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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1 章

    “亭卿, 你別為難楊知府了!”鳳霈幽幽開口,“誰都不想當亡國奴,可打仗, 不是你們小兒過家家。”

    “我不是小兒, 我也不過家家。”鳳棲有些生氣,“有一分力,就該出一分力。說什么沒辦法的, 無非是沒想辦法!”

    鳳霈說:“行, 那咱們但看他曹錚怎么做。他是官家最信任的邊將,他要是肯擔待這抗旨不遵的罪過, 咱們也可以有樣學樣。”

    他覺得女兒甚是不像話, 聲音不由就慢慢嚴厲了:“但是,你母親不是沒教導過你: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你呢,聽從過哪一個?!你不要自以為是,天下大局放在那里,我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誰不知道要抗擊,不要亡國?可是以卵擊石之后, 靺鞨人愈發兇暴,坑害的都是社稷百姓!你為了自己一己的意氣用事,卻不慮大局!”

    訓了一頓,見她不服氣地梗著脖子, 似乎還要說話,便把眼睛一瞪:“不許說話了,跟我回去, 今日在我書房里跪半個時辰,好好面壁反思自己的幼稚錯誤!”

    楊泉趕緊嘴上幫著求情:“欸欸, 不必如此,公主也是少年人的心氣兒,可以理解,慢慢就懂了……”

    何娉娉笑道:“確實呢,知府的《雨霖鈴》新詞中便講:‘病酒相續,閑尋排解愁懷,向窗臥,睡難足’,果然是過來人!”

    譏刺知府一介書生,在這樣的時候還滿腦子無能,只能喝酒睡覺打發光陰。

    楊泉欲待發作,當著晉王的面,又想著何娉娉是曹錚托付來的,不便得罪,只能暗暗咬牙,嘿然而已。

    鳳霈把鳳棲帶回別館,屋門一關,喝道:“跪下!”

    鳳棲身子一扭,沒理他。

    鳳霈幾乎帶著些求她:“聽見沒?跪下!你還當不當我是你爹爹?”

    鳳棲轉眼看見父親頭發已然花白了,前額稀疏,滿臉愁苦,心里一軟,跪在他面前嘟囔著:“爹爹,您心里就這么瞧不起我?一句都不肯聽我的?”

    鳳霈只說:“地上寒涼,你怎么不跪在那邊的氈墊上?仔細將來膝蓋出毛病。”

    快到暑天了,實在談不上寒涼。

    但鳳棲心知這是老父親拳拳愛女之情。她既厭他,又憐他,此刻小事便不忤逆,膝行幾步,跪在父親日常參禪禮佛的氈拜墊上。

    鳳霈坐在椅上,自上而下凝視著女兒,心知她心高氣傲、很難服氣此刻的懲罰,又怕她真正得罪了知府,等靺鞨人兵臨城下而不得不開城門納降了,楊泉會落井下石。

    好半日,這位老父親說:“亭卿,女孩子嘴尖舌利并非好事,這不是聰明,這是大愚若智罷了。我雖然是晉王,其實毫無權柄,楊泉嘴上尊敬我,其實比我更像是磁州的主人。靺鞨要了河北諸州府,等清理完汴梁,自然是來一個個收降,磁州一定逃不過。若是楊泉乖乖聽話投降了,靺鞨人定然要用他,我們父女豈不是亡國的宗室,俎下魚肉而已?”

    鳳棲便也默然良久。

    鳳霈又說:“爹爹最擔心,莫過于你。我和楊泉兩個都可以投降,他活命的機會更大些,我稍微小些,但你若落入冀王或察王的手里,他們會給你幾分活命的機會?”

    他看女兒頭一抬,似乎要說話,立刻一手虛按,厲聲止住了她的話頭:“你別和我說什么‘大不了一死’的話!你顧念不顧念你爹爹一把年紀,眼見著兒子被廢,生不如死;家人陷落在汴梁,只怕也生不如死;還要看眼前唯一的女兒馬上也落入敵人手中,當著我的面虐殺么?”

    “我不會讓他們虐殺,我可以自己”

    “不許!”爹爹厲聲喝,“你若自戕,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感受?!”

    一邊說,一邊用拳頭用力捶自己的胸口。

    鳳棲便又不說話了,她不能再戳爹爹的心哪怕她心里是瞧不上他的懦弱無能的,他對子女的關愛也是真心的。

    鳳霈說:“我想好了,和楊泉必要搞好關系,等磁州陷落,他這樣子估摸著會投降,靺鞨應該沒有人能立刻頂上那么多州府的職位,八成會任用投降的原官。他有一點權力時,就能給你一條活路。”

    鳳棲在冀王的心里,是一個已經“死”了的人,冀王必不會產生無中生有的想法。

    只要楊泉肯不做聲,默默然包庇一個女子,偌大的城里還是有法子的。

    “亭卿啊,”鳳霈幾乎又在哀求她,“別得罪人,知道嗎?你多一個得罪的人,就少一條活路!”書雌

    那高云桐自從出了磁州,騎馬一路向北,靺鞨軍隊雖然源源不斷地增援過來,到底對中原的山川河貌不大熟悉,占領的都是大路,劫掠的都是城池,馬隊休整都需要大片的草場空地,所以對燕山、太行山一帶只是把守關隘,并不真有攻占之勢。

    高云桐看準了形勢,幾乎都抄小道,一路往北而去,打探晉地和郭承恩的消息。

    曹錚堅守并州,雖然被團團圍困,但沒有投降。

    忻州被殺得成了一座荒城,駐扎著靺鞨的老弱殘兵。

    應州也幾乎是一座荒城,也有靺鞨的士兵駐扎,東、北兩面城墻上另建高高的望樓,關注的卻是云州。

    高云桐折根樹枝,在地上的沙土中畫了幾道,擺上幾塊石子,然后望空想了想,用腳踢開石子,抹去畫在沙土中的痕跡。

    然后飛身上馬,往云州方向而去。

    果不出他所料,云州城外散布著郭承恩的軍隊,按綿延的格局看,至少已經有了七八萬人的隊伍了。

    營地依山傍水,建得宛如一座小城池,盤查雖緊,高云桐說出“喬都管”,大家就客客氣氣的:“啊,是喬都管的熟人嗎?我去給你通報,你留個名姓來。”

    喬都管很快出來,見到高云桐顯得很高興,用力拍拍他的肩膀:“高兄弟果然是說話算話的人!怎么樣,那小郡主救出去沒有?”

    高云桐笑道:“救出去了,不過險得很,要不是我擅水性,估計兩個人就都淹死在春汛里了。”

    “她現在在哪兒?”

    “送到磁州的晉王那里,父女團聚了。”高云桐說,“我也就可以放心地來尋郭將軍了。”

    喬都管笑道:“我怎么覺得你們倆該有點什么?你也就這樣把郡主送回給她爹爹了?”

    高云桐好像有些害臊似的:“齊大非偶,算了吧……”

    “那就是說,你喜歡還是喜歡的!”

    男人家的臉好像都要紅起來,撇過頭說:“別扯了,大丈夫豈能囿于兒女私情?還是先立業的好。”

    “不錯,不錯。”喬都管拍著他的肩膀,“郭大帥要是聽說你來投奔,一定高興得很。走,先洗個澡,換身衣服,吃點東西,然后我帶你見大帥去!”

    高云桐晚間就見到了巡營歸來的郭承恩。

    郭承恩正在脫甲胄,滿臉紅光,那肚子似乎更圓了,他吩咐著:“今日有客,宰兩頭豬、兩只羊,找幾個漂亮營伎來侑酒!”

    喬都管捅了捅高云桐:“高兄弟你看,大帥他很看重你!”

    酒宴上,郭承恩瞇著一雙小眼睛,似笑不笑地問:“高兄弟,聽說溫凌和幹不思帶的靺鞨軍已經在攻打黃河了,這一旦渡河,奪汴京就只是時間問題。”

    高云桐飲著酒,說話前先沉吟了很久:“大梁士氣不足,增援不利,但事實上靺鞨士兵也是餓著肚子,且怕延誤時機,都不拔城,只管一味地孤軍深入,其實很險。”

    郭承恩說:“但看這態勢,他們會賭贏。”

    “大帥若肯這會兒從背后伏擊,一定會是大梁的英雄,救國的志士。”

    郭承恩大笑起來:“我為什么要救南梁的國?”

    高云桐笑容凝結在嘴角。

    郭承恩道:“高兄弟,我知道你是南梁的讀書人。你可曉得,那劉令植原本也是南梁的讀書人。可惜南梁腐朽已久,前幾位皇帝在時,為君雖不算糟糕,但怕君權被相權凌駕,因此任憑黨爭不斷,以鉗制文人,最后黨爭里落了下風的一方家破人亡,另一方身敗名裂,到便宜了章誼這樣的佞臣入朝。”

    高云桐嘆了口氣說:“不想大帥竟然這么了解南梁!”

    “你以為我只是一介武夫么?”郭承恩哈哈兩聲,“自我父親起,派到南梁的斥候凡有百人之多,我那點作為漢人回歸家園的心啊,慢慢地就消磨得差不多了。高兄弟難道不也是南梁那些奸佞之臣爭斗的犧牲品?”

    他“滋溜”喝了一盞酒,小眼睛聚著光盯過來:“好好一個太學生,前途都沒了!還幸好只是個太學生,要是像前朝姑蘇的滅族慘禍可真是‘高處不勝寒’了。”

    “我曉得那事。”高云桐握著酒盞,默然了一會兒,舉杯道,“高某敬大帥一杯。”

    “敬我什么?”

    “敬知己。”

    郭承恩嘴角噙一絲自得的笑,亦舉杯:“不錯,為‘知己’二字,值得浮一大白。”

    他飲干杯中的酒,淡淡道:“我聽喬二郎說過你,你有建功立業的心,在我這里再合適不過。劉令植侍奉靺鞨東夷之人,總歸是背祖,而我,到底還是漢人血統,也愿意在這北地,建立朗朗的漢人主宰的城池、國家!”

    “跟我的人都曉得我的為人,對兄弟、對義子,都是再好沒有的。所以大家也愿意為我出生入死。我生平最佩服的就是蜀漢劉玄德,也希望有我自己的臥龍鳳雛,所以你若忠誠,將來定有你的好處!”

    高云桐聽著,微微帶笑,似乎在頷首。

    等郭承恩說完,他再次舉杯:“郭大帥,高某再敬知己!”

    郭承恩很高興,仰脖把一盞酒喝了。

    高云桐亦是一般仰脖喝酒,目中光芒被垂下的眼瞼盡數蓋住。

    第 132 章

    一頓酒喝完, 郭承恩很大方地指了指侍酒的幾個營伎:“這幾個面貌都還不錯,你瞧瞧看上了誰,今晚只管享受, 她們都很會伺候。”

    大概因為高云桐那張臉英俊, 幾個小娘子都是含羞帶臊地瞥著他,媚眼如絲。

    高云桐拱拱手笑道:“不用了,不大習慣。”

    郭承恩說:“都干凈的, 沒有病。”

    “真的是不習慣。”

    郭承恩看了看喬都管, 笑道:“二郎,你看看人家, 再看看你!你哪天不要睡女人?”

    高云桐知道不應和會顯得有距離, 只能賠笑道:“實在是心有所屬,其他的再好,也無法入眼了。”

    喬都管笑道:“是呢,義父不要總拿這條敲打兒子嘛!人家是心有所屬,兒子是還沒遇上合適的,只能先荒唐著。”

    又道:“不過高兄弟眼光別致,兒子睡到的女娘們加起來, 也不如他那一個。”

    “哦?”郭承恩興致勃勃,斜乜過來,好像要發話了。

    高云桐怕他八卦,趕緊說:“別取笑我了。”那曬成蜜色的臉好像真的涌上了一些紅云, 頰邊月牙形的酒窩硬是被抿著的嘴給擠了出來。

    喬都管對他說:“對了,那溶月還好好地在我這里,天天擔憂她家娘子, 我讓她來見你一面。”

    這倒是意外之喜。

    高云桐進到特為給他準備的營帳里,一會兒就看見溶月揭開門簾進來, 陡從暗處進入點著燈燭的帳篷,溶月伸手擋了擋光,然后努力地瞇著眼看過來,再然后眼淚就下來了,幾步上前,直接就問:“高公子!你知不知道我們家娘子現在好不好?”

    高云桐見她哭了,亦有些辛酸涌上來,含笑勸慰道:“溶月娘子放心!郡主已經送到磁州,和晉王團聚了。”

    “阿彌陀佛!”溶月雙手合十,“娘子平安就好,我這段日子天天給她吃齋念佛,就祈求佛祖保佑她平安無事,總算上蒼聽見了我的祈禱!”

    睜眼又說:“那咱們什么時候去磁州?”

    高云桐苦笑道:“靺鞨的軍隊已經在黃河邊上等著渡河了,磁州現在不知道是什么情形,未來更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溶月不由急了:“啊?那么危險!不成,我總得和娘子在一起,她自小都是我照顧著的。你能不能想想辦法?”

    高云桐默然著,好久才說:“這會兒誰又有辦法?”

    “那,能不能求著郭大帥幫忙?”

    高云桐又默然了一會兒,才說:“如今這局面,我們也不能強人所難,郭大帥是個英雄,我們先篤然跟他打拼罷,他有的是本事,無論是戰敗靺鞨,還是與靺鞨和議,總之實力到位了,日后或許還能盼著南歸團圓的日子。”

    又苦笑了兩聲:“不過也就是太平后送你回去,我橫豎也是回不去了,一個軍流的囚徒,空有一腔心思,卻報效無門。天下之大,除了郭大帥這里,哪兒還有我的容身之地呢?”

    溶月有點想罵他,但又不知道怎么罵,半日才說:“原來你也是個懦夫!”

    高云桐自嘲地笑了聲:“不做懦夫,就只能做死人了。你呢,在這里還好吧?沒有誰為難你吧?”

    溶月說:“只叫我嫁人,嫁給這里做軍的,我沒答應!”

    吸溜了一下鼻子:“我生是晉王府的人,死是晉王府的鬼!即便是賣身契還給我,讓我做個自由人,我也不!”

