很順水推舟。

    鳳棲懷著好奇心,想看他能打熬到何時。

    但她最后自己自己熬不住睡去了,天亮了醒來,看看自己仍是衣衫如舊,而身邊那個人早已起身。她披衣挑開一點窗簾,看見高云桐在屋外幫農家劈柴,而且好像在劈砍什么器玩似的,瞄準了,氣沉丹田,一柄大斧穩穩高舉,掄得渾圓劈下來,木柴整整齊齊裂成兩半,接著又是四瓣,像木匠鋸出來一樣齊整。他好像也很得意于這樣的“末技”一樣,自己對自己笑瞇瞇的,露出那月牙似的笑渦。

    鳳棲覺得這個人真是有意思。動了動胳膊,右臂還有點沉重,但活動無虞,刺痛感也沒有昨日強烈了。

    屋子里有洗漱的溫水,桌上有梳子和一支打磨圓潤的木釵。

    雖然溶月不在,她倒也沒覺得有很大差別。

    挽上頭發款款出門,那農家小媳婦笑道:“娘子真好看!”

    鳳棲矜持一笑。

    那村婦又笑問道:“娘子不是有夫家了嗎,怎么還做姑娘家的裝扮?”

    鳳棲臉一僵,而后說:“這樣方便些。”

    少婦笑道:“那倒是,你男人很會干活,你有福享。”

    鳳棲“嗐”了一聲,說:“倔驢脾氣,又窮又酸,討厭得很呢!”

    少婦抿嘴兒:“男人就沒有不討厭的。不過,能上進、能疼人就好,其他的都不妨礙過日子。”

    她直率爽快,接著說:“我得煮豬食去了,你幫我燒火。”

    鳳棲愣了一下:這么不客氣的嗎?

    少婦毫不藏奸,所以也毫不覺得異常,奇怪地說:“走呀,豬都餓得嗷嗷叫了。”

    鳳棲只能跟著她到了廚房,少婦推給她一支吹火棍,又努努嘴指了指一旁的柴草:“火要大,趕緊煮滾了,再兌豆粉,豬吃了貼膘。”

    鳳棲沒奈何蹲下來往那爐灶里塞了一把草,然后吹火。

    少婦說:“你嘴還離著吹火棍呢。隔空吹的嗎?”

    鳳棲想:這吹火棍有多少人的嘴含著吹過火?

    實在下不去嘴,找了個借口說:“我吹火容易頭暈呢。要不我幫你燒煮吧。”

    王府培養女孩兒家,裁剪、織繡、烹飪、點茶都是符合當時“婦工”的要求,也是她們幾個鳳家的女孩子都拿得出手的。

    少婦爽快地說:“好,瞧你確實是瘦怯怯的。那你先把豬草切碎,等水沸騰了,就把豬草投進去,煮斷生了,再投泔水。”

    努努嘴,指了指一旁碩大的泔水桶。

    鳳棲不看還好,看了一眼泔水桶,頓時就反胃,趕緊撇開頭只盯著面前一筐豬草和一套碩大的砧板菜刀……

    半個時辰,她累得氣喘吁吁。剁了一筐的草,煮了一大鍋的豬食,中途把酸臭餿壞的泔水搬到灶臺上,幾回差點被熏得吐出來。

    而農家少婦利落地把煮好的豬食拌了拌,倒了豆粉進去,用大瓢舀進桶里,問:“你和不和我一起去看看我家養的豬?可肥了!咱們村子里都沒有那么肥的豬!……”

    鳳棲趕緊搖搖頭,又不宜顯得千金貴女一樣游手好閑地躲懶,只能賠笑道:“昨兒我們倆的衣服臟了,這里附近有沒有溪流?我去洗洗衣服。”

    少婦說:“有,順著后山幾步路就到。洗衣的搓板、洗衣捶、皂莢都在旁邊那屋。”

    提著豬食桶又說:“那我去喂豬了。”

    鳳棲松了一口氣。

    逃難日子不好過,她有心理準備,但沒想到居然是這樣。

    不過倒不傷心,反而覺得平民能這樣自給自足地生活著,也未嘗不是好事應州和忻州的百姓,才是在戰火之中煎熬。

    而靺鞨又將揮師南下,沿途萬姓又將遭遇何等的劫難!

    簡直想都不敢想!

    第 116 章

    鳳棲捧著裝臟衣服的盆到后山的小河邊, 山間水流清澈寒冷,亦是水漲,鳳棲找了個簡易的水埠頭, 舀水泡上臟衣服, 又搗碎皂角一道泡上。然后起身四下望著這座大山。

    山勢綿延起伏,天高云淡,南歸的雁排成一行。

    看了一會兒, 突然聽見身后高云桐說:“聽說你來給我洗衣服了?這怎么好意思?”

    她轉過頭, 果然是他一張笑面孔。

    鳳棲笑道:“你來得正好,水太冷了, 我胳膊還疼, 正在犯愁呢。”

    高云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的意思,活讓我干?你得這個‘賢妻’的實惠?”

    鳳棲抿嘴兒:“你不是不好意思么?”

    他好像總是很拿她沒辦法似的,含笑嘆口氣,就蹲下身摁了摁泡著的衣衫,然后說:“臟東西還沒泡出來,過一會兒再捶打你干過這些活么?”

    鳳棲說:“雖然干得不多,但是我都會。”

    驕傲地一挺胸。

    高云桐視線從下而上, 看她穿著村婦偏大的衫裙,只有此刻這一挺胸的模樣,才使得蓬蓬勃勃的小胸脯突顯起來。

    他趕緊躲開目光,但喉結已經忍不住一動。

    為了給自己轉移注意力, 他也望向遠山,指著道:“朝那個方向一直走,會到被稱為‘太行八陘’的八條橫谷, 曹孟德《苦寒行》中寫的‘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屈, 車輪為之摧’,自古是兵家要塞。扼住八陘可斷并州到幽州的通路。即便并州失守、大名府失守,只要這幾處關隘不失守,就有起復的機會。”

    鳳棲隨著他的目光往遠山看了看。她在父親的書房、溫凌的營帳都見過晉地的地圖,以往只是一張圖而已,父親和溫凌沒事也不會和她一個女兒家講這樣堪輿地形,但是現在看著起伏的山,她腦海中那些圖仿佛也立體了起來。

    “那么,即便并州失守、大名府失守,我們只要守好太行八陘的八處關隘,靺鞨人也有可能被反攻?”

    高云桐苦笑:“我們?……我們如今就兩個人!只能期待并州失守得不要那么快,讓朝廷還來得及調兵遣將來守關。”

    看來,他們應當往汴京去,汴京是國都,朝中總有肯聽得進意見的忠臣;官家自己雖然好猜忌,但事關國家安危存亡,也不至于還閉目塞聽。

    “那……”鳳棲向南方努努嘴,“按原議,回汴梁報信吧。”

    高云桐有一會兒沒說話。

    “你又不愿意了?”

    高云桐嘆口氣說:“上次談起,我就沒有允諾。汴京朝中諸人,侃侃而談、朋黨攻訐都是好手,但真遇到大事,只怕沒有有能耐的。不僅如此,上梁不正下梁歪,官家或許會憂國因為那是他的國,其他人只怕不會對他們而言,那只是換個主子而已,俯首帖耳,好日子一樣是過。”

    “朝中不是還有宋相公?不是還有那些和你一樣上書請求清佞臣的太學生?”

    高云桐苦笑道:“你看看我是什么命數?宋相公又是什么官運?他在樞密院為相這么多年,卻只被當彝鼎之器擺放著唬唬人而已,從來不被重用,最后以年老休致趕出汴京。而我我拿自己的一輩子換來的教訓還不夠么?”

    鳳棲看著他:“你這就放棄了?”

    “不是放棄。”高云桐搖搖頭。“流配犯離開軍役之地,斬無赦。就是我不怕死,也不能傻乎乎送命去。我也得想想我去哪里才有用處。”

    鳳棲便也不說話了。他們倆其實一樣,都惶惶然如喪家犬。

    鳳棲想想自家也未嘗不是如此:父親被改藩,肯定會被更嚴密的監視和管制;哥哥八成會被廢,自古沒有一個廢太子是有好結果的;嫡母和其他家人都在汴京,可是亦沒有一個貼心的人可以倚靠她要是回京了,被官家綁給溫凌求和都不是不可能!

