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
鳳棲回到宮中, 悄然開始收拾行囊,收拾了一會兒有點忐忑,突然聽見外面有通報“娘娘來了”, 她慌忙把包袱藏到柜子里, 然后坐在妝鏡邊摸頭發。
周蓼踏進門檻,看她這模樣不由心生狐疑:“怎么,還不卸妝休息么?”
鳳棲摸摸頭, 說:“正準備卸妝呢。”
伸手摘耳環, 偷偷從鏡中看了母親一眼。
周蓼正凝然望著她,望了一會兒說:“你爹爹都告訴我了。”
鳳棲對著鏡子悄悄齜了齜牙, 心道:父親果然永遠都是那么不靠譜!說好了要瞞著的, 結果一點都瞞不住。母親這會兒過來,肯定沒好事,八成是來責備自己出格的。
果然,周蓼坐在她身邊,遣走隨侍的宮女,就開始喋喋不休了:“我已經說過你爹爹了,你不僅是大家閨秀, 不應當輕易出門,而且現在你這身份還是被瞞著的,更不應該落人的眼。……”
接下來就開始侃侃談《女則》《女誡》,時不時還要抽鳳棲背兩句。背得出來就責她“既然知道, 怎么不遵從?”背不出來更是搖頭嘆氣:“你的書都讀到哪里去了!”……
鳳棲只能聽著,而素來不是肯耐煩挨罵的性子,慢慢就屏蔽了母親的聲音, 而開始自顧自想心思,特別是明日下午如果要跟著高云桐往江南去, 要怎么樣才能悄悄出宮呢?原來還想著再哄哄她爹,但現在有個這樣嫡母看住了,只怕也難哄了。
不知想了多久,突然聽見周蓼的怒聲:“我問你話呢,怎么不答了?”
鳳棲咽了一口唾沫,期期艾艾道:“女兒不記得了……”
周蓼氣得發笑:“亭娘,我又沒有考問你《女則》,只是問你去找高云桐,問出來什么?他此次到汴京,總不會只是做個‘遞鋪’?”
但接著她狐疑的目光就隨著鳳棲發呆的眼神直接尋覓到那個柜子,精得很,立刻問:“里面藏著什么?”
“日常的衣服罷了。”
周蓼道:“打開我看看。”
“這是女兒私人的衣物。”鳳棲抗聲道。
周蓼忍著一口氣:“我亦是女人,有什么私密的衣物我不能看么?”
她見鳳棲又驚又怒,好像又要犯倔的模樣,心里猜測大概里面是藏著她與高云桐私贈的表記了。
她冷笑道:“亭娘,我知道你姐姐以前喜歡給你講各種故事,什么《俏花魁嫁得賣油郎》,什么《鶯鶯傳》……卻不會講列朝歷代的列女,她無非是以等下之人的身份,揣測轟轟烈烈的情情愛愛,殊不知哪個正經人家的娘子會指望著這樣無媒的茍合?”
鳳棲氣得臉都紅了,忍著聽了指摘自己親娘一會兒,突然爆發似的冷笑道:“母親不用說了,您瞧不起我姐姐,覺得她不過是‘等下之人’,是臭不要臉勾搭男人上位的教坊司小姐,所以覺得她也定當把我教壞了。”
周蓼見她這樣子,倒愣住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沒有瞧不起何娘子,但她教養你我確實不放心,我不能叫人在背后笑話我們晉王府娶的是周大儒家的女兒,卻教出不成器的郡主!”
她這一輩子過得苦楚自知。她自己出身極好,人人夸贊她賢良淑德,沒想到丈夫是個不成器的,僅有的庶子也是個不成器的,她只有一個嫡女亦得人人夸贊,可庶女里還出了個鳳棲這樣不中繩墨的。
她內心毫無相夫教子成功的成就感,而是恐懼別人嘲笑周大儒的女兒卻不會持家治家,所以恨不得用一身的賢淑本事把鳳棲的頑劣扳正過來,恨鐵不成鋼,一直對鳳棲疾言厲色,可她何曾真是刻薄寡恩的人!
鳳棲脾氣卻大,幾步到柜子前,把柜門一拉,里面收拾好的兩個包袱頓時展露出來。
她冷笑道:“母親,這是女兒打算私奔的行李。您要不要這會兒叫人把我鎖到掖庭去?”
周蓼氣得眼淚滿臉亂滾,指著她說:“亭娘!你怎么能做這種事!你和高云桐兩情相悅,我和你爹爹都曉得,也不打算棒打鴛鴦。可是現在是什么時候!你是什么情況!你自己不曉得,還打算在外面招眼?!”
鳳棲說:“外面是什么情況?爹爹四面楚歌,得罪了靺鞨,也惹了三伯覬覦他的位置,卻連棄位都不行;朝中群臣都是新近提拔,并無能耐;各州郡服氣的不多,均在觀望。女兒是不要臉,打算著拋頭露面,但再不拋頭露面,咱們還指望誰?”
“難道指望你一個女兒家?”周蓼擦了擦眼淚,“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你又能起什么作用?”
鳳棲和她的所想完全不一樣,但也知道不能說服周蓼。她只能想:誰說女兒家不堪指望?古來那么多立下豐功偉績的女子,又不是假的!我為什么不能成為她們中的一員,而非要把自己困死在這座孤城、這闋宮墻之內?
她心里更不服氣的是,她想著自己的親娘何瑟瑟,想著表姊何娉娉,覺得她們雖然身處泥淖,但又何嘗不比嫡母這樣的賢妻良母有勇氣和擔當?她周蓼憑什么看不起這些“等下之人”?
這倔強別扭的樣子落在周蓼眼中,她知道自己已經無法說服這個古怪的庶女了,心里自也失望,但也自然不肯向她服輸。
周蓼起身拂袖:“我與你無話可說!你就好好在這里反省吧!”
鳳棲聽見她甩門而去,對外面的宮人說:“院門鎖上!除了廚房里送茶飯外,誰都不許進出!”
又加了一句:“官家來也不行!什么時候解禁,聽我一個人吩咐!”
鳳棲氣得跺腳。
外頭果然已經雪霽了,但天上還有一層灰蒙蒙的云。月光朦朧地透過來,把蕭條的竹影映在窗紗上。
鳳棲在窗邊枯坐流淚了好久,宮人過來勸也勸不住。
但她終究還是冷靜了下來,尋思著明日無論如何要想法子:要么想法子給爹爹遞話,讓她把自己放出來,他畢竟是登了基的皇帝,只要肯在妻子面前硬氣一回,周蓼也不能不“夫唱婦隨”;要么趁送飯的當口溜出去,大不了行囊不要,多帶點金銀,只是機會太少,難度不小;要么干脆大發一場脾氣,大鬧一場,唬得宮人怕了,把門打開,自己再挨罰挨說,至少先能出門;若是實在被嚴管著無法出門,少不得只能向周蓼服軟,到時候至少寫張手書跟高云桐說一聲抱歉,只恨江南之行自己去不了,無法掌握吳王那里的動向,也很難幫助爹爹。
想到更漏里的小箭指向了三更,遠遠地聽見宮里的梆子聲枯燥地響起。
在外面伺候的宮人哈欠連天又不能不奉陪,好言勸道:“娘子睡罷,有什么事明天再想吧。”
鳳棲不理她,把包袱里的金銀拿出來塞在腰間褡褳里。
抹了一把眼淚,繼續枯坐在窗戶邊,手腳冰冷,卻寧愿這樣自虐,期待著若是爹爹知道愛女如此可憐,明天能雄起一回和母親吵上一架,放她出門……
半夜萬籟俱寂,她隱隱聽見宮里幾道大門被砸響,然后次第打開。
警惕往窗外一望,果然皇帝正寢福寧殿那里有些幽幽的橙黃色亮光。
下午時與周蓼的爭執頓時不重要了,鳳棲心懸著,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緊要的事,半夜三更敲開了承天門和垂拱門,打擾皇帝的睡眠。
不多會兒,她又聽見有人在敲她這座宮院的門扇,敲得很急。
宮人不高興地爬起身,在門邊問:“誰呀?怎么不看看是什么時辰了?!”
來人急急說:“奴知道是半夜的辰光,但官家發話發得急,哪個敢怠慢!”
聽說是來傳皇帝的話的,宮人趕緊把門打開。門口那宦官說話跟爆豆子似的,舌頭仿佛都在口腔里打架:“官家吩咐四娘子立刻去福寧殿,一點兒也不要耽誤!要緊!要緊!”
鳳棲本來就沒有就寢,衣衫還是齊整著的。聽得這話,立刻起身道:“好。我這就去。”
連小轎都顧不得坐,裙擺翻飛間已經疾速趕到了福寧殿。
皇帝的寢宮在側殿,里面早已點滿了燈燭,醒來伺候的宦官宮女不少,但均在殿外伺候,都是一臉緊張。
鳳棲進殿后,見父母都是寢衣外披件厚衣裳的打扮,顯見得是剛從熱被窩里起身。見她要下拜,鳳霈擺擺手:“不要多禮了,沒有時間多這些禮數!”
周蓼看了鳳棲裙擺一片亂褶,兩個耳墜還在耳垂邊飛擺,卻也沒有指摘她舉動不端莊,倒是面帶憂慮,說:“亭娘,出大事了!”
“怎么了?”
鳳霈已經胡須顫抖,要哭的模樣,嗓子里仿佛哽著,半晌只重復說了三遍“靺鞨……靺鞨……靺鞨他……”就咽塞住說不下去一般,手一把捂住了眼,好像在擋淚。
還是周蓼比他一個男人冷靜,接過話茬兒說:“鳳棲,你聽了不要怕。靺鞨冀王的急信剛剛由使者遞到京里。使者是半夜到的,硬是敲開了永泰門,又從望春門一路直抵宣德門,驚動值夜的禁軍,一定要把信件遞進來。”
“剛剛我們看過了。”她也躊躇了一下,“前半指責我們不肯按時供奉歲幣和犒軍金,是有背誓之嫌;后半又說……又說藏匿叛逃的和親公主,任用奸邪罪囚,意圖抵抗靺鞨‘王師’,問我們是何居心。”
前半段的指責一向有之,國書發過來傲慢地責難的都有,鳳霈一向是態度很好,堅決不給錢,已經習慣了;但猛然說“藏匿叛逃的和親公主”,又說“任用奸邪罪囚”,卻是直指了鳳棲和高云桐。
鳳棲當然也一驚非同小可,好半天才又問:“他是言之鑿鑿,還是看似鑿鑿,其實是試探?”
鳳霈把一封書信遞過去:“說不清,你自己看。”
鳳棲仔細看了一遍:是溫凌的字沒錯,而且寫得有些連筆、繚亂,看得出字里行間的憤怒。但他說到“罪囚”亦即高云桐能把一件件實例舉出來質問“何沿用此人,是何居心?”;而說到“和親公主”雖不肯說是“耳聞”卻不慎用了兩個虛詞。
鳳棲沉思了許久說:“他應該是從高云桐身上推論到了我,但并不確定。”
何娉娉知道她還活著,汴京宮中自然也有人知道,但話不至于傳出去。
她還能賭一賭何娉娉的人品。
鳳霈已經不再捂眼,但眼角的褶皺間閃著水光,他沉沉說:“溫凌攻打河北州郡,但未能破一城,今日來報,他不再攻城了,只是把兵力充足的城池團團圍住,以防背后偷襲,然后騎兵大隊直下,奔黃河三鎮而來。過三鎮,便是汴京。汴京……又要遭劫難了!”
鳳棲咽了一口唾沫,而后寬慰道:“汴京這次是做了準備的。”
鳳霈卻沒有這個信心,神色很頹然,半晌才又打起精神說:“我現在既然登上了這個位置,沒有后退的道理,只能與汴梁共存亡。”
又轉折道:“但是你太危險了。他到了汴梁城外,打聽宮內消息就能確切很多。這勃勃的恨意下來,若是汴梁再次不敵,只怕他不會輕饒你。”
鳳棲默然,心里又現出他的高大的身影,還有那黑漆漆的皮鞭,比他帶血的刀刃還讓她心里發憷。
鳳霈說:“趁他還沒有打過黃河,你趕緊離開汴梁,天涯海角,總有存身的地方。”
鳳棲“啊?”了一聲。
原是她先打算出宮、出京,沒想到卻變成這樣。
周蓼也看了她一眼,說:“危急之下,也顧不得禮教大防了。那高云桐聽說是個愷悌君子,又是江南人,你就跟他去吧,在江南小鎮上找一處地方存身,強過于陷于亂軍之中,受辱于蠻酋之手。”
第 162 章
事情陡然發生了這么大的變化, 鳳棲也有些無措。
少頃,她見鳳霈已經換上了常服,對妻女說:“我已經派人夤夜將樞密院幾位相公和戶部兵部幾位尚書傳進宮中, 預備汴京的防守, 這會兒去一下垂拱殿。亭卿離開汴京的行囊,你們一起商量著收拾一下。”
“大姊走不走?”鳳棲問。
大姊是她的嫡姐鳳楊,鳳霈當了傀儡皇帝之后, 她也僥幸跟著父親回來, 與丈夫團聚,亦不肯自承公主的冊封, 和母親一樣依然在家里做賢妻良母。
周蓼愣了愣, 說:“她夫君一大家子都在汴京,要都走動靜太大,瞞不住消息就會引起京城百姓慌亂;她一個人,想必是不肯走的。你的兩個小妹年紀也小,也只能跟在我身邊。”嘆了口氣,接著卻說:“也好,行為弗亂, 像我的女兒。”
鳳棲雖可惜大姊,但也曉得她與母親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一般。
“女兒覺得倒也不用特別擔憂。”她想了想問,“爹爹和母親準備留下來?溫凌這次直接越過各城池,直接往汴梁推進, 并不明智,難道是他還以為能夠重復上次攻破汴梁的過程?就不怕勤王之師從東西兩路夾攻他?”
周蓼看了她一眼說:“所以只叫你走。天涯海角隨便你去哪兒,等戰事安定了再回來。”
鳳棲有些明白了, 父母大概以為溫凌這樣魯莽地突然進犯過來,是因為得到了她沒死的消息, 所以兵臨城下問責。到時候如果不把人交出來,會讓人說皇帝自私因為不舍得女兒,而讓全城卷入戰事,萬一民意逼迫下來,鳳霈也不得不揮淚把女兒送入絕境。
鳳棲說:“所以,女兒也不一定往江南去?”
