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鳳塵 > 120-130
    第 121 章

    曹錚回到行館時, 自己也冷靜多了。團茶的清苦在回蕩在口腔里,一如他此刻焦灼的心情。

    從靺鞨人進犯忻州開始,他就隱約覺得會有兩國交兵的這一天。雖然關通總是安慰他想多了, 說靺鞨人雖然野獸似的不懂事, 但也不敢隨意向并州這樣的大城開戰,至于黃河更是他們的天塹,靺鞨人連船都造不出來, 怎么渡河?

    高云桐的消息其實是證實了他心底里的恐懼, 而且上次高云桐和他硬杠時,有幾句話也說到了他心坎里:他曹家世代是大梁的忠臣、邊將, 頂梁柱一樣擔負著戍邊的重任。如果官家被宵小瞞蔽, 他有責任提醒。

    只是承平日久,不僅是將士們打仗的能力和勇氣大不如從前,而且不論文官武將,都更多地存了巴結諂媚官家的心思。以往但凡報了災禍給朝廷,官家都會不高興很久,最后總是地方封疆倒霉,漸漸地, 就誰都報喜不報憂了,個個升官才快。

    等高云桐到了,他摒開身邊的人,把高云桐叫進一間私密的屋子, 見那“小廝”也在門口探頭探腦的,他皺皺眉說:“既然你說他的消息準確,就一起進來吧。”

    然后親自關上門, 單刀直入地問:“靺鞨要進犯我國的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不要說他進犯忻州來往的國書上已經寫了:刺史馬靖先和知府柳舜故意欺瞞, 首先出擊,靺鞨士兵嘩然,都說不報復忻州不行。守土之人不謹慎,也怪不得野蠻的靺鞨人。但說他們要進攻并州,可有征兆?還有說他們要從幽燕渡黃河南下,這就更匪夷所思了!靺鞨已經答應交割幽燕給我們,只是還沒有交接好而已。”

    他銳利的目光看著面前兩個人:“你們到底是從哪里得到的消息?”

    高云桐說:“靺鞨軍隊從打完幽州過來一路就疲憊缺糧了,云州又久攻不下,自然就動了往南劫掠的心思。

    “他們攻打忻州在前,馬靖先逃跑在后,談何‘首先出擊’?后來靺鞨砍了馬靖先手足,虐殺我朝廷的命官,威脅忻州給糧。忻州給了兩回發現無法饜足所欲,才知道不能再讓步下去了,即便是這樣,也是防守為主,何嘗主動出擊?”

    他冷笑了一聲:“這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說實話,忻州的軍力,也不堪和溫凌一戰。”

    曹錚不說話,顯見得是在思索。

    然后又看了看那個瘦小少年,問:“你又有什么機密的消息?”

    那少年不胡鬧的時候,一雙烏眸沉璧一般,又靜、又慧,此刻聽他問話,立刻轉眸看著曹錚:“我在冀王軍營,聽說靺鞨人要‘分兵兩路’,前此拿下幽燕的時候,溫凌的兄弟幹不思一直是東路大軍的主力,這個人又快又莽,若是不拔城池,繞過河間和中山直接奔襲,一渡過黃河,十萬騎兵十日內能到汴梁;前鋒可能更快。”

    曹錚說:“慢來!你說……你在冀王軍營?”他瞇了瞇眼睛:“你?在冀王軍營?你是什么人?被捉拿的民夫?”

    他再次打量:軍隊急需民夫的時候可能不會太挑揀,但斷不至于找個瘦弱得跟女子一樣的少年就不怕推不動大車、扛不動米袋?

    高云桐悄然瞥了鳳棲一眼。

    鳳棲是作為和親公主送到靺鞨去的,所以他一直勸她還是藏一藏身份,以免被責難“女子背夫而逃”,甭管什么兩國交兵、命懸一線,女子不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就是失貞、不守婦道。

    這里勢必要找個借口圓過去。

    但鳳棲弛然一笑:“曹叔叔,我七歲之后就不出二門了,您就沒在晉王府見過我了,估摸著認不出來;但我小時候,你就沒抱過我?”

    她掏出一塊手絹使勁擦了擦故意涂在面上的鍋底灰。屬次

    在曹錚瞠目之時,她嘆息道:“本來呢,我也是應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但是我在溫凌軍中得知了他們靺鞨要南犯的消息,這種時候,娶嫁之約算什么?生我養我的國是大梁!我只肯認我是大梁的女兒!”

    曹錚好半日才沉沉點頭:“臣想起來了……怪不得一直覺得有些眼熟。”

    他喉結上下滾動著,最后抱著頭悶聲不響,只是不斷嘆息。好久好久才說:“先等斥候的消息吧。”

    鳳棲說:“等歸等,忻州的消息不妨先上密折讓官家知道,我打探來的消息,即使不確,讓官家心里有個準備也好。”

    “兵馬一動,軍費無算。”曹錚說,“國庫里但凡拿得出這么多軍費倒好了!”

    但也說:“密折,我會寫的。”

    曹錚悄然看了看鳳棲,心里忖度:上次聽說冀王攻打忻州的理由之一就是冀王妃逃婚,如今看來好像也是真的。各執一詞,也無法分辨,但不能讓這位郡主離開磁州自己的管轄圈里,萬一將來有需要和靺鞨談判,他們要人,自己這邊也須拿得出人來。

    他換了平和些的笑臉,對鳳棲說:“燕國公主這段日子受苦了吧?高云桐這個賊配軍,如何能這樣伺候公主殿下?”

    瞪了高云桐一眼,然后又笑道:“晉王在知府家的別苑里暫住,空屋子很多,公主不妨與晉王團圓吧?”

    鳳棲看了高云桐一眼,指著他問曹錚:“那他怎么辦?”

    曹錚一愣:“他是下官治下的流犯。”

    鳳棲笑道:“他一向服侍我服侍得好,曹叔叔把他撥給我使用吧。”

    曹錚在人情世故里打滾幾十年了,當然覺出一些不對勁來,眼角余光看見高云桐一副硬憋著笑與氣的模樣,眼神里閃爍曖昧。

    他愣了愣心想:這兩人不會有了什么路數?

    又想:那豈不是有點糟糕?

    于是半開玩笑地說:“他那么會服侍公主,倒也可以援漢代的例改判腐刑,贈與公主為府中宦。”

    鳳棲掩著嘴笑道: “好呀,好呀。”

    高云桐臉色則頓時黑沉下來,勉強扯了一笑說:“曹將軍說笑了,我朝法典里有‘笞杖流徒死’,沒有腐刑這類酷刑;自西漢以來,除了南北朝時北方蠻族或還有腐刑,其他歷朝歷代也沒這項酷刑了。”

    見鳳棲還在掩口葫蘆瞎笑,真是氣得手癢癢,但在曹錚面前不敢放肆,只能苦笑道:“再說,小人還未娶妻生子。雖然是流犯,將來承將軍的恩典,或能娶個勤勞樸實能干的農家女子,生一窩孩子,也不算對不起祖宗了。”

    鳳棲笑容凝固,但也不能讓曹錚看出來她的心思,所以故意不屑地挑挑眉。

    曹錚說:“公主要任用他,原是他的福分,不過下官這里還有幾件事要問話,今日先請公主回晉王那里,改日再讓他過來伺候。”

    鳳棲說:“可剛剛收拾行李的是他,我不曉得我的東西給他放哪里了,讓他先送我去我爹爹那兒,再來請曹叔叔問話,可好?”

    曹錚只能答應。

    還是來時的那輛牛車,里面堆著幾件行囊,如果放下車簾就一片昏暗。

    兩個人鉆入車廂,高云桐說:“攏共就三個包裹,兩個是你的,一個是我的。我可告訴你了,我的東西我拿走。”好像準備要走。

    鳳棲說:“慢來,我的包裹里是兩套男裝,還是農人裋褐,你覺得我到了我爹爹身邊,還穿這些?你拿走吧,我不要。”

    “我也不要,太小,穿不下。”

    “那就扔掉。”鳳棲毫不讓步,“你去扔。”

    高云桐任她撒潑,點頭不多言語。

    鳳棲又說:“還有一件事更好笑了,你包裹里的那些金葉子,好像是我讓你幫著保管的,怎么,現在分包裹它們就歸你了?”

    高云桐說:“我還給你就是了。倒像我貪圖你細軟財物似的!”起手解其中一個包袱。

    “慢來!”鳳棲說,努努嘴,“不放簾子,讓所有人都瞧瞧值錢東西在哪兒?”

    高云桐放下車簾。

    車里只有板壁的縫隙透進來的一道一道的鵝黃色的天光,打在兩個人的臉上、身上,也是一道一道的。

    心有靈犀似的,都是又氣又笑的模樣,都明白剛剛互相地擠兌、作死是為了什么。

    鳳棲先在他胳膊上擰了一把,壓低聲音道:“勤勞樸實能干的農家女子在哪兒呢?原也只有你配得上!要不要我為你留心留心?”

    男人則一把把她抱過來箍緊在懷抱里,先擰了一把臉蛋,唯恐留下紅印,沒敢太用力,但緊接著就毫無窒礙地擰了一把屁股,力道足以使她麻麻痛痛,扭著小腰兒撲在他懷里躲避,還輕輕地叫了聲“哎喲!”

    接著,又捶打著罵他:“你和溫凌一樣,殘暴無情!”

    “不知道是誰想著把我閹了做她的侍宦!”他咬牙切齒的,“‘殘暴無情’這個詞我不配領,原璧奉還。”

    鳳棲埋首在他胸口,“咯咯咯”地自得地笑起來。

    于是乎,惹得又挨了他不輕不重的一掐,趕緊伸手去護痛:“我全身都有傷呢,你可別亂掐,疼死了。”

    “既然那里也有傷,為何上次不喊我上藥?”

    她臉紅撲撲的,反正埋在他胸前仗著他看不見,聲音低細卻不乏蠻橫凌厲:“誰叫你那么遲鈍,‘肉’都吃了,還不曉得我身上哪里有傷?”

    反正都是她的理。

    高云桐上次給她又是捏、又是親、又是激將、又是挑逗,腦袋一熱,直搗黃龍,哪里顧得上慢慢品鑒欣賞。

    現在氣憤之余,又有些心疼,有些好奇,只可惜這大車外有人,說話、呼痛都只敢輕聲輕語。

    因而那些萬千言語、萬千情緒只能付諸于行動,懷里趁手抱著,騰出一只手捧起她熱乎乎的臉蛋,堵著她胡亂怪罪人的那張嘴。

    這偷情般的刺激感,看似悄無聲息,實則驚濤駭浪。

    直到外頭人不耐煩地敲敲車壁:“不是說包裹不多,分好了沒?”

    兩個人分開,高云桐說:“行李確實混在一起了,一時找不清,還是我送公主回晉王那里,慢慢分分清楚吧。”

    鳳棲則帶著威嚴道:“走罷,沒的耽誤了那么多時辰了!”

    只有兩個人自己知道,那胡亂散開的包袱和衣物,被纏綿的吻摧折到全是褶皺;兩個人嘴角亮晶晶的一痕,被掏出來的絹子不動聲色地拭去;皮肉上互掐留下的微微麻痛,隨著牛車的顛簸而消退為癢酥酥的滋味。

    前往晉王公館的一段路,有滋有味,只嫌太短!

    第 122 章

    晉王公館是磁州知府的別苑, 地方不大,也自然沒有晉王府應有的氣派。

    鳳棲下了馬車,見已經是進了二門了, 大方落落地對高云桐說:“包裹你替我拿著, 送到屋子里再分。”

    雖然穿著一身小廝的衣衫,氣度上已經又是郡主了。緩行在中庭的小道上,說:“我先拜見爹爹去, 知不知道哪片院子是分配給我住的?”

    晉王鳳霈見過了女兒, 因覺得說話不便,只點點頭道:“如今府里能用的人不多, 還是仰賴磁州知府撥給的一些。東南那片光照最好, 歸你住。你先回屋洗沐,晚上爹爹給你擺小小一桌接風宴。”

    鳳棲笑道:“女兒身為陛下親封的公主,如今歸寧回家,不如叫曹錚將軍一道來?”

    鳳霈這一陣正和曹錚鬧騰了好幾場,原本維系的關系早就壞掉了。他張了張嘴,想怪她太張揚,但又想這女兒一直頗有主張, 此刻她眼眸里若有機鋒,還是就依了她吧。

    雖然條件遠不如晉地的王府,但對于一直奔波在外的鳳棲而言,能睡在床上, 能穿上絲緞的衣裳,能有足夠的水洗沐,就已經是福分了。

    洗完澡, 兩位侍女一個給她的頭發抹上香膏,一個用香脂給她擦手腳皮膚。

    頭發還不覺什么, 侍女擦到鳳棲的腳底的時候,神色有些詫異。

    鳳棲說:“是不是生了好多水泡和硬繭?”

    “是呢。”侍女賠笑道,“公主一定吃了不少奔波之苦吧?”

    鳳棲說:“是啊,但這根本不算什么。剛剛洗澡沒讓你們服侍,不然,你們還會看到我全身都是淤青淤紫,三道見血的鞭痕,一道割裂皮肉的箭傷,都不知道能不能再消退了。”

    侍女咋舌:“這……是靺鞨人弄的?”

    鳳棲想到溫凌,面色沉沉的,許久才“嗯”了一聲。

    瞥見兩名侍女也是極為驚詫的模樣,大概在心里罵那些靺鞨人都是禽獸。

    真正禽獸的樣子,你們這些生活在承平之地的姑娘們還沒見過呢!

    鳳棲只覺得口中苦澀,幽州、應州、忻州……她所親見的那些苦難,希望遭逢的人越少越好。

    晚上,曹錚很給面子地趕到晉王府上,還帶了兩壇好酒和送給鳳棲的六匹春絹、兩匹錦緞和一套胭脂水粉。

    他存心修好,笑瞇瞇的時候不像個武夫,先對鳳霈和鳳棲兜頭一揖,說了些父女平安團聚的吉祥話兒,又道:“一路上燕國公主真正吃苦了,接下來一段在磁州,好好保養身子。”

    鳳霈既是主家,少不得也一臉的笑,上前扶掖道:“曹將軍怎么這么客氣!以后我們父女還要仰賴將軍。請,請,請”

    鳳棲瞥見父親還叫了當地的歌舞伎,矜持地陪著喝了一些甜醴,聽了幾套曲子,不覺已經到了二更。她左右看看,暗示說:“曹將軍,今日薄酒粗菜,叫您笑話了。可能還沒填飽肚子呢?”

    曹錚自然省意,點點頭說:“哪里!不過酒也三巡了,吃點湯飯吧。”

    揮退了那些歌舞伎,等侍女們端上熱菜、熱飯和熱湯,再次揮手:“你們也都下去吧,不需要服侍了。”

    鳳棲單刀直入道:“曹叔叔,恕我僭越,官家這次給我爹爹改藩,大概是因為靺鞨的離間計吧?”

    曹錚垂頭喝了一盞酒,想好后才說:“官家的天心,揣測也無用。”

    他對這些說辭一直油鹽不進,有自己的主張。

    鳳棲也不執著于游說他,只說:“曹叔叔有密奏之權,想必已經把如今的情形告訴了官家。您不妨再告訴官家,我與靺鞨冀王鬧得很僵,夫妻是再做不成了的。”

    曹錚不由抬頭問:“為什么事鬧僵了?以至于夫妻都做不成了?”

    又勸道:“不過恕臣說句乖張話,小夫妻里磕磕絆絆也是正常的,兩國風俗不一,一時不習慣也是正常的。公主身負著的是和親的大任,該忍的還是要忍一忍,也是全夫妻之道。”

    鳳棲一聽他的話鋒就明白他的意思:如果能夠讓女子替國受難,對男人們而言當然是最惠而不費的事代價最少。所以也自然是曹錚對官家和國家最容易付出的忠心。

    于是她苦笑道:“我愿意忍,冀王卻已經視我為奇恥大辱。”

    “這……又是為何?”

    曹錚問完,心里就隱約有些明白過來,臉色都變了:“難道……是……是那個姓高的賊子?!”

    這兩個人做一路走,而且在面見他的時候眉梢眼角的風情點點,哪個看不出來!曹錚只是沒敢往上面想罷了!