    鳳棲落寞地蹲在水岸,撈出一件泡好的衣衫,拿衣棰用力捶起來,仿佛把一腔憤懣都發泄在這捶擊之中。

    “我來吧,水冷。”高云桐伸手要接洗衣捶。

    鳳棲肩膀一扭:“我要自己來!”

    高云桐在一邊默默地看著她。

    她好像全是憤懣的力量,一句話不說,一口氣把一盆衣服都捶打了一遍,然后把衣服放在溪水里漂洗。書茨

    “我想,要不我去投靠郭承恩吧。”高云桐蹲在她身邊,幫她把漂好的衣服一件件擰干,“他當然是個小人,但是現在他與溫凌交惡,一時間肯定不會投降。現在靺鞨進勢驚人,地方上若肯和曹錚一樣把這個人用好,說不定能好好地抵擋一陣。他也對我表示過有興趣,如果我肯去他營中,也許也能說服他一道抗擊靺鞨。”

    鳳棲停了手,好一會兒說:“那我去找我爹爹。”

    “晉王?”

    鳳棲說:“我可不能跟著你投奔郭承恩去,他覬覦過我,萬一……”

    她頓了頓,又說:“當然,他那時候可能也只是故意這樣一說,讓官家放松對他的警惕。但不管怎么樣,我還是找爹爹去比較放心。”

    “晉王現在在曹錚身邊……”

    身份雖然看起來高貴,但誰都知道如今的晉王是誰都可以踩一腳的。

    鳳棲斜睨著他:“可你不是說過曹錚是個把心思放在做官上的天子信臣,但也算是個君子么?”

    高云桐默然了一會兒,點點頭:“可以,我先陪你去找晉王,你在你爹爹身邊,或許能找到進言官家的途徑,我也就放心了。但曹錚不接到官家的命令,是不會與靺鞨作戰的,所以我接下來還是要去尋郭承恩,看看有什么及時對付靺鞨的法子,不能真讓事態釀到無法挽回。”

    可是晉王在哪兒?郭承恩又在哪兒?兩個人亦是茫然的。如今困在這樣的小山村里,什么消息都沒有,尚不知該如何走出這座大山。

    另一方面,哪怕僅只是做了打算,也突然就感覺分別在即,突然生出千萬種況味來。

    鳳棲挓挲著濕漉漉的雙手,扭頭看著擰干了最后一件衣服的高云桐。

    高云桐恰好也回眸看她。

    鳳棲昨天一直很作,對他毫無好聲氣;他呢,也逆來順受的樣兒,包容但不親密。

    可就這一刻視線的一碰,鳳棲的孤傲全沒了,高云桐的矜持也全沒了。

    鳳棲的眼眶也是濕漉漉的,凝視著他好半天才說:“又得分開了呀。”

    高云桐也凝視著她,點點頭:“等什么時候世道好轉了……”

    “這世道什么時候才能好轉?等到猴年馬月呢!”

    “也是。世道好轉了,我就是‘賊配軍’了,又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了。”

    鳳棲突然迸出一句:“才不是!”

    高云桐仿佛被她這嬌嗔的一句話激起了無窮的勇氣,濕漉漉的手去抓她濕漉漉的手。

    濕手好像帶著黏性,十指交扣之后就分不開了。

    高云桐輕輕晃晃她的手:“我不當君子一天,成么?”

    鳳棲含笑垂下頭:“成啊。”

    他輕輕吻她的額頭,緩和得像在對待最嬌柔的花瓣。

    鳳棲松開他的手,旋即踮腳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的勇敢使他也勇敢起來,他抱著她的腰,垂頭吻她的嘴唇。

    面對鳳棲,高云桐內心是有些自慚形穢的他這輩子對自己都非常自信,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唯獨在鳳棲面前自慚形穢。她絢爛得像畫中的鳳凰,高貴地飛翔在九天祥云之外,而他像一棵落腳于泥土、滿是疤痕的村邊樹木,怎敢望鳳凰來棲?

    鳳棲閉著眼睛,再不會想到他此刻內心的澎湃與自卑,只覺得他雙唇柔軟,雙手溫柔,吻他時有點上癮。

    但終于透不過氣來,張開嘴想呼吸一些空氣。高云桐像是感受到她的欲望似的,突然雙臂增加了三分力氣,而越發探索進來。鳳棲被他緊緊一勒,不由自主地更貼近了過去,而后他笨拙地輕舐她的牙齦,而鳳棲則內心哂笑一聲,引導他進來、糾纏……

    男人本能地越來越強悍,仿佛要把她揉進胸懷,吃干抹凈。

    鳳棲忙捧住他的面頰,摩挲了兩下他的胡茬,才扭開臉,睜眼笑道:“我要溺水了似的。”

    他的臉有一點紅,眼皮子上也覆著一層霞光,一向明亮銳利的眼睛此刻宛如蒙著一層霧。喘息聲隨著他的喉結上下起伏。

    但他終究是個君子,松開手說:“對不起……”

    鳳棲的手撫到他熱烘烘的脖子上。

    她有時候驚詫于自己的本能,她那雙手,翻云覆雨一樣,總能在不經意的拂拭間拿捏男人的靈魂。

    溫凌如是,眼前這個人也著了魔似的。

    只是他好像更羞怯,要緊轉過頭,蹲在溪邊掬水洗臉,洗得衣領都濕淋淋的。

    “水很涼吧?”

    “我熱。”

    鳳棲笑起來,又說:“怎么會熱?”

    他又撩了幾捧水擦臉,而后不敢直視她,只說:“我說不定會有配得上你的一天。”

    鳳棲又笑:“那得重新投胎了。”

    這小丫頭嘴是真毒。

    也就是這么折磨她身邊的男人的。

    高云桐一時氣得想在她那小圓臀上揍兩下;一時又覺得她說得不錯,自己還是不要生妄想;一時又不服氣,“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看她彎腰端起裝滿洗凈的衣服的木盆,眼睛一閃一閃:“哎呀,好重!比來時重得多了!”

    她用力端盆,小腰兒都跟風吹過的柳條似的彎成動人的曲線。

    高云桐不由自主地伸手接過盆:“衣服濕了當然重了!小笨蛋。”

    “你才笨。”鳳棲壞笑著回罵了一句。兩只手閑下來,一只手拿洗衣捶,一只手挽他的胳膊,他兩手端盆,無法反對,當然也不想反對。

    但緊接著她踮腳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小口,咬得他周身一顫。他問:“就這么謝我的呀?”

    鳳棲笑道:“貪心不足蛇吞象。”

    刻意不去想他們終會離別,好像就能忘憂。

    轉過山坳,她又松開了挽他的胳膊,提著裙子小媳婦一般跟在高云桐身后,矜持地回到所住的那家屋子。

    幾戶人家炊煙疊起,黍麥的香氣飄散著。

    莊戶的男人們中午大多數在田里勞作,小媳婦、大姑娘們做好飯菜送到地里去。

    但今日鳳棲看見屋前屋后拴著好幾匹馬,馬兒沒有戴馬嚼子,正悠閑地在吃草。

    鳳棲不由拉了高云桐一把,頓住步子:“這家人……好像沒有養馬吧?”

    高云桐當然也看到了,說:“沒有馬圈,更沒有馬廄,農戶養牛耕田為主,也會養驢送貨,養馬費錢,除非是茶馬商人,不然不至于專門養馬。”

    他熟悉這種牲畜,離了一段距離觀望了一下,又說:“這種算是軍馬,但又不是營里精心豢養的那種,矮腳,耐力好,但打仗可能不行。”

    又仔細看了一會兒:“馬背上沒有披甲的痕跡,不會是靺鞨的軍馬。”

    這下有些猶疑起來,不由都裹足不前。

    然而身后傳來農家戶主爽朗的聲音:“咦,這不是高兄弟么?今日有客,午餐一道吃!我打算開一壇好酒呢!”

    高云桐與鳳棲回頭一看,與村夫一起走來的是五六個壯年男人。

    短打、皮甲,頭戴白氈子范陽笠,腳下是鞣制過的油皮馬靴,目光正盯著高云桐看。

    此刻無處逃避,只能正面迎候。

    那幾個人很快橐橐地走近了,為首的一個板著臉,上下把高云桐打量了兩遍,突然抽出腰間一把樸刀指著他:“你是什么人?!”

