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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41 章

    晉王鳳霈絕食兩天, 但拗不過章誼、沈素節等諄諄的“勸進”,道是怕靺鞨人因為他的推辭而下令屠城,只能哭哭啼啼地同意了眾臣的推戴狀。

    靺鞨皇帝那里冊封鳳霈為南梁皇帝的冊立文書也到了磁州本來是泱泱大國, 現在連皇帝還要別國“冊立”, 果然是“君臣之邦”“父子之邦”。

    鳳霈問可否留一些南梁朝中大臣給自己。

    溫凌答道:“目下帶走的這批臣子,均是我父汗要問責的。等在析津府的獻俘禮成,再看情況是依照罪名進行懲處, 還是我國自用一些, 還是讓一些人回來。”

    鳳霈委委屈屈:“汴京的中樞幾乎都給大王帶空了,我這是就著一個空殼子另起爐灶么?朝中的臣子, 畢竟也不是隨便抓一個就能處理政務的……”

    幹不思聽得哈哈大笑:“你還有啥政務要一群人幫著處理啊?喏, 汴京留給你的幾個會撈錢的就行了,趕緊地把犒軍金補齊了送過來!”

    溫凌道:“以后你是官家,想用什么人你自己用就是了。”

    靺鞨自己并沒有一套完善成熟的體制,也沒有熟諳體制的臣子,讓溫凌他們安排人滲透入南梁的朝局都沒有能耐所以才會抓走一批南梁的朝臣為自己所用,只要馴服,就可以幫靺鞨把這套上下制度搭建起來, 日后靺鞨想在中原長遠發展,還要靠這套儒家的尊卑制度。

    反正整片河北都在他們手中,監視汴梁易如反掌;而且鳳霈這樣懦弱無能的性子,也不怕他翻天。

    接著收拾了挺長一段時間。

    汴京盡力地清理出來, 供新一任皇帝登基;

    鳳霈收拾行囊,準備回汴京當這個傀儡皇帝。

    而靺鞨的這兩支疲軍,已經快要忍耐不了南方的氣候, 士兵不少開始生病。他們要趁著潮濕的炎夏來臨之前,盡快撤離到他們還可以忍受的燕山以北去。

    于是大軍開拔, 分前中后隊伍,一批一批地撤離了河北諸城,留下了一些將領作為河北、燕云一帶的節度,順帶監視南梁的新君。

    鳳霈和周蓼得以見到兄嫂最后一面。

    鳳霄的頭發幾乎都白了,而陳皇后則似老了十歲,雍容的模樣都不見了,拉著妯娌周蓼的手哭得不能自己:“關山萬里遠去,只怕都活不到地方!好生羨慕你,還可以留在故土……”

    周蓼除了勸慰,也說不了什么,陳皇后自怨自艾,終于被靺鞨兵一推搡:“好了,只是讓你們餞別兩句,怎么啰啰嗦嗦沒的完了?!”

    然后逐一押上牛車。連同那些尊貴的后宮妃嬪,都趕牛羊一樣擠在柵欄車里,宮人及各家貴女則更凄楚,車子不夠,就縛在牛馬身邊的兜袋里。

    不過,一場苦難而恥辱的大戰總算是告一段落了。

    山河殘破,百姓流離,鳳霈帶著妻女,坐著一輛破舊的描金輅車,從磁州往黃河,又渡河前往汴京。

    他披著皇帝的冕服,上了紫宸殿,御座遙遙的,雖則上面的金皮已經被靺鞨人剝光了,但仍然閃著金光;兩邊列席著部分大臣,捧著笏板,個個目光冷漠而游離。

    當然也有要拍鳳霈馬屁的,見他進了殿門,率先跪下喊“官家!”

    鳳霈急忙搖搖手:“哥哥北狩,我只是權且代替他監國。”

    “可是推戴狀和冊封令……”

    鳳霈苦笑道:“都是權且為之而已。我何德何能,現在豈敢坐這個位置?”

    吩咐兩邊的宦官:“在御座旁加一張椅子,西向放置,我不能僭越坐在御座上。眾臣不要跪拜于我。我只是權且掌事,等兄長歸來,還是要還政于他的!”

    那拍馬的道:“官家!如今朝中也只得您,乃是眾望所歸。”說完,磕了個頭:“請官家上座,臣等理當跪叩行禮。”

    鳳霈急了,對著那個官員深深地作了個大揖,驚得那人連道“臣不敢!臣不敢!”

    鳳霈道:“你不敢,我也不敢。今日組成朝臣的班子,無非都是權知國事。哪個覺得這個位置好坐,我立刻讓賢!”

    又喝道:“起來吧!總不至于讓我給您回禮?!”

    那人只能訕訕地起身。

    新政府要立一套新班子,章誼等朝中重臣已經被擄走了也是好事,一切從頭再來鳳霈斟酌再三,矮子里面拔長子,勉強建起了一套“權知政務”的朝臣班底。

    在朝堂上,鳳霈不肯坐御座,不肯自稱為“朕”,不讓人稱他為“官家”或“陛下”,來往公文一律不許用“圣旨”的字樣而用“手書”,拒絕官員諂媚的跪叩,只肯接受拜見諸王的禮儀。

    后宮里,也不冊周蓼為皇后,不立小妾為妃嬪,不封女兒們為公主帝姬,所有稱謂一概如故。

    唯有兒子,他依然是擔憂的。他和周蓼、鳳棲商議道:“杞哥兒也吃了不少苦頭,只怕憂惶畏懼遠勝于我們。我那三哥吳王鳳震心思深險,連先帝都不喜歡他。如今他耳順之年,更是老辣,我怕杞哥兒留在延陵的日子不好過,還是接回來好。”

    周蓼猶豫了一下說:“不如改封吧,封到蜀地或秦地去,可以和中原呼應,咱們這籌謀,將來總會和靺鞨再次撕破臉的,父子倆都在中原,豈不是讓人一拿拿一雙?”

    鳳霈“呵呵”苦笑兩聲:“我這個兒,若是有膽量、有能耐,倒不妨封到這些要塞之地去替鳳氏保家衛國。可惜我怕他到了哪兒就成了哪里的弱點,到時候反而不好。不如帶在身邊,畢竟我也就這一個兒子,他倒是正兒八經的太子,百年之后這位置總要交給他的。”

    “膽量和能耐也是鍛煉出來的。”周蓼說,“你看亭娘。”

    鳳霈看了一眼鳳棲,道:“亭卿更是尷尬了。她藏在宮里,要謹防人把她的情況說出去,但凡叫溫凌那里曉得了些風吹草動,大動干戈來問我們要她,咱們實力不濟,給,還是不給?”

    鳳棲不由撇了撇嘴,拖慢了聲腔:“給就是了。反正亂世里,女郎就是用來賣了救國的。”

    周蓼斥道:“別瞎說!女兒家名節最尊貴,‘賣’字怎么好隨便出口?”

    鳳棲說:“可惜這‘女兒家’三個字!若爹爹肯給我一座封邑,軍權也放手給我管,我去守關隘肯定不比哥哥差。”

    “真真是異想天開!”

    “唐朝難道就沒有平陽公主么?”鳳棲頗不服氣。

    鳳霈憐愛地看了看她嬌小纖細的身板:“好容易逃得命來,你安分些吧!這幾年哄住了靺鞨,讓他不再南侵,我們也算大功德一件。日后再替你改姓更名,給找一戶好人家嫁了,可能難以有公主之尊,但爹爹可以給你公主之實。那我也算對得起你姐姐了。”

    鳳棲頓時就瞪圓了眼睛,好像要反駁,卻又什么都沒說。

    周蓼道:“亭娘的事不是急事,如今只要小心些。大多數人又不曉得她假死歸來的事,也不至于會亂傳她的消息,就當大王身邊養了一個討喜的小女官,伺候筆墨茶水好了。”

    “但是”她轉折道,“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請宋相公回京主持樞密院大局,親筆信已經發出去了,收到宋相公的回信了嗎?”

    “沒有。”鳳霈搖了搖頭,“宋綱年紀一大把了,脾氣也壞,被逐出汴京肯定是一肚子牢騷,不知道他肯不肯回來主持這樣糟心的局面呢!”

    是啊,局面真是糟心!

    汴梁城被靺鞨軍隊破壞得宛如廢墟,城中僅僅收拾尸骨就花費了半個月時光,緊跟著就是一場瘟疫,好在通衢之城,藥品充足,很快控制住了。

    而百姓情緒的低落則更難言表。國家亡了,新君鳳霈素以懦弱無能著稱,被立為傀儡皇帝,只怕也很難為國伸張;京城好歹還和平了,河北新近淪陷土地上的民眾更為凄惶,靺鞨留下的“節度軍”雖然不多,但宛如懸于頭頂的利劍,看不順眼就亂殺亂打,小民毫無尊嚴。

    宮中,鳳棲換一身女官的紫色圓領衫,把一摞奏折捧到鳳霈處理政務用的垂拱殿偏殿里。

    鳳霈捏著睛明穴,說:“亭卿啊,爹爹眼睛開始花了,看這么多文字實在力不從心,你念給我聽吧。”

    “全文還是略節?”

    “略節吧。”

    鳳棲便翻開一本念:“大名府四圍盜賊橫行,知府奏報賊已殺戮解送錢糧的士兵六人,擾亂城郊營地三次。”

    鳳霈不勝其擾似的皺著眉:“怎么天下大亂,百姓也跟著亂呢?先讓知府自行剿滅,不成了,再派禁軍協助。”

    鳳棲說:“但這盜賊不劫掠百姓,甚至也不劫掠商戶和富戶,只劫掠往靺鞨那里解送的錢糧,擾亂靺鞨的營地,女兒倒覺得,這是‘盜亦有道’,幫朝廷襲擾靺鞨留下的守軍,不妨陽奉陰違,嘴上說說要處置就行啦,別動真格的。”

    鳳霈橫了她一眼,而后說:“好,你把這意思隱晦地寫上去。”

    鳳棲抿嘴笑道:“這算不算女兒干政?”

    鳳霈嘆口氣說:“現在還有誰能幫我呢?”

    鳳棲便接著念下一封奏折略節:“并州節度使曹錚,不肯……承認爹爹是南梁新君。”

    鳳霈嘴角抽搐,但最后道:“他不肯承認就不肯承認吧。曹錚是七哥自小兒的親信玩伴兒,七哥被靺鞨俘虜,他肯定不痛快;又素來看不起我,我也與他撕破過幾次臉,他心里有怨氣也正常。”

    倒不記仇,只是唉聲嘆氣。

    鳳棲說:“爹爹,其實換個角度想也好的:曹錚據守的是山河表里的晉地,如果他答應稱臣,就需得服從爹爹的圣旨;如果靺鞨強令爹爹發金牌命并州投降,并州不降就是抗旨,降了就是把山河門戶讓給了靺鞨,日后收復就更難了。所以這會兒不肯答應,就有權利不遵汴梁發給他的投降旨意。曹錚應該還不至于擁兵自立,將來總還是可以倚靠的人。”

    鳳霈點點頭:“下一封奏折呢?”

    鳳棲有些猶豫:“是宋綱的,他也不肯到京就職。”

    鳳霈半日說:“他和曹錚一樣,大概率是不肯承認我的了。但是……他又和曹錚不一樣,他是天下仕林領袖,振臂一呼,天下皆應。他若只是不肯承認我,不肯到汴京這里的做傀儡王朝的官員倒也罷了,就怕……”

    “聽說宋綱在延陵老家買了幾十畝地,準備做個田舍翁。”鳳棲也有些惴惴,“如果實在請不出山來,也只好算了。就怕……”

    鳳霈討厭深入思考這些煩心事,擺擺手道:“隨他吧。下一封。”

    鳳棲繼續念:“北盧老皇帝被郭承恩送到靺鞨的烏林答部落也就是幹不思母親的部落靺鞨皇帝非常高興,嘉賞了烏林答部落勃極烈,并且封烏林答大妃為僅次于皇后的貴妃。”

    她說完,眼睛閃了閃,似乎在思考什么。

    鳳霈罵道:“郭承恩這個小人,攀到東,攀到西,終于把他的舊主子給賣了!”

    鳳棲說:“對我們未嘗不有利。”

    她接著念道:“郭承恩被賜為云州節度使,受令屠滅云州的所有北盧人,然后……他所帶的那支號稱十萬的常勝軍就起了內訌。有一些不肯屠殺自己人的,另有一些不肯投降靺鞨的,就分裂了出去。”

    第 142 章

    天空中, 黑色的夜幕沉沉,銀河已然沉落在天邊。

    山間是狹窄小道,夜幕里看四周, 層層疊疊都是山林, 風吹過松濤,宛如鬼哭。

    高云桐回頭又看了看自己帶的這一支隊伍幾乎都是漢人,他們舔著干裂的嘴唇, 眼神卻很堅定。

    他們幾乎趕了大半夜的路, 夜晚涼爽,這小道上幾乎沒有人, 山間有隱隱的狼嚎虎吟, 也幸得他們有五百人,分散成六支小隊伍,齊心協力地往幽州方向而去。

    他說:“兄弟們,暫時休憩一下,接下來我們的隊伍還要沿這小路向幽州趕,到日頭升高、天氣熱了,咱們再休息。”

    天亮之后, 這一隊人才坐在隱蔽處吃東西休息,說說笑笑,也發發牢騷。

    “媽的,郭承恩不是東西!只有他自己的嫡系才是人, 其他的都他媽當牲畜使喚!”

    “可不是,他投降了靺鞨,卻叫我們去黃龍府做廂軍, 老子廂軍還沒做夠么?上趕著離了妻子兒女,發配苦寒之地再服役呵?”

    “國都沒了, 在他人手下當亡國奴,哪會被他當人看!”

    …………

    高云桐默默地啃著干餅,額角的汗水流到兩頰,又流到脖子里,粗粗挽起的鬢發下,耳后一塊刺青很是醒目。

    啃完手里一塊餅,他拂掉嘴角的餅屑,說:“不錯,亡國奴是不好當的。咱們的根基還在大梁,父母家人都在,原本小日子雖然談不上富裕,好歹能夠吃上飯、穿上衣,如今這一輪洗劫不算,還要還他靺鞨的‘犒軍金’,賠償他歲幣、人口,只怕十年二十年都不一定償還得完!想想靺鞨不過是蕞爾小國,我們如何耐得被他踩在頭上,勒緊褲帶供奉他們幾十年、幾百年?!”

    立刻有人說:“高都管說得對!國都被端了,真是奇恥大辱!媽的我就不信咱們大梁就沒有血性男兒!”

