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1 章
夕陽西下的時候, 鳳棲來到城中士兵訓練的校場,這時候操練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士兵們有的磨礪著兵器, 有的喂著戰(zhàn)馬, 等晚飯結(jié)束就可以回營休息了。
她徑直到轅門口,對站哨的士兵說:“我要進去見高將軍!
這里暫時駐扎的是朝廷的天武軍,對她完全不認識, 但是很好奇地笑道:“小娘子是不是搞錯了?這里是磁州禁軍駐扎的營地和校場, 軍事重地,可以隨便叫人進去的?你是高將軍的什么人?”
她不安地拉了拉冪籬的面簾, 但語氣很執(zhí)著:“我是高將軍的渾家, 我有事要找他!
“高將軍還在和太子、和曹將軍談軍務呢。說了誰都不許打擾的!蹦鞘勘C然了一些,勸道,“如果不急,您再等等!
但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覺得作為將軍家的恭人,這位小娘子未免打扮得太粗糙了,不像個大家閨秀。又想起人家談論起高云桐這位將軍時, 都說他履歷傳奇,版本多樣,但印證著他耳后的青印,曾經(jīng)是個囚犯無疑了。如今再比照娶的妻子, 愈發(fā)輕視起來,不由更端詳起這藏在冪籬后的人兒。
鳳棲循著他的目光,緊張不安地撫了撫面簾, 拉了拉袖子,又扽了扽半拉長的掩裙, 鞋子在地上旋磨,但仍執(zhí)拗地說:“可我就是急事。你們?nèi)鱾話給他,叫他出來見我,要么讓我進去見他他沒啥見不得人的吧?”
站哨的士兵給她磨得沒辦法當然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好奇心發(fā)作點點頭無奈道:“拿你沒辦法,我去傳話試試,但要是太子和將軍正談到要緊的地方,估摸著誰也別想把高將軍叫出來呢!
“那你趕緊去!就說阿棲來找他,他要不出來,我就進去!”鳳棲想著自己在山里農(nóng)家見到的村婦形象,雙手便也把腰一插,脖子一直,只是音色到底還是柔細了些,不夠有河東獅的威風。
“別鬧,你要進去?你看看到處的刀槍劍戟!”
鳳棲道:“我不管!”
太子鳳杭、曹錚和高云桐三個人正在面對時沙盤爭論不休。
鳳杭端著威風,把手中一枚表示禁軍的棋子往沙盤上一丟,怒聲道:“橫也不可以,豎也不可以!孤說了可以增派天武軍在并州軍之后隨時增援,而且就讓高將軍帶隊。你怎么還是‘不可以’‘不可以’?!到底要怎樣你才可以出兵攻打黃河邊的靺鞨人?!”
曹錚陪著小心:“太子,臣不是不想攻打靺鞨人。但是冀王溫凌所帶一部全駐在黃河開闊處,兩邊的軍鎮(zhèn)都在他的把持下,那里一馬平川的地方,臣的并州軍并不擅長騎兵野戰(zhàn),硬生生打過去勝算太小了!
鳳杭冷笑道:“你三萬并州軍就算硬拼他的兩萬靺鞨主力拼不過,我背后還有三萬人給你增援呢!難道我們梁軍就銼到這個程度:六萬人打不過他兩萬?!”
曹錚道:“冀王所領的,是最精銳的鐵浮圖,目標是朝著汴梁的,戰(zhàn)斗力絕對是最強的一支。而臣若遠道疲兵硬攻,實在不合適。白白折了朝廷的人!
鳳杭冷笑著對高云桐道:“高將軍,你聽聽曹將軍這個道理,我實在是不明白!你到京覲見官家的時候,大吹特吹你帶的那點土兵都能大勝鐵浮圖,怎么你幫著曹將軍訓出來的兵卻三打一都打不過?到底是誰在欺君呢?”