“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周蓼說,順手把她的衣領整理齊,“這樣的亂世,想平平安安地在父母身邊呆到平平安安地出嫁,原本最簡單的事也變成了最難的事。”
鳳棲說:“不會總是亂世的!”
接著又不服氣地說:“我也不會總是藏起來等著!”
周蓼說:“你安分些吧!”
說完,看著她倔強的小模樣似乎又陷入了沉思。
好一會兒,周蓼才又問鳳棲:“你確實篤信那個高云桐?”
鳳棲睫毛亂閃,不知母親是什么意思,因而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妥當。見母親毫不露破綻地看向她又問了一遍,鳳棲只能說:“他人品不錯,但是……”
“如今人品不錯也就夠了。”周蓼說,“人無完人,他原本是配不上你的,但現在他手里有兵,心里有丘壑,還有好些愿意為他說話、篤信他的朝臣,能夠有這樣一個人品不錯的男子著實保護著你,你也不能要求太多。”
鳳棲說:“他手里的兵……不過是些烏合之眾。”
她還沒敢說:他心中的丘壑,可不僅是為鳳氏的江山,而是為萬民的江山;他更不會為了她而做出喪失理智的事。
這既是他的優點,也是他的缺點理性大于感性,不是一個完美的愛人。
周蓼笑道:“烏合之眾就烏合之眾吧。我看原本朝廷的兵還不如這些烏合之眾。只是養兵要錢,打仗更要錢。他家資如何?”
鳳棲難看地笑了笑。
這個人一臉窮酸,想必母親并非看不出來。至于習慣的慳吝更是如此,分明是個窮措大。
果然,周蓼嘆口氣自己說:“原是江南廩生,估摸著最多是個薄有田產的小戶讀書人。”
她對鳳棲招招手說:“來,我給你件東西。”
鳳棲隨著周蓼到了夾屋里,窄小的一楹屋子,兩邊都是高櫥。周蓼在螺鈿髹漆的高櫥里找到一個角落,用鑰匙打開抽斗,在抽斗里又取了一把鑰匙。
“這是掌管的晉王府的家資。”周蓼把里面那串半舊的鑰匙遞過去,“你爹爹一介紈绔子弟不靠譜,家里來往錢賬都是我打理的。杞哥兒入東宮,他被你七伯召入汴梁之前,我預感這所謂的‘喜事’絕非順利的好事,所以晉陽的王府里看似搬空了,全家到了汴梁,其實最重要的資產我都還留在晉陽,沒有帶到京城來。”
見鳳棲木木地接過鑰匙,周蓼淡然笑道:“我們在京抗敵若是順利,也不用擔心身為國君的用度;若是不順利,遭遇里外夾擊、南北合攻,只怕我們也只有一條路可走對于我們這樣出不了汴梁的人而言,在晉陽藏多少地契、銀錢都是白搭,還不如給你,予那高云桐作為養兵之資。你呢,就當這是嫁妝罷,日后說話行事也可以在他面前硬氣些。”
鳳棲羞怯了一瞬,然后問:“大概有多少資產?”
周蓼說:“親王的食邑所得其實有限,但王府的田莊大概萬畝,各類鋪子、產業的收息這些年總有幾百萬貫,你看了就知道。”
見鳳棲咋舌,她笑道:“你放心,錢是干干凈凈的,不過,也不能任憑著你爹爹瞎糟蹋。”
最后又說:“你別看不起女子持家之道,就像朝廷打仗其實打的是錢一樣。只不過在我看來,存金山銀山,也得有命去花,所以”
周蓼沒有把“所以”之后的話說出來,而是很慎重地把鳳棲的手握成拳,讓那一串鑰匙硌著她的掌心。接著悄然在她耳邊,把存田契和銀錢的地方告訴了她。
天亮后不久,一臉疲憊的鳳霈從垂拱殿回到福寧殿。
母女倆趕緊迎上去,周蓼為他寬了外頭朝服,鳳棲端上來一盞茶。等鳳霈猛吸一口茶水后,便見是頹然坐在椅子上。
“怎么樣?”周蓼有些緊張地問。
鳳霈說:“驛路被破壞得厲害,遠處的消息還沒有到,磁州知府的消息已經傳過來,確如溫凌信中所說,一路不攻城、不掠地,上萬騎兵直直往汴梁進逼。真個是問罪的模樣。但經上次一役,河東河南各州郡也是怕靺鞨的,大多還在觀望,似乎也沒有突圍支援汴京的意思。”
他嘆了口氣:“無論如何,趕緊讓亭卿離京,不能落人話柄,更不能弄到溫凌掌握了實據,到城下威脅的地步。”
周蓼說:“我已經和亭娘說過了。她也答應。為了保險起見,大王叫高云桐再次進宮吧。”
鳳霈意識到妻子的意思,而做父親的,始終覺得不舍女兒,始終覺得誰都配不上自己的女兒,所以剛剛還語速極快,現在突然默然了,半日才“嗯”了一聲。
而昨天半夜三更御道上馬匹奔馳,一般人不一定注意,在軍營呆了一年多的高云桐被驚醒后敏感地意識到這是在往宮中遞送的要緊的信函。
軍情信息有多重要自不待言,他頓時也擔憂起來,后半夜幾乎沒睡。
上午宮中果然派人來找他。到皇帝的密閣中,鳳霈先來了一句:“溫凌知道你了。”
高云桐說:“小人組織隊伍在河北抗擊靺鞨,名號或許外傳,也不算奇怪。”
鳳霈說:“但溫凌因此推論亭卿也還在世,寫信逼問。唉……”
高云桐問:“他是發國書還是私人的函件?”
“是私人的函件。”鳳霈撫膝說,“但是亭卿隨我住在宮里,這么大一個活人,若是存了心打聽,是瞞不住的。瞞不住他,若是拿這一條來問責,就很難保住亭卿了。”
高云桐當然立刻就明白了。
在所有人看來,前一位官家的妻妾、侄女們被靺鞨擄去受辱,再加送一個侄女已經算不得事兒了;若是送一個女人去就能解國家厄難,那是多么劃算的事,畢竟,已經有多少女人受難了,再增加一個人的死活,也不過增加一個數字而已。
他說:“是私函,還好。小人推測,溫凌所知應該不確,所以不愿意這事公之于天下。但‘申生在內而危,重耳在外而安’,四郡主還是秘密送離汴梁比較安全。”
他想自告奮勇一下,但又自慚形穢,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所以嚅囁了一下沒有主動開口。
鳳霈看他的表情雖然不嫻于國務,但自來在花柳之地看多了真情假意,他看得出面前這個男子每提到鳳棲就有羞怯之意。
他便主動說:“我想讓亭卿跟著你走。”
高云桐的眸中頓時一亮,而后耳根發紅,說:“只要……大王放心。”
鳳霈正想笑著說“我放心”,兩人突然聽見側里暗間傳來周蓼的聲音:“不錯,我是不放心。”
而后設計成屏風狀的小門打開,周蓼出來,步履端莊,雙目直直地盯著高云桐,看得他不僅耳根通紅,而且背上汗出。
周蓼走到鳳霈身邊,盈盈地叉手道了萬福,而后又坐到鳳霈身邊,逼視著高云桐說:“這真真是把小女完全托付給高公子了。亂世女兒命如飄萍,之前她和親靺鞨,雖然也叫人憂心,但好歹是明媒正娶;如今卻如私奔一樣,我做母親的豈能不擔心?”
“那……”
不等高云桐說什么來給她寬心,周蓼自己已經開口搶奪了話鋒:“我生于儒士之家,不信怪力亂神,不信歃血起誓,說實話,也不太信那些口頭承諾。四娘跟了你,就該有名分,你愿意不愿意?”
這來得太突然,高云桐只有瞠目結舌的份兒,張口結舌還沒說出話來,他這位準丈母娘已經疾言厲色起來:“如果不愿意就算了,也沒有人敢逼你。”
“不不,只是小人身份低微……”
“如果是客氣話就不必再說了,時間不允許啊。”周蓼說話雷厲風行,“你要是愿意,寫個八字庚帖來。”
準備工作早就做好了,不等高云桐說愿意不愿意,周蓼已然遞過去一份精致的庚帖:硬面黃絹,內里朱紅龍鳳暗花箋,端端正正在女方“坤造”的位置上寫了鳳棲的大名和八字。
皇帝密閣有書案。
高云桐木偶一樣跟著周蓼的抬腕示意,到了案邊。
耳畔只聞自己的心跳,千萬種滋味一瞬間涌上來,細細品味卻是甜味居多,舌尖齒縫隱隱都是甜味。
他凝神靜氣,在庚帖的“乾造”一欄里,工工整整地書寫了自己的姓名、八字和家中三代姓名。而后瞥眼便見鳳棲的大名正比肩于他的大名之左,那種不可思議的茫然感又升騰起來,握著筆不覺一滴墨滴在他的八字旁邊。
周蓼見他有些慌的模樣,安撫道:“不急,不急,沒事,沒事。如今只能因陋就簡,也無洞房花燭,也無六禮喜宴,但也算給你們倆正了名分。百歲有涯,我們做父母的祝福你們一帆風順,白頭到老。”
突兀間又加了一句:“不過現在非常時期,不要忙著有孩子。”
高云桐紅著臉點點頭,語無倫次說:“不會,不會……我們還有要事要忙,顧不得這件。”
鳳棲在屏風后,捂著自己滾熱的臉,心里罵他:不會說話你就別說!不說話又沒人當你是啞巴!
第 163 章
生怕引起百姓恐慌, 鳳棲的行李收拾得少之又少,趁著汴梁還無人知曉河北即將發生的戰事,城門依然白天大敞, 她用風帽裹著頭, 只露出一雙眼睛,與高云桐一道騎馬出了汴梁。
天雖然晴了,但地上還鋪著一層殘雪, 路面看起來一塊黑、一塊白, 很是斑駁。風吹在驛道兩旁的楊樹上,“沙沙”聲格外響。這樣的冬日里, 馬上騎行半天就凍得夠嗆。
高云桐一直勒著馬, 不斷地觀察著鳳棲。
鳳棲給他回望得不耐煩了,問:“你老看我干嘛?”
“你冷不冷?”
“還行。”鳳棲用力握了握韁繩,雖然手冷得發疼,但還有力氣握韁。她也不愿意給高云桐小瞧,不肯把自己的嬌氣展現出來。
高云桐手搭涼棚望了望遠處:“過了這段官道,有一處大驛站,今日第一段路, 咱們少走一點吧。”
“不耽誤事么?”
“不耽誤。”
鳳棲聽他這么說,便矜持地點了點頭。
太陽偏西的時候,天色還很亮,他們已經來到了一座驛站。高云桐先下馬, 向驛丞出示了朝廷發行的“驛券”有這東西,代表公家出行,驛站里管飯、管茶, 還管住宿、喂馬,照顧得很周到。
“我有家眷, 要僻靜些的屋子,不要人打擾。”他挺著胸脯說,等驛丞答應下來,吩咐驛卒安排的時候,他又回過頭,撓撓頭對著鳳棲笑,好像用笑容征詢她滿意不滿意。
鳳棲看他這傻樣,板著臉一言不發,等拿著鑰匙的驛卒來了,才對外面努努嘴。
男人責無旁貸,顛顛兒地去外面馬背上把行李鋪蓋等都拿了下來,肩上扛著,背上背著,手里拎著,尚能健步如飛。
鳳棲便空著手,搖搖地跟著他往里間住屋去。
官驛條件不錯,但和王府與皇宮都沒辦法比。鳳棲看了看里外兩進的小屋子,半舊的陳設,看了半天但沒說什么。
高云桐已經哼哧哼哧在鋪床了,動作利索;鋪完床又擰了抹布把到處擦了一遍,對鳳棲努努嘴:“椅子擦了兩遍,干凈了,可以坐了。”
鳳棲大大咧咧坐下來,看他忙到東忙到西,終于問:“我能做點什么呢?”
高云桐抬臉笑道:“你要不嫌冷,就坐著歇歇吧,今天騎了半天馬,估計把你累壞了吧?”
“我不累。”鳳棲一點都不愿意讓他瞧扁了,起身說,“連續行軍我也能受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們兩個人以往相處的時日短暫,但幾乎都是在路上奔波中度過,每日馬背上奔波一整個白天,晚上狼吞虎咽隨便吃點什么,就支起帳篷沉酣入睡,天一亮再起身奔波。
她日常嬌氣歸嬌氣,但到了該當吃苦的時候不怕吃苦。
高云桐看她那不服氣的小模樣,笑著說:“那行,你把被窩鋪好,咱們吃完晚飯就早點休息冬日里冷,燃著火盆用處也不大,還是床上暖和。”
“呸。”鳳棲啐了他一口,小腰一扭,到床邊鋪被子了。
高云桐在后面看她,一條腿在床下踩著,一條腿跪在床沿,而那腰肢隨著手的動作挪到左挪到右,百褶裙子里宛如春波起伏一般,看得他喉嚨發干。
這也叫人太難克制了!
高云桐落荒而逃,丟下一句“我去看看晚上吃什么”。
他回來時,鳳棲已經凈了手,穿著家常的夾棉褙子,坐在那兒等他。
“晚餐不錯,有肉有魚,蔬菜和米飯管飽。”他說,把提盒中一個個盤盞都擺了出來。
鳳棲一看,皺眉說:“不是羊肉,是豬肉嘛!”
彼時羊肉為貴,而豬肉不上臺盤。
高云桐笑嘻嘻說:“豬肉其實好吃的。東坡居士不是說它:‘貴人不肯吃,貧人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這家驛站的廚子醬料用得不錯,火候也放足了,我一進廚房就聞到香味了!不信你嘗嘗。”
他應該是真餓了,盛了一碗米飯就開始狼吞虎咽。
冷不防一塊豬肉被丟進他碗里,他本能地客氣:“你不用給我夾菜,我自己來。”
鳳棲說:“這塊上有好多肥肉我不吃肥豬肉。”
高云桐看看碗里的肥肉,自己嚼著吃了。轉眼看鳳棲又夾了一塊肉但五花肉浸在湯汁里,看著像瘦的,搛起來下面就帶著一大團肥。
鳳棲嘆了口氣,大概不好意思再把肉丟給他,于是打算丟在桌上。
他趕緊喊:“別浪費!給我!”