    剛剛還小媳婦般落在后面的鳳棲,緊張得頓時拉住了高云桐的胳膊。

    高云桐亦打量了那幾個人一番,微笑著說:“怎么感覺‘他鄉遇故知’啊。”

    “沒誰和你轉文!”抽刀的那一個黑沉沉一張臉,冷笑道:“你換了衣服,但腳下的軍靴還沒有換。”

    又逼問道:“把雙手連同手腕伸出來!”

    朝廷的募兵通常會在面上或者手腕上刺字,說明是哪一地所屬領的士兵,防著士兵逃跑,也是便于士兵犧牲之后找到所部,撫恤家人。但時日久了,加之當兵的窮困潦倒,這刺字漸漸就成了恥辱的象征。

    高云桐伸出雙手,上下翻了翻,但他也知道遲早瞞不住,不打算隱瞞,指了指自己的耳后:“不錯,我有青印,在耳后。”

    為首那個黑沉臉的大漢挑眉笑起來:“這么說,還是個流配的軍犯!”

    突而又收了笑容,刀指到高云桐的鼻尖前:“你到這里干什么?!”

    第 117 章

    高云桐笑笑說:“諸位想也是并州的廂兵吧?”

    他上下掃視了幾眼:“高某在并州充軍, 熟悉這身衣服。”

    而后又微微皺眉:“倒要請教,為何會到這里?”

    “我們怎么在這里不用你管!”那樸刀在高云桐鼻尖上下晃動了幾下,見高云桐眼都不眨, 反而目光陡然尖銳起來。

    那人反而氣餒了:“也罷, 同是淪落人,誰也不必笑誰。”

    扭頭對那村夫道:“哥,我們餓死了。”

    這番變故, 那村夫也有些瞠目結舌, 這會兒反應過來才點頭說:“午飯備好了,豬來不及殺了, 雞宰了兩只。”

    那武夫道:“我們還打了一頭鹿, 叫嫂嫂整治一下,晚上過酒。”

    午餐很是豐盛,但因為互相陌生,飯桌上是詭異的安靜,男人們只干巴巴地吃喝,一陣吧唧聲,一陣咽酒聲, 但都不說話。

    按農家的風俗,女子并不上桌,在廚房邊的小桌上吃飯。這家的小媳婦見鳳棲提著筷子卻呆呆地凝神在聽正屋的動靜,提醒她說:“快吃吧, 一會兒前面要添菜添肉,就沒我們的份兒了。”

    鳳棲悶悶地喝了一匙雞湯,問這家的女子:“外面這些人都是你們熟悉的啊?”

    村婦笑道:“原是不出五服的兄弟, 在并州做軍。過節時,要么我們去并州, 要么他們來山里,常來常往的。你別看他們兇,其實人不壞,只是做軍的嘛,難免警惕些,說話一高聲兒就嚇煞人。”

    前后連起來一思量,估摸著是一群逃兵。

    鳳棲略略放心,恰好,也聽前面終于不喝悶酒了,是那老村漢先開的口:“唉,都是做軍的苦人兒,今日齊聚到我這里,也算是緣分。怎么,現在并州的兵丁都在外逃?”

    那沉沉如鐵的聲音便伴隨著嘆息聲響起來:“能逃的,都在想辦法逃。我們不是一直在郭外巡查的嘛,先聽說了忻州屠城的事,還不大敢信。后來”

    大概是很難出口,聽見他悶悶地“滋溜”喝了一盞酒,才說:“宣撫使關通一直說靺鞨是友邦,攻打應州是因為國仇家恨,攻打忻州是想要糧,嫌忻州不當回事,教訓教訓而已,不可能破壞兩國的盟誓的,更不會進犯地大城堅的并州。結果,那日來了一隊靺鞨士兵,都不披甲,張狂得很,送了三大車的箱籠,說是轉交給節度使的禮物他們大概還不知道節度使曹將軍已經送晉王離開并州了,所以是關宣撫使接下了箱籠。

    “當時怕有不好的東西藏著,所以由我們外郭的廂兵先檢視,打開第一個箱子就驚到了:里面是忻州刺史和知府全家的頭顱,想是死去之后再踐踏踩跺了一番,總之是慘不忍睹。第二箱、第三箱打開也全是人頭三大車六十只箱子,里面全是人頭!血糊糊的,慘不忍睹!”

    他一個粗大的漢子,說得吸溜著鼻子,帶著些哭腔:“真的!太瘆得慌了!”

    鳳棲捂住嘴,覺得剛剛咽下去的那一口雞湯全是血腥味。

    “給關通看了嗎?”這是高云桐在發問。

    那漢子大概是點了點頭:“我們區區廂兵,有什么膽子做主瞞著?宣撫使見到箱籠后,臉色煞白了好半日,才命令對靺鞨人好吃好喝招待著。

    “而那些靺鞨人也很是張狂,吃完喝完一抹嘴,說:‘謝謝南梁的款待。忻州不順從,我們大王只好教訓,希望并州不要重蹈覆轍了。’

    “又說:‘不肯馴服的人太多,全送頭顱來實在費事,下一次送人耳朵來,僅僅一人一只左耳,也裝了百余只箱子呢!與南梁的皇帝做壽禮!謝謝他和北盧的合謀把我們當傻子呢!不要緊,咱們不怕你合謀,盟誓的兄弟之義已經盡了,接下來就以忻州做個好榜樣吧!’”

    情況比鳳棲想象得還要糟糕!

    她已經再吃不下一粒米飯,只是恍惚間想:不對,這不對!溫凌屠城猶可說,官家絕不至于和北盧合謀他只想撿著軟柿子捏,讓靺鞨作戰,自己在后面撈便宜,怎么會找個弱勢的對手和靺鞨正面硬剛?屬雌

    而后,高云桐一句話解決了她昏昏然中的疑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靺鞨就是想我們的江山了!”

    “媽的!”

    “禽獸!”

    …………

    男人們的罵聲此起彼伏響起來。

    而后又悶住了。

    而后,仿佛有吸溜鼻子的哭聲。

    一頓飯竟吃得戚戚然。

    鳳棲一口都咽不下去。農家幾個婦人勸慰她:“咱們女人家跟著難過也沒什么用。這些男人尚不能解決的絕大難題,我們又能如何?度得一日算一日吧?咱們這太行山深處的地界,或許夷酋也進不來。小娘子若是擔心害怕,就留在此處,山谷間耕織度日,窮是窮些,總歸能活下來。”

    鳳棲知道她們都是好心,自己若肯轉變身份,在這里隱姓埋名,也許真的能多茍活許久。

    可是,她心里各種莫名的牽掛涌上來,最終還是搖搖頭說:“我得想想。”

    灶上一鍋山筍燉好了,農家的小媳婦起身盛了一大碗,說:“這是雞湯燉的,又香又鮮,他們一定愛吃。”

    鳳棲說:“那蕨菜也熟了,我來拌一下,陪你一道送過去吧。”

    她們倆端盤子到前頭正屋,布菜,把男人吃剩的骨頭收拾掉,又為他們倒上渾濁的自釀米酒。

    鳳棲多看了高云桐一眼。

    而那為首的壯漢也看了鳳棲一眼,問高云桐:“這是你媳婦?”

    高云桐點點頭。

    壯漢說:“聽說靺鞨人野蠻得很,遇到女子必奸.污,高兄弟你家娘子俊俏,可得格外當心。”

    鳳棲應聲道:“即便不俊俏,他們禽獸一樣,也不會放過。誰家沒有妻子、女兒、姊妹?又都能躲到哪里去?把普天下的女子們都藏起來么?”

    那壯漢愣了一下,隨后低頭喝了一口悶酒,又嘆了一口氣,然后悶悶地說:“那又能怎么辦呢?”

    高云桐說:“我娘子說得不錯。一味躲著,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其實我們大梁土地廣闊,物阜民豐,山川險峻也不少。只是忘戰已久,而且文官愛錢,武官怕死,所以一時會對驍勇剽悍的靺鞨人有些反應不過來。但,這必然不是長久的,靺鞨人想吞下我們這么廣闊的江山,奴役我們這么多的民眾,他們真的能得償所愿?我們真的能甘心生生世世、子子孫孫都做他們的奴隸?”

    他昂首說完,嘴角猶自帶著自信的笑容,而眼角余光一掃,見鳳棲正少有的、崇拜地望著他的側臉,突然就覺得臉一熱,趕緊低頭端酒喝了一口:“你們說是不是?……”

    怎么不是?!