    “傻丫頭。”高云桐說。

    “哪里傻了?!”溶月大概這陣子一肚子氣,又一肚子的擔憂,看到一個素來善意的熟人,頓時敢于瞪起眼睛責難他了。

    高云桐沖著營帳單薄的門板努努嘴。

    門外聽壁腳的人,已經心滿意足回報聽到的話了。腳步聲略重,被高云桐聽得分明。

    溶月看他嘴型,說的是“稍安勿躁”。

    高云桐如今是一根光桿兒,在去并州投奔曹錚和這會兒投奔郭承恩之間,他考慮了很久。但后來從地緣上考量,郭承恩在北,背靠開闊的戈壁,是他熟悉的北盧地形,刀鋒可以直指幽燕,甚至可以往靺鞨的老家黃龍府而去;再者,郭承恩的軍伍一直在壯大,其中又大部分是漢人,不乏從應州忻州沖著他這里有飯吃、能活命而投奔過去的軍士,軍心更旺,也比困守難出的曹錚那里方便起事。

    唯只要擔心的:曹錚雖然脾氣不好,也過分愚忠了,但人品總歸不錯;而這郭承恩首鼠兩端,又狡猾得狐貍一樣,自己會面臨更大的挑戰,每一步都需要走得小心。

    這一條命本來就是撿來的,高云桐愿意把它壓在命運這局賭盤更有收益也更有風險的一側。

    在郭承恩看來,高云桐幾乎是個走投無路的人,回南梁有死無生,而在他這里,不僅能找到一條活路,而且還能實現他自己的宏愿。

    所以試探了高云桐幾回,篤然自己是可以用他的。

    第二日便招高云桐到帷幄中密談,郭承恩也肯說些心里話:“高兄弟,我的難處,想必你也知道。現在靺鞨一路風頭正勁,論實力,我是打不過他的;但要向靺鞨示好以求存,那冀王與我關系糟糕,他又是一個殘暴不仁,睚眥必報的性格,只要他做靺鞨的皇子,乃至未來的太子、汗王,我的日子就難過了!”

    他深深嘆了口氣:“你在忻州與冀王纏斗已久,聽喬二郎說,感覺你很熟悉冀王的路數,所以我特別想聽聽你的意見。”

    高云桐當然是點點頭:“不錯,我與大帥同仇敵愾。靺鞨打入中原的是兩位皇子,察王幹不思更莽撞粗豪,勝仗雖說打了不少,卻打得橫沖直撞,破漏百出,其實只要南梁反應過來,是很好遏制他的軍隊的;反倒是冀王更為狡詐嚴謹,兇暴亦相差無幾,更難突破口子。”

    “但有一點可以為我們所用,”他上身前傾,湊近了一些,“兄弟倆關系不好,互相爭風,只怕為太子之位也已暗斗多年。我聽說冀王是庶孽之子,母親地位很低,且已早亡;而察王母親是靺鞨部落里聯姻的酋首之公主,子憑母貴,養得好驕橫脾氣。他們現在聯手渡河,自然是兄友弟恭,但接下來就是爭功之時了。”

    郭承恩不由連連點頭:“不錯!要弄得他們二虎相爭,而我們隔山觀虎斗!”

    “扶持一虎,則勝算更大。”

    郭承恩道:“高兄弟,你說到我心坎里去了!”

    一拍大腿,興奮地說:“我來找路子,看看能不能搭上察王母親家所在的部落。”

    高云桐不動聲色道:“時機也很重要。早了,他們還在齊心攻打汴梁,無法離間,一切免談;晚了,若是兩王已經分出勝負,搭上的路子不對,會有害無益。”

    郭承恩笑道:“你慮得極是,好在我有我斥候的網絡,自然能夠第一時間得到他們在南梁作戰的消息。”

    他已然愿意把消息分享給高云桐了:“實不相瞞,南梁的都城已經被攻破了,南梁皇帝投降,允了賠償犒軍款項,也答應割地。”

    他又是一拍大腿,好像還有些義憤填膺似的:“媽的,南梁有錢是真有錢,肯賠那么多!屈辱也是真屈辱,不僅把整個河北全部割讓了,而且說是因為賠償的金銀不能如期到位,皇帝答應了將皇室的女子折算金銀賠給靺鞨。那些鳳姓宗親貴族家的女兒與兒媳,后來又增加了朝中大臣家的女兒與兒媳,年紀輕的全部和奴隸一樣一個算出折合多少金銀,算盤打得嘩嘩的。幾千個女孩子,往日金尊玉貴的,如今全部塞進馬背邊的兜袋里,運豬肉羊肉一般運到靺鞨的軍營里,據說日后還要一批批往靺鞨的皇城運送,分發給靺鞨皇族、貴戚與功臣家做妾、做婢、做家妓。哎!”

    郭承恩嘴上說著“可惜”,眼睛卻閃著賊光,好似羨慕一般。

    而高云桐臉色已經發白,好半晌才說:“那么河北各州府交割之后,會不會也來這么一遭?”

    “怎么,你愛慕的那個小娘子……”郭承恩試探著問。

    高云桐沒有猶豫,點點頭說:“是,大概率是困于愁城了。”

    “天涯何處無芳草!”郭承恩拍拍他的肩膀勸慰他。

    “我必追隨大帥,誓殺冀王溫凌!”高云桐起身,突又跪倒在郭承恩面前。

    郭承恩當然早就從喬都管那里知道了高云桐冒險要救晉王之女和親的燕國公主的事。

    鳳棲出嫁溫凌,還是他郭承恩送的歲幣和嫁妝,聰明且經歷豐富如郭承恩,連起來一想就知道高云桐是怎么回事了。

    在他看來,那位燕國公主當然很漂亮,但漂亮的女人多的是,于男人的價值也有限。所以小兒女們囿于恩短情長,真正是傻乎乎的幼稚,但也是他拿捏高云桐的點。

    瞧那高云桐果然一臉愁色,對溫凌恨之入骨的模樣,那么也自然和他是同一目的,會死心塌地跟從他了。

    于是郭承恩帶著內里的欣慰,趕緊地扶起高云桐,父輩一般勸解他,最后說:“冀王不死,則我們危矣!你我要好好籌劃了。”

    第 133 章

    高云桐在郭承恩帳下, 很肯做事。叔瓷

    這日,整理好一堆堆文書,按內容擺放好, 等郭承恩看操練回營, 便和他回報:“大帥,各處的軍報我已經看好了,這是來自于汴京的, 這是并州的, 這是河北的,這是云州那片的, 這是幽燕的, 這是更遠的黃龍府的。”

    郭承恩張開手,讓親兵給自己寬了皮甲,又干脆把襯衣一并脫了,里面的小衫上全是汗漬。

    他喝了一大杯涼茶,然后伸手拿了一本汴京的軍報亂翻,看也不仔細看,卻問高云桐:“汴京消息如何?”

    高云桐說:“靺鞨已經發布詔令, 說南梁失信于靺鞨,而官家是背盟之首,如今理應伏罪,按誓約應該廢為庶人, 宮中后妃、京中宗室男女也一并廢黜,先送析津府行獻俘之儀。”

    郭承恩冷笑一聲:“這理由不錯,劉令植應該是參與了定奪。”

    又問:“那么河北各府, 乖乖投降了嗎?”

    高云桐指了指另一疊軍報:“有開門投降的,也有說‘亂命不從’的;官軍抵抗的人少些, 但民間反抗的人反而更多。”

    【亂命:悖謬的命令。】

    郭承恩注意地問:“為什么呢?”

    高云桐微微一笑:“在很多官兵看來,換個異族主子,不妨礙升官發財,甚至做最早投降佞幸的人,還能更快地升官發財這次在汴京賣力給靺鞨人搜刮錢物的、捉拿朝中官員和宗親外戚的,憑著狐假虎威幾乎都升官發財了。但對于百姓而言,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

    “為什么呢?”郭承恩一挑眉又問。

    高云桐說:“靺鞨軍所來,不外乎為了劫掠,官軍人少,甚至可以分一杯羹,那么遭難最重的又會是誰?一旦沒有土地、沒有尊嚴、沒有自由,變為靺鞨人的等下之民,從此任打任罵、肆意侮辱,想想都覺得可怖,活不下去時誰不揭竿?!”

    “百姓么……”郭承恩笑著搖搖頭,“不行,組織不起來的,縱然是有些漢子有些英雄氣,可是單打獨斗怎么比得過嚴密的靺鞨軍?說實話,現在叫我和溫凌來一場,我也不敢,好在他這會兒在汴梁‘吃飽喝足’,大概無暇顧及我這里了。”

    說罷又是笑得揚揚。

    高云桐不多說話了,只說:“是。大帥請看這一疊,這是云州的線報。”

    郭承恩仍然說:“我怠懶看那么多字,你說說看。”

    高云桐便說:“云州城一直堅守,但城門每隔五日必開一次,駝隊會前往城外幾座寺廟送蔬食和稻麥。”

    “嗯。”郭承恩不動聲色,“云州是北盧人掌管,信奉佛教,不算稀奇。我也信佛,所以也沒有阻止過他們送吃的給和尚們。”

    高云桐說:“是,云州再北,則為戈壁,五六月間水草或會多些,但到底還是戈壁,不宜大支隊伍生存。但過陰山和河套,也有線報,不聞大軍過境,也沒有向西域或更北的蒙古乞憐的。”

    郭承恩的小眼睛瞇了起來:“你是說,北盧那位老皇帝,一直就躲在云州附近,用寺廟作為掩護,并沒有再往西或往北逃竄。”

    “北盧的佛寺一直得皇室扶持,占有大片僧田或草原,云州外環山,佛寺自有耕奴,另修石窟,宛若屯田一般,若是要藏北盧皇帝及幾百上千的禁軍,只消更換僧衣,假作剃度即可。”高云桐分析到這里,微微笑了,“靺鞨君王原是奉北盧為正朔,也是被其剝削到無法存身,兼有靺鞨公主被殺的事情,才打起反旗。這是旗號,也是投名狀。”

    “可是我和冀王……”

    “冀王畢竟只是皇子。靺鞨酋首,是他父親,掌權的是勃極烈會議,又非冀王一人。”

    “好一個投名狀!”郭承恩笑起來,起身拍了拍高云桐的肩膀,“我沒有看走眼,你是個聰明的讀書人!”

    “小人也喜歡武事,所以投奔大帥。”高云桐笑道,“若個書生萬戶侯!南梁把我棄若敝屣,我就如沒有活路的靺鞨人一樣,豈不揀好枝棲息?”

    郭承恩笑道:“文武雙全更是能耐,這次奇襲云州城外的寺廟,你也帶一支隊伍試試。其實帶兵也不難,有經驗了就好,你看跟著漢高祖的那幫子沛縣將帥,哪個不是窮腳桿子出身?不就是練出來的經驗嘛!”

    “多謝大帥!”

    “叫什么大帥!”郭承恩笑道,“你和喬二郎一樣,都做我的義子吧。我栽培你。”

    高云桐不動聲色說:“可惜我父母尚在,我們陽羨的習慣,寄名拜干爹也罷了,正式作為義子的,是要父母出具文書,相當于兒子出繼給人家家,我們家就我一個兒子,不大好……”

    郭承恩于是也不動聲色:“哦,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果然有這樣的忌諱,也就算了。”

    郭承恩仍然很把他當自己人一樣,送來一套很精致的札甲作為禮物,又送了一匹腳力極好的灰馬。

    高云桐在曹錚那兒服刑的時候,在并州大營見識過一些,朝廷體制,除卻京城的禁軍之外,外軍大多只算是“廂軍”,服役的性質更多,遠不如操練打仗的精兵,也幸得曹錚是官家的親信,還能訓練訓練軍隊而不會被猜忌,不然,地方軍伍不過是修修城墻、運運糧草的民兵或“刑余之人”而已,自然毫無戰斗力。

    此刻觀察郭承恩的軍伍,他心底里是有敬佩的,這樣一支就靠打仗賣命來換口飯吃的軍隊,確實把操練做到了精而準,遠勝南梁朝廷的軍伍。所以郭承恩也有底氣跟了這家跟那家,不斷從南梁和靺鞨吸血來充實自己的力量。現在又生了自立為王的心思。

    但欲望越大,漏洞越大。

    天氣已經漸漸變得炎熱,縱使是常年在北盧南境的郭承恩好像也開始嫌熱了:操練一結束必然是卸掉皮甲和襜褕,只穿薄薄的竹布衣服;餐飯要吃熗腌胡瓜和涼拌豆芽,肉都吃得少了;晚上營伎伺候他入眠,必不可少的是供他“臨幸”之后輪番給他打扇納涼。

    而靺鞨部常年生活在燕山以北、八月都會飄雪、一年有半年是冬季的白山黑水間,汴京的暑熱潮濕他們大概是還沒有感受過。

    一支為主靠士氣和騎兵所向披靡的軍隊,最怕的就是人馬失去斗志。

    靺鞨軍等無法適應汴京的氣候,就必然會退出河南,在河北“吃飽喝足”之余也不會久留。但他要實現靺鞨酋首的長久統治和占有,必然會找一個傀儡,就像他們在幽州立了一個偽帝一樣。

    高云桐白天跟著郭承恩學著操練軍隊、勘察地形、運用斥候,晚上在營地里,喬都管等人無非是召集營伎聽曲吃喝,快活得不行,而他往往只作陪一會兒,就推說累得頭暈,要早點回去休息,而被喬都管等人笑話一通。

    回到自己的帳篷后,亦不點燈,而是閉著眼睛琢磨以前看的《六韜》等書那些文字要加上實踐和閱歷,才能真實地浮現在眼前,從而在心里融會貫通起來。

    因為是在黑暗中閉著眼睛,眼前還時不時會浮現出另一個倩影,每每想起,甜蜜、悲酸、擔憂會一起涌上來。

    這段日子為郭承恩看軍報,汴梁和河北的軍報一直是他最關注的。一個個慘不忍聞的消息,看得人心驚。磁州離汴梁不遠,又靠近太行八陘,將來肯定是靺鞨重點要制服的地方之一。只恨自己沒有足夠的實力,不能立刻南下趕走這些侵略者;也祈禱鳳棲能用她的智慧再次化解眼前災難,等他前來。

    如果估猜不錯,撐過這一輪洗劫,就是靺鞨退兵之時!

    炎熱的南方確實讓靺鞨人很不適應,且那么大的南梁土地,要收歸治理談何容易!

    勃極烈會議很快給予溫凌和幹不思兩路軍隊發來命令:

    另立新君,令他俯首稱臣,每年按時送來歲幣絹帛,乃至匠人、婦女,作為對靺鞨的進貢;

    沿路打服河北各路州府,務必使服從靺鞨的一切安排;

    溫凌折回忻州,相機攻克并州;幹不思率隊回析津府,相機攻克云州,捉拿靺鞨人最恨之入骨的北盧老皇帝。

    當然,靺鞨的國主也好好夸獎賞賜了自己的兩個兒子,只是兩個人心中默默期待的太子之位,仍然沒有任何塵埃落定的意思。

    兄弟倆在磁州城外安營寨扎,接著就將分道揚鑣。

    溫凌看著幹不思身上披金戴銀的模樣,只覺得好笑起來:“阿弟,眼皮子何苦這么淺?南梁的好東西雖然多,也不用拿出來裝幌子嘛!”

    幹不思不屑地說:“裝什么幌子?南梁有的是錢,這赤金的帶銙、白玉的腰飾,乃至細膩光澤的絲綢都等閑得很!你沒看他們王公貴族家里,吃飯用象牙的筷子、整塊青玉旋的碗、整個水晶石磨的盤子!還有帝宮的后苑,那玲瓏的石頭、帶香味的木材……嘖嘖!”

    他若有遺憾:“這鬼地方要不是太熱太潮濕了,我也恨不得住進垂拱殿里,享受享受漂亮宮女跪在腳邊伺候的福分!”

    溫凌看了看他身后的連營,道:“得了,那么多漂亮的宮人,不盡數被你帶了來?就連鳳姓的貴女、皇室的妃嬪,也被你挑三揀四的,聽說不聽話的幾個還殺了?留著活口的給民夫們過過癮不也好的?非要殺戮!”