    這支隊伍人雖不多,但同仇敵愾。郭承恩帶著常勝軍投降了靺鞨,轉眼得到了“云州節度使”的位置,但烏合之眾的常勝軍也因此分崩離析他原本自己的人還是忠心耿耿;但從幽燕到應州投降過來的,未免怨憤他背棄故主;在并州忻州跟了他的大多是南梁的漢人,未免有國家危亡、家人離散的黍離之悲;而在云州俘獲的一批更是離心離德,不得不降而已。

    高云桐在幫郭承恩找到了北盧老皇帝之后,自己也得以領了一支隊伍。

    當然,郭承恩并沒有好心到完全把高云桐當自己人看待,給他的一支隊伍是郭承恩最看不起的南梁的游兵散勇組成的。但郭承恩沒想到的是,南梁軍力差勁,很大程度在于對軍隊的管理不行。

    而高云桐得到了這五百游兵散勇后,與他們同吃同住、同甘共苦,學了粗魯的漢子做派和粗話,毫無“都管”的架子,但閑暇時諄諄而談的,都是國家危亡與個人之間的關聯。

    他是讀書人,卻不刻板,從沒有拘泥于圣賢書,而是把這些道理講得淺顯易懂,讓這五百人從心底上認同:此刻危難存亡,每個匹夫都對國家負有責任。

    而高云桐在忻州保衛戰時的智勇,也為忻州逃出來的士兵們傳頌,雖然后來忻州戰敗、被屠,但因為忻州的頑抗,靺鞨冀王在對付并州時其實已經有些懼怕,所以才打了一半轉道黃河北岸,與弟弟夾攻汴梁。

    高云桐也對他們說過:“靺鞨人一路奔襲,直取汴梁,雖然勝利了,但其實有很大的僥幸成分實在是汴梁的防守太過大意,幾乎是兒戲我們現在保有晉地,河北雖說淪陷,也有一半的城池并未投降,靺鞨人急急匆匆搶了錢糧和人就走,無非也是怕后方不安,也是并無蠶食我國的想法和能耐。”

    “現在他們舉國狂歡,正是驕兵必敗的時候。我們是郭承恩的兵,前往析津府為靺鞨‘慶賀’。”

    析津府亦即幽州,被靺鞨得到之后,這塊戰略要地勢必不能丟,所以原本在幽州立下的北盧偽帝突然間“暴卒”,妻妾“殉夫”,子嗣年幼“不堪大位”反正一切都在靺鞨的說辭里,至于那位偽帝怎么會“暴卒”,妻妾怎么會愿意“殉夫”,大家心知肚明卻也毫無辦法,只能默默同情。被剪去羽翼的傀儡君王根本生死由他人,而亡國奴當久了的北盧臣民也已經不想反抗了。

    靺鞨人倒是很高興。他們的汗王從黃龍府巡幸到析津府,看看自己新得的城池,也參加盛大的獻俘儀式。

    析津府重修了城墻,這日張燈結彩,城中空地上堆起了巨大的柴堆,祭祀的高臺也準備好了,青牛白馬牽在一旁,薩滿儺人戴上了面具,披上了彩衣,從白天起就開始敲響鈴鼓,唱起儺詞。

    靺鞨諸部落也派人前來道賀觀禮,高云桐帶著一百人,一行來到城外,城外熙熙攘攘一片,靺鞨的部落還習慣于用營帳駐扎,于是高云桐一行也依樣駐扎,也向城門遞上文書,行了一禮,道:“小人是云州節度使郭將軍派來道賀的。”

    城門的靺鞨士兵見他一副漢人打扮,內心有點瞧不起,但聽他會說靺鞨話,還勉強愿意搭理:“咦,前面也來一位姓喬的,也說是替郭節度使來行賀的。怎么又來一位?”

    高云桐不動聲色笑道:“小人曉得,喬都管是我兄弟,都是節度使帳下義子。喬都管先行,送來的是牛、馬、駱駝和二十名漂亮營伎;我是押隊,送來的是粳米、細麥和奉于大汗的黃金。”

    他打開手中一個匣子,里面堆著金錠。

    守城士兵先認真看了蓋著郭承恩帳下大印的憑由,又稀奇地拿起一錠金子掂了掂,驚呼道:“好家伙,真沉吶!”

    再一看那匣子里似乎都放滿了金子,不由笑道:“這份上貢還是拿得出手的!不過城里住得滿了,不可能讓你的人全部進去,你帶上幾個人,解了長兵鐵甲,可以帶解手刀和皮甲,今晚牽羊禮觀禮,你可以一道參加。”

    高云桐:“今晚牽羊的是哪位?”

    守城士兵說:“北盧老皇帝和南梁老皇帝,一道牽羊!嘖嘖,男人牽羊猶自罷了,好看的是兩位皇后、還有千里迢迢帶來的兩國后宮的嬪妃、王妃、公主、郡主什么的,一道脫了上衣圍著篝火牽羊,可以大飽眼福了!”

    “嘿嘿嘿”笑得愈發猥瑣起來。

    高云桐嘴角一跳,保持著笑容再問:“哦?有哪些后宮嬪妃和公主郡主啊?”

    士兵撓撓頭:“那么多人,誰記得!你自己去看唄!”

    搜查了了高云桐等幾個人,確無長兵鐵甲了,就開了城門放他們進去了。

    米、麥是真的,黃金是假的:鳳棲給他的金葉子熔鑄包裹在鉛塊上,看起來亮閃閃的,掂起來也沉甸甸的,剖開來就會露餡兒。

    但可以作為極好的敲門磚,混進幽州城里。

    析津府這座原本屬于北盧的邊塞要地,被偽帝傀儡統治了一年多,已經全無北盧的氣象。現在到處是靺鞨打扮的人行走在城市中,粗魯暴戾,看上什么隨手就拿,看上小娘子隨手就摸一把,笑嘻嘻說些葷話也是常見。

    而北盧民眾忍氣吞聲,絲毫不敢反抗城里北盧人也被稀釋了不少,想反抗也做不到了。

    高云桐和帶著的幾個人乘幾匹大馬,白篾皮編成的范陽笠遮著陽光,也遮著大半邊頭臉。這是漢人裝扮,如今在析津府也并不稀奇。

    他們順著御道一路向前,宮城門口的廣場上已經修建起高高的柵欄,里面是堆起的高高的柴垛,獻俘大禮和祭祀大禮的一應準備都做好了。戒備森嚴,在柵欄外觀看猶可,但稍微頭探進來一點,就有提著鞭子的靺鞨士兵上來喝道:“干什么?滾遠些!”

    高云桐賠笑道:“我們是來觀禮的。”

    靺鞨士兵說:“大白天的,哪個柴燎祭神?今晚早些來吧。”

    高云桐又問:“那么,云州節度使郭將軍送來的貢品,該解送到哪個衙門?”

    靺鞨此時還沒有一套衙門系統,士兵說:“四大王執掌糧秣錢糧,你送到他那里,有文書專事登記。”

    高云桐問清了前往幹不思府上的地址,拱了拱手離開了。

    找了個僻靜處,他對身邊幾個親信的人說:“今日要趁亂救出官家只怕是很難的事,但擾亂‘牽羊禮’,離間靺鞨和郭承恩,離間烏林答部落和靺鞨皇帝,還是做得到的。只是類似于虎口拔牙,我今日也少不得往幹不思府上這‘虎穴’里闖一闖了。”

    高云桐和溫凌有過好幾次面對面,但與幹不思從未見過。

    從鳳棲口中,他也略微了解這位四皇子,與溫凌的殘暴類似,但更粗豪,會好拿捏些。

    他到了幹不思的王府門口,恭恭敬敬請門子傳了話。門子自然是眼高于頂,慢悠悠說:“郭將軍的人啊,行吧,在門口等著就是。”

    等了半個時辰,里面才又出來個人,說:“既然是郭將軍的人,可以請他進來回話。”

    郭承恩首先將俘虜到的北盧皇帝送到烏林答部落,討好的意思很分明,幹不思自然也肯給郭承恩的人幾分薄面。

    高云桐整了整衣冠,跟著進了王府內。

    里面樂聲一陣高過一陣,還不時傳來幹不思狂放的笑聲。等高云桐進去,迎面就是一群女子半袒的身體,白花花地堵在眼前一片,裹著的五色輕紗只讓那皮肉半遮半掩間更顯得誘惑了。

    幹不思怕熱,一手攬一個冰肌玉骨的美人,上半身只穿件敞開的坎肩兒,露出碩大的肚皮,赤腳踏在榻上,半仰著待客當然是毫無待客的禮數了。

    美人喂他吃著水晶碗里冰湃的杏子、櫻桃和西瓜。此刻他把嘴里的杏子核吐在美人手心里,斜乜著高云桐問:“你是郭承恩的人?郭承恩自己怎么不來析津府拜見?”

    高云桐不慌不忙,笑著說:“鄙上聽聞析津府獻俘大典,本來是想親自過來跪叩陛下和大王的,也特別感念大王一直以來的栽培之意,只是現在正在云州忙著處置善后的事務,只能派喬都管和小人代賀。”

    幹不思不屑地說:“哼,郭承恩葫蘆里賣什么藥我還不曉得?!無非就是多派幾波人來試探試探,自己先躲在后面觀望觀望。這只老狐貍!”

    高云桐垂頭笑道:“其實,郭將軍豈不知道大王爽朗,只是朝中冀王與他有誤會,雖想面陳,也怕冀王狠辣、不肯聽。”

    幹不思道:“那倒是。我那二哥實在是疑心病太重。我勸他也沒用。”

    他還真是直率性子,用腳踢了踢身邊一個美人,說:“那盤子櫻桃酸甜可口,給客人送去嘗嘗。”

    高云桐接過櫻桃,謝了恩,大方落落拈起一顆吃了。而后道:“真是好櫻桃。”

    幹不思笑道:“好東西就該大家共享。”

    努努嘴又說:“這里的美人兒,你看上哪個,今晚帶回去睡。”

    高云桐爽朗笑道:“大王真是解衣衣人,推食食人。”

    “什么?”幹不思聽不懂。

    高云桐說:“就是講大王待人真誠,天下歸心。”

    幹不思被他這小馬屁拍得挺高興,笑道:“待人真誠是自然的。郭承恩果然調.教得好義子,都懂事理。上次來的那個也很會說話,送的二十個美人都是絕色。喏,這里就有好幾個,會伺候得很。”

    高云桐說:“這就是我們郭將軍的虔心到了。今日我這里解送來的是犒軍的糧食,要辛苦大王的文書入賬。另有孝敬大王的東西。”

    他展示了一下那裝黃金的匣子,低聲道:“不入賬也可。”意思是可以歸幹不思個人所有。

    幹不思卻道:“這當奉于父汗。”

    高云桐沉吟片刻道:“是。據聞四大王即將正位太子?”

    幹不思也不避忌屋子里的鶯鶯燕燕,咧嘴笑道:“也就一說,未能確定。倒也要感謝郭將軍立的功勞。”

    他與溫凌打下汴梁是一功,郭承恩把北盧皇帝送給烏林答部落是另一功,加上母親的受寵,太子之位應該跑不掉了。

    幹不思越發高興,指了屋子里最白皙豐腴的一個美人兒:“謝你吉言,這個女娘床榻上最有本事,今晚給你嘗個鮮。”

    高云桐看了那女子一眼,陪笑道:“這好像是郭將軍營中的。不敢僭越。”

    “僭越啥呀!”幹不思板了臉,“我賞你的,不許推辭。”

    高云桐只能躬身謝了幹不思的恩典。

    第 143 章

    離開幹不思的王府, 大家都覷著眼兒看那跟在高云桐身后的白皙豐腴的女伎,抿著嘴要笑不笑。

    高云桐說:“雇輛大車,請娘子先委屈到客棧休息。”

    垂了頭自顧自上馬。

    到了客棧, 他幾個兄弟哄鬧著把兩個人推著關進一間屋子, 笑道:“既然大王賜下,高都管不妨享用。”

    那女子是郭承恩豢養的營伎,因姿色過人被選送到析津府贈送給了察王幹不思。

    她熟稔地解開外頭披著的褙子, 四下看了看客棧的環境, 然后說:“簡陋是簡陋些,不過也不妨。”然后斜乜著高云桐, 等待著他像其他男人似的餓狼般撲過來。

    但面前這帶著些書生氣的男人垂頭垂眸, 好像還有些害羞,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話:“喬都管現在在哪里呀?”

    那女子笑道:“他自然找他的樂子去。你不用管他,他也管不到你。”

    “不不,我有事要和喬都管說。”

    那女子說:“析津府的勾欄妓寮都在永定渠邊的一條街市,你只管到那里找他。這家伙色瞇瞇的,又沒有多少正經事要干,自然到處耍。”

    喬都管確實是好色之徒。

    那女子看他只管垂頭沉思的模樣, 有些不耐煩,又問:“你不過來么?”

    看他搖搖頭,仿佛臉都要紅了,她不由笑道:“莫不成你還是個‘雛兒’?”

    高云桐付之以尷尬一笑, 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那營伎用手帕捂著嘴,“咯咯咯”放肆地笑起來:“高都管和喬都管真不是一路人。那個死鬼, 一日不出火都不行;你居然還是個雛兒!”

    這個雛兒相貌英俊,白面書生的氣質, 可看軍服下蓋著的肩膀胳膊胸膛,又像是練過的,有點誘人。

    營伎笑了一會兒,媚答答低聲道:“害臊了?別怕,來,姊姊教你……”

    高云桐不動聲色,道:“剛剛在察王府上,小娘子想也聽明白了,察王很快要正位太子。小娘子是他心愛之人,難道不是憑在外端莊來爭取獲寵么?”

    那營伎愣了愣。

    不錯,男人喜歡床榻上放蕩的女子,但若只是床榻上放蕩,他們也只會把她當做玩物,寵愛亦是等同于寵愛一只貓、一只狗而已。

    做營伎的都是苦出身,但誰又不想安安分分過日子,得到一個男人的尊重?哪怕是幻想,總也要允許人幻想一下的嘛!

    “我……”她收了笑容,嚅囁著,半日說不出什么。

    高云桐抬眸看著她:“笑我笨,就算我笨吧。小娘子須知,靺鞨太子尚有兄長,兄長尚有軍功,哪個敢忽視一點點?郭將軍派我來和喬都管接應,自然是要請喬都管小心冀王,扶持察王順利當上太子的。”

    他說完起身:“不是小人不知好歹,慢待小娘子,實在是為小娘子考慮,也為察王考慮。今日我要到宮門前觀牽羊禮,不好意思,告退了。”

    他退出去,幾個兄弟正湊在門前聽壁腳呢,笑嘻嘻的臉,沖他做著口型:“咋了?沒睡?”

    高云桐沖他們揮揮拳頭,安靜地退到了客棧外面,才說:“看你們一個一個的色瞇瞇的樣兒!我要是睡了,你們打算在外面聽‘活春.宮’呢?”