    但是如今這么幾個人,誰能以卵擊石?

    “幾位兄弟是什么打算呢?就在這山間躲一躲?”高云桐舉杯與他們一碰,而后問。

    這幾個人嘆氣一陣,然后說:“我們幾個也不是石頭里蹦出來的,親長家小都在四周各處汾州、石州、磁州、相州等地都有,如今眼看著仗要打起來了,自然是搶先把家小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再后面么……”

    軍人做了逃兵,被抓住是可以直接殺頭的,他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到時候看哪里需要,再到哪里報效吧。”

    高云桐忖度了一會兒問:“各位可知曉并州節度使曹將軍去了哪里?”

    幾個人面面相覷了一下。

    高云桐知道他們疑心,于是道:“曹將軍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在他帳下雖是軍流犯人,實則他會把我做幕僚或斥候使用。這次的情形,我想找到他告知一聲。”

    為首的那個壯漢終于道:“不錯,曹將軍還是個有肩胛的人,如果他沒離開并州,我們說不定也不會離開都是男人,哪個真的想置國家危亡不顧呢?還不是看關通那狗閹貨不靠譜,不想為他殉葬么!”

    然后把鳳棲和高云桐最想聽到的消息說了出來:“節度使離開并州的時候,帶了些人馬一起上路的,說是要前往河北磁州。也走了沒多久,加上人口眾多,快不了。”

    高云桐和鳳棲對視一眼,心里都明白:磁州離汴京不算很遠,也不像并州那樣是軍事要地,可以說晉王會處在官家的嚴密監視下。好處是確如壯漢所說,晉王好奢靡,曹錚遷職位,都是要大動干戈地搬家的,只怕數百箱籠都有可能,追上去也沒那么難。

    往磁州要走滏口陘亦即太行八陘的第四陘,

    大家伙兒可以一起先向南,接著往汾州和石州去的幾個人往西,往磁州和相州去的和高云桐他倆一路。

    方向定了,接下來就是緊鑼密鼓地準備。農家幾個婦人再三征詢鳳棲的意見:“你真不留下了?這一路漫漫,只怕吃苦受罪不談,還很危險呢!”

    鳳棲總是堅決地說:“我和我郎君走。再苦再難我也不怕。”

    大家又嘖嘖地贊她:“女兒家堅貞不怕苦,真是叫人欽佩!”

    廚下準備了干糧和路菜,又給鳳棲找了兩身男裝換著穿:“小娘子容貌太俊俏了,一路上容易生危險,還是喬裝打扮起來好。”

    鳳棲在屋子里點數好行李,看看兩套半舊的、洗凈的男裝,有些好奇,抖開一套穿在身上。

    這是農人的衣衫,上衣及膝,算是“裋褐”,頭上包巾,再配氈笠。

    農家姑娘的閨臥里沒有鏡子,鳳棲也不好意思到外頭照水瞧自己的容顏,只能對著地上的影子想象這身衣服在她身上的模樣。

    突然屋門開了,她“哎呀”一聲,見是高云桐進來,不由又嗔怪他:“怎么又闖進來?”

    高云桐說:“你又沒閂門。”

    又補了一句解釋:“太過客氣循禮,就實在不像夫妻了昨兒他們還偷偷笑我,怎么和你說句話都是商量的模樣,我只好說你娘家有錢,嫁妝給得豐厚,我不得不敷衍著些,還給嘲弄了半天!”

    鳳棲抿嘴笑道:“誰信你個騙子?!你就不能說這叫‘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扭身摘了氈笠。

    她聽見高云桐閂上了門,然后被他齊腰攬住了,他熱熱的氣息輕輕噴在她耳邊,癢得她忍不住笑著躲開。

    高云桐低低呢喃似的:“別躲啊……誰在說‘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某不才,竟不懂這兩個詞是指什么呢?”

    “扮幾日夫妻罷了,你可別當真了!”鳳棲冷靜地說,小臉兒側抬,眼睛余光正看見他的鼻梁:挺挺的山根,直直的鼻梁,還挺好看的。

    頭頸再轉到不能轉動的位置,能看到他依然有些羞澀,也不像溫凌似的想要什么就必須得到。他微微地笑,露出頰邊的月牙形酒窩;嘴唇看著有棱角,質感又覺著溫軟;睫毛還特別長,彎彎的跟女孩子一樣。

    鳳棲覺得心里有些酥軟之感,故意問他:“咦,你這是想干嘛?”

    他輕輕搖著她的腰,聲音低得像通過她的耳蝸往心窩子里鉆:“明日要開拔了,一路上又是睡帳篷那么艱苦,而且簡陋的小帳篷,呼吸之聲相聞的。”

    “你到底想說什么?”

    她仰起頭,臉頰正好貼著他的臉頰。然后迅速感覺到他的臉頰變熱了。

    他期期艾艾說:“我一直夠‘相敬’的,但你看你在外人面前叫我‘郎君’‘官人’從不打愣怔,我覺得你心里一定……”

    他的臉越發熱,笑肌彎起柔軟的弧度,卻不好意思再說了。

    鳳棲一時意亂情迷,只覺得他動情的呼吸聲都那么迷人。她垂頭看著他裹著她腰肢的雙臂和交握著的雙手,卻低聲說:“我心里只想著把‘戲’演好,可不想假戲真做呀。”

    他可能有點失望,但絲毫未表現出來,說:“我知道,不敢奢求,但今晚可不可以抱著你睡?”

    第 118 章

    “這種時候, 想著這種事么?”鳳棲故意問,輕輕地搔一搔他的手背。

    他果然中計了,垂頭在她脖頸里深吸一口氣:“也只有這個時候可以想了, 明日之后, 奔波之苦,涉險之驚,都不可以想象。眼下是最后的安逸之時……”叔辭

    不錯, 這樣一想, 只覺得渺茫起來;又覺得當下這一點點的平安溫馨都很珍貴。

    再勇敢,內心深處也還是害怕這無望無助的未來的。

    鳳棲從他臂彎里轉過身, 踮腳在他唇上輕輕一吻, 然后說:“不能太過。漫漫長路,我可不能帶著身子趕路。”

    這倒是正理,高云桐認真地點點頭:“我曉得,我不犯你。”

    看她頂著民人的平頭頭巾,甚覺有趣,伸手把她發頂的巾帶解開,又解腦后兩根巾帶。她墨黑的瀑布一般的長發散開, 落在灰布褐衣的肩頭上,頓時給那衣服帶來瑩瑩絲光一般。

    他呼吸一滯,見她仍然是含笑抱著他的脖子,于是膽子也大了起來, 去解她衣襟的系帶,她暖暖的、軟軟的,凝望過來的模樣像個全心全意的孩子, 使得男人不知在心底里發了多少誓愿。

    而終只到細布中衣為止,在被窩里攬著她的腰, 另一條胳膊讓她枕著,僅只感覺她的溫暖和柔軟也就心滿意足了。

    這樣的亂世,永遠不敢想明天,只圖現在就夠了。

    高云桐看她閉上眼睛又睜開睇視他,笑道:“你放心睡吧。我說不犯你,必不犯你,你可以對我放心。”

    她的眸子在窗戶透過的月色里亮閃閃的,輕輕說:“親親我。”

    他如聞圣旨,受寵若驚湊過來親她的臉頰和嘴唇,兩個人很快難分難解。高云桐撫著她腰肢的手加了三分力,還有些顫抖,當不得鳳棲那調皮的小手從他里襟探到他后腰輕捏了一把。

    他投降般說:“別了,我可不是……”

    “你可不是柳下惠。”她淘氣地笑著,終于抽回手,最后親了他的酒窩一下,“我曉得了,我背過去睡。”

    腰肢一轉,留給他一個背影。

    半個肩頭在被子外面,連著那脖子線條玲瓏。

    高云桐伸手過去,小心翼翼把被子給她蓋好。

    他用坐禪調息的方式仰天而躺,深深地把氣息吸到肚腹深處,澆滅丹田里勃勃的熱流。然而空氣里都是她身上甜潤的香氣,每次吸氣,那誘人的香氣都深入他的肺里,整個腔子里都是柔膩如絲絨般的幽香空氣。

    正不知如何排解和打熬時,身邊那人突然翻身滾到他懷里,他也本能地伸手抱住了她。

    她趴在他肩頭,氣息像柔軟的小舌一樣一點點舐動他的耳垂、他的脖頸、他的下頜:“你也太君子了。”

    “誰讓我說”

    話說了半截,被她柔軟的嘴唇封住了。

    纏綿了一會兒,她分開,居高臨下地從上望著他,道:“可我不是君子。你不犯我,我能不能犯你呢?”