    “嗤,阿哥,你別說我。”幹不思道,“殺她們,她們感激著呢,叫她們去伺候那些臭烘烘的士兵和民夫,只怕她們求死不得。再說,這幾個王府的妃子郡主一殺,女娘們頓時就乖覺多了,叫干啥就干啥,叫用什么花樣就用什么花樣,叫‘抹干眼淚給老子笑’就一個個笑了。哈哈……”

    他搓搓手:“真正的至寶還是汴梁教坊司的女娘!長得好看,花活兒還多,又媚又嬌還聽話。我叫那些王妃郡主們學著點,可畢竟學不來。這種嬌媚勁兒,得從六七歲就開始培養。你要喜歡,我帶你去挑,準保你享用幾個,就忘記了你那個作死的王妃。”

    溫凌的臉色頓時又難看起來,撇嘴說:“謝謝,不用了。”

    幹不思冷笑道:“裝什么道學呀!”

    溫凌瞪過來,良久方道:“去你的道學,天天醇酒婦人,看不掏空了你!你別光顧著女人,父汗更看重南梁的匠人,我們一套鐵浮圖甲、一副弓箭、一副鞍韉,價值極昂,有了南梁的匠作,帶入析津府歸我們使用,將來才能造出更多鎧甲、弓鞍,我們才能更加所向披靡。”

    幹不思確實在父親的圣旨中看到這樣的教誨,但他懶得想其中的意思,只嘟囔著:“得了南梁這么多銀錢,這些東西只管買就是了,一群老爺們還千里迢迢往南京(析津府稱南京)送,又煩又累……這些討厭的事怎么都歸我?”

    天色昏暗的時候,靺鞨的中軍已經集結扎營完畢,連著先圍困著磁州的先鋒軍,看起來密密麻麻都是人。

    溫凌餐前在軍帳里呆著,這會兒才出來,對幹不思說:“我擬了勸降磁州的詔書,讓南梁那位廢帝簽名蓋章吧,趁夜送到磁州城下去。磁州若是不聽吩咐投降,正好是絕佳的借口。”

    官家鳳霄,被幹不思奇貨可居般藏著,溫凌也無法跟弟弟計較,好在幹不思漢文實在太差,這些文書的事情還得溫凌及他手下幕僚來做,每每再到幹不思帳下關押官家的地方簽字蓋章,以表示此乃南梁的“圣諭”。

    幹不思不敢耽誤正經事,但是勸降詔書弄完,他就不想忙活了,對哥哥笑道:“阿哥,你怎么倒有個宵衣旰食的勁了?看,篝火都燃起來了,好漂亮的南梁小娘子們要開始唱歌跳舞了,你不是最喜歡音樂?還不過來享享眼福和耳福?”

    第 134 章

    靺鞨軍駐扎在磁州城外幾天, 知府楊泉和晉王鳳霈的臉色就晦暗了幾天。

    兩個人相對枯坐,張著冀王溫凌命人送進來的“詔書”,看了又看, 看完就沉默著, 然后無意識地再翻看一遍,好像在打發時間似的。

    楊泉終于率先開口:“這印章是真的……”

    鳳霈悶悶地說:“嗯。”

    楊泉把詔書往他面前推了推:“您看,這字兒是官家的手書么?”

    做弟弟的當然很熟悉哥哥的字, 那一筆纖瘦的字極富特色, 一看就是哥哥鳳霄的手書。但那文字,看得人心驚, 繼而悲愴。

    “罪臣昏德侯鳳霄遙念追尋當初盟誓所載:若有違斯約, 子孫不紹,社稷傾危。今則如其背誓,曷謂無罪?今既伏罪,宜從誓約,身已廢為庶人,蒙上邦恩典,膺封昏德侯, 天恩戴德,感念涕零。思我梁之疆域頗亦廣袤,今既改氏,山河社稷理應奉于上邦。然上邦皇帝念其王師此行, 止為吊民伐罪,本非貪圖疆土,故宜整頓山河, 納降土地,別擇賢王, 立為屏藩,以王茲土。” (2)

    紙上點點淚痕,褶皺一片。

    另外帶了一小片夾片紙條,上面亦是官家的手書:

    “霄為大臣所誤,追念痛心,悔恨何及!弟;在磁州,冀王察王已知,并無斷我鳳氏宗嗣之意,弟勿以兄為念,而當念我百姓辛苦流離,勿使之再陷兵燹。弟宜開城,容我兄弟再一聚首,日后兄歸刑于析津府,弟可續我朝宗廟。兄霄再拜掩涕。”

    這封私信當然也是在靺鞨監視下寫出的,但看語氣之愧悔,用情之真摯,官家應該也是真心實意寫就的。

    默然了半晌,楊泉瞟了瞟嘴唇顫抖、手撐著額角掩住雙眼的鳳霈,終于試探著說:“這個……大王,卑職尋思官家與靺鞨兩王的意思,只要投降,便不屠民,也愿意留存官家與大王,以延宗嗣。畢竟,汴京都降了,官家的降表都遞了……”

    他有些欲言又止:兩封信連起來看,似乎靺鞨人有改立一位皇帝做大梁傀儡君王的意思?而且極有可能就是鳳霈?

    他剛剛已經在心里盤算過半日了:先帝子嗣不豐,生了十個兒子,只剩四個活到成年。三皇子鳳震為吳王,打發在吳地就藩,天高路遠;六皇子鳳是個肥胖的跛腳,走兩步路都喘,這次靺鞨打過來時,他在山東的藩府聽到后嚇得坐船想逃,結果翻入黃河,救上來嗆咳不止,年紀也大了些,徑自就去了。尚有些遠支的宗室隨著被俘的隊伍就在城外,如果要立新君,應該早就昭告天下了。

    楊泉暗自琢磨:雖然肯定是個傀儡,但是傀儡也是皇帝呀!自己要是把晉王服侍好了,將來不定就是從龍之功。

    于是他陪著笑臉說:“大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既然官家圣諭都下了,臣等也不能抗旨不是?”

    但沒想到,鳳霈頓時嚎啕大哭起來。

    “大王……大王……”楊泉手足無措,端了茶水,他不喝;想去捶肩,他甩開;最后遞了一塊手絹,晉王才接過擤了擤鼻涕:“我們兄弟怎么這么命苦啊!”

    楊泉沒辦法,對門口的丫鬟一使眼色:“叫燕國公主來勸勸大王吧。”

    沒想到,鳳霈見到女兒鳳棲,越發哭得捶胸頓足,連鳳棲都被他狼狽的模樣驚到了,到身后撫背安撫了半天,鳳霈才緩過氣來,指著鳳棲對楊泉說:“我這女兒在冀王溫凌心中已經是個死人了,要是冀王知道她還活著,不知會有怎樣的雷霆之怒。我如今身邊只有這個女兒了,要是落入他的手中生不如死地被折磨著,我還不如現在就陪了她去了!……”

    原來是愛女兒而不忍。

    楊泉勸道:“不會的!”

    鳳霈卻不依不饒:“怎么不會?即使不會,我能拿女兒的性命來賭么?賭輸了誰賠我個女兒么?”

    直視著楊泉。

    楊泉被他盯得發毛,心想:得嘞,反正溫凌也不知道你女兒還活著,乖乖投降后,瞞住一個人應該不是難事;不然看鳳霈這瘋子似的神色舉止,只怕要拒絕投降?那城破之后我作為守城疆臣,我還有命在?還是花花轎子人抬人罷!

    于是他說:“大王放心,既然冀王不知道公主活著,那就好辦!我們開門張鼓樂投誠,靺鞨人肯定不會為難。公主先藏于卑職家的后廚委屈一下,若有機會,再送出城就是。”

    他心想:若是靺鞨真讓你當皇帝,連送出城都不需要,以后不要公主之名,而有公主之實,跟著你好吃好喝養在宮里不就是了?

    他心熱極了,覷見鳳霈果真慢慢不哭了,也就明白意思了,連連點頭:“大王放心!只管放心!”

    楊泉極其客氣,簡直不對勁。鳳棲看了看父親,鳳霈向那張詔書和私信努了努嘴。

    鳳棲拿起看了看,臉色漸漸發白。

    鳳霈握著她的手,捏了捏:“亭卿,為父也只能做這么多了。”

    鳳棲知道,楊泉必然對投降和投靠新君非常心熱,而她是如今形勢下最危險的。父親這意思是要楊泉答應保她。

    她眶子酸熱,好半天終于哭出聲來。

    而她的爹爹,只在她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嘆息。

    父女倆相對掩涕,直到回到自己所居的公館,也沒有止住淚。

    鳳霈把女兒帶進他最私密的禪房里,打發了其他人,又從門縫往外再三看了看,才坐在蒲團上說:“亭卿,沒人愿意乖乖投降,但如今我們已經抗不過局勢了。”

    抗得過的時候也沒見抵抗。鳳棲腹誹。

    鳳霈繼續說:“我與官家兄弟一場,雖然彼此關系不好,但總是一個娘胎里生出來的,此刻兔死狐悲,我也為他難過,也為自己忐忑。但靺鞨人說,開城后讓我們兄弟相見,我尋思日后只怕天人兩隔,再無機會了。另外聽說在京的王公貴族亦全部驅趕在隊伍里,你母親和其他姊姊大約也沒有幸免,若是我求求冀王,期望他能讓我們家人團聚。”

    鳳棲扭著衣角不說話。

    鳳霈嘆口氣看著她,半日才又說:“你呢,則好好躲避起來,只要不被溫凌和幹不思發現,命就能保住。什么幺蛾子都不許犯!要知道,這可是全家的性命都攥在你手里!”

    老父親這樣嚴正地警告,鳳棲也知道現在磁州投降是一定的,溫凌、幹不思進城也是一定的,自己一己之力無力對抗也是一定的。

    父親的話聽著不舒服,但是是正理。她雖然一腔子不平和憤懣,但聽話才是理智的。

    翌日,磁州城大開城門,吹鼓手陳列大門兩邊,吹吹打打無比熱鬧。

    守城士卒全部卸甲、解兵,穿著葛布里衣,解散頭發,雙手抱頭跪于塵埃間。

    在先頭隊伍之后,溫凌和幹不思均是著鐵浮圖甲胄,騎著同樣重甲的戰馬,緩緩跟著進城,兩旁鐵盾攔護,拐子馬緩步跟進,刀兵閃閃,令人不敢逼視。

    而官家所乘的牛車就在他們倆身后,牛車的青幔被拆掉了,皇帝用黑幘巾裹頭,閉著眼睛什么都不敢看,蠟黃的臉色和之前那個富貴雍容的模樣完全不同。

    再后面是皇后和妃嬪的牛車,還算留著顏面:遮得嚴嚴實實的,隱隱可以聽見里面壓抑的低泣。再后面則是民間拖草料的大車,少婦和少女們拋頭露面擠坐著,此刻示眾一般,所以個個羞得以手掩面。

    吹鼓手的曲調一瞬間都走音了。

    溫凌的目光頓時瞥過去,而幾個吹鼓手怕見他那殺氣騰騰的目光,急忙重新調整了氣息,愈發賣力地吹奏擊打起來。

    鳳霈披一條白帛,與楊泉兩人跪于兩王馬前,見馬蹄漸近,眼眶發酸卻要竭力忍淚,泥首稱臣,還要代謝靺鞨皇帝的“天恩”。

    幹不思笑著用馬鞭戳戳溫凌的胳膊:“你這老丈人倒比你老婆乖覺。”

    溫凌氣惱地別開胳膊,低喝道:“看看場合!誰跟你瞎鬧!”

    幹不思不屑地笑了笑。

    而溫凌等晉王和知府兩個人跪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晉王辛苦了,磁州謹遵上諭開城迎接王師,乃是順民,小王自然不會對城中百姓加以懲戒。晉王和知府請起吧。”

    鳳霈和楊泉見溫凌又提韁,估計是要帶著表示勝利的牛車游行一番以昭示勝利,亦是示辱,當然也不敢有絲毫反抗,急忙讓到一邊,躬下身子等候鐵騎踏過磁州城中土地。

    當官家那敞著棚頂的牛車駛過身邊,鳳霈抬頭瞧了哥哥一眼,以往那些不睦在此刻共同的恥辱和悲愴下已然煙消云散了。他的眼淚忍不住滾滾而下,也忍不住屈膝給哥哥的牛車跪倒,痛呼了一聲:“官家……”

    官家鳳霄驀然睜眼,扭頭看了弟弟一眼,卻又絕望地閉上眼睛,低聲說:“愚兄,已經是個戴罪的庶人了,九哥(宋代兄弟間口頭間均稱“哥”)不必如此。”

    溫凌回頭,厲聲道:“晉王請起!”

    鳳霈顫聲道:“不……不是為身份,只是……只是為這是小王嫡親的兄長……”

    “起!來!”

    鳳霈不敢犟,顫巍巍爬起來,抹掉眼淚,跟在了隊伍的最后。

    磁州本應繁華的街道即便站滿了“觀禮”的人,也闃靜無聲。

    狼狽的皇帝,狼狽的晉王,狼狽的知府,狼狽的國家。

    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城門口歡樂的鼓樂只讓所有人更為悲憤,一個個下頜都是繃得緊緊的。

    突然,一個爛果子朝幹不思那里飛過來,被幹不思揮刀打落在地。

    他看著果子飛來的方向怒道:“誰干的?!”

    那個方向一片沉默。

    幹不思冷笑道:“好吧,既然沒人承認,那個方向站的幾十個人都給我砍了,今日城里沒有見血,我心里正堵得慌呢!”

    眼見靺鞨士兵氣勢洶洶過去了,終于有個年輕人站出來:“我丟的。我想丟的是那無恥的皇帝,扔偏了。”

    幹不思正打算命令殺掉這個年輕人,溫凌在馬上擺擺手和聲說:“既然如此,你把果子撿起來,當著我們的面扔在庶人臉上,我就饒你一命。不僅饒你,還要賞你。喏,站近些,準頭可要好一點。”

    那小伙子臉上爬滿淚痕,彎腰撿起地上的爛果子,指著牛車上的官家罵道:“我們大梁好好的國家,你卻任用章誼這種佞臣,趕走宋相公那樣的忠臣!太學生上書請清君側,你從來不聽,營建花苑、信奉妖道,你從來不讓。天下人都知道你的過失,唯獨你自己不知道!”

    “你的過失,害的不是你一個人哪!”他邊說邊哭,“我也讀過書,今日打你個‘獨夫’!”

    用力把爛果子擲過去,正中官家的腦門,酸臭腐敗的汁液流了他一臉。

    官家只是瞠目,而那小伙子卻“嗬嗬”大哭起來:“汴梁沒了,磁州也沒了,天下又何在?我今天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我向天下謝罪!”

    說罷,突然一頭向牛車的硬木車轅撞去,饒是被一旁的靺鞨護衛拉了一把,還是撞得頭破血流,當場昏了過去。

    啜泣聲在四邊響起來,溫凌目光環顧,緩緩道:“我說話算話,給他治傷,賞絹帛一匹。”

    又瞇了瞇眼睛:“哪個再哭,就拉出來祭刀。”

    楊泉忙對四周道:“別哭了!別哭了!”

