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1 章
高云桐立刻松開雙手躺平了:“我任卿驅馳。”
接著又好奇地問:“那你打算怎么驅馳?”
他很快就知道了。
懷著不少怨氣的小母老虎帶著撒氣似的蠻橫, 居高臨下,任意妄為。
高云桐喘著氣,只說:“我么……任卿蹂.躪就是了, 不過我身上這件小衫穿了五六年了, 經不起你這么搓揉撕扯……你愛惜點……”
她的指爪劃過他的胸口,粉紅色的痕跡在他皮膚上越陌度阡,冬日里的汗水盈盈, 布帳里如火般熱烈, 過于老舊的床架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
鳳棲停下來在他耳邊說:“這床可太破了。”
“散不了架。”
“可是隔壁萬一聽見?”
“聽見就聽見。”
“我才不!沒羞沒臊的!我也累死了。”她翻身下來,挽了挽微微汗濕的頭發, 去尋熱水擦臉。帳外有些如水的涼意, 她滾燙的頭腦也清醒了。
身后,他猛虎般撲來:“不帶撩了火就跑的!管殺還得管埋。”
鳳棲仿佛被裹在滾暖的棉被里,他僨張的肌肉突突地跳動在她背上。
鳳棲說:“你見過吳王后,如果他并不能從善如流嘉樹,你何必屈居人下,聽他的指揮?”她捏了捏他的胳膊,扭頭望著他。
他笑起來:“怎么, 卿卿,你都不怕我拋開鳳氏皇族,學高祖皇帝自立為君?”
“我不怕。”她脈脈地看著他說。
心道:總比在吳王手下討生活好吧!
高云桐說:“你不用試探我。忠君我總是要忠的,報國也是要報的, 岳丈大人也一定會盡心竭力去保的。”
“我不是試探……”她無力地說了半句。
高云桐道:“我光說,你也只覺得我油嘴滑舌,你但看我的行動。”吻住了她, 堵住了她接下來的話。
“不過你既然累了……”他又說。
這次輪到他翻身做主。鳳棲只能抱著他的肩背,撫著他的胳膊, 感覺他既有無窮的力量,又分外的溫柔。
第二天鳳棲又睡倒日上三竿,揉揉眼睛豎起身,才驚覺自己怎么變得如此好眠。
屋子里一如既往擺好了熱水手巾、清粥菜點,她只消自己梳頭挽發,吃早餐時看見他背著弓箭,握著金瓜錘進來,臉上汗涔涔的,進門就大洗大抹了一番,坐下來笑瞇瞇看她小鳥兒啄食一般小口吃飯,直到看到她的筷子在碗盤里撥弄卻不吃了,才問:“飽了?”
“吃不下了。”
他拿碗盛粥,唏哩呼嚕吃了她剩下的所有點心。
鳳棲支頤看他:“以前你好像不這么吃飯。”
他抬頭說:“以前吃得少。現在想舞弄這一對金瓜,不多吃點,長不足力氣,連舉都舉不起來,別說照著鐵浮圖的兜鍪盔掄了。”
“那你練兵,首要得讓士兵吃飽飯咯?”
“誰說不是呢?”他說,“高祖皇帝定都汴梁,也就是考慮汴梁四面平原,商道便捷,水路暢通,所以兩百年來如此繁華。現在中原陷于兵燹,但人總要吃飯,士兵賣力氣更要吃飽飯。南方魚米之鄉,稻粱充足,又沒有遭遇戰火,自然要靠他們用糧食扶助河東河北。”
所以,他遭遇的困境其實和鳳棲的爹爹很相似:要和靺鞨軍長久地杠下去,所需的錢糧不啻于軍隊的實力,必須去尋找援助才行。
鳳棲心想,如果吳王回絕了高云桐,讓他看清吳王的真面目,倒也是一件好事。只要他對吳王不再心存希望,到時候依靠民心,依靠他個人的實力,總可以有把吳王拉下馬的時候。
于是她問:“今日什么時候去潁州見吳王?”
“覲見約的是午膳后。”高云桐說,“我這里有平戎十策,呈上后看看他的反應。”
鳳棲午后重新梳洗,用布巾裹了頭發,衣著也很樸素,和高云桐一起坐上宋綱派來的馬車,進入了潁州城內。
城里刺史府臨時做了皇帝的行宮,執戟的衛士看起來就是紅光滿面的。
二門影壁墻里,一排屋子做了大臣們臨時的值廬,宋綱正在等候著,見他們倆來了,笑融融道:“官家正在等你呢。”
親自引路,把兩個人帶進去。
吳王鳳震果然已經很有皇帝的派頭。
權做接見使用的屋子里布置得輝煌,正座的椅袱均是赭黃,屋外是宦官拿著玉麈候命,屋里是女官打扮的江南美人,紫色圓領衫,臉上敷粉涂唇,精致可愛。
鳳震坐在正中品茶,見宋綱帶人進來了,笑吟吟起身迎接:“可算來了,朕望眼欲穿啊。”
見高云桐要下跪行禮,鳳震一把將人撈起來:“不必不必,我朝習俗,御前談話不用下跪,何況愛卿是國家棟梁,我大梁丟掉的江山還要靠你這樣的俊杰前去收復呢。”
然后又虛扶叉手行禮的鳳棲,笑道:“這就該是嘉樹的新婦馮家娘子?”
鳳棲悄然看了他一眼,含羞般點點頭。
鳳震年紀比她爹爹還大,已經是滿頭華發,瘦瘦一張臉,一雙笑眼,嘴角是深深的騰蛇紋,笑起來尤甚,胡須都擋不住。
這位新近稱帝的新君很客氣,指了指對面幾張沒有設赭黃椅袱的椅子:“今日朕要問的話很多,坐下慢慢講吧。”
他很詳細地問了靺鞨所在的位置、官制、兵制、人馬數量、打仗慣用的手段等等,又問到了一些風俗、地貌、性格等等,然后沉吟著摸了一會兒胡須,最后指著高云桐的《平戎十策》道:“愛卿的策論朕已經看過了,照你的說法:‘土地不如虜之廣,士馬不如虜之強,錢谷不如虜之富,賞罰號令不如虜之嚴’(1),我們打贏靺鞨唯有的優勢不過是‘民心’。”
他苦笑了一下:“朕有些不明白啊,一群泥腳桿子有什么用呢?之前戰場上,連廂軍那樣的都木雞一般目瞪口呆、兩股戰戰,何況是毫無訓練的百姓!”
高云桐說:“敵陷區的百姓雖然沒有接受過軍事訓練,沒有拔山扛鼎的氣力,也無法擺出拒敵的陣勢事實上,即便他們有足夠的氣力,能夠擺出軍陣,面對靺鞨的鐵浮圖和拐子馬,以往的戰陣也沒有很大的用處,一切都是得從頭開始。”
鳳震長嘆了一口氣。
但高云桐說:“但靺鞨有他的弱點。現在他東西兩路都是孤軍深入,我們正面抗擊不成,可以背后襲擾、機動作戰;靺鞨人自己殺了他們的漢人軍師劉令植,如今勃極烈中更偏向于部族傳統的人更多,未曾形成有效的軍隊補給和割讓地盤的管理,他們打一片土地就不得不劫掠一片土地打草谷,不僅自己弄得青黃不接,而且河北百姓民怨沸騰,恨不能早把他們趕出中原;還有,靺鞨東西兩路的元帥雖是兄弟,卻并不齊心,這也是可乘之機啊。”
鳳棲眼角余光分明看見,鳳震的眼匝不易察覺地緊縮了。她不由多注目了他一下,又覺他的笑容絲毫未淺。
鳳震很靈敏,立刻扭頭看著鳳棲,笑問道:“聽說馮家娘子也曾為靺鞨所擄?”
鳳棲垂眸道:“是……妾在靺鞨營中也有所見聞”
話沒說完,馬上被鳳震打斷了:“啊,宋卿都已經告訴朕了。”
并沒有把鳳棲一介女流放在眼里,只繼續問高云桐:“你在北地也頗有時日了,這次能否把靺鞨的東路軍打回黃河以北,不讓他們侵犯汴梁?有幾分把握?”
高云桐說:“靺鞨前次直攻汴梁,意外得成,這次也難免兵驕將傲,以為會和往日一樣容易。其實卻不知汴梁已經做好了死守的準備,前次不敢應戰的將士已經全部更換,重新訓練;城中壯年百姓乃至健婦都愿意為守城服役,死而后已。不過靺鞨有當年前一位官家贈予的攻城軍械,而且人數眾多,若要死守汴梁,確實會是很不容易的鏖戰。其他猶可,現在最需要的還是存糧和武器甲胄,汴梁人口多,存糧不足或是嘩變,或是餓餒,都無助于守城。”
他躬身道:“如今情勢緊急,還要請陛下同仇敵愾,支援汴梁。”
鳳棲聽見他喊了鳳震“陛下”,而對她的爹爹,他始終只以“汴梁”代稱。
她心里多少有點不舒服,但也知道他是不得不虛與委蛇,為汴梁和河北河東爭取糧草。
鳳震略略皺眉,但還是笑著:“朕知道,肯定先要保國都汴梁,民心才能安定。不過朕也很關心,這靺鞨兵該如何打退回黃河以北呢?或者打回他的老家去?”
高云桐猶豫了一下說:“快不了。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見鳳震好像越發眉頭緊皺起來,他只能借古相喻:“越王勾踐累二十余年養精蓄銳而后滅吳;燕國謀齊,謂其臣曰:‘請假寡人五年。’對曰:‘請假王十年。’都是需要徐徐圖之的。當然,如今民心所向,如能一鼓作氣,至少能夠在汴梁擊退靺鞨,斷了他覆滅我國的妄想,說不定也就不再來犯了只是……也難。陛下還是要做好長久打仗的準備,臣在獻策里也寫了方略。”
鳳震道:“朕倒不是怕他靺鞨,只是朕年歲也大了,身子骨也不太好,唯有一個太子,膝下別無其他男兒,生怕不能速靖酋寇,遺患太久啊。”
宋綱道:“官家也不必擔心。太子聰敏好學,也無前一位廢太子鳳杞的聲色犬馬之好,假以時日,也可以培養為明君的。”
鳳震欣慰笑道:“他雖不才,幸而得到宋卿這樣的好太子太傅。”
轉臉道:“讓太子也過來見一見高卿吧,將來肅靖北境,少不得沿用人才。”
吳王動作倒快,不僅自己祭告天地已經當上皇帝了,甚至連太子都立好了,現在大概是在豐實自己的新班底,接下來估摸著想憑借高云桐在河北打幾個勝仗,便可以以為己功,在軍事上立穩了腳跟。
鳳棲心想:無論如何,高云桐也不該被別人當棋子!
正在出神,突然聽見門響。兩個宦官打起內簾,一個和鳳杞差不多年紀的青年男子走進來,一身樸素的襕衫,微胖,和他父親一樣笑意融融,看起來落落大方、亦很和善。
他進門深深一躬:“兒見過爹爹。”
轉身對宋綱也是一躬:“見過宋相公。”
宋綱回禮。
而鳳震對高云桐抬抬手:“杭哥兒,快見見高卿你師父再三舉薦的,文武雙全,且在北地呆過,深入靺鞨軍中,打過幾次勝仗,見識極廣,人極智勇!”
這位太子鳳杭呆了一瞬,看了高云桐一眼,有些沒奈何地叉手也要躬身。
高云桐忙道:“臣絕不敢當太子之禮。請太子容臣下拜。”熟詞
鳳震威嚴道:“周公一飯三吐哺,為的是愛惜人才,朕為太子找到了這樣一位英才,他哪有仗著身份不見禮的道理?”
轉臉又命太子:“杭哥兒,禮不可廢。”
太子鳳杭已然笑道:“不錯,爹爹指點得極是。”又是深深一躬。
高云桐只能也和宋綱一樣回了禮。
太子的目光在鳳棲臉上只一飄,而后笑道:“爹爹,今日延客在正廳里,按爹爹平日四菜一湯的例,再加四道菜待客吧。”
鳳震道:“加六個菜,再來一壇酒。”
又說:“本來是禁酒的,一斤糧食釀不出一斤酒,在這樣的非常時期,實在是耗費太大,朕心有不忍。不過今日例外,就喝一壇。朕今日得到國士,實在是高興!”
太子鳳杭躬身笑道:“是,兒子親自去吩咐膳房:菜色雖不多,務必要精致些。”
鳳杭出門,臉色就變了,但還緘口,再幾步到廊道間無人的地方,便對自己身邊那個貼身伺候的宦官冷笑道:“聽說就是一個賊囚,機緣巧合立了微末功勞,得宋老頭這樣的舉薦,還不知背后有沒有宋老頭結黨營私的私心呢!爹爹也真是,唯恐天下不服他,什么人都要往家里拉攏!還要我屈尊給一個賊囚躬身行禮!”
他身邊的宦官立刻依附說道:“可不是!太委屈太子殿下了!”
鳳杭深喘了幾口氣,突又笑道:“高賊囚旁邊那個是他妻子?居然帶來覲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不過……長得挺可人意兒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笑得邪邪的。
第 172 章
那宦官笑道:“太子看上了那小婦人, 可是她天大的福分啊!”
鳳杭搖搖頭:“嗐,也就說說。現在爹爹要重用宋綱,重用高云桐, 我也少不得做這樣一個‘賢太子’。”
又嘆口氣:“自打宋綱這老小子休致到了延陵, 爹爹就中了邪似的三顧茅廬去了,不僅自己三顧茅廬,還勒令我也要戒除酒色。如今家里只有一個老丑娘們太子妃, 四個老丑通房, 真是見了就糟心。金陵秦淮河邊我那幾個小親親,一個都見不著了, 更是糟心。不知道要忍到什么時候, 老東西才死,宋老頭才死?”
宦官“噓”了一聲,才說:“官家年事已高,但關鍵是如今形勢危難,還是要由官家先把敵寇打理好,把汴梁您那位叔父處置掉,才能高枕無憂;至于宋相公……難道您看不出來, 官家心里也討厭得很,只是暫時不能不拿著他做彝鼎之器,給外人看著定心罷了!等打兩場勝仗,您看吧, 遲早的……”
鳳杭道:“遲早是遲早,但不知道要多少年。爹爹就輸在名不正言不順上,我也造孽投胎在他膝下, 如今只有憋著一股氣苦熬苦等,天天過得跟和尚似的!”
說完, 也沒奈何,拔腳到了臨時的御廚里,吩咐了加菜的事。見廚房大桌上有煮好切好的羊肉,自己先拈了幾塊吃了,邊吃邊抱怨說:“作孽,他當了皇帝,反而天天只吃四道菜,比當吳王還不如!連累得我眼兒都要餓綠了。他做戲也不用做得如此逼真吧?”
他把事情安排好,身邊的宦官倒又湊上去:“殿下,那高賊囚的妻子,您要真是看上了……難道還怕沒有法子弄到手?”眼睛眨了眨。
鳳杭撮牙花子,半日道:“不急,再說吧。”
高云桐今日在潁州刺史府喝到微醺。
鳳棲一直板著臉,陪他回到驛站,才酸溜溜說:“你這可真是遇到伯樂了哈!”
