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1 章
高云桐當然也立刻明白:如今晉王府里全不由晉王做主, 晉王雖然享受的待遇并不差,可是已經全無自由可言,百年生死哀樂皆由他人, 即便是尊享著富貴榮華、錦衣玉食也沒有意義。
但他今天要交談的話題很難全部隱晦地表達, 鳳霈也看出了他的意思,與他閑話了幾句之后突然說:“晉王妃上次得了幾匹好緞子,只是花色比較嬌嫩艷麗。給我那長女都嫌不夠穩重, 家中兩個幼女也不宜, 給丫鬟又嫌浪費。我思來想去,高將軍的夫人應該是二十上下, 正適合這些鮮艷的顏色。難得來京一趟, 高將軍無法陪她,就帶幾匹緞子回去,也表表想念的意思吧!”輸賜
高云桐臉色微紅,笑道:“這如何好意思?”
鳳霈慈和笑道:“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如今也不在乎這些身外之物了!”
扭頭對身邊服侍的人說:“這些絲綢絹緞的,我也不大懂,現在都交由王妃收貯著,你們帶他到王妃那里去挑吧。晚上吩咐廚房里多做幾個菜, 另叫府里唱歌彈琴最好的家伎晚宴來助興!
其時女子年歲大后,就不大講求“不見外男”的規矩。
高云桐到后院中王妃所居的地方,見晉王妃周蓼頭發里居然也有好些銀絲夾雜著,端莊之容下是憔悴的神色。
他不由動容, 而王妃卻欣慰地笑起來。
“跟我來,”她說,“我身邊幾個丫鬟還算挺懂得顏色搭配的!
目光如有深意。
高云桐見幾個僮仆模樣的都不能不在王妃正院門外退避這是彼時大家族“內外有別”的規矩。但王妃年紀大了, 又能不用避諱來客,恰是個見面交談的縫隙。
他進了門, 不怎么斜視。
周蓼笑道:“放心吧,內宅我用的丫鬟養娘等等女眷,還是原來的一批他的手還沒有伸到這么長。只是大王又不得不納了幾個新妾,卻是宮中兄長賜下的,真是害人家女兒家!”
牢騷之意,溢于言表,也只有在這后院里才敢放肆地說。
高云桐以前聽說過鳳霈與周蓼關系冷淡,但此刻夫妻同患難,不能不同舟共濟。果然,周蓼客氣地請他落座喝茶之后,下一句便直截了當地問:“大王把你安排到我這里,想必是有什么在他那里不便于說的話?亭娘如今怎么樣了?我們現在一無外面的消息,閉目塞聽,宛然囚徒!
高云桐道:“王妃放心,亭卿很好,現在在磁州,與曹錚將軍一道,曹將軍也很敬她。我手下的是河東的義軍,直接統領的三千多人,但另有太行各處山寨的三萬多人亦肯遙遙相應;河北淪陷處,我漢人百姓民不聊生的居多,被逼到遁入山林逃徭役、逃苛稅、逃亂捉簽軍的不知凡幾,很多聚嘯之后,也愿意在朝廷的組織下向靺鞨一戰。民心澎湃,難道不正是反攻的絕好機會么?”
他顯得有些躊躇滿志,接著道:“但今日北方信息不暢,聽聞靺鞨有清理投降的漢官的意思;而汴梁這里亦只是催促進兵,卻拖延軍餉。我不得不親臨汴梁,探一探情況。”
周蓼沉吟了片刻,說:“不知你在河東可曾聽說過這樣一條消息:大王尚未禪位時,前任的平章事章誼之子章洛,出任靺鞨勸降我朝的使節,從河北一路走一路放言,把勸降議和的要求沿路昭告,說什么淮河以北俱割讓,江南財賦半作歲幣;又說什么我家大王是冀王岳丈,又是膽怯之人,只敢賣國投降,不敢反抗半分的!
高云桐驀然想起了,點點頭:“有聽說過,河東河北遺民大嘩。當然,我曉得大王不至于如此!
周蓼又問:“他當然不是這樣的人!這件事的后續,你聽說了么?”
高云桐搖搖頭:“沒有聽說,后來不是……”
后來便是鳳霈迫于輿論的壓力,禪位給了兄長吳王鳳震,自己重新當回了晉王,至今都被軟禁。而鳳震是強硬的主戰派,大家都推測章洛當然不敢再往汴梁來自取其辱了。
周蓼冷笑道:“章洛沒有來與我家大王和談,但悄然渡過黃河,悄然談了和議,倒是一件不少!
高云桐便也怔住了,半晌問:“難道是……”
“我二哥不是與宋相公是詩友么,聽說宋相公隨吳王上潁州,便也從秣陵跟了去,也是想勸勸宋相公保全九大王。我兄長曾做過朝中學士,與朝臣家的子弟大多打過交道,章洛不學無術,但和他爹爹一樣善于察言觀色,眉目狡黠,給我二哥很深的印象。那天他在潁州酒肆,就見到了章洛與歌伎調笑,當時一副行商裝扮,正打得火熱,未曾注意到我二哥。我二哥也不動聲色,打聽起來說這是在潁州‘販茶’的富商。他販了什么茶無人知曉,但吳王行營很快傳言招茶商送團龍團鳳的茶餅子,這么好的借口,進行營的不是章洛又是誰?”
章洛在吳王登基之前,便先喬裝通問,背后原因叫人不寒而栗。
周蓼繼續道:“后來我家九大王要投敵的消息便大肆傳開了,他本就是得位不正的皇帝,忍辱負重的苦楚委屈又不能為外人所道!
她吸溜了一下鼻子:“雖然,我并不后悔那時候逼著他登基那是為了大梁的社稷百姓,不能不忍辱負重,但是我也心疼他一直在這樣的死胡同里,連委屈都無人可訴、無人知曉!”
高云桐連起來一想,很多地方都通順了:
鳳震嘴上喊著要和靺鞨決一死戰,但訓練軍隊、運送糧草從來不積極,就是根本不想鳳霈所領的大梁打贏;
鳳霈夾雜在“傀儡皇帝”“必然議和”的不利輿論和調動不了全國軍隊、打不了勝仗的現實壓力之下,最后只能被逼退位;
溫凌敢在黃河岸邊磨嘰,慢慢先對付他的弟弟幹不思,大概率也是因為曉得鳳震登基,南梁自然會投桃報李,所以他首先要把幹不思弄倒,功勞才能歸于自己。
幹不思和曹錚被指揮得團團轉,勝負均在溫凌掌握,正是因為作為正統的皇帝官家鳳震,在其間親自作間,向溫凌透露消息,又指揮曹錚奔命,曹錚不過是棋子而已。
他脊背發寒。
原來只以為鳳震靠吹牛皮來贏得人心,是個眼高手低、紙上談兵的家伙,現在突然發現這個人的陰險果然如鳳棲所說,而且是賣國求榮,陰險得毫無底線。
高云桐胸口起伏了半晌,方切齒道:“他若有一分是肯為國籌謀的,我都不至于恨到如此!”
緊握的拳頭都顫抖了:“河東河北,盼望王師的百姓有多少!數萬義軍、十萬并州軍,還心心念念為他而戰!”
“嘉樹!”周蓼聲音不高,卻很嚴厲,“忍!天大的氣,現在也要忍住!你在汴梁!在他眼皮子底下!”
高云桐深深地吸著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周蓼目中瑩瑩,卻很堅毅,嘴角一直帶著嘲謔的笑:“我與大王深談過,他遲早是被逼退位一條路,沒有第二條。既然如此,盡早禪位給他三哥,讓他心滿意足去,是他唯一自保的法子。和談投降,不是九大王親自簽下的文書,他對社稷的罪過就沒有那么大;及早抽身,三大王也無法進一步嫁禍給他。”
“但是手中沒有絲毫權柄,不危險么?”高云桐問。
周蓼張嘴猶豫了片刻,說:“我只慶幸,我家大王之前沒有做下對不起社稷百姓的事,沒有犯下不可饒恕的大過。如今這位官家雖想要他的命,但做哥哥的無辜殺弟,也是怕千秋萬代的言論的。只能賭一把,賭官家還想要點名聲,也賭他看不起兄弟的懦弱無能,不把他當做威脅!
周蓼的分析有理有據,但高云桐還想到了一層,很久很久才說:“大王禪位,或可自保,但鳳震嫁禍無人,和議就要僵持,或者,他主戰的意思就沒辦法堅持下去了……唯有一個辦法……”
他抬頭看了看周蓼,周蓼皺眉,還沒想明白。
他只能很努力地把想法說了出來,說得斷斷續續,不似他平日里流珠瀉玉般的侃侃:“如果死戰不贏,就只能簽城下之盟,下罪己詔說點什么‘朕不忍社稷宗廟,更不忍百姓涂炭,唯有作此罪人,泣告天地’……”
他咬著牙笑起來。
不敢久談,高云桐很快抱著幾匹絲緞從王妃正屋出來,依然由領他進門的丫鬟送出去。
再見到晉王鳳霈,他叉手道:“九大王見恕,旅次奔波辛勞,想早些回行館休息,今日賜宴卑職愧領了,但伎樂就求免了!
鳳霈自然明白,點點頭說:“如此,以后再一起聽曲吧。高將軍是詞壇高手,若有玉田新聲,還望賜作一二!
晚宴后天空星辰淡薄。
高云桐望著天宇,最東邊升起一鉤新月,清光洞照人間。
他抱著緞匹,在馬背上緩緩前行,心里提醒自己:雖然周蓼的這些消息能夠把一切困惑都講得通,但自己仍然不應該偏聽偏信,朝中格局波詭云譎,而鳳震賣國求位的說法實在太匪夷所思。消息一旦出去,他與新君就只有你死我活兩條路可走;而若是因此而造成南北大亂,北地不肯服從汴梁,又將是國家的大災禍,不啻于靺鞨來襲。
怎么處理才能尋到證據,不動聲色穩步過渡對他一個從未在政治中打過滾的人來說,也太難了。
他一路沉思,不覺都走過了頭。
等發覺不對,是個都巡檢使喝住了他:“喂,兀那是誰?大晚上在御道上騎馬亂晃?!”
他沒有穿官服,看起來就是個平民,急忙下馬說明:“我才回汴梁,還以為沒有宵禁呢!
都巡檢使冷笑道:“都宵禁多久了!你又是多久沒回汴梁了?你是何人?如今進出汴梁也是可以隨意的么?”
突然手一揮,喝道:“押下說話!”
高云桐的胳膊被兩個衙役擒住了,他一甩胳膊,這段日子在軍中鍛煉,膂力已經可以,頓時把兩個衙役甩開了,其中一個還跌了個屁股蹲,捂著快要掉下來的帽子罵道:“賊攮的!敢摔你爺爺!”
高云桐不愿在這些小人物身上耗費時間,伸手去扶:“對不住,手勁控不住。您幾位是府尹治下么?我是”
另一個衙役則指著他打斷了才說了半截的話:“我看見了!他耳朵后面有刺上的金!他是個賊囚!”
眾人目光一凜,而高云桐未及解釋。
那都巡檢使退了幾步護住自己,然后喊道:“快拿下!”
這下,差役們的腰刀、鐵尺、木棍和皮鞭都亮了出來,腰刀在前,直指向他的頭面和要害。
高云桐心里本來有些煩躁氣,又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鼻子里一聲冷哼,頰邊月牙隨之而出,揚眉道:“我是太行義軍統領高云桐,官家親封的游騎將軍。”
第 202 章
“高云桐”這個名字, 本就曾因為彈劾章誼而名動汴梁官場、文壇;又因如今指揮義軍在河東的幾次勝利,汴梁民眾更是視他如英雄。
幾個差役相互看看,而后問:“你是……那個河東抗擊靺鞨的高將軍?”
仍然有些驚疑:“高將軍進京來了?未聞官家有郊迎?”
高云桐只能苦笑道:“我區區五品的游騎將軍, 沒有這樣的待遇。”
倒是那個都巡檢使又問:“當年因上書彈劾章誼而名震天下的太學生高云桐, 也是你嗎?”
眼界自不相同。
高云桐點點頭:“是我。所以耳后有這青印,是為當年少年狂妄的后果!
“不不!”那都巡檢使不由叉手一拜,“如果彈劾章誼的是高將軍, 那就不是狂妄, 那是敢為人所不為,敢為天下先!”
他甚至有些崇拜:“投筆從戎, 而‘了卻君王天下事, 嬴得生前身后名’,我輩愿也,只是無從實現!
高云桐道:“有一顆報國之心,就是真儒士作為!
那都巡檢使道:“今日能見著高將軍,簡直是卑職三生有幸!本不該耽誤將軍休息,不過近來官家命我們嚴查宵禁,謹防宵小。今日查將軍的動靜未免大了一些, 可否請將軍明日抽空到府尹衙門遞帖,我們手續上也好消一消案?”
都巡檢使今日想把高云桐抓進牢里蹲一夜都沒有問題,現在只需他第二天去做個手續。高云桐忖度了一下,覺得自己此番入京不應該太過悄然, 如果要為北伐造勢,為晉王正名,自己該光明正大地拿出自己的才學和膽略在這里和新君打輿論之仗, 和在河東河北與靺鞨軍打刀槍之仗也差不太多。
于是他篤然點點頭:“不錯,我不會為難官人, 明日上午來府衙拜會。請問如今府尹是?”
都巡檢使道:“是官家從藩地帶來的,姓錢!
高云桐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
但即便是鳳震的私人,他也必須見上一見。
他重新上馬,回到自己居住的公館。公館陳設不錯,晚上還供應了一頓宵夜,讓他填飽了肚子。
但孤衾難寐,腦海中涌起無數念頭,是耶非耶,一時也無從探求。忽而想到鳳棲,只覺得被子好像也有了溫度,春夜不寒,不由把被子卷起來裹入懷里,這才茫茫睡去。
第二天,他起身后獨忖了一會兒,又在公館的小庭院里練了一組刀法、一組槍法,渾身微微出汗后,簡單洗換,就賃了一輛牛車往府衙而去。
在角門遞了名帖,沒一會兒里面就畢恭畢敬來接待,昨日那位都巡檢使像遇到了老熟人一樣,挽著手把他引進去,揚聲叫“點壺好茶!”接著又說:“府尹在處理事情,馬上就來問候。”
高云桐倒也感念,擺手道:“不必麻煩,等府尹空了,我去拜見!