    第 135 章

    楊泉強顏歡笑, 吹鼓手強作歡聲,在周遭硬憋住的悲聲中,官家一行到了城中憫忠寺里, 寺廟自有僧田, 僧廬也有幾百間,靺鞨士兵把主持和和尚、沙彌等都趕了出去,然后把官家鳳霄一行全部安置在僧寺里, 外圍用用牛車團團圍住, 再用士兵層層把守,滴水不漏。

    楊泉的知府衙門此刻最為“熱鬧”, 冀王和察王, 帶著他們的親衛已經把衙門團團圍住,但臉上都帶著笑容,對楊泉說:“一路從汴京行軍過來,人困馬乏,欲向楊知府討一碗酒喝。”

    楊泉受寵若驚:“有,有有。”

    急忙吩咐下人準備酒菜,又問:“侍酒的歌舞伎, 兩位大王喜歡什么樣的?”

    溫凌看了幹不思一眼。

    幹不思聽得懂大部分漢語,但不大會說:“我們有的是女人,不勞你費心。”自有翻譯把他的靺鞨話譯了。

    酒席上,幹不思大聲吩咐:“今天輪到‘庶人’后宮的張美人和羅美人侍奉我了, 再挑二十個漂亮宮人,換上舞伎的衣裳進來伺候。”

    又問:“阿哥還是原來選在帳下的那些?不膩么?不要換些新樣兒?”

    溫凌最討厭他這副看著為人著想,實則看笑話般的語氣與模樣, 因而冷冷道:“不必換。叫她們也不必換舞伎的衣裳我覺得還是褙子、裙子看著悅目。”

    等待侍酒女子的時候,不妨捧著酒杯先談正事。

    溫凌對鳳霈說:“庶人背盟誓在前, 我父汗廢黜他也是不得不為之,但既非謀求南梁的土地,我們也不打算久留此地。”

    鳳霈忙捧杯稱謝:“多謝貴國大汗!多謝冀王、察王!”

    “不忙著謝。”溫凌手虛按了一下,“降書里說得很清楚,兩國以后是君臣之邦我君,你臣。”

    鳳霈愀然色變,然而仍然很卑微地拱手:“是,是。官家降表已上,臣也沒有什么可說的。”

    溫凌說:“既然是君臣,自然要進貢。這回犒軍的金一千萬錠,銀二千萬錠,絹帛一千萬匹,基本沒一件達到的。”

    他掰著指頭:“送來犒軍的金僅僅二十一萬余兩,銀僅僅七百十四萬余兩,絹帛和生絲一千五百萬,另有宮中法駕儀仗、珍玩珠寶、州府地圖等,三館書籍、畫院書畫,再加上折算為金銀的后妃、宗室男女、貴戚男女四五千人,教坊三千余人,加上各色內侍、工匠、民女丁男等不值錢的,也遠不抵犒軍之費,更別說貢品了。”

    鳳霈聽得面色灰暗,半日才說:“這樣高的價,鄙國國庫十年也還不起。”

    “還不起,慢慢還。”溫凌起身,背手踱步到鳳霈面前,居高臨下,盯得鳳霈背上冷汗淋漓。

    “還要請晉王辛苦,接下來十年、二十年,慢慢替你哥哥償還。”

    鳳霈手抖得連筷子都握不住:“臣是頂頂無能的人,實在……實在沒有能耐做這樣的事。”

    溫凌冷笑:“你現在只是晉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當然有難處。但若成了一國之君,國稅厘定,解送于京,這么富庶的南梁,難道十年二十年也還不上這點子金銀?還不上,諸王就多努力生子女,男的送來牧馬執炊,女的送來充洗衣院(官辦妓院)為歌舞伎,依然按公主、王妃折價于一千錠金,郡主、宗婦折五百錠金來算。怎么樣,童叟無欺!”

    幹不思聽得哈哈大笑,啃著手中一只牛腿肉,“嗚里嗚嚕”說:“阿哥,你對你老丈人未免太好了些!這樣的好差事也交給他!”

    溫凌笑意凝結,余光盯了幹不思一眼,說:“燕國公主叛逃殞命,所以談不上丈人不丈人。公事歸公事。”

    他見鳳霈悶頭喝酒,似乎沒有為女兒之死生出悲痛之色。雖有些奇怪,但旋即聽見他們叫的那幫南梁貴婦貴女們到了,也就丟開這瞬間的疑惑,而打算進一步逼迫于鳳霈了。

    幹不思先笑道:“張美人,今日這打扮很是漂亮!”張開手:“來,坐我腿上來。”

    張美人畏畏縮縮,拉了拉舞伎那露出半邊胸脯和半邊肩膀的綃紗舞衫,一臉難看的苦笑,卻一點不敢延遲,碎步上來,乖乖坐在幹不思腿上。

    幹不思在她后頸親了親,笑道:“今日的熏香也好聞!”手便滑向她的胸脯,肆意捏.揉著。

    張美人強顏歡笑,一聲都不敢發。

    幹不思又說:“來,羅美人,跳一支舞。”

    宮中妃嬪,雖是低位,也都是正經人家的女兒,四德俱全,但不會學習歌舞之類討好男人的末技。但羅美人絲毫不敢懈怠,跟著舞樂的節拍,拙劣地跳了一支舞。

    她是個豐腴的美人,幹不思盯著她的胸看著,最后笑道:“阿哥,你看這像不像一只鮮嫩的小母豬?”

    鳳霈低著頭不忍心看。

    幹不思開始吹噓:“阿哥,你知道我怎么樣讓這些小娘們乖乖聽話么?其實簡單得很!剛進汴京時,后宮三個小娘子不肯從命,我當著所有女人的面剁了她們的腦袋,用頭發掛在帳篷頂上,腦袋隨著頭發飄蕩著,血隨著腦袋飄蕩著,飄到誰臉上誰就擦下來舔干凈,嘗到血的滋味,還有哪個敢不服從?敢忤逆我的意思,譬如叫脫衣服脫得慢些,就是一頓皮鞭,打到暈死再用水潑醒,還有哪個敢不聽話?”

    他為了顯示自己的威風,對跳舞的羅美人說:“衣裳解了。”

    羅美人含著一眶淚,但絲毫不敢怠慢。

    鳳霈別轉頭說:“大王,這原是臣的嫂氏……此刻,留些顏面吧。”

    溫凌道:“四弟,你看,我叫的人來了。”

    又笑道:“晉王,怎么不抬頭看看,是你的熟人呢!”樹茨

    鳳霈抬起頭,看了一眼,就“呼”地站起身。

    溫凌就在他身邊,頓時用手一按他的肩頭,冷冽笑道:“坐下!”

    鳳霈覺得他手勁極大,身不由己就跌坐在椅子上,欲要再起身,肩上似乎有千鈞力道一樣,動彈不得。

    “冀王!”他流著淚哀求道,“你不要這樣!你要辱我,辱我一身即可;你要恨我,殺我一人即可。”

    溫凌笑而不語,另一只手對來人勾了勾:“大娘子,扶你母親過來吧。”

    鳳楊噙著淚,扶著母親周蓼慢慢走過來,步子越來越慢;倒是周蓼,始終昂著頭,一臉不屈,走到近前,對晉王躬身道了萬福,平靜地說:“大王,好久不見了。”

    溫凌說:“晉王錯了,小王怎么會殺您?雖然做不成翁婿,但也不意味著就不能合作。”

    他指了指鳳楊:“晉王愛女,可以歸還,也可以歸士卒、兵丁、乃至民夫們享用,只看晉王肯不肯合作。”

    周蓼眼睛緩緩一輪,看了得意忘形的溫凌一眼,然后轉頭問自己的親生女兒:“扶桑,你告訴母親,他侵犯了你沒有?若是侵犯了”

    她努嘴對著桌上切肉的解手刀:“你是已嫁的女兒家,有家庭而遭辱,將來以何顏面再見自己的夫君和子女?既然不能無恥地茍全性命,則立刻可以自裁你不畏死,就不會受那些比死還可怕的罪。”

    鳳楊抖抖擻擻,看了面色開始難看的溫凌一眼,搖搖頭說:“他沒有。”

    “不要撒謊!”母親銳利的目光射過去,“你在他帳下那么久,他沒有犯你?!”

    鳳楊哭起來:“真的沒有,女兒沒有對不起夫家的地方!”

    溫凌此刻冷笑一聲:“晉王,我的善意也就到今晚為止。想拿死死活活來嚇唬我,我可還真不怕!”

    他伸手把周蓼脖子一掐:“你教養的好女兒,果然是三從四德俱全呢!”

    周蓼臉很快憋紅了,但瞪圓眼睛,一點求饒的意思都沒有。

    鳳霈急得抓著溫凌摁在他肩頭的手,求道:“大王,大王,您不要這樣!我國重視女兒家的名節,慢慢談,慢慢談!”

    溫凌銼著牙齒,看著周蓼臉色漸漸發紫才撒手,恨恨道:“名節?鳳棲要是有名節,今日翁婿相見,怕要歡樂許多。哼哼,你們所謂的名節,就是男人爭相投降,女人爭相私奔?!”

    周蓼劇咳了半天才緩下來,扭頭說:“亭娘嫁于你,原是為折沖樽俎,可是你們背誓在前,反而誣賴我的女兒!不錯,我一直教導她三從四德,教導她女兒家最大的貢獻就是為兩國和平犧牲自己的幸福。但是如今,她的犧牲是白犧牲了,我只為她不值!為她悲痛!”

    她兩行淚下,眼睛依然瞪得極圓,毫不害怕此刻眸子幽綠的溫凌:“你殺我吧。如果說亭娘是第一個不屈于敵而死的女娘,我就當第二個!”

    “你當不了第二個!”溫凌色厲內荏,說完這句,陡然覺得自己內里的虛弱。

    南梁投降的男人不少,順服的女人也很多,但也有寧死不肯屈服的,比如柳舜,比如曹錚,比如鳳棲,比如周蓼,比如不屈于幹不思的幾個后宮嬪妃,比如那個敢跟他當面硬杠的高云桐。

    他恨他們拉長了他攻克南梁的時間,但內心深處又是佩服他們的勇氣和硬氣的。

    鳳霈被摁著站不起身,此刻恐懼至極,索性周身往下一溜,從椅子上跪倒地上,哀求道:“大王,別理這些婦人之見!今日是磁州投降的喜宴,不要為這些小事傷了和氣!”

    “投降的喜宴”確實是個叫人發噱的說法。溫凌比幹不思理智,尤其是看見幹不思啃著牛蹄,笑嘻嘻看戲一般的模樣,溫凌就知道自己克制不住情緒只會暴露自己的弱點,讓別人看笑話。

    他伸手扶起鳳霈,終于重新笑起來:“晉王別怕,我只是試試王妃和郡主的膽子。”

    看了鳳楊一眼:“我從未打算犯晉王家任何一個人除非今日談不攏,親戚朋友做不成,就只好做敵人了。”

    他終于把最重要的一句話拋了出來:“你哥哥被廢為庶人,但鳳姓在南梁仍有威望,我父汗的命令、朝臣的舉薦,要請你來做這個國君。日后納貢、征役、安排和親,都由你來籌措了。”

    這種傀儡“國君”豈是好當得的!

    鳳霈連連搖頭:“臣一直被稱為‘紈绔晉王’,朝中這個諢號我只佯作不知而已,但天下誰不知道?臣無法服眾,徒增笑柄,也多半會誤了汗王的事,還請大王另擇高明!”

    幹不思冷笑道:“阿哥,他好像不肯聽的你的話誒?!”

    溫凌說:“晉王,咱們要是撕破臉了,就再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陰沉沉的眼睛瞟向鳳楊,看得她恐懼得啜泣起來。

    周蓼道:“扶桑不要怕,死國是節烈。”

    鳳霈顫聲說:“大王……不必如此。但這事來得太突然,我實在一時無法決斷。”說完,掩面“嗬嗬”大哭起來。

    鳳楊和另兩個官家后宮的美人,頗感共鳴,忍不住也跟著哭起來。

    只有周蓼面色如鐵,撇著嘴一言不發。

    溫凌想了想說:“好吧,給你一晚上思考。”

    第 136 章

    愁云慘霧中, “迎接王師”的晚宴結束了,溫凌最后總算給了個“恩典”,讓晉王夫妻、父女團聚, 然而也是愈顯得珍貴, 愈叫人不忍放棄。

    鳳霈在妻子女兒面前抱頭痛哭,說:“我何嘗不知道做這皇帝是極大的恥辱,生生世世都翻身不了, 永遠被史官和后人嘲笑!可如今凌逼上來, 我又能怎么做?”

    周蓼冷眼看著他哭,終于說:“今日家人雖然不全, 也勉強算個團聚。在人間團聚極難, 恥辱極盛,我們何不相逢于地下?靺鞨人再強硬,難道能推著死人上御座?”

    鳳霈倒抽一口涼氣,抬眼見周蓼已經解開鸞帶,對女兒說:“扶桑,這段日子你在冀王身邊受驚了,與其被折磨而死, 不如尋個自裁,還干凈些。娘娘陪你一起。”

    鳳霈急忙伸手扯住那根鸞帶:“等等,等等!”

    周蓼怒目道:“你不敢死,我跟女兒自去死!攔什么?!”

    鳳霈哀告道:“也先過了今晚吧, 總可以再想想有沒有其他法子。”

    周蓼啐了他一口:“過了今晚,人家就要來問你‘思考得怎么樣了’,你那個時候還死得了嗎?”

    又冷笑道:“這個什么‘皇帝’, 連稱為傀儡都是抬舉的。明明就是靺鞨的‘搜括使’,日后長長久久把國庫里的銀錢、民間的男女送到靺鞨, 把我們的子民當成他的奴隸,做一個賣國的牙郎(1) !真是想想都覺得羞憤!大王如果實在不愿此刻與妾一道自盡,就請大王賜下休書一份,讓妾離了鳳家,干干凈凈做周姓的鬼罷!”

    鳳霈滿臉通紅,好半日才說:“離天明還有五個時辰,你就不允許我想想辦法?這會兒就逼著我死!我死了,他們就沒辦法再尋一個姓鳳的人來登基?尋不出姓鳳的,尋個愿意坐這個皇位的,也不難吧?”

    他“嗬嗬”冷笑兩聲:“若是只剩個我能擔此恥辱,這會子應該和官家一樣,被嚴密監視在某處,謹防著自盡,哪有隨我散手散腳的道理?”

    “爹爹說得不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屏風后突然傳出清亮的女聲,“還有五個時辰,值得從長計議。”

    “亭娘?!”周蓼瞪大眼睛。

    鳳棲穿一身廚娘的舊衣,裹著圍裙,一頭長發用首帕包著,臉上抹了一層鍋底灰,乍一眼周蓼都沒認出來。

    她用手背隨便抹了兩下臉,對周蓼福了福:“母親,一年多沒見,哪曉得是這樣相逢的。”

    臉上兩道淚痕,把鍋灰沖出兩道嫩白,但她卻在笑。

    “那靺鞨的冀王不是說你死了?”