鳳棲猶豫了幾秒,把肉又丟進他碗里。
他吃完說:“其實豬肉中的上品就是這種四分瘦六分肥的五花肉,既有嚼勁,又有脂油香氣,肥肉的部分入口即化,一點不膩,吃了還長力氣。”
“吃了長肉吧。”鳳棲嫌棄地看著肥肉,托腮說,“我今天倒是想口肉吃,但是這樣肥的實在咽不下去……”
他出主意說:“那你把上面那團瘦肉咬掉,肥的給我,我愛吃。”
“啊?”
高云桐笑道:“怎么了,我又不嫌棄你。”
鳳棲真的就把碗里的豬肉瘦的咬掉,肥的丟他碗里。他也真的搗碎肥肉、澆上肉汁拌米飯,唏哩呼嚕吃得好香。
一頓吃完,他像是熟悉了,說:“你收拾碗盞,我去打熱水,洗漱洗漱早些睡,明天不能睡懶覺。”
得,兩個人都干活,鳳棲這樣的嬌娘子也沒有被偏寵的特例。
不過她心里反而舒服,于是很快收拾了碗盞提盒,又把桌子抹凈了。
熱水調好,擦手洗臉,然后男人自顧自脫了鞋襪洗腳,順手還把襪子搓了。
接著看過來,見她沒動,問:“這……要我幫你嗎?”
鳳棲臉一紅,端了水盆到屏風后面:“你呆外面,不許進來!”
身上已經熱乎乎的,臉也開始熱乎乎的。
鳳棲好半天洗完,把用過的水端出去潑掉。
他果然乖乖地在屏風外呆著,大概等了很久很無聊,赤著腳盤膝坐著,正在讀他那本《李衛公問對》,嘴里叼著一支筆,看得入神時會激動得拍拍腿,然后趕緊抽出筆批注。
見鳳棲出來,他放下書與筆笑道:“好家伙,我都讀了兩章書了!”
起身趿拉著鞋,到屏風后面張望了一下,又探出頭問鳳棲:“你鋪了兩個被窩啊?”
鳳棲在一臉紅暈中斜乜了他一眼:“一天累死了,好好睡覺當然是兩個被窩舒服!”
他沒說什么,抿著嘴微微地笑,臉頰上的兩個月牙酒窩,讓她總想伸手戳一下。
“那就好好睡吧。”他脫掉外頭大衣裳,露出里面的絲綿襖。
鳳棲說:“還是軍營里發的那件啊,都舊成這樣了。”
高云桐說:“絲綿的不耐洗,洗幾次就板結了,不過還能穿,結實得很。”
鳳棲說:“等有空,拆開把絲綿重新抖松,就又暖和了。”
他眼睛里閃著光,看著她淺淺地“嗯”了一聲,垂頭小心地把絲綿襖脫下,幾下疊好放在枕邊。然后一抬頭見她正盯著在看,問:“你看什么呀?”
“你不能看?”
“能看。”他這次笑得牙齒都露出來,頰邊的月牙兒被擠成細細彎彎的模樣,“隨便看。”
脫了中衣,就自己按了按自己的肌肉,笑道:“做了一年多的軍,已經一點不文弱了。”
鳳棲打量他幾眼,說:“把眼兒閉上。”
“為什么?”
“我脫衣服不許人看。”
其實都有過肌膚之親了,哪兒還沒看過!
但是女孩子嬌羞,高云桐順從地閉上眼睛,鉆進被窩里。
他聽見她厚繒褙子的里子摩擦緞面襦衫的聲音,又聽見緞面襦衫與薄綢內衫摩擦的沙沙聲,心開始有點癢,但說到了得做到,于是克制著眼皮睜開的沖動,只把呼吸放得深長,能感覺到她身上的淡香慢慢地靠近了。
她的被窩鋪在里面,所以得從他的被窩上跨過去。驛站的臥榻簡陋,上面搭帳子的床架設計得低矮,她只能矮著身子過去,稍微一個不平衡,情急間伸手撐在他胸膛上。
他被壓得哼了一聲,眼皮子一直在顫動,問:“怎么了。”
鳳棲先厲聲說:“不許睜眼。”
看他果然深吸一口氣克制住了,又覺得好奇,俯低身子說:“我被你的腿絆到了,你是不是故意的?”
能感覺到她的呼吸噴在下巴上,雞舌香茶漱口水的清芬氣息隨著溫熱的感覺一道撲過來。
高云桐說:“我的腿好好放著沒動。我怎么覺得你壓在我身上不停地與我說話,才是故意的?”
“呸。我知道你不是柳下惠。”她笑嘻嘻說完,伸腿鉆進了自己的被窩里,又警告了他一遍,“明兒還得趕路,今晚安分睡吧。”
高云桐說:“你沒吹滅燈燭吧?”
嘆口氣:“唉,到底是大家千金,估摸著以往從沒自己吹滅燈燭的習慣?”
說:“我這可不能不睜眼了,不能摸瞎去吹燈。”
鳳棲把自己的被子肩頭處掖好,說:“去吧。”
燈吹滅了,外頭朦朧的月光透過簡易的竹編屏風,又透過紗帳,只給床上帶來一點點微光。
不過鳳棲的眼睛很快適應了這一點微光,而且能看見高云桐揭開帳子爬上床,學著她剛剛的模樣,手撐在她枕邊,從上面凝視下來。
鳳棲瞪著他問:“你干嘛?”
高云桐問:“求教來了。你說,你父母讓我把庚帖填了,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倆是有‘父母之命’的夫妻了?”
鳳棲繼續警覺地瞪著他:“我也不知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高云桐面頰背光,下頜線和鼻梁被薄薄的月光勾勒著,他支頤側臥在她枕邊,問:“是的話,我們同床共枕就是合乎禮法的咯?”
那原來不合禮法,你也沒堅拒不睡啊!
鳳棲對他的虛偽嗤之以鼻:“合禮法,我今日也累壞了,你既然自稱君子,總不會做強人所難的事吧?”
高云桐支頤的手也放平了,像只撒嬌的貓一樣,只以手背支撐著下巴,涎著臉說:“想親親你算不算強人所難?”
第 164 章
“算!”鳳棲說完, 拉起被子蓋住自己的臉。
高云桐隱隱聽見被窩里她的輕笑聲。
他的膽子就大起來,可嘴上說:“哦,好吧。那我就不強人所難了。”
鳳棲悶在厚厚的被子里等了一會兒, 他真是個不解風情的書呆子!居然聽見他輕輕地打起鼾來。
鳳棲又憋了一會兒, 氣哼哼又無處說,只能自己把悶著頭的被子拉開。
剛一扭頭,就被裝睡的那位捧住臉蛋, 笑道:“看樣子好像生氣了。”
鳳棲心里一松, 故意道:“黑燈瞎火的,你能看見什么?”
他的手指輕輕地在她臉頰上撫動, 他的指腹和掌根都有薄繭, 鳳棲能感覺自己嫩嫩的皮膚被他的手指輕輕刮擦著,動作越來越柔,她心里不由一陣異樣的興奮。
然而臉上依然要繃住,又說:“你別想詐我。”
高云桐說:“你沒笑時,下頜是繃著的;要是笑了,顴骨那里的肉肉會圓嘟嘟的。”
鳳棲不由就聽笑了,而他也立刻說:“對, 就是這樣。”
他大概也很動心,嘴唇湊過來。
鳳棲伸手指在他嘴唇上一按,雖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能估猜他臉上蜜意的笑一定僵住了。
鳳棲說:“剛剛還很君子的模樣, 現在就撇過禮法不談了?”
他沒有答話,感覺不出有沒有生氣。
鳳棲撤開手指,輕輕勾勒他的下唇線, 然后飛快地在他唇上親了一下。
高云桐連同被子,一把把她的腰攬在懷里, 兩個人頓時躺在了一個枕頭上。
高云桐靠她極近,沉沉說:“我以為你嚴于律人,更應當嚴于律己呢。”
鳳棲笑道:“你是君子,我又不是。”
“你就總是這么蠻橫霸道么?”
鳳棲莫名覺得“霸道”這個詞用在自己身上好像不太合適,但又一時想不出換什么辭藻來辯駁他。最后只能笑道:“我從來沒有聽人把這個字眼用在女子身上。”
“嗯,都談女子要溫柔順從,男子倒不妨霸道。好像人人都吃這一套,你卻偏生要逆轉來。”他點評著鳳棲的古怪脾性,等她說“那怎么樣?”時,立刻接上話茬:“不怎么樣。說實話,我也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愛作的小娘子,覺得不給你三分顏色看看,你大概打算要往我脖子上騎了。”
他口中威脅,但畢竟不是溫凌,即便是動作似乎用力了許多,也不過是把她緊緊抱在懷里,覺出她胸膛起伏但不掙扎,就試探著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再然后就得寸進尺開始吻她,一點點輕輕地吻,再漸漸開始有力,最后唇舌纏綿,深入底里,兩個人都呼吸不繼時才不得不分開。
鳳棲眼前迷蒙,有種似想睡又似勃勃興奮的感覺。但理智永遠不曾離開她的大腦,她仍然是用手摸了摸他的臉頰,摸到他下頜上的小胡茬,接著拇指摸到了他的酒窩,于是反復摩挲了幾下,確認他確實在笑。
他確實在笑,而且是那種得意揚揚的笑。
鳳棲便知道他是在應和她的“作”,試探她此刻的心態驕傲的貓咪看起來喜歡時不時亮一亮爪子和牙齒,但其實更喜歡在安心放心的情況下享受他的有力的掌控。
她尚有些不服,在他懷里掙扎般輾轉了幾下,道:“你便待如何?”
他聲音里不帶謔笑,很正經似的說:“我只問你,今日騎了一天馬趕路,累不累?”
“當然累。”
他說:“我也怕你累,所以當秉持君子之道。但是你可別再扭了,再扭我就顧不得了。”
“顧不得什么?”鳳棲傻乎乎問完,然后自己明白過來,氣呼呼把他一推,“明明就不是個好人,可千萬別往自己臉上貼金。”
掙開他的懷抱,翻身朝天睡。
說不出來,似乎有點生氣,又似乎并不是生氣。但這段日子腦子里的事情太多了,身體雖然很累,仍然忍不住胡思亂想。
耳畔,已經聽見高云桐勻凈的呼吸聲,這小賊居然毫無負擔,這么快就能入睡了。鳳棲心里有些不服氣,翻了個身,一會兒又翻了個身,一會兒又反側幾下,故意碰著他,要攪擾他的睡眠。
高云桐在夢中輕輕哼哼著,迷蒙間問:“怎么了,睡不著么?”
鳳棲不理他,等他呼吸又勻凈了,又翻身面對著他,隱隱微光中,看見他長長彎彎的睫毛垂蓋著眼瞼,惡作劇地伸手拔了一下。
這一下果然把人吵醒了。他半睜著眼睛,睫毛顫動的樣子像個孩子。
又問她:“怎么了?”
鳳棲說:“我擇床。”
他的胳膊從被子里探出來,輕輕地拍拍她。
“這是干嘛?”
他說:“我小時候睡不著,我娘就這樣拍著我睡。”
鳳棲從小睡不著就是睜著眼望床頂的承塵。
親娘對她冷淡,服侍她的奶娘婆子雖然多,但只是伺候到位,掖被子、放帳子、焚安息香、放置暖手爐……可不會關注她睡得好不好,有沒有被光線和聲音驚醒,有沒有心事重重,更不會親昵地拍著她入睡。
她很不習慣,說:“我可更睡不著了。”
他的胳膊鉆回他自己的被窩,少頃那手又從他的被窩中鉆到鳳棲被窩中。
鳳棲警覺:“你手過來干嘛?”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摩挲了幾下,柔聲說:“我握著你的手睡,你就不會覺得這是陌生地方,就不會擇床了。”
鳳棲頗為無語:難道他對于她不是陌生人?怎么就能消除她的陌生感了?
他的手倒是很舒服,很大很厚,可以把她的手整個包住,指腹上有薄繭,但掌心很柔軟有力,隱隱還能感覺到他手腕處的脈搏,持續搏動著,節奏感分明。
這種無法言表的安全感,讓鳳棲突然開始感覺困倦。隨著聽著他舒緩的呼吸聲,看著他的睫毛、鼻子和嘴唇,鳳棲的眼睛就漸漸閉上了。
第二天早晨,她醒過來還是很困。
外面天好像已經亮了,帳子也被他掛起了半邊,透過屏風可以聞到早餐炊餅和豆粥的香氣。
鳳棲支起身子,又怠懶起床。拖延了一會兒,聽見門響,接著看見他穿一身短衫,腰里扎著寬皮帶,頭發上好像還微微冒著熱氣。
“小懶鬼,還在睡?”高云桐笑道。
鳳棲揉揉眼睛:“什么時辰了?”
“太陽曬屁股了。”
“呸,真粗魯。”她罵他,又問,“你干嘛去了?”
高云桐說:“在軍營里這一年已經習慣了,早晨不操練操練就渾身難受得慌。剛剛去活動了半個時辰。”
鳳棲慵慵起身,披了褙子,挽了頭發,慵慵洗漱,然后隨便吃了幾口豆粥。
他解了衣服,把身上的汗擦了,然后也是重新挽發更衣,坐下來吃早餐,把她剩下的全吃了。
“別浪費。”他邊吃邊說,“雖則朝廷供給驛站一直優厚,但事實上現在軍費耗資巨大,南邊漕運又故意卡扣,如果靺鞨軍隊推進,很有可能又要圍城抗守,到時候每一粒糧食都是珍貴的,一個炊餅可能就是一條人命。”
鳳棲說:“朝廷原有南邊諸州郡的漕運糧,現在吳王扯起反旗,是不是會卡京城的脖子?那也太不厚道了!哪怕內斗呢,國家難道不是一體的?這時候抗擊外虜難道不該是一致的?”
她說起吳王自然從無好辭色。
高云桐只是默默然,不加以評價。
鳳棲不由冷笑道:“我以為你有大局觀呢!”
高云桐說:“那你以為我一路往南邊看什么?看看吳王這個人長什么樣、長得好看不好看么?”