都巡檢使親手給他捧來了茶水,道:“快了,是安置一戶官員家的一家老小。老的走路都顫巍巍的艱難,小的還抱在手里吃奶,又沒有兄弟幫扶,全靠官家娘子孝順伺候老的、照顧幾個小的,真是不容易!
高云桐隨口問:“官員家屬進京,一路不是例由驛站招待?入京或住公館,或直接到官人那里?怎么還勞府尹親自照應?”
都巡檢使道:“這家人太重要了,官家親自吩咐不能出差池,府尹豈敢不放在心上?就是因為男人不在京里,所以一家人六神無主,一個官家娘子再能干,也管不了太多外場的事,只能全靠府尹吩咐細節!
“當官的男人不在京,何必把一家子接到京里來?要么隨任遷徙,要么在老家等候,為什么偏生要進京?還是這樣艱難的一家子,老的身體不便,小的還在哺乳,而且還不止一個小的吧?旅途勞累,簡直不敢想象!”
“官家一定吩咐,誰有辦法?”
高云桐越發覺得疑惑,但這本不是他應該管的事,所以沒有深入地問下去,兩個人又聊了一會兒其他。
他也頗謹慎,不多言語機要的事,倒是這個都巡檢使健談而無甚防備,把京里現在的情況都與他說:比如汴梁自開國之后,幾乎都是沒有宵禁的,但自這位官家上臺,便強令宵禁了;又比如汴梁的官員替換不少,大多是新官家的私人,但他原是藩王,也沒有多少私人,府里的阿貓阿狗都當了官了,汴梁中樞的不少位置也依然還空著,所以原來的官員也還任用了大半;又講如今的民心,別說河東河北盼望王師,就是汴京的百姓,自打城破后被靺鞨一頓劫掠,深知國家兵馬強盛的必要,也支持和靺鞨決一死戰,倒是朝臣還有些不以為然的,但輿論滾滾,也不敢多說什么;……
正聊得入港,突然聽見門簾響動,一個小廝弓著身子揭開簾子,新汴梁府尹進門來爽朗笑道:“這位就是高將軍了?”
高云桐起身,叉手為禮:“不敢不敢,卑職見過錢府尹!
這位錢府尹長得濃眉大眼,笑意融融,打量了高云桐幾眼道:“原來高將軍這么年輕!”
口音是吳地的,想必也是鳳震安插在這樣要緊的位置上。
彼此相互客氣了幾句,錢府尹也大談了一番對高云桐、曹錚和北方抗擊靺鞨的軍民的贊許,又大談了一番當今圣上如何支持議戰,愿用舉國之力進行北伐,收復故土。
講得激動之時,外面那個小廝悄悄進門,在他耳邊說了句什么。
錢府尹臉色一變,那和善的笑意瞬間消失,又瞬間回來,道:“你和沈夫人說,如今困難肯定有的,她舅姑身子骨不好,我想辦法替她找郎中吧,實在不行,看看能不能說得動御醫給她舅姑診診脈但也就那么多了,她想要回潤州肯定是不能夠的,官家讓她千里迢迢回來,肯定不是來京里看看就再回去的。去吧!
錢府尹轉臉見高云桐正在注目他的小廝,仿佛若有所思,他便笑道:“高將軍不用擔憂,小事而已。一個官員的妻子父母到京,閑事極多,我不能不敷衍著!
高云桐笑了笑:“她是潤州人?丈夫不在京么?”
錢府尹道:“潤州人,沒隨著丈夫就任,如今生離死別,也是官家仁厚,念及她丈夫被掠奪北上,不知在靺鞨的占領區里是死是活,所以召她全家入京,一旦有她丈夫的消息就可以盡早通知她。”
高云桐笑著拱手點頭:“官家圣明!”
心里咬牙,忍著不露出來,對自己暗暗道:高云桐,你這狂狷之病不能再犯了!丈母娘的囑咐還是應當記牢的,該忍的必須要忍。
錢府尹又問:“高將軍入京多久了?怎么不覲見官家?”
高云桐道:“也剛剛到京呢。求見官家的奏書已經上了,官家或許繁忙,尚無回音,只能在京里逛逛古書肆打發時間。所以昨晚弄晚了,叫您見笑了!
錢府尹笑道:“古書肆關門挺早的,不過教坊里會有些私窠子不顧宵禁,悄悄開著,尋思著能收官稅、賣官酒,朝廷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不很禁,愛那一口的也不少!
都巡檢使湊趣道:“高將軍是投筆從戎的,原來可是汴梁有名的才子!”
“哦哦哦!”錢府尹一陣爽朗的笑聲,卻有些猥瑣感。
高云桐心道:這水潑下來雖然不夠干凈,但渾水藏身倒也不妨。自己何必這么干凈?
于是赧然地應和著也笑。
錢府尹會了高云桐一陣,自感對他已經心里有數了,陪喝了一盞茶就拱手道:“高將軍見恕,我那里還有些煩心事,只能先行告辭一下,您再坐著喝兩盞茶,覲見的文書我讓宮里熟識的大珰幫著催一催,官家能早日見你,你也好了了心事。失陪,失陪!
高云桐起身送了他出門,回身又說兩句閑話,才向都巡檢使問道:“那官員家姓沈?我老家陽羨,離潤州倒不遠呢!
都巡檢使勸道:“哪怕是老鄉,還是少管人家的閑事!
頓了頓,大概是找了個合理的解釋:“雖然是官人,家里沒有卻沒個成年男人,全靠女人家忙里忙外,可畢竟男女有別,還是要當心流言蜚語的。”
高云桐道:“那,能不能告訴我沈家人住在哪里,我叫人送點白米和菜肉過去,表表心意!
都巡檢使不疑有他,倒真把他當可信賴的人,立時就答應了,寫了個地址給高云桐。
高云桐銷了案,看了看手中的地址,立刻吩咐牛車把他送到地方去。
那里也是一處公館,但門面窄小,門房一臉不耐煩,蹺著腳坐在門口發呆。
高云桐不敢貿然上前,等了一會兒聽見里面女人的聲音:“大哥兒,你去門外街市上看看,有沒有新鮮的蔬菜和豆腐,昨日官中送來的實在沒法吃,還是自己買吧。”
稍傾,里面出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少年,眉目里果然像。小少年數了數手里的大子兒,哼著歌兒一蹦一跳地往里坊外而去。
高云桐下了牛車,吩咐御夫不要離開,自己跟了上去。
少年手中的錢不太多,所以在街市上有些猶豫,買了一方豆腐,又去問蔬菜的價格,問到貴的,小大人似的搖搖頭:“太貴了!”
而商販則道:“小娃兒恁的精明!汴梁的物價就是這么貴呢,大難之后更是貴,不買,你只有喝西北風去!
少年板著臉,嘟嘟囔囔不知在說什么,一會兒停在一家燒餅鋪子前,吸著烤香的胡麻的味道,也吸溜著口水。
高云桐上前,在少年背后喊:“沈瓚是嗎?”
少年吃驚地回頭:“我認得你嗎?”
高云桐笑道:“你不認得我,但你爹爹和我是好朋友。你是瑯玕的長子,壬午年四月出生的,你爹爹那時候剛剛到京做部曹,高興得要命,親筆寫了‘瓚’字為名寄回潤州老家,作為你的大名。你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分別叫沈琳和沈珺,新得的那個小的”
他抱歉地笑笑:“只知道你爹爹很期待呢,但不忍你娘親千里奔波進京生產,準備忙過一陣,大假時就回潤州去看望。哪曉得還沒見上一面,就……”
他突然也不忍心說了。
沈素節一直念著這個孩子,不知是男是女,不知順利不順利,一直嘮嘮叨叨的。沒等休沐回老家看望,汴梁被破,他被擄。
現在雖然還活著,忍辱負重在靺鞨為官,悄悄把信息遞到高云桐這里,為義軍和官軍勝利決策做出了很多貢獻。但他如今無法回家,無法見到父母妻兒,無法見到嗷嗷待哺的最小兒。而且這一分別尚不知要到何時結束,甚至不知他還有沒有生入汴梁的機會。
高云桐不覺眼眶發酸,蹲下來對那孩子說:“我給你買些汴梁有名的醬肉,夾在這胡麻燒餅里會特別好吃。”
那少年卻很警惕,看了看說:“不用了,我不愛吃肉,也不愛吃胡麻燒餅。娘說:青菜豆腐保平安。”
然而又一爐燒餅出爐,他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
高云桐說:“好,你去買青菜豆腐,回去后悄悄和你娘說:瑯玕的好兄弟姓高的,從河東回汴京,前來拜會伯父伯母和嫂氏。悄悄說,告訴她:我在一旁的明月樓三樓雅間等候。”
不知道沈素節的妻子有沒有膽量摒棄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舊俗,前來見上一面?
第 203 章
高云桐在明月樓等了好久, 面前一壺熱酒漸漸轉涼,最后入口冰冷,宛如他的心情。
但突然聽見門響, 店小二揭開簾子, 道:“高官人,沈娘子來了!
高云桐急忙起身,不肯直視, 而是躬身行了個大禮。
門簾放下, 門關上,轉而店小二的腳步聲也橐橐地下了樓, 離得遠了。
他聽見陌生的女聲:“是……高嘉樹公子么?”
他把頭垂得更低:“是, 正是學生。”
女子淡淡地笑聲音:“不敢不敢,常聽夫君說過您,深明大義,頗叫人感佩。您在妾的面前可不是學生!
“高某與沈府尹算是忘年之交,但亦算是師友!备咴仆┳髦L揖,“多謝恭人今日肯來!
一番禮數之后,沈素節的妻子倒很大方落落地坐在離高云桐較遠的一張圈椅上, 聲音有些疲憊:“我家瑯玕在書信里不止一次地提到過您,所以今日聽見小兒說,我心里雖然有些打鼓,想想還是來了,槴\不在京城, 他們卻非把我一家子弄到京城來,先是哄著說讓我舉家團圓,后來我們才知道被騙了。其實瑯玕先也有家信來, 但送的是蠟丸,家中小子不知道打開的法子, 用油燈灼后,打開絹布上的字全都花了,所以我真真是兩眼一抹黑,又是沒腳蟹一只,只能任著人哄騙擺布!
她雖帶著溫和的笑意,說到這兒,到底還是掏出手絹抹了抹眼角的淚花:“舅姑年歲大了,旅途奔波兩次實在受累不起,幾個小的又畢竟還是孩子,所以如今我不上不下吊在京師,也不知道怎么辦。聽聞過高公子的大名,今日我自己窘迫,只能有求于公子了!
高云桐問道:“是誰派人來接你們全家入京的?大約是什么時候的事?”
沈恭人想了想說:“就是一個月前吧,說是我夫君的上司。我本來在潤州聽說北邊打了勝仗,也跟著歡欣鼓舞,以為汴梁安全后就可以和夫君團圓了。所以一聽說他來接全家入京,就沒有多想!
又盯著高云桐問:“你是不是知道我丈夫的去向?你能不能告訴他如今是生是死?人又在哪里?你實話告訴我就行,我自到京而看不見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高云桐暗暗算了一下時間,這差不多是他打贏幹不思的時候,靺鞨傳出了“漢人中有細作”這樣的話,沈素節的蠟丸密信來得頓時就稀少了,何娉娉干脆就沒有了音信。聽說靺鞨人加強了對北地漢人的盤查哪怕是沈素節這樣已經在靺鞨當了官,得到靺鞨皇帝寵信的人。
沈素節那里遭到嚴查,而汴梁這里又莫名其妙把他的家人接來,當高云桐曉得了鳳震的陰暗,就讓人不得不懷疑這位官家的企圖。
高云桐沉聲道:“沈恭人,尊夫在汴梁城破、官家與宮人一起被俘的時候,也沒有能逃脫被掠的大難。但他還活著,現在在靺鞨析津府做官,據說很得靺鞨皇帝的信任。”
“蒼天!”沈恭人一時變化了幾種臉色,一時是羞愧難當,一時又是激憤無言,最后捂住臉,“他怎么可以這樣!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嗎?!他日后怎么有臉見他的父母、他的子女、他的鄉親、他的祖先?!”
高云桐連忙勸慰道:“恭人理解錯了,沈府尹并沒有叛國,相反,他正在析津府做著對我們大梁最重要的事!
沈恭人這才抬起頭,疑惑地問:“他在……在做什么?”
高云桐說:“河東軍幾次獲勝,少不了對靺鞨前鋒軍情況的了如指掌,槴\兄身在曹營心在漢心在漢,悄悄透出了不少消息,所以說居功至偉。而他受的委屈,我更是感佩無比,卻不敢對外人說,亦暫時無法親口對他說!
他深深一躬:“只能先向恭人表示謝意!”
沈恭人忙偏身避禮,眼圈卻紅了,含淚笑道:“如此,他也對得起家國了!
“但是,恕我說句不得當的話,汴梁這里對您全家此請,比鴻門宴還要不懷好意!备咴仆┑溃盁o論朝廷知不知道瑯玕兄的身份,這樣子的惺惺作態,總讓我感覺不合常理。恭人見恕,我覺得您和全家人還是想辦法回去的好!
沈恭人猶豫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們只有老家潤州好去,然而那難道不是官家所轄的領土?若是他要捉拿我們,我們也無處可逃啊?”
高云桐思忖了一會兒:“‘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安’,沈恭人還是寧可在京城外的好,天下之大,總有地方可以存身!
沈恭人撮牙花子思考著,半晌不發言。
高云桐看出她有為難之意,而自己的見解畢竟毫無依據,確實難以服人。所以也只能說:“請恭人先考慮吧。我把客棧的地址寫給您,但書信或人的往來請恭人多加小心!
沈恭人又是斂衽下拜:“如此多謝高公子體諒!實在是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窮家富路上要考慮的事太多太多了,我一個婦道人家免不得左右為難,須容我再考慮。想明白了,會小心與高公子詳說!
說不服沈氏,又不能不體諒,高云桐心中煩悶,回到自己所住的客棧門外,卻見一個內官執著玉麈正在門口眺望。那內官見到他,頓時把不耐煩換作了笑面孔:“是高將軍么?”
高云桐心里一跳:“中貴人是?”
那內官笑道:“官家今日才聽說高將軍回到了汴梁,左右問提塘官是否看到高將軍覲見的上表,卻都說沒有,想來是那些不長進的又出了紕漏哪有外官回京,不先覲見官家的?今日特意叫奴來看一看是不是高將軍回來了,官家一直想念將軍,也急切想知道北面的局勢如何,義軍和并州軍的情況如何呢!”