話說得很厲害,帶骨頭。
當然可以慢慢解釋給他聽,但解釋是要給愿意聆聽的人來說。而鳳杭就是一副“我聽不懂我也不要聽”的模樣,只管把大帽子往曹錚頭上扣,卻又總拿高云桐面圣說事,口口聲聲都是在挑撥兩個人的關系。
說到最后曹錚和高云桐都沉默了,但也都不肯服從鳳杭的指揮。
突然外面回報“高將軍家的恭人,自稱叫‘阿棲’的,有要緊的事要找高將軍!眰髟挼恼Z氣好像有些忍俊不禁似的。
高云桐不知鳳棲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又因兩個人正鬧了別扭,怕她是瞎作,不由也皺起眉說:“別理她,這里談正經(jīng)事呢,軍營里有軍營里的規(guī)矩!
太子倒反而突然松乏下來一般,把剛剛劍拔弩張的語氣換作呵呵的笑聲:“這會兒看來也談不出什么來,既然你家里的來找你,想必有要緊事,還是及早處置,別耽誤了家里的要事!
拿起桌上一盞茶,“咕嘟咕嘟”喝了兩大口。
曹錚也低聲對高云桐說:“你去看看吧,萬一真有什么要緊的事!
鳳杭等高云桐出去了,蹺著腳對曹錚道:“曹將軍,孤的提議你也好好考慮考慮吧。現(xiàn)在到處都在說曹將軍一心只考慮自家安危,怕折了自家兵馬,孤也是期望曹將軍出兵,讓這些謠言破一破!
曹錚咬牙強笑道:“外面如何講臣的閑話,臣并不在乎,外頭還說臣一心顧念‘北狩’的官家,其實臣是首先向如今的官家稱臣的太子總歸曉得!
鳳杭撥著手指甲說:“這個我也不知道呢。”
曹錚只能說:“那,容臣再好好考慮考慮吧。”
鳳杭“嗯”了一聲,漫不經(jīng)心的。
曹錚道:“那,臣告退!
鳳杭又“嗯”了一聲。
只能曹錚走遠了,他才一骨碌把蹺著的腳放下來,點點手召來一個貼身親信:“姓曹的老兒真是啰嗦!白耽誤了我這么多時候!你快去外面看看,高云桐和他渾家是不是吵翻了?”
那親信笑道:“小的一直在替太子殿下關心著呢!就等這個話縫兒來回稟殿下!
“怎么樣?”
“兩個人見了面就是烏眼雞似的。高賊囚問‘你來干什么?’小娘子答‘我怎么就不能來?’高賊囚又說:‘這里是軍營重地,若是其他人,一頓亂棍打死不論。你何必在這里吵吵嚷嚷,臉面上很好看么?’那小娘子也是個兇的,立時道:‘行啊,那你有種叫他們亂棍打死我好了!哔\囚就氣哼哼說了些什么‘不可理喻’‘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
太子聽得如見畫面,樂得嘴咧開老大,用扇子擊打著掌心說:“大概是露水夫妻罷?情感這么寡淡的么?我看這些小娘們,一看一個準!
又問:“然后呢?”
親信道:“吵了一會兒,大概怕在軍營里丟人現(xiàn)眼,高賊囚又拽著妻子到邊兒上去嘀嘀咕咕了。聽不清說什么,反正先好像還講了幾句溫和話,接著又開始吵架,小娘子就開始抹眼淚,聲音越來越高,最后小娘子說:‘你無非是多嫌我!’高賊囚說:‘我沒有嫌什么,只是不想你這樣子。’小娘子冷笑說:‘如此還不是嫌?’一句遞一句的,最后一個不許他回家,一個說也不打算回去生氣,一來二去的,小娘子抹著眼淚走了,高賊囚也氣哼哼回營帳里給他留著午休的那一間去了。”
太子挑眉笑道:“不想還有這樣好的機會!”
“什么機會?”
“笨死了。”鳳杭笑道,“找個人,去西營里坊給她遞句話。晚上我的行館里不用叫小姐們等候了!
親信都不免張著嘴:“。渴遣皇强炝诵?”
“你不懂!兵P杭道,“就是要這樣子趁隙而入!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那個店。不要緊的,即便是抓在床上,也可以說那小娘子自己無恥下賤,自己要爬床求寵;那個男人想把腦袋上的綠頭巾嚷嚷得滿世界都知道,就讓他嚷嚷好了!