    鳳霈也驚呆了,上次女兒也有這一說,他真以為她只是在自己面前未能得償所愿,所以撒嬌撒癡;他的女兒是堂堂公主,至不濟也是鳳姓的宗女,真正的金枝玉葉,那個小子功名都不用談,連正常百姓都不是,就是個流犯!

    他不由也吹著胡子問:“什么?!那個高云桐?他怎么你了?”

    鳳棲早有計較,只是垂頭面無表情地說:“話說得太直白不好吧?爹爹和叔叔都是過來之人。”

    又說:“唯今兩條路,一來呢,直接拿我們兩個人去忻州給冀王賠罪,我們兩個人自然死無葬身之地,只是也未見得叫我大梁就有了國格,也未見得靺鞨人就不覺得恥辱、不想著報復,反正,一來二去的,天下皆知我對不起冀王,大梁對不起靺鞨。”

    這話細品,意思很狠,鳳棲的膽子也是極大:這是拿了自己的丑事來威脅,如果曹錚把她送還靺鞨冀王,溫凌殺她得拿出理由昭告南梁,說不定丑事就抖落出來,最后又增了南梁一宗罪其實于靺鞨并非大事,但對于講究“三貞九烈”的南梁來說,會自感是奇恥大辱。

    曹錚臉色和鳳霈一樣難看。他們倆默默地喝了一會兒酒,還是曹錚開口說:“燕國公主這話有點道理。可是,若冀王問我們要人怎么辦?”

    鳳棲說:“援忻州的是郭承恩的人,靺鞨中軍營中救我的是高云桐,黑漆漆的夜里,又沒有穿大梁的軍服,說‘沒有’,死不認賬不行么?他問大梁要燕國公主,咱們就不能倒打一耙問他:把好好的一個和親公主弄到哪里去了?”

    這是個無賴的做法,但也不是不行。

    兩個男人又低頭下來喝悶酒。

    曹錚好半日才說:“那先這樣吧,也等等斥候的消息再說。不過高云桐真是膽大妄為,這次決不能再便宜他了!押解他到廂軍里,補上杖責,開發做苦役,好好吃些苦頭!若是靺鞨要問責,就送他的人頭去吧!”

    鳳霈亦說:“是呢!這小賊不能不重處!”

    看了女兒一眼,越發覺得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恨得不行。

    鳳棲不說話,低頭喝了一口甜醴,那滋味兒蜂蜜似的濃醇,帶著淡淡的酒香,微微有些上頭。

    曹錚看向鳳霈:“那么,晉王,請把高云桐交給卑職吧?”

    鳳霈眨巴眨巴眼睛,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怎么問我要人?”

    又望向鳳棲:“亭卿,高云桐送你進府的,然后安排在哪兒了?”

    鳳棲若無其事地抬起頭說:“哎呀,他又不是我的奴仆,他送我進來,又騎上他自己的馬,帶著金子就走了。”

    “去哪兒了?”

    鳳棲一臉無辜:“我也不知道啊,這會兒應該出城了吧?”

    她不動聲色低頭喝酒,余光瞥見兩個男人氣壞了的模樣,心里不由暗笑。

    酒杯中光滟滟的,折射著屋子里四角宮燈的淺黃色光。她雖然看不見他騎馬飛馳的身影,但心知磁州管轄不嚴,他已經趁她的接風宴時離開了。

    按計劃,他應該往北去了,運氣好的話能趕上郭承恩的隊伍。

    未來一片茫然未知,他們只能分開,各奔前路,以期重逢。

    鳳棲在接風的酒宴上淡然地在兩個男人憤怒的目光里淡然地品著手中一盞殘酒,好像渾然不覺她的膽大妄為是多么嚴重的錯誤。

    而當她帶著醉意被侍女扶回屋子里,聽見曹錚在若遠若近的地方吩咐:“九大王,院門還是鎖上吧?防著萬一有宵小進來?”

    鳳霈沉默了一會兒說:“鎖上吧,但我要一把鑰匙。”

    曹錚說:“是,卑職叫人給大王配一把。不過大王住的這座別苑,卑職也要加強些守衛,免得有人擾到大王。”

    鳳棲側躺在枕上,不知是不是酒的緣故,倏忽滴落兩道淚。

    鳳霈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多謝曹將軍。”

    曹錚可能是不好意思了:“大王需要什么供給,只管吩咐卑職。”

    鳳霈說:“還要什么呢?呵呵……我等圣旨吧!”

    “也不至于……”

    曹錚頓了頓,嘆口氣:“唉,如今多事之秋啊!”

    “是啊……”

    鳳棲用被角擦了擦眼角邊繃住皮膚的淚痕。突然覺得孤衾單薄,是從來沒有過的孤單滋味身邊有很多侍女,但就是骨子里生出的孤獨來。

    她接下來過了錦衣玉食的五日時光,毛糙的頭發重新變得光潤,曬得發紅的皮膚也漸漸恢復了白皙細膩,身上穿的是新做的錦繡華服,傷口被細心地照料,只余下淺淺的痕跡。

    但內心遠沒有之前逃亡的路上充實,擔憂是一樣的,甚至更多。可除了在這深宅大院里百無聊賴地待著之外,一點作為都沒有。

    直到有一天她正在緩緩地調香時,聽見所居院落的門鎖被人飛快地打開了,而后是爹爹喊她的聲音:“亭卿,曹將軍有事找你,你方便么?”

    鳳棲陡然來了精神:“方便!請曹將軍進來。”

    曹錚很快進了她的屋子,鳳棲見他穿著的是一身襯在札甲里的襜褕應該是剛剛脫下甲胄就趕來了,尚不及更衣;而面色凝重,還帶著悲戚之感。

    她知道,她的消息印證了。

    雖然千里迢迢就是為了遞這樣的消息來,但是真的來了,那種擔憂和恐懼絲毫未少,甚至因為一點點縹緲的幻想也破滅了,她也產生了相同的悲戚。

    “曹將軍……”

    曹錚嘴角顫抖了半日,終于說:“你和高云桐傳來的消息沒錯。靺鞨軍隊主力,以幽州和涿州為大本營,已經集結完畢,大隊騎兵已然飛馳過了白溝河(1),雄州和霸州的水長城(2)廢弛已久,此刻唯有閉城困守而已,連往朝廷的消息都傳不出。”

    鳳棲凝然地看著他,一句話不說,等他繼續。

    他似乎無比悲慟,隔了一會兒平復了心情后才又說:“渡過白溝河的船只都作為輜重往南運送,大概是要渡黃河。如果朝廷肯迅速出擊,或許還能阻隔一下。但是”

    他停頓了好一會兒終于又說:“關通那個閹豎!在并州張榜宣告說:汾州援軍將至,大開城門準備迎接援軍。結果自己以此借口夤夜逃出了并州城,連城門都忘了吩咐關。冀王溫凌的小支巡騎兵發現了,攻擊了一波,還好并州的城門衛士拼死扛住了,把城門關上了。現在城外青苗未拔,麥熟后正好做溫凌的口糧,讓他可以慢慢和城里耗著。”

    他最后氣憤地一拳狠狠砸在墻上:“我要參關通!往死里參他!他逃我都可以忍,可是逃都顧頭不顧腚,把并州置于危險中,實在是愚蠢至極!”

    他在并州做節度使做了幾十年,對這座城感情深厚,如今被關通這樣糟蹋,把城池陷于危難之中,如何忍得!

    鳳棲見他眼中盈盈淚光,她幽幽說:“參他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第 123 章

    最重要的事是迅速往汴京報信, 讓禁軍做好抵抗的準備,朝廷西軍也比較剽悍,召來勤王也能增加勝算。

    曹錚定了定神, 說:“上次的密奏我已經在四天前發往京師了, 新的線報今日剛達,帳下幕僚也已經在奮筆疾書,今日會發八百里加急到汴梁, 官家兩日就能收到。但我還是擔心……”

    擔心什么, 大家都心知肚明。

    戰場上機鋒瞬息萬變,好的將領要綢繆預判, 都是很不容易的事, 何況是在千里之外遙制!

    但南梁因得天下于軍閥割據中,深知地方一旦擁有了兵權,再有財權,就能架空政權,各自為政。所以在官制上疊床架屋,搞互相牽制,特別是武將, 不得官家的命令不許輕易出兵,否則就算“別有用心”,命都可能送掉。曹錚當然深諳此制,為難也就為難在這兒。

    而鳳霈終于冷哼一聲:“你錯了, 八百里加急兩日能到汴京,但官家不一定兩日就能收到萬一他聽聞‘天下太平’,又在聽著章誼作的青詞, 閉關修煉他的道法,一封軍報, 五六日也不一定能夠上達天聽,到時候,靺鞨人該渡河渡河,該攻城攻城,還等著不成?”

    鳳棲亦添油加醋一般說:“啊,還這樣啊?”

    又說:“我看那察王幹不思是個莽人,但莽法子也有優勢。他之前跟在冀王身后作戰,從無懷柔,也懶得攻城,基本是派一批人作勢困守城池,然后重騎直入腹地。他也不打算掠地自治,就是撈多少錢糧、搶多少男婦就算多少。靺鞨人起先是想報仇,哪曉得一路這么順利!”

    曹錚心知這父女兩個一唱一和,但都說得對。

    但這決斷對他而言太難了!幾近于背叛!

    他繞室彷徨,好半日停下來苦笑:“大王,公主,卑職可算是明白那高云桐了!”

    鳳棲閃閃眼睛看看他:這關高云桐什么事?

    曹錚很快解答了她內心的疑問:“高云桐被押解并州報道時,卑職頗為好奇:一個文弱的太學生,不好好讀書求功名,犯了怎么樣的大罪過受軍流之刑?又好奇:他又是哪里能得到九大王的‘八行’為他說請?

    “于是核查流配犯時特為注意了他,備好了帶血的荊杖想看看這個人有多大的膽子。判完脊杖,其他人都是哭哭啼啼、癱倒一片,挨打時哭爹喊娘、不停求饒。我看他氣定神閑,問他‘不怕么?’他說‘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

    “今日卑職卻想:這話,是他在指點我啊……”

    曹錚也五十左右的年紀了,烏發烏須,曬得黝黑的臉上刻著好些皺紋,眉間嘴角尤其深。

    此時鳳棲看他,他下頜堅毅,兩道騰蛇豎紋仿佛巋然。

    “曹叔叔……”

    曹錚深吸了一口氣:“如今危難臨頭,也顧不得了!”

    轉臉對晉王說:“磁州知府是個實誠人,大王與他可共守滏口陘關隘。卑職馬上趕回并州,收拾關通的爛攤子。卑職也寫了幾封信給中山、河間的知府、各軍鎮的將軍,即便不能立刻調軍,也要先堅壁清野,割斷靺鞨的補給。他若攻城,勢必損失慘重,他若不敢攻城,直接飛馳汴京,那么孤軍深入之后便是我們斷他后路之時!”

    這番計較才是正理!

    鳳棲不由笑了笑,對曹錚點了點頭。

    但鳳霈皺著眉說:“磁州離真定府不遠,而真定府已經到了黃河邊界、兩軍交戰的必爭之地,我怎么覺得有點懸啊?”

    大概怕曹錚和鳳棲嫌他懦弱,他趕緊又加了一句:“我自己倒也罷了,我女兒豈能在這里臨危?若是靺鞨人問罪于她,朝廷臉面何在?!”

    鳳棲簡直怒其不爭,說:“爹爹,女兒不怕!要是靺鞨人兵臨城下,刀子繩子井,我總有辦法!”

    曹錚亦說:“大王,磁州現在還是安全的。”

    晉王虎著臉不說話。

    曹錚也有點著急:“大王,臣此刻已然是違背了皇命,若是再把大王往別處送,自己又不能陪同,豈不是”

    “縱虎歸山”四個字說出來太難聽,他憋住了沒說,臉色也不太好看。

    鳳霈一聲冷笑:“我要回并州。我不要呆在這陌生地方。”

    “并州如今已經被冀王環圍,最危險不過!”叔辭

    “那我就回汴京!我家人都在那兒。”

    曹錚對他的作死簡直無語,終于沒好氣說:“大王大概不知道,太子失德,已經被蘭臺參奏,廢為延陵郡公,交由伯父吳王看管。”

    鳳霈面色沉重,但也還冷靜,問:“失德?罪狀是什么?”

    曹錚說:“太子七項大罪,為主是勾連靺鞨,妄圖自立。”

    鳳霈冷笑連連。

    曹錚嘆口氣說:“這是官家最忌諱的事,言之鑿鑿俱在靺鞨發來的國書里,你替官家想想?”

    鳳霈偏不按他的話風接話,自顧自說:“也好,這次靺鞨來侵,天下人就知道這是離間之計了!”

    官家的錯判天下皆知,他的愚蠢也天下皆知了!

    曹錚心想:即便是知道離間,天子畢竟是天子,鳳杞的太子之位肯定還是保不住,只是鳳杞的名聲不至于那么壞罷了。

    于是他又說:“其他的么,無非是才德方面的缺失,特別是太子延陵郡公曾嬖幸教坊司女子,不顧國體私藏于外,也是一樁重罪。”

    這必是說何娉娉了,但鳳杞愛何娉娉是一碼事,藏何娉娉于并州卻是因為鳳霈的“奇思妙想”而不得已的反制,是另一碼事。

    鳳霈當然不會覺得這是他自己的問題,只見他眼角噙兩滴淚,冷笑道:“他每日家把皇庭大內做了道觀一般,就又有國體了?后宮佳麗無數,只因他聽信那些牛鼻子道士的‘采納閉固’的兼修之道,弄垮了自己,幾十年間連個公主都生不出來,就又有國體了?!”

    “大王!”曹錚怫然色變。

    鳳霈亦不示弱,拂袖道:“哼,他把我的兒子置于那樣的位置上,本來就居心叵測。”

    “那大王也不能回去!”曹錚終于被他激得撕破了臉,一掌拍在案桌上:“如今什么時候!大王能不能不要添亂了?!卑職豈不是從小看著延陵郡公長大的?這次原也想著能求求情,畢竟……”

    他吞下了半截話,深深長嘆:“卑職是不是個愛落井下石的人,大王這么多年不知道么?!”

    他懶得與鳳霈繼續胡攪蠻纏,看了看鳳棲。

    鳳棲何等精靈,替父親撫了撫背,埋怨道:“爹爹為哥哥著急,也不該急壞了自己的身子!靺鞨的離間詭計,這次南侵過來,大家自然都能想明白了;哥哥與何娉娉的事,是兩情相悅,也談不上道德敗壞官家宮中也有出于教坊司的美人哥哥只是被拿出來做文章罷了。”

    最后說:“這些都好昭雪的,爹爹平平氣,趕緊坐一坐,女兒給您點茶去。”

    曹錚也不愿再在鳳霈面前呆著,叉手一躬:“卑職告退。”

    到了門口,鳳棲叫住了曹錚:“曹叔叔剛剛是不是有什么話不大好說?”

    曹錚輕嘆一聲,倒覺得鳳霈這個女兒比她爹明智、清醒、好伺候得多,低聲道:“卑職真的是想幫太子的!杞哥兒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和大王一樣,心思并不壞,亦不會成為官家的威脅。這次特為把何娉娉從并州悄悄帶出來,沒敢叫大王知道,原是想著到京里何娉娉總可以為太子辯白二三,雖不可能復位為太子,總也少些罪愆。如今情勢瞬息萬變,我回并州須疾馳,肯定不能帶個嬌弱的教坊司歌伎,交給大王我也不放心,現在也不便送往汴京。只能請郡主先關照些。”

    曾經還想過把自己的女兒嫁給鳳杞,現在世事滄海桑田般劇變,也不敢再想這一條了。

    他尚不知道何娉娉與晉王家的千絲萬縷的關聯。

    鳳棲也愣了一下,本能地反感那個與自己有些血脈關系、卻天上地下的教坊司小姐。但現下只能先答應下來:“何娉娉在哪里?”

    曹錚說:“何娉娉傲慢卻又嬌媚無比,來的時候說她寧愿待在磁州的教坊司里,環境熟悉。卑職尋思那也未免太不要臉面了,萬一遇到個急色的男人可怎么辦?所以沒肯,單獨賃了一套屋子,聘了一個粗使女使服侍,也不許她出門。離晉王公館很近,步行都不需半刻鐘,牛車更快。”

    “那大王還鎖著我么?”