高云桐心里一緊:他這番回京,先悄悄去見了宋綱,又去了晉王府,再約見了沈素節的妻子,而沒有遞書覲見皇帝,從禮法上來說確實是不合適的。
不知道皇帝鳳震已經知道了多少,他此刻只能裝傻充愣,說得半真半假:“投遞給官家的上書已經寫了呢,只是臣初回汴京,知道官家接見不易,所以去拜望了幾位舊友!
那內官似笑不笑地說:“先拜友去了?這其實并不合規矩呢!
高云桐只能道:“中貴人見恕。下官是半路當這個將軍的,實在不諳朝廷的規矩,等官家接見時,定當向官家當面請罪!
他想了一夜,暫時還不能與官家鬧翻,不僅為自己,也為晉王、沈氏等其他人。
第二天,他天不亮就去了宮城,按著規矩遞上書求見官家,因著職品低,又是武將,沒有資格參與朝會,所以在群臣等候的文德殿外值廊坐候。
這日不是朔望,沒有大朝,參加朝會的群臣和各部的官員吏員在文德殿值廊里翹腿而坐,喝茶吹水,等候著大臣們的朝會結束,下來給各部傳達任務,或由皇帝在側殿轉對、輪對、引見①等。
高云桐喝了半杯茶,冷眼打量著來往的人色,他以往在太學讀書,偶爾有跟隨大臣參與經筵的,對朝臣略識得一二,很快就認出了有幾個原就是朝臣,僥幸躲過了靺鞨對汴梁的大劫,如今又披上衣冠繼續在朝了。
倒是昨晚那位內官,來值廊傳旨時恰看見他,于是完成自己的事情之后,特為到高云桐身邊笑著問候:“高將軍,今日遞書求見了?官家下朝會之后估計很快要召對呢!
他說完就匆匆去了,而旁邊一道等候的幾個官員對他注目了一會兒,終于有上前打招呼的:“您就是在河東率領義軍打敗靺鞨太子的高嘉樹高將軍?”
高云桐矜持笑道:“正是在下!
圍過來好幾個人和他見禮:“久仰高將軍大名!今日在此見到!”
還有那幾個本來就在汴梁任官的,更好套近乎:“高將軍真是太不容易了!投筆從戎,和班定遠(班超)一樣身立奇功。
“可不是!高將軍高風亮節,某早有耳聞!當年彈劾章誼那叛賊人都畏懼他手掌平章事的權柄,又是前一位官家的佞幸之臣,都是敢怒而不敢言,唯有高將軍當年以太學生的身份彈劾他,真正是鋼筋鐵骨!”
高云桐笑了一會兒,順著意道:“可不,章誼的混蛋行徑,當時有幾個人敢直言?也就是我后生小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罷了!”
“高將軍今日回京陛見?”
“河東局勢究竟如何呢?”
……
高云桐從容道:“河東局勢現在極其關鍵,因為往來書信都要繞道洛陽,實在等不及,所以高某親來汴梁向官家匯報,F在與靺鞨膠著,實在是一招勝而全局可定,但也是一招敗而全局潰!
他不疾不徐說著,河東現在的局面、義軍的長進、并州的堅守、靺鞨的內斗、遺民的盼望、民心的向背……所聞者時而咋舌,時而點頭,時而嘆息,時而掩涕,他周圍的人越圍越多。
鳳震散了朝會,到側殿喝了一盞“團龍”,花白的胡須翕動了兩下,漫不經心問身邊的寵宦:“那高云桐果然來了?”
“來了。不過……”欲言又止的。
鳳震斜眸道:“怎么?”
“官家晾著他,他卻并未見畏懼!蹦腔鹿俚溃斑@會兒和一群官員聊得入港,大家都被他的話題吸引了!
鳳震問:“他聊些什么?”
“聊得可多。剛剛奴去聽,正在講河東的民心,說遺民們盼望王師北定中原,收復山河,盼得可苦!”
鳳震冷哼一聲:“誰不想北定中原、收復山河!但對手是什么樣的人?靺鞨軍隊‘擄人如虎,使馬如龍,上山如猿,入水如獺,其勢如泰山,中國如累卵’,兩國交戰這幾年,百姓流離,創痛劇深,七哥及后妃帝姬被擄北方苦寒之地,直是我做兄長的心中至慘至痛之事!然而群臣與愚民哪里懂得其中的艱難!他們以為喊一句‘打’,就一定能打贏了么?鐵浮圖和拐子馬橫行四處,連如此強悍的北盧都不敵投降,我朝多年未戰,哪里是他的對手!”
他悠悠啜了一口茶湯:“所以,不能聽信愚民和宋綱那些固執蠢材的意思。要先謀汴梁、洛陽、并州之保全,再進而謀河東河北,即便劃河而治,也是古來早有的定數。倘猶能以和議而結束戰事,如當年發歲幣于北盧,保百年之平安,豈不妙哉?如此,則國家之存亡方可保、凇
那寵宦躬身道了聲“是”,但緊跟著又支支吾吾的:“但聽那高云桐的意思……”
鳳震一副乾綱在握的表情:“他亦是宋綱一路貨色。他要折騰就讓他折騰,正好也為朕做個遮掩,與靺鞨和議也可緩緩推進,還多些談判的籌碼。”
“他這會子和朝臣們大概在大談用兵用人之道呢,特別是說什么不拘一格,說什么民心可用。那些個蠢材也應和得高興,紛紛說要上奏朝廷,及早給河東運糧運軍械,說要和靺鞨下戰書堅不退讓,還說……晉王無過于朝廷,為靺鞨布下疑局,安排間諜,都是居功至偉,只是無人而知,應該給他翻案!
鳳震臉色開始變得陰晴不定。但他定力極好,慢慢地品著茶,慢慢地說:“這家伙,確實憑一張嘴,是張儀蘇秦之流的攪屎棍。容他再活幾天,容他胡言亂語,只注意叫人記下他每一句僭越的話,每一句為鳳霈等人說情的話這些將來就都是他的罪證!現在應和他的那些人,將來看他自身難保了,絕不會有一個人敢站出來為他求情的,你信不信?!”
“怎么不信!官家圣明!”侍宦老公鴨般尖銳、興奮的聲音回響在側殿里。
第 204 章
高云桐很快蒙鳳震召見。
皇帝拉七雜八地問了好多話題, 譬如北方的局勢,義軍的戰術,曹錚的可信與否……又問了些私話, 譬如高云桐的妻子是否在曹錚那里, 他的父母又在何處……
高云桐整體是坦蕩的,北方的局勢、義軍的戰術不怕與人言,對付鐵浮圖的法子他也很認真講了, 最后說:“鐵浮圖和拐子馬并非無敵是人是馬就會有漏洞, 鐵浮圖怕穿鑿、怕捶擊,只要訓練得當, 一樣可以布好小陣, 將其一個一個擊斃。靺鞨原是窮國,不過仗著這幾年勝仗打得多,劫掠了不少,所以鐵浮圖的規模也越來越大,但畢竟還是有限的,擊潰鐵浮圖,靺鞨的軍心就散了;而他們如今亦在內訌, 不如先前為了報仇而團結一心;又是貪圖我國的土地,鯁著根本咽不下去,百姓無有肯真正服從的。臣以為靺鞨不足懼!
他抬眼直視著皇帝。
如果鳳震愿意摒除恐懼,像他自己演的那樣肯向敵國一戰, 高云桐還是愿意為了國家內部不再動蕩而聽命于他。
皇帝坐在須彌座上,與站著的大臣基本是平視角度,此刻卻感覺有些壓迫。
他微微一笑道:“你說得不錯, 能打贏怎么會不打?不過曹錚么……”
他故意咂咂嘴,嘆口氣:“他是朕七哥的心腹, 現在七哥被俘,倒不知他是什么心態?”
高云桐道:“以臣的觀察,曹將軍是實心為國的忠藎之臣。”
鳳震呵呵笑道:“小伙子,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高云桐在心里把這句話璧還,當然不至于傻到當面與鳳震頂撞,只是低了頭說:“臣確實看不出來。”
鳳震道:“曹錚對朕的七哥忠藎,這是沒的說的,但如今朝廷急需與靺鞨決一死戰,收復國土,拯遺民于水火,可朕五次三番地發金牌給曹錚,他卻總是慢悠悠的,叫人不得不有‘玩兵養寇’的想法啊。”
高云桐終于忍不住要為曹錚辯駁:“如今臣等雖打了兩場勝仗,但事實上實力仍不逮及。所以‘決一死戰’若不能勝,把驍勇的并州軍和學了新陣法的太行義軍都折損了,接下來朝廷更難與靺鞨抗衡!
鳳震眼匝瞇了瞇,笑道:“當然不是要折損。現在是要乘勝追擊嘛。”
高云桐道:“是,臣也想乘勝追擊,但少些兵力,更少些軍械和糧草。臣此番到汴梁覲見陛下,就是想向官家討要這些,充實并州軍,也充實義軍,等到時機成熟,自然可以和靺鞨決一死戰了!
鳳震心里狠狠地“哼”了一聲,但他城府極深,卻是笑道:“本就應該的,朕早就命三司六部籌備供給河東的軍餉了,并州軍和義軍加起來就幾萬人,確實不如靺鞨,朕也想拿出些禁軍前往增援,你看如何?”
高云桐玩心思比老狐貍還是嫩些,覺得鳳震居然答應得如此爽快,倒不由又懷疑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這也是因為君子小人各自度人都是以自己的立場來想,所以君子往往不會想象出人會壞到何種程度的緣故。
他抬臉笑道:“那可就太好了!臣與曹將軍,若有充足糧餉,士氣定會大漲,也能發動更多的河東河北壯士充實軍伍。若是訓練有素的禁軍也肯前來增援,只要照臣的陣勢練上幾個月,對付鐵浮圖一定更是碾壓般的勝券在握了。多謝官家!”
鳳震哈哈大笑:“高將軍這是為朕的江山,是朕要謝你才對!”
他又似無意般問道:“你和晉王關系甚好?”
高云桐心中一緊,不過知道晉王處于鳳震的嚴密監視之中,每天去了誰肯定都會有人匯報給皇帝,他只能半真半假地道:“回稟官家,‘關系甚好’可說不上,只是受人之托,去勸他敬服官家,亦自己寬心罷了!
“受誰之托?”沒等高云桐回答,鳳震已經自己哈哈笑道,“朕想到了,必然是宋相!他總說覺得令七哥禪位是對他不起,又是沒有辦法。依朕說,沒辦法是真,對不起他可不至于!”
又說:“宋綱啊,就是心太軟,朝廷之中,除了朕之外,就他有權開條子準許人進入晉王的府邸了!
此刻高云桐不敢撒謊鳳震頭腦清楚,說不定已經都查過了。他只能低頭訕笑:“官家英明,臣不敢隱瞞,確實如此。”
他不免有些緊張,他進京后先拜會了知樞密院事,而不是皇帝,從禮數上說確是大謬。
但鳳震顯得很寬厚般渾不在意:“唉,可惜宋相如今身子骨這樣,朕也心疼萬分!
仿佛提到就想到了似的,扭頭對自己身邊的宦官道:“給宋相送一支人參去,還有一鍋御廚燉的老母雞湯,讓他好好補養身子!
等高云桐告退之后,鳳震臉上溫善的笑意才立馬褪盡了,眼袋微微抽搐,對左右道:“喚太子來!”
太子鳳杭一進門就感覺到父親的怒氣,他斂著聲音問道:“爹爹……何事這樣生氣?”
鳳震道:“我年歲已經大了,如今想要這片江山,也都是為了你。”
“是!兵P杭越發弓了腰,“兒臣知道爹爹的一片苦心,也不敢不每日惕厲!
鳳震方道:“如今朝野人心浮動,只怕那癱了的宋綱也有異心。”
“?”
鳳震說:“他一直是以我的恩人自居,好像我堂堂吳王是因為他的扶助才有資格當上皇帝,所以在國策上一直對我指手畫腳、喋喋不休,甚至是要以樞密院而攬三司職權。好不容易把他累癱了,哪曉得不安分!這次高云桐入京,估計就是他弄過來的,所以高云桐不思量面見君上,而是先私下去拜訪他!”
“我怎么知道的呢?”他自問自答,“因為宋綱不甘在一棵樹上吊死,眼見我現在不怎么肯事事聽從于他了,便又開始動你七叔的腦筋,大概想著廢立君王均由他說了算,將來權勢自然高不可測。呵呵……他開條子讓高云桐私下聯絡了晉王,高云桐又在朝廊中大談特談宋綱主戰的意思,大約是想架空我之后便能為所欲為!”
太子鳳杭當然也是義憤填膺:“宋綱老兒用心太毒了!這是我們鳳家的天下,不是他宋家的!”
鳳震道:“但他門生故舊遍布朝野,而我在汴梁根基不穩!
他忖度了片刻道:“我叫人給那癱子送了老山參和母雞湯,以后每日賜下,你也幫我時不時過府問候宋綱去!
“爹爹何必對那老兒這么厚待!”
鳳震說:“你還嫩著!凡事多學著些!
接著才微微一笑:“我問過御醫,他這種中風并非陰虛引起的,而是多日操勞、睡眠不足、心力憔悴引發的,是謂‘肝風內動’,服參正好拱動虛火,再加老雞油膩,影響脾胃克化,看似是補益,卻是把人往死里‘補’!
“。〉呙鳎
鳳震道:“不過也仔細,御醫我是嚴格交代過的,不會透露半個字。現在宋綱診視都是派御醫前往,當也要當心他家人病急亂投醫,請了什么野郎中來。你往宋府,表一表朝廷、太子對他宋綱的關切愛護,也多多查看家中有沒有其他人色,如果不是御醫在診治,就拿出身份把人趕出去!”
鳳杭道:“兒臣明白!到時候只管說:‘哪里來的野路子,怪道宋相總是治不好!’再把御醫調來便是了!
鳳震拈須點頭:“還有,賜下的參與雞湯,多念幾句‘皇恩浩蕩’,連哄帶逼地也要讓他吃下去喝下去。他早點歸西,我這里還有好些事情要辦起來。不過千萬不能露半分馬腳!
“兒子省得!”鳳杭又問,“那么七叔那里,也要斬草除根吧?”
鳳震道:“自然,但是我無辜殺弟總歸會是個污點。鳳霈又是個養生惜命的,除卻好色別無弱點。我給他送過幾個美貌妾室、風情家伎,他好像都警覺得很,不大肯沾身,更沒有聲色犬馬一味偏寵!