    大家笑道:“憋了這么久了,即便沒的睡,聽聽響兒也好。可好,咱們遇上一位端方君子,連聽個‘春.宮’都沒戲。”

    高云桐說:“正經事要緊!今日是牽羊禮,我們也去宮城外瞧瞧靺鞨皇帝去。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夜幕已經降臨,析津府的街道上有一種古怪的熱鬧。熙熙攘攘的人群,有大聲說笑的,也有更多安靜不語的。遠遠已經可以望見宮城方向柴燎的大火升騰起來,染紅了半邊的天際。

    高云桐低聲說:“許軍民百姓觀禮,實則為昭告北盧和南梁的慘敗。”

    停了停他又說:“現在的敗局只能認了,但不能一直敗下去。今日大家招子(眼睛)點亮,耳朵伸長,能看到多少、聽到多少有用的消息,都是我們日后反敗為勝的根基。”

    囑咐完,一行人來到宮城的柵欄前,分散開,從各個角度觀瞻牽羊禮。

    與那時候北盧偽帝投降時的牽羊禮類似,薩滿一陣狂歌之后,地上已經灑滿了青牛白馬和作為“犧牲”的白羊的鮮血。激動的靺鞨士兵們舉著刀兵,跟著薩滿一起歡呼,其聲震天。

    跪在柴垛邊的,一左一右分別是北盧和南梁兩國的帝王,連同妻兒家小、被俘朝臣一道,個個煞白的臉色映著火光,個個萎靡不堪。

    白羊的皮被一張張剝了下來,簡單地刷洗之后,送到這些俘虜旁邊。

    敞開的金帳里踏出一位帶著金絲冠的粗壯中年男子。他周邊的人頓時跪倒躬身,高云桐目力不錯,看出其中一位當是溫凌,白皙的面龐落在通明的燈炬中。他們均向金冠男子行最尊貴的大禮,想必那位就是靺鞨的皇帝了。

    靺鞨皇帝耳后垂兩道彎辮,辮子上束著沉甸甸的金環,白色左衽袍子,腰間牛皮帶以金玉裝飾,上面還垂掛下好多騎馬隨身的物件,腳下著靴這是靺鞨的服飾,乍一看樸實無華,若不是那些金玉裝飾,真看不出是皇帝的禮服。

    只見他揮一揮手,歡呼的聲響退潮似的漸漸小了,接著便聽他開始說什么。

    高云桐向身邊一個同伴譯道:“這位皇帝正在歷數北盧對靺鞨的壓迫之苛酷,兩部仇恨已久,深不可解。”

    過一會兒又說:“現在在說南梁奸詐,出爾反爾、背信棄義,攻陷國都理所應當。”

    “牽羊禮開始了。”

    他最后說。

    只見宮城外那片闊地再一次歡騰起來,火堆上被澆了醍醐香油,放上松柏枝,頓時火焰沖天,帶來一陣香氣。

    北盧和南梁的四位帝后被刀槍指著,喝令除去袍服,其余人都要解下上衣。女子羞辱尤甚,只有兩位皇后稍留顏面,讓留了一件小衫,其余都是裸出白花花的背脊,環抱著前胸遮羞。然后靺鞨士兵把還帶著血絲和膻氣的新鮮羊皮披在男男女女的身上。

    獻俘之禮的羞辱,大概眾人事先都已經知道了,所以即使有暗潮似的啜泣聲,也沒有敢站出來反抗的。

    高云桐聽著這壓抑的啜泣,原本還算鎮定的他,也已經捏緊了拳頭,反射著遠處火光的瞳仁仿佛射出利箭一般。

    這時,旁邊有位老者在說:“可憐,可憐!這些皇帝的嬪御,皇族的閨女和媳婦,原本何等尊貴,如今卻受這樣的凌.辱!”

    “敗軍之國,不受這凌.辱誰受?”旁人道。

    那老者也在搖頭:“但凌.辱女子,總歸叫人心寒。”

    高云桐忍不住說:“早知道跪著議和是這樣的結果,不如不跪。”

    “多少人能夠早知道?”那老者說,“無非是懷著僥幸,以為不會那么糟糕。結果,禍及妻女。”

    高云桐的拳頭漸漸松開,緩緩點頭說:“是啊,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一人道:“但這也太羞辱了!男子猶自可,女人家受這樣的奇恥大辱,還不如自行了斷!”

    “女人家的命就不是命?”

    那老者又說:“怎么沒有自行了斷的?一路上不堪羞辱的女兒家死了四成有余!聽說北盧和南梁的皇帝一解送到析津府后,除了兩位年過半百的皇后,年輕漂亮些的妃子公主全數送到靺鞨皇帝的行帳中候選。有幾位當夜就沒有回來,你想想發生了什么?回來的,那樣實打實的失貞都忍了,脫件衣服披羊皮又算什么?”

    眾人只是無語:“……”

    最后紛紛嘆息搖頭。隔著柵欄,看著這些尊貴的男男女女披著白花花的羊皮,露出白花花的肌膚,暗潮似的啜泣聲一浪一浪,又始終高不上去。漸漸也都覺得人自甘下賤起來,沒有什么是不堪忍受的。

    高云桐扶著柵欄上的橫木,也終于從悲憤中恢復了理智,遙遙地努力觀望。

    篝火邊的男女俘虜們對著白山黑水神行了跪叩的大禮,然后被拖起身,脖子上系著繩索,手中捧著氈條,彎腰弓背地被系成一串兒,隨著薩滿女巫亢奮的歌吟,圍著火堆繞圈。

    外面是興奮的士兵們揮舞著火把和皮鞭,跟著載歌載舞,里面是屈辱的人們啜泣著,趔趄著行走。火光在他們的臉上一明一暗地閃著,臉上的笑容或淚光俱被照得分明。

    高云桐心里一個一個指認:那個是官家鳳霄,那個應該是皇后陳氏,幾個年輕的女子應當是后宮的妃嬪,后面估計是宗室的女眷……接著是章誼,章誼的兒子章洛,六部的諸臣,翰林的學士,他們的妻兒……

    有認得出臉的,有只能憑過往的描述估猜的。

    而后,他看見踽踽其中的一張熟悉面孔,孤身一人,滿臉淚痕。

    高云桐當然認出來,這是汴梁府尹沈素節。

    他在京為太學生時,寫下責難皇帝任用章誼、關通等奸佞的上書,使得鳳霄暴跳如雷,在章誼輕飄飄的譏刺下,官家命府尹“把那豎子捉拿歸案!太學院除名!監押于汴梁府大牢里給朕好好拷問!”

    沈素節不敢不捉拿他,但既沒有把他關押在大牢,更沒有動刑拷問,只責怪了他幾句“年輕人不要這么意氣從事!”

    然后樞密院宋綱很快得知了他高云桐這樣的小小太學生,進宮面奏要保他不死;而他的上書突然間名動天下,太學院數千學子聯名擔保,若皇帝必殺高云桐,則太學生俱脫儒冠襕衫離京歸家。

    他高云桐這才逃過一條命,只是被褫奪功名,逐出京師,罷還家去。

    也是在那時候,他灰了涼了的一顆心重新燃起對這個朽爛國家的希望。

    沈素節在放他出京前親自在后衙為他踐行,笑著對他說:“嘉樹,我不是僅僅看你一筆好文章,填得好詞曲,才愿意為你做這些的。我是瞧你是棵好苗子,不忍心你埋沒了。日后歸家,雖然在本朝難以出仕,但書生報國,豈是只有當官一條路呢?”

    他也將沈素節引以為知己,自己身份低微、年紀也小,卻能夠像忘年交一樣。

    臨出汴梁前他給沈素節寫了詩詞表達謝意。

    “休唱陽關別去,只今鳳詔歸來。”

    沈素節笑他狂狷,卻又給他滿斟了一杯酒。

    他現在都還記得。

    第 144 章

    兩位被俘的皇帝和妻兒、群臣一起, 環著柴堆繞了一圈又一圈,他們的淚水灑落于靺鞨人狂歡的歌舞之中,湮沒于夏季的煙塵里。

    好容易典禮在薩滿高亢尖銳的歌聲里停下來。靺鞨皇帝朝向白山黑水神祗所在的方向恭恭敬敬行了拜神的大禮。

    然后吩咐讓參加牽羊禮的眾人穿好衣服, 跪于一旁。

    他一振臂, 四邊的靺鞨人頓時鴉雀無聲,而柵欄外觀禮的人也漸次安靜了下來。

    高云桐聽著他又在下旨,雖是靺鞨語, 語詞雅致, 應該是事先就準備好的內容。

    皇帝先代表神明、宗廟,赦免了北盧和南梁皇帝的死罪, 但均廢帝位, 稱為“幽厲侯”和“昏德侯”,兩位皇后也改作“侯夫人”。由靺鞨士兵將他們的發髻拆散,改成辮子,換上了左衽的窄袖胡服。

    接著,又宣布了靺鞨各部落在戰爭中所做的貢獻,大加封賞。從烏林答部落到郭承恩的常勝軍,或多或少都有獎勵, 官爵、錢財自不待說,還當場將北盧和南梁的皇室女子作為賞賜,分到立下軍功的人帳下為妾、為婢、為伎。

    女孩子們的啜泣聲又響了起來,她們身邊的士兵的鞭子高高揚起, 在空中甩過,發出嘹亮凄厲的破風聲,把女兒家的哭聲嚇止在喉嚨里。

    靺鞨皇帝臉上滿是躊躇的笑意, 蔑視地掃了柴垛那里一眼。

    最后又宣布最大的封賞:皇四子幹不思在南梁犁庭掃穴,攻破國都, 掃蕩河東河北,取得巨大勝利;又安撫常勝軍,借助郭承恩平復北盧,捉拿到隱匿在戈壁里的北盧皇帝,又是一件大功。恩賞錢財女人已不足以當其功勞,特封為皇太子,兼任大元帥,掌管南路大軍。

    幹不思滿臉飛金,在他父汗身邊跪下謝賞。

    靺鞨皇帝滿臉慈愛,拍了拍愛子的肩膀。

    溫凌卻笑得勉強,在皇帝吩咐大家和新太子見禮的時候,他是最后一個下跪叩首的。

    對于溫凌而言,弟弟超越了他的軍功,被立為太子,并不出乎意料;可是冊立真的來了,他滿心的妒忌和毒蛇一樣,四肢百骸里仿佛都流淌著毒液,渾身肌肉都絞緊了。

    外面典禮結束了,幽州宮內還有靺鞨大汗的慶功宴。

    新太子幹不思坐到了皇帝身邊,他的母親烏林答氏盛裝僅次于皇后。

    群臣賀酒,幹不思笑嘻嘻地回敬。他看了溫凌一眼,對皇帝道:“父汗,阿哥的大功,也當封賞呢!”

    溫凌只覺得他的話極其刺耳,似乎是在譏刺他。他嘴角一抽,捧著杯子向上勉強笑道:“多謝阿弟,兒子功勞不及阿弟,當不起封賞。”

    皇帝冷冷淡淡看了他一眼,然后說:“破汴梁城,你也確實合力有功。不過,原命你攻陷并州的?你怎么半道卻到磁州去了?”

    溫凌只能磕磕巴巴解釋道:“并州節度使曹錚嚴防死守,兒子覺得沒有一兩年是拿不下并州的;恰巧聽見阿弟攻打黃河需要人手協助分兵,兒子尋思同樣是為父汗立功,倒不妨助阿弟一臂之力。”

    他的心思似乎并未瞞過他的父親。

    靺鞨皇帝冷冷一笑,不置可否:“這個理由,也就罷了。”

    喝了一盞酒又說:“贏是贏了,但沒有得到并州,河東河北三十六州就有底氣不投降,跟我們偷襲打游擊。我急急命你們倆收兵也是這個意思:大軍孤軍深入,若是南梁援軍真的組織協作起來了,你們兩個就都危險了。朕的十幾萬大軍也不該讓你們糟蹋啊。”

    幹不思大大咧咧皮了臉一笑:“南梁只會勾心斗角,哪里會組織協作!父汗只管放心就是。看他乖覺,早早地就投降了,咱們一時也管不了他那么大的地方,不妨‘以梁治梁’,他那個晉王皇帝若肯俯首稱臣、乖乖聽話,把欠咱們的歲幣、犒金如數奉到,咱們享福就是了,并不非要土地;若是敢翻天,咱們就再打回去,南梁最弱最怕事,自然又乖乖降了,到時候再吃一筆紅利就是了。”

    皇帝皺眉笑道:“哪都那么容易!”

    幹不思笑道:“兒子可看透了那幫南梁的漢人!”

    皇帝重新看向溫凌,說:“也是,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阿弟有功有賞,公平起見,也不應該漏了你。”

    他想了想說:“你為冀王,藩位已經到頂了,也不好越級;就再增加你十猛安即為三萬戶駐扎易州到忻州一路,看好并州曹錚,伺機奪得晉地。”

    “另外,”皇帝沉吟了一下又道,“聽說南梁那時做張做智選了個不值錢的宗女封作公主與你和親,你與她行婚禮了沒?”

    “沒有。”溫凌悶悶地說,“怕漢人奸狡,不敢輕易在神明下大婚。后來,此女果然背叛潛逃,被兒子追到之后,走投無路跳崖自盡。”

    皇帝笑道:“總算你這件事上比較理智,沒有為美色所惑。”

    又說:“南梁的公主郡主都在‘洗衣院’候著呢,為營伎還差不多,配不上做你堂堂冀王的婢妾。你要想要哪個,只管去挑,她們不敢反抗。你既然沒有正式大婚,朕給你賜婚吧,也算是獎賞。”

    皇帝扭頭問烏林答貴妃:“阿圖,你說你哥哥有個女兒正是時候,今年十六,待字閨中?”

    烏林答貴妃笑道:“是呢,很健朗的女孩子,可以為冀王開枝散葉。”

    靺鞨不似南梁,女孩子養在閨中不輕易見人,她直接吩咐把女孩子叫上來。

    溫凌抬頭看了上來敬酒的女孩子一眼:

    到底是幹不思的表妹,和幹不思一樣虎背熊腰,圓圓一張臉,大眼睛,壯實的胸脯,腰肢細下去,緊跟著臀胯又十分飽滿。看著溫凌便是一笑。

    溫凌落差太大,垂下頭沒有回應她的笑容。

    而皇帝贊道:“確實是個健朗的女孩子!叫薩滿合一合兩人的命格,合適的話就拴婚。”

    弟弟封太子,自己得到的賞賜是賜婚。

    賜婚賜個順眼的也就罷了,賜了個長這樣的……

    雖然是大部族家的女兒,對自己未來靠姻戚拓展關系能起點作用,但也意味著和幹不思母族綁在一起,若妻子更向著娘家,自己的一舉一動就更為人監控。

    溫凌極其郁悶,宴席上沒喝得下酒,回到住處,卻首先叫人搬酒壇子過來。

    何娉娉雖只是跟從他的家姬,但儼然又是執掌他后宅的女子。

    見他一碗一碗往肚子里倒酒,不由上前搶過酒壇,嗔怪道:“哪有這么喝的!”

    溫凌粗聲大氣地叱道:“你也敢來管我?!”

    何娉娉捧著那酒壇不放,說:“上回喝得‘咕咚’就倒下了,現在還這么沒節制?不是我要管你,是你把好心當做驢肝肺。”

    溫凌沒好氣地從她手里奪回酒壇,說:“叫我這樣醉倒了也好,忘掉一切煩憂。”

    何娉娉搶不過他,只能說:“作孽,難不成除了飲酒買醉,就沒有其他忘憂的法子了?”

    溫凌說:“把惹翻我的人狠狠打一頓,撒撒氣,或許也行。”

    邪邪地看著她,笑得有點猙獰。

    何娉娉自然沒有傻到杵在他面前找打,一拂袖,閃身出了門。

    溫凌又悵然如有所失,端起壇子給自己倒了一碗酒,蒸酒的辛辣感并不美好,但卻可以迅速麻醉頭腦來避世,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喝了起來。

    突然,耳邊傳來如泣如訴的琵琶聲,溫凌一怔,端碗的手也停頓下來。聽了一會兒,他起身向外尋覓聲音的來處。

    果然是何娉娉在后院一處僻靜的連廊下彈奏琵琶。見他來了,她的手也停了,警覺地看著他,似乎唯恐他會沖上來打人。

    溫凌卻陪著笑,幾乎帶些討好地說:“咦,怎么不彈了?”

    “你喜歡聽?”她問。

    溫凌點點頭:“我很喜歡琵琶曲。”

    她那琵琶,摔壞的地方用魚膠補過了,但看起來很明顯,特別是那裂開的象牙品相(琵琶的一個結構),歪歪扭扭凝著棕黃色的膠跡,讓溫凌的心仿佛也裂開了一道口子,勉強粘住了也自覺丑陋得要命。

    何娉娉把曲子繼續彈完了,整個過程中,絲毫沒有看溫凌一眼,冷如冰山,只在結束的揮弦后抬了一下眼,然后起身向他屈膝告退。

    溫凌拉住她的手腕,輕輕一帶,她就趔趄到他肩旁,踩了他一腳后才停住了。

    溫凌不以為意,在她耳邊說:“別走。”

    何娉娉問:“踩疼你沒有?”