他的親信這會兒覺得有些不妥了,勸了幾句“事緩則圓”之類的話。但色令智昏的鳳杭已經(jīng)自鳴得意地說:“你不用瞎操心了,我已經(jīng)把路數(shù)都想清楚了。這件事就算鬧到最大,也不過是高云桐那賊囚的妻子勾搭我,而我沒忍住對男人又是多大的失德呢?總比在宮宴上搶鄰國大王看上的官伎的那位廢太子要好吧?”
“其實吧……天涯何處無芳草?”
鳳杭搖了搖頭:“這么香氣迷人的芳草卻不多啊,不能讓她這朵嬌花兒老插在高賊囚那坨牛糞上。我實在是于心不忍哪!”
高云桐夫妻鬧掰,太子假意到帳篷里寬慰了一番,確定他這晚果然不肯回家。
于是,鳳棲很快見太子公館雇來的大車駛進里巷,來人衣冠楚楚,說:“我家主人與高將軍是熟人,請娘子去談件要緊的事。”
鳳棲說:“你家主人是誰?”
來人笑道:“是熟人,娘子見到就知道了。”
鳳棲冷臉道:“哼,我這樣一個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馬的里巷中人物,聽你幾句鬼話就上當?來者是誰,名帖遞來再說。若與我家官人是熟人,我也應當認識!
來人有些不快,但只笑道:“如此,請小娘子等一等!
鳳杭大概是猶豫了一陣,但到了天黑,他派的人還是再一次來到了西營里巷。
這次,手中捧著一份極其精致的絹面名刺,似恭實倨地遞到門上,再次請見。
鳳棲打開名刺一看,里面不像一般名帖會寫著姓名、職位之類,只有“子渡”二字,外加一枚“臨安主人”的名號章。
《說文》中道:“杭”乃船渡之意;他又是吳王之子,封邑以臨安為尊。
小心倒還是挺小心,但再小心,色膽包天的意思已經(jīng)顯出來了。
鳳棲沉吟了一會兒:太子公館守衛(wèi)算嚴密,但磁州畢竟不是他的地盤。天武軍名分上是高云桐統(tǒng)領,虎符在太子掌控之中但這樣一折騰,誰要正式用這支軍隊都要掂量另一個的分量,亦即太子也很難直接操控天武軍來為私人所用。
她把“虎穴”里可能遇到的情況都仔細思考過了一遍,甚至想:總不至于比在溫凌身邊更艱險?
然后便換了略帶羞澀的笑意,亮了亮名刺,朗聲道:“果然是和我官人在天武營的熟人。既然有要緊事,我少不得出趟客,這名刺先留著,等事情談完再璧還,也免得人生疑!
第 212 章
鳳棲第一次到鳳杭的行館里, 下了轎子時不由多看了兩眼。
引路的宦官笑道:“娘子這里請!
她踟躕道:“這是往后宅去的模樣,這早晚我可不去!
那宦官以為她是要端一端身份,于是說:“不是往后宅, 是往太子會客的花廳去!
花廳的建造樣式一般為四面通透, 在起居中是敞亮之地,而談事時這地方也是故意要突顯光明磊落的意思。
鳳棲便跟著往花廳去。
天兒已經(jīng)開始熱起來了。
在花廳臨水的隔扇旁提著燈喂錦鯉的鳳杭,眼角余光看見了鳳棲, 卻裝作沒看見。
鳳棲在門口猶豫了好一陣, 然后轉(zhuǎn)身說:“我還是走罷!
宦官急忙攔住了她:“欸,奴還沒通報呢!
“別通報了, 我還是走罷。”她緊張自然還是緊張, 心臟怦怦地跳,眼睛到處脧著一路的地形。
想必這位太子不至于色令智昏到直接用強只要他不直接用強,她就不怕他。
那位宦官哪曉得她這眼睛亂脧的模樣其實是在揣度今日拿捏鳳杭的方法,只以為她害羞畏怯,臨時打了退堂鼓,于是高聲道:“太子,馮娘子來啦!”