    鳳棲說:“他是以為我死了,我那時候和高云桐一起跳入高崖下的湍流,靺鞨人不善水,自然以為人在那樣急的河水里是活不了的。但老天垂憐,我沒有死。”

    她目視著父母,說:“如今已經慘到這步田地了,也不會更慘了。爹爹若肯受這恥辱,倒也不失為‘潛龍在淵’,等收拾完這破碎山河,爹爹可以暗中組織力量加強防務,訓練兵伍,日后才可以對靺鞨的無禮要求說‘不’。”

    她著重又看了一眼父親鳳霈:“朝中男人,可靠的太少,若不是爹爹登基,換成任意一個誰,只怕都不敢抗衡靺鞨了。”

    周蓼冷笑道:“你爹爹,只怕也不敢。”

    鳳棲說:“不是有母親在?不是有女兒在?”

    “我們不過是婦道人家……”

    “那又如何?”鳳棲說,“我或許不能上沙場舉刀揮殺,但我們有頭腦,我們哪里比靺鞨男人差勁?”

    周蓼問:“那如今該怎么辦?如果你爹爹登基為帝,接下來就是要搜括磁州,然后逼他回汴京主持朝局,簽訂更加喪權辱國的兩國協約了吧?”

    “爹爹日后的地位勢必尷尬,但也不妨用這樣的尷尬。比如,現下不得已繼位,凡事均加個‘權知’,帝位也是權且暫代,百官也是權宜任職,協約也是權且訂立。將來,只要爹爹還舍得放手這個帝位,一切‘權且’都可以不作數靺鞨侵略我們,難道合乎兩國協約?溫凌娶我這個和親公主,一直不肯舉辦婚禮,無非也是早早就打算了毀約。”鳳棲說,“將來,咱們只要實力上夠強大,道理上說得通,怕什么和靺鞨撕毀合約?”

    周蓼問:“大王,那么你將來坐穩了帝位,可舍得下來?”

    鳳霈聽她語帶譏刺,不由雙手亂搖:“哪個要當這個狗屁皇帝!”

    周蓼默然沉吟了一會兒,又看了看鳳棲,終于說:“亭娘,今晚我們母女一起休息,我有些話要問你。”

    鳳棲點點頭。

    鳳霈一個人孤零零被留在自己的屋子里,想必一夜嘆息、輾轉、徘徊、糾結。

    但另外母女三個擠在一間屋子里,鳳棲仍有些許害怕嫡母周蓼嚴峻的神色,微微垂頭,心想:私奔背夫的罪過是跑不了的,肯定要被道學的母親罵一頓。如果只是罵,厚厚臉皮也就挺過去了,只希望罵的聲音不要太高,別弄到瞞不住溫凌就糟了。

    周蓼卻沒有忙著罵她,而是先說汴京的情景:“亭娘,所幸你躲過去了。實話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慘的敗局,不僅沒有親眼見過,甚至也都沒有在書中讀過。靺鞨兵進城就和禽獸似的,搶金銀、搶酒食、搶女人……搶了三天才安分。但他們搶,我們也只好當是蠻夷之族,未經教化,且我方戰敗,有此一劫也在意料中。哪曉得更過分的竟是我們自己人!

    “靺鞨兵搜掠了三天,接下來則是為他國家搜刮,卻不再自己動手了,把朝廷中的官員召集起來,先殺了幾個不服從的祭刀、殺雞儆猴,接下來就分派任務給這些朝臣,作為‘搜括使’,有的開具宗室、大臣的名單,以供搜括;有的劃分街坊,替靺鞨人尋次劫掠;有的負責打扮搶來的美貌婦人,供靺鞨人擇選折價。”

    她看了嫡長女鳳楊一眼,滿目愛憐:“你大姊扶桑,那時候躲在家里倉屋,穿著使女的布衣布褲,兩天未進水米,也未曾梳頭洗臉,顯得羸弱病態,希望躲過一劫。哪曉得砰砰敲門的根本就是朝中的小吏,趾高氣昂問她那中書舍人的夫君:‘你家有一個新婦,一個在室女,新婦還是晉王家的長郡主,送出來吧,要作價抵準犒師金’。你姊夫王樞挺硬氣的,回他:‘你知道我妻子是晉王家的郡主,你還敢如此無禮?’

    “那小吏嗤笑一聲:‘要的就是王妃宗姬,才能準五百錠金,你那小妹只準銀百錠。不過如今實在湊不足錢,百錠銀子也好的。一道送出來吧。不然,靺鞨的長官們可說了,違抗者可以格殺勿論!’王樞對他沖臉一啐,結果被一刀柄打掉了兩顆門齒。”

    鳳楊啜泣起來。

    周蓼說:“把她們倆強行擄走,送到靺鞨營地,居然還一個個給換穿衣裝,涂脂抹粉,插戴鮮花,為的是靺鞨人多看上一個,可以多抵一點金銀。當時有個小娘子怒斥那官員:‘你們這些朝廷官吏,作壞了國家,如今卻拿我們這些女子來搪塞靺鞨人,你們的臉面到哪里去了?’后來……”

    她不忍說下去,長嘆一聲,半晌沉默。

    轉而卻問鳳棲:“你今日說的話,讓為母刮目相看。只是我不大明白,你父親若登上這皇帝之位,該如何救國?汴京都破了,靺鞨人占據了河北各城池,連黃河周遭的軍鎮都掌控在他們手里,他們打仗如此厲害;朝中正直一些的官員因為不肯聽命,幾乎屠殺殆盡,無人可用;你父親的膽子又那么小,他如何在這樣的死局里走出活路?”

    鳳棲說:“我今日偷偷穿著廚娘的衣服,在外面轉了一圈。隨行靺鞨兩王的親衛,一個個怠懶披甲,只穿里面小衫還在嚷著‘熱死了’;有好些不斷在風熱咳嗽,吐出來黃膿的痰;有的吃完油膩膩的肉,也不食蔬菜,只喝冰涼的井水。靺鞨軍千里而來,是一支疲軍,現在不適應氣候,又有水土不服將要生病的樣貌。我覺得撐不住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

    周蓼好半日點點頭:“不錯,他們要讓你爹爹登基,無非是想全身而退,又有人繼續為他們搜括,以保證靺鞨人長長久久不耕不種也能享福。百年前和北盧盟約,有些類似這個意思,只是沒有這么可悲的慘敗,所以歲幣往來,還不算虧。”

    “偌大一只肥羊,哪個不想割肉!”鳳棲說,“但如今跪著,也沒辦法好好活命,唯有背水一戰,才是唯一的機會。只是現在敗局放在這里,不暫時受胯.下之辱也不行了,只能隱忍一時,徐徐再圖。”

    她想了想又說:“爹爹繼位之后,先要暗暗起用宋綱,令他節度河南、江南兩地,放兵權給他,等機會到了,就往北收復失地。然后聯合晉地曹錚,把控太行八陘,繼而合兵。再一個,我看河北百姓民心可用,都不愿當亡國奴,自然可以在敵后不斷襲擾,所以,各地的義軍要肯扶持。最后一個……”

    她猶豫了一會兒,低下頭說:“女兒的一個故人,名叫高云桐的,正在北邊一帶想辦法集結力量,若能從西側包抄靺鞨老家,或斷靺鞨后路,我們就更有勝算了。”

    “高云桐?”

    周蓼皺起眉:“我記得這個人,我到京時,他已經很有名了,以太學生的身份上書彈劾章誼,人都說狂妄。后來流放充軍,怎么又到了北邊?”

    鳳棲低聲說:“他是個有報國之忱的人。”

    周蓼何等眼毒,已看出來鳳棲垂頭時眼皮、耳根微微泛紅,而眉梢眼角微微帶柔情笑意。再聯系剛剛溫凌的怒氣,她已經明白了三分,問:“你很熟悉他?”

    “有些了解。”

    “不止是‘有些’吧?”周蓼的笑意一如既往冷冽得仿佛沒有什么感情,似乎仍是嘲弄鄙視鳳棲一般,“你和親給靺鞨,怎么會與一個充軍流放的文人有關聯?還很熟悉?你說實話吧。”

    鳳棲頓時心頭火起,想想這有什么好丟人的!敢做就敢當!

    于是揚眉笑了笑說:“按冀王的意思么,就是指我與高云桐私奔了。實話說,也確實已經和高云桐做了事實上的夫妻,所以我了解他,信賴他。”

    周蓼那里發出倒抽一口涼氣的動靜。

    鳳棲等著挨罵。

    卻等來周蓼說:“反正和敵國皇子也做不成夫妻,換個人倒也沒什么。就是身份到底低賤了些,我為你委屈。”

    鳳棲吐了吐舌頭,一直垂眸沒敢看周蓼,神色里卻有些調皮起來。

    周蓼又說:“但你畢竟年輕,經歷的事兒少。我問你,那高云桐可有自己的軍隊?”

    “當然沒有。”

    “那他往北方去,總不至于先落草為寇,再作為綠林好漢來集結力量?這樣的草頭班子要多少年才能成事?”周蓼一疊連聲的問題,最后又皺著眉說,“養軍隊最花錢,他又憑什么讓別人為他賣命呢?”

    鳳棲只能說:“他肯定不會落草為寇。”

    但自己也未免忐忑起來:是啊,高云桐投奔郭承恩去了,郭承恩的人馬他該如何調動呢?那樣一支唯利是圖的隊伍,只怕確實一動就是千金之費,他那個窮慳吝又該如何籌措軍費?

    周蓼又來了一個問題:“還有,他要是在北邊投奔了那里的軍閥或北盧,混了個一官半職的,他還會愿意回大梁當囚徒么?”

    鳳棲好半日才回答:“我信他。”

    周蓼認認真真看著庶女,最后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第 137 章

    晉王鳳霈忐忑地睜開眼時, 窗戶紙上已經透出了魚肚白。

    他覺得渾身酸痛,頭也脹,撐著起來一看, 才發現自己是和衣在矮榻上臥了一夜, 大概是昨晚又嚇又悔,自我折磨了太久,倦極而眠了。

    衣裳上全是褶皺, 他蹬上鞋, 一個人在床邊發呆。

    俄而想到自己的妻子大概又要死死活活的,又煩躁起來。他望了望頭頂的屋梁, 心里直哆嗦, 琢磨著到底是這會兒一索子吊死了干凈,還是茍延殘喘糊弄著活幾年再說?

    其實對他而言,最痛苦的是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決定,甚至心一橫想:若是周蓼一定要逼他死,他就去死吧。省得活著還要為難。

    正在發呆中,突然聽見門樞“吱呀”一響,他渾身一激靈。屬呲

    扭頭看見是周蓼推門進來了, 手中還端著一盞什么大概是送他歸天的毒酒。他又是一激靈,剛剛已經準備好與妻女一道死了算了,現在從脊背到后腦勺又開始颼颼地冒冷氣,很快凝結成冷汗。

    鳳霈磕磕巴巴問妻子:“你手上……是什么?”

    周蓼說:“蓮子湯, 清清火,定定神。”

    把那瓷盞遞來,尚有閑心說:“磁州不愧是磁州, 這青瓷盞做得玉似的,胎薄如紙, 仿佛能透光。”

    鳳霈將信將疑端過湯盞,小心看了一眼,里面確確實實是清湯蓮子,還浮著兩顆紅棗,幾點桂花,帶著淡淡的蜜香。

    他用湯匙攪動了半天,猶疑著不大敢喝。

    周蓼仿佛沒注意他的舉動似的,自顧自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說:“大王,昨日亭娘勸我的話,我一夜沒睡都在想,她說得也沒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現在國中大難,需要一個能挑大梁的人。”

    鳳霈放下碗盞,雙手亂搖:“我不行……”

    周蓼說:“那時官家說選中了亭娘和親,你也說不行。可命運又不能改,反而錘煉了她。大王一個大男人,又是鳳姓的藩王,其他縱不行,虛與委蛇總行的吧?再說,你又不敢死……”

    她不由就不屑地翻了翻眼睛。

    氣得鳳霈氣噎,想硬氣一點,又恐這是周蓼使壞故意激將,自己可別一句大話說出來,堵死了自己的后路。所以冷哼連連,也正好擺一副很生氣的模樣,看都不看那蓮子湯。

    幾十年的夫妻,周蓼很明白他此刻的做作。也不需說破,只道:“不過大王也不宜顯得眼熱,三勸三讓總是要的,要讓靺鞨覺得你是不得已而為之,才會覺得你好拿捏,也不會對你接下來的舉動有疑竇。”

    她指了指蓮子湯:“這是扶桑和亭娘為你燉的。亭娘一顆一顆揀去了蓮子的苦芯,扶桑昨晚上就開始燜,怕蓮子不酥爛不好吃。蜂蜜也是調到清甜不膩,你不信我,也該信你兩個女兒不會害你吧?”

    又說:“要三勸三讓,少不得演出戲,哭哭官家和社稷祖先是最簡單的法子,還可以絕食一兩日表表決心你放心,靺鞨暫時還想拿你當可居的奇貨,威脅你也不會過分,等威脅來了,你再服軟也不遲。只是絕食必然要餓肚子”她努努嘴對那碗蓮子湯:“好歹先填填肚子。”

    鳳霈感覺自己像是這三個女人掌中的玩物似的,眨巴著眼睛又氣又怒,但骨子里實則又是舒了一口氣,覺得不用再受這兩難抉擇之苦了。

    他刻意地重重地嘆了一聲,端起了碗盞,把蓮子羹吃完了。

    果然,溫凌和幹不思來等鳳霈回話的時候,鳳霈想了想自己這些年在哥哥手下志向無法伸張的苦處,想了想自己在晉地毫無權柄的憋屈,想了想女兒被迫和親、兒子無奈被廢的心疼,又想了想兵敗之后自己和哥哥的屈辱,不由得大哭起來。

    兩個東北的靺鞨漢子,始于詫異,繼而好笑,最后終于不耐煩起來:“我說晉王殿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這南梁皇帝之位,你打不打算坐?”

    鳳霈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實在沒有這個能耐!”

    幹不思火氣大,頓時把桌子一拍:“不干得了!不要拿喬!抓過去和他哥哥一起帶析津府去!”

    鳳霈的淚頓時就嚇住了。

    溫凌已然看出他的虛弱,冷笑道:“阿弟不要急,我來勸勸。”

    他走到鳳霈身邊:“大王,能耐不能耐,做到位置上慢慢摸索,只要不是傻子,總會有能耐的。但是大王若以此為借口和我們作對,那意思就不一樣了。大王和全家不愿意合作,就和‘庶人’鳳霄一道去析津府,再一道去黃龍府。我么,另外再找人就是了。”

    他仰著頭,睥睨著看鳳霈,笑得宛若和藹,實則冷酷:“雖然朝中鳳姓的嫡系不多,年紀小的宗親還有幾個;再不然,也不一定非姓鳳的不可,你們那位平章事章誼瞧著挺聽話的,還有汴京府尹沈素節估計也能的到汴京百姓的認可。”

    鳳霈脫口道:“章誼?人們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沈素節呢?”溫凌很快問,“這次汴梁城破,他先還抵抗了兩下,后來看到實力懸殊,倒很乖覺了,隨著‘庶人’一道投降,幾道詔書叫他寫,他也肯寫,是個有才華的人。”

    鳳霈心想:沈素節還算厚道,可否為我抵這場災難?