高云桐道:“吳王不是我的伯樂,但宋相公是。今日席上飲酒商談,和你三伯談成了二十萬石糧食漕運至汴梁,又加緊置備武器甲胄和守城器械。說實話,有這么多糧草和武器,你爹爹守汴梁就不愁了。”
他這話總算讓她暖心。
鳳棲道:“他這么說,能這么做么?”
“他自封一國之君,難道不這么做惹后人訕笑?”高云桐笑道,“我看他又不傻,肯定分得清其中輕重。不管是百姓還是宋相公,想扶持的都是肯收復河山的君王,他若拆自家兄弟的臺,宋相公也不會再為他搖旗。”
但鳳棲想:宋綱搖旗吶喊,確實會天下響應;但宋綱也是承平之臣,從來沒有真打過仗,又一把年紀了,不可能上戰場主持,所以少不得也是閉目塞聽、紙上談兵,會決策錯誤。
她問:“等漕運辦好,你打算怎么辦?”
高云桐說:“我回河北召集義軍。”
“我陪你去。”
高云桐說:“我在河北,是真正要打仗的,真正九死一生的。你犯不著冒這個險。現在你三伯肯支援糧草和武器,汴梁頓時就安全多了,我先送你回汴梁,你在你父母身邊總要安全些。我呢,手中有糧有兵器,也有余力繼續向南打退這波進犯,贏了再來汴梁找你;輸了,也可以及時報信給汴梁,你再找安全的地方離開。”
鳳棲倔強地說:“我不!既然是你的妻子,我和你一起去河北!我又不是沒見過戰場,我可以給你炊飯洗衣。”
高云桐笑道:“我怎么舍得你做這樣的事?你在戰場會分我的心的,我總會想著怎么保護你,怎么不把你拖入戰局中,決策時牽累的事多了,容易猶豫不決。”
“我可以幫你決策!”
高云桐一時間說不出答語,既覺得有些荒謬,又覺得鳳棲或許真的可以。只是他卻不能輕易點頭,半晌才說:“糧草送到汴京后,我再和你爹爹母親商量好不好?”
“不好!”鳳棲說,“他們肯定不會放我跟你走。”
“亭卿,我知道你也想要為國建功立業,”他斟酌了一會兒方道,“但我不希望你遇到任何危險,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鳳棲眼淚落下來:“我卻寧愿和你一起死,轟轟烈烈地死。你說過我們不得不做一對‘兒女英雄’,可沒有英雄是窩在父母身邊的吧?以往我隨你逃離溫凌,謀決戰事,雖算不得建功立業,但至少可以證明我不是怯生生的窩囊廢,不是只能憑借著男人才可以吃一碗干飯的小嬌妻!”
高云桐只能怔怔地伸手為她擦眼淚,見她的淚似乎止不住,不由也心疼:“亭卿,你確實有這樣的能力,但是……戰場上死亡的風險多大!逃過了一次,未必逃得過第二次。我自己愿意舍身許國,可不舍得你這樣大好的青春年華就此廢去。亭卿,我不要你跟我一起轟轟烈烈地死,我要你好好活著。以往的你可以逃離溫凌,可以謀決戰事,那是因為不得不這樣做,但現在不是不得不為。”
鳳棲知道他骨子里也是有犟性的,多說無益,徐徐圖之更好。于是推開他給她擦淚的手,自己擰了熱手巾給自己敷臉。
高云桐知道她生氣了,未免小心觀察她的神色,不敢招惹她生氣。晚上上床睡覺,也格外軟糯似的,握著她的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自己都沒發覺自己說了兩三遍“等仗打完了”這句話。
他懷著這樣的心思,未免也變得有些浮躁了。
第二日拜訪宋綱,宋綱很高興地告訴高云桐:“嘉樹,好消息!官家同意向汴梁增援的糧草點清了就送第一批去汴梁!箭鏃和強弩也在加緊趕制,一旦制成,就一批批解送到汴梁和周邊的幾座城池里。”
他高興地捋著胡須,欣慰地說:“官家有大格局。說句不該講的,當年先帝母愛子抱、廢長立幼,實在是白璧有瑕。若那時就不嫌吳王母氏無寵,而立這樣一位賢王為儲,汴梁之恥只怕就沒有了。”
高云桐雖然也為要到了糧草而高興,但還是說:“試玉需燒七日滿,這樣的非常時期,還待觀望。”
宋綱笑笑道:“當然,晉王肯下詔為嘉樹平反,撤銷那位‘北狩’的官家的亂命,也算是有識人之明的。”
這話有骨頭。
高云桐半晌才道:“但愿宋相公看到學生的一片赤誠心。”
“當然,當然!”宋綱急忙撫慰他,“只是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如今這局面實在不大成話。不過當務之急也不是這個,你說得對,先共御外侮再說其他。老夫說官家有大格局也是為此。”
仍是有點芥蒂,但以往師弟(師父和弟子)之情深厚,并不計較此刻政見微有差異。兩個人還是一道去了潁州的官倉,檢點準備借漕運送往汴京的糧草。
“官倉先供四萬石糧。”宋綱說,“余下的還要從其他州縣調集,徐徐送抵吧。只要黃河能撐住不失守,整條淮水就是安全的;淮水只要安全,后方運送糧草就安全。只是往河北義軍那里去的糧草要謹防靺鞨截斷糧道。”
高云桐很感激,他手攥了一把金黃的稻谷這是新打下來的稻谷,米香沁人心脾。他心里的豪氣和感動無以言表:“多謝老師!汴梁和河北有南方的支持,就不怕靺鞨的軍馬和封鎖,一定能守住國土,也能叫靺鞨無法‘咽下’我們的中原,還滾回他白山黑水的老家去!”
宋綱也含笑點點頭,然后問:“你打算跟著漕船走,到汴梁再卸糧草到官倉?”
“嗯。”高云桐點點頭,“和靺鞨作戰了幾次,曉得他們攻城的特點,要陪汴梁做好準備。”
他比劃著:“靺鞨得了我們的軍械,壕車、云梯、礮辒車等,所以城中也要依此加強防護:護城河要加寬,城墻要加高,城門包的鐵皮和加固的鐵條要更換,修補城墻的砂袋要早些準備好;此外,防不如攻,壕車云梯等都怕火攻,而靺鞨人信仰薩滿火神,對我們的火器天然有敬畏之心,所以城中制造火器的硝石、硫磺、炭粉等也要準備……”
他說得滔滔不絕。
宋綱認真聽著,最后道:“我已經和官家說了,要給你一個名分。汴梁那位,只給你平反,卻沒有正式任用你,對吧?”
高云桐愣了愣:“能給我平反,已經夠了,我不需要名分。”
“怎么能不需要?”宋綱說,“你到河北統領義軍,總只是個土匪頭子的身份,不行吧?”
高云桐自失地笑笑,但還是拒絕了:“無功不受祿,等這次打退了靺鞨人再說吧。官職乃國之重器,不好輕易與人的,反會鬧得投機倒把的人會動歪腦筋。”
宋綱只好也點點頭,說:“好吧,你說得也有道理。我這會兒要到潁州城內和官家商議事情,你先檢查、點數這里的糧草,督著廂軍將之運上漕船。晚上我請你喝酒。”
“不是說國家危難,都禁酒了么?”
宋綱搖搖頭笑道:“我私藏了幾壇家釀,是剛剛休致的時候在延陵老家封的酒壇,那時候還沒有禁酒令呢,不喝也可惜了,只可惜有酒無好音樂,只能自尋歡樂。”
又嘆道:“我雖在樞密院這些年,骨子里還是個文人,嘉樹你難道不是一樣?如今倒長得結實,迥異于從前了。”
高云桐笑道:“學生以往不是便得老師評語:‘嘉樹這個讀書人有些粗豪氣,不似江南秀士,倒像西北漢子’如今名實相副了。”
宋綱笑道:“暨陽、陽羨、梁溪……古來就是出硬漢的地方。江南人外表柔弱,骨子里剛硬啊。”
拍拍高云桐的肩藹然道:“晚上小酌,不要遲到了。”
“是!謹遵老師吩咐。”
宋綱乘轎回到了城中。他年紀大了,不免覺得疲勞,硬撐著到了作為皇帝行宮的刺史府,瞇了一會兒,又喝了一大杯濃茶,皇帝鳳震正好召見,他回想了一下今日要召對的主旨,撣了撣衣衫,很鄭重地進到皇帝接見大臣的一間偏僻隱蔽的屋子里。
“官家!”
鳳震饒有興致地抬抬手:“宋卿不用多禮,今日查看了糧庫和漕船?那高云桐看到支援汴梁的糧草,有沒有感恩戴德?”輸刺
“有!”宋綱提到愛徒,面上浮起微笑,“亂世里,能得這樣文武雙全的才俊,真是官家之福!當年‘北狩’的那位官家如能像您一樣有識人之明,何至于被敵人俘虜,受盡屈辱呢?”
鳳震干干地一笑,垂頭轉動著茶碗的蓋子,又說:“潁州的糧草也有限,朕真正是勒緊了褲帶支援我那不爭氣的九哥。但支援歸支援,我好像覺得那高嘉樹也并不是愛卿所說的那樣愿意奉朕為正統的皇帝?”
斜眸看上來,笑意似有非有,嘴角的騰蛇紋卻顯得凌厲。
宋綱急忙說:“絕不可能!老臣得他尊稱一聲老師,臣將來和他說,他一定會聽!何況九大王的紈绔無能天下皆知,臣倒不信他會如此的昏聵只是此刻他說得沒錯,外敵當前,現在九大王并沒有做對不起國家的事,還是應當兄弟齊心,先抵御外虜,然后再談正位。”
鳳震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也有道理。只是怕汴梁那位打了勝仗,得了民心,便自己做大,把這‘權知’變成了真正的‘陛下’,朕倒如東郭先生一樣,好心幫了他,卻沒有好下場了。”
一山不容二虎,道理宋綱也明白,他只能執拗地說:“臣信得過高嘉樹。”
鳳震知道這位老臣的拗性,也不愿和他談崩了下不來臺。
他只說:“高嘉樹這次押運糧草去汴梁,雖然一路應該是平靖的,但到底現在不同于往日的四海升平,現在是到處盜匪橫流,他還帶著家眷,一來路上走不快,二來容易為情分心,三來萬一遇到劫道劫色的,婦人家名節難保。朕尋思,他那位妻子,不如就留在潁州吧。”
第 173 章
高云桐聽到宋綱的轉述, 第一時間就搖了搖頭:“老師,我的內人要跟我走。”
宋綱勸道:“一路上不平靖,也累得慌, 女人家只怕吃不消。嘉樹, 你放心官家就是。”
高云桐搖搖頭:“是要請老師轉述:請官家放心我。”
兩個人于是陷入一陣沉默。
宋綱好半天才說:“我一直是放心你的。但晉王那邊,你不要有做墻頭草的念頭啊。做君王的,總希望自己的臣下是忠心耿耿的, 而不是左搖右擺的。”
高云桐也好半天才說:“老師, 鳳家的天下誰來掌管、帝位誰來坐,并不是如今最要緊的事;如今最要緊的, 是抗擊外虜, 讓南望王師的遺民能回歸故里,重新做個堂堂正正的大梁百姓。”
“你太迂。”宋綱搖搖頭,“國有二主,如天有二日,未來叫州府、節度使到底聽誰號令?不需多久,就要出問題了。”
他再次直直地盯著高云桐,一臉狐疑:“你不會真的已經投誠了晉王吧?”
高云桐只能搖搖頭:“學生不投誠任何一方。如今雖是鳳家的‘家天下’, 但學生要保的是萬民的天下,是漢人的江山。”
這話說得宏大,宋綱也不好駁斥。
但他回去復命時未免有些憂心忡忡。
這邊這位皇帝頗能識人神色,先不多言語, 談了些雜務后才閑閑問道:“那高云桐是不是不肯把妻子留下來?”
宋綱說:“他和妻子新婚燕爾,舍不得分開。”
是替高云桐遮掩的意思。
鳳震笑道:“若是承平時期,小兒女貪歡也可以理解, 現在這大敵當前、朝不保夕的還朝朝暮暮密不可分,大概還是有點異心的吧?”
不等宋綱解釋, 他就自己爽朗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朕也能理解,他在七哥手里吃了那么多苦頭,總難免有些不敢輕信皇家。他不敢信朕,朕卻敢信他。四萬石糧食已經裝上了船,不久后就能沿著淮水往汴梁和河東河南諸路州郡運送了,守京的禁軍、各州縣的廂軍和各地落草的義軍,有了這些糧草武器,就能和靺鞨撐得更久一些。”
宋綱心悅誠服地叉手道:“陛下圣明!”
他退出之后,鳳震叫來在旁邊學習處置政務的兒子鳳杭。
見兒子皺著眉苦哈哈的模樣,鳳震輕輕一笑,問:“兒啊,如今的局面你覺得難不難?”
“難!真難!”
鳳震智珠在握地笑道:“難就對了!難才是好事!”
“啊?”鳳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鳳震便給他講解譬喻:“大梁要不遇上你七叔被俘虜這樣的千古奇恥大辱,你想想,你爹爹我有沒有機會當上皇帝?”
鳳杭賠笑道:“估計是沒有機會啊……”
“為什么呢?”
“因為……自古為君者,總少不得名正言順。”
“對了!”鳳震道,“我是庶長,李貴妃肚子里爬出來的那兩個也不過是庶子,本來我更名正言順。可惜先帝對爹爹我偏見極深,寧可廢長立幼,遺詔一下,我徹底失卻了機會,名正言順也變成名不正言不順了。”
他慨嘆了兩聲,眸子里射出蛇信般的幽黑的光芒,嘴角的騰蛇紋在冷而毒的笑意下更加深深地褶起來。
他又說:“可如今機會又來了。我們用好這些肯投奔輔佐我們的人,我與你九叔就再次站到‘名正言順’的擂臺上。那這次怎么強他一頭呢?”
“呃……”
“笨啊!要尋外援。”
“哦!宋相公就是最好的外援!兒子懂了!”
“你懂個屁!”鳳震道,“宋相公只能在名分上支援我,可惜畢竟年老體衰,在軍務上卻沒法幫我立定局面。要證明鳳霈不得民心,無力守土,我還另有援奧。”
“哦,是那個高云桐!他可以在軍務上協助一把。”鳳杭悟了似的。
但只換來父親一聲嗤笑。
見兒子還在疑惑,他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想想,他死心塌地忠心于我們么?他就算獲勝了,功勞算在我們頭上么?你還是格局小了,好好學著點!這種時候,談不得情意,要談‘無毒不丈夫’。”
“啊?哦……”
鳳震知道兒子還沒有完全明白,但他的心已經開始設想很久以后的情況了。
所以嘴角帶著微微的笑意,捋著花白的胡須,好久才緩緩說:“我蟄伏這幾十年了,忍辱稱臣,忍父皇的不公,受七哥的鳥氣,還看著九哥過得都比我好……現在終于是我翻身的時候了,我等了多少年了!兒啊!我這開創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我們父子同心,前后一道做大梁中興的皇帝!”