太子心里罵了聲“蠢材”, 而隔著花窗的那位“馮娘子”更是急得跺腳:“哎呀!這行館又不大,你一嚷嚷說不定道上的行人都能聽見。我的臉往哪里擺?”
鳳杭裝作才看見的模樣,拍拍腿說:“哎呀,你怎么唐突了馮娘子了?”
親自起身, 到門口揭起簾子,笑道:“真是,這個奴才實在是該打!馮娘子, 外頭熱吧?進來喝點涼茶,我還叫人用井水湃了新鮮的果子。”
天兒確實開始熱了, 鳳棲穿著長褙子,還挽著披帛,一路疾步行走過來,額角是一層細汗。
里頭兩位侍女都是穿紗半臂及掩裙長褲,笑吟吟上前替她解下披帛,又來服侍脫褙子。鳳棲忙搖搖手:“不不,我怕吹了風!
這是一副民家婦人害羞不見世面的模樣。
鳳杭看她披著一聲茶色苧麻褙子,領口寥寥地繡了幾枝卷草花,白纻衫子,郁金裙子,腿腳一動,那嬌嫩色的裙子就從老氣的褙子下躍出來。
他說:“女兒家保重點也是對的!睙o比體貼。
又說:“茶也不要上涼茶,用最好的小團龍來點茶,暖暖一盞下去,渾身都會舒泰!
他最后無比溫柔地對鳳棲說:“這地方咱們不必講究禮數(shù),今日原也是把你當客人延請來的,坐吧,嘗嘗我的茶和水果!
鳳棲默默然坐下。
兩盞茶端來,鳳杭說:“你先選一盞。”
她選了一只兔毫盞,然后抬眼等鳳杭拿另一盞喝了一口,才自己也抿一口。茶是好團茶,但點茶的人功夫不夠到位,茶沫散得很快而香氣不足。她心里技癢,很快告誡自己不要心思游離。
鳳杭何嘗想得到她若干心思!
見她肯喝茶,便笑道:“再嘗嘗我這里的水果,櫻桃和杏子都格外甜。”
鳳棲依舊歪著頭看他,等他吃了幾顆水果后,才飛快地取了一顆紅櫻桃放進嘴里,又飛快把櫻桃核吐出來。
鳳杭笑道:“你放心我好了!我是什么人?我不會做那種齷齪的事的!
把袍襟一撩,適意地坐在鳳棲身邊的椅子上,慢慢地喝茶,但過了一會兒,又湊近了說:“其實北地的水果我并不太喜歡,我喜歡南方的水果。我們吳地是個好地方,梁溪的桃子,姑蘇的蜜橘都是有名的,西瓜、楊梅、葡萄也格外甜,即便是你想嘗嘗新鮮的龍眼和荔枝,到了季節(jié)從嶺南運過來也遠比京師方便!
鳳棲倒真沒去過吳地,不由好奇地扭臉問:“嶺南不挺遠么?”
“還可以,用最快的驛馬,換馬不換人的遞送,三日內(nèi)可以把新鮮荔枝送到金陵!
“這不是‘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鳳棲掩口憨憨而笑。
鳳杭見她眉眼彎彎的模樣,半邊身體都酥透了,不覺伸手握她擺在椅子扶手上的指尖:“只要你愿意,都不算什么!我如今可算明白,唐玄宗為何愿意了!
鳳棲不動聲色把手指一縮,垂頭道:“你說好的……”
“不好意思,忘形了!兵P杭也垂了頭,暗暗深吸一口氣克制住自己,心道:不能急,要撩撥到她慢慢自己愿意,就水到渠成了。日后還要靠她離間高云桐和曹錚、打探那廂的消息,可不能做下煞風景的事把關系鬧僵了。
而此刻,她那雙鳳眼倒又斜瞥了上來,在燈光下含情脈脈似的。鳳杭一時都搞不清是他在撩撥她,還是她在撩撥他。
而她緩緩開口,語氣很端莊:“太子殿下,我是有事相求呢。”
“你說,你盡管說,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不辭。”
鳳棲緩緩張口道:“那日聽太子說了曹將軍的事,我回去旁敲側(cè)擊問了我家官人,他把我罵了一頓,還差點動手!