她這才不說話了。
高云桐說:“溫凌此次打著平叛的旗號攻襲過來,戰術上是十分冒險的。只要曹將軍守好晉地,太行八陘里我們占了六處要塞,隨時可以支援;只要你爹爹肯率領軍民守好汴梁,只要不像‘北狩’那位官家一樣昏招頻出,汴梁城固守一年半載都沒有問題而溫凌能困汴梁一年半載?大梁犯了一次傻,還犯第二次?”
他把最后一塊炊餅嚼完,指了指墻角他操練的一堆東西:“上一回從溫凌眼皮子底下逃脫,雖則驚險,我也頗得啟示。”
“鐵浮圖重甲騎兵,看似刀槍不入,好似無解,其實重甲也是有弱點的:第一,馬蹄沒有防護,是重甲騎兵的弱項;第二,馬匹畢竟還是牲畜,它怕我們的火器;第三,鐵浮圖不怕刀槍箭鏃,但是經不起錘擊。”
鳳棲望過去,墻角有一對金瓜錘,擂缽大小的錘頭,兩尺長的錘柄;另有鐵鏈系著的流星錘,錘頭上帶著刺鉤。
高云桐介紹說:“這兩樣我自己也在練著用,畢竟各朝各代練兵,沒有用這玩意的;還需配合長槊長矛,可以抗騎兵的沖鋒;另有彎鐮一樣的長刃樸刀,用來剁馬腿;還有各種火器不能都帶在路上,別給當叛匪抓起來。”
他說得自顧自笑起來,臉上兩個小月牙里盛滿了自信。
而鳳棲也突然間明白他給她的安全感從何而來,剛剛那些火氣,抽絲般變少了。
她說:“你想的真是不錯。想來,新造這么多武器、火器,都是武庫里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所以你也需要富庶的江南協同沒有錢,打勝仗只是空想。”
她暗暗地想:母親悄悄存在晉陽的錢,不知道能派多大的用場?
又想:但凡提到錢財,還是要多長個心眼,古話說“財不露白”誠不我欺。
高云桐欣慰笑道:“不愧是晉王郡主。奔波要錢,確實丟人,但汴梁國庫虧空太大,只能出來打抽豐。若吳王能考量大局,協同抗敵,自然……”
他想到鳳棲的父親,后半句話咽了下去,小心地看了她一眼。
鳳棲好半天才說:“你別忘了,汴梁那是我爹爹!”
“必能兩全。”
鳳棲報之以一聲冷哼。
她好奇似的過去掂了掂鐵質的金瓜錘,重到僅僅能兩只手勉強提起,完全掄不動,而后“哎喲”一聲,扭頭時淚花已然在眼睛里閃動:“嘉樹,我的手腕好像扭到了……”
第 165 章
高云桐頓時又好氣又好笑:“你拿重物之前怎么不試一試勁道呢?貿然就拎起來甩著玩?”
幾步上前查看鳳棲的手腕看起來白皙如常、并無異樣, 但她另一只手托著腕子,好像已經不能動了,眼睛里還閃著淚光, 實在不像是騙人。
他只能忍不住刀子嘴一下:“平日看你挺聰明的, 原來也有笨的時候……”
“你走開!”她果然生氣了,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然后自己“哎喲”又叫了一聲, 一扭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哭鼻子去了。
他們一路是騎馬來的, 手受傷就拎不了韁繩了。要雇車不是一時半會能雇到走長途人家也要看看天氣,說不定還拿喬多要一緡半緡的。
高云桐撓撓耳朵, 終于說:“在驛站再住一天吧。”
鳳棲翻他一個白眼:“是呢, 驛站又不收旅費……”
他只有嘆一口氣,拿了本書到一邊讀了。
鳳棲在一旁默默地看他,他讀書很專注,筆咬在嘴里,時不時要批注,而且渾然忘記了身邊還有個美人正盯著他。
鳳棲終于忍不住說:“喂,我口渴了。”
高云桐戀戀不舍地放下手中的書, 起身給她倒了一杯水。
鳳棲用左手端杯喝水,喝了一口皺眉道:“這里的水有股鹽堿味。”
他詫異道:“不會啊。”
“原來你會說話。”
“我……”高云桐明白她原來是找茬埋怨他,只好又笑笑,“是不是冷落你了?你想說什么, 我陪你聊天就是了。”
鳳棲說:“不必了,看你這么忙,不好意思打擾。但我一個人確實好悶, 我要到院子外走走。”
朝廷的驛站還是安全的,高云桐道:“那你小心些, 遇到情況不對就大聲叫,我能聽見;別出大門,防著有壞心眼的人覬覦你。”
鳳棲在他幫助下披上斗篷,領口的系帶被他仔細打了個小蝴蝶結。她看他似有話,卻又沒說,她也沉得住氣,托著右腕到外面去了。
居住的小院子里轉了兩圈,又跨出院門,進來時她一路在認地方,現在熟門熟路到了驛丞處置事務的地方,敲敲門道:“我需要遞鋪發件到汴梁。”
驛丞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您是……那位高官人的家眷?”
把她讓進門,又問了一句:“是……要發家書么?”
鳳棲昂然站在他面前,從腰間摘下一塊玉牌:“我是宮中女官,密奏稟報官家。”
驛丞嚇了一跳,起身上前,仔細察看了那塊玉牌,態度愈發客氣起來:“是是!那請問密奏在哪里?小人這里可以發四百里‘急腳遞’,一路直達京城。”
鳳棲說:“紙筆給我,我現寫。”
驛丞有些捉摸不透面前這女子的身份,但也不敢怠慢,再次悄悄瞟了一眼她那塊玉牌,確定并未發現異常,于是讓出了自己的桌案,指明了紙筆,轉身不敢偷看。
屋里暖和,斗篷礙事,鳳棲解開斗篷放在一邊,右手提筆,思忖了片刻,把高云桐告訴她的這些話簡要寫給了父親鳳霈。
最后亦提醒父親:布置汴京防務力求穩妥,與曹錚的消息不能斷絕。汴京宛如孤島,消息并不通暢,河東河北的義軍情況還需進一步了解。
忖了忖,又提筆隱晦地寫:吳王不得不防,朝廷派遣的斥候不僅要往北,還要往南,必要時先發制人。
她把密奏封好口,放進專門的密奏匣子,又放進銜珠簪上的一顆珍珠,才把匣子貼上封條,火漆封好。
簡潔說道:“四百里急腳遞,直送垂拱門,交內侍入福寧殿。”
這一路都是皇帝處政最私密要緊的地方,那驛丞越發緊張,不由就彎腰聳肩,毫不敢怠慢地應了聲“得令!”
“我來你這兒寫密奏的事,你爛在肚子里,誰都不許說。”
“是!”
鳳棲處置好事情,慢悠悠又到了外面,在院子里繼續轉了兩圈,庭樹俱是空蕩蕩的枝條,檐頭殘雪淡淡映射著稀薄的陽光,偶爾有兩只寒鴉飛下來,其聲嘔啞難聽。
鳳棲不覺間有些恍惚。一路艱辛到現在,卻依然不能不操心勞力,不免覺得前景茫然。
突然誰觸了她肩膀一下,她一個哆嗦,猛地回頭,卻是個熟悉的面孔。
鳳棲嗔怪道:“你怎么悄然無聲的,嚇死我了。”
高云桐捏了捏她的肩膀:“你不冷么?”
鳳棲這才突然意識到她的斗篷還丟在驛丞的廳屋了,心里暗道“糟糕”,想必是給爹爹的密奏寫好,情緒上激蕩,一時竟忘了寒冷。
她支吾道:“哦,不太冷。這會兒陽光還可以。”
他抬頭看了看天空,慘白的日光從薄薄云層間投下來。
他說:“還是不能著涼,這西北風吹了容易生病。”
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背上。
驛站遞鋪的鳴鈴響起,馬蹄聲隨著鈴聲遠去。
鳳棲心里略松,乖順地隨著他往屋子里走。
她坐在椅子上。看著高云桐忙里忙外地把火盆生得更旺,又給她端來一杯熱茶:“放了兩塊韻姜糖,聊作姜湯了。女孩子還是要保暖些。”
“我不冷。”鳳棲捧著杯子,聞到淡淡的糖姜的辛辣味和蜜香味,情不自禁呷了一口。
高云桐坐在她對面,兩手十指交叉著,凝然望著她,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好一會兒才說:“寒氣會侵襲體內的,女兒家尤其不能沾染寒氣,我將來還指望你替我們老高家傳宗接代呢!”
說完,臉上那一對酒窩又露出來,比她還害臊地微微臉紅了。
鳳棲嘴唇動了動,想啐他,又沒發聲,埋頭又呷了一口姜茶。
等她再次露出以往那種傲慢嬌氣的表情時,高云桐說:“何娉娉在靺鞨,是溫凌的寵姬,但心還在故土。”
鳳棲掩飾情緒而垂眸,淡然道:“哦,我曉得。”
但心里想:你倒又什么都知道了?
有那么一絲妒意。
嘴上不由道:“可惜我哥哥,對她付了一腔真情。”
高云桐沒有順著她的意思往下,看了她一眼就說:“想必你爹爹的意思,是拿何娉娉李代桃僵。但如今我們又好多消息是從她那邊得來的。”
鳳棲垂下的眸子又銳利地抬起來。
他的眸子也很銳利,微微一笑,從腰囊里掏出一團絹紙:“你要不要看看?”
“我?”鳳棲一頭疑惑著,一頭不由自主接過了絹紙。
何娉娉的字她不太熟悉,只見是一筆簪花小楷,但語意是她的,別的人裝不出來。她寥寥數語,談到溫凌與幹不思的內斗,談到朝中以逝去的劉令植為首的漢臣已經不得重用,還談到溫凌急于立功的心態。
鳳棲仔仔細細看了三遍,然后把絹紙遞回去:“要是有些軍情就好了。”
高云桐說:“她只是個姬妾,軍情她打聽不到。但這些情況,也很重要。實話告訴你,軍情,我那里也有一條路子,有時候能傳出非常要緊可靠的消息。”
鳳棲終于意識到他別有用意,不由打量起他的神色來,而高云桐很坦然,一直淡笑,那雙目光如飛梭的眸子毫無怯懦地回應著她的打量。
鳳棲起身說:“你果然厲害!”
不再看他,卻急急往里間走。
不出所料,她看見她的斗篷,整整齊齊疊好了,正放在熏籠上。
鳳棲心里一餒,雙手把斗篷捧起來。
高云桐亦跟進來,問:“你的手不疼了吧?”
鳳棲右手一抖,半日才說:“好多了。”
高云桐說:“你的斗篷上有點松煙味,大概是劣質墨錠,我尋思你素來討厭這種難聞的氣味,我又沒有隨身帶熏香,也不好翻你的包袱,突然想到驛站里有供應柑橘,所以就自說自話用柑橘皮為你熏衣。氣味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
鳳棲鼻子靈敏,其實剛剛就聞到了清芬的柑橘香。
她此刻幾乎要把臉埋在衣服里,好半天悶悶地“嗯”了一聲。柑橘的味道吸入肺里,她又是頓然心酸。
突然,她被高云桐從背后抱住了,他在她耳邊嘆息,好半天才說:“我知道,這樣的時日,要讓人相信很難……卿卿,你試探我,我不會生氣的,你細心會自保,對于我是極好的事;同時,我能告訴你的也不會瞞你,你信不信我,可以自己分析后再決定,我樂意等候。
“我很快會回到刀尖上舐血的生活里,但我不會害怕,我知道國家經此一恥,雖然很多東西分崩離析了,但也有很多東西會變得更加堅毅強大。此前的‘治世’,大家醉生夢死、忘戰而危;如今的亂世,卻會出現真正的英雄。卿卿,我們一起,做這世間的英雄,有太多事等著我們。”
他的聲音漸漸變得熱血,他“怦怦”地心跳聲從她背后傳來,叫人不由就安心了,也不由就愧疚了。
鳳棲終于哽咽道:“我……我不能不小心。我的父母家人……我擔心的一切……”
“我知道!我知道!”他抱得更緊,心疼地從身后吻了吻她的臉頰,“多一分心眼不是壞事,我也不怕!我問心無愧!我唯只希望,你不要自苦,我不知道怎樣能讓你完全地信任我,我也不喜歡說那些空泛的誓言,所以我只能說,你看我的一切,我愿意你看著,我對你不設防。”
鳳棲淚如雨下,轉身抱住了他的脖子。
第 166 章
高云桐被鳳棲猛烈的動作撞得趔趄了一下, 果然是毫不設防,一點力氣都沒用上。
懷里那個小姑娘哭得抽抽噎噎的,他只能輕輕拍她的背。
好半天, 她哭完了, 離開他的懷抱抹了抹眼淚。
高云桐說:“我給你打點熱水擦擦臉。”
鳳棲說:“你并不是我的丫鬟,不需要你伺候我。”
高云桐說:“你換個詞,‘照顧你’, 行不行?”
鳳棲帶著淚露了一笑。
他也笑道:“這么冷的天出門打水, 一路拋頭露面,臉上的淚很快就凍成冰, 皮膚也皴了。既然對于我是舉手之勞, 不如我來吧。”
想了想又說:“既然今日不走了,你幫我把小襖補一補吧肘部磨了個小洞,絲綿也越來越薄了。”
鳳棲這才覺得平等,伸手說:“襖子拿來。”
“好!”高云桐答應完,就開始解衣原來破了的小襖也依舊穿著。
“你不換件穿?”
高云桐說:“綿內襖就帶了這一件,沒的換。本來準備哪天路上不忙,自己打個補丁上去湊合湊合, 既然你愿意幫我,我也就省了這事兒了。”
見鳳棲剜了他一眼,接過了他的衣服,他捏捏耳朵笑著說:“真好!現在我可覺出有個媳婦的好處了。”
鳳棲又剜他一眼, 嗔道:“我看你是和我見外,這些針線上的小事,還不好意思說?”