    大概這話叫人害羞,說完,她就把絨絨的腦袋躲在他頸窩里去了,笑得春風里的花枝似的,低低的笑聲從他的鎖骨傳到心窩里。

    她看不見:他目光銳利,像藏著一只猛虎;喉結滾動,像有滾沸的泉水要噴薄。

    突然一番天翻地覆,她被完全掌控住了,肌膚相觸,暖到發燙,渾身在燃燒,頭腦蒸騰一樣白茫茫彌漫了一片霧。

    只看見他也笑了,那笑容里凌云般的氣勢,讓鳳棲覺得溫凌有所不及,因而渾身忽地就無力了。

    她只來得及輕輕說了一句“別叫我懷上!”就完全陷入他的羽翼中,隨著他一起高飛,一起滑翔,又一起潛入深深的水流,大浪在身邊拍打起伏,她在隨波逐流,此時窒息一如落崖那回,張大嘴也無法呼吸。

    溫凌所說的“人間最美快之事”,大概就是指這了。

    她好容易從窒息中恢復了正常的喘息,渾身如泥一樣,耳朵發燙。

    見他好像要起身,鳳棲突然莫名有了要被拋棄的恐懼,伸出手臂撈他。

    高云桐親親她的手背,低聲說:“放心,不會讓你懷上。但我得去處理一下,不能弄臟了別人的鋪蓋。”

    她為自己突然的恐懼而感到害臊,等他回來,就輕輕摳了他手臂一下,嗔怪道:“你們男人才不可信。”

    他笑著親了她嘴唇一下:“你可以信我一輩子,除非我死。”

    她掩著他的嘴唇:“不許說不吉利的話。”然后埋頭到他頸窩里。

    他仍然暖得發燙,頸窩里還有薄汗。散發著迷人的氣息,好像帶著不會被洗卻的翰墨味。

    鳳棲因而踏實地睡著了。

    因為要追趕曹錚和溫凌,他們在山間沒有逗留幾日,行裝準備好了,就向著滏口陘出發。

    到底幾個并州的廂軍是本地人士,非常熟悉太行山的地形,沿著山間綿延的小路,巧妙地避開官道和行軍的卡口。雖然一路風餐露宿、忍饑挨餓,非常辛苦,但因為目標似乎不會太遠了,即便是嬌氣如鳳棲,也咬咬牙忍住了艱辛。

    穿過滏口陘,很快就將到磁州。

    和戰亂凄慘的應州、忻州比,磁州熱鬧非凡,簡直是一片人間天堂。這里出產上好的瓷器,是當地一大筆收入,所以城門口人來人往俱是做瓷器生意的,檢查得也非常疏松。

    高云桐一行幾乎都不費力,就進了城。

    其他幾個廂兵各有目的,幾日相處也生了些友誼,至此道了別,還有些不舍。

    高云桐看看四處街市,道:“這里離黃河并不遠,卻好像絲毫沒有靺鞨人進犯的影子。百姓生活一應如常。”

    鳳棲也在觀望著,她那晚是很清楚地聽到了“分兵兩路”的信息的,溫凌不會知道她要逃跑,也不該故意做套欺騙她欺騙了也沒什么意義。

    她說:“靺鞨是騎兵,或許速度一向很快?只要渡過黃河,離汴京只是飛騎數日的路程。還是不能掉以輕心。”

    高云桐點點頭說:“回頭再談這些吧。”他揉揉肚子:“剛剛你有沒有聞到驢肉火燒的味道?我又餓又饞了。”

    鳳棲剜他一眼:“就知道吃!”

    然后那驢肉火燒的香氣隨著煎餅釜和湯鍋的揭開而撲鼻而來。鳳棲深吸一口,忍住饞蟲,問:“驢肉也能吃嗎?”

    高云桐笑道:“人說‘天上龍肉,地上驢肉’,你說驢肉能不能吃呢?不過你們這種貴人,大概是沒吃過這種老百姓才喜聞樂見的肉食。”

    鳳棲皺皺眉,仍是鄙夷之色:“那你買兩個來我嘗嘗。”

    火燒剛剛烙出來,一層層分明,撒著一層芝麻,中間連湯帶肉夾著醬香濃郁的燉驢肉,一口下去酥得掉渣。

    鳳棲吃了幾口,饞蟲被吊到嗓子眼,再顧不得淑女的舉止,用手接著餅渣,“嗚嚕嗚嚕”說:“好吃!真好吃!”

    高云桐笑道:“你放開吃吧,你現在一身行商伙計的打扮,又非高門貴女,就是一個等下之人,就吃得再狼狽些也沒事。”

    在鳳棲捶他之前,他閃身到市口,四下望望,又說:“那兒有家茶館,邊喝茶邊吃點心去。而且,茶館人來人往,容易打聽消息。”

    果然,茶館里坐著的雖基本是“短打”,但消息倒挺豐富的。

    一個說:“聽說咱們大梁的兄弟之邦靺鞨和忻州打起來了?”

    另一個說:“怪道!前一陣我東家有一批送往并州的瓷,突然說不送了。”

    “不說是‘兄弟之邦’嗎?”

    “嗤原來和北盧不也稱兄道弟么?做‘哥哥’的每年送錢、送糧、送絹帛,買了個和平。說翻臉不也翻臉了?”

    “那畢竟是要送錢的,能不送自家花,多好!”

    “可不,街坊里兄弟分家,打起來的還少?不都為了錢?”

    …………

    晉地打仗的消息雖傳過來些,但對于老百姓,已經和平了百余年了,對“打仗”只是聽書時常聽到的一個詞匯而已,而且是那些茶樓酒館里的說書先生口中的打仗。

    無非:“兩員猛將在城下撥馬出陣,一問:‘來人報上名來,本將刀下不死無名之鬼。’另一個說:‘我乃大將顏良,你是何人?’‘我乃漢壽亭侯關羽是也!’”然后兩人一通打,哪一方被取了頭顱,士兵們自然作鳥獸散,仗自然就勝了,城自然就取了。

    少數人關心時事,端著茶碗問:“哎呀,要打過來可怎么辦?”

    回復的漫不經心:“怎么可能打過來?并州是何等堅固的城池?還與我們隔著一整座太行山!北邊那么大一條黃河,聽說靺鞨人都是旱鴨子,船都沒坐過的,叫他如何敢從風浪里渡過來?放心,放心!”

    鳳棲望了高云桐一眼,然后嘟囔著:“那可不一定……”

    那邊口沫橫飛的那位眼睛橫看過來:“哦喲,小兄弟看著挺懂的?您說說?”

    高云桐說:“他不懂。并州有節度使曹將軍在,靺鞨人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然后沖鳳棲眨眨眼。

    旁邊倒有一個插嘴道:“不是,前兩日不是聽說曹將軍到咱們磁州來了么?知府那里熱熱鬧鬧迎接,是咱們東家負責送的酒,四升樓負責送的菜肴,還有紅袖坊去的歌舞伎。據說曹將軍待幾日又要去京城里陛見呢,到時候又有一場踐行宴,咱們東家已經在準備好酒了。”

    有饞酒的問:“哎呀,你們東家送的是什么破酒啊?人家并州節度使,汾酒、竹葉青酒這種可沒少喝,你們東家那摻了水的破酒能入人家法眼么?”

    那個酒莊伙計吵架似的嚷嚷了幾句:“誰摻水了?!咱們東家的酒怎么就不如汾酒了?”

    而后被高云桐拍了拍肩膀,怒氣未消地回頭問:“你干嘛呀?”

    高云桐悄悄問:“我是販茶的,有上好的小團龍餅子,剛剛聽你的意思,不知道還沒有人往知府那里送茶?可否給我一條路子?”悄悄把手里一小角金葉子露了露。

    那酒莊伙計頓時眼饞起來,說:“誰說不要茶啊!據說曹將軍對茶的要求還一般,但帶來的一個親王對茶極其講究,只是咱們磁州沒有好茶,人家看不上,還喝的是自己帶來的茶餅。若是你真有好茶,這條路子打通,穩賺不少呢!”