高云桐和鳳棲哪里曉得潁州城這位皇帝的心思!
鳳棲雖然不喜歡自己這位三伯,但迄今為止的接觸里,他的和藹、寬容、為國著想,拿出糧草支援汴梁,欣賞重用高云桐等,確實讓她也無可指摘他的失德之處。
“你干嘛不干脆讓我留在潁州?”鳳棲故意問高云桐,“挺好,又安全,又能幫你在后方協助。”
高云桐扭頭看看馬匹上裹著風帽的她,她露出一雙鳳眼,總是喜歡帶著點斜睨地看人,顯得三分兇、七分媚。
他笑道:“我又不傻,把你放在潁州,我就給他拿捏得死死的。”
“你不用怕的。”鳳棲冷笑道,“妻子如衣服,這個沒了再娶一個就是了。把我留在潁州,就沒人一路管著你了,多好!人家以后要拿我來拿捏你,你不管我的死活,不理他的命令不就完了?”
“又來。”他笑道,“來來來,我再把我那土土的承諾說一遍:這天底下,除了江山萬民,就是鳳棲。我高云桐為這兩者,愿死而后已。”
鳳棲仰著頭,鼻子里“哼”一聲:“得,不僅土,而且不討喜!我還排在第二位呢……”
高云桐說:“沒有江山萬民,就沒有你我的容身之處,到時候想保護我的小卿卿,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呀。你說是不是?”
當然是這個道理。
鳳棲比他還明白,他們倆一個是逃跑的和親公主,一個是領導義軍的領袖,這樣的身份使然,都意味著他們絕無逃亡到世外桃源來避秦的可能性。除了靠奮戰給萬民和自己一條生路,別無他法。
但她在這樣適宜于作的地方豈能不作,所以故意板著臉不理他,嘴里嘀嘀咕咕說:“極是……將來有一天,江山萬民和我讓你選一選,我肯定也排第二……”
他打馬靠近她,似乎想說些甜話,但鳳棲腦后長眼一樣,自顧自把馬一拎,避開了他欲要撫她肩膀的手。讓他也只有搖頭笑嘆的份兒。
陸路上行走十余天,到了卞渠和淮水的交界處,在驛站連住五天,等候運糧的漕船。
不覺已經入春,春汛滾滾,淮水奔涌,漕船一帆風順,速度理應比馬行于陸地也慢不了多久。但這批漕船久久未見蹤影,高云桐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每日在驛中除了書寫蠟丸密函,查看各地邸報和收閱來自晉地、河東、汴梁的書信,就是愈加發奮地在院子里練習使用長矛、錐槍、鉤鐮槍和錘。
鳳棲百無聊賴,只能在屋子里看他的兵書。
等他身上熱騰騰地回屋,她扇扇鼻子:“汗味太重,快去洗澡更衣。”
高云桐笑笑,自去要了熱水和盆,適宜地躺在盆里,閉著眼睛說:“卿卿,來給我搓搓背吧。”
她笑瞇瞇打他肩膀一下:“把我當丫鬟女使呢?”
他則閉目笑道:“不敢,老農我這輩子都沒用過丫鬟女使,便就是做夢,也只敢夢見娶了個賢惠能干的媳婦,讓媳婦替我搓背。”
然后迷迷瞪瞪睡迷糊了似的過來抓她的柔荑小手:“哎,哪曉得美夢成真,真娶了個賢惠能干的媳婦呀!”
鳳棲“啪嘰”在他手背上重重一打:“醒醒吧你!別想說兩句土不拉幾的好話,就騙得我伺候你。”
他委屈兮兮似的說:“賢惠也稱得上賢惠,能干也稱得上能干,就是太兇了,母老虎一只。”
扭頭看她,果然是又兇又媚地斜睨著他的側臉。嬌嬌小小一個人兒,膽子永遠大得沒邊兒,誰都不怕。
“真是,瘦得小腰兒一掐就要斷了似的你都不怕惹翻了夫君會挨揍的?”他伸出胳膊,屈肘用力,展現了一下鼓囊起來的肌肉。
鳳棲“噗嗤”一笑,然而隨勢也捏捏他的胳膊,覺得那富有彈性的肌肉實在是很好玩,不覺就撩起水給他搓揉了幾把。他笑嘻嘻回頭望她,她忍不住探頭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小口。
“喂喂,驛站里每天有供肉食,你至于要啃我的肉么?”
“你不覺得越往北邊,驛站里提供的伙食越來越差了?”
確實是越來越差了,同樣是每人每天定額的三百文錢伙食費用,糧食開始粗糲,菜蔬不夠新鮮,肉更是只有拳頭大一塊,且都是豬肉、驢肉之類當時的“等下之肉食”。
高云桐嘆道:“局勢越發艱難,從驛館就能看出來。”
大度地伸出胳膊:“啃吧。反正你這個小鳥胃也吃不了多少東西。”
鳳棲手撐在盆邊,咬了他嘴唇一口。
軟滑有彈性,廝磨間特有滋味。
他當然樂得回應,濕漉漉的手抱著她的后頸,心甘情愿被她輕咬著舌尖。
鳳棲有心戲弄他,越發壓迫下去,仿佛把他撳到了洗澡水里。他水性極好,整張臉浸在水里,眼睛尚能睜開,隔著水光朦朦朧朧的似有星光。隔一會兒鼻子里噴出一串小泡泡,看著有趣極了。
鳳棲在水面之上看著他的樣子笑起來,冷不防被他勾著脖子一道拉進澡盆里。
她可不擅水,頓時手忙腳亂,“咕嘟嘟”吹了一串大泡泡,手去撈他的胳膊,急得都快哭了。
好在很快就被他托著背送到水面之上。她狼狽地抹臉上的水,捏掉鼻子里的水,鼻腔里酸酸的好難受,氣得伸手就掐身邊擠著的那人的軟肉。
高云桐笑著在她耳邊說:“小壞蛋,在水里跟我使不得壞。”
“你才壞!”她氣呼呼的,“我又沒打算洗澡,這倒好,衣衫全濕了!”
“快脫掉,不然要著涼。”他體貼地說。
第 174 章
鳳棲的絲綢衣裙在水中如飄飛的云、散開的花, 半遮半透里隱露著一雙纖長的手臂。
她伸手分開遮住臉頰的濕發,粉色花瓣般的皮膚上滾落下水珠,剛剛在水里灑下的青木香的氣韻此刻隨著溫熱的水汽蒸氳開。
既然已經狼狽落水了, 唯只能把這敗局扳回成勝勢。
她攀爬般附上他的雙臂、雙肩, 直到最后攀援到他的頸脖,水汽凝結而顯得飽滿的雙唇里忽而露出潔白尖利的小牙齒,對高云桐道:“你教我游泳吧。”
“這么小的螺螄場……”他含著笑看著她的模樣, 伸手攬著她的肩胛, 任憑她不斷地攀援,又一副要壓他一頭的蠻橫模樣, “有點難。”
她說:“一點一點教啊。比如剛剛你是怎么在水里閉氣的?”
“這容易得很。”他說, “不呼不吸,人是能堅持一會兒的。”
他還真是教學生的模樣,“像你這種水性極差的,下水一口就嗆個半死的,主要還是因為慌亂,不知道在水下怎么辦才好,甚至還想著要呼救, 自然嘴一張就咕嘟咕嘟喝了個飽。”
“教就教,不要嘲笑我!”
他笑起來,然后引導她:“放松些,別抱著我的脖子不放, 這不過是個浴盆,你一起身它還不足你的腰高,絕對淹不死你何況還有我。慢慢閉上眼睛, 一點點往水里滑下。”
鳳棲雖然害怕,骨子里膽氣卻很大, 慢慢被他裹著,側過了身,又慢慢往下,脖子浸入水里,接著是下巴,再接著是嘴和鼻子。
她抓著他的手臂,很是緊張,才過了幾秒就撲騰著要出水。
出水后有些沮喪:“可是我不呼不吸能堅持的時間很短。”
“人又不是魚,能堅持一陣就不錯了,但關鍵時刻能救命。”高云桐說,“要堅持的時間長一點,就要練習憋著氣。”
水面上憋氣容易,因為隨時可以呼吸,完全不用害怕。
但一到水下,自然就緊張起來,很快把他胳膊上掐得都是指爪痕。
他教不會這樣的笨弟子,嘆口氣把她從澡盆里撈出來,把糊在臉上的頭發捋開,看她睜開濕漉漉的睫毛,眼睛里就委屈得含淚一般,他撓撓頭突然就有了一個主意。
“亭卿,就像這樣,你一時也呼吸不了,對吧?”
他輕柔地吻上去,鼻尖都把對方的呼吸堵住了,但這片刻的缺乏空氣毫不可怖,纏綿交錯間仿佛可以久一點,再久一點……
而身子緩緩下沉,慢慢都沒入水中。
她一瞬間有些害怕,但對面的人讓她心安,于是也就坦然了,繼續與他纏綿交錯。
肺中的空氣仿佛已經用盡。鳳棲敏感的耳朵聽見洗澡水仿佛也發出波浪輕拍岸邊的輕響,閉著的眼前光影錯亂,渾身賁張著熱血,說不出來的極頂滋味,甚至比床榻上的交融互搏更來得激越。
突然又被他撈了出來,空氣從口腔中涌入,睜開眼,透過覆于面上的雜亂長發看他笑嘻嘻的模樣。鳳棲一點笑不出來,剛剛那點賁張的力卻讓她想把他吃干抹凈。
大概是回應她鳳目中銀光閃閃鉤子般的神色,高云桐也收起了笑意,嘴角微揚,目光如梭,手指輕輕撩開她面前一綹濕發,動作緩而有力,指腹的繭子輕滑過肌膚的時候,那熱力幾近于讓人戰栗。
濃郁的沖動從他的指尖傳來。
于是什么都不必說,手指慢慢下滑,去解她濕淋淋的衣帶。
赤紅的肚兜從白衫里隱隱透出來,肚兜上起伏顫動著一朵寶相花。
飄在水里的白綢長裙,精致的打褶翻卷為一棱一棱行云。
她眼中的光芒猶如浴火的鳳凰,穿越層云落到他的臉上和身上。
于是他穿過蒙昧的云層,在水云之間探尋幽秘的仙宮。
這段日子等待的焦灼一瞬間消失了,提戈上陣的將軍不害怕任何險阻。
他們時而靠近了呼吸相聞,時而又落入水中漫長地擁吻。
這是最美好的事,因為心胸的相貼,因為靈魂的靠近。
半晌之后,浴盆里的水灑了好些在氈墊上,半舊的綠氈像極了泥濘的春日沼澤。
鳳棲赤足出來,脫掉還穿在身上的濕衣,重新換穿了一身。裹在青碧色的衫裙里,她收斂了剛剛浴盆里鳳凰般的光芒,顯得既柔美且淑靜,握著書卷看高云桐忙忙碌碌。
“嘉樹,我記得你在給我三伯的《平戎十策》里講:‘用兵制勝以糧為先,轉餉給軍以通為利也。’”她以這句開始,緩緩談自己的看法,“三伯答應得好好的,還讓你親自檢點了糧秣,但如今糧草早就應至卻遲遲不至,會不會是他以糧草來扼你的喉嚨?”
高云桐這段日子所愁的就是這件事,于是不由就嘆了口氣。
“我已經寫信和宋相公說了此事。”他說,“現在汴京還安全,糧草晚幾天其實還不是大事,但是真到了交鋒的時刻,士兵們能不能吃上飯就是生死攸關的大事;而說有糧,忽而又斷糧,更是對士氣極大的打擊希望破滅甚至是比餓肚子更可怕的打擊!”
“說句實話,”鳳棲說,“寄望于人,總不靠譜。”
他苦笑道:“道理是這個道理,但糧草總不會憑空變出來。”
聊到這件事,都肅穆起來,剛剛水中一場嬉戲,只能片刻忘憂,現在又不免發愁。
好在下午時收到了宋綱通過遞鋪傳來的回信,高云桐說:“哦,原來是前幾天春汛大作,河道里運糧船、打漁船、民船太多,發生了碰撞,于是乎救人救糧,耽誤了好些時間。為首的押運官自會問責其實如是意外,也談不上問責不問責,但總歸警示大家不要再拖沓了是真的。”
又等了兩天,第一批漕運的糧食終于到了卞渠,押運官曬得臉色黧黑,對著毫無官職的高云桐不停地作揖打招呼:“實在是天災人禍意想不到。那船工也是個有經驗的老漕頭了,掌舵居然失誤了。人救上來后,連環撞上的五條船上,糧各少了半船到三分之一船不等。我氣得喝叫打了他三十杖,他是帶著血淋淋的傷一路搖櫓到卞渠的回頭還要叫他賠償這幾船的糧食!”
高云桐也不能說什么。上船檢點了糧草,原本金燦燦的稻谷現在好些都是濕淋淋的。
“這樣捂著可不行。”他說,“船上狹小,得找塊場地把濕谷子晾干。”
押運官道:“前幾天下雨,在船上也沒能晾曬。但已經耽誤時間了,還是先湊合著在船上曬一曬,運到汴梁之后再徹底翻曬吧。”
“不行。”高云桐說,“我收過糧食,一旦被雨打濕,特別容易發霉,何況這種掉入水中的糧!”
那押運官皮笑肉不笑的:“哦嗬,你不是武將么,難道還當過農人啊?”
高云桐正色道:“我不是武將出身,倒正經八百是農人出身,士農工商,我占其中兩個,丟人么?”
“不丟人,不丟人……”押運官乃是微末小吏,悄然瞟了他一眼,頹然說,“行,我這就找場地去。但是運達的時間又要耽誤了,到汴梁我可會挨大杖了,唉……”
高云桐見這么多大好的糧食要么落入水中,要么全部濕透,心疼又可惜,對這押運官也不覺同情。心里還有些焦躁,想著漕糧晚了這么久,還只送了一部分,差得有點多了,必須先寫奏折告知汴梁方面,還得書信告訴曹錚和自己的義軍兄弟們。頭腦中打著腹稿,拔腳直往驛館里去。
鳳棲不在里面,問驛丞,笑答:“娘子剛剛約了一些人,一道去河埠頭洗衣裳去了。難得今天太陽不錯呢,下晚應該就能曬干了。”
鳳棲確實收拾了兩個人的臟衣服,總一個藤筐兒,要了衣棰和皂角,與一群鄰近的小娘子一道去洗衣了。
她素來是能動能靜的性子,今日跟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少女少婦們,就是三緘其口,別人問話只幾個字回答,大多數時候只是抿嘴害羞地笑。
到了河埠頭,還有些不習慣,但學著那些少女少婦的模樣,用首帕把頭發包好,剛剛洗過的松散的頭發垂在額前,擋住了半邊面龐。袖子用襻膊挽好,露出兩段白藕似的胳膊,然后又在清澈的河水里把兩個人的衣衫又洗又搓。
一起來的婦人笑她:“小娘子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平日嬌養的女娘,家里說不定還有丫鬟伺候的吧?”