看他披了外頭衣裳, 在火盆邊搓搓手,打算出門給她打水洗臉, 她又說:“連棉襖都不穿,別凍著了!我包袱里有一件絲綿襖子,合你穿。”
高云桐先還有些疑惑,及至看見絲綿襖子,原來是一件軍襖,內襟也依然有個篆書的“晉”字,但和以往發的褐布軍衣只是外觀相似,手一摸就知道不同;衣服面兒是厚絹,里子是軟綢,絮的絲綿又輕又暖,面料做工都極為精致。
“原來是你特為給我做的!”他邊穿邊激動地說,“嘿!大小也正好!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
鳳棲笑笑不言,前一陣和母親一起給大梁的士卒們做戰衣,她特地私下里做了這么一件好的藏起來。看他穿得肩是肩、腰是腰的,她也有滿心淡淡的歡喜。
等高云桐打完熱水回來,她已經把他的舊襖子補好了,正用尖尖的牙齒咬斷絲線。
見高云桐進門就盯著她瞧,她便故意說:“你看這件新的真精神,舊的這件絲綿又板結了,面子里子又磨出毛邊和小洞了,不如扔了算了。”
高云桐趕緊放下熱水盆,過來奪走自己的舊衣服:“這可不行。”
鳳棲故意道:“你看你,小氣得不像了!難道你在河東河北集結義軍,都是這副窮酸勁?人家愿意白給你賣命么?”
高云桐愛惜地撫著舊衣上新補好的補丁,說:“雖然是舊衣,又不是不能穿。再說,這件也是你做的,爛成渣渣了我也得留著,權當紀念我們的緣分罷。”
他抖開舊衣說:“不過的確有點汗味了,我一會兒去洗掉,白日晾曬,干不了就晚上擺在火盆旁烘一烘,明日出發前一定就干了。”
鳳棲擰了熱水手巾,擦了臉上繃著的淚痕,又用熱手巾熥了熥干燥的皮膚,最后慢慢抹上面脂,尋思著:他人雖不錯,但生活習慣上的差異只怕也很大呢,不知道日后合不合得來?
這“偷得浮生一日閑”,兩個人在驛站里沒有多少要緊的事,白天洗洗涮涮、縫縫補補、吃吃喝喝;間或,高云桐讀書有所體悟,會拍著腿喊她:“卿卿,這一段值得共讀!”
鳳棲欲待不理他,但難得見他這眉飛色舞的疏狂模樣,也就好奇起來,坐到他身邊伸頭張望是哪一句。
高云桐一手指著書上一段文字,念著:“‘昔太公性武王至牧野,遇雷雨,旗鼓毀折。散宜生欲卜吉而后行。此則因軍中疑懼,必假卜以問神焉。太公以為腐草枯骨無足問。’”
抬著頭想了想說:“托之以陰陽術數,則使貪使愚。前此汴京失守,就是慌亂中官家信了一個妖道的屁話,打開城門想逃,其實做了個‘開門揖盜’。不過據說靺鞨也信奉這套東西,將來也未必不可以為我們所用。”
想得高興,伸手攬住了鳳棲的肩頭拍了拍。
鳳棲扭頭看了看他的手,正打算掙開,冷不防他又指著下一句,興奮地繼續拍著她的肩:“這段寫得也好:‘蓋存其機于未萌也,及其成功在人事而已。’你說是不是……”
鳳棲彈飛蟲似的彈他攬著肩膀的手指,說:“喂,我可不是你軍營里的兄弟。”
高云桐從書中抬起臉看看她,說:“對喲,不好意思,我讀書時常忘形。”淑慈
又笑嘻嘻說:“你不是我兄弟,你是我的卿卿。”
說完,愈發摟得緊,而且還在她臉頰上“吧唧”親了一口,然后得意地笑。
鳳棲明明比他小,卻老覺得他像個毫無機心又爛漫狂狷的大男孩似的。
她說:“今天也忙活了一天了,我餓了。”
高云桐責無旁貸,放下書給她拿晚餐去了。
鳳棲在等候的時候翻看他的書和批注,又見他的幾封私信也那么坦然地擺在一旁。她拿過瞧:有寫給曹錚的,談論并州乃至晉地整治軍務的見解,又隱晦地講與河北義軍的聯系方法;有寫給宋綱的,勸宋綱勿囿于門戶之見,甭管晉王是如何的不靠譜,又是如何上位不正,都不要輕易挑起兄弟間的內訌;還有寫給幾處義軍的,語詞就模糊多了,將一些山谷里、河澗間作戰的方略隱在俚曲里,但她一看就明白。
鳳棲心想:這樣的時候,有這一個人登高振臂一呼,原本散亂的中原人馬或能得以集結起來共同作戰,是天下之幸;但也是這樣的人,最容易被政權忌憚他若足夠明智,應該曉得倚重她父親鳳霈還更安全一些,可不知他這樣的書呆子會不會做出自以為是的選擇。
可惜這條一時不能深勸,還要慢慢向他滲透意思,待他自己領悟,從而放棄愚蠢的忠君之念。
等他回來,已經提了好大一只提盒,笑瞇瞇道:“今日居然供的是羊肉!你多吃點!”
鳳棲幫他把飯菜從提盒里取出來,然后主動幫他盛了一大碗飯,殷勤勸道:“你多吃點,你那么大個子,消耗也大。”
“卿卿,你這殷勤一獻,我渾身都癢兮兮了。”他提著筷子笑道,“若是有所求,一定飯前先說,不然我吃不踏實。”
鳳棲剜他一眼:“舉案齊眉我雖然不及孟光,也還不至于盛一碗飯就要提一個要求。愛吃不吃!”
“愛吃!”他笑嘻嘻道,“我不是犯猜疑,我是希望你不要犯猜疑,夫妻倆有什么說什么,大家心里不要藏藏掖掖的。”
鳳棲愈發不好說了,只能故作坦然,給自己也盛了一碗飯,緩緩地吃起來。
第二天大早要趕路,晚上兩個人都睡得很安分,常年失眠的鳳棲,也睡了一個甜甜的好覺。
早晨她被身邊的動靜吵醒,惺忪間睜開眼,見高云桐已經在打包行李。
“這就走了?”
高云桐見她醒了,笑道:“天已經亮了,下一站有些遠,一路要奔波很久,又要防著下雪,寧可多留些時間。你既然醒了,就起身吧,床上的鋪蓋我還得收拾。”
冬日里趕路是很辛苦。天寒地凍不說,時不時還一陣雨雪。
走了六七天,高云桐冷眼旁觀,發覺鳳棲并沒有想象中嬌氣,有時候辛苦得淚水都在眼眶里打轉兒了,也能夠一聲不吭自己扛過去。
唯有一回晚上歇宿在驛站,她早早就上了床,隔著帳子然后問:“明兒能雇到大車么?”
高云桐睡前會讀書,讀完了《李衛公問對》,又在讀其他,聽聞她的話,不由放下書問:“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鳳棲支支吾吾不肯說,高云桐也不愛刨根問底,出去問了一圈,回來抱歉地說:“這一段是個小鎮,天又晚了,車已經雇不到了,明早我再問問,不過恐怕也難。”
他隱隱聽見她在哭鼻子,急急到了帳子邊,她大約是看到了他的影子,制止道:“別揭帳子!”
又補了一句:“我在更衣。”
他頓住了,但書也沒心思看了,好一會兒才說:“要我幫忙你只管說。”
帳子里窸窸窣窣的,她在吸溜著鼻子。
半晌才又說:“那……你有沒有外傷的藥?”
“你怎么了?!”
“沒什么大事,你就說有沒有藥吧。”
高云桐說:“外傷的藥品類也很多,金刃砍傷、箭鏃刺傷、棍棒打傷都是不一樣的藥。”
鳳棲想到以前自己受傷,他的包裹里有各種各樣的藥,只是自己羞于啟齒而已。她期期艾艾終于說:“是……被磨破的皮肉傷。”
“怎么把皮磨破了?”他啰里吧嗦地一邊說話一邊給她找藥,找到以后欲要揭開帳子,她把帳門攥緊,厲聲說:“別亂動!從帳子縫里塞進來。”
都成夫妻的人了,還這么害臊。高云桐心里有些不忿,但仍然馴順地把藥從帳子縫里塞了進去。
過了一會兒,他也就明白過來,小心問:“是馬鞍子磨的啊?”
“嗯。”她悶悶地說。
他就開玩笑:“該不是劉玄德髀肉復生的位置吧?”
“滾!”她聲音揚起來。
他吐吐舌頭不說話,但忍不住開始遐想……
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實在不配做個君子,頓時肅然,悻悻地到椅子上看書,半天一個字都沒看明白;又過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想太多:里面那位是換了庚帖的妻子,夫妻之實也早就有了,想想自己媳婦又不觸犯圣人的訓.誡。
而后突然聽見帳子里一聲:“你過來。”
他反射似的跳起來,先“哎”答應了一聲,又急忙地過去,問:“怎么了?”
里面猶豫了半天,終于說:“有的地方,我自己擦不到藥……”
第 167 章
高云桐卷了卷袖子:“娘子只管吩咐, 我來就是。”
鳳棲把帳子揭開一條縫,正夠半邊臉露出來,臉上紅云氤氳, 嗔怒道:“你不許起壞心思!”
“省得!”
“除了上藥什么都不許碰。”
“好。”
鳳棲狐疑地盯著他:“答應得這么快, 一看就有詐。”
高云桐哭笑不得,挓挲著手說:“那只有這樣,我也把衣衫脫光, 和你‘平等相對’‘坦誠相待’, 公平嗎?”
“呸!”鳳棲只有啐他,“就曉得你葫蘆里賣的不是什么好藥!”
然而需要他幫忙, 只能低頭:“進來吧。”
皮膚不斷磨在鞍子上, 由紅腫而至破皮,雖不嚴重,但日日疊加,她騎在馬鞍上也是日日咬牙忍受,終于熬不住了。
高云桐上藥時,眼前就只有傷,涂完還輕輕地吹吹, 然后問:“明兒要不要再歇一天?”
鳳棲想:戰事緊急,他們在外多耽誤一天,事態就越不知道往哪里發展了。
于是咬咬牙說:“不必了,我扛得住。”
他細心地把被子給她蓋好, 然后出去洗手。
再回來時也換了寢衣,鉆進另一個被窩,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 笑瞇瞇說:“睡罷。”
手也自然而然穿過自己的被筒,探進她的被窩中, 尋到她的手,十指交握,然后就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鳳棲既覺得安心,又覺得有點不甘。
在他身邊翻來覆去。
高云桐很容易入睡,迷迷糊糊地問:“怎么了?還疼得厲害?”
鳳棲委屈兮兮的“嗯”了一聲。
“那怎么辦呢?”他轉身面對著她,“要不我給你揉揉?”
磨破的傷最不宜觸碰,但鳳棲遷延了一會兒說:“那……試試吧。”
他靠近了一些,手努力伸長,雖然挺不容易,但那柔膩的絲褲被觸碰到,感受到里面溫溫軟軟的肌膚,他喉頭就發干了。傷在哪里好像半日也找不到了,睜眼便見她正屈肱側臥枕上看著他,眸子里似笑非笑的。
他呼吸濁重,惺忪的神情完全被飛梭一般凌射過來的目光取代了。手也伸來揭開阻隔兩個人的被子。
“咦咦咦,這是做什么?”鳳棲明知故問。
“手不夠長,夠著吃力。”他笑道。
鳳棲道:“想壞事就直說,別找這么拙劣的借口。”目光閃閃,含嗔帶笑。
他越發笑起來:“不錯,本來就該坦誠相待。不過還得問一句:你愿意么?”
“什么?”
“你要說想,我自當奉和,要是不想,自來也不敢侵犯。”
鳳棲被他看穿心思,又無語應對,半日后在他胸膛捶一拳頭:“你這個人好沒意思!”
“如此,我明白了。”他笑嘻嘻的,厚著臉皮抱住她。
遲鈍!還裝君子!
鳳棲心里狠狠地罵他。
于是在他親過來的時候,咬了他嘴唇一口。
他頓時渾身肌肉僨張起來,伸腿壓住了她兩條腿,笑道:“好樣兒的,今日不治服你是不行了。”
鳳棲掙扎了兩下無法動彈,可一點都不害怕,反而內心“怦怦”地激動起來,斜著眼眸看著他說:“你想干嘛?”
“奉泰山之命,行周公之禮。”
鳳棲“噗嗤”一笑,見他俯低身子,影子如巨鷹一般,轉而溫柔又如柳綿,細碎的親吻一點一點落在她的臉頰、眼睛、嘴唇、耳畔、脖頸……
她覺得有些癢兮兮,一邊笑著一邊躲讓,恰見他面頰滑過落入她的腮邊,側臉便看見他彎彎的酒窩,于是忍不住吻了一下。
他笑意盎然,也再無顧忌,順著她的肌膚游走著手指,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戰栗而呼吸急促,溫熱而麻的觸感一寸一寸激蕩著胸腔和顱腦。
“上兩次囫圇吞棗,真是怠慢了……”他說,“這次不能玩忽。”
鳳棲臉滾燙,閉著眼睛只是想:其實就“那事兒”本身,好像也沒多少大不了,溫凌親身“教學”時兩個人陶醉的模樣只怕也是裝的……
不過他這次用心程度更甚于上次,好像也比上次游走得更加熟稔,她也愈發有些喘不上來氣。
正想著,突然周身一沉,而不習慣的感覺襲來繼上次之后,已然是半年多,居然還有點疼。
這還能忍,但腿上磨破的地方就不大能忍了,她從他雙臂里掙開腿,扭了一下身子,又說了一聲:“疼!”
他果然停下來,有些擔憂地問:“哪兒疼?是我魯莽了嗎?”
“上藥的地方疼,磨著蹭著,跟騎在馬鞍子上似的。”她推了推他的腿他大概是嫻于弓馬,腿修長而肌肉很硬。
他撓撓頭:“辦法倒有,怕你不肯。”
鳳棲懷疑地看著他。
他果然有辦法。
更漏里的水連綿地輕響著,但時間對于帳中兩個人已經沒有了意義。
驛站簡陋的棉帳,用靛藍印著鳳穿牡丹的花卉,那鳳搖搖擺擺的,仿佛在牡丹間振翅翱翔,忽而搖擺得劇烈,似乎就要飛上九天云霄,然而忽而又緩和下來,帳子縫里溢出淺淺的喘息和淺淺的幽香那似瓷香爐里燃到最后一刻的麝香一般,淺淡、奇異而滿是誘惑的芬芳。
帳子上的鳳凰終于棲落下來,帳子里傳出喁喁的私語。
“后來,沒有哪里疼了吧?”