    溫凌心里頓時就酸軟了,搖搖頭,又說:“陪陪我。”

    見何娉娉好像要拒絕,他補上一句:“求你了,我現在心情極壞。”

    “陪了你,讓你打我一頓出氣么?”她斜瞟過來,有些委屈的語氣,但問出來又叫男人覺得挑逗。

    溫凌不由笑起來,湊得更近:“我舍不得呢。”

    伸手先撫弄了一下她琵琶上的裂紋,嘆口氣,手指折轉到她臉頰上,一撫之下覺得柔膩如玫瑰花瓣一般,頓時心醉神迷,一把將她連著琵琶抱住,又說了一遍:“求你了!”

    何娉娉沒奈何,被他半拖半抱,掇弄到了正屋的寢臥里,其他丫鬟見狀,忙不迭地躲開了。

    屋門關上,琵琶擱下,琵琶弦錚錚作響,緊接著是夏季竹布小衫和絲綢裙子撕裂的脆響。

    她的嗔怪,她的輕笑,接著是她的喘息。

    與男人粗重的呼吸聲交相響起。

    一頓飯工夫,外面面紅耳赤的丫鬟們才聽見里面門響,溫凌親自在吩咐:“打熱水來。”

    打水丫鬟沒有在里面服侍。

    溫凌披了一件寢衣,擰干熱手巾,親自在何娉娉紅撲撲的臉頰上擦拭掉了汗水,接著他帶著虔誠的微笑,伸手探進她懷里繼續擦拭。

    何娉娉穿著被撕裂的小衫和肚兜,石榴紅肚兜上一枝粉紅薔薇花裂作兩爿,但她依然穿上了這些,裂開的口子里露出欺霜賽雪的白。她面頰帶著紅霞,眼睛微餳,嫵媚不可方物,修長的手指在溫凌手背上指指戳戳:“看你,如此粗魯。我新上身的小衫和新繡的肚兜,就給你毀了。”

    溫凌心甘情愿地服侍著她,借著擦拭之機,繼續感受她的柔膩和溫軟剛剛饑不擇食,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現在覺得實在是荒廢了這美好,不能不補償回來。

    他說:“不就是小衫和肚兜么,想要多少,我給你做多少,全是新的,用最好的料子!”

    何娉娉嬌俏笑道:“那行。我就喜歡這石榴紅色,綾羅綢緞都要石榴紅色。”

    “行!”溫凌一口答應下來,“晚間我叫人找一百匹,讓你慢慢挑。”

    他發泄了一通,終于舒緩了些。

    加之酒勁也上來了,慢慢有些困倦。

    何娉娉斜臥在他身側,輕輕為他搖著團扇。裂開的小衫拂在他敞開的胸口上,他的胸膛緩緩起伏,凝視著眼前人。

    何娉娉柔聲道:“今日到底是怎么了?明明打了勝仗,受了封賞,還不高興么?”

    溫凌在團扇的香風里徐徐說:“也不是不高興,但是看那沒能耐的人卻占了首功,心里憋屈。”

    何娉娉勸他:“英俊沉下僚,古已有之,只能自己放寬心。”

    溫凌頗覺她的解語可愛,點點頭又說:“這也罷了,想到以后要和幹不思俯首陳臣,心里不大愿意。”

    她長嘆了一聲,說:“這可怎么好?有沒有什么辦法能扭轉?”

    他搖搖頭,心里只想:要是幹不思死了,是不是就不用受這樣的屈辱了?

    想完,自己覺得不該這樣想,于是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眉,一句話都沒用回復何娉娉。

    何娉娉凝視著他的表情,手里輕輕搖著扇子,便也一句不追問,只說:“要是難過了,我聽你說說話,幫你排解排解。”

    溫凌又一番憂慮上心頭,雙手枕著頭,半晌說:“還有件事,必須告訴你。”

    又頓了頓:“我父汗把幹不思的表妹、烏林答部落的小女兒,安排為我的正室妻子。”

    他趕緊看了何娉娉一眼,說:“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因為她怠慢你的。”

    何娉娉冷笑道:“她是嫡妻,我是個什么玩意兒?!你不用說這樣的話,將來別為她磋磨我,我就感恩戴德了。”說罷,翻身背對著他,似乎在啜泣。

    溫凌欲要撫慰她,她只說:“大王休息吧。奴一時有些擔心,過會兒也就好了。”術賜

    溫凌自己也不知道未來會怎么樣,酒意又一陣一陣沖頭而來,眼前那床頂的承塵一陣一陣模糊,刺繡的一雙鴛鴦一會兒變成四只,一會兒又變回兩只。

    他握著何娉娉的手,抵擋不住困勁,慢慢睡著了。

    第 145 章

    第二天早晨醒來, 何娉娉已經起身了,看了溫凌一眼說:“剛剛門上送帖子來,說太子下午要帶烏林答家的人來做客。我尋思他們總要看一看你的家室萬一瞧出你是個色癆鬼, 一不高興, 恐怕婚事就難偕了。”

    溫凌笑起來,散穿著寢衣,撲起來抱住她, 屁股上掐一把, 又在臉頰上偷一香,說:“誰是色癆鬼?你俏罵我呢?該打不該打?”

    何娉娉依舊是冷淡里帶著嫵媚的調調, 頭一別轉, 又“啪”一聲把他的手打開,冷哼道:“睡到日上三竿不起身!得虧你不是君王,否則叫人說一句‘從此君王不早朝’,可都是我背黑鍋!還說你不好色?”

    溫凌道:“他看且由他看。我又不是宦官,二十七八歲了不能有幾房姬妾?幹不思自己收了一屋子女人,他舅家人難道不知道?再說,我又不上趕著要娶烏林答家的閨女, 他愛高興不高興!”

    何娉娉道:“你前頭娶過妻吧?總不至于二十七八還是光棍?”

    溫凌道:“前頭妻子在黃龍府死了,好多年都沒有續弦除了,那個準備和親來的南梁公主。”

    何娉娉不動聲色:“是呢,到處擄著好看的就收歸自己。不娶妻, 你過得可更逍遙。”

    “誰說不是呢。”溫凌說完,卻又遺憾地垂頭道,“可惜……”

    “可惜什么?”

    溫凌搖搖頭:“別說這個了。幸好有你在。”

    何娉娉冷笑道:“我看, 可惜就可惜在南梁的公主你沒撈著,不然, 哪有我什么事!”把腰間他的手一拍:“起開,我要走了。”

    溫凌臉色難看了一瞬,接著問她:“你去哪兒?”

    何娉娉說:“女人家的妒忌,你不曉得,我可了解得很。烏林答家的娘子,貴妃家眷,自然是金尊玉貴,豈能容得我這種人?少不得尋個法子或發賣、或弄死,我不躲出去,等著招眼?”

    她見溫凌似要說話,搶著又道:“大王不用跟我說‘放心’。我放不了心!男人我見的太多了!當面兒信誓旦旦,提上褲子就不認人的多得是!我不求您這會兒說什么‘非卿不可’的甜言蜜語,您只尋思,您父汗下旨拴的婚,有沒有抗旨的道理?問完自己個兒這個問題,您再想想,若是烏家的小娘子要對我一個家姬不利,事后知道了,撕破臉得罪丈人家劃算不劃算?”

    見溫凌聽她連珠炮似的問題都聽呆了,何娉娉才突然落了兩顆淚,梨花帶雨似的,旋即拿手背一抹,倔強地說:“我太清楚我是個什么身份了!您要真疼我,這會子讓我出門避避難,還好談個來日方長,否則,不知道哪天就是我的忌日了。”

    溫凌半晌才說:“那,你打算去哪兒?”

    何娉娉說:“永定渠那里的教坊,有好些會新曲兒的,我想去聽一聽、學一學。放心,人家知道我是冀王的家姬,也不敢冒犯的。”

    溫凌一方面憐愛她愛得有些昏頭,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有道理:烏林答家的女孩子,說不定就和幹不思一樣粗魯殘暴,說不定還真做得出來何娉娉描述的那些事。所以猶豫了片刻,竟就答應了何娉娉在析津府定然是無親無故的,自己派著人陪著她,必出不了幺蛾子。

    何娉娉出了門,上牛車時回眸望了望冀王府的華麗角門。她厚賞了門子,厚賞了御夫反正是溫凌討好她的金銀,她不心疼。門子弓著背笑得諂媚:“小娘子放心,若是烏林答家的娘子來了,奴替您看清楚。”

    御夫褡褳里塞得沉甸甸的,聽著吩咐到了永定河邊一座樸素的酒樓里,也是很巴結地為她張羅了聽曲兒最便當的齊楚閣兒,叫了精致的茶點。

    何娉娉嗑著西瓜子,目光從竹篾簾子的縫隙里朝下看。

    見唱曲的歌伎把柳琴一撥,開腔便是《詩經籊籊竹竿》:

    “籊籊竹竿,以釣于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儺。

    淇水滺滺,檜楫松舟。駕言出游,以寫我憂。”

    唱詞古雅,但聽者寥寥,有人喊著:“天天都要過來點這竹子歌!換首曲子,聽不懂啊!”

    這位歌伎似是私妓,笑著福了福,而后努嘴說:“那位先生出錢點的曲子,奴自然照樣唱。哪位先生肯出錢,奴就按哪位點的唱。”

    頓時有人喊:“來首《十八摸》。”

    眾人哄堂大笑。那歌伎翻了翻眼睛,攤手望過去。

    自然也沒有人出頭來給這個錢。

    何娉娉對身邊的丫鬟說:“我出錢,叫那小娘子唱杜牧的《贈別》,‘春風十里揚州路’的那首。”

    丫鬟依言拿著賞錢下樓了。

    一會兒,柳琴響起,這次是柔媚的曲子,詩歌也是大家耳熟能詳的: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聽眾們笑著鼓掌,喊:“再來一首!”

    那歌伎又一攤手:“哪位來點曲兒呢?”

    這座酒樓里大多是市井平民來取樂的,自己出錢聽曲不大舍得,只一壺茶、一碟瓜子,湊著聽別人點的歌曲打發打發時間罷了。于是四處尋找肯出錢點曲的冤大頭。

    果然有個冤大頭,默默坐在角落里的,不言聲叫店小二遞過去一串錢和一張紙條。

    那歌伎接過錢塞進褡褳,笑瞇瞇道:“多謝沈官人打賞。”

    調弦來了一首《雨霖鈴》:

    “蛾眉修綠。正君王恩寵,曼舞絲竹。

    華清賜浴瑤甃,五家會處,花盈山谷。

    百里遺簪墮珥,盡寶鈿珠玉。

    聽突騎、鼙鼓聲喧,寂寞霓裳羽衣曲。

    金輿還幸匆匆速。奈六軍不發人爭目。

    明眸皓齒難戀,腸斷處、繡囊猶馥。

    劍閣崢嶸,何況鈴聲,帶雨相續。

    謾留與、千古傷神,盡入生綃幅。” (1)

    這是描寫唐明皇在安史之亂時匆匆忙忙逃離長安,“巡幸”西蜀的。恰是譏刺本朝如今的慘況。

    何娉娉不動聲色,又開發一串錢給那歌伎,叫唱了一首《棠棣》。

    又是《詩經》,一串串聽不懂的詞,聽眾莫不嘆氣抱怨,但不出錢沒的選。

    也虧那私妓居然將詩詞歌賦也修習得不錯,一字不差地唱出來了。

    角落里那位“沈官人”默然了好一會兒,最后選的曲子是《鳳儀亭》,歌詞冶艷,聽眾們終于滿意起來,隨著歌伎的琴聲,拿筷子當做牙板,跟著敲擊起來。

    但齊楚閣兒上的何娉娉臉色卻異常凝重,茶也無心喝了,點心瓜子也無心吃了。

    她對丫鬟說:“也不早了,回去吧。”

    戴上冪離,匆匆下樓。

    堂下大廳,坐滿了閑人,她特為繞到角落里,看了那“沈官人”一眼。

    沈官人不止一個人,兩個人都注目過來。三個人一言不發,心照不宣。

    何娉娉匆匆回到冀王府。門口停著豪華的皇太子的大車、女眷乘坐的精致馬車;屋子里尚有歌舞音樂遠遠地傳來。

    何娉娉沉聲吩咐:“太子和烏家的娘子還沒走呢,咱們先尋個僻靜地方避一避吧。”

    悄然從后門進到里頭,又悄然在冀王府歌伎居住的小屋里等待著前面宴席的結束。

    “太吵了,我要一個人靜一靜。”何娉娉吩咐著。

    她沒有叫點燈,抱膝坐在靠窗的軟榻上,窗牖間照進來的月光十分皎潔,把何娉娉周身都攏在清光中,她顫抖著在哭泣,但不敢發出絲毫聲音,只任眼淚奔涌而下。

    突然間,她掏出手絹,狠狠擦著臉上和唇上嬌艷如玫瑰花的胭脂,擦得臉色雪白而唇色寡淡。她仰頭望著月空,無聲飲泣。

    直到聽見外面歌舞漸漸停歇。

    又過了一會兒,聽到陪侍她的丫鬟過來問她:“何小姐,前頭太子和烏家娘子已經送走了,冀王在尋您呢。”

    何娉娉擦了擦淚水,悶悶地說:“曉得了。”

    又說:“剛剛妝花了,你打水來給我洗臉,再去我屋子里拿胭脂水粉來。”

    沈素節看了看身邊的高云桐,說:“高都管,謝謝你請我喝茶。曲子聽膩了,尋間閣子喝點酒吧。”

    高云桐依然是“常勝軍”都管打扮,點點頭笑道:“好,你方便?”

    沈素節苦笑著點點頭。

    兩個人坐定了,四下檢查了一番,才就著酒壺各給對方倒了一盞酒。

    沈素節苦笑著說:“倒是自由身只要肯投降得徹底。我們反正是臣下,不像那些皇族一樣被嚴防死守。我也不怕丟臉,給靺鞨皇帝寫了幾條他愛聽的諫議,與靺鞨的世家部族有些酬唱來往,反正只管逢迎,他們也都是一般的血肉凡人,雖瞧不起我們漢臣,但又喜歡我們的詩詞、茶飯、香道等,也喜歡聽好聽的馬屁話。”

    他大概為了取得靺鞨人的信任,把自己的尊嚴放在極低的位置上,所以心頭郁郁。

    高云桐默然的,看著沈素節酒盞里空了,便拎壺為他又滿上了。

    沈素節“滋溜”又喝了一大口,仿佛苦悶也就因此被酒氣給壓下去了。

    他又笑道:“不過,想著今日屈辱,就當是勾踐臥薪嘗膽,以圖發奮反攻,今日就是做個不要臉的降臣也就做吧!非僅是我,那晉王,我一向覺得他懦弱無能的,在磁州被勸,居然也鼓起勇氣了。做這樣的傀儡皇帝,哪有吳王那樣悄摸摸在安全的江南享福舒服!但如今再想著隔江享福,咱們大梁就真的完了!”

    高云桐說:“忍死容易,忍辱難!瑯玕,我要敬你一杯。”舉杯自己先飲盡了。

    沈素節跟了一杯,說:“嘉樹,你更不容易!棄文從武,如今身板都和以前不一樣了!跟著一群丘八爺,想來日子也難過吧?”