鳳棲憨憨道:“別笑話我,洗衣裳這樣的事,哪還有不會做的?”
洗衣是會的,婦功里必修,家里的女孩子都得掌握持家的本事,周蓼是一一親自檢查過去一位位以郡主之尊也不能免。樹茨
但是在河埠頭洗衣很少,所以搓揉捶打都很嫻熟,唯有漂洗的時候,緊張地探手在水里,唯恐自己腳下一滑掉河里了。于是又惹了好多訕笑,她也不惱,解釋道:“我是北方南來的,我們家洗衣用井水,不習慣在河邊呢。”
大家也沒有惡意,徒拿她取樂,看她漂亮的小臉蛋微微發紅,就格外想逗逗她。
鳳棲笑瞇瞇做自己的事,漂洗高云桐的一件小衫時,聽見拐彎角落里有人在哭,哭的人說的也是吳語,她就聽懂了。
驛站就在河邊不遠,來來往往的很多是遞鋪兵、驛卒和官員。
她天然地有些警惕心,一思忖,就把高云桐那件洗舊了的小衫丟在河里,然后假裝是漂清時失手了,“哎呀”一聲,急得站起來在河邊跺腳:“我郎君的衣服!”
小衫已經順水往那拐彎角里漂。
她跺跺腳:“辛苦姊妹們幫我看一看其他衣服。”隨著上到岸邊,跟著衣衫跑。
跑到那人跡罕至的拐彎角落,她就不管那件衣服了,左右看看無人,順著埠頭上的臺階下去,在橋洞旁邊看見一個曬得黝黑的船夫。
那船工四五十歲模樣,悄悄在角落里抽泣,嘴里嘟嘟囔囔的大概是在怨天尤人。
鳳棲用吳語朗聲說:“阿叔,不臊么?一個人在這里哭?”
那船工大惱,沖她喝罵:“哪個家的小娘子,恁的管我的閑事體!”
鳳棲朝河邊努努嘴:“我曉得了,你是運漕糧的。遲了日子要吃生活(挨打)了伐?”
那船工道:“吃生活早就已經吃了!疼了一路但又打不死的。只是……”
不免悲從中來:“作孽!不曉得哪個人害我。這下子賠退,家里攢的點田地屋子都賠忒了也不夠!”
既然苦楚委屈已然說出來了,倒也就不怕不擔心了,干脆放聲哭起來。
鳳棲不由道:“你既然是漕船上的,吃的是官府的飯,哪個人要害你?又怎么至于賠田地屋子?”
那船工抹了抹眼淚:“我也尋思著奇怪。我這個人,人都知道不得罪誰的。這次替官家送漕糧到汴京,走得那么熟悉的一條河道,河里又幾處彎,又幾處暗礁,又幾處漩渦……我都門兒清!哪個曉得居然在淮河里翻了船!”
說完,大概自己覺得不吉利,“呸呸呸”往河里連吐了一大串口水。
怪不得要哭,船翻了,船里運的糧食肯定保不住,所以要賠退。
雖然是有房有田的人家,但還是小戶人家,辛苦了半輩子攢下的全數賠入官府,真是死的心都有。
那老船工還在捶胸頓足地哭:“我也拼了命地想撐住了啊,可是完全失了舵,怎么撐得住!翻下船我還想救幾袋糧呢,可是沉甸甸的直往河里沉啊!……三十杖背花,皮開肉又綻,忍忍也就過去了,可半輩子的辛苦,家里還有雙親和嗷嗷待哺的孫兒……”
鳳棲陪著他嘆口氣,說:“要不,我替你找找人,看能不能不賠吧。”
“說夢話呢!”船工抹眼淚說,“我就是給人陰了,活活成了替罪的羊,還指望著放過我?只不知道為什么找到我頭上,我是得罪了誰,還是造了什么孽?”
“意外么,誰也怪不得。”鳳棲已經聽出了其中一些不對勁,故意說。鼠呲
“意外個屁!”他又啐了一口,“前一日檢查船舵還好好的,翻船后我瞧著上面纏滿了水草藤蘿水草我倒也認了,你見過水下長豆藤的么?分明是讓急彎時舵轉不過來春汛湍急,就靠我舵手膽大心細掌好舵把子,這纏得嚴嚴實實的,神仙也轉不過來彎來!只苦了我……”
鳳棲半晌怔然,聽那老船工繼續又是跳腳又是罵使壞的人“殺千刀”,她耳朵里只嗡嗡的。
第 175 章
回到洗衣的河埠頭, 把濕衣服胡亂擰一把,鳳棲匆匆提著藤筐離開。
路上,正遇見高云桐在指揮船工和民夫晾曬濕了的谷子, 她對他說:“你來一下, 我有話對你說。”
找個僻靜的角落,她問道:“你覺不覺得吳王有心使壞?”
把遇到老船工的事說了,又道:“好人他在做, 邀買人心;但事實上到處使絆子。”
“如何確定舵上的藤蔓是吳王的人弄的?”高云桐想不通, “這種事有什么好處?折損的難道不是自家王朝的糧草?”
鳳棲說:“你沒站在他們的位置上,自然不懂得他們的思維。對他們而言, 扳倒政敵是第一要務, 至于一點糧草、幾條人命,反正又不餓他們的肚子,又不殺他們的頭,哪里會放在心上!”
她胸口起伏了幾下:“我七伯被靺鞨逮走的那位官家,是怎么‘治’我爹爹的?給他尊崇的晉王位置,立他的兒子為太子,封他的女兒做公主, 任誰都不能說這個兄長不厚道、不親善。但轉臉太子廢立,公主和親,怎么戳一個當父親的心就怎么來,又叫人無可指摘。而普天之下只說太子荒嬉, 公主逃婚,晉王昏庸到連像樣的兒女都培養不出來,哪個知道這是一步步做好的圈套, 即便不要你命,也叫你有苦說不出來。”
惡人自有惡人磨, 鳳霄終于嘗到了兄弟鬩墻的苦果,但鳳棲擔心吳王鳳震又要下手往死里整治她的爹爹與鳳霄相比,現在這番必然更是你死我活,因為涉及到帝位之爭了。
“依我說,吳王給的糧,不要吃;吳王給的軍械,不要用!”鳳棲帶著些賭氣似的,“從小一看,到老一半,他在先帝口中的評價極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又能好到哪里去?只不過如今年歲長了,越發會裝模作樣了而已,哄得宋綱那個老冬烘真以為是個明主。”
高云桐卻覺得她未免偏激:“你說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糧食是好的,總不能白白扔掉!你三伯再陰險,總不至于在這么多糧食里下毒?好啦,我總歸多提防他使陰招。”
使陰招誠然可惡,更可惡的卻是一步步設下圈套,逼人不得不入彀的“陽謀”,更加無解。
可現在鳳棲再聰明也無法現在就想明白鳳震會用什么法子一步步把她的爹爹逼到絕境。
過兩日,糧食曬好,漕船復航,鳳棲和高云桐也一路騎馬往汴梁而去。
汴梁城已經加固了城墻,外城圍著鐵蒺藜,城樓上架著弩.機,進出城門的管理也嚴格了很多。
高云桐說:“漕船果然又慢了,回頭確要好好問責才是。今日咱們進城請求密奏,這次我也就不等漕船了,讓汴梁這里自行交接好。我必須立刻趕往河東。”
他輕嘆一聲:“為等漕船拖延了不少時間,現在幹不思的十五萬軍隊繞過易州,即將與溫凌所部會合,共同強渡黃河。曹將軍那一路已經整裝待發,但過八陘道路艱難,行軍時間很長,還要靠義軍拖延靺鞨軍一陣,他來信希望我去河東指揮一下。”
鳳棲說:“我和你一起去。”
高云桐說:“我覺得你還是留在汴梁安全,我這次是真正要上前線,刀劍無眼,說不好什么時候命就送掉了。而汴梁好歹還有城墻攔著,現在有糧草,守幾個月不成問題。”
鳳棲反駁說:“我那時候為什么要跟你離開汴梁?無非是因為溫凌那里遞話說我沒死,問我爹爹要人呢。如果我留在這里,不又是成了他們的借口了?城墻是攔著,一封書函問爹爹要我,他給還是不給?到時候就和在忻州似的,大家都覺得不過一個女人而已,給了能退兵豈不是代價最少?退不了兵也不過多一個受辱的女子,這么多宗族貴女被擄,也不多差這一個。”
高云桐撓撓頭,有些為難。
鳳棲搖搖他的手:“我不會拖累你,你也看到了,我能騎馬,能長途跋涉,不怕吃苦,不怕受罪,也不怕死。女子出嫁從夫,反正我嫁給了你,就倚靠定你了!”
高云桐苦笑道:“可分毫看不出你‘出嫁從夫’的模樣……”
“那是因為我說的都有道理。”鳳棲道,“你是聽從道理,還是不管道理不道理,只管要我服從你呢?”
他實在拿她沒辦法,捏捏她的鼻子說:“你總有理行了吧?那我入宮覲見,你去不去?怕不怕閑人說‘和親的公主又悄悄回來了’?”
鳳棲笑道:“沒關系,我現在只是高夫人。”
“抬愛,”他笑著對她作了一揖,“兩位官家都承諾給我官職,可我自知率領的是一群山匪集結的義軍,所謂官職都是假的。如今別說奉贈夫人,只怕恭人、宜人、孺人等命婦銜也沒的。”
鳳棲說:“那就是民婦馮氏得以覲見天顏,也行吧。”
他在物質上、名份上都給不了她好的,但鳳棲依然如此悠然篤定地愿意跟著他患難與共。高云桐內心沸騰,但舉止上很斂得住,只伸手捧著她的臉蛋說:“你的道理總不錯,哎,不得不聽你的。其他無以為報,只能覲見之后多買些好吃的給你帶著路上吃了。”
鳳棲“噗嗤”一笑,轉臉輕輕咬他的手指。
他們倆的求見,鳳霈自然排在第一位。摒開所有的朝臣和侍從,在密閣里私談。
他自打登上帝位,基本天天是滿面愁容,今日見到女兒女婿,已算是眉宇略略舒展,然而還是滿口牢騷:“這個權知皇帝,我是真做不下去了!好日子一天都沒過過,天天都是在擔驚受怕里度過的!”
緣由不必說,自然是河北一帶的局勢又吃緊了。
靺鞨號稱六十萬大軍,實則也應有十多萬精兵,太子所部和冀王所部均抵達黃河北岸與西岸,密密麻麻排出了好大的陣勢。靺鞨人打仗很虎,此刻只求速度,并不攻城,但把一座座城池都圍困得鐵桶一般,不讓增援出城,也封鎖了城與城之間的糧道城池或能困守一陣,但野戰的義軍就頗為吃緊了。
靺鞨的國書這次倒沒提鳳棲,居然也沒再責難反叛的吳王,氣勢洶洶的意思全在指責梁國的出爾反爾:該給的糧草歲幣不及時給是一宗大罪;偷偷組織起來的義軍朝廷不予鎮壓是另一宗大罪;而后直接指名道姓要曹錚和高云桐的人頭,不僅要人頭,還要鳳霈以皇帝的名義下旨,將他們定性為“亂臣賊子”再殺。
鳳霈斬釘截鐵說:“大概沒有了劉令植,國書里連絲毫道理都不講了!這樣的要求,我絕不會答應的!如今與靺鞨決裂大概勢不能免,但戰況會如何發展,我也委實心里沒譜。”
說著說著,他那身骨頭又軟下去了,眼眶里老淚隱隱,目光渾濁而茫然無措。
高云桐只能安慰他:“靺鞨號稱六十萬,其實他們的馬隊需要大量簽軍,打草谷、運軍械。而靺鞨蕞爾小國,能有多少人口?簽軍多是河東河北當地拉來的壯丁,好好一家的男兒,不能種地,不能讀書,不能做小買賣,要拉到戰場上服役送死,換誰誰能心甘情愿?無非是怕鐵浮圖所執刀劍,不得不含淚從命而已但這樣的人到戰場上,能用心打仗?官家不用擔心!”
鳳棲聽他“官家”二字一出,不由悄然注目。
鳳霈也對這兩個字極其敏感,連連搖手:“不要叫我‘官家’!宮中人不懂事,有時有逢迎之意,這么叫了我都會呵斥,在朝我還只是晉王身份,權知帝位而已。若是吳王三哥……”
聽他好像又想打退堂鼓了,鳳棲立刻打斷他:“爹爹,叫不叫您‘官家’,如今汴梁的位置都是您在坐,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在其位就得謀其政。現在靺鞨已經指名道姓挑釁到您臉上,您以為吳王登位就愿意為您撐腰?”
“他自然不會為我撐腰……”鳳霈自己也明白,懦弱是一陣一陣催上來,讓他時不時地生出逃避之意,又被妻女催著不敢懈怠,苦惱自然是伴生左右的,所以煩躁得一聲接一聲嘆氣。
高云桐聽鳳棲說話和刀子似的,悄悄在下面捏捏她的手。
鳳棲也看自己爹爹模樣可憐,起身道:“我為爹爹點一盞茶吧。”
算是對這毫不客氣的語氣的歉意。
等她點茶回來,翁婿兩個已經聊了一陣河北的局勢。
鳳霈正在說:“汴梁暫時還有些存糧,我覺得吳王那里送來的糧草應該優先供給河北的義軍聽說靺鞨的封鎖很厲害,雖然不敢進太行山,但把各處山路都封住了,義軍們即便偷襲有效,也只是殺幾個敵人,大批的糧食還是很難弄到。老話說‘皇帝不差餓兵’,餓著肚子哪有力氣打仗呢?所以,我從禁軍里調遣一些靠得住的,從洛陽那里繞一繞,并州守住了,洛陽一直很安全,在曹錚將軍人馬的護送下,把糧草送到河東。”
高云桐連連稱謝:“如此,是救了河東的大急!”
又猶豫著說:“不過現在河東河北形勢危急,已經送到卞渠的糧草卻總是慢吞吞的不能及時到位,臣現在必須先趕赴太行山,把人馬組織起來,也讓他們定一定心。”
鳳霈道:“糧草什么時候到,我遣人什么時候送來就是。你放心吧。”
不管怎么說,老丈人無能歸無能,不在人背后使絆子。高云桐也點點頭:“臣自然放心!”
鳳棲把茶端給父親,然后抱著他的脖子說:“爹爹,我要和高云桐一道去河東。”
剛剛放松下來一點點的鳳霈端茶盞的手頓時一顫,扭臉道:“你去河東?!”
鳳棲說:“是啊,我留在這里,不是徒增溫凌的口實?”
鳳霈顯得有些緊張,悄然瞟了高云桐一眼,又扭頭責問似的:“怎么,你也信不過爹爹么?”