    但轉而又想:要是讓沈素節登了帝位,我豈不是要被抓到那鳥不拉屎的靺鞨地方去了?

    他無法在兩難中抉擇,只能捂著臉道:“可惜我鳳氏的宗嗣……”

    這種撒潑孩子般的手段,溫凌和幹不思好氣歸好氣,好笑歸好笑,一時倒也不知道要不要對他來硬的。

    好在大軍要在磁州休整幾天,鳳霈哭得岔氣兒就讓他哭一會兒,兄弟倆只能說:“行,你只管拿喬,三日不肯繼位,我就先屠磁州這座城。”

    鳳霈愣了一下,一橫心“嗬嗬”泣道:“這可怎么好……”

    溫凌、幹不思懶得與這樣一個人多費話。幹不思道:“三天就給他三天吧,叫從汴梁抓來的那些當官的來勸他,不行殺幾個給他看看。”

    轉臉又對溫凌說:“走,喝酒去!我得向你舉薦‘庶人’后宮的劉淑妃,你別看她一本正經的,年紀也有點大,嘖嘖,其實是和那位‘庶人’練道家采納之術的,一吸一吐間實在是銷魂得很!小娘子們不能及!你一定要試試,忘憂啊!”

    溫凌見他眉飛色舞的模樣,倒又瞥了一眼鳳霈,笑道:“說到‘過來人’,確實比小娘子有韻味兒,晉王家的大娘子,我還未及試試,只等三天后再說了。”

    兩個人丟下臉色煞白的晉王鳳霈,說說笑笑地出去了。

    出了晉王的公館,看著協作無間的兄弟倆頓時顯得生分起來。

    幹不思說:“走,一床試試那劉淑妃去?”

    溫凌道:“和你做一床?算了吧。有空我自去嘗試。”

    “怎么著?和我一床睡女人腌臜了你?”

    “不是。”溫凌看了他一眼,“光天白日的,還有正經事呢。剛剛不是說要找些朝臣來勸一勸鳳霈的?你不去威脅他們一番,他們替咱們勸說?”

    “我不去。”幹不思不高興地說,“南梁的女人們皮膚白皙、細腰窈窕,還有些可愛,那幫大老爺們倒像娘們似的卻長胡子,想著就晦氣膩怪。你愛去你去!你不愿意三個人一床感受那‘采納之術’,我就一個人去。”

    然后嘀咕著:“好心總做了驢肝肺!當我不知道你按的是什么心?!”

    溫凌聽見,亦是氣悶,心想自己怎么與這樣一個目光短淺的草包為骨肉兄弟?且這位骨肉兄弟居然比自己還受父汗和勃極烈眾臣的喜愛!

    他亦覺得和幹不思同睡一個女人都很膩怪,自然對所謂的“采納之術”一道惡心起來。

    兩個人出了街巷就分道揚鑣,一個轉向關押官家鳳霄的憫忠寺,一個轉向關押南梁諸朝臣的府衙;一個摩拳擦掌準備睡官家的淑妃,一個打算派南梁的臣子“勸進”晉王鳳霈,順便以此察人。

    道不同不相為謀。

    楊泉的知府衙門里密密匝匝住滿了人。

    這些南梁尊貴的官員們,此刻幾個人擠一間屋子,甚或只能在抄手游廊里支個帳篷,最慘的住進了知府衙門的班房里,和一群賊囚徒隔壁隔。

    溫凌先見了章誼和他的兒子章洛,又見了沈素節,接著又是幾個朝臣,把“勸進”晉王的意思和他們說了,幾個人始于面面相覷,最后倒也都答應了下來沒有在汴梁死節的,基本都是肯屈服的,這會子也沒有什么尊嚴、國格可言了。

    做這樣的正經事,其實溫凌也覺得疲累,見幾個人都肯了,也懶得多話了,獨自占著知府的二堂,捏著眼角的睛明穴,問自己的親兵:“這附近有沒有好些秦樓楚館?我不是想睡女人,只是聽久了剛烈的軍歌和曠闊的儺歌,忽然想聽南朝的雅樂,洞簫、琵琶、琴瑟……都行。那些南朝的王妃郡主、官宦娘子,好像大多都不會奏樂歌舞,個個只知道德言容功、相夫教子、乏趣得很!”

    吩咐下去,還在等待中,一封密報卻到了他手里,上面貼著幾根雉羽,一筆字一看就是劉令植的。

    溫凌頓時精神起來,剛剛還蹺在案桌上的雙腳立刻放到地面,小心拆開信封,看了一會兒臉色卻鐵青起來。

    他身邊的幾個親信不敢問他,只看他目光幽暗,捏著手里那封密信,好一會兒說:“火盆拿來。”

    夏日誰用火盆!只能趕緊到班房里找了個給囚徒用刑的炭火盆,急急吹燃炭火送過來。

    溫凌把那封信連同信封、雉羽一道扔進火力。他瞇著眼睛看那信紙信封騰起赤紅的火焰,而雉羽則絢爛了一瞬。

    他才說:“那該死的郭承恩!”

    親信小心問:“怎么?郭承恩又在北邊作亂了?”

    “恰恰相反!”溫凌說,“他就是跟我不對付罷了!”

    氣哼哼過了一會兒才又說:“他算計得很清楚,知道我們這會兒顧著南下,懶得管北盧那位老皇帝的下落,就自己帶著從南梁掠去的士卒,號稱十五萬人,圍困了云州,不知怎么又從戈壁里找到了北盧皇帝的下落,活捉了北盧皇帝和他的妻子、女婿等人。捉了也就罷了,不知怎么竟又勾搭上了幹不思的母族烏林答部落,輾轉把北盧皇帝作為禮物送給我父汗!”

    他不僅是憤怒,還有最深藏的擔憂:幹不思再魯莽不智,他背后是偌大的烏林答氏族的力量,遠勝于他溫凌一個喪母的孤僻皇子;烏林答氏勾結了郭承恩,搶了這煌煌的功勞,勢必討好了父汗、討好了勃極烈們,自然也可以更輕松地為幹不思爭取到這個太子的位置。

    他與幹不思關系糟糕,憋著一口氣在爭功,若是幹不思當了皇帝,只怕就沒有他溫凌存身的地方了!

    這種由心底里升起來的恐懼感,攫取了溫凌渾身的熱氣兒,使得他渾身發冷寒戰。

    他怔怔地盯著燃燒的火盆,臉被蒸騰的熱炭氣熏著,也絲毫不覺得燥熱。

    第 138 章

    晉王鳳霈并非有骨氣的人, 但見到了來“勸進”他的章誼和沈素節的時候,還是可以拿出幾分“氣節”,別過頭氣哼哼說:“你們不用勸!我不能對不起兄長, 不能對不起國家。如今有死而已!”

    王妃周蓼用手帕印了印眼角, 帶著哭腔對那兩個說:“怎么好!大王已經一天未進水米了……”

    這種辰光,只要想一想滅國的恥辱和恐懼,任誰都不難落淚。

    章誼和沈素節面面相覷。

    章誼先咳嗽一聲, 賠了笑臉說:“大王, 靺鞨都已經拿到了降表了!此時乃非常時期,連官家都期盼著大王能夠能夠保全宗嗣, 勉為其難;何況我等及天下百姓!”

    他笑得諂媚, 還悄然一擠眼,聲音低了下去:“再說,難道不是大好的機會?!”

    仿佛鳳霈趁戰亂戰敗,占了他哥哥絕大的便宜一般。

    這話鳳霈當然不愛聽,章誼誤國,天下皆知,唯獨官家不知, 所以他天然也對章誼有警惕之心,雖然之前章誼當權的時候他不妨迎合二三,但現在章誼無權無勢,他為什么還要巴結這個權奸?

    鳳霈冷笑道:“如今是非常時期不錯, 但說大家都盼著我登基,只怕章相公自己也不信這話吧?無非是諸公怕死,要掇弄我當這個替罪羊。說實話, 我現在與妻子、女兒在一起,不能一道生, 但能一道死,我也了無遺憾了。”

    周蓼泣道:“大王說得不錯,我們娘兒倆不怕死,愿意追隨大王于地下。”

    “唉唉,何必談生生死死的?”章誼皺著眉勸道,“靺鞨兩位大王已經說了,兩國大戰的目標并不在掠土,你看,大軍不是已經撤出汴京了?再說,他們也管不了我們這片土地,只要大王肯登基,慢慢中興國家,史書上一筆記下,哪里不說是明君呢?”

    “這樣的好事,何必非我們姓鳳的來做?”鳳霈對章誼很敢開懟,“中興國家,名滿天下,流芳百世,正適宜相公!比我這個閑散王好得多!”

    章誼嘴角抽搐了幾下,一旁沈素節捅了捅他一肘子,然后笑道:“章相公,大王與官家兄弟情深,人所共知。卑職有幾句關于世子的私話,想和大王借一步說,可行?”

    這“世子”當然指的是鳳杞。

    鳳杞在正式冊封儲君之前,按著國朝培養太子的習俗,作為“汴梁府尹”,跟著權知府尹沈素節學習處理政務,兩個人私交不錯;太子被廢后,也有一段時間由府尹安排離京的事宜。

    果然,章誼看見鳳霈注目過去,欲言又止。

    這位權相很是見機這么多年服侍官家,看眼色的能耐自然一流他立刻道:“我正好有些胸悶,到外頭透透風去,你們聊,你們聊。”

    從窗簾縫里看到章誼果然離得遠遠的。鳳霈放下心來,但對沈素節亦不能說篤信,冷冷說:“沈府尹,小兒如今怎么樣了?”

    沈素節說:“唉,大王曉得,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后一句也很好理解:如果鳳杞作為太子留在汴京,這會兒勢必也被當亡國的犯人一樣看管著,無論如何都不如在江南當個閑散富貴的郡公。

    但鳳霈半日才說:“我那三哥,只怕不會‘照顧’他。”

    吳王鳳震,是先帝第三子,但先帝甚至都沒有考慮過封他為太子,而是早早地封王,遠遠地遣出去了。江南吳地,富貴無邊,但毫無權柄,除了享樂再無一用。

    沈素節說:“如今這副樣子,只有慢慢期待朝廷有起復的一天。”

    鳳霈和周蓼不由就注目過去。

    沈素節抬眸道:“我也知道當亡國奴丟人,但是有氣節的都被殺光了,還留下什么人來復國呢?”

    他苦笑了一下:“靺鞨人荒蠻,在京劫掠時痛快,但偌大的汴梁也讓他們眼花繚亂,到三司六部去看了看各種卷宗,那察王大概是不識漢字,只管亂翻亂看,最后嚷嚷著要到后宮挑漂亮的嬪妃宮女;而那冀王卻很認真,最后漸漸肅穆,對我、對三司六部的官員問了好些問題,最后說了句‘劉先生誠不我欺。’后來朝臣中不太烈性的,他都沒讓殺戮,而是一并帶在身邊。”

    鳳霈怔怔不知說什么。

    周蓼卻問:“那么沈府尹的意思是?”

    沈素節說:“我確實是個懦夫,但,我也是個讀過圣賢書的人。其他后話現在說也叫人不信,大王和王妃但看吧,我將來在北邊若有消息,會想辦法遞送回來。”

    他大概知道這話由此刻降臣身份的自己說出來太不可信,苦笑了一下對周蓼說:“我在汴京就任權知府尹兩年,上京赴任時,妻子在老家潤州身懷六甲,沒法與我一起上任;及至兒子出生了,我那老父又中風偏癱,妻子替我在潤州盡孝,也無暇離開,這次也算是‘因禍得福’了。卑職這份‘家底’交予大王和王妃,便知我真心不真心了。”

    周蓼愀然色變,深深向沈素節叉手一個萬福:“小兒鳳杞,一直夸府尹,果然沒有夸錯。”

    沈素節苦澀笑著搖搖頭:“若是卑職無所建樹,只怕一生一世的罵名已然背上了。”

    又說:“如今靺鞨的意思也很明白,就是要找個傀儡替他長長久久地搜括大梁的錢糧、人才。其實是誰并不重要,不是大王,也可以是其他宗室;沒有宗室了,也有大臣,總不乏有心熱想跪倒做‘兒皇帝’的。但大梁的百姓,這么多年還是認咱皇室的這個‘鳳’姓。今日臣與大王交底,確實想勸大王勉為其難。”

    鳳霈心里自然明白,靺鞨人看中的就是他的懦弱無能好控制,但這話說出來自己都沒臉,只能板著臉氣鼓鼓的。

    而周蓼替他說了:“但也不能急吼吼的一副心熱的模樣。”

    沈素節立刻就明白了,拱手道:“對,戲要演足。”

    他低聲道:“汴京雖慘,民心猶在。卑職雖然不喜歡宋相公,但如今他實是能護衛家園的不二人選。大王登基之后勿忘臥薪嘗膽,北地子民盼望王師收復山河!”

    說完,他高聲“哎喲”,踉踉蹌蹌后退了數步,直接從門簾里跌出了屋外,居然還絆到臺階,一屁股坐在地上,演得極像。

    然后大聲泣訴:“大王!您莫要冥頑不靈啊!太子已廢,只有靠您這當爹爹才能救他于水火之中!磁州這幾萬的人口也要靠大王聽命登基才能保全!冀王察王已經再三忍耐了,說在汴京沒有屠城,是還指望著日后為君臣父子之邦,如其不然,要汴京十萬亂民又有何用?大王,這是要屠滅汴梁啊!您這不是為您一身,亦不是為一己的名望,而是為數十萬生靈的命啊!”

    沈素節還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到激越處捶胸頓足、涕泗橫流。鳳霈先是愣著,接著也不由被他痛哭的模樣感染了,也捶胸頓足地哭起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倒是周蓼抹著眼淚開始勸他:“大王,您不畏死,我們一家子不畏死,可是……沈府尹說得也不錯,數十萬百姓該怎么辦啊?今日不應,豈不是置數十萬條性命于不顧?!”

    不需裝樣,只消想想過去、現在、未來的慘狀,眼淚自然滾滾:“大王先進屋用膳,吃好了,養好身子,再想想怎么安撫人心吧。”

    鳳霈捶著胸口說:“你們都逼我……如今我還能怎么辦?!……”

    沈素節說:“大王先去吃點東西吧,聽王妃的勸,妻賢夫禍少。”

    扶著腰爬起來,見章誼還在門邊觀望,他一瘸一拐走過去,說:“章相公,給晉王一點時間吧,卑職看他也快想通了。”

    出了門,章誼那諂色的面容才忽然轉換了,冷笑道:“晉王真會拿喬!照我說,死了胡屠夫,不吃混毛豬!冀王難不成還真念著他是老丈人,定要給他這薄面?”