“……沒有。”
“那……我有沒有比上次進步一點點?”
“呸!”
“看你累壞了,想必我還是進步了的。”
“起開睡吧。”她嬌聲道,“明兒還趕路不趕路了?”
“不鋪兩個被窩了吧?抱著你睡得踏實。”
“抱著不行,硌得慌……”
高云桐大概是不大會違拗她的意思,于是稍過一會兒又是鳳棲開始作:“兩個人睡一個被窩有點冷了。風往肩膀里鉆。”
他又是困得迷迷糊糊的:“那,我再鋪一個被窩?”
“半夜三更的別折騰了。你的手到我肩膀那里把風擋住吧。”
他心知肚明地笑著,耐心地重新把她的肩膀攬在懷里。她的頸脖枕在他胳膊上,特感安心與踏實。
眼看他眼睛又閉上了,鳳棲捏捏他的臉,問:“你那么多花樣,是跟誰學的?”
他闔目笑道:“你猜……”
這怎么猜?男人的花樣,又能是跟誰學?
鳳棲心里又開始酸,欲待再問,可就是捏他的臉,他也像貪睡的貓一樣,任她怎么折騰都巋然不動了。
第二天起身,鳳棲有些慵慵的,揉著眼睛噘著嘴不說話,問就是“身上酸痛。”
高云桐雖不忍心,但還是看看日頭說:“早上問了一圈,沒有賃到肯去潁州的大車。今日還是得吃點辛苦騎馬。你身上的傷剛剛上藥……能行嗎?“
鳳棲自然是梗著脖子說:“怎么不行?”
但心里有點害怕,特別想到騎馬時身體隨著馬匹起伏,馬鞍子不斷磨在皮膚上,還是挺折磨人的。
出門一看,馬鞍上被他用厚厚的褥子墊著,鳳棲伸手摸了摸軟褥,回頭又看了他一眼,他卻在忙碌,把行李一件件搬到馬背上放好,檢查了轡頭和肚帶,檢查了馬蹄和馬耳,扭頭見鳳棲還在怔怔地望過來,便拿著她的風帽過來,把她的頭臉裹裹好,檢查了斗篷上的蝴蝶結,才說:“如果半路覺得腿疼了就告訴我。”
“半路疼了,告訴你你能怎么辦呢?”
他笑道:“與你下馬一道步行咯。你看今天天氣那么好,一路又是平川大路,曬曬太陽散散步,多么愜意呢!”
他開朗得渾不以一切苦難為意,鳳棲被他冬陽般的笑意感染,不由也笑道:“行。我跟著你。”
不過墊子很軟,腿上只有微微的一點疼,完全熬得住。
等一路到了下一個驛站,天色將將微暗,是潁州城附近的一個鎮子。潁州是淮水邊軍事要地,所以周邊遞鋪驛站都格外密集,地方也夠大,來往朝廷邸報、臣民奏表、官私書信都很多。時不時響起遞鋪的“急腳遞”鳴鈴,驛站的鋪兵就會牽好馬匹準備接過急件往下一站遞送。
這日便有好幾個朱字的“紅字牌”,高云桐給鳳棲解釋:“這漆字的木牌是遞送皇帝詔書專用的,不那么急的用青字牌,急一些的用紅字牌,再急的就是金字牌了,日夜傳遞,不能有絲毫耽誤,接到令牌的官員如果不及時奉詔,就可算作十惡不赦里的‘大逆’或‘謀叛’,都是很嚴重的罪過了。”
鳳棲問:“那這紅字牌,當是爹爹發給吳王的咯?”
高云桐想了想:“你爹爹還是顧念兄弟情誼,不肯陷吳王于叛逆大罪里。”
紅字牌所發圣諭,應該是勸服哥哥不要起兵造反,而要同仇敵愾的。
但他也忍不住說:“不知道吳王有沒有同樣的肚量。”
鳳棲很快冷哼一聲接口:“必然沒有。”
高云桐看了她一眼,說:“宋相公也不傻。”
鳳棲橫眉一瞥,也不多言,氣哼哼下馬,馬韁一丟,自顧自往里頭走。
驛站門口的驛卒“誒誒”叫了兩聲:“驛券呢?”
鳳棲手往后一指:“問他!”
驛卒被她橫眉冷對的凌厲架勢唬住了,見后面男人跟了過來,身上背著、拎著、挎著橫一個包、豎一個包,正在努力從褡褳里掏驛券。
前面俏麗的影子都跑沒了,后面這個慌慌張張才把證明身份的驛券取出來。又急又無奈的模樣。
驛卒看了看,叉手行禮道:“原來是京里來的上差!”
悄然后瞥,笑道:“家眷?小娘子好大脾氣啊。”
高云桐嘆口氣笑道:“高娶,只能自己受著了。”
驛卒也笑道:“看那雙眼睛就是個美人,哄著美人,苦也是樂。”
高云桐辦好手續,背著大包小包進到里頭,鳳棲正坐在抄手游廊一角往天空。
高云桐知道她為什么生氣,但這件事之于他是大事,不是能隨便任性的,既不能泛泛地哄著答應她,也不能過于強硬。他只能顧左右而言他,說:“煩勞娘子開開門,我手實在不空。”
鳳棲說:“這事兒說不清楚,咱們誰都別進門。”
高云桐說:“在這有人來往的庭院里說?”
鳳棲想了想,把門推開,道:“東西放下,我們出去騎馬。”
高云桐頓了一會兒才點點頭:“好,這里臨近淮河,打馬去看一看這一條淮水,或能開闊心境。”
鳳棲不應答,率先走在他前面,重新牽了自己的馬,然后等他帶路。
上馬后,在鎮子里不能放開一奔,出了小鎮,先過農田田壟,然后便是開闊的河灘。
夕陽照在河水上,灘涂的葦草茂茂然如矮墻一般,枯萎的草葉在夕陽下化作長長的、參差的黑色剪影,而東去的淮水映著萬點金紅的霞光奔騰流瀉,讓人心中如楚天開闊。
“卿卿,”高云桐驅馬到她身邊,“靺鞨兵還被拒在黃河之北,而守住大梁,第一道線是黃河,第二道便是這里的淮河,第三道是長江。哪一道江河被攻破,都會是軍事防御的巨大災難。如今你爹爹守黃,這道淮河和更南的長江等于都在吳王的手中。”
鳳棲吸溜著鼻子說:“吳王僭越還不夠明顯嗎?他是‘吳王’!長江以南才是吳地!他的野心你難道看不出來?”
“我看得出來。”高云桐說,“那個至尊的位置,恐怕有些野心的宗室都想去坐一坐。但國家危難存亡之際,誰適合坐,才是最重要的。你爹爹……”
鳳霈內心是真不想坐這個位置,也真沒有能耐坐這個位置。
鳳棲也知道自己和母親周蓼近乎把爹爹趕鴨子上架,上了這個位置再下來有多難自不待言。
可是當時的情形也由不得鳳霈猶豫。
鳳棲的內心滿懷著對爹爹的愧疚他不適合這個位置,可他是她的爹爹!
她私心里還是期待高云桐也有些存私之意,不要把她的爹爹置于危險中去。
高云桐果然又勸她:“但是九大王一直都是‘權知’,向天下表明了他不想奪這個皇位。我想,吳王何必落一個壞名聲呢?”
第 168 章
鳳棲悶頭不語, 心里有點后悔。
要么當時想法子不讓爹爹坐上這個位置,要么就不該瞻顧,坐上了就坐上了, 當皇帝就當皇帝, 只要有一批能臣輔佐,什么人不能當皇帝呢?省得現在反而上下不得,左右為難。
當然, 吳王心熱想這個位置, 也不妨讓他捏捏燙手的山芋去。高云桐有一點分析得也不錯:吳王若對弟弟手段太狠,也面對不了天下的清議大家都不是循序正位的, 名分上誰都別看不起誰。
她只能嘆口氣, 說:“但愿你看得準。”
“目光要長遠是不錯,但也需先看準眼下。卿卿,你看”
高云桐覷著她表情平靜下來了,于是上前輕輕攬著她,任憑葦絮拂過他的面龐,望著河面輕聲低吟著:
“兩岸舟船各背馳,波浪交涉亦難為。
只余鷗鷺無拘管, 北去南來自在飛。” (1)
鳳棲嗤笑一聲:“怎么,你還打算仗打完之后馬歸南山?”
“固所愿耳。”他笑道,“朝中若能給我留個在翰林院修書、御史臺諫言的位置,也很好;或者能放我到地方當一任知府, 造福百姓,也很好。我又不是生來的武將,不過形勢逼迫罷了。將來, 處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能發一分光與熱,或能留一身清名獨自悠游,都很好。”
扭頭問:“哎,你笑什么呀?”
鳳棲說:“笑你骨子里還是個腐儒。”
他收了笑容,但神色依舊散淡:“腐儒就腐儒吧。這個世界上功利的人太多了,需要一點腐儒來堅守底線。”
高云桐自然而然地隨著她的目光遠眺:“亭卿,我知道你的為難,我也不是就已經信賴了吳王。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要把外虜打出我們的國門,最好打得他們再也不敢來。然后收拾山河,整頓防務,也改革以往那些弊政。這樣的艱難局面也在篩選:篩選明君、篩選能臣、篩選干將……等一切平復了,我就帶你回老家陽羨去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過自在平靜的日子。”
鳳棲垂著頭,半日說:“估計那時候我們都七老八十了,跟你回去我可種不動地!”
高云桐笑起來:“這場仗怎么會打幾十年之久?我看靺鞨不過是一時幸運,未必能撐過五年,絕不可能撐過十年!再說,你跟我回家去,哪個會舍得讓你種田?”
“那我跟你回家去干嗎?天天在家吃干飯?”
“賭書潑茶,兒女繞膝,閑來就云游山川、溪畔垂釣……你喜歡怎么樣就怎么樣。”
他口中刻畫的圖景是真美好,手也自然伸過來握住她的手,把他的希望和勇氣渡給她。
鳳棲卻也不全信,只是心情平和多了,望著奔流的淮水,摘著手邊枯萎的葦絮。
她垂頭心想:他和嫡母周蓼不一樣,他并不是一概的迂腐、不通庶務,他只是活在理想里,且在他的理想里活得毫無畏懼。
理解了他的想法由來,她不由又抱愧地看了他一眼。高云桐卻似乎沒有在意她剛剛毫不客氣的言辭,而是笑瞇瞇地望著淮河的遠方,看那波光粼粼的河水和那一望無際的蘆葦灘涂。
鳳棲自知要改變一個人根深蒂固的觀念很難何況他的觀念也沒有錯誤。
只是,她也沒有想到,他們都會因這一時理想的美妙,而把自己陷入深深的陰暗的旋渦里。
這番徹談之后,兩個人雖然沒有達成共識,但還是有了默契,黃昏時又乘馬回到了驛站所在小鎮,就在街邊一人吃了一碗熱餛飩,聽著餛飩攤邊的人們熱火朝天地談著如今的局勢。
“聽說,和靺鞨又要打起來了?”
“是啊,我在鄧州的親戚已經逃回來了,說靺鞨兵極其厲害又毫無人性,不逃肯定沒有命在。”
“鄧州不是已經劃在割讓的土地里了嗎?這次打仗還會波及?”
“在靺鞨的領地里,升斗小民過得哪有半分尊嚴可談!”說話的那個端著一碗濁酒,搖搖頭說,“本來就像奴隸似的,不敢有半分違抗靺鞨人的徭役和攤派;鞭抽杖打,都是稀松平常;那些蠻夷看上了誰家的姑娘小媳婦,毫不顧忌人倫,搶走玩夠了再送回來,甚至就不送回了。”
“天哪!到底是教化缺失之地,這陷于敵手的土地和百姓,過的是怎樣水深火熱的日子啊?!”
“所以才須得往南邊逃嘛。逃出來也不容易啊。”
“只能逃?就不能一戰?”
“聽說河北各地有義軍在作戰,很讓靺鞨頭疼。但是畢竟只是義軍,”說話的那位搖搖頭,“要是朝廷肯組織起來,發布詔令號召天下為收復土地與靺鞨作戰,肯將義軍的領袖封個將軍、宣撫使、節度使什么的,樂意為國效命的人一定會更多。”
“你樂意不樂意呢?”
“我樂意啊!不過我瘦得沒勁,上戰場拿不動刀。”
另一位湊趣開玩笑:“沒事,也不一定非得上戰場拿刀動槍的,據說打仗特別費錢,打一套札甲起碼是五十貫的價格,一副好弓箭也得十貫,你就把一半家資捐了,雖然買不起一副甲,應該還買得起半副弓。”
那廂面紅耳赤:“你怎么不把你家資都捐了?我家里還要養妻兒,你反正沒娶老婆是個光棍兒。”
開了幾句玩笑,最后還是忍不住要說:“真到了非打不可的時候,咱也愿意上沙場殺敵啊。但是捐了家資就一定到沙場上將士的手里?只怕油水全被刮在那些當官的腰囊里了!真敢好好對抗靺鞨的沒幾個!不然前一次汴梁之圍,朝廷慘成那樣?!上一位官家也夠苦的。”
高云桐聽著默然,對餛飩攤旁買米酒和醪糟的攤主說:“老伯,也給我來一碗酒。”
圍著酒攤喝酒聊天的幾個人看了高云桐鳳棲他們倆一眼,繼續他們的話題:“嗤,朝廷苦,官家苦,百姓就不苦?”
“百姓最苦啊!”幾個人都喝著酒慨嘆,“官家受辱,百姓受罪;官家辱一時也就過去了,百姓受的罪可要受很久咧!”
“欸,現在汴京那位官家怎么樣?”樹刺
“不怎么樣,傀儡皇帝嘛,對靺鞨而言,會聽話就可以。”
“聽說這次沒肯答應靺鞨的要求,所以才開戰了?”
“誰知道呢!該聽話時不聽,不該聽的時候又聽。嗐,反正只要姓鳳,癡的傻的、硬的軟的……誰都可以當一當這個皇帝。”
“現在那位,原來是晉王吧?聽說愛美人不愛江山,所以丟掉了皇位?”