“嗯?”鳳棲一時還沒有明白過來前因后果,抱著父親脖子的手一僵。
高云桐卻已經明白了,他勸說道:“亭卿,你現在以高云桐之妻的身份陪伴在京,也是好的。等糧草到汴梁,還需你關注呢,我分不開身。而河東的情勢,也讓我打理好了,再來接你過去,也安全些。”
鳳棲撅了噘嘴,但看面前兩個男人,一個垂頭而手指顫抖,一個則目光深邃如有深意。
又想此次拜別爹爹,再會不知何時,心里便也軟了,終于點了點頭。
第 176 章
高云桐匆匆要走, 鳳棲到驛館陪他收拾東西。
本來心情就不太好,他還在那里嘮嘮叨叨:“咦,我的那件小衫呢?上次你洗了收了沒?”
鳳棲問:“是那件舊得褪色了, 領口還打了個補丁的?”
“對, 就是那件。反正穿在里面,又沒有人看見打補丁了。”
鳳棲無所謂地把他的綿衫疊好:“那件太舊了,我扔了。”
“怎么能扔了呢?”他到底是個小氣鬼, 瞪大了眼睛, “還能穿的呀!‘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我那件連六年都沒穿到, 明明可以再穿三四年呢!”
鳳棲用手戳著他的胸口:“你現在不是賊囚, 能不能有點體面?”
“不是賊囚就不能穿舊衣服了?真是何不食肉糜……”
鳳棲把手里的綿衫一扔,小斗雞似的揚起腦袋對他說:“咱們本就不是一路人對吧!我也嫌你,你也嫌我。我看,誰也別多嫌誰,你橫豎都想好甩掉我的轍兒了,趁這次分開,不如干脆寫份和離文書, 一別兩寬,各自安好!”
“你胡說什么!”
“你不寫,我寫。”鳳棲想著在爹爹那兒,兩個男人一唱一和地讓她留在汴京, 使她一時無法反駁,心里就生氣又委屈。
她扯過兩張紙,也不大通曉和離文書的格式, 反正照著自己的理解寫了兩份,留下給他簽名的地方, 氣呼呼遞過去一張讓他簽字。
高云桐看了一眼,揉成一團丟進了火盆里。
又看了看她氣得眼睛里迸著淚花的模樣,及時閉了嘴,自己蹲身撿了地上的衣服,起身后說:“胡說什么!我安頓了河東軍,就來接你。”
“不稀得!不用來!”鳳棲一背身,氣嘟嘟地說話,心里倒覺得:這塊木頭其實挺懂她的心意的。
另一張和離書,就往自己大袖里一塞。
“怎么不用來?”他從背后抱著她,聲音溫溫軟軟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嫁了我這個小氣鬼,只能當我的乞丐婆了。哎,那張沒簽我名的和離書,你也不用藏著,放到哪兒都沒效力的啊,只能擦屁股用。”
她差點被逗笑了,繃著臉故意搗他一肘,掩飾笑意。
心里默默想:要是溫凌見她這么作,不好好說話,估計已經黑著臉把桌椅一掀,要打算來打人了。
于是她突然說:“溫凌那廝也沒啥好怕的,骨子里自卑,總拿自大掩著,稍微激一激就要跳了;幹不思則是蠢,最適合挖個坑給他跳,只要他以為有好處,什么坑都肯跳。”
高云桐笑道:“剛剛還在吵架,怎么突然間和我談打仗?”
鳳棲掩飾道:“既然你不肯寫和離文書,我想著還得嫁雞隨雞,只能盡力幫你咯。”
轉過身抬頭看著他的下頜:“說實話,我也能幫你,我可強過汴京這里的所有人!”
他笑道:“我知道的呀!你是不是擔心我叫你留在汴梁,是說話不算話不肯帶你走了?”
算你猜對!鳳棲不說話,冷著臉。
高云桐道:“你爹爹有多珍愛你,你大概并不曉得。”
“我怎么不曉得?”鳳棲說,“他待我是不錯,但是……”
“所以,他聽說你要跟我走,頓時就起了疑心,以為我要拿你做質子,脅迫汴梁這里及時給糧,及時增兵,甚至脅迫他這個當皇帝的聽命于我。”
“這不挺好,你可以跟他拿喬。”鳳棲故意說,心里倒悟了似的,不免也有些感慨:原來爹爹突然的色變是為這個,到了這個位置,他到底還是成了孤家寡人,誰都不敢篤信。
高云桐搖搖頭:“第一,我勢必不做黃袍加身或因勢割據的亂臣;第二,吳王拖延糧草是有可能,所以我得有信得過的人替我盯著。”
他總要做這樣坦蕩蕩的人。
鳳棲既欽佩他,也不免有些擔憂:“嘉樹,你也是飽讀史書的人,仁恕之道雖然重要,但君子自古爭不過小人,就是因為太過坦蕩,所以無法應對小人的陰暗奸邪。有些時候、有些事情,我覺得還是得權衡變通。”
她拿過他手里的綿衫正是她親手做的那件,上面沾了些灰她一邊拍掉灰,一邊說:“那件舊小衫吧,我為了不露痕跡地探知漕船的事時,拿小衫做了個引子,丟在水里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雖然丟了一件小衫,但這變通之后得知吳王有可能在背后使絆子,丟得難道不值得?”
但他確實覺得小衫可惜,撇撇嘴自己搖搖頭:“好吧,就算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唉……”
鳳棲頓時露出嬌俏的笑:“可不!我賠你兩件!”
“兩件新的太貴了,不適合在沙場上穿。你到汴梁的估衣鋪買一件舊的就行。”
“窮措大!”她翻著白眼罵他。
然后被他抱緊了:“做了壞事還罵人!定是皮癢癢了,上床挨揍去!”
鳳棲咯咯笑著掙了兩下,但掙不過,很快雙腳懸空,整個被他打橫抱起來。
他笑道:“輕飄飄的,還沒我的鐵錘鐵斧重。你說我揍你哪里好呢?到處都沒二兩肉的……”
紗帳放下,旋即那紗幔顫抖如濃烈春風拂過。
鳳棲咯咯咯笑得透不過氣來,間隙里跟他求饒:“別別……再撓癢癢,我要抽筋了。”
“那換個地方撓撓?”
不知是不是換到了不應該的地方,聽她一聲嬌喝:
“呸!”
……
罵完,那紗帳的顫抖突然平和了下來,柳梢花間拂過的細細微風似的。她郁金色的裙子把春光泄出帳外,隨即又是那件赤紅肚兜的一角……
鳳棲自打和高云桐在一起之后,歡欣漸多,而憂郁別扭的情緒則少了很多。所以即便離別在即,也能看得開。
她再次檢點了高云桐的行囊東西真少,兩匹馬,一匹馱人,一匹馱物。她嘆口氣說:“靺鞨派出的斥候也越來越多了,你一個人,一路也要小心。”
他看著她依依翹首的模樣,很怕她會因別離而哭泣,又在心里頗生眷念。
可是如今國不為國,家何為家?再眷念不舍也得放下。
他伸手撫了撫她的鬢角:“我會小心,你在京里也要謹慎。”
她點點頭,朝宮城的方向努了努嘴:“‘馮夫人’思來想去,必須避開那座人多眼雜的 ‘大屋子’。”
又微微一笑:“所以呢,中書舍人王樞家來了個遠房表妹,與王舍人的妻子情同手足,時不時可以一道進宮應承一些女官女史的事務,陪周皇后談經禮佛。你覺得好不好?”
高云桐笑道:“你的鬼主意總是好的。”
“姊夫家風好。”鳳棲道,“患難之時最見人心,靺鞨退兵,他們破鏡重圓后,情感更篤,我也為大姊高興。”
又說:“我們還以蠟丸通信吧,走并州驛,和遞鋪上奏的急件可以參差印證。”
高云桐點點頭:“你放心,很快就能重逢。”即便心里也沒底,但他仍然迎著春日的陽光粲然一笑,一口白牙,一對彎月酒窩,一雙星眸,目光仿佛射到好遠好遠的黃河之北。
而他回首時,又問:“咦,折柳相送,你的柳呢?”
鳳棲道:“要什么柳!我也不留你,你該當到最需要的地方馳騁。”
而后又凝視著他加了一句:“別忘了,我與你一樣,不該是關閉于小小金籠的鳴禽,而是要飛在云霄之上的鴻鵠。”
“鳳凰,是鳳凰。”他笑道。
知道她懂意思,果然是抿嘴勾人的笑。
“遠方嘉樹,待鳳來棲。”他悠悠道,最后調皮一笑,“與馮夫人別過。”
鳳棲看著他轉身打馬,身影消失在城郭之外。她告誡自己,生離死別均尋常,她要和他做一對英雄兒女,不應該為小小別離而落淚。所以硬是瞪大眼睛,把淚意和思念都吹干了。
姊夫王樞,實實在在是個好人。鳳楊嫁給他時,是晉王妃“榜下捉婿”,一眼相中的新科進士。當時很多人嘲弄“齊大非偶”,又覺得王府大郡主嫁個新科進士實在是委屈了,唯有周蓼渾不在意:“晉王的女兒又有什么了不得的?正經士人家庭,男子敦厚、有才華、肯上進,我覺得再好不過。扶桑雖然是王府女兒家,但應有的婦道都該遵守,能相夫教子,成就報國之士,豈不是她最大的功業?”
鳳棲入住的王家府邸,在汴梁不算豪宅,家里僮仆丫鬟也不很多,但住進去舒舒服服的。
姊夫王樞很認真地指揮下人把她迎進來,專門為她布置的一進小院落,門上帶閂鎖,外頭有婆子,里面有丫鬟,設施俱全而精致。他還認真地用缺了門齒、漏風的聲音說:“妹妹看看,有什么不滿意的就提出來。”
連鳳楊都抿著嘴笑道:“我辦的事你放心就是!我自家的妹妹,虧待不了的。”
王樞點點頭說:“如此就好,那我去部里,你囑咐廚下今日好好做幾個菜,給妹妹接風洗塵。”又囑咐婆子:“妹妹暫時和妹夫分開,所以晚間務必認真巡查,避免宵小之輩。”
兜頭一揖才離開。
鳳楊說:“誒,我今晚就陪妹妹了,不回去睡。”
王樞回頭道:“本就應該的。”
姊妹倆摒開丫鬟,在屋子里嗑瓜子說些私話。
鳳棲道:“姊夫真是好守禮呢。”
鳳楊說:“楞木頭一塊。”抿嘴兒的笑容看著就很幸福:“意趣是少些,但讓人放心。偶爾還與我談談書,兩個人也有話講。”
鳳棲問:“汴京失陷事后,姊夫有沒有……”
那時候,鳳楊被幹不思擄到軍營里作為折算“犒軍金”的宗室女,轉手又被送給溫凌,后來是因為鳳霈被迫答應當傀儡皇帝,才僥幸回家團聚。一切如常,相夫教子,但想起那段恐懼至極的往事,鳳楊心尖還是顫了一下。
她說:“其他還好,他雖是儒生,并不迂腐死板,也沒有逼問我在軍營是否失身。但爹爹在靺鞨威逼下做了皇帝之后,他郁憤了好久,起初不肯去公署入值,推說被搜括使打得不能再任官職了,后來慢慢想通了,還當他的中書舍人。有要逢迎爹爹的人曾推舉他入值門下,他怒沖沖說自己‘不倚裙帶’,那個逢迎的人后來被爹爹革了職。”
“爹爹在汴梁,得罪的舊官僚是不是也不少?”
鳳楊嘆口氣道:“人心有異,這是真沒辦法的。但汴梁留下的正統的士大夫們倒慢慢首肯了爹爹這,我也是聽我夫君說的。他說:‘人都說晉王紈绔,但這半年皇帝做下來,雖談不上賢明英明,但底氣是正的。’”
鳳棲竟然覺得有些鼻酸:“爹爹這半年太不容易了,脫胎換骨似的。”
“也得虧孃孃輔佐著他,我幾回進宮,私底下他都掩面嚷嚷著要讓位給吳王,自己想到汾河做個漁夫,都是被孃孃罵了回去”鳳楊笑了笑,“爹爹從小被保護得太好,日子過得太養尊處優,以為避世是那么好避的,漁夫是那么好做的呢!”
第 177 章
中書舍人官職不高, 但身處中央,掌管起草詔書,參與機密, 是有一定權柄的。
王樞回家后會與妻子聊一聊他所知道的時局。自打鳳棲住入家中, 他開始一兩天還守著大禮,見面都很少,后來慢慢放開了些, 會隔著簾子相互說說話, 再后來就如家人一般可以面談了。
“官家也說,妹妹是個聰慧有見識的女子。”王樞撫膝說, “有些話讓我帶到家里, 幫官家做做謀斷。”
鳳楊在里面做著針線陪妹妹,笑道:“聽聽,亭娘,爹爹真是看重你!這些事,是女孩子們宜聞的么?”
鳳棲笑笑不語,心里不以為然。
鳳霈到底是名分上的皇帝,各處遞鋪來的消息畢竟是他頭一個知道。而這樣的時期, 消息比什么都重要。
而王樞則道:“巾幗英雄、女中豪杰,自古有之,何況妹妹是高將軍的夫人,好多消息還要融會貫通才是。”
果然不迂腐。
鳳棲道:“多謝姊夫謬贊, 我們家郎君還不是什么將軍呢。”
王樞道:“官家可是下旨了,拜了游騎將軍品秩雖不高,只不過是五品, 但實實在在有了名分。原想是給個三衙(禁軍)里的位置,也是妹夫堅辭不許, 說領禁軍銜一來怕遭忌,二來他現在領的是河東義軍,兩廂混雜反而不好。要說這非常時期,肯定是以軍功升擢的,妹夫但凡立些功勞,不愁沒有高位。”
鳳棲笑道:“我也不稀罕,難不成還指望他替我掙個誥封?無非是巴望著他名分正了,在外頭打仗就不算是匪頭軍了,各州郡里愿意協助協助,省得扯皮。”
“不錯,”王樞也笑了,“這時候還扯皮,真正是國之罪人!”
他談了一會兒北面的局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讓鳳棲心中有了數。又道吳王那里的糧草終于從卞渠送了上來,汴京只留了四分之一,還有的交由廂軍和民夫從洛陽轉運到河東與太行之間的各處山寨,交給義軍和官軍。
“多是真不多,估計只能勉強維續半個月吧。”王樞嘆口氣,“但愿如吳王所說,只是春潮太大,運輸不便。更但愿接下來還有糧草陸續送達,大家心里就安了。”
說完正事,王樞瞟了瞟鳳楊。
一邊做針線一邊聽他們談國事的鳳楊自然接到了他的眼神,但抿嘴微笑,并不回應。
王樞只能笑笑道:“妹妹這里缺什么不缺?”