    “咦,節度使帶親王來咱們磁州干什么呀?咱們磁州是哪位王的封邑不?”

    “不是。前頭還有過趙王和魏王,這一朝沒有聽說。并州是晉王的封邑,晉王好好的那么大、那么富庶的晉地不待著,干嘛上咱們這兒來?”

    …………

    雜七雜八、半真半假的一堆消息。

    趁其他人還在聊,高云桐和那位酒莊伙計已經躲到一個角落竊竊私語了。

    聊完,他借夾剪剪了一小角金葉子給那伙計,拱手道:“多謝多謝,若還有消息,還當補報。”

    然后對鳳棲招招手,一同出了茶館。

    “果然,這里有消息,別看雞零狗碎的,可以一步步抽絲剝繭得到我們要的東西。”高云桐說,隨后又心疼地搖搖頭,“剛剛看你對我做‘金子’的口型,還把我心疼了一下這樣的亂世,金子是多么值錢,為了這么小一條消息,費一角金子實在是不值!”

    鳳棲啐道:“成大事者哪有像你這么慳吝的?不過就是這么一點點金葉子,值什么?”

    高云桐說:“你道這一角金葉子少?買驢肉火燒可以買一筐!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兩個人壓低聲音吵吵著,眉宇里神飛意動,說不盡的往來眉眼官司。所幸是鳳棲男裝,還不大惹眼。

    最后她捅他一肘子:“別廢話了。曹將軍既然是磁州知府接待的,咱們只管往知府衙門那里探聽消息去。”

    “省得。那么多金子,人家小伙計已經把知府后院從管家到掌采購的小廝的名單都告訴我了,只消打他的旗號,可以在后衙探得消息了。”

    民間這種活潑潑的機簧靈動,鳳棲也不如他懂,瞥眼見他躊躇滿志的模樣,心里倒覺得他頗為有趣。

    第 119 章

    晉王鳳霈喝得半醺, 摩挲著脹痛的腦門。舉杯消愁愁更愁,他自知這次改藩是因為靺鞨人那句“禪位”,自家哥哥的猜忌只怕已經到了絕頂, 自己能在磁州勉強待下去不鬧出幺蛾子來, 就已經算是天恩了。

    可是心里焉能不犯愁呢?女兒在溫凌軍中,據說惹翻了冀王,還不知被怎么折磨著;唯一的兒子似被架在炭火上烤, 自古的廢太子能留一條命就不錯了;妻子家人全數在汴梁, 跟人質似的在官家眼皮子底下。自己一向只顧吃喝玩樂,以為是能避世, 結果是事到臨頭一個貼心能干的人都沒有!

    他和曹錚求了幾次情, 曹錚態度總是很好,好言勸慰他放寬心,但他稍有所請,曹錚就一臉為難,“這……”都要“這”半天。

    “點一盞好茶來,我中酒頭疼。”他吩咐身邊的侍女。

    侍女一絲不茍地用“七湯法”攪打茶末,七次注水, 成一杯浮著雪沫乳花的茶湯,還簡單繪了一枝蘭花的“水丹青”,戰戰兢兢送來給鳳霈飲用。

    鳳霈呷了一小口,搖搖頭嘆息道:“茶葉放太久了, 香氣不足;你的手法也偏于僵硬,未能打出乳花香來。”

    那侍女羞慚地垂手稱是。書此

    鳳霈又喝了一小口,把茶盞丟在案桌上, 嘆了口氣,盯著不遠前擺著的一盆杜鵑花, 問:“我要的新茶,有沒有?”

    侍女低頭回復:“曹將軍說……一時買不著……”

    鳳霈重重一拍桌子:“哼!他就是敷衍!”

    心里知道曹錚并不算落井下石的小人,只是謹小慎微罷了,但這口惡氣不向他撒,又向誰撒?!

    侍女怕在他身邊招惹他的怒火,小心翼翼說:“要么,奴再去知府管事的那里問問?”

    “嗯。”

    俟侍女走了,鳳霈閉上眼睛,又是愁上心頭。

    但想也無用,只能強迫自己換著想其他的事,比如昨晚知府安排招待的樂伎中有一個,洞簫吹得不錯,今日是個滿月日,正宜讓她在月下吹上一曲《望海潮》,再品些小酒,或能忘憂。

    倒沒多會兒,那侍女又回來回話,這次有幾分高興:“剛剛管事的說,弄到了一餅好茶,是專程從并州送來的。”

    “并州送來的?”鳳霈有些奇怪,但未多想,只自嘲地說,“并州不趕緊鎖城戒嚴,還敢放茶馬商人出來販茶?”

    但只想到茶,哪管他并州洪水滔天!

    于是說:“那研一些來嘗嘗。”

    好容易等點茶的過程結束,鳳霈呷了一口茶,皺眉道:“這是騙子吧?分明就是本地的粗茶,做成小龍團的模樣,但香氣完全不對,還有些苦澀!”

    氣得把一盞茶潑到地上,罵那侍女:“你怎么蠢得豬一樣?這茶炙起來的香氣不就能品出來好壞了嗎?還巴巴地弄給我喝!你是不是收受了知府管事的好處?”

    侍女大氣不敢出,好半天才在他“嗯?”的壓迫下應答:“奴不敢。是送茶的小伙計說,這是姑蘇女兒茶,奴奴聽他好像懂點行,還說到了原是何家人才點得出的好茶味。”

    她怕犯忌,悄然看了鳳霈一眼,卻見這位晉王呆呆地凝視著面前那盆杜鵑,似乎想什么出了神。

    好半日,那晉王才說:“女兒茶?茶中何嘗有這種名號?”

    但又不似發火,又過了一會兒又說:“那送茶的伙計還在不在?在的話叫進來,我要賞呢。”

    尋思著,要是故弄玄虛想騙他的,就好好賞一頓打;但要是有所指點晉王私嬖的侍妾姓何,擅長點茶,一般百姓無由得知必然是懂些情況的,當然要叫進來問清楚。

    他陰沉沉的,等侍女帶著兩個人進了他喝茶飲酒的花廳的那座庭院,更是板起面孔。

    花廳門口是曹錚派來“服侍”他的人。他聽見侍女在門口解釋:“這是給大王送茶的販子。”

    “咦,大王何時吃這些市井販子賣的茶?”

    鳳霈氣不打一處來,對著窗外喝道:“不錯,我原來是不吃這些市井販子賣的茶,但現在想喝點像樣的點茶都不能夠了,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你們問問曹錚去,他要是不放心這兩個茶販子,質疑他們的來路,只管先到知府的班房里拷問完再送過來,反正茶又不是飯,一頓沒有也死不了!”

    晉王被軟禁著心情郁悶暴躁,時不時端起大王架子拿人撒氣,大家伙兒都曉得。

    門口幾個人也只能陪著小心說:“不是……誰敢質疑來著?是怕民人冒充好貨,氣到了大王罷了。”

    鳳霈大聲嚷嚷:“我若是被活活氣死,也不會是因為他們!叫掌院的把竹板子準備好了,要是騙子,打一頓攆出去不就完了!”

    越說越火,見手邊是喝茶的瓷杯,“啪嘰”就砸在了地上。

    晉王雖說已經式微,但到底還是官家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他的兒子,雖說都傳要被廢了,但廢太子的詔書沒有下來,那就還是太子。

    何況,晉王確實是個沒野心的人,來往的不過是奇優名倡,所想的不過是紙醉金迷,絕不敢奓著膽子有所圖謀。這一點,曹錚自己也很清楚,只是管個樣子,犯不著真正得罪了他,叫人說起來自己落井下石而官家苛待兄弟。

    門口的人胡亂搜了一下兩個茶販子的褡褳和袖口,只要沒有銳器,就放進去了。

    侍女打起簾子讓兩個茶販子進門。花廳四處通透,說話聲略高一點,外面就聽得一清二楚。兩個茶販子看似很緊張,進門就跪在門前氈毯上,低低垂頭,臉都瞧不見。

    鳳霈也懶得看,他已經撩起袍擺,坐回了他的官帽椅上,盤弄著先一輪擊拂的杯盞,頭也不抬,虎著臉問:“這‘女兒茶’是怎么回事?味道也很一般,吹得倒像個真的。”

    茶販之一躬身叉手一禮,說話倒不似舉止畏怯:“不是茶一般,是要有會點茶的人。”