    沈素節不說話。

    章誼亦假笑道:“我就隨便發發牢騷。”

    沈素節笑道:“其實章相公倒也能坐這個位置。”

    章誼雙手亂搖:“胡說了胡說了!我又不姓鳳,怎么能坐這個位置?”皺著眉,轉而卻笑了一下:“勸進若成,我們倆也有功勞一件!我也不求其他的,將來讓我生入玉門關,也就心滿意足了。”

    “相公只怕要加官進爵!”

    章誼竟沒聽出沈素節馬屁話中的暗諷,笑道:“得了,在大梁已經位極人臣了,如今難道還能再一次位極人臣?做夢吧!哎!國破家亡,于誰都是一樣的!”其意氣卻顯得揚揚。

    第二晚,溫凌派人再次問詢鳳霈的意思,回復是“晉王同意了”。

    溫凌對著正在喝酒、吃肉、摸美人兒的幹不思說:“晉王同意了。”

    “同意啥了?”幹不思剛剛只顧著掰著美人的嫩臉親嘴兒,都不知道哥哥在說什么。

    溫凌看幹不思目光短淺、毫無智識的模樣,心里涌起濃濃的鄙薄:就這樣一個其蠢如豬的人,只因托生在烏林答皇妃的肚子里,就天然壓自己一頭了!

    他笑道:“同意當南梁的皇帝,替我們長長久久地籌具歲幣和貢物。”

    幹不思“哦”了一聲,又說:“給他加一條,南梁的小娘子們實在喜人!每年送五百個宗室官宦人家小娘子供采選父汗、你我等皇子、勃極烈、功臣名將家的妾室;再送五百個色藝俱全的教坊司小娘子供我們在洗衣院享用。”

    溫凌笑道:“行,我這就去親自和他說!”

    幹不思的手已經伸進身邊美人的胸衣里,早就被那軟玉溫香銷了三魂七魄,呻喚了幾聲,不大耐煩地對哥哥說:“哦,我怠懶和他那哭包說話,阿哥就辛苦你了!”

    溫凌一轉身,就聽見那美人被幹不思撲倒了,“咂咂嗚嗚”估摸著是亂親亂吻的聲音,而那美人想必是教坊司的,笑聲似是羞臊,卻不是官貴家女子的那種害怕的羞臊,而是欲拒還迎,銀鈴兒似的勾魂。

    他既不屑,但肚腹里也有些發熱,見一旁案幾上有南梁的酴醾香酒,倒了一碗涼酒一飲而盡,想沖淡丹田里那股讓他頭腦不清的燥熱。

    酒是重釀酒,經幾次復釀的米酒入口清甜,酒香馥郁,毫不沖烈。

    他喝了一碗,覺得酒勁很小,涼潤可口,肚腹里如水沃火,很是舒服,于是又來了兩碗過過癮。

    溫凌騎馬到了晉王的公館時,也頭腦清醒,滿口余香。

    見到晉王,問清了鳳霈確實答應了登基南梁的皇位,溫凌不由嘴角揚起一笑,說:“大王果然是個明智的人。前情往事,咱們既往不咎。”

    鳳霈臉色一滯。

    溫凌以為他想到了女兒之死,有些惱恨自己。

    此刻并無外人,他放低放緩了聲音,說:“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殺鳳棲她和我說她與別人睡過,我氣得腦殼痛,也沒有舍得殺她;她當著我的面,要與別的男人私奔逃跑,我也只想殺那個男人,還想把她留下來。但是,大概是話說重了,以往么……也打過她,把她嚇到了……”

    他有些歉疚一般,赧然看了鳳霈一眼,才又說:“哪曉得她尋了那樣的短見。”

    好半日,他才又說:“我難過了很久,所以見到大王,還是希望……希望補償的。”

    說完,突然覺得酒氣沖頭一般,眼眶子一陣酸楚,仿佛那酒就要涌到眼眶上一般。

    溫凌唯恐叫人看笑話,扶著頭說:“剛剛喝的酴醾香酒,怎么有點烈?……”

    鳳霈遷延了一會兒說:“重釀酒是后勁大的。若覺得口渴,可以喝點茶。”

    揚聲叫:“來人,給冀王送茶。”

    溫凌忙擺擺手:“不用送茶,我自己去找點水喝。”

    他步伐已然有點踉蹌,眼前不知是淚光還是酒障,仿佛有重影兒。

    隱然覺得這間公館飄蕩著小團龍的茶香,踉蹌間跟著香氣走,幾個丫鬟來攔他:“大王,茶房里是廚娘呆的,您請上座,奴們給您把茶端過來。”

    溫凌一把推開幾個丫鬟,腦子里一層霧似的,腳步也踩在棉花里似的,一陣說不出的迷茫、軟和、適意,又是口干舌燥的,想一盞清冽的茶水。

    茶房里的廚娘們怕見生人,四下躲藏。

    他叫道:“躲什么!我就要一碗清茶!”

    四下環顧,突然見一群青衣、灰圍裙、首帕包頭的廚娘里,有一張臟兮兮的面孔很是熟悉,不由瞠目,指定了叫道:“鳳……棲?”

    “鳳棲!你站住!我看到你了!”

    他禁不住重釀酒的后勁,想追上去卻腳里拌蒜,只能扶著一根廊柱,指著那躥向走廊盡頭小門的身影,大喝道:“你哪兒也別想跑!”

    第 139 章

    溫凌醒過來時, 頭疼欲裂,覺得身下睡的床榻的觸感與自己的床不一樣,他警覺地一個翻身坐起來, 睜眼打量, 果然不是自己的床。

    這張是拔步床,四邊床欄雕花髹漆,貼著“巫山神女會楚襄王”的螺鈿飾畫, 錦繡幔帳, 里層是煙霞色薄紗,四圍掛著香囊, 散發著似麝非麝、似花非花的淡雅香氣。

    溫凌揭開身上蓋著的絲綿薄被, 看了一眼其上糾纏的龍鳳團花刺繡,一把掀開帳子,見窗邊坐著一個窈窕的身影,那曼妙的身姿、熟悉的側顏讓他腦袋“嗡”地一聲響,不覺癡癡道:“鳳棲?……”

    叫完,那女子款款回眸,對他泠然一笑:“認錯人了吧?”

    溫凌揉了揉眼睛, 再仔細一看,確實認錯人了。

    這女子和鳳棲有五六分相像,但仔細看還是不同的。

    她倒也和鳳棲似的嘴不饒人,看他的眼神鉤子似的, 又有點嫌棄似的:“一身的酒味!不知喝了多少!說你真的量大吧,怎么跑幾步路就扒著柱子,‘咕咚’倒下不省人事了?”

    喝烈酒反而有節制, 喝這種看似不烈卻后勁大的酒,酒勁一上頭簡直控制不住。

    溫凌心里郁郁, 揉了揉中酒的頭,悶悶說:“你叫什么?”

    “何娉娉。”她淡然回答,然后端來一盞茶,挺冷漠地遞過去,“喏,先聽說你口渴了。”

    溫凌想起了,他是到后廚找水喝,然后在廚娘里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酴醾香酒后勁好大,他到現在看東西還有些重影兒,連續認錯兩次人了。

    溫凌不由暗暗地有些赧顏,悄然又打量了那何娉娉一眼。

    她已經轉身又到窗邊去了,手里一個精致小瓷爐,里面放著篆香,她正在專注于那篆香,并不怎么理他。

    一盞茶浮著漂亮的白沫,上面用茶粉畫著一幅蘭花,杯子晃動,那蘭花仿佛也被風吹拂似的輕輕搖晃起來。

    溫凌覺得有趣,想起另一個人也有這水丹青的本事,又不免有些落寞,轉動著茶盞,舍不得下口。

    而那女子又瞟過來,沒好氣地說:“怎么了,怕我毒死你啊?要不要我喝一口給你看?”

    溫凌是帶著親衛來的,此刻還能聽見他們在門外值廬遠遠的喝酒吹牛的聲音晉王再大膽妄為,也不至于誆騙他過來殺掉,于是心里疑是美人計。

    他說:“好啊,你喝給我看。”

    何娉娉盯了他一眼,毫無畏懼地偏身過來,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那水丹青的蘭花頓時漾成一片波紋般,又散碎了。

    她把杯盞遞過去,嘴角還留著一點點茶沫,笑起來即便冷冽也別有可愛了。

    溫凌不由就接過杯盞,見杯邊有一小塊她唇上的胭脂印,不僅不覺得腌臜,反而情不自禁地就那印子喝茶。

    茶水芳冽,勝過鳳棲點茶的技術,而口脂的玫瑰香氣愈發撩人心弦。他的口渴仿佛沒有被這茶水化解,反而越發從喉嚨底升騰起燥熱的欲望來。

    “你是什么人?”喝完茶,溫凌問。

    何娉娉瞥著他,目光銳利,毫無笑意卻顯得勾人。

    她說:“我是個可憐人而已。”

    這話等于沒說。溫凌心里卻有些柔軟起來,嘆口氣道:“這世道,大家都是可憐人。”

    他一盞茶喝完,何娉娉便下逐客令:“看你酒也醒了,你的人還在外頭等你,天色不早了,趕緊回去吧。”

    溫凌好笑起來,問她:“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何娉娉閃閃眼睛望著他。

    她有什么不知道!

    一年前,鳳杞冊封為太子的大典上,她是官伎,他是別國皇子名為前來“道賀”,實則來談合作攻打北盧,并帶著些示威的意思。他那時候哪有正眼看她!滿腦子就是試探北盧和南梁的底線,殺人是最好的立威方法。

    教坊司里舞技最高超、身姿最曼妙的柳瑩瑩,就慘死在面前這個男人手下,而她僥幸只是后排的樂伎,不那么惹眼,又被太子鳳杞護住,沒有罹難。

    此時,這個男人打滅了她的國家,理應更是躊躇滿志、殘暴無情,不過看起來因為中酒,似乎有些蒙昧恍惚似的,目光中隱隱有些大男孩般的癡色。

    何娉娉一直都是淡漠的模樣,此刻微微一笑:“您是冀王殿下呀,我怎么會不知道呢?”

    溫凌笑得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對她點點手:“過來,坐我身邊。”

    何娉娉躊躇了片刻,坐到床上,拔步床可垂腿坐的地方很窄,不可避免地幾乎挨到了他。

    溫凌緩長地呼吸,然后又問:“你是晉王家里的誰?”

    何娉娉說:“我是官伎,不過私底下被晉王帶著。”

    溫凌的笑意略凝滯了片時,又問:“你是他的姬妾?”

    何娉娉說:“不是,我還是教坊司記名的人,并未被納贖。他只不過愛聽我彈琵琶,官貴之人,也是常事。”

    “你擅彈琵琶?”

    她斜乜過去:“冀王殿下眼界高,想必是瞧不上的。”

    “琵琶在身邊么?”

    “不在。”

    “晉王要你勾引我,怎么都不把器材準備好?”

    何娉娉頓時怫然:“哪個要勾引你!你和你兄弟搶了多少嬪妃、貴女和官伎,缺我一個么?再說,我勾引你,我圖什么?圖跟著你千里跋涉,像塊羊肉一樣盛在兜袋里送到北地繼續當妓.女么?”

    “呼”地起身,丟下一句:“我是晉王家的,正好來照顧你而已。你不要碰我,我不想好心被當做驢肝肺!”然后拂袖就走。

    溫凌一把拉住了她的披帛,賠笑道:“官伎怎么會有這么大的氣性?”

    然而,他好喜歡這樣的氣性,剛烈與柔媚嬌艷相搭配,頓時叫人產生了征服和品嘗的欲望。

    何娉娉扭頭說:“我原不配有氣性,得罪冀王了。”

    溫凌只能撒開手,和聲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又緩緩說:“一見如故,不免想和小娘子多說兩句,如果不慎得罪了,望你勿怪。”

    客氣得不像真的。

    何娉娉知道鳳棲與他的事,自己更是在男人堆里打滾了這些年,把他的心思摸得透透的。如果僅僅看他這個人,相貌英俊,身份高貴,甚至對她溫柔教坊司里的小娘子們擇人從良,這是想都不敢想的良配。

    但何娉娉心里卻毫無熱氣,冷靜地想:不過是表象罷了。

    她難免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陰悒之感,強顏歡笑也笑不出來。輕輕從他手里扯回自己的披帛,快步走了出去。

    她燃起的小香爐把那篆香的香氣慢慢被蒸熏了出來,是清雅的果香帶著微微的蜂蜜甜香南邊的人在這些細事上無比肯用心思。

    溫凌一直警告自己對南朝這些靡靡的事物要懷有警惕,不能沉溺。但現在她明明離開了,那簾子猶在風中輕晃,那篆香的味道和她身上的味道卻讓他失魂落魄一樣,他連那一點起身離開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個人在床邊坐著發了許久的怔,才聽見他的親衛過來敲了敲門:“大王,晉王那里來問大王好些了沒,又說設下了便宴,問大王是否方便?”

    溫凌想:自己重要的話還沒有對晉王說,這場便宴是非赴不可的。

    不過原本剛來時,他極其理智地要凌逼鳳霈同意靺鞨的若干納貢的要求,酒宴上看到何娉娉抱著琵琶坐在諸位樂伎正中,那點理智似乎軟弱下來很多,倒先與鳳霈喝了三盞酒。

    “不能再喝了。”溫凌終于用手捂住了酒杯,“今日酒多,已經糊涂了一回,不能糊涂第二回。”

    他瞥了一眼何娉娉的方向,然后收攝心神,對鳳霈道:“大王肯繼承大統,對于兩國都是好事。‘庶人’背誓在前,與我國交戰在后,我們是無論如何不能忍耐的,必將其全家解送析津府,完成獻俘大典。”

    鳳霈猶疑道:“可我兄長……實在是讓我不舍。獻俘之后,還讓他回來么?”

    溫凌笑道:“至于不舍么?我看他對大王也沒有多好,不如取而代之。至于他回不回來……”他倒像覺得好笑似的,側身湊近,低聲笑問:“他將來若回來,晉王不覺得尷尬么?朝臣不覺得尷尬么?”