    曹錚苦笑了一下:“卑職能鎖得住誰?現在已經吩咐磁州戒嚴,一概不許進出了。”

    也就是小范圍不鎖了,大范圍鎖著,以防晉王等人潛逃。

    “現在最想知道的,是溫凌其人。”曹錚問,“請公主指點,在這種狀況下守并州,要特別防著他什么?”

    鳳棲說:“溫凌作戰經驗豐富,動心忍性,是個厲害的對手。現在不知道關通把并州糟蹋成什么樣了,如果并州還有存糧,閉城死守,溫凌帶著的一幫疲兵肯定很費力氣靺鞨人打野戰多,尚不熟悉借助城池養兵的策略,所以在忻州大概率是竭澤而漁,忻州很難作為他們的長久補養。”

    曹錚點點頭:“不錯。他們從忻州送了整整一百箱人耳朵威嚇并州,粗略算來,少說也是十萬人!”

    他氣得手開始發抖,深吸一口氣平靜了自己的心情:“關通是嚇跑了,但這嚇不倒我!我要叫并州軍民知道,一旦并州守不住,就是一樣的下場,所以,必須死守并州!戰死到最后一個男兒,也不能棄城!”

    鳳棲倒生出了幾分敬佩,對曹錚叉手一拜:“曹將軍不愧是世代忠勇家傳!”

    曹錚避開她的禮,苦笑道:“公主一路艱辛,下官豈不能想見?下官豈能不如個女兒家的勇氣?”

    鳳棲又說:“我還曉得一點:溫凌和弟弟幹不思,都是靺鞨國主信賴而領軍在外的兒子。但溫凌和幹不思的關系卻并不太好,猜忌很多。幹不思勇莽,卻有母族在背后支撐,溫凌沒有,所以性子也是更警惕狐疑的。現在溫凌啃并州這塊硬骨頭,士卒死傷多,也極其辛苦;幹不思卻靠著溫凌拼命打下來的幽燕幾城,占著哥哥的現成便宜,打一馬平川的河北之地。”

    她忖度了一下才又說:“說溫凌心里不氣不妒忌,我覺得他那小心眼也不可能。”

    曹錚若有所思。

    “只差有人給他們兄弟間燒一把火。”他說,“若是溫凌厭棄攻打并州,而想往東路來爭功,并州就能保住了。河北一帶因為兩路兵馬并不齊心,說不定也能找到反擊的空隙。”

    他不由又給鳳棲一揖:“謹受教!”

    心里突然想:這樣聰慧勇敢的女孩子,若真毀于靺鞨人之手,可真是太可惜了!

    這念頭不過一閃而過,畢竟他還有更多重要的事要處理。

    第 124 章

    溫凌心態確如鳳棲所揣測的, 看似強悍,內里已經千瘡百孔。

    他拿下屬于北盧的應州很順利,但緊跟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下屬于南梁的忻州。

    南梁的官員、軍隊管理無能, 但更多人的骨子里似是有一股韌勁, 初始慌張,很快也能調整狀態,雖然最終不敵, 但過程中靺鞨軍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屠城時忻州軍民已經沒了反抗的能力, 但面對屠刀,那一雙雙眼眸里的憤怒和仇恨, 讓溫凌也暗暗心驚。

    與之相似的是那位南梁和親來的公主, 嬌小柔弱得讓他感覺自己一指頭就能碾死她,可她亦是這樣的有韌勁,始終沒有屈服,也始終沒有動心。她臨去時決絕地一跳,讓溫凌的腦子“嗡嗡”了好久,好久以來夜晚中都會被關于她的噩夢驚醒。

    沒有人知道,無數暗夜里就是溫凌最脆弱的時候。

    他無數次夢回鳳棲和他的最后一面, 夢里的他像個孩子那個曾經失去母親的自己流著淚對鳳棲說他再也不會打她了,再也不會嚇唬她了,希望她不要跳下臨水的高崖,希望她不計前嫌, 好好跟他過日子,他愿意在白山黑水神面前許下誓愿與她合巹,什么都不計較。

    他也不想再打仗了, 由內到外的疲勞和心累早已讓他苦痛不堪,只有夢里他才可以把父親的圣旨和各地的軍報撕個粉碎, 拋撒得到處都是。

    但是早晨被軍鼓催醒,他睜開眼又恢復了理智,并對夢中的自己嗤之以鼻。他是有多懦弱,才會對一個敵國的女子和顏悅色、愛不釋手?他是有多無能,才會對接下來并州大戰心生倦怠?

    他會立刻從地榻上蹦起來,在親兵的幫助下穿上甲胄,步履橐橐地到軍營各處巡視。

    忻州存糧不多,殺掉那么多軍民百姓也省不出多少口糧供給他的軍隊。他必須盡快拿下并州,并州是平原、是要塞、是通衢,富庶得要命,多養活他的四萬軍隊一定不是問題。

    果然,溫凌的父親也來了旨意,再三要求他攻克并州、不惜代價。

    但他隨后又看到了父親的謀士漢人劉令植的手書信箋,信上封著羽毛,用文縐縐的語言,字里行間透露的消息是:勃極烈會議商討由幹不思主攻東路,拿下南梁京城汴梁之后居功甚偉,有極大可能被立為太子。他一邊勸溫凌稍安勿躁,一邊也隱晦地告誡溫凌不要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是溫凌的恩師,原是個南梁不得志的舉子出身,后來為靺鞨國君重用,成了勃極烈的謀士,他了解南梁,樂于為靺鞨出謀劃策,而且幾次謀劃都成功了,深受靺鞨人的信任。

    然而溫凌越發煩躁。他到主帥的營帳中,仔細地審看沙盤和堪輿,最后問自己的幾個幕僚和副將:“并州東城似乎稍微弱一些,能不能強攻?”

    幾個人都搖著頭:“并州軍比忻州軍要強悍,而且之前做足了準備。南梁的宦官監軍叫關通的逃跑時,門都沒關,可我們攻進甕城就死傷了數百人,最后還是沒來得及卡住城門門軸。若是用攻打忻州的方式強攻,得等并州的守軍沒有戰斗力了才行。”

    要等守軍沒有戰斗力,要么是兩軍消耗打硬仗,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對溫凌是不劃算的事;要么就是圍困城池,斷其供給,等守城軍隊餓到不行了,再發動攻擊,但并州有多少存糧還未知,溫凌的軍隊卻快扛不住了。

    “并州太大了,地勢又復雜,沒法像忻州一樣團圍;水源又甚多,也無法斷水源。”溫凌捏著拳頭輕輕敲了敲案桌,“最好是因為群龍無首,徹底絕望,所以不戰而降;再者就是內訌,我們再懷柔,讓他們有人愿意打開城門放我們進來,買自己一條生路。”

    他又順便問了一嘴:“幹不思所領的東路怎么樣了?”

    靺鞨東西兩軍是自己人,彼此有軍報往來,于是副將說:“東路還算順利的,過了白溝河先想攻莫州,城中頑抗,四大王懶得硬攻,又折轉到河間府,聽說城外的青苗拔了一半了,見人來了城門就閉鎖了,察王讓人搶收另一半青苗,青麥做干糧,麥秸喂馬牛。察王好像還是不想攻城的樣子,叫人困住河間,大部隊飛速往南下。”

    溫凌皺了皺眉:“不攻城,他是只打算到汴梁搶一把就走么?”

    但他心里自然明白,幹不思的急功近利肯定是有目的的,他的老師劉令植信中暗示的話頓上心頭,那種酸酸的滋味也涌上來了。

    不過不宜為部下發現他這點陰微的心思,所以只不動聲色地說:“隨他吧。”

    當然也有屬下是替他不服氣的,嘟囔著:“這種顧頭不顧尾的打法,最后不還得我們西路為他收拾殘局?南梁雖然沒用,真打到人家家里頭了,估計也會拼死反抗的。”

    溫凌不多言,只看了那屬下一眼,斥道:“勃極烈會議的決議,要我們多言么?”

    然而私下里卻對那屬下的副將問計:“你的話說到我的心坎里了!苦累的仗是我們在打,偌大的功勞卻是幹不思的。可不遵父汗的圣旨又不行!”

    那副將說:“這會兒不能不遵,但等幹不思往汴梁開過去的時候,咱們就以‘襄助’為名,也上汴梁去!要有功勞,也得有咱們一份;要有汴京里的好物和好女人,也得有咱們一份!”

    溫凌笑道:“不錯,不錯。”

    那副將見他高興,也湊趣道:“冀王妃雖然跳崖死了,但南梁的公主、郡主、縣主還有無數!總得讓大王先挑!挑個更漂亮、更溫柔和順的!”

    溫凌臉上的笑頓時凝固了。

    那副將一看,聲音也頓時低了下來,眨著眼睛陪著笑:“還得……更……更聽話,不鬧脾氣的……”

    溫凌苦笑了一下:“你別說了。”

    這個或許死了,其他人能替代么?

    但這個喜歡的死了,生活還得繼續下去,他側室有好些,正妻還沒有娶,將來也總得娶。

    于是,他最后看了看那個陪著小心的副將,豪邁笑道:“你說的不錯,等我到了汴京,要把他們最尊貴的那些女人都攬到身邊睡一睡,比一比,挑幾個好的,但也只配做我冀王的婢妾!治治南梁女人的傲慢!”

    于是兩個人都開心地笑了起來。

    溫凌回到營帳里,枕下是疊得方方正正的一條披帛,厚繒所制,溫婉的秋香綠,織出團鳳的暗紋,特別配她白纻的小衫和石榴紅的緞裙。

    他告誡自己,這是同于臥薪嘗膽,每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南梁給予他的恥辱!

    但晚來,他如同枕著她身上的暗香入眠,夢中會有她的綺色死生相隔,求而不得,夢中相得也是好的!

    曹錚回到并州非常隱秘,溫凌是巡視城外時感覺城墻上頹廢的氣息突然振作起來,才覺出不對勁。

    靺鞨派去勸降的使節很快也被割了一只左耳放回來,帶著半邊臉的血哭喪著臉跟溫凌回稟:“并州節度使是個狠人,說并州不比忻州,他曹錚也不比馬靖先,大王只管放馬過來,看最后鹿死誰手。忻州的十萬只耳朵,他先還一只,以后,連同大王的耳朵一起,湊足十萬,用來祭祀忻州死難的臣民。”

    溫凌大怒,當即就命令四萬士兵重新布營,把并州城圍得團團。接著往城墻上投了一波礌石。

    曹錚不含糊,指揮城里的男兒和健婦,在城墻上架設木柵,下面則設砂袋,隨時準備修補砸破的城墻。

    接著見靺鞨軍在護城河上架橋填河,曹錚命城中用火箭和火砲趁夜襲擊。南梁的火器遠勝靺鞨,不僅用火油持久燃燒,而且里面還裝置火藥,落上木料的瞬間,火藥會炸開,靺鞨士兵想救火而不得近前,而炸開的火藥籽還會把火焰四散噴射,瞬間成一片火海。

    溫凌冷靜下來,知道強攻不易,于是還是慢慢和并州耗著。

    但同時打探著河東河北的情形,不僅是幹不思那里遞送的軍報他信不過還得派人打探著其他消息。

    幹不思推進很快,從河東逃來的流民越來越多,溫凌的斥候很快從流民身上打探到了更多消息:

    比如幹不思根本不攻城,遇到城池就派一批人團團圍住,然后趁南梁沒有來得及堅壁清野,他就搶收青苗做軍糧;

    又比如他靠著騎兵的速度一路飛馳向南,到了滹沱河邊,劫掠民船渡河,可笑是南梁的軍鎮居然遠遠看到就嚇得一哄而散,竟無一處敢趁著靺鞨軍在渡河最脆弱的時候發動攻擊。

    但有個細節讓溫凌的臉色瞬間就變了。

    那斥候報道:“南梁的流民稱呼四大王都是叫‘四太子’,提到他就如同聽到鬼怪似的,用來嚇唬小孩夜啼都用四大王的名號。”

    他幹不思還沒得到汴梁,就被默認為“太子”了?

    溫凌心中的妒意如火騰騰,獨自一人思考了半天,才又召來幕僚和幾個斥候問:“從晉地到河北,哪一條通路最易行軍?”

    “因為忻州已經在我們手中,所以八陘之中,守衛最弱的是飛狐陘和蒲陰陘,直通幽燕,亦是我們的地盤。四大王已經逼近中山府,據說打了幾天沒有打下來,四大王正在猶豫是不是放棄中山府,繼續一路向南。”

    溫凌說:“中山府放棄了,就特別容易讓南梁從背后卡住糧道。”

    但他似乎微微帶著一絲笑意,瞇著眼睛想了想:“并州這里一時打不下來,不如也先團圍著,餓他并州人馬幾個月再說。我這里帶人從飛狐陘和蒲陰陘分兵至中山府城外與察王匯合,一同商量南下的事宜。大家沒能在忻州吃上幾天好的,還得指望中山和真定兩府的青麥呢!”

    確實是個極好的理由。

    第 125 章

    鳳霈在磁州困了一段日子, 天天焦躁不安、繞室彷徨,口里嘟囔著:“援軍怎么還不來?!”

    鳳棲給他奉上一盞茶:“爹爹稍安勿躁,曹將軍的密奏得兩三日才能到汴梁, 官家找相公們商議對策還得一兩日, 再下旨各地勤王,又是時間,等勤王軍隊集結完, 一路奔襲最快也得十天半個月吧?”

    鳳霈一臉愁苦:“天哪!幹不思已經渡過了白溝河和滹沱河, 離漳河不遠,亦即離磁州不遠。流民每天一撥又一撥的, 城里驛遞的消息未至, 卻都是流民先帶來的消息!我心惶惶的,等那靺鞨大軍到了磁州,這破地方可怎么抗敵?!”

    鳳棲都有些瞧不起他,但此刻曹錚放權給他,就是期待著晉王能以藩王的身份,組織起城中抗擊靺鞨的力量。其實以幹不思的打法,只要晉王帶領磁州人馬能扛過靺鞨軍的三波沖擊, 幹不思就會放棄攻城,派些人圍住磁州以免背后偷襲,然后選擇繼續南下。

    她只能繼續勸:“爹爹別擔心,女兒也在應州和忻州經歷了一些戰火, 大致明白靺鞨人進攻的風格,到時候與爹爹一道守城就是了!”

    “胡鬧胡鬧,你是個女兒家, 你怎么會守城?”鳳霈說,“我叫人備了最快的馬車, 真到了緊要的時候,你就趕緊坐上馬車逃跑!”

    “爹爹您呢?”

    鳳霈“呃”了一聲,面孔微紅,然后顧左右而言他:“再說吧……”

    大概率他也是關通一樣的懦弱。

    鳳棲“哼”了一聲:“我才不逃跑呢!”

    “你不逃跑你想干啥?”鳳霈立刻急了,反問道,“你自己都說的,靺鞨人和禽獸似的,遇到男人就殺,遇到女人就侮辱。到時候你可吃得消?!”

    鳳棲說:“大不了一死。”

    “呵呵,說起來倒容易!”

    鳳棲想:沒什么不容易的,到時候恐懼和屈辱一起逼上來,死還是最容易的一條路。我被溫凌的追兵逼仄到懸崖邊都能尋到死路,現在在城池里,即便等聽到城破的消息也還可以巷戰,即便巷戰失敗,也還可以自焚、懸梁、自刎……有什么不容易的?

    不過,這話拿來嚇唬她爹,只怕鳳霈臉都要嚇得素紙一樣雪白了。

    鳳棲只能先給他鼓勁:“不至于的!忻州是第一輪面對靺鞨人的攻擊,尚且扛了好久,現在雄州和霸州雖然不能直接打敗靺鞨軍,但守城自保都做到了,接下來大家同仇敵愾,只會越來越有經驗。而且朝廷以往再無能,這種生死關頭,總要自保,勤王的將士四下趕來,這江山怎么可能歸靺鞨?歸他們了他們也治不了!”