鳳棲道:“多謝姊夫和姊姊,東西很全,一點不缺。如果缺了,我也不會和姊姊客氣,自然會問她要。”
她何等精靈,姊夫和姊姊那種眉來眼去早就看出端倪,而且心中憋著想笑。鳳楊被母親教導得禮數特別嫻熟,一直端著,而王樞已經有些急躁樣兒出來。
鳳棲笑道:“不過我還是有些擇床姊姊莫怪,我不大習慣與旁人同榻呢。要不還請姊姊回自己屋?”
鳳楊看她眉目帶著壞笑的模樣,臉不由就紅了,自然要擠兌回去:“啊?那你與高將軍做了夫妻,不慣和他同床可怎么好呢?”
鳳棲厚著臉皮道:“唯獨倒還習慣他。”
見鳳楊要笑她,急忙又補了一句:“想來和姊姊姊夫也是一樣的。”
鳳楊雖然一雙眉豎起來,可眼角羞怯的笑意還在。
王樞幫她打圓場:“誒,妹妹說了習慣一個人睡,也挺好。我正好也想問問這兩日二哥兒鬧了不曾?”
【哥,在宋代可以指兄弟,也可以指兒子,感覺就是用作排行】
鳳棲笑瞇瞇目送姊夫和姊姊離開,還不到頭更,夜尚漫漫。
聽著外頭的梆子聲,在丫鬟婆子殷勤地問“娘子要吃點點心不要?”“娘子要服侍梳洗不要?”聲中,她緩緩搖搖頭:“我看一會兒書再睡。”
客房里沒有什么書好看,她胡亂翻了一會兒就覺得沒意思。肚子不餓,嘴卻有點饞,問丫鬟:“有韻姜糖么?”
丫鬟抱歉地說:“哎呀,府里倒沒有備韻姜糖呢。東西倒不為奇,里坊里、御街上都有幾家糖食蜜餞鋪子有賣。明日奴稟過總管,叫買些回來給娘子吃。”
鳳棲搖搖頭:“不用麻煩,只是一時心血來潮,并不是非要吃塊姜糖不可的。”
自己解外頭褙子:“那么,還是打水來,我洗漱了早點睡罷。”
沒有姊姊陪伴,一夜里睡得很不踏實,翻來覆去總覺得哪里空落落的,又不肯承認是思念。
天蒙蒙亮,鳳棲就起身了,梳洗打扮頗費時光,但饒是忙著,心里也還是空落落的。豐盛的早餐吃完,嘴里還是念想一塊韻姜糖。
鳳棲熬了很久,終于和姊姊說:“大姊,我有些悶得慌,想出去走走。你放心,我乘車出去,帶風帽,帶隨侍的人,不叫你擔心。”
鳳楊素知她不中繩墨的脾性,忖了忖才道:“如果是想買姜糖,我吩咐一聲容易得很,你萬萬不要跟姊姊客氣。如果,你真的是悶了……”
她有些像母親周蓼一樣,又無奈又莊重地說:“女兒家本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我也曉得你是個關不住的活潑性子,自然也攔不住你。京師基本還是安全的,但也不要疏忽大意。”
鳳棲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給大姊屈了屈膝:“還是大姊了解我……說實話,自從出了晉陽,看到了廣闊的天地,這顆心就越發悶不住了。在宅院里呆著,想著外頭世界還是兵燹四起,實在是心慌得難受。雖不能至,好歹出了宅院的門,也略略松快些。”
鳳楊很理解她,微笑道:“去吧,我多派幾個人跟著你。若遇到什么事,只管大聲嚷嚷,權知府尹還是挺負責的,巡城的廂軍不多會兒就能趕到。”
其時,雖講究女子不見外男的“淑德”,但小戶婦人和女孩出門做工其實仍很常見,大戶女子出門游玩也很常見,不至于到出門便遭批判。
鳳棲坐一頂小轎,先在蜜餞鋪子買了幾包蜜餞,吃了點糖山楂和紫蘇梅,倒覺得餓了,于是又在一家幽靜酒樓要了一間齊楚閣兒,點了兩道精致小菜,聽見外頭有賣唱的私窠子小娘子在“咿咿呀呀”地唱著新曲兒,大堂里的食客們談天說地兼議論國事鳳霈處政寬松,不大管百姓的言論。
兩道小菜吃得很落胃,吃完,恰好前頭小娘子的新曲兒也唱好了,正抱著琵琶起身行禮,希冀幾個唱曲的賞錢。
鳳棲起身打算回去,突然聽見一個食客在外面說:“聽說三大王在金陵登基了,前兩天河邊卸貨的船就是他送來汴梁的糧食。”
“是啊。原封的是吳王,金陵不是最近么。送點糧食接濟弟弟,算是個好兄長。”
“誰說近啊遠啊的,你想想,如今咱們大梁可有兩位官家了!”
一位是靺鞨立的皇帝,一位是自說自話當的皇帝,若放在史書里,確實是挺可笑的一幕。
食客們也在拍大腿:“這可有趣了啊!”
“哪個更好呢?”
鳳棲不言聲,默默又坐了下去。
剛剛這一問就像打開了大家伙兒的話匣子,反正晉王不怪罪百姓的言論,就瞎咧咧也沒事。
“我看九大王還不錯,雖然原來風評不大好,但總歸不任用章誼、關通那種混蛋王八,讓人還能活得下去吧。”
“但聽說吳王更仁厚,宋相公都樂意投奔了他!”
“不錯,肯往汴梁送糧,確實是仁厚的。”
“親兄弟,總不能眼見著吃不上飯!”
“那可不一定,親兄弟爭家產大打出手的還少了?吳王肯送糧,倒不愧是賢王。”
“但我聽我江南的行商朋友說,吳王征稅可辣手得很。”唯有一人在反駁。
其他人說:“本來就無奸不商,征了他們的稅,當然要說三道四。咱們只看現在。”
“對,現在是吳王更仁義,吳王更好。”
“嗐,管他哪個更好!”終于有人制止他們多話,“哪個好你冊立哪個做官家?你誰呀!你靺鞨四太子啊?”
下頭哄堂大笑。
但緊跟著就很默契地靜默了一會兒,喝茶、喝酒、猜枚、猜拳的熱鬧響起來。
但這畢竟是茶余飯后大家的大話題了,所以一會兒又開始討論:“三大王和九大王年歲都不小了,坐不了幾年位置,還得看儲君的能耐!宋相公是三朝元老,眼睛毒著呢!咱們那位廢太子又昏庸又好色,愛美人不愛江山的脾性老早就顯露出來了,無怪乎被廢呢。”
“可不,如今這局面,所有人肯定都指望著收復河北土地的,若是九大王攤上這樣一個儲君,國運危乎殆哉!”
“那么,三大王家有幾個哥兒?”
“聽說也就一個。不過是個不近酒色、好讀書、禮賢下士的賢明人。”
“那至少還能再保國祚二十年。”
說說又嘆:“看著國運,亦是天命啊。先帝在時,生了二十幾個子女,十多個皇子;偏生到了這一代,不是沒的兒子,就是只有一個兒子,選都不好選。”
鳳棲面色呆呆的,握著筷子一口菜都不夾。
陪著她的婆子丫鬟聽得也惱火,勸她說:“別聽這些在卞渠碼頭卸貨、拉車、挑擔的臭腳夫們胡扯淡!”
鳳棲從窗戶縫里望向廳堂里,那里濟濟一堂,有不少短打,但也有些穿戴襦衫頭巾的。
“娘子別惱,他們胡吣,要是叫官家知道了,一人給一頓杖子,以后就不敢胡說了!依奴看,還是官家最仁厚。”
“這樣的仁厚……”鳳棲終于緩緩說,“是有點要命。”
長嘆一口:“走罷。”
起身到了樓下大堂里,只聽眾人說得越發熱鬧起來:
“……前一位官家難道不想打敗靺鞨?也想的!靺鞨沒過白溝河前,章誼的牛皮不是吹得哄哄的?!靺鞨沒過黃河前,官家不是覺得‘不過蕞爾小國’?!然后呢?過了黃河就慫了!兵臨城下就尿炕了!”
“是啊,如今咱們宮城里這位官家,還是仰仗著靺鞨四太子才當上的皇帝,肯定是千恩萬謝的呀!如今眼看是沒錢送給夷狄爹當歲幣了,才嚷嚷著要打。轉明兒打不過,估計還是慫!”
“哎呀,一困汴梁那時候一慫,河北那么好的土地歸了靺鞨!靺鞨雖未正經治理,但盤剝可沒有少過,據說拉人做簽軍,可是一個不從就殺人全家老小的!”
“那這回要是再慫,不會把河南都割讓給人家了吧?”
……
鳳棲已經氣得胸口起伏,駐足在那說得口沫橫飛的幾個人旁邊。
那幾個人看她一眼,根本就不把一個女孩子放在眼里,繼續說笑:“那可好,咱們也當簽軍,往南打吳王去。”
“吳王才會拼死抵抗啊!淮河、長江到底是天塹!”
“是啊,咱們這位九大王,抵抗是做做樣子的,你看并州至今都不承認他的帝位,他除了投降也沒其他法子了。”
“我還聽說,運往汴梁的糧食有的在往北運,估計是要送給靺鞨當歲幣的吧?”
“啊呸!國人還餓著肚子,倒真的把糧食拱手送給敵人?!”
“我在漕船碼頭聽人說的,說得真真的!”
鳳棲垂頭走出了酒樓。
身后又傳來賣唱女孩子的新曲兒:
“鶯啼燕語芳菲節,瑞庭花發。
昔時歡宴歌聲揭,管弦清越。
自從陵谷追游歇,畫梁塵腕。
傷心一片如琺月,閑鎖宮闕。” (1)
咿咿呀呀,柔美無比。食客們轉而望向臺中心她那椅子,一邊跟著哼唱,一邊用筷子輕輕敲著碗沿。
鳳棲出門后,輕輕抹去眼角的淚珠,說:“趕緊回去,阿姊須得遞奏書給官家著實要管管這些人了!”
第 178 章
高云桐飛騎前往并州, 與節度使曹錚會合了。
曹錚正戎裝指揮著軍伍過太行八陘援助河北諸鎮,在行營里見到高云桐,大喜過望, 拍著他的肩膀說:“總算又見面了!河北形勢緊急, 軍糧尤其吃緊,我這里省了一些運過去,但只怕還是不夠。現在河東義軍軍心有些渙散, 到底沒有統領隊伍的人不行, 幸好你回來了。”
高云桐道:“京里的消息,吳王征運的糧草剛剛從卞渠抵京, 京里只留了一部分, 還有的將從洛陽往晉地運,再想辦法運到河東。曹將軍來得正好!糧道暢通無阻,還少不了兵力護持。”
曹錚沉吟了一下,說:“我怎么聽說,晉王截留了所有糧草,以備汴梁之用?”
高云桐不由一怔:“拙荊來信說汴梁只留了四分之一,其余往洛陽送, 她不會騙我呀。”
曹錚看了他一眼:“你……你娶了哪家姑娘為妻?”
高云桐露出羞怯的酒窩,垂頭笑道:“還能有哪個?”
曹錚清了清喉嚨,因為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鳳霈那樣傲慢的人,現在又算是個皇帝, 真肯把寶貝女兒嫁給高云桐?
而高云桐竟也不避嫌疑,身為抗擊靺鞨的義軍領袖,竟然敢娶這位靺鞨所立的傀儡皇帝的女兒為妻?
互不般配啊!
高云桐當然看出了曹錚欲言又止的異樣, 不免要解釋一下:“確實是我高攀,但兩情相悅, 如此亂世之中,也顧不得門當戶對了。但愿我日后更能配得上她。”
曹錚卻道:“如此亂世,早就沒有什么門當戶對之說了。她這身份,只怕你們將來頗有磨礪。”
仍是欲言又止,半晌嘆了口氣。
高云桐只能說:“我不怕磨礪,磨而不磷,涅而不緇。”
曹錚搖搖頭:“天真了。嘉樹,你還是少一些官場的磨煉啊!”
當然,婚娶是別人的私事,何況已經娶了,他也不宜多說,轉而又和高云桐探討出兵的事。
整隊隊伍,運輸糧草,點數戰馬和武器,并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完成的。
不覺又是兩三天過去,送往洛陽的糧草始終沒有到位。
但河東傳來的消息越來越糟糕,靺鞨太子和冀王的東西兩路軍匯合,已經開始占領了各處驛道,困住所有可能在背后偷襲的城池,城池之外,不肯服從拉壯丁,或有反抗靺鞨嫌疑的漢人百姓皆俱屠戮,很多山村血流成河。而靺鞨新建的水軍已經到了黃河對岸,南岸守軍嚇得瑟瑟發抖過了黃河,去向汴梁是一馬平川。
看完軍報的曹錚面色凝重,但還是說:“沒關系,并州的存糧能支持一陣子,不急等著洛陽的糧草,也不會被糧草卡脖子。倒是河東不能再等了,我先分五千石給你,多也確實沒有了,你得自己想辦法。”
高云桐皺眉道:“這次吳王派遣的送漕糧的人,著實不靠譜!”
曹錚說:“未必是吳王不靠譜,指不定是晉王不靠譜。”
他見高云桐睜大眼睛望過來,終于說:“西路軍和北路軍都在傳,靺鞨圍住了所有河北的城池,斷絕增援,很快就將兵臨城下。晉王已經有投降之意,但這次再畏敵投降,真是相當于把太廟里供奉的祖宗都扔在地上踩了,所以扭扭捏捏地惺惺作態,大約要和靺鞨談到一個不那么丟人的結果。”
高云桐道:“不會啊,我在汴梁時,看到城中各處都在做打仗的準備,晉王也是支持河東軍的。”
“難道封你個五品的將軍,就意味著支持河東軍了?”曹錚嗤笑起來,“嫁給你一個女兒,又不隨著你來,明擺著只是哄著你忠心而已。”
“他要哄得我忠心,難道不應該是忠心地聽他的話?”高云桐手一攤,“他何必多此一舉,想要投降卻哄我出征?”
曹錚道:“他也知道一降再降,無法面對天下人,總要掩人耳目吧。再說,你也不可能隨著任何人投降,對吧?”
高云桐無話可說,且也知道要是再不斷幫晉王說話,只怕曹錚也要對他產生懷疑了,只能悻悻閉了嘴,只埋頭做事。
而第二天,他接到了沈素節從析津府遞來的蠟丸,里面的油絹上短短幾行字:說章誼之子章洛已經作為靺鞨派往南梁的使臣,要進行和談了。又說這次靺鞨獅子大開口,要整個淮河以北的土地,并且要南梁按靺鞨的體制來管理這一大片的土地,而將江南財稅之地的收入半數交給靺鞨作為歲幣。還說這次靺鞨似乎有十足把握,已經開始提前謀劃在中原土地上設立靺鞨的官僚,真正打算統治這片土地。
高云桐也不覺氣得手足拔涼,一個人怔怔地坐在屋子里,想了半天,覺得晉王不敢打是不敢打,和談大概率也要和談,但說割地割掉祖宗龍興之地、割掉半壁江山,還把國家財稅的一半交給敵國,實在是匪夷所思的事,大概還是想要拖延靺鞨一陣吧。
但即便只是和談確實步步推進了,叫期待著雪恥的臣民百姓情何以堪!