    鳳霈“嗤”地一聲笑,指了指自己的侍女:“我這個侍茶女使的點茶功夫,磁州城里只怕沒有人敢說比她強半分了。”

    開口的那茶販指了指身邊另一個瘦瘦小小的:“只怕不如‘他’。”

    然后推了推身邊那個,像呵斥似的:“怎么一點不上臺面?跪近前些讓大王看清楚呀。”

    鳳霈厭惡地說:“近前來干啥?臟兮兮的一身,讓你們進我的花廳已經很客氣了。”

    只說:“這茶如何點?說說看吧。”

    鳳霈眼角余光看到個子矮的那個湊過去在個子高的耳邊說了幾句話,悄聲耳語,完全聽不見,但不經意撇過的臉讓他心里一咯噔,欲叫這人抬頭讓他細看,卻又見花廳的槅扇窗外曹錚的人時不時會瞥過來瞧瞧里頭動靜。

    他還在愣怔,個子高的那位已經說:“此茶出自江南姑蘇,東山采茶女采得新茶就置于懷中,茶葉得女兒懷中熱氣,會迸發出異香,所以得名‘女兒茶’。姑蘇何氏詩禮家傳,最擅分茶。”

    “你如何知道?”鳳霈沉著臉,猶豫了一下,補充道,“姑蘇何氏,你如何知道?”

    那位說:“小人是陽羨人,離姑蘇不遠,這些大族逸事,小時候聽說過。”

    旁邊那個人出乎意料似的又撇頭望了他一眼,然后趕快低下了頭。

    鳳霈緊張得手微微顫抖,他迅速瞟了一眼槅扇窗外,清了清喉嚨,對侍女說:“聽起來是個懂行的。姑蘇的女兒茶極其講究,需焚香靜心,而后煮水調茶。這里嘈雜,便容易心躁也是你剛剛調不出好茶味的緣由。”叔此

    侍女忙低頭道:“是!”

    “到后頭禪室去。”

    侍女有些猶疑。但晉王的吩咐卻不容置疑:“讓這兩個人先好好洗凈雙手,取最清的泉水來。”

    隨后,他先拂袖離開花廳。

    禪室僅小小一間,墻上一龕,供著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前面香案上白瓷香爐里裊裊騰起稀白的煙。案前兩個編草蒲團,四周拿錦裹邊。

    鳳霈跪坐在一個蒲團上,心怦怦地跳,他低吟了一聲“菩薩!”滿心說不出的苦痛頓時漫上胸口,逼得眼眶都酸了。他對著菩薩深深泥首,不覺間淚水橫流。

    禪室的木門被輕輕敲了兩下:“晉王殿下,茶具備好了。”

    聲音刻意壓得低沉,像個還未變聲的少年,但鳳霈何等熟悉那聲音,他急急起身,揩去臉上淚痕,打開木門,等那人鉆進來,又把門闔上了。里面地方狹小,第三人也進不來。

    “他”一抬眼,鳳霈的嘴唇就哆嗦起來。但倒是少年人把持得住些,輕輕搖搖頭,把茶具擺在一旁小案上,說:“晉王殿下,小人開始燒炭煮水。”

    而且,很冷靜地揭開火爐,加入銀炭,吹至發紅,架上銀銚子。然后湊耳在門上聽了聽,這才轉身撲在鳳霈的懷里。

    “爹爹!”她的聲音悶悶的,不響,但仿佛在鳳霈胸腔里反復地共振著,震得他淚如雨下。

    “亭卿!”鳳霈也不敢高聲,捧珍寶般小心撫弄女兒的肩頭,“我不是在做夢吧?”

    打扮作茶販的鳳棲在他懷抱里搖搖頭,低聲說:“門板很厚,只要不高聲,外頭應該是聽不見的。爹爹,我也覺得自己在做夢還有回到故土的這一天!”

    “可惜爹爹我卻落得這樣不堪!”鳳霈老淚縱橫,“父女相見,倒似鬼鬼祟祟的。我身邊幾乎沒有自己的人了,連日常侍奉的女使,都是曹錚派遣的,我說了多少遍‘用不慣’,他也不肯換,只說我在并州的那些老人兒一時是沒法過來。現在我連話都不敢亂說,連看到你,一時都不敢相認!……”

    鳳棲卻比他冷靜,聽父親只是絮絮叨叨責怪曹錚的無情無禮,抱怨自己的命運不濟,她終于打斷了說:“爹爹,女兒千辛萬苦從忻州逃到磁州,是有重要的事要稟告爹爹。”

    第 120 章

    鳳霈問:“對, 之前聽高云桐說起忻州的兵燹,你被溫凌擒了嗎?他是不是一直對你不好?”

    “他對我好不好都不重要。”鳳棲說,“靺鞨對我們大梁有著極大的怨氣, 也很覬覦我們的富饒。這次打著旗號, 無非就是給入侵找個借口。”

    鳳霈很冷淡地“哼”了一聲:“我那哥哥行事陰暗,反復無常,無怪乎人家生怨氣。給靺鞨揍一揍也并不是壞事, 才叫他以后要曉得說話算話、待人和善些!”

    親爹居然是這個態度, 鳳棲一時有些無語,過了一會兒才嗔怪道:“關起門來畢竟還是兄弟, ‘兄弟鬩于墻, 外御其侮’,現在這種時候,外敵當前,也計較不得。”

    鳳霈笑道:“亭卿,你何時變得這樣迂?他把天下坐穩了,又會怎么對待我們父子、我們全家?以我們為恩人嗎?嗯?”

    “女兒不是迂腐!”鳳棲抗聲道,“我從易州, 一路到幽州,再折轉到應州、忻州……跟著軍伍奔波吃苦并不算什么,然而看到北盧皇室覆滅,偽帝和全城官貴納降的‘牽羊禮’, 看到靺鞨一路奔襲,攻城略地之后百姓焦骨遍地,乃至生不如死。沒有人能在這樣的戰爭中獨善其身。”

    鳳霈聲音放緩了些, 說:“好,即便我一句兄弟不和的話都不說, 請問,我能做什么?我能怎么辦?我現在呆在這鬼地方,他一道圣旨都沒有,就把我吊著。他要是直接賜死我,我也就乖乖去死了;他要是怕擔殺弟的罪過,想軟禁我,給個說法,我也就認了;現在這樣,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說兩句,牢騷又來了。

    鳳棲雖知爹爹的委屈,但看到了那么多焦土餓殍、死生別離,已經渾然不覺得他的委屈算什么了。

    她只顧著自己的意思說:“靺鞨冀王那一路,現在卡在并州一帶,但宣撫使關通的能耐,只怕抗不過很久;我在靺鞨軍中聽說他們要分兵兩路的消息,我和高云桐思忖過,并州一路自然是要拿下山河表里的晉地,啃下攻占中原的最大一塊硬骨頭,另一路八成是從幽燕南下,只要能攻下中山和河間兩鎮,再渡過黃河,就是一片開闊平原,到時候任憑靺鞨的戰馬馳騁,到京城就是五七日的馬程,大支軍伍急行軍也不超過十天。”

    她緊趕著說:“爹爹,曹將軍是官家潛邸的私人,他說一句,官家還是肯信的;如今這局面,越早防范越好,官家再糊涂陰暗,也不會愿意讓北盧皇家蒙羞的牽羊禮發生在自己的身上他和汴京的兩府,必須立刻知道這件事!”

    鳳霈默然好一會兒,才說:“為什么每次都要讓我出這個頭?”

    鳳棲一時又覺得氣得好笑:“曹節度使雖然是官家的人,但對爹爹總算還有敬意,爹爹這個身份告訴他不是最合適么?”

    “你一直說的那個高云桐,之前也在并州找過我,那次我為了你,當然要和曹錚鬧一通;但也不是非得事事都要和曹錚鬧的。這次,讓高云桐直接與曹錚說去,倒不好?不是讓他們倆立功么我是官家忌諱的人,這種功勞不要也罷。”鳳霈說。

    鳳棲抗聲道:“爹爹!那個救我的高云桐,是朝廷的流配犯!他為了救我、救忻州,冒險從忻州城飛馳而出趕回并州報信,被曹將軍打得一身血痕……”

    她之前并未太為他的一身血痕難過,只有些驚詫,此刻,卻突然涌上來一陣疼惜和不甘,嗓音都哽咽了:“……后來,忻州是救不下了,爹爹找曹錚鬧了也并沒有什么用。還是他鼓動了郭承恩的人闖溫凌的中軍營救了女兒,一路九死一生才從滏口陘趕到磁州。他為了什么?若說為了他自己,好好跟著曹錚,乖乖做幕僚倒不好?”