    察王幹不思的軍隊看起來確實兇悍,騎兵都是重甲,在平川上如入無人之地,沿途只管劫掠,鄉野城郊的農家但凡來不及逃亡的,都是家破人亡:存糧、細軟洗劫一空,男人們抓為民夫,女人們編入營伎,老人小孩或是殺掉,或是丟在家徒四壁的廢墟焦土上任憑馬蹄踐踏、自生自滅。

    朝廷能顧得上閉守城池就已經竭盡全力了,哪管得了這些嗷嗷的平頭百姓?!

    從東路南下的靺鞨大軍圍困磁州的時候,在城外駐扎了密密的連營,幹不思的紫金旗獵獵飄于溫暖的春風里。如雨的禿箭射進城墻里,上面綁著勸降的的文書。

    晉王鳳霈哆哆嗦嗦在磁州知府衙門里拆看這些勸降文書,看了半晌面如金紙,對知府楊泉頹然道:“這……這該怎么辦?”

    知府只能說:“曹將軍是說‘不用怕’,他們勸降總要勸的,但咱們也不能不戰而降啊!”

    鳳霈說:“如果打,打得過么?”

    知府半日才出聲:“要是正經百八圍困磁州,磁州的存糧只能扛過三個月,如果再吃草根樹皮乃至人肉,能再扛三個月。”

    鳳霈急急擺手:“你別說了!瘆的慌!弄到要吃人肉的程度,還不如投降!”

    知府也是科舉考上來的,肚子里總有幾本史書,點點頭又搖搖頭:“唉,想至德二年,安史之亂的時候,張巡守睢陽死守了一年,不就是人相食?保住了江淮,才挽狂瀾于既倒,保住了唐王朝,豈不有功?”

    鳳霈說:“與其食人,曷若全人?保住了李家的王朝,李家人是謝謝他;請問被吃掉的張巡妾室、軍中仆僮、睢陽老幼可謝謝他?!”

    知府楊泉無言以對,好半日才說:“反正現在還不到如此。”

    鳳霈當然也不能現在就說“投降”二字,只能也說:“對,還得看形勢而定。”

    楊泉說:“那么,九大王要不要去城樓上看一看敵軍的情形,也好為下一步做出決斷?”

    鳳霈說:“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決斷的?”

    兩個人頓時就說僵在那兒了。

    知府只能陪著笑臉送客,送到大門口,心里悶氣,嘴里還不能得罪了這位官家的胞弟、朝廷的晉王:“下官有外頭的消息,會立刻告知于大王。請大王放心。”

    而晉王的大車車窗簾突然揭開一道,露出小半張臉,清凌凌的眼瞥過來,然后說:“爹爹,剛剛聽見街上人在喊,靺鞨兵攻城了?”

    晉王頓時退了一步,轉臉問知府楊泉:“什么?攻城了?!”

    楊泉道:“啊?是不是剛剛才攻城的?”

    也頓時慌了,手忙腳亂到處問:“你們誰聽到消息了?城門都管有沒有遞消息過來?不是才射過來的勸降書,怎么會這么快就攻城?……”

    鳳棲嗔怪說:“路人尚知道,您兩位呀!……”

    把車窗簾揭開更大一片:“與其等城門都管忙里偷閑遞消息,不如親自去看一看吧,消息更確切。”

    楊泉定了定神,看了鳳霈一眼:“九大王,要么……瞧瞧去?”

    鳳霈在女兒面前總要稍微端著點,氣哼哼半日才說:“亭卿,不是我說你!‘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從小就教你!”

    鳳棲笑道:“爹爹放心吧,靺鞨軍無非是先拋砲石,再架云梯,這才第一輪,試探而已。站在女墻之內五尺,就什么都不用擔心。”

    連個小娘子都毫無懼色,兩個男人總不能露怯,于是知府也駕好馬車,跟著晉王的車駕一并到了城墻下。

    砲石砸在城墻上,聲音聽起來挺嚇人,但磁州的老城墻很堅固,除了外層的墻皮略崩掉了一些,里面毫無反應。

    鳳棲帶著冪籬,自告奮勇先上了女墻,看了一會兒下來說:“靺鞨軍不似要久戰的樣子,營寨扎了,但是沒有建層層的連營,中軍帳亦設在平川之上,倒不怕我們派人下來偷襲?”

    楊泉連連搖手:“城里士兵只有千余,我看那靺鞨兵倒有十萬之眾似的。下去偷襲,給人家踩死都不夠!”

    鳳棲心想:高云桐帶著郭承恩手下的兩百人,趁夜襲擊了溫凌的中軍帳,也沒見兩百人都被踩死。除了他們倆在后面逃得慢了點,其他人早就逃沒影了。若是正經八百地攻襲,總也得干掉幾百個,賺個夠本。

    又想:雖然之前沒有讀過兵書,但看溫凌等人用兵、看忻州守城,也懂了些大概。兵道詭道也,正面硬剛并不是真本事,真本事在于攻心。溫凌倒算是一個聰敏的勁敵,而幹不思的莽撞只是嚇人而已。

    于是,當望樓上看見靺鞨人推著攻城用的云梯和巢車過來時,鳳棲說:“先用箭射云梯車和巢車后推車的士卒或民夫,如果還有能靠近的,用火油罐燃著往下逼退。”

    吩咐完,才想起還有兩個正主兒站在那兒,忙笑道:“爹爹和知府覺得如何?”

    磁州知府也毫無作戰經驗,只能點頭。

    鳳霈問:“要是惹怒了靺鞨人怎么辦?”

    鳳棲說:“幹不思那廝若是怒了,必然在城下跳腳,然后集中兵力猛攻一處,看準他猛攻的位置,然后兩翼出兩支敢死的輕騎兵夾襲一番立刻再打馬回城,打他個好看。”

    “這……也可以?”

    “可以。”鳳棲很篤然,“對付幹不思,很可以。”

    這打的是巧勁,幹不思容易被激怒,一怒之后毫無策略,攻城的軍伍被包抄后揍了一頓。雖然城中輕騎只是襲擾,攻殺不算有力,但士氣上立刻大漲。

    一直聽聞忻州敗得悲慘的南梁軍民,突然發現所謂“所向披靡”的靺鞨軍,也并非“神兵”,也是會橫尸城墻下,血流漂杵的。

    “靺鞨兵也是人,血肉之軀就有弱點。”鳳棲說,“東路軍有幽州、易州做后盾,糧秣應該比西路軍充足些。但是大軍深入,靠那么遠的地方輸送糧草,光河流就要渡兩條,也不是容易的事。”

    她想了想:“磁州城外青苗也沒有來得及拔除,不能清野,就是便宜了敵人。但也不妨用這青苗和他們玩一玩把戲。”

    當察王幹不思遙遙地看見了兄長溫凌的海東青旗時,終于露出了一點笑容:“對付狡猾的狐貍,還得有狡猾的獵人。”

    他對身邊人說:“我那二哥,雖然討厭得很,但承蒙他那漢人師父的指點,也和漢人一般狡詐多疑,正適合對付漢人。”

    于是大聲吩咐:“今日中軍帳里擺酒,殺羊,給冀王接風洗塵!”

    他確實是個不藏奸的人,對于遠道而來的溫凌還顯得很熱情,完全沒問他為何不經勃極烈會議的批準就私自前來磁州,而是捶了溫凌的浮圖甲一拳頭后就笑著挽住道:“多虧阿哥來了,我正在為這破磁州犯愁呢!”

    溫凌微微地笑:“真歡迎我啊?”

    幹不思哈哈大笑道:“怎么不真歡迎?!看,我給你準備的酒、肉、女人!”

    手一指,果然看見寬敞的大帳里熱氣騰騰的,酒香肉香四溢,四圍坐著十幾個穿著半袒胡服的女子,但那五官和儀態卻明顯不是北盧女子,也不是靺鞨女子,一個個強顏歡笑,眼睛里俱是驚惶。

    溫凌步伐遲疑了一下,四下看看才說:“這是怎么個路數?”

    幹不思笑道:“實話說吧,都是些掠來的南梁鄉下女人。挑了這些個最年輕漂亮的但漂亮也實在有限,農家少婦少女,細嫩不到哪里去,也不會什么歌舞器樂,只能說倒個酒、夾個菜還行,晚上陪侍呢還羞答答的放不開,勉強能用吧,比沒有硬憋著好。”

    又說:“我知道你是個眼界高的,看得上你就先挑,看不上也隨你。雖不及我那和親來的南梁小嫂嫂誒,對了,這仗打起來,我那小嫂嫂和你作死了沒?”

    溫凌臉色已經開始難看了,但弟弟這會兒還真沒惡意,他不宜翻臉,只能說:“的確作死了,而且也真死了。”

    “嗬,你還真下得去手啊?也不憐香惜玉的?”幹不思笑道,“不過也沒關系,好女人哪兒沒有呢!趕明兒到了汴京,據說美女如云!咱們兄弟只管把南梁皇帝的后宮翻一遍,嬪妃、公主、女官、宮女……據說漂亮的一天睡一個都夠睡兩年!”

    溫凌不愿再觸碰心中這塊隱痛,只道:“這會兒我只想一門心思打仗!不想想女人的事。”

    正說著,見幹不思指揮兩個女子到他身邊服侍。

    他見兩個女子雖袒著半邊肩膀和胸脯,小衫和窄裙裹得身段也算伶俐,臉面也算端正,但哆哆嗦嗦的強笑模樣實在叫人不舒服,他說:“酒我自己倒。”

    幹不思笑道:“阿哥,你原來可沒這么放不開哈!要嫌丑,只能閉著眼兒,反正下頭都一樣。”

    溫凌等幹不思吃過肉、喝過酒之后,才放開吃喝,而后才說:“看你這軍中伙食,可比我在并州強多了!怎么,還遇上不順利的了?”

    幹不思喝了一大口酒說:“得虧阿哥過來了,磁州氣得我要死,但一時又弄它不下,阿哥要好好幫幫我!等磁州打下來了,我要把磁州當官的剁成碎塊喂狗!”

    “至于和磁州死磕么?”溫凌亦喝了一口酒,“你前頭雄州、霸州、中山不全是跳過去沒攻城的?”

    “本來也只想把磁州困著就算了,畢竟只是一座小城,雖聽說挺富庶的,但也不值得耗費糧草。但磁州居然三番兩次挑釁我,氣死我了!”

    “還敢挑釁你?!”溫凌來了興趣,“不是好言好語勸你不要打?”

    幹不思說:“那些什么‘雄霸’之州,雖然不降,但也不敢招惹我,無非是派人過來求饒,求不過再放兩句無關痛癢的狠話,再不然就是叫斥候悄悄攜帶蠟丸出去報信求援我抓到了斥候就殺,抓不到也不怕,因為我從渡過白溝河到現在已經快半個月了,半個援軍都沒見到。南梁我已經看清了,都是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家瓦上霜!”

    “但是,”他皺起眉頭,“這個磁州,居然敢來挑釁!”

    他幾乎是不可思議:“不知道誰借他們的膽子?”

    第 126 章

    溫凌也好奇起來:“磁州怎么挑釁你?對罵?”

    幹不思一臉無奈:“罵倒沒有, 但我一攻城,他就兩面偷襲,打了我一個猝不及防, 氣得我和他杠上了。不是糧食不夠嘛?就讓民夫先收割城外的青麥。里頭覷著我們搶收麥子, 立馬就開一道城門,一隊騎兵出來襲擾一番,等我們的人趕過來了, 他們的馬馱著麥筐已經回去了, 遠遠地還笑著喊‘謝謝’。我他媽……”

    他氣得往地上吐一口濃痰。

    溫凌覺得這家伙魯莽得好笑,不動聲色喝著酒問:“你有酒有肉的, 就至于缺這點青麥么?他這伎倆用上兩次, 你不就明白對付的法子了?”

    幹不思說:“當然不,我也設了伏兵過,打算他一開城門就伏擊城里騎兵。但是這鬼地方一馬平川的,沒啥地方好伏擊的,他們又很謹慎,發現不對勁就不出來。唯一一次是我叫將士在戰甲外裹了民夫的衣衫假裝收麥,他們出來以后發現不對勁就往回逃, 我們差點攆上了,卻又被他們的火器給轟了回去這南梁人拿過年放的鞭炮煙花裝在壇子里,炸開了居然能傷著人!”

    溫凌面色凝重了一些,想了想才說:“這倒不能不防。”

    “這還不算。”幹不思也不怕在哥哥面前丟丑似的, 只管說,“我知道漢人奸狡,哨兵每日都在城下一里內巡視, 果然有一回夜里看見城墻上往下縋繩,吊下來不少黑漆漆的人影, 想是要偷襲。”

    “半夜里偷襲,拿箭把人射下來就是。”溫凌說,“犯不著黑燈瞎火地和他對戰。”

    幹不思一拍大腿:“著啊!我就是叫人放箭呢,正好在射程里,狠狠給這些黑影子扎了個透心涼。結果呢,早晨天亮了一看,哪里是人!都是稻草人!披了黑色的破布吊在城墻上,遠遠瞧著特別像人,身上扎滿了我的箭,刺猬似的。這幫南梁的犢子,騙了老子好多箭!”

    溫凌嘴里一口酒差點噴出來,掩住口后雖未噴酒,嗆得咳了半天。

    “這種騙局,也就能騙一兩回。”他憋著笑意安慰著弟弟,“下次不理就是了。”

    幹不思一臉苦笑:“不錯,兩次一來,我就不理他了,隨他吊多少稻草人下來。但緊跟著人家就吊了一隊真人下來,搶了我們剛收的麥、剛宰的羊肉,又一把火燒了我們的營盤,連同半座糧倉。死傷雖然不多,損失卻不小。”

    他嘆了口氣,瞥眼見身后一個南梁的少女憋不住正在笑,頓時氣得一巴掌抽過去:“你笑什么?”

    又喊:“拖出去砍了!以后糧不夠,就吃‘兩腳羊’!”

    溫凌看著那個少女紫脹著半邊臉,哭哭啼啼求著饒被如狼似虎的士兵給拖了出去,回頭問幹不思:“如今你的打算是?”

    幹不思道:“阿哥來得正好。我曉得你和南梁對抗已久,深諳他們的路數,忻州一役打得漂亮!如今磁州這口鳥氣,我不出不痛快,但存糧不足,也犯不著跟他們硬扛。請阿哥替我圍著磁州,伺機給他一頓教訓,若是能像忻州一樣打下來了,咱們兄弟再分里頭的糧秣人口不遲。”

    溫凌頓時就冷笑道:“阿弟,你以為幽州、易州、應州、忻州,我都是輕而易舉就打下來的?除了應州有郭承恩‘幫忙’,沒太花力氣,其他都很不容易的,忻州我折損多少你可曉得?”

    幹不思連忙舉酒:“是的,是的!阿哥一路辛苦了!我敬阿哥一杯。”

    溫凌伸手虛按:“不忙著敬酒,先聽我說。”

    他目光凝重,又帶著幾分戲謔:“并州我先圍困著,但沒辦法打打仗就要人、要糧,你當我有人、有糧?不,我也都沒有!如今想了再想,覺得就是漢人古話說的:‘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我在并州會被困死,一如你在磁州也會被困死。我們與其被南梁的這些城池熬死,不如直擊起心臟地區。”

    他手一劈,做了個“單刀直入”的動作,瞇了瞇眼睛,顯得智珠在握。

    “這……行嗎?”