鳳杭恨不得把這些礙事的一個個全盡快處置掉。但父親不肯留把柄,給他那“圣君”的形象抹黑,他也不敢輕舉妄動。只能說:“晉王現在是沒腳蟹一般,就讓他再享兩年福吧!
又問:“那個宋綱信任的高云桐呢?聽說曹錚也很信任他呢!”
鳳震道:“那個小子年紀太輕,看著聰明,到底歷世太少,容易被哄。先留他一段時日,畢竟他如今名聲響亮,沒有確鑿的證據不好處置他;再者我們要與冀王談和,手里也要有些籌碼,這高云桐領的反正是些土匪,若能打些小勝之戰,我自可以不和冀王認賬。倒是曹錚是個大麻煩,而且與高云桐、宋綱大概是同枝一氣的。得趕緊借靺鞨之手把他處置掉,他那支并州軍還是很驍勇的,你及時去并州接管,到時候想往南指就往南指,想往北指就往北指,豈不快哉?”
鳳杭倒不似鳳杞般懦弱,沒見過真正血與火的他,對執掌兵權還頗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他笑道:“如此甚好!兒子心里也有個將軍夢呢!若能為爹爹做個打江山的李二,也不枉此生了!”
鳳震臉色一變,但只瞟了兒子一眼,陰陽怪氣說:“可惜你沒什么好兄弟!
鳳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等出了文德殿殿門才一拍自己的腦門:“哎!我怎么拿李二自比!犯了忌諱了!”
李二是李世民,打江山是一把好手,殺兄逼父也是一把好手。
鳳杭欲拿李二自比,他人看來當然是矮子穿木屐自高自大,他自己只想:以后在老頭子面前說話還是要小心些,這疑心病重的,連親兒子都要掂量三分。
不過轉念又想:李二有一群兄弟,而且個個都是人中龍鳳。老頭子只剩我這一個兒子,我就是癡的傻的,他屁股下面這個須彌座也遲早是我的!
于是又得意揚揚起來。
第 205 章
高云桐并不敢在京城久留, 不僅擔憂北面的局勢,而且也有些思念妻子。
但此來京城,皇帝的意思曖昧不清, 他也不知該不該信這位新官家的話;而纏身的事務卻明顯變多了, 一時間想走卻走不了。
宋綱不知是否由于年紀大了,小中風的情況非但不見好轉,反倒有愈加嚴重的趨勢, 每日顫顫巍巍、口齒不清。偏生他又好強, 還要叫人扶起半躺半坐著處置一些他認為緊急的朝務,用歪斜的嘴巴努力地吩咐著:“不能……不能耽誤!北邊……不能耽誤!”
而以弱女子之身勉力支持全家老小吃喝拉撒睡的沈素節的娘子, 日漸憔悴焦躁, 在高云桐再次去探望她時,抹著眼淚說:“我想離開汴梁,可也不知道往哪兒去。朝廷連出京城的憑由都不發給我,這一大家子人該怎么出城呢?”
高云桐還沒敢再去晉王府上,怕又招眼,好在晉王雖然苦悶,倒沒有急迫的情況。
他只能暗暗找到曹錚所說的那幾個在京做小官小吏的內應, 分頭發蠟丸帛書給他們,與曹錚通信說明汴梁此刻的情況。
因著兩地距離不遠,曹錚也很快就回了蠟丸過來,道是鳳震一直在催他出兵, 他不得不一再解釋推脫,然而也知道這樣不肯遵諭,名聲會變得極壞。
短短的一紙絹書, 也讀得出曹錚的無奈。
只是就為這點小事,又不至于做出叛逆君王的舉動來。
這樣波詭云譎的朝局中, 鳳震卻顯得很敬重高云桐一般。
宮中宴大臣,他特為把高云桐叫過去,以皇帝之尊親自捧來卮酒,又對滿臉羨慕嫉妒的座下群臣道:“這是北狩的七哥未曾好好善用的滄海遺珠。幸甚至哉,給朕撿著了!七哥不會用人,下場如此之慘,而朕則當對高將軍信任無疑!國家北伐,艱難至極,但有高將軍在,朕也就放心了。高卿請滿飲此杯!”
高云桐連稱不敢,亦不喝那酒。
鳳震道:“太子,請替朕幫高卿抬一抬臂!
新太子鳳杭便偏身過來,一臉笑容,抬著高云桐的肘部,道:“高將軍請滿飲此杯!”
高云桐又不能抗著使力,不情不愿只能喝了一杯。酒水入口辛辣,他喉嚨一帶像被灼過一樣,熱辣辣一片。
而后耳朵里是逢迎之臣的笑聲:
“官家對高將軍的知遇之恩,古來難得一見!”
“君臣做到這個份兒上,怎么不叫人羨慕!”
“這事必然要萬古流芳!高將軍日后在河東打靺鞨,怎能不感念君恩呢!”
…………
高云桐酒量還可以,但出宮還是有些醺醉了,踉蹌地雇了一輛牛車,剛剛上去,就一并擠上來兩個美人,都穿著宴上教坊司官伎的半透舞衫,巧笑倩兮,道:“奴們來服侍將軍!
高云桐只顧著擺手,但此刻乏力,又不宜對嬌滴滴的女子使蠻力,推了幾下推不下車去,倒是那烈酒慢慢從胃里翻騰上來,在別家的車上他只能忍著不吐,腦袋里一片暈脹。最后只能抱胸垂頭護著自己,對她們溫軟的雙手觸而不覺。
等到了他租賃的客棧,兩位官伎有些詫異:“?堂堂高將軍就住在這種地方?”
“這種地方……才該是我住的……”
進屋簡陋,他的行囊亦很簡陋,眼見兩個小姐要往寢臥的那間去,高云桐指著外屋:“你們服侍到這里就可以了,請回吧。”
其中一個笑融融撫了他胸口一把:“這樣子回去,奴們豈不被罵死?怎么,高將軍嫌奴奴不夠漂亮?”
另一個掩口道:“即便不漂亮,我倆也有手段叫男人舒坦。您不試一試?”
高云桐心里不忿,恰好一陣酒氣涌上來,他也不再忍了,就近的那個正好湊過來要“服侍”,他“哇”的一口,把肚腸里的穢臭酒肉都吐到了那個小姐的銷金紅裙上。
教坊司小姐再好的涵養,臉色也立刻難看起來。低頭看到自己濕漉漉、臭烘烘的新裙子,頓時什么心思都要先撇開,勉強扯了扯嘴角道:“喲,真是醉得厲害。我去要點水洗一下!毙⌒奶嶂棺樱幻庖灿X得作嘔,強忍著趕緊到客棧后天井里打水沖洗去了。
高云桐對另一個說:“我吐了嘴里難受,你既然要伺候我,給我打點漱口的溫水來!
等她一出門,他就“砰”地進屋把門反鎖了。
雖然他自己也臟兮兮、臭烘烘的,但顧不得太多,強撐著硬喝了一杯涼茶,讓自己清醒了一些,然后把寢臥一頓收拾,與曹錚往來的書信全部在蠟燭上燃盡。
找到一張鳳棲寫給他的油絹,卻不舍得放在火焰上點著,忖度再三,裁掉一半燒掉,留下一半放在貼身的小兜里。
上面她用雋秀的蠅頭小楷寫著:
“合眼風濤移枕上,撫膺家國逼燈前。
咫尺琵琶亭畔客,井梧嘉樹應難眠。(1)
妻棲謹書”
這樣的胸襟情懷,他還不曾在其他女孩子身上看到過。他似乎能透過詩句,看到她在燈前凝然的模樣,也仿佛聽到她對他艱難處境的理解。
世間知己應如是。
他的憤怒和彷徨,往往會在讀到她的句子的時候被澆滅,心境會慢慢平復。仗劍天涯,走一條艱難卓絕的路也終于有了動力。
第二天醒來,高云桐渾身發寒,揉揉頭爬起身一看,自己竟握著鳳棲的一句詩和衣而臥,將就著睡了一晚。
頭里還在脹痛,突然聽見門外小聲:“……是,他就在里面,昨晚醉了,愣是不讓奴們進去!
他頓時警覺,沒穿鞋子,悄然走到門邊,從簡陋的門縫里往外看:昨日來的那兩個官伎一夜未曾離開,大概是蜷在一旁耳房胡亂睡了一晚;被他吐臟裙子那位,裙子上水漬未干。
另一邊說話的是個陌生人,看不清面孔,瞧著也很謹慎,點點頭就離開了。
高云桐心道:兩個官伎,若只是隨性派來伺候,被拒之后回自家教坊就是了,居然能等候徹夜,只怕居心叵測。
他越發警覺,再次巡脧了一遍屋內,又仔細回顧自己昨晚在宮宴有沒有說錯話的地方。正想得頭疼,突然又見人進院來,口里喜融融大聲道:“高將軍是住在這里么?”
民人居住的客棧粗陋,一個錦衣堂皇的人突然進來,張口閉口就是“將軍”,無論店家還是住客都沒見過這般架勢,紛紛躲在門窗后,又悄悄開了一條縫隙往外偷看。
高云桐看他衣冠,知道今日是肯定躲不開的,只能耐著性子等敲門三遍之后,才“嘩啦”拉開門閂,捂著頭,一副宿醉剛醒的模樣:“哪位找我?”
來人四顧一番,皺眉說:“高將軍怎么住這么背晦的地方?”
又笑道:“咱是太子殿下派來的,請高將軍往汴梁禁軍營中一顧!
高云桐想起皇帝鳳震曾提過要從禁軍中選派人馬往河東支援的事,先還以為是隨口一說,今日來人提到,他倒吃了一驚。
禁軍是朝廷最精銳的部隊。號稱八十萬軍隊,實則大約四十萬人而已。其中一半駐扎京師四邊的州縣,拱衛京城;一半分散到各軍鎮要地。
但汴梁城破時,禁軍實在算不上驍勇,拱衛京師的人馬被敵人滅了五六萬,四散奔逃或被俘的還不止這個數。如今的禁軍很多是鳳震由江南廂軍中簡拔.出的,還有一些招募招安的,從皇宮禁衛情況來看,禁軍一個個倒是個子高大、身體剽壯,但是與原中央禁軍能否和諧,也是存疑。
若其中近半都是鳳震自己帶來的人馬,如今轉道河東讓高云桐訓練后上戰場殺敵,這樣的隊伍肯定很難馴服。
但這么多人馬,卻也讓高云桐有些心動了:河東幾場仗打得是很漂亮,但人員不足、訓練也不足,很難持久作戰,所以只能靠奔襲奇襲來獲勝;但朝廷禁軍是訓練有素的,若能給到五六萬人,由他特訓對付鐵浮圖的戰術和戰陣,再加上并州軍和太行義軍,打靺鞨二十萬人勝算當然更大。
他只猶豫了一下,馬上說:“好!我換件衣服就去!
頗有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態。
朝廷禁軍也分不同執掌,這次帶高云桐所去的,是天武軍一支。其間有步軍、騎兵,一個個都經過“招簡等杖”(用木梃統一測量身高)的選拔,高云桐遠遠地看到正在操練的軍卒,一個個高大威猛的模樣,心里不由也一陣激動。
等他進到校場里面,突然發現正中帷幄里坐著的,是穿著明光甲胄的新太子鳳杭。
鳳杭其實有些文弱相貌,不過裹進甲胄里,多少增了些英氣。他對高云桐笑道:“高將軍,你來挑人了?”
高云桐只能給太子行了禮,期期艾艾道:“臣……是來挑人的么?”
鳳杭笑道:“自然!陛下的意思,要用禁軍渡河,充實對付靺鞨的軍力。高將軍所訓練的并州軍和太行義軍現在人員不足,但水平不差,禁軍若能也得訓練,再與并州軍、太行義軍一道北伐,想必那靺鞨也不足為患了!
高云桐心中一陣熱血沸騰,一時竟顧不上想其間可能存有的問題。
他點點頭,轉而看向校場上那些看起來高大、勇武、整齊的天龍禁軍,心里想:要是真能訓練出這樣龐大的一支隊伍來,所謂的鐵浮圖、拐子馬,確實何足畏懼?!
第 206 章
高云桐把自己琢磨出來的對付鐵浮圖和拐子馬的陣法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禁軍天武軍。
人員素質最佳、最為精銳的天武軍, 是他心中能對抗靺鞨的最佳利器。
他還是天真樂觀地想:鳳震因為現在政權不穩,怕外患之余還有內憂,所以牢牢軟禁晉王、不斷逼迫曹錚進軍、看住沈素節的妻兒不讓出京, 也與靺鞨虛與委蛇, 但背國和談的事都是自己和周蓼等人的推測,還不能坐實就是鳳震的罪行確鑿了。
他一直的理念:仗不是為某個皇帝打的,而是為受苦受難的淪陷區百姓們打的, 為山河社稷打的, 自己能多些兵力,也就意味著多些機會。那么有朝廷的精兵加持, 自己多加小心就是了, 總不該棄而不用,靠自己那點兒人太難獲勝了。
既然皇帝已經知道了他去過宋綱那里,而且不僅不以為意,反而愈發厚賜了宋綱,高云桐也放下心來,以弟子的名義時不時去宋綱府上拜望。
宋綱對他訓練天武軍的事也大加贊賞,認為是大大有利朝廷的事。不僅如此, 還建議他把練兵的想法、策略寫下來,帶這批天武軍到河東之后,朝廷可以繼續訓練下一批,源源不斷地輸送兵力。
高云桐見宋綱這些天確實臉色紅多了, 喉頭拉風箱般的喘氣也也好多了,大約是御醫和補藥的功效,心里亦為他高興。
閑暇時間雖然不多, 還是“三更燈火五更雞”,省出睡眠的時間來寫練兵的策論, 疲勞是疲勞的要命,但因為有一腔熱血凝結在心里,每日依然是精神十足,白日練兵,晚上寫策論。
寫出一個章節,就拿到宋府給宋綱過目。
嘔心瀝血,幾天時間眼圈都凹陷了,讓宋綱都不忍心,勸他道:“嘉樹,你也不用這樣拼命,不急在這一時,你現在是河東勝利的希望,一定要多保重自己的身子!”
當鳳棲聽說高云桐回到磁州的消息時,三萬天武軍的人馬已經隨著他一同度過了黃河。
鳳棲已經提心吊膽了很久,終于聽說他毫發無損地回來了,而且帶著這樣大的一支隊伍,也不免有一些驚喜。
曹錚笑道:“這段日子,第一次見你笑得如此舒心,老夫每每見你們這對小兒女的模樣,好像自己都年輕了幾歲!