他給在汴梁的鳳棲發去了好幾封密信,然而不知是不是戰事開始吃緊,驛路不大通暢,鳳棲的回信自始至終沒有來。
他也無法一直在原處等她的信,無數的事就像戰火一樣燒到眉毛前,與妻子的一句私話仿佛也不再重要了。
高云桐只能先拜別仍在集結軍隊的曹錚,帶著一些人馬從山道前往太行之東。
山中分布著若干寨子,隱蔽在崎嶇的山道盡頭,一路上狼嚎猿啼聲聲入耳,而馬匹只能緩慢而艱難地前行。
“到了!”高云桐摘下范陽笠,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太行義軍中最強的一支,人稱耿字軍。”
跟著他的那些是曹錚麾下的,因著他的氣定神閑,也較為平靜,跟著到了山寨的竹子山門前。
“陽羨高云桐。”他自報家門,“耿大哥知道我的,煩請通報。”
很快進了門,在層林掩映的小道間忽上忽下行走了好一會兒,才看見山坡和谷地里的一個村寨。
寨主是個三十多歲的彪形大漢,對高云桐卻很熱情,見面就一把摟到懷里,拍著肩膀大笑道:“我正在犯愁,突然聽聞你來了,心里的愁緒就沒有了。快,和你的幾位弟兄們進寨子喝酒吃肉!”
“如今還有酒肉吃?”
那耿大哥嘆了口氣:“最后兩壇老酒,最后兩條臘豬腿,屯糧還夠村寨里吃半個月,緊跟著五黃六月的,一粒米都沒了,只能下山搶了。但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兄弟來了都不開壇酒,打仗都沒得力氣!”
待客很是豪爽,雖則困餒,還是把酒肉端了出來,主食卻只有糜子面烙的餅,野菜伴著臘肉湯煮的羹。
高云桐笑道:“如此客氣,倒卻之不恭了。不過我也不白來。”
他指了指自己帶來的馬匹:“我從汴梁經洛陽帶來了一些糧食和一些鹽巴。”
耿大哥大喜過望:“好兄弟,這可真是救了我們的急!糧食還勉強有些存貨,鹽巴是越來越少,只能偷偷越過井陘往晉地采買也很難買到。今兒這酒你一定得多喝點,算大哥我謝謝你!”
“如今情況怎么樣?”喝了兩盞酒,高云桐問,“聽說靺鞨人封山,與其他營寨來往是不是不便當?”
“壓根聯系不上了。”耿大哥悶悶地喝了一口酒,“靺鞨人多,但他們的戰馬不會在山道上行走,弓箭在叢林里也不好用,隨便幾個捕獸的架子就夠他們人仰馬翻。所以先吃了我們的虧,后來也學聰明了,基本不進山,只把幾處出入口死死困住,不讓我們下山。”
高云桐微微笑道:“靺鞨人馬雖多,又要派人圍困城池,又要派人把守山道,他們的人馬分散至此,正好是逐個擊破。”
“嗯,也想過好好干他娘的一場,但是兩眼一抹黑,仍是不敢輕舉妄動。再說,他們到底是訓練有素的騎兵,據說那身鐵浮圖盔甲不怕刀槍劍戟,大刀砍上去只會金花四濺,然后砍卷了刃都破不了甲,所以,也不敢激烈交鋒。”
耿大哥撓撓頭,又是嘆口氣:“只能使點小絆子給他們,但感覺他們人馬多,也無關痛癢的。”
高云桐說:“這些小絆子足夠靺鞨人頭疼了,哪里是無關痛癢!若能夠靠一鼓作氣用軍力推進到汴梁就像上回似的,他們又何必做張做智談什么和約?兵臨城下再簽城下之盟,豈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也像上回似的。”
提到這個茬兒,他不由問道:“如今耿大哥這里得到的消息究竟是怎么樣的?我在京時和在晉地聽到的消息各不相同。靺鞨人找哪方和談?”
耿大哥一拍大腿,氣憤地說:“你也聽說了?我也聽說了!章誼那個大奸臣自己龜縮著不敢出面,但他的兒子章洛已經授了靺鞨的官,聽說正在靺鞨軍隊的保護下要和大梁談投降的條件!聽說第一條就是割地!然后還要以江南財稅賠償靺鞨!他奶奶的,靺鞨人怕不是想屁吃?!”
高云桐看他吹胡子瞪眼的氣憤樣子,好像就要掀桌了,忙勸道:“別急別急,這消息是確認了嗎?”
“已經有人看見,章洛從靺鞨偽太子的行營出發,手持旌節,趾高氣昂,逢人便說要去說服官家不做無謂的抵抗,靺鞨人純善厚道,只想與我漢人共掌江山,甚至學孝文帝改制也是可以的。”耿大哥說,“你聽聽,這種混賬話,也只有章誼養出來的兒子才說得出來。”
“章洛放話,還不一定晉王就會同意。”高云桐說,“晉王當時萬般無奈之下,被逼登基帝位,一直自稱‘權知’,連御座都沒有坐過一天,骨子里肯定是不想聽從靺鞨的意思。”
耿大哥嗤笑道:“隨他想不想聽從,就他那個軟蛋慫貨,想聽不想聽,最后都是聽。我倒聽說,吳王任用宋綱相公,宋相公是主戰派,肯定會竭盡全力北伐。如今與其等晉王議和的消息,不如等吳王北伐。”
所有的消息都一致指向鳳霈投降而鳳震北伐,高云桐不免也少了些對鳳霈的信心,毫無底氣地做最后一句爭辯:“晉王不至于那么想投降,投降了并無半分好處。”
但耿大哥說:“不然,晉王不同于前頭那位官家,他只要投降了,‘權知’二字亦可去掉,能安心地做他的傀儡皇帝;但吳王只有北伐一條路可走,否則便是亂臣賊子。你想想,換作是你,你和壓頂的大軍隔河相望,是投降能活命,還是不投降能活命?何況他還沒有你這樣的錚錚鐵骨。”
高云桐只能說:“消息不確之前,我不管他誰是天下主,我只管我們的漢人的土地,不能讓靺鞨人輕易占領。即便是皇帝投降,百姓也不能降!”
“嗯!”耿大哥說,“我也是這么想!來,咱們再喝一杯!”
高云桐心里亦有些悶悶的,此刻聞著酒香,不由自主一仰而盡,他酒量尚可,可連著幾杯下肚,未免有些昏沉起來,心里想:鳳棲,汴梁到底是什么情況?你現在又過得如何?你為什么不回我的信?!
第 179 章
很快, 汴梁的消息也幾乎全面癱瘓,山寨派出的斥候只能扮作民人,小心翼翼在河東沿岸偵查消息。
“靺鞨人屯兵黃河北岸, 陣勢驚人, 但暫未發起渡河的攻勢。”好容易回來的那個斥候抹了一把帶著血跡的汗水,“黃河南岸嚴陣以待,但是士氣不振。汴京四圍已經戒嚴, 據說吳王的軍隊已經借由水道圍困了汴梁南郭。”
“吳王圍困汴梁?這是什么意思?晉王吳王要內戰?”
斥候點點頭:“估摸是。檄文我倒是瞧見了, 到處都散布著,里面斥責晉王賣國投敵, 是鳳姓之恥, 號召天下共討伐。”
高云桐眉宇一皺,暫未言聲。
而那耿大哥則拍案而起:“晉王是鳳姓皇室,受恩深重,如今投敵真是把祖宗都賣了!只恨我們在河東,不然,我也愿意投奔吳王,先把內賊處置了, 再御外敵!”
高云桐說:“等等,晉王投敵的消息一定是真的嗎?”
那斥候搖搖頭:“汴梁消息絲毫不通。不過靺鞨屯兵不進,肯定是在等和談的消息,若是和談失敗, 難道靺鞨人不渡河攻打?”
“但是若是汴京已然考慮投敵,靺鞨應該樂見其成,肯定不會坐視吳王過淮挺進的軍伍!”高云桐分析道, “你們想想,當時靺鞨出兵的借口就是吳王不肯將江南財賦作為歲幣供奉, 靺鞨要替他立下的‘臣邦’教訓反叛的吳王。現在大好的借口在眼前,反倒沒有動作了?靺鞨就不怕吳王打敗了晉王,再一鼓作氣趕跑他們?”
耿大哥擺擺手說:“不管晉王有沒有投敵,和談總是奔著他去的他有和談之心,就不是能洗雪國恥的好皇帝!我寧可相信宋相公擁立的吳王宋相公可是主戰派!”
高云桐皺了皺眉,又微微一笑:“宋相公其實原先從不主戰。我在汴京做太學生的時候,有幸聽他講史書,他竭力反對當時的官家背盟北盧,勾連靺鞨,想要拿回燕云十六州的想法,他希望不要挑發戰爭,不要把大梁陷入泥潭。”
但看耿大哥皺著眉頭,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他又說:“但是,不挑頭打仗,不代表不敢打,靺鞨背誓進犯,我們當然不能任人欺負。我想說的是,宋相公看的是時局,而不是簡單的‘主戰’‘主和’,這不是哪一種說法站了上風就必須黨同伐異的。”
他這一番話基本等于對牛彈琴。
且看周圍的人都不大聽得懂,也不大愛聽的模樣,高云桐只能先退讓了一步:“我倒覺得,無論晉王是打算和談,還是打算暫時拖一拖時間;他和吳王到底誰策略有誤,誰又是賣國之人,都不是我們當務之急該管的事。
“我們這里要用的優勢是:我們據太行是居高臨下,我們占河東是掌控靺鞨軍的側翼。靺鞨雖然分兵看守住各個出口和各座城池,但分兵則弱;我們如舉力齊下,給他側翼致命一擊,他未必抗得過去。”
他環顧四周:“要破靺鞨的鐵浮圖和拐子馬,我已經設計有一套法子,以步軍結陣、馬隊攪擾、弩機掩護、輔之以火器,而咱們寨中兄弟便是弩手和步軍的精銳,其中法門現在就當練起來。吳王和晉王互相對峙就對峙吧,消耗就消耗吧,靺鞨隔岸觀火,我們也隔岸觀火好了,正好為自己爭取一些練兵的時機。”
不急著站隊,而先強大自己,一切為的是驅除外虜。
這一條思路耿大哥和山寨的義軍總算是首肯的,他們點點頭說:“不錯,晉王吳王消息不明,我們還是先把狗.日的靺鞨趕出河北去。”
高云桐于是一邊組織義軍練習對付鐵浮圖的戰陣,一邊盡力和汴梁、和并州遞發蠟丸密信聯系。蠟丸中只敢使用隱語,怕道路不靖,給靺鞨人攔截了去。但十個蠟丸,尚不知能不能送到一個,并州發來的蠟丸亦如是,所以一應消息都很滯后。而被南北交困的汴梁更是連個確切的消息都得不到。
汴梁宛若一座孤島,一切都被封鎖。
只能從河東傳遞來的信息推測:靺鞨軍隊并未渡河,只是營建了密密麻麻的舳艫,枕戈待旦,關注著黃河以南的形勢,仿佛隨時就要撲過去,但又始終沒有撲過去,好像在等待著什么。
接著,好容易得到了從并州傳來的消息:吳王晉王這兄弟倆,倒是真要干起來了。曹錚在蠟丸里隱晦地告訴他不要多管閑事,又說晉王八成會選擇投降自己的哥哥,天下一主并不是壞事,作為臣子的到時候勸吳王不要落下屠弟的名聲,才是對無能的晉王最大的幫助。
高云桐對兩王并無偏頗,甚至也覺得天下一主是一件好事,但最擔心的還是鳳棲,不僅因她是晉王的女兒,還因為如果晉王倒臺,而吳王又不顧念侄女的安危,鳳棲很有可能又會被送進靺鞨的火坑。
他無比的后悔:那時候不應該疏忽大意,以為已經說服了吳王,他是肯兄弟一心御敵的,因而貿然讓鳳棲留在汴梁陪晉王。現在,這樣兩眼一抹黑的局面!
他心里極其焦躁,白天隨著義軍練習銅錘、長矛、麻扎刀等,常常累到渾身大汗淋漓,尚能暫時忘憂,但一到晚上,就是說不出的追悔:要是肯帶鳳棲一起來,現在就不必如此憂心如煎,她有一張巧嘴,能更好地說服這里的人,她更有慧心,說不定還能給自己出出主意。
只能自己給自己多找點事情做,高云桐又開始搗鼓火器,大瓦壇子裝上硫磺、硝石和木炭,再埋入碎瓷和鋼片,以紙搓引線,然后點起火來,一遍又一遍地在山林間實驗。
這日,他郁郁然進叢林查看沒有引.爆成功的火壇子,翻看里頭的火藥的配比有沒有問題,可半日也弄不明白所以然,只能郁郁然拍凈了手上的炭屑,起身回到寨子里。
耿大哥也正在檢查寨子中新兵的操練情況,對著做不準動作的新兵,一時怒氣上頭,拿著根竹條朝他背脊上一陣狂揍,打得那十幾歲的半大小伙子撐不住跪倒在地上,疼得眼淚汪汪。
“混賬行子!”耿大哥罵道,“長矛朝哪里戳?朝人家胸甲腹甲?你戳得進鐵浮圖的札鐵塊里么?人家渾身都包在鐵坨子里,只有眼睛是弱點!知道嗎?眼睛!朝著眼睛戳!起來再練!”
見到高云桐,他嘆口氣:“嗐!這些孩子真笨!”
高云桐扶起那個淚汪汪的少年,見他的個子不大,只到自己的下巴,又瘦又矮像只小猴子。
他問:“小伙子,哪兒人?”
少年抽抽噎噎的:“河間人。”
“幾歲了?”
“十五!”少年努力把胸膛挺了挺。
“家里做什么的?”
“務農。但也讓我讀了兩年書,認得一些字。”少年的眼睛眨巴眨巴,隨著淚光一閃一閃的。
高云桐疼愛地拍拍他的腦袋:“還小呢,打疼了你沒有?這么小,怎么不在家好好讀書,學點田里的活?”
小少年吸溜著鼻子說:“姊姊不肯隨靺鞨人走,被靺鞨人打昏了用馬背拖走了,爹爹娘去追,爹爹被活活打死,娘也一道拖走了。家里剩我一個,田也荒了;就是沒荒,也交不起靺鞨人的租稅。我只能逃到這里,參加義軍。”
小胸膛又是一挺:“不疼!耿大哥是為我好,我一點也不怕疼!我要練好殺靺鞨人的本領,為我爹爹、娘、姊姊報仇!”
高云桐怔怔然,半晌拍拍小少年的腦袋:“有志氣!”
耿大哥也換了溫和的神情看看那小伙子,也說了句“好樣的!”