她刻意想了想被溫凌痛打那次,忍不住就打了個寒噤,臉色也變得發(fā)白,縮著肩膀說:“我哭了半宿,他也不理會我的傷心,只管自己呼呼大睡,所以我今日到軍營里,原是想當著太子的面,可以給我做主……”
鳳杭瞇了瞇眼,聽她繼續(xù)說:“……哪曉得又不肯讓我進去,反倒又被他出來罵了一頓。我與他和離的心都有了,只是父母舅姑都相隔甚遠,也沒有人敢做這個主!
“你想讓我來做這個主?”鳳杭問,見她遲疑點頭,他便搖搖頭又道,“這可不妥,夫妻間就如唇齒,哪有不互相碰到嚼到的?這樣的小事,還是你多恭順一些,避開他的火氣罷!
對這小娘子,他的心再癢癢,也還不能忘記她還有其他作用,不能讓她輕易離開了高云桐身邊。
小娘子的眼中瞬間浮起霧氣,叫人心里不由一軟。
鳳杭伸手試探地放在她胳膊上,兄長般說:“不過,他要是敢打你,你就來找我。軍營里不讓你隨便進,你就到公館里找我,我替你做主,乃至也打他一頓,替你出氣,好不好?”
對面的人兒果然破涕為笑,忸怩道:“你可不是個好人。我只想離了他,可沒想你打他一頓。他要在你這兒受了氣,回頭還不曉得怎么折磨我!
“國家用人之際,我也不能讓高將軍后院著火不是?”鳳杭笑道,手又放肆地往下滑了滑,順著小臂撫到她的手腕部,那里被衫子的窄袖裹著,微露出金絲蝦須鐲的一角。
她的手腕不安地抖了一下,但這次沒有挪開大約也有三分心動了。
太子自己這樣認為。
“你和他怎么認識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在手指進一步往下滑至她的手背之前,鳳杭故作閑閑地問道,讓她不再那么緊張。
這自然也是試探。鳳棲不動聲色說:“并沒有什么媒妁之言,不過是父母不得不答應了,出具了婚書!
這不由就惹人遐想。
鳳杭果然問:“嗯?為什么?”
鳳棲臉通紅:“我……另嫁過一次,還未合巹,就被那任丈夫打跑了。亂世里孤身小女子哪還有其他活路,那位沒合巹的丈夫也一直在找我的麻煩,不得已,恰巧在并州遇上高將軍,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那時候還不是將軍呢,就湊合著嫁給他了。哪曉得……我的命這么苦!”
說著,好像又要哭了。
鳳杭憐香惜玉地順勢握住她的手:“真是!老天太不長眼了!”
她略掙了一下,他越發(fā)握得緊。
鳳棲也就不掙扎了,幽幽說:“老天爺何時長過眼?叫這樣的人忝列高位!
聽著似乎在說高云桐。
鳳杭說:“喲,你說話還文縐縐的!
鳳棲道:“我也是好人家出身!
鳳杭不由又誤會了!昂萌思页錾怼保瑓s嫁給了還沒當將軍時的高云桐,勢必是落入泥淖了。他對她的出身越發(fā)浮想聯(lián)翩,猜測她必然是個風塵女子,所以才有這樣輾轉(zhuǎn)的命運和無法矯飾的媚態(tài)。
“他運氣未免太好了!”鳳杭是著實有些嫉妒,“何德何能娶到你這樣的娘子!如今還不珍惜!”
鳳棲長嘆一聲,是極震撼又無法表達的模樣。
她抽開手說:“太子能懂我,我也就滿足了,如今他正是得勢的時候,官家重用他,太子也看得起他,我這樣的槽糠之妻他很快就要棄若敝屣了。女人家的命運如露著草,我也怨不得老天爺!