又打趣說:“等他進城,先給他放三天假,讓你們‘小別勝新婚’!
鳳棲臉蛋一紅:“哪個有空理他!”身子一扭,跑回了自己的住處。
她心里一直默默算著行程,也從曹錚那里打聽著行程,隨著聽聞天武軍一天一天接近磁州,她也一天比一天高興,翻出了許久不穿的輕薄襦裙,一件件試過去。
還想著見面之后要如何問他“久別不回”之罪,又如何“懲治”他才好玩。
但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天武軍的大部隊到了離磁州不遠的相州,才突然傳過來一個消息:說是太子作為監軍,隨高云桐和天武軍一起前往河東。并對曹錚迎候的規模,布防的安排都提出了很細致的要求。而且按照規矩,曹錚要脫掉甲胄,換穿圓領絳袍,他與親兵均不許帶兵器,到磁州城郊三里跪迎太子鳳杭。
曹錚臉色有些不好,可不能拒絕,只能乘車到了郊外,搭了一座迎候的營帳,圍起一圈轅門,按著他的身份換穿圓領絳袍。
預計時間過去了兩個時辰,曹錚在大太陽底下曬得熱汗濡濕了官帽,旁邊幾個親兵都看不下去了,勸道:“將軍,您先進去歇歇吧!如今天氣一日比一日熱,端陽過后簡直就是三伏了一般,裹著厚厚的官服,身子骨怎么吃得消?等遠遠瞧見太子來了,卑職們再進營帳叫您出來。”
曹錚眼睛一瞪其實這些是他最信任的人,是可以說些心里話的:“太子講禮數,你們不想想為什么?我與‘北狩’那位的關系盡人皆知,這會子難道為禮數不周因小失大?!糊涂!”
不錯,禮數不周是小事,但太子親自帶禁軍前來,名義是“監軍”,實則他才是軍隊的主管。將來若太子指揮有不妥的地方,曹錚只能據理力爭,不能把自己的隊伍填送了進去。預期道將來八成會有齟齬,現在還是盡量保持住恭敬,不太早落人話柄吧。
好容易等到太陽下山,才等到太子的行駕:金根大車,雪白的駟馬拉著,后面的儀軍穿著極漂亮的鉚釘布甲,刀槍劍戟林立,一個個手中的腰刀或寶劍上都飾有金玉寶石僅看這副儀仗,就富貴已極。
北地的人現在吃飽飯都難,心里難免都有些不忿。不過這位是太子,未來的國君,似乎奢靡一些也沒什么,也無可指摘,只能在肚子里暗罵兩句。
等太子車駕進了轅門,并州軍伍齊刷刷下跪,而曹錚立在門邊弓著身子,叉手深深揖,朗聲對車里的太子道:“臣并州節度使曹錚,恭迎太子法駕!
半日沒有見太子金根車的簾子卷起,倒是隱隱聽見里面一聲“哼”
曹錚心里是明白的,向身邊人一使眼色,他的副將替他發聲:“請太子殿下饒恕則個。曹將軍之前和靺鞨作戰,腿受過傷,不便于屈膝。”
車里鬼寂鬼寂的,好像里面并沒有坐著太子鳳杭一樣。
曹錚咬了咬后槽牙,終于對兩旁的人說:“來,扶臣一把。”
顫顫地在兩邊的扶掖下,艱難地彎曲了受傷的腿,忍著疼痛跪了下去,身子躬下磕頭,受傷的腿筋牽拉得過電般劇痛。幸而曹錚武將出身,性子堅毅,這點痛還忍得住,于是一絲不茍地行了大禮。
這時里面才傳來鳳杭爽朗的笑聲:“哎呀,孤打了個盹兒,你們怎么不扶著曹將軍呢?”
片刻后車簾卷起,露出穿著赤色太子公服的鳳杭,笑意融融,看起來倒是一表人才。他又說:“快扶孤下車,孤要親自攙曹將軍去!
當然不需要他的惺惺作態,曹錚已經被他的親衛扶了起身,尚在踉蹌,鳳杭假模假樣上前托肘扶了一下,又訓周圍的并州士兵:“怎么搞的?曹將軍這把年紀了,你們就讓他在太陽下干站著?萬一曬出個好歹可如何是好?!真是飯桶!”
被罵的人不能不解釋:“曹將軍堅持要親自恭迎太子,不肯到帳篷里休息!
鳳杭才又道:“那是孤的不是了。中午太陽厲害,車里悶熱得厲害,所以在行驛打了個中覺,哪曉得忘記派個人快馬來告訴一聲。”
曹錚只能說:“不妨事,不妨事,還未到小暑,不算很熱,曬曬太陽也是挺好的,臣自中了靺鞨的暗箭之后,天氣一陰一濕傷口就隱隱作痛,倒是曬曬太陽舒服些!
又道:“天色將晚,想必太子也餓了。磁州城方遭兵燹,存糧有限,臣簡單備了些晚膳,怕太子嫌簡陋,先在此告罪!
鳳杭爽朗笑道:“孤曉得,不妨事。只要有飯填肚子就行。”
于是一行人甚至都不及到精心準備的營帳里坐一會兒,太子就重新上了金根車,由車里兩個美人兒打扇奉茶,后面浩浩蕩蕩一群人,隨著曹錚那里引路的車輛往城里而去。
曹錚跟在太子法駕的最后,把一行人色整個看了一遍,眉頭鎖著,問其中最后一名儀仗兵:“請問……游騎將軍高云桐在哪里?不是說他伺候著太子一道回來的么?”
那儀兵說:“哦,高將軍啊,太子打發他在后面督運糧草。這次來了這么多天武禁軍,肯定不能像河東軍一樣吃點雜麥黑豆湊合打發肚皮就算了的,糧草重要,自然給重要的人來負責!
話也不錯。但曹錚未免更有芥蒂了,此刻不能做聲,忍氣吞聲跟在隊伍最后。
城門打開后,城中也布置了一些夾道歡迎的百姓,不過對監軍的太子,大多數人有氣無力,虛應故事。太子鳳杭心里也有些氣,甚覺曹錚的怠慢。但他和他父親一樣,是城府深的人,面上毫不顯出,一路微笑著直駛到了收拾齊整的太子行館。
大宴確實也簡單,但其實已經是磁州可以拿出的最好的飯食了:白米、白面,以及做成的糕點,各式熏魚、臘肉、風雞、鵝脯,時鮮的蔬菜、水果、干果……堪堪地也擺了一桌子五顏六色的。
然而太子亦覺得吃得寡淡無味,但也不說,挑揀著隨意吃了幾口就說“飽了”,也不理睬曹錚的勸菜,淡然而堅決地擺擺手:“真的飽了,不用了。”
曹錚默然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與這位太子說點什么,最后只能突兀問:“請問,游騎將軍高云桐,是與太子一道來磁州么?”
鳳杭眸中寒光一閃,旋又笑道:“是!他可是我父皇最看重的人,這次交付五萬天武禁軍,就是打算好好對付一下靺鞨人的!”
曹錚到此刻才露出一個真切的笑容高云桐蠟丸中寫了這件事,看來是真的只是多了個監軍,如鯁在喉,不過忍一忍也就罷了,現在訓練有素的士兵多么難得!恰又是靺鞨人最害怕過的南方炎夏即將來臨,若用好此時打好一役,整個河北的形勢就會逆轉來。
他舉杯道:“如此,臣這一杯酒真要感念圣恩,感念太子大恩!”
太子連酒杯都不肯舉,半冷不淡地說:“這是為家國而戰,何須曹將軍言謝?曹將軍畢竟是為我鳳家的天下,有這份忠君的心意就成了!
好像在說曹錚僭越管事。
曹錚垂頭,嘴角抽搐了一下,強笑著說:“太子殿下這話,叫臣惶恐極了。太子殿下不喝,臣也必須滿飲此杯,表示臣對皇恩浩蕩的感激涕零!”說完,一仰脖把酒喝了下去,酒水甜而略辛辣,他胃里卻是一陣陣酸苦泛了上來。
席間,鳳杭出門如廁,小聲問自己身邊的人:“這座行館,四處都查探清楚了嗎?”
“查探清楚了,挺‘干凈’的。”
“哪個‘干凈’?”
太子親衛笑著低聲道:“就是太子想的那個‘干凈’,所有原來行館里的人都遣出去了,如今里外都只有我們的人。這次太子法駕是一千人,諒他也不敢做出悖逆的事,太子稍微注意些就行了;趕明兒五萬人駐扎城外,再調五千進城護駕,曹錚就是有三頭六臂也逃不脫如來佛的掌心了!
鳳杭露出笑意,凈手后到了圊廁門外,點點頭:“小心還是要小心。那可是只老狐貍了!”
走回去的路上,隱隱聽見角門那邊有人在拍門。
鳳杭使了個眼色,他的親衛便往角門走,一會兒聽見女子清亮的聲音:“請問,曹將軍的大宴還沒結束么?”
他的親衛回答:“沒結束呢!
“那……高將軍在里面么?”
“不在,怎么了?”
那清亮的聲音有些猶豫:“我……我以為他在,只是想問問什么時候大宴結束!
“你是什么人?”他的親衛調笑道,“好像……曹將軍請的教坊司樂伎已經就位了,你是遲到了么?”
她的聲音有些惱羞成怒的感覺:“看你打扮也是堂堂的武職,怎么說話這么輕?我是誰用不著你管!
這嬌聲帶著薄怒之后突然顯得虎里虎氣的,有種別樣的可愛。
太子鳳杭突然心里癢癢起來,低聲道:“趕緊去看看!”
也不等身邊人勸說,拔腳就往角門方向而去。
他健步如飛,終于趕在她身影消失前在門口叫了一聲:“兀那小娘子,你留步!
那纖纖裊裊的背影在小道上頓了頓,而后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在角門的羊角明燈下,笑得很認真,把溫善和藹的一面表現了出來。
但那背影瞟完這一眼并未停留,轉身繼續向前走。
“小娘子留步。孤說話,你沒聽見么?”
太子身邊的親衛狐假虎威地說:“小娘子,這可是我大梁的皇太子!還不過來跪拜?”
那影子再次轉臉,不疾不徐,好像毫無懼怕:“朗朗乾坤,我管你是誰?你是太子,甚或是皇帝官家,也沒有在大街上攔著良家女子不讓走的道理。我又不是在公堂上,又不是在會面時,為什么要巴巴地過來拜你?”
轉臉又走,步伐都沒有因緊張害怕而加快分毫。
太子此刻在人家的地盤上,還不敢造次,只能說:“你不是問高云桐么?你過來,我告訴你!
她果然又回頭了。
街邊燈光不亮,只有天上明月的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剞D的眸子一閃又一閃的,仿佛在思忖著什么。
一會兒,她就旋踵,一步步朝太子公館的角門而來。
第 207 章
走近了, 太子鳳杭就認出這個小娘子是在哪里見過的,不過他身邊鶯鶯燕燕一直沒有斷過,美人無數, 以至于并不能準確記住哪個是哪個。
不過, 這也不妨礙他頓時變作一副笑面孔,非常柔和地說:“不過你要先告訴我高云桐是你的什么人?你為什么特為要打聽他的消息?”
這位小娘子膽氣驚人,到他面前也不行禮, 抬頭直視著就說:“太子殿下真是貴人多忘事, 妾還記得潁州行宮一遇呢。”
鳳杭詫異起來,腦子里飛速思索著這個小娘子的形象, 以及“潁州”“行宮”“高云桐”等關鍵字眼, 終于想了起來:“啊,你是高云桐的妻子馮氏!”
這是求而不得的一位,因此即便并未曾到相思成疾的地步,也為這“不曾到手”而產生了強烈的征服欲。太子鳳杭的眼神頓時就如夜晚見到獵物的狼一樣,颼颼有了占有的歹意。
而鳳棲,即便見到他目中閃過的垂涎之色,也毫無畏怯。
她心里早想過:高云桐去了一趟汴梁, 好像是談得很順利,要了兵,要了糧,與宋綱、與沈娘子、與晉王都見上了面、搭上了話, 似乎還頗得皇帝鳳震的寵信與重用,連私會宋綱、晉王這樣的事都絕口不提。但越是順利,越是背離常理。當局者迷, 旁觀者清,等鳳杭一到相州, 她就曉得事情絕不簡單了。
只是一時半會兒她也看不透鳳震的心思,勸曹錚警惕,勸高云桐警惕,也只是空勸,卻摸不清路數。唯有這個太子看似精明,卻有點色令智昏的模樣。她不妨給他挖個坑試試深淺,在曹錚的地盤上,諒他也不敢有過分的舉動。
鳳棲巧笑倩兮,一雙嬌俏與明厲并存的鳳目在太子臉上一繞,那模樣遠比乖順的小娘子們更勾人、更叫男人心顫顫想跪伏在石榴裙下。
她朱唇微啟,斜眸道:“幸甚至哉,太子可算想起來了。妾見過殿下,殿下萬安!
鳳杭看她腰肢一彎,玉頸一垂,螓首蛾眉在低頭時顯得楚楚動人,頓時神魂顛倒,怎舍得她屈膝在骯臟的泥地上行禮?趕緊蹲低伸手托住她的胳膊肘:“不必不必,地上涼。”
鳳棲笑道:“這么熱的天氣,地上不涼!
“那這地上也臟。”
鳳棲心里冷笑,就勢起身:“好吧,妾謝過太子免禮的恩典!
又抬眼望著他:“那么,可以告訴妾,妾的夫君高云桐如今在哪里?”
鳳杭聽她提到高云桐,心里竟翻了醋缸似的發酸,但他萬花叢里過,知道撩撥這樣的少婦少女等少艾時不能顯得猴急,而要一步步發掘她的需求,進而觸動她的心,到時候她自然會忘記禮義廉恥,忘記本夫和父母,一頭栽進相思情愫中不能自拔,九頭牛都拉不回。那時候也是他予求予取的時候到了。
于是,鳳杭笑道:“你放心吧,你夫君好得很,他在后隊為孤押運糧草。你大概不曉得,軍隊里糧草最重,肯把糧草給他,那是對他絕對的信任!
話當然不錯,但鳳棲也明白高云桐在天武軍里就是個光桿兒將軍,隨便是在后隊押運糧草還是在前鋒軍打前站,都一樣毫無權力。她唯一擔心他會不會遭遇太子的暗算,聽到這里,心放下一半,但還是說:“太行義軍已經念叨他很久了,見不到就如同丟了主心骨似的!