    溫凌徐徐說:“汴梁,才是南梁的根本,不得汴梁,過了黃河也守不住;得了汴梁,黃淮均是不取自下。咱們兄弟齊心,直奔其國都,就如運臂取物,回手即可得。反之,在并州、磁州等地慢慢圍城攻襲,待南梁做好準備,勤王之軍四下趕到,勝負誰又能預料?! ”

    幹不思猶豫了一會兒。

    他當然不愿意攻陷汴梁的功勞被哥哥分去。但是原以為南梁軍民都是泥糊的,一打就稀爛,哪曉得居然和想象中不一樣,南梁戰力不強,但一旦反應過來了,卻很有韌勁。幹不思是父母的寵兒,其實不如溫凌能吃苦耐勞,膠著之勢讓他心里也焦灼,恨不得立刻功成,搶南梁一批好東西回去享受戰果和戰功。

    本來他一心想著借溫凌的刀把磁州取下,但明顯溫凌沒肯答應,但愿意和他一道去打汴京。

    于是他心里又想:溫凌不就是想搶功!也好,這會子拉著溫凌幫忙,等拿下汴梁之后再給父汗發戰報,正好可以問問溫凌在并州打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折轉到磁州來了?即便父汗見溫凌有功不罰,但賞賜肯定也沒有,這太子之位自然也輪不到一個不服從命令的皇子頭上。

    想明白了,幹不思點頭笑道:“有道理。”

    溫凌微微一笑,轉動著拇指上射箭用的扳指。

    他當然有他的私心,確實打算和幹不思搶一搶攻取汴梁的功勞了,臺面上的話當然也要說得漂亮,不至于現在就撕破臉。

    酒足飯飽,幹不思推了兩個侑酒的小娘子過去:“阿哥,這算是這批農婦中的翹楚了,你別嫌,等到汴京咱們再挑好的。”

    溫凌目光掃視著兩個小娘子,她們害怕得發抖,半透明的絲衫透出來的皮膚上都起了粟粒。他捏起其中一個的下巴抬起來,那臉確實還算端正,可目光畏怯,好像都要哭了。

    “沒意思。”他說,“睡這樣一個女人,我覺得我吃虧了呢!”

    幹不思大笑起來:“阿哥,你確是長得好看,可也不必這么自負嘛。你不妨就讓這兩個小娘子占點便宜嘛!難道你還念著你那作死的王妃,準備打光棍來追悼她?”

    溫凌頓時臉色一懔。

    幹不思看出他不高興,仍是滿不在乎地笑著:“兩個你若是不行,就一個吧。一個,你總弄得動吧?”

    “渾說什么!哪個‘不行’?”溫凌恨恨地瞥了他一眼,也不再言聲,伸手“嘶啦”一聲,扯開了其中一個身披的薄紗衫子,肚兜也一把撕下拋到一邊,裙帶一拉,女子趔趄得幾乎站不住,那湘江水一般的絲裙流瀉于地;緊跟著又是另一個的。

    兩個女孩子色相畢露,害羞地捂著前胸嗚咽著哭起來。

    他心中有了些微的快意,問:“哪個是處子?”

    幹不思道:“都不是了,在軍中呆了這么久,還留個處子干什么?不過是一件玩器罷了,還等著做側妃啊?”

    溫凌被弟弟激怒,便也沒有了半點憐惜。

    自從溫凌的海東青旗出現在磁州城外,鳳棲為防著忻州她巡城時被溫凌發現的事再次重演,一直沒有敢在城墻露面。

    且自從溫凌到了城下,靺鞨軍一次都沒有和磁州死磕,川流不息的軍隊只在城下威脅,過了幾日,就聽說大軍已經拔營了,只留了數千人在外城扎營,目的是看著城里的人,不讓出去聯絡報信。

    鳳霈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對知府楊泉吹噓道:“你看看我這個女兒,巾幗不讓須眉!幾條妙計打得靺鞨不敢戀戰,現在一路南下去了。”

    楊泉陪了陪笑,接著繼續愁眉不展:“唉,接下來估摸著靺鞨軍要往汴京去了,我雖讓人用蠟丸裹了戰報送往京城,但是現在派出的斥候十個都不一定有一兩個能夠出靺鞨人的封鎖圈,這些消息不知京城到底得到沒得到?”

    鳳霈完全沒有他的憂國憂民,心里只尋思自己:汴京要攻破其實更為困難,但是嚇唬我那哥哥一下又何妨?靺鞨只是馬上蠻族而已,并無能力治理中原,遲早要退回去,但不知退回去的時候是否已經饜足所欲?會不會還要圍攻磁州?磁州這里又安泰不安泰呢?

    倒也想念自己的家人,上次他故意激將,逼得曹錚說出了消息:兒子是被貶為延陵郡公,發往吳地,倒是因禍得福;只是妻妾和女兒們都在汴京,嫡長女還嫁在京中,不由得不牽掛。

    因此,當他看見鳳棲的時候,嘆息著說:“亭卿啊,咱們這里暫時是平安了,但京里的情況我還是擔心得很。我尋思要是官家識趣,肯與靺鞨議和就好了靺鞨這種荒蠻之地的酋首,能有什么見識?無非想要錢糧、土地,想不用游牧辛苦就可以安安穩穩吃飽飯。想我先朝割幽燕、給歲幣,與北盧成兄弟之邦,和平了百余年,不也是大幸?”

    鳳棲瞪著眼兒說:“靺鞨和北盧可不一樣。北盧和我朝那時候是各有勝負,再打下去兩敗俱傷;靺鞨現在一路高歌猛進,我們簽城下之盟還能有好果子吃?即便是要和談,也還是打幾場硬仗才有談和的資本。”

    “你看你女孩兒家家,怎么說起打打殺殺眉都不皺?”鳳霈皺起了眉,“當然,我也就自己一說罷了,官家也聽不到我的想法。”

    他一邊害怕戰事,一邊又閑極無聊,隔了一會兒又問:“亭卿,你的琵琶技藝生疏了沒有?彈首曲子給爹爹聽聽吧。”

    鳳棲沒好氣說:“兵荒馬亂的,姐姐留給我的琵琶早不知道丟到哪兒去了!還彈什么琵琶?!”

    鳳霈頓時有些生氣:“怎么把你姐姐的琵琶都弄丟了?你姐姐沒留多少念想兒給我,你還要丟三落四的!……早知道這琵琶就該留在我這里,也好叫我睹物思人。”

    鳳棲抹一把淚說:“行吧,那女兒就不在這兒礙您的眼了!”

    轉身走了出去,還把門摔得“砰砰”響。

    鳳霈氣得臉色發白,好半晌才罵道:“翅膀硬了么?!越發沒有規矩了!”

    胸口起伏了一會兒,心里也明白,女兒長大了,以往讓周蓼用女德硬壓抑著的脾氣現在已經壓服不住了;以往只是古怪別扭,現在干脆就是叛逆妄為,是那種無畏天下人評說的狂狷。

    其實,有點像何瑟瑟她的姐姐身至下賤,卻傲骨錚錚。

    姑蘇何家,當年出了那些慘不忍聞的舊事,卻叫他鳳霈漁翁得利。

    她在淤泥之中沉浮久了,反倒對世間虛名棄若敝屣,那種目空一切的模樣,實在有十足的魅力。她去世前的一年,形銷骨立,與一般人所認為的美麗其實有很大的差距,但鳳霈卻在那時特別心甘情愿跪伏在她的腳下,觍顏賠笑,宛如哈巴狗求女主的愛撫。

    只是如今念及,鳳霈仿佛也只余下后悔了。

    第 127 章

    皇帝鳳霄一如晉王所料, 每天看著各地官員報喜不報憂的奏折,自以為天下太平,只需防著兄弟即可。于是下了一道圣旨, 命平章事章誼打理朝政, 而自己閉關修煉“道法”,沒有大事不許打擾。

    忻州城破的消息,關通捏著沒有肯上折子, 怕“圣躬不懌”, 當然實際是怕自己失寵。

    當靺鞨軍東路在幽州易州集結的消息遞來,被章誼壓住了, 還訓斥兵部主事:“人家在幽州集結, 關我們什么事呢?你敢用這事打擾官家清修不成?”

    兵部主事敢怒而不敢言,默默地退了出去。

    等關通從并州逃回來,才把忻州和并州的戰況簡略上報。

    人問他:“您不是并州宣撫使,怎么并州打仗,您倒回京了?”

    關通皺著眉理直氣壯地說:“我是宣撫使,并非守土之人,守土有責的不是曹錚么?我怎么就不能回來了?”

    而靺鞨軍過了白溝河, 又過了滹沱河的消息傳到京里,章誼才知道壓不住了,在官家閉關的宮室外徘徊了許久,終于啼哭著進了門。

    官家出關時, 道家的衣衫還沒換,一身仙風道骨卻換成了步履踉蹌、面如死灰。這次沒有半點拖延,直接召集在京的大臣們來商議對策。

    垂拱殿一改往日, 最愛互相攻訐的東西兩府大臣,全部垂著頭不出聲, 唯恐被官家點到名字。

    官家怒沖沖拍著御座的扶手:“朝廷養你們何用?如今事到臨頭,既不知道靺鞨人的兵策,也不知道靺鞨人的長處短處,一個個就是低著頭,要么一問三不知!”

    朝臣們反而更不敢講話了。

    汴京的眾人上一次接觸靺鞨人,還是已廢的皇太子被冊立的時候,北盧、靺鞨派人過來慶賀。靺鞨皇子當殿殺人,那種兇悍蠻橫已然嚇到了眾人。那時還是慶典,現在兩國交兵,只怕這兇悍蠻橫會更甚十倍。但這話說出來,不是更惹得官家生氣了么?

    “說呀!總得知己知彼,才能想對策!”

    官家一雙眼掃視了半日,終于垂淚頹坐,又坐了半日,對關通抬了抬下巴:“你在并州,離賊虜最近,你說說看,靺鞨人到底怎么樣?”

    關通原本是他最信任的宦官,所以派到并州當宣撫使,既是宣撫并州及晉陽,又是督查晉王和曹錚,可以左右制衡;順便還給自己信任的人鍍鍍金,將來提拔任用起來更順手。

    現在關通灰溜溜逃回來,總要給自己找個理由,既然被點到了名,他其實早就準備好了說辭,此刻聲音故意帶著點哽咽,舉著笏板說:“臣有罪,這次從并州飛馳回京,是怕耽誤了軍務并州為靺鞨人所困,曹錚膽小,不敢與之交戰,也不敢突圍,重要的消息遞不出來。所以臣想著無論如何也要冒死出晉,讓官家曉得現如今的情勢。”

    官家冷面,不置可否,好一會兒只說了句:“曹錚是朕派了送晉王改藩的。”

    關通連忙“是是是”地點了一頓頭,說:“是臣急糊涂了。”

    他并不曉得曹錚又從磁州折道回并州堅守的事,但不妨礙為了給自己撇責任,把黑鍋都壓到了曹錚背上:“曹節度使在并州十幾二十年了吧?唉,如今并州軍務堪憂不過也不全怪他,靺鞨人確實厲害。臣想著無論如何要飛馳進京,把消息告訴陛下。請陛下迅速召集軍隊保衛汴京,增援并州!”

    官家問:“你說靺鞨人厲害,怎么厲害法?”

    關通回京的路上,就請幕僚給他做好了一篇“文章”,既可以為自己撇清關系,又顯得自己忠心耿耿,是冒死回來報信。

    他立刻搖搖頭,抹了抹淚,說:“虜強我弱啊,我大梁十個軍士未必敵他一個!而且那靺鞨兵擄人如虎,使馬如龍,上山如猿,入水如獺,其勢如泰山,我中原直如累卵之危!” (1)

    官家聽了面色煞白。

    群臣也多是兩股戰戰。

    “那怎么辦?”官家好容易問。

    關通說:“靺鞨人蠻橫,但又不智。打進中原,無非想著要給足面子,又不過想要地、要糧、要錢。想當年我們與北盧簽訂盟誓,不也是給足了面子,彼此稱‘兄弟’之邦;不要幽燕,劃白溝河為界;又每年贈予歲幣,互通貿易!保有了百年和平,貿易往來中,我朝還賺了三分,一石二鳥。如今,說不得再讓一讓步只要不打仗,軍費省下來都夠給歲幣了!也省得官家煩心,萬民遭罪。”

    “那就談吧。”官家終于說,“只要靺鞨肯談,當然談和是上策。”

    但終于有人站出來問:“陛下,若是要歲幣,略增加一點,朝廷勒一勒褲腰帶也勉強能省出來。但割讓土地可是前所未有啊!”

    他環顧四周,最后盯住了關通:“宣撫使,請問,我朝當年和北盧盟誓時,只是不要回燕云十六州那十六州上一朝就歸屬了北虜的可沒有答應再割土地給北盧吧?”

    關通語塞,悄然瞥了上首的章洛一眼。

    章洛忖了忖才說:“若是靺鞨不提,我們自然不會割地。但是聽說靺鞨已經提了割地的意思了,就是要河北。若是能夠割讓河北以紓國禍,此時存亡之際,也只能忍痛割愛,保有社稷啊!”

    那反對的人冷笑一聲問:“河北是中原要地、國之根本,兩河的子民也是陛下的子民,割地而棄民,不是猶如父母棄養子女?何況靺鞨講不講信義呢?若是割了地,他們也來,又該如何?”

    “別吵了!”官家煩躁地說,“先派一批人去談,能不割地當然最好,但首要是阻止靺鞨南下!”

    “那……各地勤王之軍?”

    官家這次思忖了好久,方道:“兵馬一動,靺鞨人的斥候靈敏如狐,肯定立刻就知道了。先傳諭西軍做好準備,而河北各鎮、各府的軍隊一律不動,不要叫靺鞨人覺得我們是哄他們的。眾卿還有沒有什么提議?”

    朝堂里一片沉默,過了好久,有人低聲說:“宋相公之前一直主持樞密院,對各地防務心中有數,如今雖然休致了,畢竟也才六十出頭,精力一直也好,要不要請他回來協助主持局面?”

    官家聽見了,目視過去:“宋相公?確有此才,可以一請。”

    章誼不動聲色,應道:“是,臣派人去請。”

    但退朝之后,他恨恨地對自己幾個親信說:“那豎子出的什么餿主意!宋綱那老小子一旦回朝,肯定是搶手奪腳,想要架空我的權柄!我好容易把他擠出朝堂,豈能容這樣一個禍害再回到身邊,弄糟了我一直以來苦心孤詣的局面?”

    頓了頓又說:“人派過去,只管回報說宋綱年老多病,不堪就任。不要給咱們自己找麻煩!”

    朝廷要和靺鞨和談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河北各州府。

    之所以傳得快,是因為朝廷派出和談的使節卑躬屈膝,而靺鞨方又不愚蠢,立刻看出南梁不敢再打的端倪。據說察王幹不思懶散無禮地對汴京的使節說:“我看你們是想用緩兵之計吧?如果要和談,各座城墻上架著弩機,城外與我們搶割青麥,這是和談的樣子?”

    使節自然磕磕巴巴地要解釋原委。

    而溫凌則唱.紅臉:“阿弟莫急,和議未定,人家防御也正常。不過等和議簽好,把河北這些州府割讓于我們,插.我們的旗幟,自然再架弩機就是反叛了。”

    他氣定神閑地瞇一瞇眼:“你回去稟報你們皇帝:歲幣,一如既往,給北盧多少,雙倍地給我們;河北各州府一律卸甲投降,割地給我們。”

    使節難看地陪著笑臉:“兩位大王,歲幣,我們雖難,也當努力送來;但河北各州府的土地上,一直是我們南梁的子民,他們又不會漁獵,地方也不適合漁獵,您要了這片地方又有何用?還需治理,不如兩國息兵,我朝還有宗室王女,嫁于貴邦各位大王和親,以永結親戚之好。”

    幹不思嗤之以鼻:“得嘞!你們的和親公主我可不敢領教,又嬌又作,打不得罵不得,這是娶了個女神回家供奉么?”

    轉臉對溫凌擠擠眼。

    溫凌臉色卻不好看,垂眸不讓人輕易看出自己的神色,但說:“察王說得不錯。天涯何處無芳草,娶回家不是膈應自己的,我們不稀罕貴邦的王女。”

    使節要緊賠笑說:“可能之前晉王之女太過被嬌寵,惹得冀王不快了?其實鄙國閨秀極多,大部分王女都是端莊賢淑,可以當得賢妻良母的。再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娶妻如買馬,騎時用鞭打’,有什么打不得罵不得的呢?”

    溫凌起身不耐煩說:“要你們的宗女,我們不能自己上汴京挑么?你不要啰嗦了!割地若成,還有的談。你若做不得主,滾回去問你們的官家去!”

    割地這種條款,使節沒有膽量做主,只能快馬回京請示。

    眼見使節走了,幹不思似笑不笑問溫凌:“阿哥,你這意思,真等他們和談?父汗好像不是這話。”

    溫凌說:“我曉得他們南梁最長于施詭計,無非是想拖延到救援抵達。所以,條件不妨苛刻,他們不肯答應,一來一回的路上,我們兵分兩路,從東西兩面互相呼應,照常推進軍伍就是。等兵臨汴梁城下,估摸著他們不簽城下之盟都不可能了。那時候予取予求,還不是任我們?”