說完,瞟了鳳杭一眼。
今日把誤會做得足足的。
除了和高云桐吵架打架是說了個謊,其他半真半假的最容易騙過人。
鳳杭被她一瞥打動了,心里也“明白”了她今日的目的。
于是說:“他若不珍惜你,你也不用怕。”含情脈脈地望著她的眼睛說:“我總不會讓你流離失所的!
“多謝太子!”
“但是,”鳳杭總算還沒有忘記自己的目的,“現(xiàn)在還不到如此。”
湊近了些道:“你曉得,如今我是天武軍的監(jiān)軍,而高將軍是主帥,我們還不得不合作起來,且并州軍熟悉河東河北戰(zhàn)場,肯定要倚他為主力,曹將軍那頭也還需要和衷共濟。可我愿意與他們和衷共濟,他們卻視我為外人。”
鳳杭又嘆了口氣:“還望馮娘子多多轉(zhuǎn)圜!
“我……我要在他面前說太子的好話,萬一惹他生疑怎么辦?”
鳳杭正等這句問題,立刻微笑著說:“不要緊,我教你。你不要在他面前多提我,畢竟男女授受不親容易產(chǎn)生誤會。但他的想法你可以告訴我,我只做好監(jiān)軍的工作,避免與他們正面沖突就是了。你看,這樣他也不會因煩心事而拿你亂發(fā)脾氣了,是不是?”
“那倒真是。”鳳棲一臉由衷謝意,“我可明白了!
這時,外頭的更夫打了二更的梆子。
鳳棲和鳳杭眼對眼互相看了看。
鳳杭心里告訴自己:不急!她有沒有真心倒戈,能不能提供出有用的消息,還要試探試探。
咽了口口水,微笑道:“我叫人送馮娘子回去吧。”
鳳棲松了一口氣,點點頭:“是得回去了,周圍那些鄰居都是太行義軍的家眷,嘴碎著呢,可不能在她們那兒留把柄!
又問:“要是我有事兒,可怎么告訴太子呢?”
鳳杭道:“你雇輛車過來等我就是!
鳳棲冷笑道:“將軍的家眷,誥命的恭人,沒事就雇輛車出門轉(zhuǎn)轉(zhuǎn)?你當我們家那位是這么缺心眼兒的?鄰里也都是瞎子聾子?”
鳳杭沉吟了片刻,說:“這樣,你有事找我,就手書一張條子,雇個跑腿的遞到我行館里,我府上的丫鬟女使便過來尋你做件什么事,女人家之間,理由就好找多了!
鳳棲道:“手書不可以仿么?再說,我們家那位寫字寫信又都在營里寫,家里的紙都是有限的,也不便于突然擺一堆紙在家!
鳳杭道:“這好辦得很。我給你一匹上好的江南湖縐當信紙,日常你只說做女紅用的,男人家肯定管不到這些細事。你的來信么……我再給你一枚印信,你用抹臉的胭脂涂了蓋個小章在湖縐上,我府里的丫鬟女使就曉得肯定是你無誤了!
鳳棲想了想:“那行,好像挺隱秘的。”
第 213 章
第二天傍晚, 高云桐從軍營回到家里,進門把鞋一甩,問鳳棲道:“你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我昨晚睡得差極了。”
鳳棲扇扇鼻子道:“快去洗腳!昨晚讓你和你那群丘八們湊合一夜, 難道竟湊合得沒有洗腳不成?”
他好像渾不以為意, 笑著說:“你以為!這幾天在加緊練兵,用鉤鐮、鐵錘和鐵錐對付鐵浮圖的法子,禁軍教頭們以往都是不會訓練的, 從頭練起好多地方要我以身為范, 累得衣服上鹽霜都起了一層又一層!腳捂在皮靴子里,味兒肯定難聞。”
又笑嘻嘻說:“回來休沐, 不僅要洗腳, 還得好好洗個澡。不然,我娘子嫌棄我,今晚再不許我上榻可怎么好?”
說得鳳棲“噗嗤”一笑。
等他洗浴完畢,散穿著寢衣到了臥室,見鳳棲正顛來倒去看手里一塊絲織品。高云桐湊過去看了一眼:“這是打算做新衣服穿么?用白色縐不繡不染不嫌素凈么?”