    高云桐笑道:“是啊,從原本吟唱‘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江南文士,變作手拿鐵板唱‘大江東去’的關西大漢了。”

    他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這段時日他跟著士兵們一起操練,為了融入這些“丘八”的生活,也為了鍛煉自己戰爭時應急的能力,真的漸漸改變了,胳膊鐵一樣硬,原來還會酸痛,現在卻錚錚有力。

    他又問:“這通過何娉娉傳遞消息的法子倒是挺妙。她內言難出,你外言難進,這樣用詩詞曲賦傳話,靺鞨人也不能明白。”

    沈素節哈哈大笑:“可不是,在磁州時約定了,如要相見,就在名字里有‘南’字的秦樓楚館;又不知道她什么時候來,只能一遍又一遍讓歌女唱《籊籊竹竿》,表示我來了。哎,把這里聽曲兒的販夫走卒們都聽惡心了。”

    高云桐笑了笑。

    這座酒樓名為“南軒樓”,沈素節名與字中的“素節”和“瑯玕”都是指竹子,而何娉娉點的“娉娉婷婷十三余”則是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不需相見,意思彼此就了然了,也不會落入人眼。

    高云桐捧著酒盞,好半日才問:“這主意是瑯玕你想的,還是何娉娉想的?”

    沈素節搖搖頭:“是晉王想的。”

    “晉王?”

    沈素節說:“我也覺得晉王突然變得如此智慧殊不可解,不過,也許他以前只是韜光養晦?怕官家忌憚他?實際確實有這樣的機敏?”

    高云桐不置可否,垂頭飲酒一口后方道:“晉王身邊有哪些人?”

    沈素節說:“晉王也可憐,被推上了那個位置,卻一個自己人都沒有!靺鞨的冀王和察王也是看準了他這一點,知道他只能是個背負著‘背德’‘投降’‘篡位’之名的孤家寡人可憐蟲,才逼著他繼承大統。唯一給他的‘恩典’,無非是將他陷落在汴梁的妻女還給了他,讓他闔家團圓了。”

    “妻……女……”高云桐緩緩地說,似在問話,又似乎不是問問題。

    沈素節說:“對呀,他的妻子王妃周蓼,你曉得的,前朝大儒周由惇的長女,出了名的端方王妃;他的女兒,嫁在汴京中書舍人王樞家的嫡長女鳳楊。”

    高云桐有些失落,勉強笑了一下問:“還有其他女兒被救出來了么?”

    沈素節搖搖頭:“不曉得了。”

    第 146 章

    高云桐雖然是親自送鳳棲進入磁州才離開北去, 但之后聽說京都被攻破,磁州被迫投降,晉王成了新君, 這一系列的變化快得令人震驚。鳳棲等于一直待在最危險的地方, 不知如今情況怎樣。

    然而現在他鞭長莫及,只能把這些擔憂壓在肚子里,盡力平復情緒, 問道:“何娉娉現在是在冀王溫凌身邊么?”

    沈素節道:“是的, 溫凌去晉王府上勸服他繼位時,一眼看上了何小姐, 何小姐也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就隨著溫凌到了析津府。不過,這是個奇女子”

    他話還沒說完,高云桐就點了點頭:“我曉得!以前就見過。而且,我是陽羨人,離姑蘇很近。何家當年罹慘禍,全族、后人,死于當時的除外, 余外無非是男子流配邊地做辛勞至死的戍卒,女子沒入教坊做歌舞下賤的娼.妓,男男女女、世世代代都是軍籍和賤籍自然怨憤鳳氏皇族。但姑蘇何氏家傳數百年的為人之道,還是講求忠于國、愛其民, 所以即便身為下賤,骨子里還是忠義不屈的。”

    沈素節咋舌道:“我倒不曉得前代的事。是憲宗朝的那場‘革變之爭’么?”

    “嗯。”高云桐說,“何家老爺子痛心于官庫的貧瘠, 調查天下土地,最后上書‘革變十策’, 憲宗皇帝欲要推行下去,何老爺子就雷厲風行做事,也不怕得罪人;哪曉得憲宗皇帝英年早逝,接下來的崇明章太后家中兄弟曾因反對革變、隱匿土地被何老爺子下了獄,太后自然恨他激進,垂簾聽政時處處打壓。

    “最后何老爺子病危失勢,朝廷非但沒有絲毫撫慰老臣的意思,反而開始找機會、找借口清算何家。老爺子臥在病床上,眼睜睜看著子女孫輩另按罪名,鋃鐺入獄,‘莫須有’的罪名扣在頭上,悲憤地把‘革變十策’的手稿撕得粉碎。一時病情加重,很快氣絕身亡。而后子孫也未能從寬,反而全部連坐,個個從嚴處置,以儆誡后來敢于變法的人。”

    他長嘆了一聲:“即便不談變法的對錯,朝廷這樣對待忠烈之家,朝堂和民間看了,豈不都心如散沙一般?文官只想著討好君王,撈名撈錢;武官畏敵如虎,只管動腦筋在軍隊里吃空餉、扣撫恤,禁軍廂軍都無心操練、不愿獻身,個個都糊過一日算一日,最后一場大敗也不難理解了。”

    沈素節隨著他嘆息了一會兒,然后問:“高公子會打算回汴梁嗎?”

    高云桐說:“這里的事情若諧,自然要圖京都的事。”

    沈素節欲言又止了一會兒,聽高云桐說“瑯玕有話不妨說”時,才說:“我與晉王大梁新君商議過,我和何娉娉深入敵營,能遞多少消息遞多少消息。唯一擔心的是潤州家中的老父和新近生產的荊妻。我一人殞命都是小事,但不能牽累他們。如果你回南邊,替我捎個話,只說我一切都好便了。”

    他平素樂呵呵一張笑面孔,此刻托付家人,眼圈卻都紅了,自己覺得不好意思,扭頭擦淚。

    高云桐在他空杯里又斟上,說:“只要我還有機會南歸,一定把話帶到。”

    沈素節說:“先謝謝了。唉,我也豁出去了,投降已經投了,也不怕人訕笑我是個膽小鬼了,將來能為大梁發一分光就為大梁發一分光。若得蠟丸里有竹子圖樣,便確定是我的消息了。”

    高云桐征詢地看著他。

    沈素節苦笑道:“靺鞨人在找一幫漢臣幫著他們做構建兩院六部、修撰靺鞨史,估計接下來會開始遴選地方官員,一步步蠶食河北河東三十六州。我是第一個應選的,算是妥妥的漢奸了。”

    靺鞨本來是沒有足夠的人手來管理侵占的地方,所以只能先議和退兵,但軍事上沒有松懈,等一個類似于南梁的朝廷搭建起來了,還是要回頭搶占土地的。

    高云桐沉沉點頭:“雖說是在幫靺鞨做事,但這些事有助于漢臣取得靺鞨皇帝與親貴的信任,也不妨做下去。舍得命的人誠然是英雄,像瑯玕兄你這樣舍得名而悄悄為國綢繆的,亦是真英雄。”

    沈素節舉杯在高云桐杯邊碰了一下:“謝謝你的懂得!大梁合兵大計,也還得靠你。希望宋綱能夠盡快從延陵北上,助晉王一臂之力,與曹錚等還把持著軍隊的諸將領,齊心合力收復故土。”

    “收復以后,晉王怎么辦?”

    沈素節愣了一下:“皇帝么……畢竟還是官家。晉王,只是危難時暫代的呀。”

    高云桐冷冷地笑了笑:“不知官家又吸取了幾分經驗,有幾分愧悔?”

    沈素節眨巴著眼睛看向他,半天沒有說話。

    何娉娉大哭過一場之后,收拾心思,安然地在溫凌府上住下。溫凌心情煩悶,也不像從前那樣有爭名奪利的心,平常只窩在府中喝點酒,聽何娉娉彈奏彈奏曲子,打發時間罷了。

    這日他又約了喝酒的人,三五個,卻都是說漢語的,酒至酣暢,外頭花廳來人延請何娉娉:“何娘子,大王讓你去獻曲。”

    何娉娉慵懶起身,調了調琵琶弦她深知溫凌的愛寵并不可靠,他喜愛她和喜愛其他姬妾一樣,甚至和喜愛他的鷹犬一樣,只是對上好玩物的欣賞,沒有出自骨子里的真誠,所以理所應當地召她陪酒彈唱,一如她的身份。

    到了前頭花廳,里面酒興正酣。

    溫凌面孔已經喝得微微發紅,見她來了,對身邊一個人笑道:“這是我的至寶,平常人等我可舍不得拿她出來待客,今日是劉先生親臨,自然要一起品鑒。”

    那人清瘦,但胡須很茂密,兩腮長長地蓄著須;有一雙黑白分明的利目,小而聚光,頓時就看過來,而后笑道:“確實是美人。”

    溫凌道:“先生先填的那首《高陽臺》,正是絕品,讓小娘彈唱出來。”

    對何娉娉招招手:“來,你熟悉一下詞曲。”

    何娉娉自小就訓練這些,看那詞,很快就理解,也很快就記住了。

    于是,她鎮定地調弦,在賓客的酒酣之間,鏘然彈撥了一曲《高陽臺》,而唱腔也匹配其詞,帶著雄渾豪闊,把女子柔柔的聲線硬是唱出了幾分蒼勁。

    那劉先生捋須笑道:“絕!不僅是這琵琶曲絕了,而且是對臣所填詞的意思領會很深啊!”

    他再次看了看何娉娉,才扭頭對溫凌道:“果然是名姬!彈唱技藝只是一方面,南梁最欣賞的教坊女子要有才華,通曉文意,解吟解語,才是真真的才女名姬。”

    溫凌笑道:“怎么倒是教坊女子要有才華,不是大家閨秀要有才華么?”

    劉先生笑道:“南梁那幫士大夫,只認‘女子無才便是德’,所以大家閨秀反而是會相夫教子、打理家事就行了,有才華的反而是這些風塵女子,可以酬唱,可以交談,可以交心。”

    他用折扇拍拍掌心道:“若只為了皮膚濫淫,那就俗了!”

    溫凌似乎也很欣賞南梁這些做派,笑道:“今日先生前來鑒賞,想必不俗。”

    對何娉娉道:“再來一遍。”

    何娉娉不多話,把這首《高陽臺》又唱了一遍,這一遍與剛才有些不同,鏗鏘少了,暗愁卻多了。

    “照野旌旗,朝天車馬,平沙萬里天低。寶帶金章,尊前茸帽風欹。秦關汴水經行地,想登臨、都付新詩。縱英游,疊鼓清笳,駿馬名姬。

    酒酣應對燕山雪,正冰河月凍,曉隴云飛。投老殘年,江南誰念方回。東風漸綠西湖柳,雁已還、人未南歸。最關情,折盡梅花,難寄相思。” (1)

    直給她唱出了鄉愁和相思來。

    那位劉先生,臉上的笑意化作滿意,閉著眼睛聽著,扇子輕輕敲擊在手心里,節奏亦跟著鏘然。

    聽完,他睜開眼睛問:“小娘子姓什么?”

    何娉娉說:“奴姓何。”

    “姑蘇的何家,與你有關聯嗎?”

    何娉娉反應很快,搖搖頭說:“我不曉得什么姑蘇何家,我落地就在汴梁教坊司,自小只學女樂,兼學賣酒。苦得要死,哪有心思想別的!”

    溫凌征詢地看著那劉先生。

    那劉先生嘆口氣道:“說得也不錯,生入風塵中,是為風塵女。自古只歌風塵女子花柳嬌媚,哪有幾個人談她們的苦楚!姑蘇何家的事發生時,小娘子大約還沒出生呢,怨不得不曉得。我實在也是當年的受害者,功名褫奪,發配邊遠做最苦的戍卒。”

    他撩開了長須,不避人似的:“看,這是當年刺面的金印,恥辱難言。我幾回恨不得尋個死路,早入輪回,后來究竟舍不得死。也多謝汗王給了我一條生路,讓我如今還能生入玉門關,越過燕山遠遠地看一看故地。”

    何娉娉看見,他用長須遮著的面頰上果然有一塊表示發配充軍的刺青。

    而他已經放下了胡須,微微昂首笑著:“大王,我那夢想,還懇請大王成全。這里諸人,都是堅信大王與太子,實乃一龍一豬,太子根本不堪與大王相比。只是汗王不明白枕頭風的害處,犯了這樣一個糊涂。可大王自己,如今可不能頹喪啊。”

    溫凌揮了揮手,何娉娉退了出去。

    她聽見溫凌在嘆氣:“如今板上釘釘,我也回天無力了。”

    屋子里的聲音低了下來,怎么聽都聽不清。

    何娉娉步履慢下,蹲身假裝系襪帶。

    好容易又聽見溫凌來了一句:“這機會聽起來倒是不錯,只是不知會不會弄巧成拙?”

    “有些風險,但也有收益。”里面慢條斯理的聲音是劉先生的,“不挑起戰事,大王從何獲得機會呢?”

    何娉娉不由一愣:前一場戰事才剛剛結束,這姓劉的又想挑起新的戰事?這是個什么妖魔?!

    她愣神的時候,突然聽見里面門響,慌忙一回頭,卻見那姓劉的已經出來了,嘴里還在說:“方便,去去就回。”

    而后,直剌剌就看見了她。

    何娉娉有些小小的慌亂,好在也有應急的機變,自顧自嘟嘟囔囔說:“這襪帶怎么老掉啊……”

    那劉先生直直地看著她,然后慢慢走近,聲音不高,問道:“何表元、何表禮、何表信,你認識嗎?是你什么人?”

    何娉娉瞥他一眼,說:“沒聽說過。”

    劉先生停了停,又問:“你父母叫什么?”

    何娉娉說:“我姐姐也是教坊司的女樂,只破了相,一輩子沒有脫籍從良。我父親……不知是哪個嫖.客每一日要接幾個,每一天接的都不同我姐姐都不知道是誰,我一個孽種,又哪里認識!”

    說著,內心壓著的悲涼翻滾入喉,聲音有些哽塞,但睜大眼睛沒有哭,聲音反倒高了,好像不覺得羞恥一般。

    那人長嘆了一聲,長須在夏風里微微拂動,尖銳的目光此刻若有慈悲。

    他過了片時又問:“你母親,是叫何念悠,還是叫何念恩?”

    “我姐姐叫何琴琴,不叫念悠或念恩。”何娉娉飛快地起身,抱著琵琶飛快地給他福了福身,“您要方便,就在圍墻西邊,里頭有丫鬟女使伺候更衣。”

    轉身要走。

    劉先生在她身后幽幽道:“可憐,可憐。琴琴,必是花名煙花女子最愛疊字為名,清白之家不會起這樣的名字。”

    “用不著你可憐我。”何娉娉扭頭一字一字說。

    劉先生說:“我不是可憐你,我可憐何念悠和何念恩兩姊妹。她們的父親何表元是我的老師,他受他的父親牽連入獄,他的妻女沒入教坊。而我不肯誣陷老師,被當作同黨發配遠惡之地充軍,苦楚自己都不可再想。”

    他最后說:“我恨南梁,恨鳳姓的每一個君王!”

    何娉娉瞪大眼睛望著他。

    他胡子花白,應該柔軟,但在風中飄著也仿佛鐵絲一般。

    他搖搖手說:“我去圊廁了。”

    第 147 章

    沈素節在南軒樓喝了兩盞茶, 便看到高云桐進門。他招招手,高云桐頷首,走了過去, 說:“唱曲的小娘子今日唱的是舊詞!‘日日思君不見君, 共飲長江水’?”

    沈素節笑道:“你只說說你欠下了多少風流債!”

    高云桐皺眉道:“我欠什么風流債?”

    要說相思,也是有的。但現在一個在燕山南麓,一個在黃河南岸, 遠隔兩地, 只能忍耐相思,期待著再相逢的一天。

    沈素節笑道:“你猜今天的曲兒是誰點的?”

    “誰?”

    沈素節低聲說:“是何家小娘子。遣人來連點了十天這首《卜算子》!”

    捅了他一下又笑問:“日日思君啊!不是唱給你聽的, 難道是唱給我聽的?她可從來沒給我過好辭色。”

    高云桐正色道:“我與她見面還沒有與瑯玕你多吧?怎么就不能是點給你的?”