    他最后笑道:“阿弟大功,父汗必然重賞。”

    幹不思笑道:“阿哥不亦是大功?”

    兄弟倆目光一碰,各個趕緊閃開,均能感覺到對面這位的詭譎心思。

    然而此刻同仇敵愾、同心協力,對攻取汴京而言是最好的方略,所以一切是非、不合、嫉妒、防備都會在表面上拋開,于是目光雖閃,兄弟兩人的手卻緊緊握在一起,笑嘻嘻地“阿哥”“阿弟”地互稱,決意齊心做出一件偉業來。

    第 128 章

    南梁朝中的“和談”決策, 很快傳遍河北地區。即便西路軍悄悄向并州增援過來,這朝廷要放棄河北、向敵投降的消息對士氣仍是極大的打擊:和談成功,河北就是棄子, 那么如今拼了命一樣的抵抗意義何在?

    河北各城、沿黃河各鎮的守衛士卒本來一日就只能分到一把陳麥或一把豌豆作為口糧, 當再被驅趕上城墻和渡口的時候,士兵大嘩,對當官的冷笑道:“這么點吃的, 誰身上還有力氣?還怎么打仗?”

    鞭撲了幾個也沒有用, 又餓又乏,該躺著的還躺著;且連守城、守河的官員都自感絕望, 想想又何必搞到兵卒嘩變呢?大家互不說破還能多活幾日。于是且都茍著, 看一步算一步。

    南梁不斷地派出求和的使者,一次次對溫凌和幹不思虛與委蛇,越來越低聲下氣。怕求和不利,只敢從西軍與應天府軍偷偷調集勤王,卻不敢增援黃河四鎮,唯恐叫靺鞨人覺得自己求和的心不夠誠懇。

    但此時,靺鞨大軍已經分頭清理了黃河北岸的所有防守, 到了岸邊,黃河流水和緩,兩岸是長勢蓬勃的麥與粟,守河的部隊持戈而立, 卻個個疲態。

    幹不思與溫凌會師于此,斜眸看著哥哥笑道:“阿哥,他們人不少啊。你先行, 我斷后?”

    溫凌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話, 只吩咐自己身邊的親衛:“擂戰鼓,通宵達旦地擊鼓,你看吧,梁軍只消聞鼓聲,堅持不了太久就會逃散。”

    夜晚,黃河北岸松明火炬川流不息,擂鼓聲不絕于耳。

    兩位主帥拿絲綿塞著耳朵,因心思篤定,都睡了個好覺。

    反倒是南岸的南梁的軍隊,幾乎沒有幾個能睡著的,都不知道這北岸的虜軍何時就會突襲過來,警覺亦是驚惶,惴惴然一整夜。

    天剛明時,三千靺鞨兵乘著從民間擄掠來的漁船,聲勢極壯,黃河此時水淺,水面上騰著一層薄薄的霧氣,遠望去只覺得影幢幢都是人。南岸的士兵猝不及防,四下奔走:“靺鞨軍打來了!靺鞨軍打來了!過河啦!”

    南梁守河的宣撫使強自鎮定,問:“來了多少?”

    反正也看不清,隨口瞎報:“總有三四萬人!”

    宣撫使咽了口唾沫:“大家準備好武器,各自守住各自的河埠,靺鞨人一登岸,就殺!”

    吩咐完又說:“我去那邊巡視,大家都不要怕!”

    然而,大家很快看見,這位宣撫使與關通如出一轍,吩咐了別人好好守衛,然后自己帶上親衛、細軟,飛馬向南逃竄了。

    三軍頓時崩潰,哪個還留在岸邊送命!三四萬靺鞨人,給人踩死都不夠!

    于是能走的都搶了馬走了,沒有馬的也撒開兩腿,能藏到哪里算哪里。

    三千靺鞨兵到了南岸,正暈船吐得天昏地暗,卻也沒有遇到任何反抗力量。署磁

    吐完后,從容地拾掇拾掇南梁沒有燒完的船只、木筏,送到對岸供大軍渡河。

    南梁的防線進一步崩潰。

    看著溫凌和幹不思一路向南挺進,很快渡過黃河直奔汴梁,嘴上還喊著“可以議和”,只是提出的條件越來越苛刻。而且靺鞨的增兵也源源不斷從東北邊來,抵抗已經成為了奢求,官軍們多躺幾日、過幾天好日子,然后循機而逃,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可是當官的能逃跑,百姓卻無法拖家帶口,連同自己一輩子的產業一道拋棄而逃亡。

    又聽說靺鞨人殺人不眨眼,手段極其殘暴,兩河的百姓人心激揚,堅決反對朝廷和談的決策,更反對割地求和。

    當南梁的使節拿著官家親筆所寫的國書往靺鞨軍駐扎的地方而去,上面有“一一專聽從命,不敢依前有違”的諂媚字樣,憤怒的百姓把圣旨撕為碎片,而那使節先還氣勢洶洶嚷道“哪個敢抗圣旨?!”,緊跟著就被怒氣沖天的老百姓揍得鼻青臉腫,差點送命。

    而前一段時間,當斥候報來圍困磁州的大隊伍已經離開,靺鞨軍主力向東往黃河邊而去時,鳳霈和知府楊泉先是彈冠相慶,長出了一口氣。

    只有鳳棲在爹爹耳邊喋喋不休:“爹爹,這靺鞨兵只是暫時離開,現在朝廷要割地和談的說法傳得到處都是,肯定不是無中生有,等靺鞨打過黃河,直取汴京,和談就沒的談了,只能俯首帖耳乖乖聽話,磁州靠近滏口陘,要塞之地,肯定是靺鞨要的地方,我們那時候還有退路嗎?!”

    鳳霈說:“你小娘子家家,懂得什么!”

    懶得理她。

    女兒和親出嫁,不在身邊的時候,他做父親的又想念又擔心;但如今女兒來到身邊,卻不再是那個任事不懂的閨閣小女兒,天天就想著染指磁州的軍務、政務。幾句話不合,她嘴尖舌利就譏刺上來,頗為恃寵而驕。

    鳳霈心里有些惱火,內心深處又不愿意承認這其實是自己的無能膽怯,只覺得這小女兒太沒規矩,周蓼那時候教導女兒們“無才就是德”果然是對的,可惜鳳棲油鹽不進,如今只會和父親作對。

    鳳棲見他不耐煩轉身,不由繞到他身前攔住:“爹爹,女兒或許懂的不多,但是如今這情勢,我們不趁現在民心沸騰時從背后攻擊靺鞨軍,打他個措手不及,卻龜縮在城內等著最后覆滅,難道不是不智么?”

    鳳霈喝道:“這是男人家的決策,你有什么資格多言?!你自以為自己當了一年冀王妃,懂一點局勢,回來就能對你爹我呼來喝去、指手畫腳了么?!”

    鳳棲氣得顫抖:“你們這群男人家!呵呵……”

    鳳霈平了平氣,又有些心疼女兒:“亭卿,這會兒的危險不是你能想象的!爹爹也只能護著你一時是一時,還不知未來會怎么樣,如何舍得現在就拿所有人的性命來冒險?你想想,若是這會兒激怒了靺鞨人,反過來攻破了磁州,你落到冀王溫凌的手里會怎么樣?!”

    溫凌肯定不會一次又一次地原諒她,她會死得很慘。

    鳳棲清醒地明白這一點,但她覺得自己可以在溫凌面前死一回,就有勇氣死兩回、三回……如今與其無望地期待奇跡,最終恐怕還是一般的命運罷了。

    倒不如搏一搏。

    可惜,只有她敢搏一搏。

    當她找著機會面見知府楊泉時,楊泉與她父親也是差不多的說辭,只是客氣些罷了:“燕國公主說得有道理,但是如今磁州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實在抽不出兵力去追擊靺鞨,去了也是以卵擊石而已。”

    “之前從城中沖出搶割青麥、用草人懸吊在城墻騙取靺鞨人的羽箭,乃至燒了靺鞨人的糧倉,大家也說‘怎么可能’,也說‘以卵擊石’,可事實上即使靺鞨察王、冀王兩兵合力,也沒有再和磁州死磕,這又是為什么?!”

    楊泉也嫌她麻煩,用著最后的耐心說:“那是因為靺鞨有攻過黃河、直取汴京的戰略目標,懶得和我們死磕,若是真把他們惹急了,過來報復磁州,試問,磁州可有還手之力?”

    “可是”

    楊泉一口打斷她:“忻州好像是聽了公主的意見,與靺鞨死磕的吧?后來一城男女老少不是擄掠為奴,就是砍了腦袋割去耳朵,十萬只耳朵裝箱發到并州。唉,慘不忍聞!”

    就差說:燕國公主,你不就是那始作俑者?你不就是因為鼓吹抵抗,害了一城官兵百姓?!

    鳳棲含著淚,拂袖離開了知府的府邸。她來時乘坐馬車,此刻卻執拗地要求御夫解下駕轅,持韁上馬,自顧自往北城墻而去。

    透過冪離半透明的紗面簾,她遠遠地望著磁州城外。

    一馬平川的原野,青苗被收割得亂七八糟,但晚春萬物勃發的景象依然是充滿了生機與力量的。

    城下駐守的靺鞨軍在一里之外,黃昏時正在埋鍋做飯,裊裊的炊煙伴著靺鞨人遼遠樂觀的歌聲傳來:

    “寧射蒼鷹不射兔,寧捕猛虎不捕狐。

    與明相伴不會暗,與強相伴不會弱。”

    靺鞨軍隊深入中原,也是伴著饑餓和疲憊而來的,對他們而言,這場戰爭就是打了一場豪賭,賭贏了,中原的廣袤和富庶足以讓他們“吃”到撐!賭輸了,卻也是不可承受的災難。

    可他們如今就是有這樣的勇氣,一往無前。

    鳳棲調動不了軍隊,看著圍困磁州的僅僅是千余靺鞨人而已,她卻毫無辦法,只能在冪離后流淚,仿佛看見了未來的命運。

    靺鞨渡河之后,一路極其順利,很快推進到汴梁城下。

    這座京城有當時最完善的內外兩座城墻,有七萬精良的禁軍,雖是一座孤城,若是好好守衛,等候各地勤王的軍隊來增援,似乎也不那么容易被攻破。

    但隨著靺鞨的軍隊源源不斷從他們的“南京”析津府增援過來,北路的梁軍不敢擅動;而拒絕出兵背襲的磁州做了個“好”榜樣,使得邯鄲、滑州、真定等府也只觀望,不肯出擊。曹錚曾派了幾支勁旅偷襲,但被守在磁州和真定的靺鞨兵打了回去。其他幾路援軍也不是兵敗,就是被擋,還有的干脆做了個救援的樣子就回去了。

    若是各州府肯與并州合力,抽刀斷水般攻擊靺鞨的行伍,孤軍深入的靺鞨很容易就被切斷糧草補給,沖散前行的隊伍,而中途疲軟。至不濟,不斷襲擾也可以叫靺鞨分心,推進就不會太快。

    可惜此時,溫凌所說的南梁“各人自掃門前雪”,確實得以應驗。

    短短兩個月,噩耗就再一次向磁州傳來,原本以為能夠暫時從兵燹中脫身,還在慶幸的鳳霈和楊泉,頓時又傻了眼,面如死灰。

    鳳霈轉回府后,沉郁地叫來女兒鳳棲:“亭卿……朝廷,輸了。”

    鳳棲眼睛微腫,好半日才說:“我猜到了,只是……猜不到這么快。”

    實在是太快了,太匪夷所思了!

    偌大的南梁,論地盤,足有七八個靺鞨那么大,還大多是富庶之地;論國力,雖則這些年朝廷國庫有些緊巴,但總比靺鞨那種荒蠻之地要充盈;論軍力,雖然忘戰已久,但真要調集起各地兵力,怎么也不至于淪落到亡國!

    鳳霈沉痛地捶著桌板:“真的!怎么會!我那哥哥怎么這么昏庸無用?!”

    汴梁傳來的消息,京城失守簡直像一場鬧劇,一群不知兵的將領在守城。消息總是不確,不曉得靺鞨的幾路大軍究竟是從哪里進犯、駐扎在哪里;作戰方略總是貽笑大方,想用水攻,結果敵軍未到,先決堤放水,黃河下游一片澤國,淹沒的都是自己的良田和子民,靺鞨人倒是見勢不妙就駐扎到了高地;京城布防的守將均是廢柴,即便是拼死護城,也依然不敵。

    最可恨的還是官家身邊的一群人,再三請求官家“巡幸南都應天府”,說只要官家還在,將來重整力量奪回汴京尚自可望。

    官家心動了,披甲上城樓上轉了一圈,覷見南城靺鞨的防守較弱,便在他一直篤信的一個道士的“六甲神兵”的扈從下,悄然開了南城的宣化門,一邊由道士作法,一邊由親衛禁軍保護,打算沖出重圍,向南逃竄。

    哪曉得這已經是溫凌熟稔的用兵技法了。故意漏出一個缺口,等待著愚蠢的鳥雀自投羅網。

    惜乎從不關注戰報,活在大臣們報喜不報憂中的官家鳳霄,被溫凌的軍隊捉了個正著。

    靺鞨軍狂歡起來,借著“皇帝被俘”這一股東風,飛快地攻進宣化門,又打開四邊城門,放靺鞨士兵流水一般涌進來。

    “我們贏了!”幹不思舉著他的紫金旗聲嘶力竭大喊,“不論是謀克還是猛安,不論是將官還是士卒,一律平等,進城后放搶十天!”

    溫凌皺眉道:“搶三天就夠了,你搶光了,父汗那里怎么辦?”

    幹不思撇撇嘴說:“好吧,只許搶三天!宮城不許動,留給父汗!”

    當時最為繁華的都城汴梁,在這一聲令下,地獄之門大開。

    第 129 章

    官家落于溫凌之手, 溫凌當然奇貨可居,命自己最信賴的親衛團團“護衛”,連幹不思來問詢, 他都只說:“現在非常之期, 我自有主張。阿弟不是想著城中繁華么?此刻不正好去看看?”

    幹不思怒道:“這會兒汴京還繁華個屁!有啥好看的?!”

    溫凌道:“你從沒來過汴梁,我卻作為使臣來過,雖說街上買賣、集市、廟會是沒了, 但好好一座古城, 汴水如穿城玉帶,虹橋如長虹凌空, 還有鐵塔、龍亭、大相國寺都可以一看。”

    哄孩子一般說:“去吧去吧, 難得來一趟,等你的士兵們蕩平城中,這些景觀只怕也沒用了。”

    幹不思又不能直接搶人,只能跳著腳說:“咱們信薩滿的看什么大相國寺?!我一把火燒了它!”

    溫凌冷冷說:“想燒你就燒吧,我又攔不住你。請問,我要逼著南梁皇帝給父汗寫降表,你可有本事指點一二?”

    幹不思連漢話都說不了幾句, 那些畫圖一樣曲里拐彎的漢文更是一字不識,這點上自愧不如溫凌,所以雖然氣哼哼的,也只能拂袖而去。

    進了城, 還真就燒了大相國寺,鐵塔燒不了,就燒了幾個和尚, 看他們痛苦地掙扎,幹不思才哈哈笑道:“信啥佛呢?佛能保佑你們什么?不亡國?不破城?不死?哈哈!還是讓火神送你們早點上西天吧!”

    劫掠了數百個汴京士女, 他又挨著看了一遍,最美最媚的幾個是教坊司的官伎,他當然收下了,但覺得收些官伎好像毫無征服的快感,于是又特意選看官宦人家的夫人和小娘子,那些羞答答、哭唧唧的少婦和少女,看起來更得勁,于是又挑了幾個漂亮些的,其他的分給手下人。

    晚來他們仍用營帳,搭建在一片焦土之上,又燃起沖天的篝火,命那些官宦人家的女子換穿教坊司的舞衣,繞著篝火侑酒、歌舞。

    這些尊貴的女兒家哪肯!哭哭啼啼的,性子柔婉些的哀聲求饒,性子剛烈些的直接把舞衣扔在地上。

    教坊司的小姐們勸又不能勸,只在看見幹不思丟下手中一條羊腿,起身凜冽逼近時才悄悄說:“娘子,識時務者為俊杰,先忍一忍吧……”

    已經來不及了,幹不思一把揪住那烈女子的發髻,指著地上的舞衣說:“撿起來,穿上!”