    見鳳霈瞠目,溫凌又恢復了仰靠的坐姿:“我是為您著想,‘庶人’還是呆在我們那兒為好。大王以后成為新君,兩國仍是友邦,名為君臣父子,其實也談不上要你們孝敬多少。當年給北盧的歲幣,轉讓給我們;每年送絲帛、鐵器、匠人和女子來抵償所欠的犒軍金;河北到燕云一帶,我們來替管,等歲幣和犒軍金都到位了,再觀后效。”

    這就是妥妥的割地賠款,外加以民眾為他國奴役,把國格放在靺鞨的腳下踩。

    鳳霈半日不說答應的話,只陪著笑道:“喝酒,喝酒,這些煩心事一會兒再說吧。”

    “不,酒夠了,先說這事吧。再煩心,總得面對。”

    “不在其位,不好答應啊……”

    “在位就好答應了啊。”溫凌漫不經心的,撥弄著酒杯,“無非是鄙國的冊封文書、貴國的推戴狀,很快就能到位了。你我今日的話,雖不是當著大家的面說的,咱們靺鞨人不喜歡耍奸,說了,就和立誓差不多。”

    他目光灼灼,銳利地盯著鳳霈。鳳霈覺得渾身給他盯得又燥又熱,不敢答應,又不敢不答應,如坐針氈,只能亂以他語:“這個……既然不喝酒了,先吃點菜,這是新捕的洛鯉,醋燒加蔥,一點不腥……”

    溫凌眉目一凜,正待說話,突然聽見樂伎隊伍中玎玎玲玲響起琵琶曲聲,他皺眉想呵斥樂伎太不知趣。卻聽弦聲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清脆,他一滯,目光瞥過去,果然是那神色淡漠的何娉娉,一雙修長的素手靈活地彈撥著琵琶弦,朱紅的指甲仿佛在絲弦上翻飛,令人眼花繚亂。

    而那曲子,更是如月穿云,直往人心里去。

    溫凌愛音樂,頓時就怔怔然了,完全顧不上責怪她“自作主張”。

    何娉娉此刻才轉眸看他,只一瞥,也沒有帶笑,但目光如箭、如鉤,穿到他心里,勾住了他的魂魄。

    溫凌的心里激蕩的水與火,只有在兩次失去鳳棲的時候,他才感受到過這種痛苦至極的滋味但今日,痛苦又夾雜著歡愉和欲望。

    他非常明白:這個女人,他要定了。而且,這一點也不難!

    第 140 章

    一曲琵琶終了, 余音繞梁。

    溫凌緩緩擊掌,眼睛全然看著何娉娉。

    俄而轉頭對鳳霈道:“大王,這個樂伎可能贈予我?”

    鳳霈說:“這個……她還是官伎的身份, 我無權拿教坊司的小姐贈人。”

    溫凌笑道:“哎, 大王還是記不得自己日后的身份推戴狀上,冊封文下,大王便是南梁的官家了, 難道教坊司歸屬的太常寺, 不是由皇帝統領的?”

    “呃……”

    溫凌又追問:“那么,晉王是舍不得嘍?”

    “不是, 不是。”鳳霈雙手亂搖, “此女我從未沾染過。”

    溫凌邊直勾勾盯住了何娉娉:“鳳棲不在了,我以此女抵償一千錠金子與鳳棲帝姬公主的身份相稱,如何?”

    自然是極給何娉娉顏面了。他笑吟吟地想從何娉娉臉上尋找一絲嬌羞或一絲感恩。

    但何娉娉怒發沖冠,站起身來,把手里的琵琶用力往地上一摔,絲弦猛然斷裂,發出“錚錚”的共振。

    鳳霈見溫凌色變, 自然也慌了,起身戟指何娉娉道:“大膽!你雖由教坊司管轄,但畢竟還是樂戶賤奴這是要造反了么?”

    揚臉向外叫人:“來人,拿她出去, 抽四十鞭子!”

    溫凌只覺得這是前丈人給他英雄救美的機會,于是笑著阻止道:“誒,何必如此煞風景。大概是誤會了:說‘抵償’, 其實抵償的是國家的金銀,我自己定然另有愛寵的法子。”

    鳳霈陪了一笑, 對何娉娉呵斥道:“這是冀王抬舉你!你不曉得么?”

    何娉娉倔著臉不說話,只斜瞥了溫凌一眼。

    于是溫凌又補充道:“自當隨我的大車,不會像其他女子一樣縛于馬背。今夜進幸后,便是我的人了,來日會給名分。”

    仿佛含情脈脈似的:“你放心。”

    何娉娉滾落兩行淚,別過頭說:“我去與姊妹們告個別。”

    溫凌笑道:“去吧。這琵琶可惜了,音色那么好!明兒尋個好樂匠修一修吧。”

    他突然心中快樂起來,自斟了一杯,對鳳霈遙遙一舉:“兩件事都算談定了。歲幣和割地兩條條款,大王也不要覺得難過,這是您兄長造的孽,兄債弟償,只要來日兩國和平了,大家只會感佩大王的保全。”

    “滋溜”就把酒喝了。

    何娉娉到了后院,看見滿心焦急的鳳棲。

    她擦了擦臉上兩行淚,說:“他上鉤了。”

    “你真的要這樣做?”鳳棲問,“真的值得?”

    何娉娉冷笑道:“現在后悔也晚了。不過,你和晉王答應我的事,你們要做到。”

    鳳棲慎重地點點頭:“嗯,爹爹手中有何家翻案的證據,以往拿出來也沒有用,如今爹爹登基,執掌權柄,往事翻供,指日可俟。”

    她又問:“我姐姐、你姐姐何家,究竟是怎樣的冤、怎樣的屈?”

    她嘆口氣:“我姐姐一輩子悒悒,但從來不肯跟我說。”

    何娉娉毫不客氣道:“跟你說又有什么用?姨母當年嫁于晉王,無非圖著晉王能為何家翻案。結果你這位爹爹,不是‘不敢’,就是‘不能’;而你,生在這樣的富貴家里,享用萬千福祉,從沒經歷過我身處的那個地獄,你又如何有心為你姐姐、為何家翻案?姨母又何必告訴你,再多傷心一次?”

    “我并不是!”鳳棲一再被她瞧不起,心里委屈,聲音也高了。

    何娉娉搖搖頭說:“別為這個爭了,聲音再高些,當心溫凌循聲過來。如今我李代桃僵,大概本就是天命,只是生生地晚了一年而已。我也認這個命。何家是什么冤,什么屈,你爹爹都一清二楚!你只去問他。”

    晉王“不敢”“不能”的事,或許鳳棲會敢,會能。

    默然了片刻,她又說:“我畢竟是女子,就算他對我能有寵愛,不把我混同于那些掠去的為奴、為妓的人,我只怕也很難有直接報信的機會。但以幾首詞牌為示意:《謁金門》為戰禍難免,《清平樂》為暫時安定,《風入松》為他們敗退……至于晝夜、南北、偷襲還是夾襲等,再另做主張。”

    鳳棲沉沉點頭:“沈府尹是聰明人,你們倆花花轎子人抬人,能得靺鞨人的信任,多遞一個消息是一個消息想郭承恩一路壯大,靠的就是遍布天下的斥候、源源不斷的消息。我們如今學也遲了,但也勝于無。”

    何娉娉有些憂惶,好半日才說:“但愿我不負你、不負家國。”

    “我知道,這事很難。”

    “沒有事容易。”何娉娉說,“只愿你和晉王不忘初心,不忘了北地還有那么多人在期盼你們中興國家!”

    鳳棲熱淚盈眶,叫了聲:“我明白的,阿姊!”

    何娉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你叫我什么?”

    “阿姊。我們不是表姊妹么?”

    何娉娉帶著淚苦笑道:“天壤之別,我當不起郡主這樣的稱呼。”

    鳳棲說:“如今我早就明白了,什么天,什么壤,都是笑話!戰亂之中,所有人都是芻狗,或死、或辱、或卑微求生,都在強者的手中攥著。所以,我與阿姊并無不同同是何家女兒所出,同是遍身恥辱,同是一顆丹心未曾變過。”

    要是她沒有在溫凌身邊的經歷,沒有看到過那些血與淚,沒有感受過恥辱和奮起,她大概也說不出這樣的話。

    “我僥幸,向死而生;如今阿姊肯擔當這我擔不了的重任,我心里只有佩服,還有祈愿阿姊平安。英雄兒女,不是那么好做的,但如今不得不為之。”

    何娉娉擦了擦鳳棲臉上的淚痕,又擦了擦自己的,笑道:“你大概不曉得,姑蘇何氏的家訓也是這樣的意思!我雖身至下賤,卻終不敢忘。”

    鳳棲褪下手腕上一只通體瑩潔的玉鐲,戴在了何娉娉手腕上,說:“這是姐姐留給我的,咱們一片冰心便似此玉。”

    外界的一切污濁加諸于身,也改變不了這白玉一樣的瑩潔與錚骨。

    何娉娉抬腕看了看玉鐲,又看了看鳳棲手腕上另一只,笑了笑,說:“那就謝謝了。”

    她環顧了公館四處,仿佛在看自己的故土最后一眼,最后說:“我走了。你躲好,珍重吧。”

    走了兩步,又回頭說:“若是你還有機會見到你哥哥,若是他還會問起我,就說我死了,死得干干凈凈、清清白白的。”

    然后向前毅然離開了。

    何娉娉在前廳再見溫凌時,臉上淚痕故意沒有擦干。

    溫凌笑微微看著她說:“走罷,我向晉王借了一輛大車。”

    何娉娉蹲身,把砸壞的琵琶的每個濺落的部件都重新撿起來,碎小的包進手帕里,把那琵琶抱在懷里。上了大車,車簾放下,里面一片黑暗,窗簾縫隙透出外頭一點點月光,照得琵琶上的象牙相軫上泛起一片柔潤的淺黃光。

    她恍惚間跟著搖搖的大車到了城中某個地方,揭開車簾一看,卻是一片建在城中集市闊地上的營帳。

    溫凌下馬過來,對她伸出手:“來,我扶你下來。”

    何娉娉抱著琵琶,行動確實不便,溫凌扶了一下,干脆伸手把她一抱,軟玉溫香滿懷,頓時心思蕩漾。

    “放我下來!”她低聲喝道。

    他沒有強制抱她,但她雙腳著地之后,還是輕輕在她臀上一拍,然后攬住了腰。

    溫凌笑著說:“是不是奇怪我怎么在城里也住帳篷?”

    何娉娉正臉紅著,垂著頭不答。

    他便自顧自答道:“我弟弟就找了間富家宅子,驅趕了里頭男女,自己住下了,他挑選的一批美人兒一起囚在里面,正在享皇帝般的福氣。只是我覺得‘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寧可還是在軍營里住著,耳朵能聽到地面上傳來的震蕩聲,心里安定些。”

    又笑道:“不過你可能不習慣,教坊司的行首也是養尊處優的吧?”

    何娉娉被他裹挾著只能跟著往前走,說:“我也算不上行首,自然也算不上養尊處優。”

    然而到他營帳門口,見兩個親兵揭開門簾,里面一架屏風簡易分割了前后,隱約看見后面確實是地鋪,毫無奢靡的裝飾,倒真愣了愣。

    眼角余光瞥見溫凌玩味地看著她。她走進去,踩在軟軟的地氈上,又看了看鋪著羊皮褥子、帶著淡淡膻味的床榻,才又說:“倒也……有些不大習慣呢。”

    “那就習慣習慣吧。”

    溫凌好像也沒有任何慣著她的意思,自顧自坐在榻上脫了靴子,問她:“城里不缺水,你洗個澡么?”

    “不了……”何娉娉難免有些惶恐,“在……在侍宴前沐浴更衣過了。”

    于是溫凌自顧自喚他的親兵過來給他端了洗腳水。自己擦腳的時候問道:“你有過幾個男人?”

    何娉娉有些被這問題激怒了,半晌才看著他微瞇的眼睛說:“教坊司女子,沒有守貞的權力,我自十三歲破瓜,五年多來自然少不了迎來送往,有過幾個,自己也記不得了。”

    溫凌似乎并未生氣,而是點點頭說:“想必第一次的時候也是絕望的吧?”

    然后對她招招手:“坐到我身邊來。”

    何娉娉沒動,說:“我生母就是沒為官伎的罪臣之女,我自打出生就是罪奴后人,從小兒就長在煙柳之地,四五歲就聽著詞曲長大,不事織繡,不懂烹飪,不會理家,但詩詞歌賦、歌舞樂器、焚香分茶……所有男人尋樂子喜歡的東西都學,就是為了長成的那天可以賣個好價錢。”

    她“呵呵”兩聲笑:“你問我絕望不絕望?我還真不絕望,認命得很,只覺得我的苦難命運終于開始了,且也沒有結束的那一天。那就過一天算一天吧。”

    溫凌看了她一會兒,起身把她攬在懷中,卻又裹挾著她往榻邊去。

    何娉娉掙不過他,半推半就間已經跌坐在軟軟的羊毛榻上榻上鋪著一層隔熱的精制牛皮,放著篾胎涼枕。

    他伸手解開她的衣帶,動作很慢很虔誠,但也不許她推拒,她手一過來阻止,就被他用力撥開,甚至打得她的手背火辣辣的。

    當領口散開,噴薄出一陣幽香后,溫凌才說:“那今天,也應該不絕望?”

    何娉娉好半日才終于冷笑道:“我絕望不絕望,你也并不會關心啊?我一個下賤的娼.妓罷了,我想什么,從來沒有人在乎。”

    溫凌卻停了手,頓了頓說:“你在想什么?”

    何娉娉詫異地望他一眼,說:“什么意思?你真的喜歡我不成?”簡直要發出冷笑來。

    溫凌伸手按住她的嘴唇,不讓她冷笑出來折磨他。

    另一只手利落地剝去她的衣衫。她露出潔白的肌膚,肩膀聳動了一下,旋即又放松下來。身經百戰,并不畏怯。

    甚至,溫凌感覺到她堪能匹敵他激越的歡愛。

    他嘴角帶著一些笑意,眸子里是深潭般幽深的光,凝視著她說:“你會知道。”

    探手在枕下取了一塊秋香色厚繒披帛,抖開,裹在她的肩臂上。

    “干什么?”何娉娉瞪大眼睛問。

    溫凌找了個拙劣的理由:“晚間冷。”

    “可我不冷。”

    厚繒下露出一片瑩潔,她腕上玎玲的白玉鐲碰擊在涼枕上。

    溫凌隱隱覺得這只玉鐲他在自己睡過的哪個女人那兒見過,可他從來沒有對女人用的首飾衣裳關注過些許,所以也沒多想,只覺得秋香色實在是很襯白皙的膚色,忍不住就在她肩頭落了一吻。然后把她推倒在榻上。

    何娉娉略驚了一下,眼睛瞪圓直視著他。

    但隨后,當溫凌飛速地解她的裙子和襯褲時,她就平靜了下來,閉著眼睛并不反抗。

    溫凌看著她顫抖的睫毛,她下巴揚起,咽喉展露在眼前;蜷起肩膀,鎖骨呈現出來,皮膚微微發紅,秋香綠色的厚繒上,暗紋在燭光下反光,宛如一只只飛鳳纏繞在破殼而出的、粉嫩的她的身上。

    真美!

    溫凌幾欲落淚。

    她的溫暖、順從,讓他在成功占有了她的身體之后產生了復雜而激越的情感。

    往者不可追、逝者不可回。

    他還必須繼續他的生活,他必須從另一個人身上忘懷她。

    如今仿佛另一個“她”包裹著他他身體的欲望,愛的需求,內心的巨大的空洞都被她包裹住了。

    她雖然全程都沒有睜眼望他,僅僅熟稔地享受男歡女愛,既不卑,也不亢。不需要一個動作,也不需要一個表情,卻可以讓他感知到嫻熟。

    所以滿意的同時,溫凌有微微的失落,只是這點失落很快就飄散在他的頂峰體驗中了,那一瞬間,他已然到了雪山的最高處,眼前一片冰潔,茫茫然的白色,汗水滾熱,轉而又冰涼。

    向死而生,什么七情六欲仿佛都在這一瞬間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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