    她最后氣哼哼地說:“這樣的時刻,俱想著自家,爹爹真不如個流配犯!”

    也只有父親一向優容寵愛的嬌嬌女才敢這樣放肆地對父親說話。

    鳳霈氣得臉通紅,巴掌揚了揚卻不忍心打剛剛見到面的女兒。

    但這女兒已經立馬換了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拉著他的袖子搖了搖:“爹爹,我心里一時急,說話沒遮攔,你不會怪我吧?”

    他嘆了口氣說:“高云桐那是為了你……我又是為了什么呢?”

    鳳棲說:“爹爹是皇室的人,承平時不稼不穡也能享受封邑的福祉,過富貴的生活;在危難時不該犧牲那么一點點嗎?”

    鳳霈詫異地望著女兒,想批評她“迂”,可終究批評不出口;想責怪她不懂朝廷里明爭暗斗、自己要明哲保身的情況,可又覺得自己一向明哲保身,好像也沒有能保住什么。

    猶豫了半晌,他突然又想到了另一層,問:“誒,高云桐真是毫無私心為了你么?”

    這次輪到鳳棲臉紅了,但她嬌蠻地說:“不錯,他為了我,也為了蒼生。他是個君子,是個好人。我要嫁給他。”

    “這不胡鬧嗎?”

    “就胡鬧,就胡鬧!”鳳棲滾在父親懷里,“馬上兩國鬧翻,我這嫁給敵國過的‘和親公主’成了二手貨就沒人要了,只有下嫁給他了……”

    鬧騰了一陣,她聽見水沸滾的響聲,直起身子捋了捋額發,到茶案前炙茶、研磨,然后是注水、擊拂,茶盞里慢慢騰起雪白的乳花。她動作依然嫻熟,水丹青畫的是一幅山水。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她邊吟詩邊把茶盞遞到父親面前,“請爹爹用茶。”

    而鳳霈不免一陣悲慟,看著杯盞里那幅用乳花和茶末畫成的淺綠色的寫意山水圖,不忍喝上一口。

    “我試試看吧。”他終于說,“曹錚肯不肯聽我就不知道了。”

    他出了那坐禪的斗室,對身邊侍茶的那位侍女道:“真是上等的女兒茶,我要多買幾餅。你和節度使回稟一下,我請他閑時來喝茶。”

    曹錚對鳳霈的話是帶著狐疑的,特別是這位素來不靠譜的晉王神色篤然地撥著茶爐里的炭火,只肯說:“我自然有我的消息來源。但是遞給我消息的人怕你怪罪,不肯露面,我有什么辦法呢?你愛信不信吧。”

    “那卑職還真沒法信!”曹錚說。

    鳳霈雖然拿喬,但女兒千辛萬苦送消息過來,他當然也不愿意她一片熱忱落空,于是沉下臉說:“老曹,我和你在并州當了那么多年的同僚,你應當了解我,平素我是個不愛關心這些破事的人,但既然與你說了,自然有我的渠道,你硬是問了,甚至去查,其實就是在我這里浪費時間。”

    他拍著案桌有些生氣的模樣:“說實話,這消息來,已經是叫人擔憂至極的了!你不肯把時間花在到中山和河間這兩處重鎮去探聽靺鞨的消息上,卻寧可在我這里猜疑我、打探我的話縫兒你就是打探到了是何人與我說的這些消息,就比你的斥候在北邊打聽到的要準了?!”

    曹錚一直覺得鳳霈是個窩囊廢,聽他這句話,突然覺得自己以往也小看了他,不由肅然道:“不錯,卑職肯定要派斥候去,但消息來源是不是準確,對卑職也很重要。”

    鳳霈揮揮手說:“將軍先派斥候吧,斥候出城,我自然告訴你。”

    曹錚沒有拿捏鳳霈的法門,只好氣悶地把盞中最后一口茶喝掉了,然后拱手道:“好吧,卑職先派斥候去打探消息,然后再來向大王請教。”

    他一出鳳霈花廳的院門,就對身邊人說:“打聽一下,這幾天誰來這座別苑見過晉王?”

    腳步頓了一下,又說:“還有,親兵里派六隊斥候往黃河北岸,真定、中山和河間三郡各派兩隊,偵查是否有靺鞨軍隊在附近集結,是否有進攻的意思。”

    曹錚是個有實權的將軍,一聲吩咐下去,親兵營里立刻派出斥候往黃河邊打探消息,又有通過滏口陘往并州去的探馬;磁州知府要巴結,則自告奮勇徹查是誰混進了晉王身邊。

    當曹錚在磁州一間簡陋的小客棧再次看到高云桐的時候,高云桐正氣定神閑在當飯桌的案桌上寫字。見門被踹開,他抬頭笑道:“曹將軍,久違了,茶水馬上就好,您請稍坐。”

    曹錚冷笑道:“你好像知道我要來?”

    高云桐笑道:“小人那點小伎倆,根本瞞不過將軍。畢竟,這磁州不大,牽絲扳藤順著一查,還有查不到小人頭上的?不過,本來也沒打算瞞過將軍,只想提前些讓將軍知曉。”

    “你不能直接告訴我?”

    高云桐說:“那樣的話,將軍可能聽都不聽,先把我斬了。”

    他撇嘴聳了聳肩:“如果還顧念小人的話,也許是再打一頓,然后送回并州繼續服刑。”

    曹錚心里承認他說得不錯,要是高云桐第一時間來找他,他肯定聽都不會聽。

    畢竟這個人總是有出人意表之舉:以前的不羈且不說;在并州被狠揍了一頓荊杖后,居然投奔了郭承恩,拉了幾百人到忻州伏擊靺鞨軍,聽說還讓冀王焦頭爛額了一陣。

    但說高云桐有辯才、有帥才,但這樣的行事不照規矩來,在上者又豈能容得?曹錚自然也不能容得!

    “我今日就打不得你、殺不得你?哼!”曹錚氣哼哼道。

    倒是里屋鉆出一個瘦瘦小小、臉上臟兮兮的少年,他端著托盤,里面是三盞茶水,放下茶就開口說:“虎狼屯于階陛,曹將軍還想著怎么打殺自己人?”

    說完,大大地翻了一個白眼,眼白亮澈如映著月光的泉水,傲慢,可叫人也不生厭。

    曹錚嗤笑一聲:“你是什么人?在我面前有你說話的份兒?”

    那小廝躲到高云桐身后,探出半個腦袋,眼睛撲閃兩下,嘀咕著:“他若報的是假消息,怎么打殺都不為過;但要不是假消息呢?好歹是冒死來遞消息,應該論功行賞吧?”

    曹錚確實沒心思和他們倆計較,看了高云桐一眼:“放心,我今日也沒打算殺你,殺你也要等兩鎮的消息遞過來之后,再一并跟你算總賬。”

    清清喉嚨說:“你到我的行館去,我有話問你。”

    那小廝拉著高云桐的袖子:“那我怎么辦?”

    高云桐說:“你一起去吧。”

    曹錚拒絕道:“我是找你談些機密之事的!”

    高云桐說:“這個人懂很多機密之事,這次的消息多虧她。”

    “這是什么人?總得知根知底的。”

    那小廝又躲在高云桐胳膊后面翻個白眼:“我為什么要告訴你我是什么人?”

    高云桐一向揮斥方遒的人,竟有些拿這小廝啼笑皆非的意思,回頭低聲囑咐道:“別鬧。”

    然后賠笑道:“小人對她知根知底,且絕對信任。”

    曹錚皺著眉頭,好半天答應道:“好吧。有輛牛車在外面,你看看有沒有什么要收拾的東西,給你一刻鐘收拾完就走。”

    那小廝努努嘴指著自己端來的茶:“我點茶點了好半天呢,好歹喝一口,禮貌些嘛。”

    曹錚瞪他一眼,而高云桐笑道:“曹將軍,這茶真是點得好,您不嘗嘗一定會后悔。”

    曹錚端茶品了一口,果然唇舌芬芳,但不肯夸,又喝了一口,把那小小粗盞的茶湯喝完,杯子一撂,先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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