    估計人聽不懂,又叫會漢語的士兵翻譯了一遍。

    那女子流著淚,一句話不說,只歪著頭瞪著幹不思。

    幹不思冷笑道:“怎么,南梁的女子都這樣剛烈么?我倒不信我治不住!”

    伸手把那女子的衣衫一撕,很快剝得不著寸縷,才笑嘻嘻打量了一番,說:“獻祭的舞,就要光著跳,山神才喜歡。來,跳起來。”

    旁邊人哈哈笑著,翻譯給她聽。

    那女子躬身捂著羞澀處,哭得幾乎背氣,但任憑幹不思怎么揪著她推來搡去,甚至一巴掌一巴掌打過去,她被打倒在地,蜷縮不起,也絕不肯跳舞。

    幹不思笑道:“你當我治不了你的臭脾氣?”

    吩咐人用火炭在篝火邊鋪了一圈,又命令道:“讓她踩到炭上去,看她跳不跳!”

    火炭極燙,兩腋被架著,赤腳踩上去,禁不住跳躍起來,焦味很快伴著凄厲的哭聲一起傳來。

    幹不思飲著酒大笑起來,問左右:“怎么樣,這舞步好看吧?”

    一會兒,見女子摔倒在炭火里,身邊圍著用刀與鞭驅趕她起身的殘暴男人,她左右翻滾逃不出去,慘叫越發嘶啞,旁邊的女子們都掩面飲泣,唯有靺鞨男人們笑嘻嘻如舊,還喊著:“快蹦起來吧,不然這一身的皮肉都要燒熟了!”

    女子在炭火中打滾嘶喊,但沒有忍耐多久,她再無掙扎的力氣,她的頭發熊熊燃燒起來,皮肉隨之焦黑,漸漸不能動彈了。

    “拖走,拖走。”幹不思揮手道,“現在不缺糧,不用吃活烤兩腳羊。換個來跳舞,性子越烈越好玩!”

    再性烈的女孩子此刻也面無人色,忍著恥辱換穿舞伎的衣衫,也都不會跳舞,只能跟著教坊司的小姐在篝火邊趔趄地踏著步子,淚水暗暗地流在臉頰上,被忽高忽低的火焰反射出橙色的光痕。

    幹不思吃夠了,喝夠了,隨手從圍著篝火的女孩子里揪出兩個,看了看笑道:“今日先臨幸這兩個,其他的挨次再品嘗。”

    他倒也客氣,給溫凌那里也送了幾個女孩子。

    溫凌看了兩眼,說:“我今晚要忙,沒空。”

    幹不思那里的來人說:“二大王若是沒空,人先放著,端茶鋪被也好的。”

    溫凌撇撇嘴,沒多說,看了兩個女子一眼,手只在紙上揮毫。寫了半日,停筆思忖了一會兒,才將其中一張紙折好塞進信封,上面又貼鳥羽,交給自己的親兵:“送到劉相公那里去。”然后把其他的紙張一概扔進了火盆。

    忙完,他起身,這次到兩名女子身邊仔細察看,背著手,仿佛帶著微微的笑意,也比幹不思顯得和善一些,問兩名女子:“聽察王說,他在汴京各處教坊、官邸精挑細選了一番,才得了一些婦女,看你倆也貌不驚人,到底是他把挑剩下來的給了我呢,還是汴京就沒有長得像樣的小娘子呢?”

    他輕蔑地笑了笑:“我也是來過汴京、見過世面的人了。想當年在紫宸殿你們的皇帝官家賜宴于我,彈唱歌舞的教坊司官伎可是個頂個的漂亮嫵媚呢。”

    兩個女子有一個奓著膽子說:“大王,我們都是好人家的女兒,自然不能和教坊司的官伎比肩。”

    溫凌微笑著注目過去,然后伸手捏了捏說話那人的下巴:“有道理,教坊司翹楚才能上紫宸殿侍宴,你們呢,確實不靠臉吃飯,靠的是夫家和父族的身份地位這確實比官伎要值錢。但是現在,也沒那么大的差距了,亡國之人,在我面前就眾生平等了。”

    但又問:“你說說看,你是怎樣的好人家的女兒?”

    兩個女子眼含淚光,垂頭篩糠般抖,先說話的那個還是勇敢一些,握著另一個的手,說:“我乃是中書舍人王樞之妻,這是他的妹妹。夫君官職不高,但書香家傳。請大王顧念女子名節,不要做出惹人訕笑的事……”她有些害怕,聲音越來越低,拉著小姑的手也越來越顫抖。

    溫凌笑道:“中書舍人官位也不算小了,朝廷清貴之位嘛。不過……如今什么都說不得,中書舍人之妻,呵呵……”

    抬眸道:“你有二三分像我一個故人。”

    那中書舍人的妻子聲音都顫起來:“天下相像的女子多得很,眉眼之間有二三分相似也……也不算什么……”

    溫凌端詳她害怕的神色,覺得這二三分的相似在下頜骨、鼻梁骨的形狀,眉眼嘴角只是隱隱像,而神情風致,則毫無相似之處,只覺得刻板無趣罷了。但征服的樂趣,不一定在于貌美,而在于掌控。

    他瞇著眼睛說:“脫了衣裳,去里間地榻上等我。”

    “不……不。”那女子淚下,“求求你,求求你,給我些顏面……女子從一而終,不事二夫。”

    旁邊她的小姑也為她求情:“大王,您今日累了,就休息吧。我嫂嫂夫家娘家,都愿意多供奉大王銀錢,買個平安。”

    溫凌說:“汴京城破,一人一物都是我們的,你夫家娘家再有錢,再有勢,如今也得俯首帖耳,那些錢,我堂堂冀王讓他拿出來,他敢不拿?你莫不是以為我不像我弟弟察王那么粗悍,就不會對不聽話的女人動手?”

    “不不,冀王勇猛,妾早有耳聞。”她害怕到極點,求饒時已經不再考慮該說不該說,“總是姻戚之間,求冀王……看在妾的妹妹面上,給妾留點臉面。”

    “你妹妹?”溫凌不由緩緩咬字,目光炯然。

    “妾是晉王長女,小字鳳楊,嫁在京中。妾的四妹鳳棲,嫁于冀王。妾為出嫁女,妹妹被遣嫁時沒能喝上冀王的一盞喜酒。”

    溫凌臉色凜冽起來:“原來你是晉王的女兒!你知不知道你妹妹已經死了?”

    鳳楊驚惶地掩著嘴,好半日才說:“亭娘她……死了?”兔死狐悲,兩串珠淚滾滾而下。

    溫凌一時間仿佛又覺那吞沒鳳棲的洶涌的浪在心間翻滾,臉色大概霎時變得極其猙獰,使得鳳楊后退了半步。

    他惡狠狠說:“她叛了我!是自己取死之道!”

    伸手把鳳楊一抓:“那你來抵償,倒也不錯。”

    鳳楊已經幾乎要癱軟下去,嘴里只說:“大王,亭娘自小只是嘴巴厲害,并不真敢妄為。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念一念她啊……”

    她鳳棲怎么不妄為?!

    她是他見到過的最膽大妄為的女子!

    溫凌簡直想把鳳棲的披帛丟在她姊姊的臉上,然而一陣恥辱感涌上心頭。他只是扯過鳳楊,用力往榻上一推。

    “另一個鎖到外面去。”他頭都沒回,吩咐他的親兵,而后自己閂上了門。

    奔涌在胸腔內的恥辱和思念,讓他宛若換了一個人。回身就抽出了自己的刀,在幽暗的光線下,鳳棲的嫡長姐鳳楊面對刀刃上的寒光瑟瑟發抖,淚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下,嘴里喃喃地求饒,卻一句都聽不清。

    溫凌用刀尖指著她的鼻尖,冷冷地說:“衣服脫掉。”

    “大王,我是晉王嫡女……”

    “再讓我多吩咐一次,我就在你臉上割一道口子!”他聲音不高,幽暗恐怖得讓人心顫。

    剛剛幹不思凌虐不聽話的官宦家女子的模樣大家都看見了。殺雞儆猴的效果實在太強了。

    鳳楊想節烈也無能,不由自主,顫巍巍的手指慢慢去解衣帶。

    脫了外衫,又解中衣,動作越來越慢,壓抑著悲戚,淚水卻止不住。

    溫凌一直瞇著眼睛打量她,目光一錯不錯。

    雖是姊妹,大概同父異母,長得頗有差異。

    且不僅是面貌不同,她驚怖戰栗的模樣毫無自信,更無一分鳳棲那種驕傲狂妄的可愛。

    這不是一個人,不能替代,不能撫平他心中的隱痛。

    溫凌不耐煩地說:“別脫了。”手中的刀插回了刀鞘。

    她幾乎癱倒在地,喃喃地感激:“多謝大王……”

    “把我的被窩整理好。”溫凌說,旁若無人地換穿寢衣,等轉身回去,鳳楊跪在被褥間,仍在瑟瑟,目光不敢抬起來看他,只嚶嚶地飲泣。

    溫凌看了看自己的床榻,這位王府嫡女很是賢惠,被窩展開一個人的寬度,鋪得平平展展,他的衣物疊放在一旁,整整齊齊。

    他說:“我要睡了,你把雙手伸出來,我不放心你。”

    見她很馴順地伸手,不敢絲毫反抗,他便也不客氣地用她的披帛把她雙手捆住,然后自己鉆進被窩,說:“我累了,你給我捶捶腿、捏捏腳。”

    很侮辱,但她依然不敢反抗,含羞忍臊,用捆著不便的手給他捶捏。

    外頭的歌舞聲漸漸低了,篝火也慢慢燃到盡頭,余下低細的“嗶剝”聲。

    溫凌呼吸始終不能平靜,卻一句話不說,靜靜享受鳳棲的姊姊如奴仆一般伺候他。

    鳳楊又怕又倦,幾回以為溫凌睡著了,但動作一慢下來,他就會喝道:“干什么,想偷懶?”她忙搖搖頭:“不是,不是……怕打擾大王睡眠。”

    終于,溫凌謔笑著問:“你這么乖,如果我命令你伺候房.事,你一定會聽話的是不是?”

    “大王……”她語氣凄涼,帶著恐懼和不甘,“大王剛剛不是說……”

    “此一時彼一時也。”溫凌語氣毫無人的溫度,“過來。鉆進來。”

    鳳楊遷延了一會兒,但不敢反抗,慢慢挨近,然后被溫凌一把捉進了被窩。

    他有力地鉗制著她的胳膊,黑暗里呼吸著她身上熏衣的香料味。而后說:“你是晉王嫡女,我聽鳳棲說,你的母親是已故的平章事周由惇的女兒,詩禮家傳,最為恪守婦道規矩,教導你也最為精心。可現在你怎么這么不要臉面呢?”

    鳳楊不由就被羞辱得哭起來,略略掙扎,卻陡然感覺他下手愈重,掐得她雙臂鉆心的痛,頓時不敢動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放松了些,冷笑道:“我知道,你們漢人最是嘴上仁義道德,背后男盜女娼。”

    他想著鳳棲,惡意騰騰地起,探手狠狠在不該碰的地方一頓摸索,看眼前人哭得花枝亂顫的模樣,惡意才排解了一些,又說:“你知不知道你那個妹妹鳳棲,也是這樣的無恥無情?”

    第 130 章

    鳳楊抽噎著說:“四妹妹亭娘, 是父親最寵,也是身世可憐,她既然已經不在了, 大王何必再言語上傷她?”

    “你這是為她說情?”

    鳳楊害怕他, 搖搖頭說:“人都不在世了,說情又有何用?”

    “你們姊妹,情分頗深啊?”

    鳳楊默然了片刻, 才說:“母親教導,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姊妹之間略同兄弟。亭娘性子是乖張些, 也聰明伶俐,從小兒喜出驚人語,喜做離經叛道的事,可是本質善良,從不害人。剛剛大王說她已經不在人世,我做姊姊的,豈能不傷心?”

    抽噎起來, 不似作偽。

    溫凌不覺手上已經松開了,屈肱枕著頭,問:“說說看,她喜歡做怎樣的離經叛道的事?”

    鳳楊猶疑地望了他一眼, 才小心說:“多不過小時候母親督著姊妹們學針線,她偏不肯好好學,要粘著她姐姐學琵琶;讀書不愛正經《女誡》《女則》, 而喜歡詩詞歌賦等雜學;無事還喜歡頂嘴,一張小嘴誰都說不過她, 爹爹母親經常被她氣得夠嗆……”

    她小心看著面前的男人,心懷怖畏,沒想到他卻嘴角隱隱噙著笑,見她停了,還詫異道:“還有呢?”

    “有一回……她不知跟誰學的,爬到晉王府后院一棵高高的梧桐樹上,裙子被樹杈扯爛了,臉上花貓似的臟兮兮,趴在一根岔枝上洋洋得意往墻外張望。”鳳楊邊觀察面前人的神色,邊緩緩說,“服侍她的老女使嚇壞了,叫她幾遍也不肯下來,又唯恐枝子撐不住她的重量,急得團團轉,最后無奈只能告訴了母親。

    “母親氣壞了,最后派了六七個婆子,架了三座梯子才把她提溜下來,她還掙扎著喊:‘我自己能下來!’,問她上去干嘛,那眼兒只到處滴溜溜地脧,先說抓貓去了,后說想學著爬樹,最后才說是嫌府里太窄小,視野不夠開闊,要看看墻外的世界。

    “母親把她姐姐就是她的親生娘叫了過來聽訓,她姐姐只淡淡的,丟下一句‘該打打,該罰罰,叫我來做什么?我又不配教導大王的孩子。’就翩翩然走了。母親責亭娘不守規矩,她直著脖子說‘憑什么女兒家就不能出這二門?’母親責她不像個女孩兒,她笑瞇瞇仰著頭說‘爹爹缺兒子,就把我當兒子也無妨’。后來挨了五個手板,手心打紅了,也哭了一缸淚,找爹爹一撒嬌,硬是三天沒和母親請安。”

    她看見溫凌彎彎眼睛里忍不住的溫柔笑意,倒反而有些納罕,頓了頓又沒說下去。

    溫凌饒有興味一般問:“她姐姐倒也不同一般,是晉王的妾?可還有別的兒女?”

    鳳楊說:“她姐姐是爹爹納的教坊女,為這,爹爹一直被官家厭惡……”

    “教坊女?”

    “嗯,爹爹愛得沒邊。”鳳楊說了一句,又覺當為尊者諱,輕嘆一聲又說,“不過她也是苦命人兒,淪落風塵是迫不得已。只是一腔怨氣,生下女兒也不肯好好教養。”

    她小心抬頭窺視了溫凌一眼:“我妹妹是不是惹大王生氣了?”

    “沒有。”溫凌剛柔聲說完,就覺得自己怎么犯這樣的糊涂。

    他緊趕著又道:“不是叫生氣,只是怨她不明事理。”

    怨了無數次,覺得她明明那么聰明,怎么偏偏就不理會他的心意?

    鳳楊低聲道:“母親常說,女兒家雖以相夫教子為畢生最要緊之事,但也不可忘記相夫教子也可能是折沖樽俎的大事。她不明事理,只能怪爹爹一直太寵愛何氏和亭娘了。大王……若念及我妹妹,哪怕她惹了您生氣,可否不要怪罪在汴京城內的百姓身上?”

    溫凌一愣:“你自身尚且難保,還為城內不相干的人說話?”