鳳杭輕浮地說:“是不是就像你現在這樣丟了主心骨般模樣?”
鳳棲頓時掉了臉子。
鳳杭失悔話說得不好,急忙補救道:“放心,三天內必然會趕到的。孤可以打這個包票!
又說:“馮娘子要不要進公館坐一坐?我那里帶了些好茶好點心,想來是現在的磁州沒有的。”
鳳棲朝里張望了一張望,說:“不了吧,大晚上的給人看了不好。我畢竟還是將軍家的恭人,總要有些體面!
鳳杭又抓心撓肺起來,不知道她這話是不是在暗示著什么。
然而看她轉身就走,忙又道:“馮娘子住在哪里?要是我這里有了高將軍的消息,好第一時間去告訴你?”
這當然是放長線釣大魚,鳳棲當然也對他的心思洞若觀火。
不過“釣魚”的事,他可以做,她也可以做。于是她停頓步子,扭頭神飛一笑:“高將軍住得簡陋,就在城中義軍所在的營盤邊,西營里坊、張家巷子第三進屋子。狹小得很,不過左鄰右舍都是熟人,家中婦女來往叢密。歡迎太子來坐坐,只是怕太子嫌簡陋。”
太子鳳杭想了想,那種破地方,簡直路過一只貓都能被里巷里人看得清楚,貓叫兩聲全巷子就聽到了,是另做謀劃的好。
又問道:“那么娘子就稱‘高將軍家恭人’或‘高馮氏’么?”
“嗯!兵P棲想了想,裝作有些猶豫,終于忸忸怩怩低聲道,“妾的小名叫‘阿棲’。”
“哪個棲?”
鳳棲說:“‘揀盡寒枝不肯棲’的‘棲’!
鳳杭呵呵笑道:“好名字,就是不大應景!
鳳棲自有意思,而鳳杭也自有意思,都很隱晦,但都聽得明白對方的意思,明明“道不同”,卻愣要做成一路似的。
鳳棲雙目一立,兇巴巴“呸”了一聲,轉身跑了。
實在是迷人得很!鳳杭癡癡半晌,方用折扇扇柄敲了敲手心,搖頭嘆息道:“可惜可惜!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他身邊的人要湊趣,笑道:“高云桐不過是個賊囚徒,官家看他有點雞鳴狗盜般的用處,暫時給他臉罷了。太子將來想要他的貌美渾家,還不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事?何足擔心!即便是今天想要她順從,也可以有一百種辦法,不愁小娘子不被唬得乖乖聽話……”
太子搖搖頭說:“今天算了。高云桐雖然是個賊囚出身,但如今河東的義軍還是唯他馬首是瞻,曹錚和宋綱也拿他當塊料子。在放倒他之前還不能輕舉妄動,免得因小失大。”
又笑著說:“當然我也不急,要睡個小娘子再容易沒有,可是哪有趣兒呢?就是要讓她死心塌地的,將來高云桐也怪不著我去。要叫他當了烏龜還只能乖乖戴好綠頭巾,忍氣吞聲給我賠笑,連打老婆都不敢忤了我!
他越想越覺得有意思,自己前仰后合地笑起來,旁邊幾個人也跟著前仰后合地笑起來。
“進去吧,給高云桐傳一條口諭,叫他謹防靺鞨偷襲他的糧草,不要太快前進!兵P杭把折扇一收,在掌心上拍了一聲,“哈哈,沒有人逃得過孤的神機妙算!”
既無時間,又無地點,單單“偷襲”二字,簡直叫人對消息來源起疑。
鳳杭當然知道這種莫名其妙的口諭,高云桐這樣有個性的將領是不會輕易服從的。糧草轉運是大事,不論是遲到還是被襲,都是押糧官員的大過失,重起來都可以問死罪,沒有人不會謹慎,若問不清情報的來處,肯定不會輕易停步。
但要一條一條地搜羅高云桐的罪狀,這就是最好的方法,積銷毀骨,積少成多,終會有一天讓他無可辯駁。
果然,鳳杭很快聽到傳令的親信回稟說,高云桐在后隊連問了幾遍:“太子從哪兒聽說靺鞨要偷襲的消息?”傳令的人當然也回答不出,只瞪著眼睛質問他遵不遵太子的口諭。高云桐沉默了一會兒說,磁州急需糧草,他會小心靺鞨的偷襲,但請不要延期。
而不出三日,磁州城里就傳遍了消息:高云桐不服從監軍太子的命令,堅持在有敵人偷襲的情況下運送糧草,結果遇到埋伏,所幸他反應很快,也預先做了一些準備,被攻擊的側翼并未遭受很大的損失,天武軍傷亡在幾十人,百車軍糧中有十車被靺鞨的火箭燒毀了大半。
曹錚悄悄叫過鳳棲,道:“停運糧草的消息,太子并未知會我,但如今看他倒似有先見之明似的。高嘉樹確實是違背了太子的口諭,若要處罪,罪過可輕可重,若是有心弄人,違諭就可論死!”
他怕鳳棲擔心,嘆口氣安慰她說:“不過應當不至于如此,畢竟這是國家用人之際,如果太子因為這樣的過失就折毀了國家的人才,放在哪里都是說不過去的,我也無論如何會和他爭一爭的!現在磁州名義上是劃給靺鞨的地界,還輪不到他來做主!
鳳棲比他還要冷靜,擺擺手道:“我大概了解太子的心思,恩威并施才是他心中的君王用人之道。他肯定也知道自己身處異鄉,并州軍和太行義軍都不會乖乖聽從他的命令,也不會任由他擅殺主帥,所以才必然有此做作,敲打敲打嘉樹,順便敲打敲打曹伯伯您。”
她冷笑道:“我倒奇怪,他作為南來的太子,如何對北方情勢如此了解?消息渠道如此暢通?說靺鞨會偷襲靺鞨就偷襲,難道說靺鞨對嘉樹押運糧草的隊伍也了如指掌嗎?”
曹錚陷于沉默,半晌道:“小郡主,這樣的話可不能沒憑據就出口,小心落人口實!
鳳棲說:“多謝曹伯伯的提醒。我曉得,也僅就是對你說。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如此?”
她冷冷一笑:“所以,曹伯伯不用急著給嘉樹求情,先觀望咱們這位太子爺究竟想干什么。”
快馬的斥候三天就能把高云桐運糧遭襲的消息傳過來,說明高云桐離磁州也不算很遠了。
鳳棲氣定神閑,等候著與他再見面的時候。
第 208 章
幾回以少勝多, 把靺鞨鐵浮圖打趴下的高云桐將軍,即便這次運糧受到小挫,也絲毫沒有影響他回到磁州城時受到老百姓的夾道歡迎, 那陣勢遠比太子進入磁州時熱鬧得多:壺漿塞道, 歡聲雷動,甚至有把小兒抱在脖頸上踮著腳努力看他一面的,就為了讓娃娃從小就“認識認識大梁國的忠臣、英雄”。
太子鳳杭當然隱著憤怒之意, 但也曉得在磁州的地界上, 他是不要想動高云桐一根寒毛的,若是膽敢動了, 只怕他自己都會被憤怒的百姓和驍勇的義軍撕成碎片。
不過忍了這么多年, 也不怕再忍幾天。
他端坐在太子行館里,板著臉,宣了諭,就等高云桐前來拜謁、請罪。
果然,高云桐這次倒沒有怠慢,吩咐把軍糧運進庫房后,就卸甲到太子所居的行館來了。
禮數也很周到, 進門摘佩刀、佩劍、箭囊、馬鞭,褪戰袍,穿中單,背上縛著荊條, 進門免冠,給太子下跪道:“臣高云桐拜見太子殿下,并向太子殿下請罪!
鳳杭似笑不笑一張臉, 怪氣地說:“高將軍何罪之有?”
高云桐道:“臣接到太子口諭,道靺鞨將要偷襲運糧的后隊。臣問使者消息何來, 是否確切,但并未得到答復,臣竊思:若情報不確而耽誤行程,或亦未能免靺鞨偷襲,且因不知偷襲的時間地點,也無法防范或反擊。與其如此,不如不要失期,損失還在可控內!
鳳杭不由就氣得冷笑一聲:“高將軍好大的威風!”
高云桐愈發垂了垂頭:“不敢,臣失算,還請太子恕罪!
他說得不卑不亢:太子給的消息不準確,他作為將領,不能盲目服從;且損失已經是相對最少的,即便遵諭也未必保全更多。
再者,監軍畢竟不是領軍,太子畢竟不是皇帝。
為將者違抗這一條監軍太子的口諭實在不是潑天大罪。
當然,太子鳳杭本來也不敢殺他,只敢殺殺他的威風。
現在感覺威風好像也很難殺,又不能不立一立自己的威望,只能嘆口氣說:“高將軍,孤也不愿意問你的罪過,但是這畢竟是罪過,若是完全不予責罰,也說不過去!
高云桐叩首道:“臣自請革問!
鳳杭心里冷哼:革職查問,對你這樣不在乎功名仕途的人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尤其你手中實際掌握著太行義軍的指揮權和河東河北的民心,便把你一擼到底也白搭。
他皮笑肉不笑地側身對著身邊的曹錚說:“曹將軍,如今朝廷在用人之際,這樣的人才若是革問發配,實在是可惜了,對吧?”
曹錚板著臉說:“是啊,官軍幾十人的損失,也犯不著革問,否則將來誰敢給朝廷打仗?”
鳳杭對他們倆這暗地里的一唱一和很是惱恨,忖了片刻,見高云桐背上的荊條,想了個出氣的法子:“高將軍原本雖是儒生,但現今既然已經算是武職,孤也少不得用處置武職的方式來薄懲了!
扭頭說:“就按軍中的規矩,賜下四十脊杖吧!
曹錚道:“四十杖起碼養三個月傷,這三個月是由太子指揮攻打靺鞨么?”
鳳杭氣得牙癢,只能笑道:“哦哦,原來脊杖這么嚴重么?是孤不懂,疏忽了。那么,減半如何?還能再少么?”
再少就是兒戲了吧?!
曹錚道:“二十杖倒也可,臣已明白太子‘蒲鞭示辱’的意思,那就用高將軍身上的荊條來表示太子的薄懲,也叫高將軍日后知道朝乾夕惕!
鳳杭看高云桐背上那些不足小指頭粗的荊條,心里冷笑道:你們一唱一和,這么輕的分量,打量是用來打不聽話的娃娃呢?
他尚未開口,高云桐已然道:“是,卑職當聽曹將軍的責罰。謝太子饒恕之恩。臣原是并州廂軍下,就聽憑曹將軍責處!
曹錚也反客為主道:“那么,便按太子的吩咐吧!
鳳杭左右看看:自己怎么就被架空了?
這兩個人話說得好聽,都是他們自說自話而已,倒成了他鳳杭下令責打,做了惡人;還沒打上一杖呢,他們又自說自話減免了大半的痛楚。他這監軍殺雞儆猴的意思完全被曹錚這老狐貍給硬憋回去了。
曹錚的親兵已然上前從高云桐背上取下了荊條,抽出最細的一根,用輕飄飄的力氣在高云桐背上肩上打了二十下,很快就單膝跪地回稟:“稟太子,稟曹將軍,行刑已畢。”
鳳杭還沒想好怎么挽回臉面、扳回一局的法子,就又見高云桐叩首道:“多謝太子責罰教導之恩。臣有罪,當罰;不過臣也有一個收獲,請太子及曹將軍明斷!
曹錚問:“什么收獲?”
高云桐雖然恭順伏地,背上打碎的衣衫隨著他的呼吸起伏飄飛著,但聲音清朗響亮:“在偷襲的靺鞨軍中,臣拿獲了一個指揮隊伍的靺鞨謀克,嘰嘰喳喳地一口鳥語,但褡褳里搜出一份蠟丸里的湖縐帛書,可惜已經看不清字了。他好像了解偷襲的安排,暫時因為語言不通還沒有細細審問,所以特意帶到磁州,想請曹將軍營中懂得靺鞨語的謀士幫著審一審!
他垂著頭,但曹錚那老狐貍瞇著的眼睛一毫不錯地用余光捕捉到太子鳳杭突然大變的臉色。
鳳杭的震驚之色只片時,立刻端起茶杯喝茶掩蓋神情,而后接著茶碗蓋臉,說:“哦哦,那是要好好查一查。孤這里也有謀士懂靺鞨語,可以一齊幫著審問。那么,人現在在哪兒呢?”
高云桐道:“重要之人,當然是帶進了城中,里三層外三層地守好了。想借磁州的府衙監押,再挑刑具拷問!
“咳咳……”鳳杭好像被水嗆著了,“甚好,甚好,先監押在府衙大牢里,高將軍一路辛苦,身上又帶了傷,趕緊歇一歇吧,這個人我和曹將軍接手就是了!
曹錚等高云桐謝恩起身時,看了他一眼,而高云桐也很快淡薄地回看了一眼。
但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曹錚對太子道:“這個靺鞨謀克極為重要!臣一定派人看守好。”
鳳杭難掩的慌亂:“嗯,是的,是的,必須看好!孤也派幾個人一道去看著。”
唯恐落單,讓曹錚先審出了什么來。
高云桐退出太子公館,路邊已經備好了一輛馬車,他披上外袍,偏頭站在馬車外。
車窗里果然探出個腦袋,似笑不笑道:“還要恭請您上車么?”
高云桐笑道:“那可不是什么車都能亂上的!萬一把我帶到什么不該去的地方,做了什么對不起某人的事可如何是好?”
車上人咬牙笑道:“諒你不敢。”
“不是不敢,而是不會。”高云桐笑道,“家里擺著山珍海味,何必到外頭吃糠咽菜?”
揭開車簾,躍上大車,又很快放下簾子。
車里的光頓時暗了,但看得清人的輪廓,他美美地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吸了半天似的,嘴唇柔軟地在她頰上磨了又磨。
鳳棲矜持也矜持不起來,笑道:“你怎么跟我小時候養的哈巴狗兒似的?”