接著又嘆口氣:“可惜好多都是這樣的生瓜蛋子,不知道何時才能練出像樣的架勢……”
高云桐說:“他太小了,這一丈長的矛,沒有足夠的力氣是控制不了的。不僅是矛,還有銅瓜錘、麻扎刀、破甲錐……都需要壯年練家子。”
耿大哥撓撓頭皮,對那小伙兒說:“要不,你去火頭班吧……”
于是眼看著那小少年剛吹干的一眶淚又頓時滿滿盈盈的。
“不!”小少年倔強地喊,“我要親手殺敵報仇!我不去火頭班!”
高云桐對耿大哥說:“我們需要練一支鉤鐮軍靺鞨的軍馬全身都披鐵甲,唯有馬匹小腿上無法披甲,所以用一支個子矮小精悍的士兵,專事在步兵陣中用彎彎的鉤鐮砍削馬腿,也能破靺鞨軍的拐子馬。”
到晚上休息的辰光,他和寨中幾位領袖一邊喝酒,一邊看沙盤:“靺鞨如今按兵不動,肯定是有所期望。他們不僅自己按兵不動,而且,阻隔各處關隘和城池,不讓我們的人在后襲擾,好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高云桐目中熠熠有光,一手端著酒盞,一手撐著沙盤,遙望著窗外一鉤新月,覺得哪里有漏洞,但也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只能收回目光,搖頭嘆息:“可惜我們這里消息不確,不知道晉王吳王的這番對峙誰勝誰負,更不知靺鞨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要是有更多的消息那就好了!我們也不用在寨子里傻等,可以主動出擊。”
耿大哥期期艾艾說:“咦,前幾日并州遞來一個蠟丸子,好像說要送個懂如今京師局面的人來,但我左等右等均是白等,并州并沒有派斥侯前來。倒是逃避靺鞨抓簽軍的各處百姓有來求藏匿的,口中五花八門,也有不少自稱掌握軍機消息的,但我問了兩個,發現知道的都是屁!所以也懶得一一理會,都打發在山下,搭棚子讓他們隨意住著,一國同胞,有我們一口吃的就有他們的。”
他撓撓頭:“高兄弟,現在既然缺少消息,是不是把這些人再叫過來一一問一問?萬一沙里淘金,就找到有用的了呢?”
高云桐點頭說:“好,如今少不得是有一條消息算一條消息,真能在沙里淘出金子,哪怕一條有用的消息,也是好的!”
第二天,他親自去山下的棚屋里看那些投奔來的百姓。問了幾個,大多是河東河北陷落區的平民,少數手腕上、臉頰上有當兵的青印,但均非派遣的斥候,除了控訴靺鞨人的殘暴,確實沒有什么重要的消息。
高云桐無聲地嘆了口氣,問:“那么,有沒有是河南各地來的人?”
男人們面面相覷,好半晌說:“好像那邊女人住的窩棚里有幾個從河南來的。”
窩棚里條件極差,只能勉強分開男女。
高云桐到了相隔頗遠的另一處,聽見女孩和婦人們嘰嘰喳喳說話的聲音,不免有些不好意思,隔著門扇問:“里面有河南來的人嗎?可否出來一見?”
里面窸窸窣窣了一會兒,鉆出寥寥幾個。一問,大多是行船上的船婦,另有一個是打算往晉地走親戚,卻在渡河之后險些遇到靺鞨散兵,一路奔逃才逃離。
而問她們汴梁的形勢如何,都只能說些不中用的閑事:譬如汴梁周邊的城郭都閉鎖了,賣魚賣菜也挑不進城里;譬如吳王一路是從水路用艨艟壓進,卞渠里的行船全部被禁行;譬如河南的米價已經高到離譜,青黃不接的月份里已經開始有民人吃樹皮草根了……
沙里沒有淘出金子。
高云桐很是失望,勉強笑著勸慰這些哭哭啼啼的婦人和女孩家:“河東河北雖然不平靖,但到了這里,日子再苦也能活下去。各位嬸子、大嫂和姊姊妹妹都放心吧。”
這時,一個船婦道:“有個并州來的小娘子,說有消息找義軍的領袖。你們找不找晉地的女娘們談事兒?”
高云桐注目過去:“她說,她有消息?”
那船婦點點頭:“小娘子灰頭土臉,可憐見的。但有什么消息我也不知道,她怕得戰戰兢兢的,官爺您可別嚇唬她哦。”
高云桐說:“這位嫂子,可否幫我叫她來?”
船婦爽朗道:“好的,我看官爺你是個面和心善的,我叫她別怕,知道什么和你說什么。”
高云桐注目過去,很快就見船婦引著一個纖薄的女孩子出來,果然是蓬頭垢面,半邊臉都給臟兮兮的斗篷的領子遮著,然而她從亂糟糟覆面的額發中抬眼,星眸閃亮,令高云桐先是極震撼,后又露出了笑意。
第 180 章
高云桐幾步過去, 然后看見她的眼中警告的意味甚濃,心里也一驚。而后清了清喉嚨,問:“你是從并州過來的?有消息?”
她不說話, 左右看看, 然后點點頭。
“你跟我走。”高云桐說。
她裹了裹身上的斗篷,很順從地跟上了他。
“寨子里我有單獨的屋子。去么?”到人少的地方,高云桐首先詢問。
她搖搖頭, 低聲說:“不要室內, 先找個讓我看得清、聽得見、信得過的地方。”
他左右看看,指了指樹林里:“沿著那條小路多走幾步, 通常就無人行經了, 找個四處通透的高處,可以一眼看清四周,就不用太擔心了。”
她這才點點頭,又是一副很順從的模樣,跟著他往山坡上走。
春季的太行山,往遠處看重巒疊嶂,遠山是淡淡的紫色, 在晨霧間瞧著仿佛浮在天際;近處是青碧色,向陽的東南面鍍著淺金色的朝陽光輝。新生的草樹綻出嫩芽,散發著淡淡的生青氣息。
高云桐轉臉看她,見她的淚光汩汩的, 在初升旭日照耀下一閃一閃。
“這里沒人。”他四顧后說,然后輕柔地把她摟進懷里,“卿卿, 怎么了?看起來這么狼狽?汴京怎么樣了?”
鳳棲“嗚嗚”哭著,全身的重量都倒在他的懷抱里, 小小肩頭一聳一聳的。哭了好久,才抽噎著說:“爹爹……被吳王欺得好慘……”
高云桐只有輕輕地拍她的背,小聲慢慢地哄著,而后,隨著她壓抑而悲憤的哭聲,也感覺到共情,因而心里也酸酸的起來。
好容易等她又一次平靜了一些,他才小心說:“汴梁和這里已經一個多月不通任何音信了,我給你寫的信也是泥牛入海,一封都沒有回過來,所以壓根就不知道汴梁那里發生了什么,急死了也沒辦法……你告訴我,到底怎么了?靺鞨應該是沒有打過黃河,吳王吳王做了什么?”
“吳王借說漕糧不足,不能像上次那樣翻船再出意外,所以要親自押運,從潁州乘船北上,順便和爹爹談談如何抗敵。”鳳棲哽咽著,“爹爹因他上次送糧,在汴梁很是感激他,不僅批準了他進京覲見,打算著兄弟倆幾十年未見,要好好聊聊,想一想共同應對靺鞨的辦法。爹爹甚至還在宮里說,他自己不適合做這個皇帝,只要吳王肯讓他平平安安到一個閑適的藩地做一個富貴的藩王,他一點都不介意禪位給兄長。”
鳳棲嘴唇哆嗦著:“爹爹并不蠢,他知道不能輕信。但他也沒料到自己的親哥哥會如此毫無底線,他稍稍流露出一些兄弟之情,吳王就因勢而上,最終逼他、也逼汴梁不能不屈服了。”
高云桐隨之也膽戰心驚起來,問:“吳王怎么逼你爹爹的?”
鳳棲抹了一把淚:“他根本就沒有打算進京兄弟相逢,但是打著運糧的旗號,由淮水而運河,控制了汴京周邊的水道蔡河、卞渠、永濟河、惠民河……烏篷漕船列于前,后繼則藏著車船和樓船,估算運兵不少于一萬,步軍集結在船后,號稱十萬。”
她冷笑道:“就憑這,還打著‘拯國難’的旗號,但早已經不是想兄弟齊心了。”
“爹爹當然發覺了他的野心,發詔書呵斥他不該如此,且說如果要商議退敵之策,請拿出誠意來,把所有戰船和步軍都后撤一百里。吳王回書也自稱發的是‘圣旨’,斥責我爹爹是‘偽帝’,無權給他下詔。又說如今靺鞨南侵都是爹爹惹出來的事,爹爹既然沒有退敵之能,又何必占著汴梁的位置?爹爹說,就憑吳王這兵變逼宮的做派,他也不可能讓位讓了,難道不是親者痛而仇者快?吳王便說,那是爹爹尸位素餐,逼著他動手了,他是為了天下人才動手的,要為天下人處置投降的爹爹。”
高云桐聽著她傾訴,震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不停地伸手去擦拭她滾滾而下的眼淚。
鳳棲說:“我和孃孃、和大姊、和朝中認可爹爹的大臣們,都覺得吳王太過無禮!很多人主張,我們有汴梁城,既不用怕靺鞨,也不用怕吳王,死守著就是。但吳王緊跟著就斷了汴梁的河道,禁止一切運糧、運菜的貨船,打算先封鎖汴梁,餓垮一城的人。”
“外敵尚未如此殘殺,自己人倒來了!”高云桐氣得咬牙,“不過,汴梁……應該還有些存糧。”
“但是,京都被封鎖,人心惶惶。”鳳棲說,“被靺鞨封鎖,猶自害怕如果在夷狄統治下不能聊生,軍民還有幾分斗志;被吳王封鎖,很多人就會想:不過是換個姓鳳的做皇帝,誰做又有什么不同呢?好容易團結御敵的心,就散了。”
“而且,吳王還抓著靺鞨國書中的一句:讓爹爹交出逃婚的公主,送還靺鞨,免得給人借口。”
“等等……”高云桐覺得哪里不對勁,但好半日也沒想起來不對勁是什么。
鳳棲等了一會兒,他只能無奈地說:“不知哪里觸動了我的心思,但一時又想不起是哪里。你先說汴梁的情景,我再想想……”
鳳棲點點頭:“爹爹無論如何不肯承認,說在京的女兒只有三個:嫁入王家的大姊,我兩個還沒有及笄的妹妹,也都沒有封公主出嫁。再問到我,只說‘死在靺鞨冀王手里了’。吳王口口聲聲說不信。后來,大姊,和姊夫王樞,毅然乘船出了汴梁,讓三伯和百姓們看看,出嫁而在京的女兒只此一個。吳王扣押了大姊和姊夫,雖眾目睽睽,不敢怎么樣他們,但爹爹自然也是憂心如煎。”
“那你呢?”
鳳棲說:“爹爹怕汴京真的失守,或者有人投靠吳王走漏了我的消息,思來想去,趁與吳王交涉的機會開過幾次城門,派人悄然把我送到洛陽,又送到晉陽。曹將軍得爹爹的密信托付,沒有食言,叫信得過的人把我送到這里山下,隨流民一道上山尋你他也左右為難,怕站錯了隊開罪了未來的皇帝。他告訴我說:‘只能幫到這一步了,高云桐在山上,是寨子里公推的義軍之盟的領袖,只要他有良心,應該能保得住你。’”
她眼淚汪汪地抬起頭看著他,目光自然地帶著些不信任的斜睨:“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信你有良心……”
高云桐一直皺著眉認真聽她說的每一句話,此刻才突然皺眉苦笑:“我還以為你無條件信我。”
鳳棲撲在他懷里捶了他幾下:“這年頭,誰敢無條件信誰?親兄弟,都這么算計,這么逼迫,這么欺人太甚!”
高云桐任她捶著幾下,才重又摟住說:“好吧,信一個人太難,我不埋怨你。但我想知道,你離開時,汴梁怎么樣了?吳王得手了嗎?你爹爹……”
“汴京斷糧,民心渙散。”鳳棲慘然道,“爹爹本來就沒多少意愿當皇帝,已經準備退位了。有人勸他出禁軍和吳王好好打一場,未必沒有贏的機會,爹爹卻說:‘好好的朝廷精銳軍,拿來打自己的官兵,說出去萬代笑話。靺鞨屯兵河北,大約也是在等兄弟相殘、大打出手的機會,正好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何必做這樣的千古罪人?’”
高云桐瞬間覺得,鳳霈的懦弱也并不可恥。
他問:“那么現在他禪位了沒有?”
鳳棲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朝臣還在極力勸解他,他只想著能逍遙地當個富家翁,退位也無妨。孃孃先也在勸,他說:‘女兒女婿在人家手里,打起來你就不怕?’孃孃大哭了一場,到宮外庵堂里念佛去了,不肯再見爹爹。我怕……堅持不了多久……”
她捶了捶自己的腦門:“都怪我……”
“怎么能怪你!”高云桐抱住她,“我來想辦法。”
“你能有什么辦法?”
“我寫信給宋相公,請他顧全大局;我寫信給曹將軍,也請他顧全大局。”
“顧全大局的人太多了。”鳳棲冷笑道,“他們心里的顧全大局就是:爹爹趕緊退位,別擋著吳王登基,只要兄弟倆不內訌,就是大局穩了。”
高云桐說:“但至少,保住性命!”
鳳棲吸溜吸溜鼻子,頭一低算是同意了他的意見。
但心里想:要保全爹爹,靠的不是憐憫,而是實力。
她要的實力,不能不倚重高云桐和義軍。接下來,她必須更勇敢,更機智,乃至更心狠,一步步借助高云桐的義軍奪得話語權,拯救爹爹。
重要的事談清楚了,鳳棲繃緊的神經松乏了下來,她拎起斗篷嗅了嗅,委屈兮兮說:“自打出了汴梁,都沒有機會洗澡、沐發、洗衣。我身上臭不臭?”
因這句嬌氣的話,高云桐也終于在這樣憂憤擔心的情緒里真切地笑出來:“臭就臭吧。我那時候臭烘烘的,你也沒嫌我,現在我當然也不會嫌你。”
鳳棲噘著嘴說:“哪個管你嫌不嫌我!我嫌自己!”
高云桐笑道:“到我屋子里,我燒水給你洗澡。”
“到你屋子里啊……”她斜眸看他,一雙眼兒仿佛在說:你不擔心我的身份拖累了你?
“嗯。”他淡然地點頭,“我的妻子馮氏千里迢迢投奔我來了,我當然要給她燒洗澡水。夫妻之間,有甚于畫眉者,哪個敢說三道四的,我就詛咒他娶不到老婆。”
他一旦正兒八經說起瞎話,就總能把鳳棲逗笑。見她笑了,他頰邊一對酒窩也明媚地出現了。
鳳棲看他那月牙笑渦正落在金色的朝陽中,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高云桐于是忍不住又來了句不要臉的瞎話:“趕緊回去洗澡吧,靠近了真聞到味兒了。洗干凈了,我讓你摸個夠。”
可想而知,這會兒她只是眼光如刀,回去后,那行路已久而未曾修剪的長長指甲必要給他身上也留些印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