“愛江山也沒有本事愛,據說登基前在靺鞨兩王面前三天一小哭,五天一大哭,慫得不行。不如吳王。”
“是!不如吳王!”
“吳王有膽魄。”
“吳王不怕和靺鞨開戰。”
“吳王未聞是個好聲色的人。”
…………
人們紛紛說。
老百姓的言論,大多是道聽途說、添油加醋。
可又無從駁斥。
鳳棲聽到這里,實在是聽不下去了,起身把吃了一半的餛飩碗一放,說:“我飽了,我先回去。”
高云桐看了看她碗里剩的一半餛飩,實在覺得可惜。但見她已經氣呼呼離開了,又唯恐她一個人遇到什么麻煩,只能匆匆付了銅錢,追了上去。
“老百姓的話,你別太當真。”高云桐在驛站追上她,勸道。
鳳棲道:“這,就是民心向背嗎?”
“民心,知曉真相肯定會晚。”他說,“但是非曲直總有公道,公道總在人心。”
“唉,我爹爹……”鳳棲也覺得恨鐵不成鋼,“要是我是個男兒就好了!”
可惜要破除人們心中的固執念頭,前路會難如上青天。
高云桐說:“世人但知武則天當了女皇帝,位置登頂,輝煌無限,卻不知道她竭力保住身下的御座有多難!普天之下俱是敵人,兒孫臣民俱眈眈,無法后退,沒有歸路,不得不殺戮如麻,甚至必須廢棄一切情感,把自己變作一座冰山!說實話,這是人間至苦,孤家寡人中的極頂。不如我朝的劉太后和高太后。”
鳳棲有些頹然,默默地坐在驛館的客房里。
傍晚遞鋪送來了新的蠟丸,她精神才為之一振。
高云桐當著她的面捏碎了第一顆蠟丸。
他自己先看完,然后把蠟丸里的帛書遞給鳳棲:“是我在河北的義軍兄弟發給我的。溫凌已然劍指汴梁,但這次渡河艱難,后方義軍一直在襲擾,且不用城池,只用山脈,溫凌不熟悉地形,也抓不到人,大軍雖在前進,但是速度明顯被拖慢了,死傷也不少。”
接著又拆第二枚,依然是看完后就遞給鳳棲看:“這是曹錚將軍帳中幕僚發來的,幹不思猛攻并州,折損極大,并未攻下并州;鄰近些的應州忻州被劫掠光了,也無法提供糧草。幹不思大概也準備折轉往汴梁但太行八陘他不敢走,要從易州繞道,暫時不足為慮。”
鳳棲眨巴眨巴眼睛,她手里也有一枚完整的蠟丸,是汴梁遞送給她的。蠟丸完整,打開后里面的字跡清晰若是被偷窺過再封,上面的帛書會變得漫漶不清,避免泄密。
她看完里面的密信,猶豫了一下。
高云桐立刻說:“如果不方便給我看,我就不看。沒事的。”
鳳棲把帛書遞過去:“倒是你該看。我三伯吳王,已經在金陵稱帝了,亦定都金陵,現在命我父親退位,改封甘州郡公。”
高云桐眉峰一挑,接過了帛書,嘴里說:“甘州!狠了點吧!”
甘州已到了河西走廊,屬于西域邊塞,封到那里,對養尊處優的晉王而言簡直是去服刑!
高云桐看完,默然了一會兒,又說:“吳王前來巡淮?”
“你要不要覲見一下?”鳳棲直直地盯過來。
高云桐忖度片刻:“要的。”
鳳棲看著他坦然的雙眸,冷冷說:“你要還念舊情,就找個庵堂把我送進去。算救我一條命。”
高云桐亦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睛:“你的勇氣到哪里去了?你就不想看看你那位三伯是個怎么樣的人?”
鳳棲語塞。
三伯吳王鳳震很早就就藩了。藩王不經宣召不許回京。
聽說先帝駕崩時,接位的鳳霄就拒絕鳳震前來奔喪,叫他“但遙祭大行皇帝,不必奔波前往”;后來宮廷大宴也好,商議要務也好,鳳霈和其他幾位藩王有時候還有回京覲見的機會,唯有鳳震從來沒有回京的機會。
所以,鳳棲也壓根沒有見過吳王鳳震,關于他的一切,都也來自于別人的描述和陳舊的故事今日聽百姓幾句狂言,批評她的父親到如此不堪,她也不免想:吳王是不是真的如傳言那樣的陰險狠辣?
第 169 章
吳王巡淮, 因為淮河是通往汴梁的四大漕運河流之一,又是阻擋外敵的天塹,實在是極其重要的地方, 而作為通衢要沖之地的潁州自然是他重要的一站。
其時, 吳王已經稱帝了,所以來潁州的是浩浩蕩蕩的皇帝鑾駕鹵簿,城外四處戒嚴, 聲勢做得浩大。
高云桐和鳳棲到了城郊之外, 打聽到宋綱要到淮河邊看一看水況,于是守株待兔, 靜候宋綱。
鳳棲曾在宮宴上遠遠地見過宋綱, 只覺得是個身材矮小精瘦,但氣勢極強的小老頭。
這日在淮河渡口邊看見他的身影從呢轎上下來,背仿佛已經有點佝僂,但步履堅毅,不顧身邊長隨的勸阻,堅持到河堤上察看水情。
高云桐已經準備好了名帖,對身邊鳳棲點頭示意, 然后步行到河堤邊把名帖投給宋綱的長隨。
鳳棲遠遠地看見,宋綱看到了高云桐的名帖,立刻本能般四下里張望,好像急切地想見到人。
而高云桐也很快近前, 對宋綱躬身為禮,又被那矮小的老頭牢牢扶著不讓下拜。兩個人像久別重逢的師徒一樣,又像遠年的知己一樣, 滿臉是笑,激動萬分的樣子。
他們略談了一會兒, 鳳棲見宋綱的目光朝她看過來,忙垂了頭,只顧側身撫著馬匹的臉頰。
少頃,那邊來了一個人,很恭敬地說:“請問是高公子的尊閫吧?我們宋相公請你過去一敘。”
指了指旁邊供宋綱暫歇的帷帳。
鳳棲不必矜持,點點頭,緊了緊風帽,跟著來人到了帷帳里頭。
帷帳內為帳,外為帷,厚氈為之,隔絕聲音,在外面基本聽不見里面說話。
鳳棲進門,宋綱和高云桐在一張巨大的堪輿圖前立著,正用手中的長桿撥弄著堪輿上的圍棋棋子,黑子、白子在堪輿上擺布著、挪移著。鳳棲瞥眼一看,就知是如今河南、河北一帶的陣勢。
她略略環顧,里面還有兩個人侍立,身子挺直,器宇軒昂,應該不是小廝之流。
于是上前斂衽一拜:“宋相公萬福。”
宋綱笑吟吟很客氣:“這就是嘉樹新娶的妻子吧?快快起身,老夫與嘉樹名為師徒,情同父子,其實更像是忘年知己,若是太客氣就生分了。”
鳳棲一直以來對宋綱的了解,除了金殿大宴上那次之外,只有從日常父親和兄長的閑談中得知這是一個很偏執性拗的老頭,對晉王和太子一直鄙薄,當年周蓼妄圖和宋家聯姻,結果碰了一鼻子灰。
不過今日見他,倒頗為和善,笑起來臉上疏疏落落的胡須一翹一翹的。
宋綱笑道:“嘉樹,既然你夫人進來了,咱們把要事緩一緩也不急在這一會兒工夫,既然是我愛徒的夫人,我有見面禮呢。”
高云桐和鳳棲急忙擺手謝絕:“怎么好意思要宋相公的禮物。”
宋綱擺出吹胡子瞪眼的模樣:“我一直和嘉樹說,禮不可廢,新婦第一次登師父的門,難道師父不應該給見面禮?這不是讓別人嘲笑我宋綱枉為學儒之人了?再說,又不是什么貴重東西,你們不用有負擔。”
他用隨身的銅鑰匙打開放在帷帳里的一只小皮箱,從中拿出一函看似古舊的書,親自遞到鳳棲手中,自豪地說:“這是唐版,《列女傳》,你收好。”
唐版印刷并不精致,只是稀有。但《列女傳》這個,鳳棲有點哭笑不得,此刻也只好恭恭敬敬謝過收下。
宋綱轉臉問高云桐:“都忘了問,新婦是哪家的姑娘?”
高云桐看了鳳棲一眼,眨了一下眼向她示意,而后笑答:“新婦姓馮,行四,是我在并州流配時遇到的。”
鳳棲不知他為何這樣說,臉驟然冷了,但沒有戳穿。
宋綱不由打量了她兩眼。
不錯,高云桐在并州流配,地位低下,好人家的女兒斷然舍不得嫁給一個犯人;但這小娘子不僅長得漂亮,舉止還頗柔雅,一臉書卷氣,唯只目光射在高云桐臉上時又媚又犀利,勾魂攝魄。
這樣想來,大概率是軍戶樂籍從良。身份上才能匹配,情感里也能互知,長得這樣還通些書文也就不會讓人奇怪了。
宋綱寬和地笑道:“馮娘子,嘉樹是個好男兒,雖然之前受了些委屈,但你會有后福的。”
鳳棲只能答:“多謝宋相公栽培他。”
宋綱道:“好了,見過弟子媳婦,我們要談些正經的了。”
高云桐知道鳳棲也關心前線的情況,于是說:“內人在晉地時,曾被溫凌的亂軍擄走,幸而后來又與弟子重逢。她對溫凌及靺鞨軍的情況也略懂一些,且弟子十分篤信她。”
宋綱看了鳳棲一眼,點點頭沒多說什么,轉臉又指著桌案上的堪輿圖,說:“與前此汴梁被困相比,這次守住的時候長多了。靺鞨的戰略并無大的變化,還是東西兩路向南推進:西路主攻晉地,想是要得到山河表里潼關路,再得到太行八陘,無論向東向西、向南向北,都可以攻可以守;東路直接打算從幽州闖進河北,再分兵河東,渡河南下,直插汴京,汴梁苦戰久矣,只怕民心也不足,幸好有你帶著幾支義軍在敵后襲擾,讓溫凌無暇瞻顧。但是,這樣的局面也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
高云桐指了指汴梁的位置,說:“汴京是通衢之地,來往陸運、漕運都極其方便,但是一馬平川,難以阻隔靺鞨的重甲騎兵。這次靺鞨南下,估計也是拿準了汴梁及河東河北地區剛遭兵燹,今年秋糧幾乎顆粒無收,所以即便是鎖城困守也守不了太久。何況,如今汴京的陛下……”
他怕鳳棲多心,沒有再說下去。
但意思很明白了,宋綱冷哼一聲:“連七哥兒都倉皇出逃,九哥兒這樣樹葉掉下來都怕打著頭的膽怯懦弱之輩哪有不投降的道理?”
稱呼很難,干脆用排行,倚老賣老一下。
“不是這個意思……”高云桐無奈道,“其實,汴梁缺的是守城的軍械和糧草。古時,玉璧之戰韋孝寬守了五十多天,江陵之戰朱然守了六個月,睢陽之戰張巡守了十個月,邯鄲之戰則同仇敵愾守了一年多,大敗強秦!而汴梁這樣一座里外兩重城墻的大都,論防守力絕不會差,所缺者:大家的信心、同仇敵愾的團結而已!”
他說得有些激動,平了平氣又說:“如今靺鞨還沒有能夠渡河,被拖得也是疲憊不堪,如果我們迅速沿淮河向汴京輸送糧草、軍械,再以各地召集士兵作好勤王準備,汴梁那邊膽子再小,生死攸關,前車之鑒猶在,怎么會輕易投降?只要能死守京城,而等到四面的勤王軍包圍住靺鞨深入的孤軍,他長翅膀也飛不出去!”
宋綱似乎深有觸動,捋著胡須說:“這……讓我想一想……”
高云桐道:“老師請慢慢想。”
回頭悄然望了鳳棲一眼。
鳳棲微微露出一點贊許的笑意。
而宋綱已經把話風轉到了她這里:“那么,馮家娘子,你既然在靺鞨軍中待過,你覺得靺鞨的軍心如何?軍力、軍備又如何?”
鳳棲想了想道:“靺鞨軍心齊整因為他們只有打了勝仗,才可以分享掠奪來的戰利品,哪個不要拼命?靺鞨戰斗力也確實不錯,特別是鐵浮圖精兵,刀砍不破,曾讓無數州郡恐懼膽寒但是,前此戰爭,他們很早就不得不以黑豆充作軍糧,亦是苦苦支撐而已,汴梁那時候只要不恐懼慌亂,跟他慢慢耗著,根本不會大敗至此。”
發完牢騷,她又說:“現在靺鞨掠去了不少錢糧人口,軍備肯定充足,但他們一向不懂漢人治國如烹小鮮的章法,得一城則劫掠殆盡,不僅補給沒的再生,民心也喪失完了。原本還在觀望要不要投降的民眾,都寧可戰死也不再投降了。宋相公,你覺得我們有沒有勝利的希望?”
宋綱點點頭,但見鳳棲是名女子,可能還是名賤籍女子,就不愿意夸獎和贊許了,只說:“也有點道理。”
他雖然古板性拗,但在樞密院呆了這么久,又是飽讀經史的人,面前這對小夫妻說得有沒有道理,他內心是明白的。
于是對高云桐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不過一來我還要再想一想,二來也要報給官家裁奪。”
“官家?”
宋綱點點頭:“是啊,天下有幾個人認可靺鞨扶持的九大王的政權的?做兒皇帝,是我大梁的至恥之事。整個淮南、江南都奉三大王為君,已經在金陵祭天登基了,國號‘靖復’,共靖國難,收復河山的意思;百姓激昂,都說比九大王那個‘綏和’的賣國國號要好。”
他微微笑著捋捋胡須:“這個國號,是我與幾位休致于延陵、廣陵等地的文臣共同擬定的,官家也首肯了。”
“可是……”高云桐終于說,“天下未定,倒有了兩位官家,不管哪個的年號更好,已經叫靺鞨人看出咱們內里不和了吧?”
宋綱停止了捋須,詫然道:“能者為之,不能者則下之。請問九大王為何不能去掉那個所謂的‘權知’,禪位于兄長,安安分分當一個朝廷奉養的郡王呢?請問他是有能力當這個官家呢?還是寄望他那好太子鳳杞能繼任這個位置?”