“竟敢罵我!彼焓痔较氯,毫不客氣揀軟的地方摸了一通以示懲罰。
她不免給他摸得愈發軟。
以前看話本子不明白為什么說“小別勝新婚”,現在可算明白了。
以前從不覺得自己會這么愛、這么想念,現在突然也感受到了。
說不上如膠似漆、轟轟烈烈,但見到他心里就愉悅,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溫暖的,能在彼此的身上感受到最美好的愛,以及毫不掩飾的依戀與欽慕。
她熱烈地回應他,雙手從他腋下穿過,去抱住他的肩背,仰起脖子等他吻上來。
但是,他被一碰,就齜牙咧嘴叫喚了一聲“啊喲!”
“怎么了?”鳳棲閉著的眼睛不由睜開了。
高云桐扯了一個丑笑,頰邊的月牙酒窩扭曲著:“剛剛被打了一頓荊杖,疼……”
“啊?!”鳳棲簡直氣壞了,“哪個打的?”
高云桐自己揉了揉肩背:“沒事,不嚴重,我自己討來的打,曹將軍敲的邊鼓,一唱一和做給那位太子看的。”
鳳棲仍是生氣:“憑什么?明明是他坑你,回坑他一下就完了,還值當使用苦肉計脫身么?”
“不苦!彼闯鏊鷼饬,捧著她的臉哄著,“傷得很輕了,比小時候我爹發急時揍我還要輕呢。你想,總要想個法子讓太子出口氣,也向大家表示一下‘有罪當罰’的意思。這樣的懲罰簡直是送的赦免了。挨兩下打,堵住悠悠眾口,太子以后再想拿靺鞨偷襲我來說事,直接一句‘已經懲處過了’,就可以叫他閉嘴了!
鳳棲氣鼓鼓的,但氣也不能治傷,只能隨著馬車一搖一搖回到了住處。
他們住的屋子不遠,很快就到了。
確實在磁州城里的西營里坊,但是看起來門面狹窄,里面是很大的一套屋子院子,不僅住他們兩口子綽綽有余,還有雇下的使女媽子都住得下去,而這進院落四周都是義軍的住處,有攜眷的有不攜眷的,關著門安靜無打擾,打開門大點聲喊又可以一呼百應。簡陋是簡陋,卻可以保護好鳳棲和高云桐。
見鳳棲帶著高云桐回來,大家都默契地笑著道:“將軍回來了?用了飯不曾?”
鳳棲手揮五弦、目送飛鴻,和關心他們的義軍的家眷們打了招呼,接著吩咐了使女們擺飯菜,又吩咐早點準備洗澡水。
她吃的不多,喂飽了自己就托腮看著男人吃。
高云桐也坦然,她看任她看,絲毫不降低呼嚕呼嚕往嘴里扒拉飯的頻率。
等他毫不浪費地把桌上幾個碟子都吃干凈了,才笑道:“我看到洗澡水也抬進來了,你還繼續盯著我看不?”
鳳棲掩口笑道:“你有哪兒不能看么?”
“沒有。”他依然坦然,側過臉指了指耳后的青印,“這里也可以大大方方給人看!哔\囚’,一輩子坦蕩,不怕人笑話!
她的目光卻沒有看他那方代表恥辱的刺青,而是順著他散開了一些的領口往下瞟了瞟,目光好像鉤子,要把他的領口再鉤開些似的。
他附她耳邊低聲道:“噫!小娘子中的登徒子,非卿卿莫屬。”
她則推了一把:“汗臭!洗澡去!”
高云桐在熱洗澡水里享受難得的放松與愜意,瞇著眼睛養了一會兒神,見鳳棲捧著他的干凈內衫來了,睜開眼開始與她說話。
到汴梁,再回到磁州,這一路很多事,他一點一點講,要聽聽她的意見。何況,本來也喜歡和她聊天,仿佛話兒永遠也說不完似的。
鳳棲先抱著衣服站在浴盆前,聽久了,干脆拖過一張杌子坐在他身邊,一邊撩水給他沖洗脖頸,一邊聽他說事,時不時評點:
“宋相不是壞人,卻實在執拗,一根筋的人最容易被蒙蔽,要等他看清一切,只怕必須是血淚的教訓!
“我爹爹禪位亦算明智,只是不在其位,風險也大。只能先夾著尾巴做人,聊自保吧,但虎狼似的哥子在上,不知道還能自保多久。”
…………
說到最后也忍不住道:“你這可糊涂了,哪有皇帝輕易拿禁軍許諾的?明擺了就是要賺你上鉤,偏生你就貪圖了。可不,隨軍附贈監軍太子一位,可給你顏色看了吧?”
她的手指恰好撫過他肩頭的一處新傷痕:荊杖雖細,不至傷筋動骨,但抽下來的“拖勁兒”也是春夏之交的薄衫搪不住的。肩背上一道一道紅腫起來的印記,荊杖頂梢的地方就抽掉人一層油皮,上頭浮著細細的血珠。
“打成這樣,怎么會不疼呢?”她有些心疼,又有些嗔怪。
“是有點疼,要是你給吹吹,說不定就不疼了!彼涇浀卣f,沖她眨眨眼。
鳳棲翻了翻眼睛:“噫,聽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了!叫我拿哪只眼睛看你這位大將軍呢?!”
“高大將軍”笑道:“誰說我天生該是大將軍呢?我本來不是個文弱書生么?”
“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他緊跟著輕吟著,目光明亮俏皮,看著鳳棲。
鳳棲只顧盯著他的傷痕,小心用手巾擦凈上面的血珠,低聲說:“我知道。”
而后那手巾向上擦洗他的耳后灰垢,在那青印上停留了一會兒,細看那是一個個細密的針孔,洇上靛青色染料,所以終身不會掉色,一個較大的“晉”字,周圍還有“刺配”等小字樣,是一種跟隨終身的恥辱痕跡。
她心里翻涌著復雜的感受,有同情、心疼,但不多,更多的是懂得,懂得他的抱負和執著。
他吟的是《水龍吟》,她忍不住就往下接詞句:“……況有文章山斗。對桐陰、滿庭清晝。當年墮地,而今試看,風云奔走。 ①”
高云桐原本帶著絲微戲謔的神色慢慢轉為肅然,而眉間一顫,川紋卻舒展了。
他朦朧的目光漸漸浮著霧氣,但顯得格外明亮,在裊裊水汽里帶著星芒似的。
他緩緩扳過鳳棲的臉,很慢很慢地湊過去,很深很深地吻她。
虔誠而愛。
因為這種懂得。
第 209 章
第二天, 府衙監獄失火的消息就傳了過來。
高云桐很快換好外衣,拿起佩刀打算出門。
鳳棲問道:“你昨兒說,太子曉得你把靺鞨俘虜關押在府衙?”
“嗯!
“然后今天府衙監獄就失火了?”
他挑眉俏皮一笑:“嗯!巧不巧?”
“你故意的吧?”
高云桐笑道:“當然。不然你覺得我會聽不懂靺鞨話, 審不了靺鞨謀克?”
他在應州做斥候的時候通曉靺鞨語, 鳳棲是親眼所見的。她于是也笑道:“怎么,決定坑這位太子一把?”
高云桐斂了笑意:“只是證明一下自己的猜想,但并不能把他怎么樣, 我沒有實據, 有了也無法把他和他爹爹拉下寶座。他們是先帝血胤,如今又名正言順地在位, 要扳倒一個掌權的皇帝, 需要天時地利與人和,更要他失道寡助,不是我區區幾萬義軍就能做到的事!
鳳棲也斂了笑意,但卻比他狂妄:“泥腳桿子陳勝吳廣都敢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們又有幾個能打的兵在手上?你膽子尚不如那幾個泥腳桿子。”
高云桐道:“我終究是讀書人!
讀書人身上有讀書人的拗勁和呆氣。
造反,然后自己乘機做皇帝,那是絕對不肯的, 哪怕沒有現世的壓力和后世的輿論也不肯自己那關他過不去。
鳳棲瞪了他一會兒,只能說:“行,那你去吧!
“你知道我去哪兒?”
鳳棲道:“你難不成還會去府衙救火?都知道他會使壞,想必該你做的準備早就做了。這一遭是給曹錚看的吧?證明太子不足信。所以現在八成是去曹錚府上!
高云桐笑道:“你個小機靈鬼。”
又道:“不錯, 昨兒關進去的是個靺鞨俘虜,但不是謀克而是個小兵,啥都不知道我早審過了。今日只能委屈他當這個燒死鬼了, 不過他手上沾著不少大梁百姓的血淚,燒死也不冤枉他!
“曹將軍是不是還期待著北狩那位官家回來?”鳳棲沒頭沒尾地問。
高云桐撓撓頭:“這可不容易呢!北狩官家要能回汴梁來, 要么是我們直搗黃龍徹底打趴下靺鞨,要么是靺鞨拿他做餌,再立個傀儡對抗鳳震現在鳳震已經是傀儡了,想來靺鞨也懶得再扶持第二個。于我而言,把淪喪的國土收復回來是最重要的事,誰當皇帝,只要不掣肘我,我都無所謂!
他的想法永遠都是如何收復河山,唯一的野心大概就是擁有的權力與民心能達到皇帝不要掣肘就夠了。
鳳棲卻沒他那么迂,心里在想:鳳震所作所為已經早不像個人君,還隨時要擔心他殺害我爹爹,他們都說爹爹不如鳳震像皇帝,我偏不認這個理!即便是庸常人,只要肯虛心聽宰相和百官的意見,垂拱而治就做不了君王了?爹爹僅就心思正直、不肯賣國這一條就比鳳震強!
她懷著這樣的心思,不免有些偏執起來,亦不曉得這種偏執會惹出禍端。
等高云桐離開,鳳棲見他的馬往曹錚府上而去,她便換上窄袖衫子,散穿著長褲而只系短短的掩裙,再披一件短褙子,這打扮不大正統,是丫鬟使女、農婦女工等奔走服役時的裝束,但便于騎行。
她先雇了車直奔府衙,遠遠地就看見關押犯人的那片高墻上空仍騰著青煙。她下車帶上冪籬,擠在人群中探頭問:“咦,這是怎么了?”
圍觀的人說:“府衙走水了。剛剛撲救下去。”
“好好的,怎么走水?”
這個問題不重要,重要的是下一個:“有傷亡么?”
有懂的人說:“還好,發現得早,就是內里一間牢房不知怎么的火燭不慎吧,從內而外地燒起來的。剛剛抬了七八具尸體出來,大多是犯人,有兩個是獄卒也叫倒霉差使,白搭了條命!
鳳棲便向前擠了擠,旁邊一人說:“別在往前了,衙門里正火大著呢,靠得近了就要挨鞭子。”
另一人說:“好像有什么大官進去了,當然要戒嚴。”
“是曹將軍么?”
那人搖搖頭:“曹將軍大家都認得的,肯定不是。也不是剛來的高將軍。反正大車堂皇得很,上面都是刻的云龍圖案,倒像個皇親國戚似的。”
“有什么皇親國戚,無非是那位監軍太子罷!”鳳棲笑道。
火勢已經撲滅了,看熱鬧的人也漸漸退散了。
鳳棲戴著冪籬,在衙門旁邊一座茶館樓上要了點粗茶,盤著茶碗半日也沒喝一口。冪籬紗面簾后那雙眼睛,卻牢牢地盯著府衙門口的拴馬樁,那里拴的是兩匹純白馬,正是太子顯擺身份所用。
過了好一會兒,她見馬夫過來重新給馬匹上轡頭籠頭,估摸著里面的人要出來了,便放下一口沒喝的茶碗,理好面簾,到了府衙旁一棵大樹后探頭探腦的。
太子出來時,她這異常的舉動正好給太子的親衛抓個正著。
他們正是焦灼憂慮的時候,頓時粗魯地喝道:“誰!在那兒張望什么?!”
鳳棲轉身便快步要走。
鳳杭恰也出來,剛踩在小侍宦跪伏的背上打算上車,聽見護衛這樣一句,不由停了步子,皺了眉道:“鬼鬼祟祟的,一定有事,喝兩聲是要打草驚蛇么?飯桶蠢貨!還不把人抓過來!”
鳳棲當然跑不過這些訓練有素的親衛,很快被粗魯地帶到了太子車前。
衣衫褶皺,頭發也從首帕里露出幾綹,捂著胳膊帶著哭腔說:“青天白日的,哪有隨便抓良家婦人的道理?”
衣衫雖褶,腰肢纖軟;發型雖亂,青絲如云;聲音如泣如訴,又如歌如吟……雖然面龐隱在冪籬下,太子已經好奇起來:“這,該不是位故知吧?”
警惕性他當然還是有的,只說:“區區小娘子,需要用這么大力捉拿么?先借府衙的地方問兩句話吧。若是搞錯了,還需打招呼呢!
眼風一使,鳳棲便身不由己,被他的人捉小雞似的捉到了府衙大門里面。
里面尚有很多府衙的差役,見太子折返,也是一臉詫異。
鳳棲見人多,僅有的擔心也沒了。
未及開口,冪籬被人粗魯地掀掉,陽光涌入眼簾,焦煙的氣味也涌來。她一手遮眼,一手掩鼻,別人看來又似是極度害羞一般不敢正眼見人。
太子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馮娘子。”
鳳棲咬著嘴唇,偏不說話,垂頭欲哭無淚般模樣。
太子道:“誤會了誤會了,馮娘子是有什么事么?”
鳳棲半晌才說:“路過而已,難道竟犯了蹕不成?既然是誤會了,我該走了。”
鳳杭當然不肯讓她輕易走掉這位是高云桐的妻子,高云桐不會沒聽說府衙著火的事,卻一直沒有來看一眼,原來是叫妻子來偷窺了。自己幸好下手得早,不然萬一給這幫子鬼精鬼精的家伙審問出什么來,真是危乎殆哉!
鳳杭笑道:“難得一遇,就借府衙請馮娘子喝一盞茶罷!
“我不渴!
“我渴。就陪我一盞茶嘛!兵P杭亦是圓熟之人,笑融融、軟綿綿,一副叫人難以拒絕的模樣,“今日遇到了煩心事,本來想請高將軍過府一敘,但估摸著他忙得很,恰巧遇到恭人,也可以替我帶幾句話給高將軍呢!
鳳棲只能一臉為難地左右看看:“我……真的只是路過。”
鳳杭道:“我曉得,不過這里嘛,你放心就是了!
府衙里真沒什么不放心的。鳳棲也打算與鳳杭這位堂兄好好周旋周旋,于是假作為難,半日才肯點頭,還說:“不過一會兒還要去集市上買些針線的,不能耽誤了,耽誤了店鋪子就打烊了!