    “嗐, 誰不心知肚明啊。”沈素節道,“自打你在京里賣詩詞換錢,就‘贏得青樓名’了。她是教坊頭牌女樂,哪有不曉得你的名號、又不對你心馳神往的?”

    “不敢不敢,還把‘薄幸’二字給我去掉了。”高云桐說,“說正經的,何娘子傳來什么要緊消息, 倒是真的。”

    沈素節說:“找間安靜的閣子說話吧。”

    兩個人一起起身上了樓,特意選了靠里頭的一間,四下里也把門窗內外檢查過了,沈素節才低聲說:“被靺鞨皇帝尊為‘帝師’的, 名叫劉令植,原是從我國逃出去的一個囚犯、叛徒,也是飽讀詩書的人, 心甘情愿投了敵。他不僅給靺鞨皇帝做參贊,而且也教授皇子們讀書, 和二皇子溫凌關系最好。

    “溫凌沒當上太子,不是郁悶嘛,就請了劉令植來喝酒,何娘子恰巧聽見他們在講:說要挑起戰事,幫溫凌重新得到當太子的機會。可惜只聽到這么多。”

    高云桐沉吟了一會兒,問:“劉令植和溫凌關系最好,那和幹不思呢?”

    “關系很壞。”沈素節說,“幹不思最厭煩學漢文、漢制,他的舅舅是勃極烈中一員,勃極烈的權柄大到甚至可以左右國策、懲治皇帝。而劉令植之所以為皇帝所喜,除了因為他把我國的山河堪輿、官兵分布、薄弱關卡的情況都告訴了靺鞨人以外,也因為他極力宣講儒家尊卑制度,宣講漢唐以來漢人治國的上下.體系、君主權柄你想想,當皇帝的是愛聽這個,還是愛聽勃極烈們毫不留情地駁斥自己、反對自己?”

    這里的關系,一梳理就很清楚。

    靺鞨皇帝把幹不思捧上太子的位置,甚至也只是撫慰有權力的勃極烈。朝中兩王、兩派相爭,皇帝是得利的,所以大概率會默許這兩個兒子以及他們的追隨者們明爭暗斗,只要自己能夠掌控兩方的平衡,就會得到最佳的制衡效果。

    “但是,晉王是順服的,這會兒打仗,他們該以什么借口來打呢?”

    沈素節提示他說:“秋季到了,該進貢了。”

    “兵燹剛過,劫掠一空了,拿什么上貢?”

    沈素節說:“我先也這么想,后來在析津府剛設下的六部幫著謄抄文章時,聽見有人說:南梁幅員遼闊,即使河南河北顆粒無收,也可以通過漕運從江南江北等富庶之地轉運糧草、絲帛和銀錢。南梁喊著沒錢沒糧,分明就是耍賴!”

    高云桐想了想道:“糟了,這是又要逼南梁內訌啊!”

    沈素節嘆了一口氣:“是啊,江南富庶之地的吳王,本來就隔岸觀火,在最危難的時候也不肯出兵出錢襄助官家;現在到他頭上搜刮錢糧,他自然不愿意;不僅不愿意,晉王是庶九子,被敵人推舉為皇帝,身為庶三子的吳王想必更是氣得切齒,一直沒有肯承認弟弟的皇位。只怕有大文章好做了!”

    “咱們也不能慢慢等待時機了,時機得自己開創。”高云桐撮牙花子說,“知不知道上次那曲《鳳儀亭》,何娘子聽懂了沒有?愿意了沒有?”

    “你呀,真是個無情!”沈素節批評他,“她肯定聽懂了,也肯定很難過。心心念念都是你,你卻讓人去使美人計!”

    “我……”高云桐瞠目道,“她怎么心心念念都是我了?”

    不錯,與何娉娉近距離接觸過兩次,并州那次,心會神交。

    他要非說對何娉娉的意思一點看不出來,那也真是裝傻。但說他有心,也真談不上。

    沈素節見他微微蹙眉不說話,笑道:“你那么聰明的人,又不是真木頭。小娘子家的心思你還不懂?喜歡上了你,為你赴湯蹈火她也心甘情愿。你不如哄哄她,她就能主動推進這件事了。”

    高云桐悶悶地說:“若為了讓她赴湯蹈火而欺騙她,我做不出來。”

    “咦,怎么又這么迂腐了?”沈素節說,“欲成大事,這點子欺瞞簡直不算什么。”

    高云桐說:“不錯,都說無毒不丈夫。可是我還是做不到。我希望何娉娉和我們一起拯救大梁,但不應該是騙著她去做出犧牲犧牲,必須心甘情愿。”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豆蔻梢頭真國色,但念一心誰?

    其恨已綿綿,無力復相思。只愿君心似我心,遙望一江水。”

    他拿起筆在粉堊的墻上提了一首詞,擲筆道:“國仇家恨當前,無心談情。她應該能懂我的意思,讓這里的歌姬把曲子唱開來,她總會聽到。”

    沈素節在他身后長嘆一聲。

    高云桐拱手道別,出了酒樓,牽著馬卻在一處僻靜地方倚著墻。

    嘴里堅決不談“情”,可是心里深埋著。

    劉令植挑唆南梁內訌,鳳霈和鳳震兩兄弟又要來一次鬩墻內斗。

    高云桐在江南時,吳王鳳震已經就藩。就藩頭三年,與地方上客客氣氣,人人稱道這是個“賢王”;第二個三年,吳王鋒芒漸露,對付那些違拗他的人毫不手軟,縱使先帝對他的上書彈劾多有駁斥,吳王也總有手段讓自己得償所愿;他在江南藩地立定腳跟之后,先帝去世,官家鳳霄登基,江南雖服從統領,年年表賀、乖乖稱臣,但是又特立獨行,并非事事都受官家鉗制。

    官家自然曉得這個哥哥的德行,既撫慰,又打壓;既不能有擠兌兄長的嫌疑,又不能讓鳳震太過囂張。總算這些年深諳平衡之道,江南二十八郡太平無事。

    如果老謀深算的吳王鳳震,與軟弱無能的新君鳳霈爭斗起來,吳王占據地利人和,很有優勢。

    高云桐一是擔心內訌會使得南梁愈發虛弱,二是擔心百姓會在這樣的內斗中繼續受苦,三則是隱隱害怕鳳霈敗落,則覆巢之下無完卵。

    鳳棲像他心中遙遠的美夢,時時念及,恍惚間覺得美好得不真實一樣,但一旦離開夢幻似的恍惚,而來到殘酷的現實里,她就成了拴在他心尖的一絲線,緊緊地把他的心吊著,既酸且痛,既痛且快,既快且憂……

    按自己的計劃行事完,他要帶著他的人馬回到汴梁,保衛他的家國,保衛他的月光。

    高云桐的唱和之作,很快通過歌娘的曲兒傳到了何娉娉的耳朵里。

    她在無人的時候,躲在床上“午睡”,咬著被子不讓自己哽咽出聲。

    她自小兒就學習各色技藝,也很早就通曉討好男人之道,十三歲剛剛長成就被“破瓜”,給教坊司賺了好一筆“梳攏”的銀帛。

    按說一次秋波暗送,對方沒有接招,再正常沒有,她素來冰山似的以冷漠換得男人們的癡狂,卻是第一次感覺到入骨的羞恥。

    她心里絕望地想:我是勾欄賤籍,迎來送往、人盡可夫,他必然是瞧不起我!

    又想:他現在帶著刺配的青印,和我差不多低賤,他又有什么資格瞧不起我呢?

    想得咬牙切齒,狠一陣、怨一陣、茫然惆悵一陣,眼淚流得枕頭都濕了。

    不知哭到何時,天昏地暗間,突然聽見外面的丫鬟在敲她的窗,小心翼翼問:“何娘子在里面吧?大王回來了,在尋您呢。”

    何娉娉慵慵地翻身起來,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臉:光線昏昏然,也照不清楚,隱隱見頰上晶瑩,就胡亂抹了兩把,也懶得重調胭脂水粉,只把頭發重新挽了挽,墮下一半就插支玉梳。然后披上一件水紅色的褙子,趿拉著家常的鞋就到后面伺候去了。

    溫凌正在吃晚餐,忙了一天,胃口很好的模樣。見她姍姍來遲,還一副慵妝,詫異了一忽,也沒說什么,用牙筷敲敲玉碗的邊沿:“今日彈一首什么曲子?”

    何娉娉慵慵說:“《卜算子》吧。”

    溫凌興致勃勃也不挑,點點頭說聲“好”,邊慢慢吃著碗里精致的炙肉,邊欣賞她調弦彈奏。

    聽了一曲,他說:“雖然《卜算子》曲調柔美,但你這也毫無勁道了。”

    何娉娉冷笑道:“沒吃東西,哪里來的勁道!”

    溫凌居然沒生氣,瞟了她一眼說:“你們的飯食不是應該先就開了嗎?怎么沒吃?”

    看她臉色不好,這會兒眉都蹙了,又問:“怎么了,是不是今日身子不舒服?”

    何娉娉突然就帶著哭腔說:“奴豈敢勞大王垂問?”

    溫凌臉色沉下來,好一會兒,他把牙筷用力往碗上一擱。不知道是因為熱,還是想打人,把那綾羅的袖子往上捋了捋。

    周遭的丫鬟們頓時大氣都不敢出了,縮著身子恨不得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又擔心地悄悄看何娉娉,覺得她也未免太恃寵而驕了!溫凌是大王,她只是歌伎,怎么搞不清自己的身份,居然敢和他挺著脖子頂嘴!

    但溫凌忍了忍,只說:“我吃飽了,這里幾道菜沒怎么動,你揀喜歡吃的吃吧。”

    見何娉娉還在那里垂淚,想想必須得警告她,于是帶了三分厲色說:“盡夠好了!你也當曉得你的身份!不要得寸進尺的!”

    最后道:“吃完,洗臉漱口,把妝畫上,到我寢臥來伺候。”

    第 148 章

    溫凌躺在小榻上, 雙手枕頭,聽著外頭秋蟲的鳴叫,想著劉令植指點他的幾條計策, 有些忐忑, 也有些期待。

    稍傾,聽見何娉娉輕輕的腳步聲,他的忐忑和期待也一并移到了她的身上, 悄悄打起窗簾的一角, 見她腰肢娉婷,看不清臉也覺得很美, 不由就嘴角一彎, 靜靜期待著。

    但她好一會兒才走進來,又遷延在門口不進來。

    溫凌故意板起臉說:“咦,還要我盛邀你進來么?”

    何娉娉慢慢走進來,先去看他的香爐,揭開蓋子重新調整了炭火,加了香丸;又百無聊賴一般把槅扇窗戶打開得大了點,把防蚊蟲的茜紗整理得平平展展。

    說實話, 看她這樣舒緩的一舉一動也很賞心悅目,但溫凌此刻腹中勃勃的都是對她那柔軟腰肢的渴望,不由說:“你在那里磨蹭什么呢?既沒有帶琵琶來,想必是打算榻上伺候的, 那還不趕緊地過來?”

    何娉娉頓在窗戶邊,明月照著她的半邊臉,臉頰潔白如月光, 目光也清冷如月光。

    若不想著她身為下賤,這一瞬間, 她甚至讓人有月中仙子落入凡塵的錯覺。

    溫凌說:“怎么了?今日怪怪的。”

    何娉娉這才慢慢走過去,才靠近,就被他伸長胳膊拽進懷里抱著,在她頸窩里深吸了一口氣,贊道:“好香!”

    接著看她側臉的線條,以及眼睫毛上垂掛的淚滴,不由輕輕搖搖她,問道:“怎么了?今日為什么事情不高興?”

    何娉娉說:“奴有什么資格高興不高興?”

    “你不高興,我看出來了。是因為我兇了你?”他小心翼翼問。

    何娉娉當然見多了嫖.客們討好她的模樣,但溫凌也這樣倒出乎她的意料。她心里涌過一陣異樣,好一會兒才扭頭直視著溫凌的雙眸,在他凌厲的目光里尋找溫柔。

    “你是肯敬重我么?”她反問道,“我這樣的身份?”

    溫凌默然了片刻才說:“如果我敬重你,你會有真心么?”

    “我不真心么?”

    溫凌笑了笑。

    俗話說:戲子無義,婊.子無情。她的溫柔、她的冷清、她的吊人胃口、她的欲迎還拒,她的一切都可能是訓練有素,扮演出來的,

    她這么回答,也在他意料之中,他也沒指望得到她的真話。

    只是有時候,自己騙騙自己也好。

    他仿佛是在把過往做錯的演練一遍,柔聲說:“對敵人的時候,我是殘酷無情的,但對你不會。”

    他輕柔地撫摸她的面頰,雙眸滿是深情,自己十分投入,仿佛對面是鳳棲。戲劇般的,他卻讓自己要信。

    他溫柔地吻過去,用最輕緩的動作撫過她的肩、背、腰,然后探手在她褙子里,解她的裙帶。

    “大王不嫌我卑賤?”

    溫凌內心的假設被她打斷了,溫柔的手頓了頓,又控住了自己的情緒,說:“我何時嫌過你?”

    “天下人都嫌我卑賤。”何娉娉眼眶里涌上淚花,低吟道,“‘其恨已綿綿,無力復相思’……”

    溫凌問:“這是誰寫的?講什么?”

    何娉娉說:“這幾日教坊里流傳的《卜算子》,自然是我這樣的教坊賤籍同樣的‘恨’,恨這天地的不公。”

    溫凌勸慰她:“不用恨,從今往后,你的好日子就來了。”

    他吻她的鼻尖,再到嘴唇,這是她最像鳳棲的地方,讓他有“愛而得”的錯覺和滿足感。

    她顫顫的舌尖主動應和他,溫凌詫異,而后驚喜,雙臂愈發用力抱緊了她,回應她的吻,只覺得她芳香甘甜,一點點清流在往他枯槁干涸的心中流淌。

    兩個各懷鬼胎,又各懷缺愛的人,一瞬間補償了,圓滿了。

    等溫凌倦極而眠后,何娉娉起身擦洗自己。

    她撫過肩頭的吻痕,那一點點嬌嫩的粉紅色映在她潔白的肌膚上,慵妝的發髻垂在耳邊,玉梳輕輕摩挲著她滾熱的耳垂,鏡子里的她雙眸含情,面頰紅潤,是一副被愛滋潤過的模樣教坊司里那么多年,她從未見過自己這般模樣。

    驚詫之余又回頭,溫凌光著膀子,趴在榻邊睡得真香。散開的烏緇般的長發,日常梳辮后卷成柔波;白皙皮膚下是塊壘狀的肌肉,把她抱起來時極其有力,她可以毫無擔憂地倚著他所有的姿態;他睡起來像個孩子,懷里抱著她的小衫,手里捏著她的肚兜,都是艷麗的紅色怪不得男人喜歡女子著紅衣紅裙,被他的胳膊、手襯著,果然是誘人。

    她母性大發,走近他,輕輕撥開他汗濕的額發。

    他眼睛似睜不睜,嘴里嘟嘟囔囔。

    “大王在說什么?”她俯身去聽。

    他眼睛睜了一下,笑得像個孩子似的,突然把她拉到懷里,撫弄了兩下,迷迷糊糊嘟噥:“怎么還不睡”

    何娉娉倒在他懷里,心里一時是他,一時是高云桐,一時又是那個被稱作“劉先生”的老頭子。

    突然迷茫起來,劉先生的恨不就是她的恨?