    鳳楊說:“妹妹在天之靈若能顧念如今汴京的慘況,大概亦會后悔不能出嫁從夫,叫大王為她生氣了。”

    溫凌陷入久久的沉默里,鳳楊緊張得心仿佛一直堵在嗓子眼,終于聽見他說:“睡吧,不早了。”翻了個身。

    他很久都沒有睡著,幻想著鳳楊剛剛說的鳳棲小時候的模樣,雖不能親見,已經感覺到她的驕縱可愛。又幻想,如果她沒有死,沒有從懸崖邊決絕地一跳,他最多也就是薄懲一頓,還是會帶回去好好寵著,那時候,她若說叫他不要屠城,他也許也會聽,她若說叫他在汴梁懷柔,他或許也會考慮考慮。

    總是失去才覺得珍貴,這會兒萬千念想也沒有用了,這輩子就只能帶著這遺憾了。

    鳳棲和她的爹爹在磁州城困守,很快聽說了汴梁的消息。

    官家被俘,且也無一分傲骨,叫寫降表,哭了幾聲宗廟社稷,乖乖就寫了。

    汴京大掠三天,之后由溫凌嚴明了軍紀,重新把守住了都城各處,雖也有一些文武官員和百姓自發組織了巷戰,但因為群龍無首,很快就被撲滅了其中有些巷戰,是因為章誼等人怕毀掉了和談,主動派人捉拿“主謀之人”的(1)。汴京城里血流如河,火焰沖天,原本安居樂業的所有人,都陷入到無邊的苦難里。

    還在老家的靺鞨人聽聞先鋒軍取勝,便從他們的南京析津府(就是幽州)不斷增援過來,河北各州府更覺弱勢,基本已經沒有了還手之力寶貴的時機稍縱即逝,之前沒有敢決斷出擊,現在靺鞨北邊援軍已到,呈常山之蛇、首尾呼應之態,想要再切斷溫凌和幹不思深入腹地的軍伍已經來不及了。

    隨增援而來的有靺鞨的兩位勃極烈,還有他們最倚重的漢人丞相劉令植。靺鞨自己也料不到:原本是想報復北盧的輕慢和壓迫,結果反倒把結盟的南梁給滅了國。

    這樣巨大的勝利該如何瓜分成果?這樣廣闊的土地該如何治理取用?

    從來只是部落間合作、聯盟的靺鞨,一點治國經驗也沒有,亟需了解漢人制度的人來協助。

    磁州城里愁云慘淡,不知道接下來會何去何從。

    作為藩王的鳳霈與知府楊泉相對枯坐,半晌都不知道該互相說些什么。

    突然,他們聽見外面傳來隱約的琵琶曲,彈的是講西楚霸王垓下之圍的《十面埋伏》,樂聲遠遠傳來,卻依然能清晰聽出其激烈如兵甲碰擊的聲音,叫人聯想到最后拔劍自刎的項羽,枯坐的兩個人突然生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

    “哪個人還有心思彈這曲子?”鳳霈問,“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

    楊泉卻知道,扯了個笑說:“應該正是您家燕國公主,這段時光與曹將軍帶來的一個教坊司小姐常常彈琴酬唱,說是要排解心中煩憂。卑職尋思,與其讓她想些不切實際的東西,還不如找些事情打發打發時間,或許就不鬧了。”

    “這荒唐的丫頭!”鳳霈不由惱怒,“什么時候了!怎么還和教坊司女子混在一起?!”

    楊泉說:“唉,如今哪個心里不悲?總要有排解的法門。再說,那教坊女子想必是要從良的,曹將軍特為不讓她流落在磁州的教坊里,而單獨給她立了一個門戶。”

    鳳霈只覺得這些大事小事,怎么自己全不知道!臉色便又難看起來,“呵呵”冷笑了幾聲,也不多話。

    倒是楊泉又嘆息一聲,說:“聽說如今割地勢不能免,估計很快就要命令河北各州府解甲歸順了。圣諭無法不從,你我都是亡國奴了,還不知能活下去幾天。今日有幾首曲子聽聽,也不枉人間一回。”

    吩咐道:“請燕國公主和那何小姐來府里,我新近倒也做了一闋詞,不知彈唱出來是什么效果。”

    鳳霈疑惑:“何……小姐?”

    楊泉說:“是啊,說是晉王也熟悉的。”

    他尷尬笑了笑,有些吞吞吐吐:“不就是……不就是害得太子被廢的那位嘛……曹將軍說,雖是紅顏禍水,但也很重要,將來太子若有起復的機會,指不定突破口也還在這何小姐的身上;又或者將來太子依然有情有義,何小姐成了何貴妃,也不好說呢。”

    南梁風氣,富貴人家好廣納姬妾,娶二嫁女、娶青樓女子為妾也不鮮見,甚至帝王將相也引以為榮,官家后宮就有好幾個教坊女子,亦能得封高位。

    但當爹的心里總不認同自己可以納何瑟瑟,但讓兒子再納何娉娉,就是覺得別扭。所以鳳霈只是撇嘴,心想:等亭卿過來,要好好責罵她一頓。

    沒過多久,鳳棲和何娉娉進來道了萬福。

    對比著看,楊泉覺得兩個人有些相像,當然不便拿郡主和青樓女子作比,只客氣地對兩人道:“剛剛聽見公主和何娘子的琵琶曲,實在叫人心生悲戚,恰好九大王也在,咱們也算是苦中作樂。喏,這是我新做的一闋詞。”

    鳳霈威嚴對女兒說:“亭卿你到我身邊來。”

    不愿女兒站在何娉娉的旁邊小了身份。

    而抱著琵琶的何娉娉看了一眼楊泉的詞,一臉鄙薄地說:“這……不知唱出來是什么效果。”

    楊泉鬧了個沒趣,尷尬笑道:“心情煩悶,早無詩思了。我隨便填填,你隨便唱唱罷。”

    何娉娉調了調弦,勉強說:“我試試吧。”

    唱不幾句,鳳棲就說:“不好,這《雨霖鈴》雖然帶著悲意,但一味凄楚,倒連一點風骨都沒剩了,還是要有琵琶的剛骨才有勁道。”

    何娉娉依然和她抬杠:“笑話了,這世上,哪里有什么‘剛骨’?”

    鳳棲說:“你我沒有‘剛骨’,填詞的男人們難道也沒有?”

    “亭卿!”鳳霈知道她又在譏刺,不由呵斥道,“越發不像話了!你要是閑得無趣,分茶焚香哪個不好?在這里多話!”

    楊泉只能說:“無妨無妨,這首詞確實填得不好,不怪琵琶曲。”伸手想把那花箋要回來。

    何娉娉說:“府臺不忙,公主既說有剛骨,我拿這琵琶試一試,看看《雨霖鈴》能不能彈出《滿江紅》的滋味兒來。”

    撥弄了兩下,揮手一批四弦,琵琶發出了激烈的聲音。

    鳳棲又說:“不好不好,心里壯懷激烈,實際又做不到,音色就‘空’了。”

    何娉娉笑道:“你懂聲律只懂皮毛!按你那要求,必然是色厲而內荏,空有激烈之聲,音卻散不出去,聽者自然不覺得氣壯。”

    她們倆互相一對視,而后都用眼角余光看著身邊的男人。

    看似抬杠,其實又不是抬杠。

    而兩個男人只能無奈地苦笑:“兩個小妮子在說什么?”

    鳳棲終于說:“今日娉娉到磁州的酒樓彈唱,聽京城逃難來的人說,官家納降之后,靺鞨要犒軍費簡直信口開河:要金一千萬錠,銀二千萬錠,絹帛一千萬匹,國庫、府庫乃至內庫都沒用這么多,只能張榜讓上至宗室貴戚、下至商賈市民,甚至倡優僧道一概‘樂捐’繳納,若家有余財而不拿出來充公的,允許禁系枷拷汴梁已經被靺鞨人劫掠了一遍,接著,自己再劫掠自己一遍。將來到得咱們這兒,不知會變成什么樣?”

    楊泉默然垂頭。

    聽鳳棲繼續說:“割地的事也提了,估計京師整頓好,就要一步步來收拾河北各府了,到時候圣旨一下,命各城繳械、開門、納降,任憑靺鞨人進來作惡,連反抗侵略都要變成抗旨不遵了。”

    楊泉半晌才說:“如今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怎么沒有其他辦法?”

    楊泉說:“我派出的斥候也打探了消息回來,靺鞨大軍已經不斷南下,此刻抗擊也抗擊不了了。”

    “西邊有朝廷增援的西軍,北邊有郭承恩帶領的常勝軍,南邊更有廣袤國土上的其他隊伍。”鳳棲說,“現在這些人聯系不起來,各個散沙似的,所以確實抗擊不了。可我們與其束手待斃,不如想辦法聯絡各處我們這么大的土地,這么多的黎民!”

    “朝廷都沒有辦法!”楊泉說,“我們能有什么辦法?圣旨來了,金牌來了,哪個不要命了敢不聽話?!”

    鳳棲氣呼呼說:“我先但愿曹錚節度使不聽這話!保住晉地!”

主站蜘蛛池模板: 日韩亚洲欧美中文字幕|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亚洲调教|5060网永久免费=a级毛片|人妻少妇久久久久久97人妻|国产成人无码=a区视频在线观看|欧美理论视频 | www.久草.com|日本不卡高清|丁香花免费完整高清观看|国产一级爽快片在线观看|亚洲多毛女人厕所小便|成人在线视频观看 | 青青草免费在线视频播放|欧美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综合站|国产=aV视频一区二区|国产精品色在线免费|大片免免费观看视频播放器在线观看 | 亚洲=aV无码成人精品区在线播放|亚洲熟妇=av综合网五月|超粉嫩00无码福利视频|噜噜噜久久亚洲精品国产品麻豆|国产精品一区二区97|日本精品在线视频 | 国产=a三级三级三级看三级|不卡中文|国产免费午夜福利757|h在线视频|熟女人妻=aV完整一区二区三区|J=aP=aN白嫩丰满人妻VIDEOS | 欧美一区三区在线观看|中国黄色一及片|国产特黄色片|国产精华液一线二线三线|内射合集对白在线|日本免费无码XXXXX视频 | 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久蜜臀|亚洲中文字幕无码一区在线|女同福利|国产一级视频在线观看|久久人妻公开中文字幕|#NAME? 午夜特片|中文久久久久|亚洲精品美女色诱在线播放|大地资源在线观看视频在线|99久久婷婷国产综合精品免费|豪放女大兵免费观看bd | 亚洲在女同久久中文字幕|日本性一区二区|人妻精品久久久久中文字幕69|综合久久一区二区|无码观看=a=a=a=a=a=a=a=a片|在线影院免费观看 | 亚洲人片在线观看天堂无码|国产肥白大熟妇bbbb|天堂а在线地址8最新版|精品精品99|波多野结衣激情XXⅩXXX|国产伦精品免编号公布 | 一级做=a免费视频|这里只有精品一区二区国产|国产熟女乱子视频正在播放|日韩h在线观看|日韩精品免费视频|麻豆成人影院 | 无码国产精品一区二区VR|欧美精品亚洲精品日韩专区v=a|欧美xxx久久|黄在线观看免费|国产草草草|7777kkk亚洲综合欧美网站 | 日韩黄色三级在线观看|久久9191|国产不卡一二三|久久中文字幕免费视频|在线观看精品视频|亚洲911精品成人18网站 | 亚洲v=a欧美v=a国产v=a黑人|蜜臀=av午夜一区二区三区gif|69人人|国产精品免费大片|亚洲日产=av中文字幕|国产精品香蕉成人网在线观看 | 婷婷综合久久狠狠色99H|精品国偷自产在线视频99|9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国产精品一区二三区|激情中文小说区图片区|国产亚洲日 | 六月婷婷缴清综合在线|国内精品亚洲|无码成人=a=a=a=a=a毛片专区调教|成年人快播|西西人体44WWW高清大胆|久久久高潮 | 一本久久宗合久久伊人|国产精品嫩草研究院|欧美日韩一本|娇小萝被两个黑人用半米长|国产精彩视频一区二区|成年人在线免费看视频 | 精品久久久蜜桃|天堂亚洲|久久精品女|蜜臀久久精品久久久更新时间|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播放|九九视频免费在线观看 | 亚洲永久精品国语字幕|yellow中文字91幕国产在线|综合在线国产|少妇被粗大猛进去69影院|久操视频在线看|夜夜性日日交xxx性视频 | 91大片淫黄大片在线天堂|国内国产精品久久|91cc.live最新国产|成人=aⅴ视频|v=a在线|国产成人免费视 | 午夜无码伦费影视在线观看|在线看成人片|免费在线观看黄色=av|#NAME?|日韩=a∨精品日韩在线观看|精品人妻无码一区二区色欲产成人 | 玩丰满熟妇XXXX视频|九九热国产视频|一级毛片真人免费播放视频|国产精品天干天干在线综合|免费中文字幕|国产精品怡红院永久免费 日本亚洲欧洲精品|19禁无遮挡啪啪无码网站性色|久久亚洲=aⅴ无码精品色午夜|91tv永久入口|91九色鹿精品国产综合久久香蕉|91亚洲福利 | 国产高清=av首播原创麻豆|国产h色视频在线观看|成年人网站免费在线观看|#NAME?|免费看黄色片子|亚洲一区在线 特级毛片内射www无码|日韩激情无码激情=a片免费软件|伊人狠狠色丁香婷婷综合动态图|高清性色生活视频|色噜噜狠狠狠狠色综合久一|久久精品免费视频播放 | 巨大黑人极品video|天堂bt种子资源在线www|视频亚洲一区二区|日本高清中文字幕二区在线|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av三级|在线日产精品一区 | #NAME?|国产99九九久久无码熟妇|人妻无码第一区二区三区|亚洲精品一区二|亚洲国产最大=av|黄瓜视频污网站 | 亚洲精品久久久久久蜜臀|老熟妇性老熟妇性色|黄色一级片片|国产二区一区|极品少妇xxxxx|日日摸夜夜爽无码毛片精选 | 人人干狠狠操|欧美日韩xxxx|日本成人在线看|四虎影院免费在线|成人黄色亚洲|两个人看的www高清视频 | 啊啊啊好爽啊|日韩性活大片|亚洲=aV日韩=aV综合在线观看|野花社区WWW在线高清观看|亚洲最黄视频|最新黄色=av | 日韩高清黄色片|夜夜爽一区二区三区|老司机福利在线观看|狠狠色噜噜狼狼狼色综合久|精品免费观看视频|小早川怜子一区二区的演员表 | 77777五月色婷婷丁香视频|亚洲精品国产偷五月丁香小说|国产一级黄色大片|亚洲成色777777在线观看影院|四虎成人网|四虎院影亚洲永久 | 一级国产性感片|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观看网站上|日韩欧美亚洲天堂|亚洲无码在线观看色网视频|亚洲国产午夜精品理论片|天天干伊人 | 少妇大战黑吊在线观看|淫片毛片视频|日本精品www|国产成人久久精品77777|亚洲国产欧美在线观看的|国产精品色情国产三级在 | 天天干狠狠|欧美性受极品xxxx喷水|亚洲第2页|chinese乱子伦XXXXHD|色8久久精品久久久久久葡萄=av|青青草91在线视频 | 一级影片在线观看|亚洲精品久久久久9999吃药|免费毛片wwwcomcn|91一级片|超碰人人精品|GOGO亚洲肉体艺术 | 一级国产性感片|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观看网站上|日韩欧美亚洲天堂|亚洲无码在线观看色网视频|亚洲国产午夜精品理论片|天天干伊人 | 国产色婷婷精品免费视频|#NAME?|亚洲综合欧美|综合亚洲精品|黑猫=aV第一福利网站|日韩欧美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 | #NAME?|中文视频一区|亚洲第一=av男人的天堂|精品成人=av|日韩高清dvd碟片|日韩精品资源在线观看 | 亚洲综合另类小说色区色噜噜|国产奂费一级毛片|色七综合|草蹓视频在线观看|伊人欧美|精品成人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 | 性一交一乱一精一晶|国产精品毛片=av在线看|妖精动漫免费观看完整动漫|精品国产香蕉在线观看|jizzcom日本|日本一级视频 | 国产成人=av一区|日本大片免=a费观看视频老师|在线观看高清视频|一机毛片|久久九九兔免费精品6|久久爽精品区穿丝袜 | 玖玖久久|亚洲一级在线|久久久精品视频在线|亚洲精品伊人|欧美入口|不卡亚洲精品 | 台湾久久网|99久久精品免费看国产四区|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视频观看|一区二区三区四区在线免费视频|红桃视频二区|国产久艹视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