“上山容易下山難。”高云桐道,“九大王在汴梁戰敗之際與靺鞨人虛與委蛇,為了取消屠城令,不得已當了這個皇帝,但并沒有做過對不起國家的事。將來誰當皇帝將來再說,現在應該兄弟齊心,共抗外虜。”
宋綱冷笑一聲:“嘉樹啊,你還是那么迂!當年彈劾章誼時,我就勸過你,你不聽,以為‘公道自在人心’,結果好好一個太學生刺配流放,恥辱終身;如今為了所謂的九大王的可憐,把國家交予這個人手里,我大梁的兆億百姓就不可憐了?九大王退位,就不能‘兄弟齊心’了?他若貪戀這個權位,我也少不得勸官家先安內,再攘外!省得還要提防背后有人捅刀子。”
剛剛平靜下來的鳳棲又氣得手足冰涼,指尖藏在斗篷里不住的發抖。
高云桐趕緊握住了她的手,目光安撫她,也是提醒她不能沖動一時。
告別宋綱后,鳳棲一言不發自己解下韁繩,整好鞍韉,自己上馬,自己朝鎮中驛站的方向飛馳。
高云桐怕她一時激憤,做出過激的事情來,亦是打馬追上。
而他前方那匹白馬馳騁極快,似乎騎手腦后長眼,每每他加速,前馬就疾馳如飛一般,又或者突然拐彎拐到驛路通途之外的小道上。
夜色漸漸降臨,山林間的小道影影幢幢,結冰的地上馬蹄還會打滑。
高云桐急壞了,在她身后大喊:“亭卿!有話好好說!先慢一點,走大道行嗎?!”
前面那位倔強別扭的姑娘始終不聽。
突然,遠遠見林間小道上蹲立著什么,又聽四周隱隱的猿啼狼嚎,高云桐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亭卿!小心前面!”
鳳棲猛地勒馬,而她的馬亦驚得一聲咴嘶,兩只前蹄揚起,她整個人幾乎要滑落到馬背之下了。她作死之后自己也一聲驚叫。
高云桐已然追上,剛剛勒停馬匹,就翻身滾鞍下來,幾步飛奔,把鳳棲那匹嚇壞了還在團團轉的馬勒住。然后把鞍子上東倒西歪的人兒連扯帶抱地拉了下來。
他心里急壞了,先是對著小道中間那團黑影迅速“颼颼”放了兩箭,見那黑影似乎不動了,才又回頭查看鳳棲是否受傷了。
她滿臉淚光,倔強地立在地上,恨恨地喊叫:“誰讓你管我!你憑什么管我!”
“這小道危險!”
“危險就危險!我死我的!你管不著!你找你的恩師、你的伯樂建功立業去吧!”
“你是我娘子!我不管你誰管!”他目光如梭,急怒時看起來有幾分嚇人。
鳳棲卻毫不怕他,瞪圓眼睛冷笑道:“不好意思啊高嘉樹,你我的庚帖婚書里沒有寫你的娘子姓馮!”
她冷笑連連,鄙薄的樣子極能激怒人:“你認錯人了,我這個傀儡皇帝家的傀儡公主,不配當你的妻子。”
第 170 章
高云桐很少那么生氣, 鳳棲看著他怒目而視的模樣,卻依然梗著脖子,毫無害怕, 也不愿意服軟。
“隨你吧。”他果然不是溫凌一路人, 氣成那樣也不會動手,捏緊的拳頭自己松開,翻身上馬, “但我勸你不要在這里逗留, 前面估計還有狼。”
鳳棲硬著頭皮說:“被狼吃了也強過被你氣死。”
他氣得冷笑一聲,又嘆了口氣, 打馬馳去。
而鳳棲上前拉自己的小白馬, 這牲畜沒上過戰場,還是一匹經歷不豐富的馬駒,剛剛被嚇著了,“咴咴”嘶鳴,跟著她牽韁繩的力道打轉轉,始終不肯上前半步,甚至連看都不敢看遠處路上那一團黑影。
鳳棲只能先哄自己的馬:“沒事沒事, 狼已經被射死了,不死的話早就過來了,咱們慢慢過了這條路就好了。”
馬也聽不懂人話,只會用臉頰蹭一蹭語氣溫柔的鳳棲, 但就是不肯前行。
鳳棲看看幽深的小路,心里也有點恐懼:這條路她又沒有走過,只是勉強知道大方向不錯而已, 但誰知道會不會走岔路?會不會碰到野獸?會不會遭遇“鬼打墻”?
夜晚林間的風涼颼颼的,到處都是晃動的影子。她一個人, 再聽見狼嚎的時候,也忍不住寒毛都豎起來了。
她和小白馬僵立在路心,不知道過了多久,渾身都要凍麻了。
突然聽見馬蹄聲,隨后看見小路轉彎處一人一騎的影子馳騁過來。鳳棲心里一松,趕緊把臉頰上嚇出來的淚抹掉,繼續把脖子一梗。
果然是他,回來找她。還是氣呼呼的語氣:“你在干嗎?怎么還不走?打算在這里過夜?”
鳳棲白他一眼:“你不是說隨我嗎?”
“隨你是隨你,你也不該找死吧?”他的話又快又急,“在前面等了你半晌都不見影子,你值得這么跟我犟?”
鳳棲心里突然就安定了。
剛剛,他說完氣話貌似走了,其實一直在前面等她,半天等不到還打馬回來看看情況。
老話說“關心則亂”,他往常似乎永遠是氣定神閑、不在乎一切進退、窮通、哀榮的,但現在這炸毛的模樣可真有意思。
她大概是有點沒憋住笑意,高云桐氣憤地說:“你怎么還笑得出來?耍我很有意思么?”
“嗯。”她故意冷冷地說。
他果然氣壞了,突然俯身把她照腰一夾,提溜到自己的馬背上。
鳳棲猝不及防,搖搖晃晃,和他擠在一個馬鞍上只能后背和他的前胸貼得毫無間隙。
“干嘛!”嘴上還要兇。
他伸手在她屁股在掐了一把,衣衫很厚根本掐不疼。
然后說:“穿太多了,帶回去好好揍一頓。”
鳳棲緊緊貼著他,屁股給他掐得微微麻痛,剛剛的恐懼和委屈也沒了,只指了指自己的馬說:“你冤枉死我了!我的馬剛剛嚇到了,死活不肯走,我有什么辦法,難道兩條腿跑回驛站去?”
高云桐一看,她的小白馬果然還在瑟瑟發抖。
他哭笑不得,努努嘴指著路中心那一團黑影:“剛剛我射的根本就不是狼,是亙在路中間的一塊石頭!”
他用鞭子在空中虛晃,而后用力一甩,巨大的破風聲響起,周遭的狼嚎猿啼似乎都靜默了一瞬。
他的戰馬訓練有素,長嘶一聲就做好了奔跑的準備,而她的小白馬雖然戰戰兢兢,但鞭響是馴馬人刻在馬兒條件反射里的指令,小白馬跟在高云桐馬后,也長嘶了一聲。
“走罷。”
他夾一夾馬腹,馬匹輕快地行進起來。小白馬也馴服地跟在他的馬后。
路過那團黑影,鳳棲看見那果然只是塊長著草的石頭,而他兩支羽箭插在石縫里。
“別浪費箭。”她說,探腰去拔,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沒拔.出.來。
高云桐說:“別費力氣了,我剛剛就試過了,沒拔.出.來。‘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古人誠不我欺剛剛太緊張用力過猛,估計這會兒再射石頭也絕不可能射進去了。”
他抬頭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周圍,說:“抓緊鞍子,我要加快速度了,爭取三更前回到驛站里。”
到驛站時已經快要兩更三刻了,鳳棲又累又困,一下馬也不和他說話,自顧自往屋子里走。
高云桐在后面,出示驛券進門、拴馬、吩咐驛卒喂馬、到廚下要熱水和熱點心……
一通忙完,進屋后看到鳳棲已經脫掉斗篷和外袍,穿著里面的衫裙和衣而臥,背對著床帳口,一副不愿意理人的樣子。
他上前揉揉她的肩說:“熱湯飯已經沒有了,就剩些粗點心,重新蒸了一下,填填肚子吧。”
鳳棲不理睬,扭了下肩膀不許他碰。
他又自顧自坐下來,邊吃邊說:“真香!”,還故意嚼得吧唧吧唧的。
離得不遠,幾乎能聽見她的肚子在“咕嚕咕嚕”叫。但金尊玉貴的嬌嬌女犯起脾氣來,倒也能忍饑挨餓,就是不動彈。
“哎,我餓死了啊,都快吃完了哈,廚房里也沒有了,再要吃只能等明天早晨了。”
誘惑沒有用,鳳棲寧可餓死也不和他低頭。
高云桐擦了手上前,先探頭向里看她的臉色臉板得嚴嚴的,見他嬉笑著看過來就斜瞪過去,再翻個白眼。
他垂頭親了她臉頰一下。她罵:“臭小賊,起開!”
“你今天可真是”他笑罵了半句,起身冷淡了一會兒,見鳳棲的頭微微轉側,可能是想偷看又硬忍著,于是心里便明白了。重新撲上去把她壓住,先伸手在她屁股上打兩下,說,“我可真是把你慣得!”
她吃痛,開始掙扎,邊掙扎邊罵他:“你小人得志!你才是膽大包天敢跟我翻天!”
結果掙扎不過,又挨了好痛的兩巴掌,薄薄的絲裙一點搪不住痛。
她要求個饒,高云桐肯定不會再打,但她高貴的頭顱豈可輕易低下?咬著牙說:“你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都只會恃強凌弱!”
帶著點哭腔,偏生又不肯哭出來,心里想:溫凌的鞭打我都能熬過來,現在也不比小時候挨的戒尺疼,有什么忍不住的?咬咬牙便是!
但他停了手,說:“你說的不錯,恃強凌弱并不是大丈夫所為。你這壞脾氣,我拿小本本記下來,以后一五一十告訴你爹娘,合該他們來揍你。”
嬉皮笑臉地推推她:“往里去點,我要睡覺了。”
鳳棲踹他一腳,半星點也不挪動。
他只好從她身上爬過去到里側睡,一躺下就支頤看她的臉,笑嘻嘻道:“疼了吧,我給你揉揉?”
“你可別想再碰我!”
不僅峻拒,看都不想看他笑嘻嘻的臉,鳳棲把頭一扭,給他個后背。
外頭燈燭還沒有熄平常她都不干這些瑣務。時間一久,覺得亮光耀眼,愈發睡不著。只能自己爬下床熄燈。床上剛剛好像都睡著了的男人慢悠悠說:“門還沒有閂,火盆里的炭火你再看一下。”
鳳棲上床后擰他胳膊:“你裝睡!還指使我干活!”
他笑著抱住她:“反正我不是個好東西,理當名至實歸。”
她胳膊被他控著,就低頭咬他的耳朵,用了點力,咬得他叫喚:“哎喲,你這是要謀殺親夫呢。”
鳳棲實際是被他箍住了胳膊和腰骶,打不能打,踢不能踢,卻能居高臨下垂望他,且毫不示弱:“喲,這會子肯認賬了?”
他說:“我一直都認賬的。不僅認賬,占了這么大便宜,歡欣鼓舞,恨不得逢人就說我一個賊配軍也娶上媳婦了。只可惜如今的形勢你這么聰明,難道竟不明白?”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也不獨是大丈夫的舉止。”她垂頭看他笑顏,很鄭重地說。
他也略略嚴肅:“我從來不怕他們知道我敢娶鳳家的郡主,但我怕他們拿你來脅迫我。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現在以配軍犯之身,要做蘇秦張儀那樣的口舌之行,手里還多少有點兵;而你是汴梁那位官家的女兒,又是和親溫凌再逃回來的你想想這其間的猜忌和危險!”
鳳棲有猜到過他的想法,不過總要聽他親自說出來才覺得真的松了口氣。
她被他箍著,只能用額頭輕輕撞撞他的額頭,胸膛相貼又刻意掙開一條距離。
“宋相公你已經見了,他擁戴吳王的意思你也明白了。”鳳棲問,“那你接下來準備怎么辦?繼續說服他,讓吳王不要忙著和我爹爹內戰?”
“宋綱老頑固,他想左了的事,誰都別想說通他。”高云桐說,“不過,他對我還很信任,愿意帶我去見吳王吳王在潁州,我可以嘗試說服他。大敵當前,皇帝的位置坐不坐得穩,首先得看外敵擋不擋得下來,否則,無論兄屠弟、弟殺兄,最后只是給外敵找到了進攻的罅隙,才叫‘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鳳棲說:“我還得跟著你。”
“不知道吳王肯不肯。”
“肯不肯,你想辦法。”鳳棲說,“不錯,我沒親自見過吳王,說他什么你也覺得我是偏見。那么我親自見一見,若他真的從善如流,我也愿意聽你的。”
“不敢不敢。”他又嬉笑道,“為夫愿聽娘子驅馳。”
“哪個信你這個小賊!今天竟然還兇我!還打人!”
他道:“我要再不兇你,你就得被狼吃了。這種生死攸關的大事,可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地寵著你,由著你瞎作!誒,晉王以前是不是就這么寵你的?釀得你好壞的脾氣……”
說話說得一本正經的,手卻已經去幫她揉了:“難道還真的打疼了嗎?我沒用力啊……不過多揉一會兒,就不會腫了。”
她其他地方無可動彈,只能上嘴咬他的嘴唇:“你這張可惡的嘴巴!”
他“唔”地一聲悶哼,隨即又被她溫柔地舐了舐。黑暗里也能看見她眸子的光亮,透著野貓似的誘惑。
“快三更了啊。”他壓制著大喘氣的沖動,盡力平緩地說話。
她先沖他的脖子吹了口熱氣,接著才說話:“那又怎么樣”
他恨恨道:“你個小妖精!就是這么報復我的啊?既然挑起了火,可就由不得你了。反正明天進潁州城,也不用起早趕路。”右手順手就把她裙帶拉開,左手則把她抱得更近,臉頰直貼到他的頸窩里。
鳳棲仰頭對著他的耳朵眼邊吹氣邊說:“剛剛誰說的任我驅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