    而她想要的愛,高云桐又不能給她。

    不錯,她答應過鳳霈,答應過鳳棲。她用自己的身子,乃至準備著用一條命,換皇帝鳳霈同意日后給她的家族洗刷恥辱。

    可是,非得靠鳳家的人嗎?眼前這在她股掌之間沉溺的男人,難道不是她最好的幫手?

    靺鞨催促秋季進貢的國書到了汴京,鳳霈面如死灰。

    他唯只能回后宮里抱怨:“前頭才搶了一輪,搜括使搜刮殆盡,百姓連吃上飯都難,還催著上貢!哪有錢糧上貢給他!這不是竭澤而漁又是什么?!”

    周蓼停下手中的針線,問:“靺鞨的來使是怎么說的?”

    “張狂得很!”鳳霈說,“我說‘容緩幾個月,大梁的河東河北幾乎顆粒無收,百姓一文錢都拿不出來了。’他傲慢地回我:‘陛下何必這么夸張!南梁素來奉行藏富于民,民間百姓未必像你說得那么窮,只要肯下功夫搜括,沒有搜括不到的錢糧。’

    “我幾乎要和他發火了,好說歹說,乃至請他自己到宮中、到汴梁各處去看看,看看朝廷和百姓都窮成什么樣了。他這才說:‘其實我也知道,汴京,乃至河東河北,肯定沒眼看。但是南梁地域遼闊,河東河北沒錢沒糧,可你們不還有兩湖、不還有江南、不還有秦晉廣闊的土地?難道那些地方也沒錢沒糧了?’

    “我只能說,那些地方雖然不至于沒錢沒糧,但是秦晉、兩湖和江南都沒有承認我這個所謂的‘官家’,我現在去向他們要錢要糧,哪個肯給?真真是為難煞我了。那來使似笑不笑的:‘不會吧!官家是我們大汗冊立的皇帝,也是汴京臣民推舉的君王,哪個居然敢不承認?現在兩國既然是君臣之邦、父子之國,我們大汗作為父邦,自然要為兒子撐腰!’”

    鳳霈捶了捶自己的腦袋:“驚的我汗都要出來了!他這意思是還要打?而且打著為我撐腰的旗號,去打我們的秦晉、江南?”

    “你怎么回復的?”周蓼眼睛也瞪圓了。

    鳳霈說:“只能低聲下氣地說:撐腰也不必了,但時間上還是要緩一緩。汴京往江南去漕船,一來一回也得兩個月,哪那么容易。那來使這才不逼迫我了,只假作殷切地說,若是各地節度使和刺史敢不聽話,他來替我教訓。我只能敬謝不敏了!”

    當兒皇帝,說話也硬氣不起來。

    周蓼深知丈夫的苦處,然而看他又氣又無奈的模樣,最后居然說:“我覺得,我還是不要在這里受氣兼受罪了吧。我把皇位讓給吳王三哥,他在江南可以調度軍隊用的錢糧,說不定比我更適合當這個皇帝!”

    周蓼立刻說:“哼,你禪位給他?他從來不肯承認你登基合禮法,還要你的禪位?再說,自古被迫禪位的皇帝,有幾個有好下場的?到時候我們一家子陪你囚禁掖庭都是輕的,指不定一壺毒酒全部報了暴斃。”

    鳳霈只有敲自己的頭:“那怎么辦?怎么辦?”

    周蓼雖然硬氣,但是自小被父親教導“女子無才便是德”,于國政軍政是絲毫不通,也覺得不該自己插手。看丈夫可憐,只能說:“我叫亭娘過來陪你聊聊吧,我也沒本事幫你。”

    然而這次鳳棲過來并沒有能夠解決鳳霈的憂愁,反而雪上加霜了。

    她依然穿著紫色圓領衫,打扮得像一個宮中女官,手里捧著幾份文書,急急說:“爹爹,不好了!”

    鳳霈一聽這三個字就頭疼,捂著頭說:“壞消息你就別說了吧。”

    周蓼嗔怪道:“怎么壞消息就不能聽了?不聽,您這位官家怎么來解決問題?亭娘,念!”

    鳳霈捂著頭,皺著眉,一臉小孩子被逼著吃苦藥的模樣,聽鳳棲念幾份奏報。

    鳳棲雖然也同情爹爹,但他身在其位,擔負著臥薪嘗膽、中興國家的重任,也只能大家一道趕鴨子上架。

    她念道:“宋綱在延陵老家撰寫了《平戎殺胡策》,廣印江南各州,然后投奔了吳王,游說吳王自立為王,還……還……”

    鳳棲不說,鳳霈也知道不是好事。

    宋綱一直瞧不起他,也瞧不起鳳杞。鳳霈被迫登基之后,第一時間就悄悄讓人送親筆信給宋綱,小心地闡述了自己打算對靺鞨虛與委蛇,以圖收復山河的想法,也誠摯地邀請已經休致的宋綱能夠出山協助自己。

    但宋綱遲遲沒有回信,自然也沒有見他出山。

    鳳霈臉色雖然難看,還是伸手對女兒說:“還有什么,給我瞧瞧。”

    鳳棲嘆口氣,說:“爹爹莫生氣。”

    把那奏折和里面的夾片一起遞了過去。

    鳳霈果然氣得手抖。

    夾片是一張由宋綱擬寫的、散布于整個江南地區的檄文,開篇就講:

    “自古帝王臨御天下,皆中國以制夷狄,夷狄以奉中國,未聞以夷狄為君父而自居傀儡以制天下也。而今山河破碎,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擾擾,庶孽之幼子而得胡人之冊立,竟可沐猴而冠以稱制天下,豈非冠履倒置!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1)

    讀了這個開頭,鳳霈就已經面如死灰,淚如雨下:“宋綱于我有何深仇大恨?我何嘗想當這個皇帝?他這樣寫我,是打算我千秋萬世都背負罵名么?!他怎么一點看不懂我的苦心?!”

    鳳棲和周蓼都不說話,心里也隱隱想到:宋綱那個老頑固,想必是聽聞了鳳霈被靺鞨人強逼著登基為帝了,氣得連鳳霈的書信都不肯看,只怕那親筆寫就、言辭懇懇的信箋,還沒拆封就落入宋綱家的字紙簍了。

    可惜這樣的冤屈竟然無法解釋!

    檄文最后,以樞密使宋綱的名義,大談:

    “雖國祚傾移,四海以內,風云變幻,生民何甘于為奴?蓋我中國之民,天必命我中國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今以天下失望,然則宇內之推心,吳王與臣皆自誓驅除胡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喑嗚則山岳崩頹,叱吒則風云變色。將奉吳王為帝,率群雄奮力廓清,志在逐胡虜,除暴.亂,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國之恥。”

    鳳霈把那份檄文丟在地上:“他吳王想當皇帝就當好了!我讓位給他,請他把謾罵我的語句悉數收回。看我是不是甘心投降、甘愿做這個兒皇帝的!”

    周蓼還待勸:“大王……”

    鳳霈已經心灰意懶:“別勸了!我如今是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既拿不出靺鞨要的錢糧貢品,也受不得鳳震和宋綱撒過來的這口鳥氣。”

    第 149 章

    周蓼勸道:“大王不用為這點挫難而灰心。宋綱雖然戇直, 但并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妾以為他在延陵休致,離汴京這么遠,消息自然不確, 又先入為主覺得大王是靺鞨冀王的丈人爹, 自然是和靺鞨一伙兒的。”

    她笑道:“其實這樣的誤會說開了就好了。講真的,大王是先帝血胤,吳王也是先帝血胤, 但論嫡庶, 畢竟大王是被廢的官家的親弟弟,而吳王特為先帝不喜, 天下皆知。宋綱也不過因為先帝的血脈不存幾支, 否則也不會捏著鼻子選吳王那個人做主公。”

    “誰去解釋這樣的誤會?!”只差要跳腳。

    周蓼平靜地說:“先父雖然過世了,但我幾個兄弟還在。有休致后做富家翁享福的,有在書院里講學的,有在地方上做官的……其他不論,我那在秣陵明德書院講學的二哥,以往和宋綱頗有酬唱往來,他如果愿意為你做個解釋, 宋綱應該會信。你呀,也不必急躁。成大事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你呢?”

    鳳霈被妻子批評了,雖然很不服氣, 但也覺得她說得沒錯。

    終于平息了火氣,說:“好罷,你修書給你二哥, 看他能不能幫上忙。我讓八百里加急的驛馬送你的家書。”

    鳳棲聽完母親的處置,閃閃眼兒看著父親, 期期艾艾問:“爹爹,八百里加急的驛馬,可不可以也借我用一用啊?”

    鳳霈問:“你要驛馬干什么?”

    鳳棲說:“我與人約好的,有消息用蠟丸送至磁州當時一切未定,只能送磁州,后來有了變數,送信的使者卻不曉得,估計還是往磁州送。”

    周蓼問:“誰給你遞消息?”

    鳳棲垂著頭“嗯”了半天,最后說:“反正是信得過的人。”

    周蓼皺眉看了她一會兒,說:“我先陪你爹爹寫信,寫完了,再來聽聽你的實話。合適了,叫你爹爹給你派驛馬;不合適,你也別多話了。”

    鳳棲悄然撇撇嘴,心想:你要覺得不合適,我就悄悄求爹爹。爹爹雖然怕你,但也經不起我的小性兒,只要瞞著你,也沒有我干不成的事。

    周蓼果然陪丈夫寫完給她哥哥的信,就到了鳳棲所住的地方害怕宮中有人嘴不緊,鳳棲沒有絲毫公主的待遇,住的是女官的偏閣,穿的是女官的冠袍,除非是一家三口單獨在皇帝處政的屋宇里,其他時候滴水不漏。

    如今一場傷筋動骨的大戰剛剛過去幾個月,戰后一片荒墟還沒有處理好,鳳霈命令將供奉皇帝的餐點、碗盞、冠服等都降到了普通部院大臣的等次,既表示自己仍是“權知”這個皇帝位置,也是做一個臥薪嘗膽的模范。

    而鳳霈唯一給予女兒的偏寵,就是在有限的御膳里,挑出女兒愛吃的菜肴“賜下”。

    周蓼看看窄小的閣子里,一應陳設都很簡單,最值錢的不過一個甜白瓷的花瓶,里面插著清供的桂花枝,散發著淡淡的甜香。

    “被褥要換厚一些的,當心著涼。”做母親的伸手捻了捻絹面的絲綿被褥,又撥弄了一下素紗帳子里放香料的玲瓏銀球,對庶女也有三分憐惜,“如今你樸素得尚不如做晉王郡主的時候,但也不要太委屈了自己。”

    “是。”鳳棲肅然地垂首,等待著她的下一個問題。

    周蓼果然問:“你在等送到磁州的消息,又是那個高云桐遞送的么?”

    鳳棲小心地回答:“是的。”

    周蓼說:“我可以讓你爹爹同意你使用驛馬取他的消息,但是蠟丸到手,先給我過目。”

    鳳棲抗聲道:“為什么呀?”

    周蓼說:“亭娘,你想想女孩兒家的名聲!”

    鳳棲心想:要細究,我早就沒有名聲了……

    倔著臉揉著衣角,把那紫色的素絹袍子揉皺了好大一塊。

    周蓼又說:“我自小怎么教導你的?你母親雖然身份不高,但你是王府的郡主,可不能為她的名聲拖累。我這是為你著想,你不要總覺得我是對你有偏見。”

    她就是這樣端方的人,看不慣何瑟瑟,也看不慣鳳棲雖則并沒有惡意。

    鳳棲道:“他在北方,無非是用蠟丸傳遞最緊要的消息。之前收過一個蠟丸,告訴我郭承恩投降靺鞨,而他拉著郭承恩一支隊伍單干的事,我也告知爹爹了。后來到了汴京,消息就慢了,我也是怕誤了事,才想用朝廷的驛遞。”

    “既如此,你怕我看嗎?”周蓼盯著她,“就說定了,我先過目,你和你爹爹再看;或者,咱們當著面一起看。放心,若是只談國事,我絕不插口。”

    鳳棲要不答應,反而顯得心虛,只能撇撇嘴同意了。

    周蓼離開后不久,叫幾個宮人送來一套兔毫瓷茶具和一副香具,器具不算最精,但團茶餅子和香餅子鳳棲一看就知道是頂尖的。

    送東西的宮人一句“圣人(皇后)”的其他話都沒傳來。

    鳳棲明白周蓼這種默然的關心,對這位個性直硬、內里溫柔的嫡母也是感慨萬千。

    她掇好雪白的爐灰,在云母片上燃了一個甜夢香餅,素紗帳子在秋風中微微飄動,桂花的香氣和香料的氣味融合得悠然香甜。

    她在床頭枕屏后的妝匣小抽斗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小紙條它原來裹在蠟丸里,是在薄絹上寫下的蠅頭小楷,再浸油防水,看起來蠟黃的。

    字很有剛骨,寫得也很精簡,但一大堆要事之后還是加了冗余的一句 “方寸是星河”。

    這句詩的前半句是:

    “別情無處說”。

    鳳棲在此之前那么多的時光里,甚至于在和他繾綣的那幾個日夜里,都沒有勃發出可稱“深厚”的感情。

    她對待感情無論是溫凌求而不得的急切狂熱,還是高云桐彌散于日常瑣碎中的溫柔細致都比較冷淡。榻上纏綿時,也只覺得自己的一個個目標在實現,一切人和事都可以在自己的把控之中,不會偏離,冷靜到無趣。甚至還會在腦海里始終回響著何娘子的話“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逼著自己從感情里抽離。

    但當她得到高云桐送至磁州的第一個蠟丸,拆開看完他在北邊完成的一件件事、打探到的一個個消息,而后突然被這句“方寸是星河”撞入眼簾。

    那些個荒郊野外中,搭建帳篷胡亂對付一覺的暗夜,連同他在火堆邊閃著橙色星星的深黑色眸子,連同他笑起來嘴角邊會產生深深影子的笑渦……都突然涌上心頭。

    她的心突然為這一句詩而撩撥得怦然。

    磁州和汴京相距不遠,八百里加急都屬于浪費。

    驛馬來回,兩天后就把鳳棲想要的蠟丸送到了汴京的皇宮。

    鳳棲看著母親周蓼拿著蠟丸,征詢地看著她。

    她捧著腮坐在父親的案桌前,無奈又故作坦蕩地說:“母親請看吧。”

    心里有點忐忑,希望他不要寫出露骨的相思意來,但潛意識里又想看到。

    周蓼敲開蠟丸,一點點剝離上面的蠟屑,展開一小塊薄絹,攤開大概一張箋紙的大小,鞣制成蠟黃色,上面書寫得密密麻麻,怕落入敵手,許多辭藻還用暗語。

    她看到最后,眉梢微微一挑,似蹙不蹙,看了看鳳棲,說:“亭娘你看吧,重要的消息和你爹爹說。”

    鳳棲舒了一口氣,從周蓼手中接過薄絹,仔細看過:前面是高云桐敘述在析津府的獻俘禮,最后陡然加了一句“又豈在朝朝暮暮”。

    她的臉騰地熱了起來。

    周蓼冷靜地提醒她:“亭娘,里面有些話講得很隱晦,說實話,我沒有看懂。你應該是知道意思的,若有重要的消息,趕緊告訴你爹爹。”

    鳳棲說:“我先喝一口水。”

    借著喝水的掩飾,她慢慢平靜了,假裝用帕子擦嘴時,摸了摸依然熱熱的臉頰。心里有些責怪自己沉不住氣。

    她抬眼看了看鳳霈,爹爹既是一副愁容,又不得不關注北邊的情況,正認真地凝望過來。

    鳳棲只能收攝心神,說:“蠟丸送到不容易,講的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了。靺鞨的皇帝到了析津府,北盧皇帝、還有九伯伯,都在析津府的幽州皇宮門前舉行了獻俘儀式靺鞨人叫它‘牽羊禮’。”

    北盧篡奪的皇子也在溫凌面前行過牽羊禮。親自觀望過的鳳棲能實實在在感覺到牽羊禮的奇恥大辱,所以見父母的茫然,便細細解釋了一番。

    果然,鳳霈說:“這樣的奇恥大辱,如何受得了!”