鳳杭自然一諾無辭,把鳳棲哄到一間空屋子里,親自倒了茶捧過去,然后自己坐下,嘆了口氣道:“我亦是在這陌生地方找不到個能說話的人!無數的煩惱不知對誰講才好!
鳳棲一片懵懂地看著他,心里卻想:這男人長得風流倜儻模樣,一雙桃花眼兒一看就是風月場上的慣熟老手了姐姐說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大概多是指這種人。
她說:“咦,不會吧?太子殿下難道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鳳杭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錯,但人的孤獨總是相通的!
拍拍大腿又嘆口氣:“是我先該和馮娘子說聲抱歉呢!
鳳棲板著臉道:“不必說了,我心領了!
鳳杭才是個“破題兒”,倒一時噎住說不下去了,好半天才陪笑道:“娘子曉得我要抱什么歉呢?”
鳳棲說:“你打我家官人,當然該就這條抱歉!
鳳杭哭笑不得:女人家心思真窄!眼界真低!脾氣真大!
他說:“是是,這條也該抱歉,不過,其實輕飄飄打兩下也是幫他!
鳳棲冷笑道:“好的,我懂了,謝謝太子幫忙。”
起身作勢要走。
鳳杭在門口攔住了她,順便撫了撫她圓潤的肩頭,心頭一漾。
“阿棲!”他卻是裝作一臉懇切的模樣,手也未敢在她肩頭多做停留,而是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痛心疾首般說,“其實你誤會我了。高將軍犯的是不聽諭旨的大過,又損兵折將,若是正經翻《大梁律例》來看,將軍不從圣諭,是可以論死罪的!”
他果然頓時看見了鳳棲臉上的驚恐,即便那驚恐有些刻意,得意忘形的鳳杭也沒有深究細想,只是以為鳳棲快要入彀了:“所以,我思來想去,既不能讓我大梁的英雄將軍這樣論死,也是想到了你,怕你難過。打一頓,而且這么輕”
他表著功似的:“也是不得已的辦法,總要堵住悠悠眾口嘛!”
鳳棲這才垂頭道:“原來是這樣!那可多謝你了!”
鳳杭心中不由大喜,試探地伸手又碰了一下鳳棲的肩膀。她肩膀一顫,好像是想閃而沒有閃。
鳳杭一陣陶醉,壓低聲音說:“阿棲……我也是為了你……”
“太子……不要這樣!我……已經是人家的渾家了!泵媲斑@嬌小的小少婦好像有些惶恐,但又不敢掙扎。
鳳杭決定緩著些,別把人弄怕了,于是放下手,又肅容道:“我曉得,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愈發揪心。唉,你也勸勸你們家高將軍吧,他惟曹錚命是從,卻是自己把自己陷落到泥坑里了!
“為什么?”對面那雙鳳目睜大時滾圓的,顯得懵懂無知。
鳳杭壓低聲音道:“實話告訴你,曹錚有異心,將來要害了你家夫君的!”
他不怕離間高云桐和曹錚,他的父親鳳震,已經有了控制曹錚的好辦法,唯獨掌控義軍的高云桐暫時找不出弱點,不能不多加警惕。
鳳棲果然如他所料的是無知膽怯的小婦人,驚惶得快要哭了:“那可怎么好?我夫君一直說曹將軍是好人呢!可現在他又在曹將軍的轄地里,也不敢不聽話。‰y道,要讓他找個機會跑出去?”
鳳杭瞇了瞇眼睛,柔和一笑:“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聽我的,我一步步教你,只要能夠讓你家高將軍認清曹錚,一步步脫離,事情總會有轉機。畢竟,我手中有三萬天武軍呢!”
第 210 章
鳳棲問:“你這三萬軍打得過曹將軍的八萬并州軍?”
鳳杭說:“并州軍多是廂軍, 哪里比得上禁軍訓練有素!不過知人知面不知心,曹錚是北狩那位的私人,盡人皆知, 如今一心一意無非是盼著自家主子回朝, 所以拿著八萬人加緊訓練,奇貨可居,大概早就有了異心了!
他也提問道:“你想想, 若要我那位七叔回朝, 他怎么做最便當?”
鳳棲知道他這話術中的陷阱,但假裝入彀上當了一般, 低著頭想了想說:“無非是一場場苦戰, 打得靺鞨認輸,肯把俘虜的君王放回來。”
鳳杭冷笑道:“如此簡單倒好了!”
鳳棲閃著眼問:“難道不是這樣?那還能怎么樣?”
鳳杭說:“你呀,到底是長于深閨之中,不曉得戰爭的可怖!要把靺鞨這樣強大的軍隊徹底打到認輸,沒個十年二十不能成不,十年二十年還不一定能成,還有可能會輸。這樣大的風險, 他曹錚一個人如何擔得起?但若是他肯和靺鞨和談,事情就容易多了!
鳳棲問:“和談?憑什么談?”
鳳杭道:“憑曹錚手中的兵!打上幾仗,再試探試探靺鞨的意思,撈點和談的資本這種就叫做‘玩兵養寇’和北盧的漢人將領郭承恩是一般模式。若是靺鞨打疲了肯和議則是最好, 橫豎不過還我七叔那一個老漢回來,若能換點犒軍金也不錯;若是不肯和議,曹錚打打停停的, 不斷向朝廷勒索,要錢要糧, 朝廷為了盼他出戰,也不得不勒緊褲帶給他錢糧兵馬,到時候反倒成就了他有錢有兵,你想想前朝……”
他說了半句,自己覺得不妥,趕緊停了口前朝末年軍閥混戰,誰有錢有兵誰就披了黃袍登基當皇帝;他們鳳家也是這樣搶了孤兒寡母的位置上的臺,只不過開國之后美化了自家而已。
鳳棲道:“啊,那我可有些明白過來了。但前朝這樣,曹將軍不一定這樣。
鳳杭道:“你但看就是了!
鳳棲已然看出他對付曹錚的路數很像他父親鳳震對付鳳霈的路數:裝著好人一般,暗地里大肆構陷,一點點把控輿論,最后再通過推進兵力,直接奪權。
也看出他急吼吼說話的模樣,知道他毛頭躁氣,遠不如他父親老謀深算、城府深厚。這年輕太子經不起挑撥和激將,急于求成的模樣溢于言表。而這樣的大事往往需要事緩則圓,一旦心急了,民心不會那么快轉向。
需要她再在火上澆一壺油。
鳳棲扭頭道:“反正隨他有什么心思,會玩……玩……玩什么來著?”裝作記不得這個詞兒。
鳳杭替她把詞兒說全:“叫‘玩兵養寇’。你呀,哪里懂這些老狐貍的心思!”
鳳棲道:“隨他老狐貍不老狐貍的,我得回去了。針線鋪子快打烊了!”
“行,你去買針線吧。”
鳳棲低頭忖了忖又說:“我也和我家夫君說一說罷,叫他總歸小心著些。”
“對,官家那么信任高將軍,你家夫君可不要被蒙蔽了雙眼,到時候我想替他說話都難!
“那謝謝你啊!兵P棲抬眼看他,眸光如水。
鳳杭于是對撩到她更有信心了:這樣不諳世事的愚蠢小女人,滿腦子只知道繡花做飯,替高云桐來打探消息也被他哄得團團轉。等處置掉曹錚,下一個擊破的就是高云桐,她會成為他手里的“蔣干”,到時候他一箭雙雕,執掌了北地的軍權,還能抱得美人歸。
他甚至都想:要是有了北地的軍權,都不一定等老頭子百年之后再傳位給我了,我當皇帝,他當太上皇倒不好?
想得美滋滋的。
鳳棲戴好冪離,轉身出門的時候回眸望了他一眼。
撩開的面簾后露出她的臉,眉眼如鉤,把鳳杭的若干模樣盡數看在眼里,對他的心思也猜到八.九不離十。
她買了針線回到西營里坊,高云桐已經回來了,他有些詫異:“聽說你挺早就出門了,是去買針線了?”
他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簸籮,里面胡亂配了幾色絲線,不像是她一向在細處的用心樣子。于是又問:“怎么去了那么久?”
鳳棲說:“買針線當然不用很久,另有事!
高云桐對她素不生疑,但見她脫下褙子往臥房的屏風上掛,又有疑惑了:“你今天穿的是褲子?騎馬來去的?家里的馬好像沒動過?”
鳳棲笑著轉頭:“那你猜我去哪兒了?”
高云桐來到她身后,輕輕嗅了嗅她的發絲。
鳳棲愈發笑靨如花,仰起臉抱住他的脖子:“聞到了什么氣味?”
“焦煙味!彼逯。
鳳棲笑道:“不錯。那么哪里會有焦煙味?”屬刺
“這么重的焦煙味,還不像是廚下燒糊了鍋的味兒,大概是去了失火的場地!彼碱^蹙起來,好像有些要生氣,“你去府衙看熱鬧了?”
她前仰后合地抱著他的脖子笑:“不錯不錯,挺聰明的。我今兒看了好大一場熱鬧!
“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他沒被她的笑顏打動,而是真的有些生氣了,“太子在那里吧?你上趕著招眼,不怕他怎么了你?膽子未免太大了!真是調皮該打!”
覺得他大巴掌好像要打她屁股上,鳳棲一不做二不休,雙臂借力抱緊,騰身往他腰上一躍,雙腿便纏上他的腰,整個人掛在他身上。
她這一作,高云桐身子倒還穩得住,只是怕她掉下去摔著,本能地伸手托底抱住了她。
鳳棲滿足地被他這樣曖昧地抱著,仰頭把粉嘟嘟的唇靠著他的臉頰講話:“他是想怎么了我,但他又是個偽君子,臉面上還裝;他還自以為聰明,想靠我來離間你和曹將軍。我么,順水推舟,探探他的想法。就是你常說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這虎穴要你入什么?這本是男兒家該做的!彼橆a上被她熱熱的嘴唇一點一點輕觸著,又癢又麻,她說一句話就是一股香香熱熱的氣息。
這種折磨,實在叫人氣上加氣。
鳳棲卻不高興了,嘟著嘴說:“男兒家有什么了不起?你們做得,我就做得!”
不僅聲音高了起來,還使壞對他耳朵眼兒吹氣,他的耳朵一陣癢癢,又震得嗡嗡的。
這下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抱著她扔到床上,翻過來,壓住腰,就給了一記,斥道:“男人家是沒什么了不起,但到底有區別的。譬如我挨的那荊杖,你也挨得?”
鳳棲伸手揉那掩裙遮著的位置,偏過頭斜睨著他:“當然!”
覷他眼神,就知道已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愈發張狂道:“但你現在這樣……反正是沒道理!”
掩裙是下等民婦所著的衣裝,原只為勞作的婦人穿褲便于活動,但褲子襠部要掩飾起來避免尷尬,所以設計了長不過膝的短裙子裹住褲子上半截位置。
那短裙子裹著臀,春山起伏似的。
高云桐深吸一口氣,別轉眸子不看她那誘惑的模樣,嘆口氣說:“我哪有心思和你玩笑!”
撫著膝蓋說:“實話說,確實是我失算了,官家答應將三萬天武軍給我的時候,我以為真是朝廷支持我對抗靺鞨,喜不自勝,一口就答應下來。結果三萬人要配這么個惹不起的監軍過來。他心思昭彰,我們都曉得,但是三萬人實際歸他統領,不僅染指不到,而且磁州的并州軍和義軍反倒被他看住了!
他問鳳棲道:“你猜太子下一步要干什么?”
鳳棲說:“我看太子并沒有太看得起你和你的太行義軍,他心心念念想先對付曹錚和并州軍在他看來,泥腳桿子的義軍是烏合之眾,不成氣候,可以慢慢收拾;但并州軍有城池后備,有多年訓練,有對抗靺鞨的經驗和戰斗力,還忠心服從曹錚,不可不立刻收拾掉。所以,接下來他必然是在磁州開始散布謠言,說曹錚不忠于國,不忠于新官家,玩兵養寇不肯出征。然后逼迫曹錚自投羅網,被靺鞨剿滅。然后他以他三萬人馬順利分化、重編、執掌并州軍,把曹將軍的‘家底’全部吃掉;再接著,就要來‘吃’你了!
高云桐點點頭。
鳳棲看事,洞若觀火,從這個角度來說,她確實不輸于任何一個在權利場上打滾的男兒。
她又笑道:“而且,他不僅要‘吃’你,還想著要‘吃掉’你的渾家。”
高云桐犀利的目光頓時凝注過來,但沒有說話。
鳳棲側身支頤,笑道:“倒不是我要用‘美人計’,實在是男人家最自以為是的時候就是最蠢如豬的時候。”
高云桐說:“而我就是不愿意這點!”
“吃醋了?”
他搖搖頭說:“我信得過你,但男人蠢如豬的時候也就是最像禽獸的時候,我怕你把自己陷進去說實話,沒一個做丈夫的愿意見妻子這樣。我寧愿自己走幾步彎路,和他明里暗里纏斗一纏斗。”
鳳棲坐起身靠著他說:“他占著太子、監軍的身份地步,你纏斗不過他的名分。你需要一個機會掌控到天武軍,而不是反過來被他掌控并州軍!
“你能造出一個機會?”
“我試試!
“鳳棲”他似乎要警告她。
但鳳棲不中繩墨的脾性上來了,似笑不笑地看著他:“法子是我的,我的身心也是我自己掌管,我自己若種下苦果,我自己品嘗。你若以為我是你的妻子,你就可以以‘不愿意’來要求我三從四德、乖乖聽你的話,那你只能是寫休書給我,我們一別兩寬,各自尋各自的來路去,誰也不要管誰。”
靠著他的軟玉溫香再可愛迷人,此刻這俏麗的雙唇中吐出來的特立獨行還是讓高云桐無法接受。
他“嚯”地起身道:“你能不能不要這么執拗?!”
鳳棲冷臉看著他:“沒辦法。你有你的目標,我也有我的。我們合作得來就合作,合作不來就不合作。我不要求你事事聽我的,但我也不必事事服從你!
高云桐拂袖而去,鳳棲慢慢理好自己的衣褲,心里一時惶然,又一時堅毅。
他是君子,喜歡用坦蕩的方式來解決問題,所以上書彈劾,所以發配充軍,所以被鳳震捏于指掌,即便知道危機重重也不知怎么跳躍過君臣尊卑來實現目標。
她卻曉得對付小人得用更小人的方法,比如構陷,比如逼迫,比如不登大雅之堂的陰謀詭計。只要達到目標就好,鳳棲暗暗咬牙想,隨他高云桐愿意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