    周蓼更是緊皺眉頭:“受辱的男子也就罷了,女子也一并脫掉上衣,光著膀子披裹羊皮,還繞著篝火歌舞,供無數人觀瞻受這樣的辱,還能活得下去么?”

    鳳棲說:“是啊,陳皇后和九伯伯后宮的幾位妃子,牽羊禮后就自盡了……”

    聽的兩個人不由又倒抽一口涼氣。

    周蓼半晌說:“死了也好,干凈。”

    鳳棲嘴唇動了動,想駁斥也沒說得出來,默然了片刻才又說:“其他的后宮嬪妃、宗族的媳婦和女兒們,先供靺鞨皇帝采選,再頒賜有功貴族,剩下的納入‘洗衣院’,就是……就是……”

    洗衣院就是營伎所在的地方,起一個掩人耳目的名字。

    周蓼臉色鐵青,半晌說了一句“作孽!”

    又半晌加了一句:“還是死了干凈。”

    “但九伯伯和大臣們都沒死……”鳳棲低聲嘀咕著。

    鳳霈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還有什么消息,你說。”

    鳳棲說:“靺鞨四皇子幹不思被冊立為太子,他母親所在的烏林答部落也受到恩賞;而二皇子溫凌和他的漢人師傅劉令植大約很不滿意。若能分化靺鞨兩派,挑起內斗,并州可以趁亂出擊,先奪回忻州,再攻占應州和云州。”

    “這,可能嗎?”

    鳳棲說:“他說他已經得到了郭承恩的一支隊伍,現在混入析津府。郭承恩與烏林答氏關系緊密,已經引起朝中其他幾位勃極烈的反感,而靺鞨皇帝也并不愿意烏林答一家獨大。‘山雨欲來風滿樓’,看這動向,很快就要拿郭承恩開刀,郭承恩的散部,就可以收歸所用。”

    “‘他’是誰?”周蓼問,“是那個高云桐么?”

    鳳棲覺得臉又熱起來卻不曉得為什么只要期期艾艾說:“是……是啊。”

    “他不是個被褫奪功名的太學生么?能帶兵么?”

    鳳棲抬眼道:“投筆從戎,他又不是頭一個……”

    周蓼眨了眨眼睛,好久才說:“帶兵不是容易的事,刀頭上舐血的。還要能服眾,能發得起軍餉,懂得里頭的行道……”

    鳳棲心里又不服氣起來,只敢垂下眼皮腹誹。

    鳳霈問:“還有什么消息?”

    鳳棲說:“沒有了。并州那里,我們要及時和曹錚通氣。江南也不能桎梏汴京,咱們這里也得盡快和宋綱協調好。”

    還有一句“又豈在朝朝暮暮”。

    鳳棲知道周蓼已經看過了。周家女子,雖然崇奉“女子無才便是德”,但這樣出名的詩詞還是通曉的。

    鳳棲有些責怪高云桐,寫得那么顯山露水干什么,如今她可尷尬了!

    但周蓼倒很知趣的一個字沒提,只說:“寫得隱晦,給亭娘這么一解說,我也明白了。”

    第 150 章

    高云桐在南軒樓等了幾天, 沒有等到唱曲的小娘有新點的曲目,悄然問過,也說王府里的“琵琶娘子”沒有過來點新曲子, 甚至人都沒派來過。

    高云桐在私密的閣子里對沈素節皺著眉:“瑯玕, 不太妙。”

    沈素節自然也很緊張:“是不是何娉娉不肯了?她在溫凌府上享福,不愿意為國犧牲了?!”

    他有些惱恨,不由責怪高云桐:“唉, 所以說嘛, 宋襄公之仁要不得!你不肯聽我的,不肯拿情分哄著她些。好了吧, 如今這種敵強我弱的情形, 多少當官的都甘心為靺鞨驅使,何況是一個下賤的娘們!”

    高云桐垂頭聽憑批評,讓沈素節發泄了一陣火氣后才說:“我那情分哄著她就有用?她不愿意犧牲,我們能到溫凌府上綁著她犧牲么?算了,另外想轍兒吧。”

    “有什么轍兒!”

    高云桐說:“幹不思和溫凌的矛盾,遲早要顯露出來的,現在沒有鳳儀亭的‘貂蟬’, 只能等他們自己相互疑心。”

    他們的手,畢竟伸不到皇室里。慢慢等待,風險就大了,還不一定成功。

    郁悶也是郁悶的, 高云桐跟沈素節喝完一壇子悶酒,才又說了幾句。

    “你剛剛說,多少當官的都甘心為靺鞨驅使?是哪些人?真心為靺鞨驅使么?”

    沈素節說:“人不少, 為首的就是那位章誼章相公,和他的兒子一起, 掉了幾天‘忠舊君愛故國’的鱷魚淚,現在攀上了帝師劉令植,拍卵捧腚的丑模樣你是沒見到!見者欲嘔!”

    高云桐冷笑道:“不然我當年為何以太學生的身份以卵擊石來彈劾他!他在汴京時,無非就是仗著會寫青詞,博得了官家的青睞。有一回為了湊趣,堂堂宰相親自脫靴上樹給官家捉貓,官家都看不下去了,喝令他有點大臣的體統,趕緊下來。他笑瞇瞇道:‘官家的貓下來,臣才下來。’用的是勾欄里花旦的戲腔。皇帝前乖順,人后卻無比狠毒,擠掉了朝中、地方好幾位正直的臣子,只為任用自己的私人。”

    沈素節說:“現在也差不多。見了劉令植叫‘相公’,見到故主,呵呵,已經皮笑肉不笑地叫‘昏德侯’了。”

    “官家有自由身?”

    “哪能呢!”

    “那章誼居然能見到官家了?”

    沈素節說:“所以是徹頭徹尾降了嘛,我這種,靺鞨還防著呢。”

    兩人搖搖小酒壇,壇子已經空了。

    牢騷雖多,發也發不完,最后還是要互相說聲“保重”。

    亦怕一起出去招眼,沈素節先行離開,接著才是高云桐。

    高云桐不知道何娉娉遭遇了什么事,到樓下廣廳里,打算與那日日在此唱曲兒的歌伎問上幾句。

    不料卻大意了,他剛喊了一聲“小紅小姐”,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哦喲喲,原來叫小紅,還只有你相好的知道你的名字么?”

    那人邊說邊回頭,笑容亦是瞬間凝結在嘴角。

    高云桐驚了一瞬,然后笑著拱拱手:“好久不見了,該小弟請您兩杯酒。”

    那人冷笑道:“不敢不敢,翻覆小人莫過于君。我可不敢領教。”

    高云桐笑道:“若論翻覆,無非也是學來的,天下無人出節度使之右!”

    那人色變,冷笑一聲:“耍嘴皮子我是耍不過你,不過……”斜眸四下環顧,想必還有不少他的人就在附近。

    高云桐笑道:“喬都管,我沒有帶人來,不過我也不怕。”

    挑挑眉毛,毫不在意的樣子,瞥著上首那歌伎道:“小紅,近幾日有沒有新曲兒?”

    小紅是私倡,平日靠客人打賞過活,眼力見兒極好,頓時笑道:“哎呀,高都管沒有新曲兒,奴奴哪里有新曲兒?是不是高都管要打賞奴奴一闋新詞了?”

    高云桐看看喬都管:“沒事,我跑不了,也不用跑這是靺鞨的地界。倒是久別重逢,他鄉故知,難道見面就劍拔弩張的?我新作了一闋《千秋節》,是小紅最擅長的調子,你不來聽一聽?”

    小紅立時對喬都管說:“官人這可一定要聽一聽。”眼風一斜,頓生嫵媚。

    喬都管這個人什么都好,唯有“色”字一關過不去。

    再想想高云桐逃也逃不掉,也不像想逃的樣子,說不定他另有攀援,所以不必畏懼;而自己恰恰是人生地不熟的,來析津府的目的是為義父進一步阿附上新太子幹不思,若冒失于不該自己多管的閑事,反而給義父幫了倒忙。

    于是決定還是后發制人,先探探高云桐的口風再說。

    于是,喬都管笑瞇瞇看著媚嗒嗒的小紅:“難得見紅顏一笑,意醉心迷,正是古人說的‘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我洗耳恭聽呢。”也頗好轉文。

    小紅對高云桐努努嘴:“喏,高都管,就等你了。”

    高云桐也不言聲,要了紙筆,寫了一曲《千秋節》,小紅看了一遍,擊節道:“真是詞曲繾綣,我試試。”

    調好柳琴琴弦,舒開喉嚨唱起來。

    曲子配著詞,果然曼妙非常。

    高云桐笑道:“此曲當配荼蘼香釀。”看著喬都管再次問:“不與我一起喝一杯?”

    喬都管忖度片刻,終于點了點頭。

    在眾人喝彩中,小紅再次唱此新詞曲,琴聲、歌聲柔婉繞梁,喬都管不自知中已然為人所醉、為歌所醉,警惕心少了大半,醺醺然間舉杯問高云桐:“高兄弟如今在哪里高就?”

    高云桐也是一派醺醺然的模樣,與他碰了碰杯后一仰而盡:“談不上高就。大帥給我這支隊伍,讓我帶著往黃龍府去做廂兵,士卒們大半是南人,受不了那苦寒,說無論如何先到富饒地方看一看。”

    高云桐被郭承恩要求帶著一支隊伍去黃龍府的事是有的,但是中途脫逃,離開既定的線路卻到了幽州,怎么都說不過去。

    喬都管與高云桐有些軍旅里相處的情分,對他不至于多惱恨,自然“理解”高云桐也不愿意在極寒的黃龍府那里受苦。他笑道:“然后呢?”

    高云桐低聲道:“到了析津府,突然發現劉令植是半個老鄉。他是冀王的老師,很肯幫冀王。”

    然后聲音越發低:“其實靺鞨的汗王內里更想用漢制,但帝王心術豈可揣測!我只知道冀王和劉相公未來前途不可限量!”

    喬都管不由挑眉,但沉吟了一會兒只問了句沒太大用的問題:“是半個老鄉?”

    高云桐起身弓著腰,湊近喬都管的耳邊:“我是陽羨人,他是廣陵人,他老師是姑蘇人,雖然隔一條揚子江,但共飲長江水的,連話音都是相似的。他也不容易,這些年受了多少苦才在這里立定了腳跟,見同飲長江水的老鄉,自然交談甚歡。”

    看起來得意洋洋,宛如攀附到了好粗一條大腿。

    喬都管酒也多了,理智還有些,但拐著彎的事就想不清了,搖搖頭說:“這個危險!”

    “為何?”

    “你不曉得么?劉令植是冀王最尊敬的老師,冀王……你不是得罪過他么?”喬都管抬抬下巴,“忻州城外,你好容易逃出去,只怕冀王對你恨之入骨了吧!”

    “這……”高云桐面上失去了笑容,期期艾艾道,“我不與冀王見面不就是了?”

    喬都管搖搖頭:“風險太大了,萬一碰巧遇上,你覺得劉令植再顧念老鄉,還能強過幫扶自己的得意門生去?我看,你還是老老實實地跟我一起拜太子的門!你聰明,若是能替大帥多爭得一些好處,大帥對你的小過也會既往不咎的。”

    高云桐知道喬都管并不蠢笨,所以也不能顯得急于求成,因而只皺著眉說:“干系太大,我得再想想……”

    “想吧。”喬都管說,“說實話,也是咱們哥倆處得不錯,我給你指條明路。”

    又捅了捅高云桐:“誒,那叫小紅的小妞兒,肯不肯跟人回家的?”

    “你別欺負她。”

    “不會。”喬都管說,“看上她了,想睡幾天。我慣會憐香惜玉的,放心好了。”

    小紅是私倡,錢給足什么都肯。

    高云桐想了想,找了個機會把小紅拉到屏風后面,指了指喬都管,又遞上一小片金葉子。

    小紅豪爽笑道:“不值這么多。高公子愿意多送幾首詩詞來,奴奴也就心滿意足。他不打人吧?”

    “應該不會,常勝軍的營伎們都挺喜歡他的。”高云桐又問,“那個……冀王那里……有沒有人過來點曲兒?”

    “很久沒來了。”小紅說,“要來了,我叫爹爹通知您。”

    說完,整理了鬢發和前襟,搖曳著裙擺到了喬都管面前,羞羞臊臊地道了個萬福。

    …………

    郭承恩屢次三番欺騙了溫凌,溫凌與他撕破了臉,想必再無和好的機會。

    溫凌與幹不思沒有撕破臉,但是溫凌的性子也無法把幹不思當貼心的親兄弟看待。

    高云桐知曉里面錯綜的細節,所以能游刃有余。

    高云桐過了幾日又在南軒樓遇到歌伎小紅,小紅與喬都管歡好了幾天,現在又回來了。

    “咦,沒有再在一起?”他問小紅。

    小紅撇撇嘴:“他膩了,我也膩了。裝腔作勢顯得頗通文字,其實是個草包,填個詞都不能協平仄,亦沒有情思文采。人倒也溫柔,那方面本事也可以,分開前還送了我一對鐲子。”

    扭扭手腕,顯示腕上帶著的一對銀鑲綠瑪瑙的絞絲鐲子。

    高云桐笑道:“他從來沒有長性的。”

    小紅嫵媚笑道:“高都管你呢?”

    這些私伎往往直率,不像官伎還會有些矜持自傲。她的話,問得高云桐好一會兒才答上來:“我么……我有長性。”

    “喲,哪位姊姊那么好運,得您的青睞啊?”她掩口“咯咯咯”地笑,一眼一眼地瞥他。

    高云桐說:“不不,是我高攀她,所以不敢企望未來。”

    “那又何必一棵樹上吊死?天底下的好姑娘多得如云。”

    “雖則如云,匪我思存。”高云桐說,“寧缺毋濫,更將就不得。”

    “就是你們這些酸文人事兒多。”小紅這陣子與他接觸多了,行動也放得開多了,伸手戳了他額頭一下,是姐兒們慣常的打情罵俏的方式。

    高云桐不動聲色退了半步,不在她手指的范圍里。然后問她:“喬都管這幾日與太子府上或烏林答的勃極烈府上有往來?”

    “有呢。”小紅說,“前天晚上請烏林答府上的一位侄少爺喝酒,就叫我彈曲兒侑酒來著。喝高了就把我推那個人懷里,一身的羊膻味,捏得我疼死了。就是為這,我曉得那姓喬的也沒把我當人看,也是玩弄玩弄而已,不值得托付。”

    她有些氣哼哼的,有女孩子對好好從良嫁人的憧憬破滅,但潑悍而經歷豐富的私伎,即使憧憬破滅,也很快就滿不在乎。

    她又說:“所以,隔一日,我找個借口說想爹爹了,他就放我出來了。好聚好散嘛。”

    “那么,喬都管有沒有和烏林答家的人說什么?”

    “說得可多了,你要聽哪句?”

    “與冀王有關的。”

    小紅“咯咯咯”笑著:“我曉得了,冀王府里那位出身教坊司、會彈琵琶的漂亮妹妹,是你的心上人罷?”

    “胡說!”高云桐苦笑道,“不開玩笑,他們說了點什么?”

    小紅說:“當然是說冀王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又說不如先下手為強,免得后下手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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