鳳棲看他正是一身素白的竹布衣服,累不能禁似的已經(jīng)側(cè)臥到床上了,遂笑道:“腰如束素, 玉山傾頹,素色不也蠻好看的?”
高云桐低頭看了看自己,笑道:“娘子一日不見我,思之如狂了?我怎么聽著句句都在誘惑?”
“即便‘吾妻之美我者, 私我也’。”鳳棲給他潑一句冷水,“何況我還不至于眼皮子這么淺!
她把那塊布料放在他面前:“看看,仔細看看!
高云桐一般對這些綾羅綢緞是不大上心的, 但這會兒卻看出端倪來了:“上次偷襲我押糧隊的靺鞨謀克身上,就有這么個湖縐蠟丸書, 而且就是這種素白湖縐。只是當時戰(zhàn)火一燒,蠟丸字跡漫漶,那謀克又當場身亡,沒有拿到實證,只能栽贓到俘虜?shù)氖勘砩。?br />
他目光銳利地看著鳳棲:“你從哪兒弄來的?”
“猜!
他幾乎沒有思索就說出了答案:“太子那里?”
鳳棲點點頭。
高云桐一骨碌坐起來:“你把我支開,不讓我回家,就是為了到他府上一探虎穴?”
鳳棲看他好像有點生氣了,就勢坐在他腿上說:“虎穴探了,虎子也得到了,獵人也沒有受一丁點傷啊。”
看他不說話,只拿師長般的目光上下打量她,不覺有點怵,期期艾艾道:“難道你不信我?”
“信你我一直都信你!备咴仆┱f,“一方面你也夠機靈,一方面太子也沒那么大膽子動將軍的妻子。但要說這里面沒有曖昧,我可不信!
他沉下臉,好像在生氣。
鳳棲擰他耳朵一把:“你也知道我與他是堂兄妹,他蒙在鼓里任我耍弄,我也任他耍弄么?你就不動動腦子?”
“我怎么不動腦子?我倒問你:他蒙在鼓里不知道你是同氏的妹妹,萬一對你動手動腳,你怎么辦?”
“正好,給他來一出仙人跳唄。”
“扯蛋!”高云桐好像真有些生氣,“傳出去我還做人不做人了?”
鳳棲道:“怎么可能傳出去?你不希望傳出去,他更不希望我三伯他們構(gòu)陷我爹爹和哥哥時,就喜歡拿陰私事情出來說!我哥哥不過在宮宴上為了救何娉娉,奓著膽子求了個恩典,就被他們說成是‘太子色令智昏’、‘愛美人不愛江山’;我爹爹當年為我姐姐放棄了皇位繼承的權(quán)力,如今也成了一樣的昏聵無能的表現(xiàn)。反正話在他們嘴里!我倒不信我這位堂哥就多么堂堂正正、坐懷不亂!我也不信他不怕別人拿他這事兒來說嘴!”
高云桐聽她小嘴吧啦吧啦一個勁說,實在聽不下去了,把她用力往懷里一攬,堵著嘴吻了一會兒才說:“行了,我總歸覺得不太好。他是天武軍監(jiān)軍,但不是主帥,我不肯動軍隊攻溫凌,他最多也就是像造曹將軍的謠一樣造我的謠。我才不怕。”
“讀書讀傻掉了!兵P棲唇角還帶著點點晶瑩,毫不客氣點點他的額頭,“積毀銷骨、眾口鑠金,你若只顧自己一個人獨善其身也就不談了,你如今要帶領千軍萬馬的人,要民心與威望的人,你能讓他來掌控朝野的輿論?這種時候還講究‘君子之道’,就是妥妥的‘襄公之仁’!”
她一骨碌翻身從他腿上下來進了被窩,背對著他扯扯被角說:“你愿意聽我的,我們合作把這事兒辦成;你不愿意聽我的,你就別打擋,我自己來。”
他亦鉆進被窩,親昵地扇她屁股一下:“我從未見過如此頑妻!你在我被窩里還端著公主的譜兒不成?”
鳳棲也不多話,翻身過來廝打他兩下,又抓過他胳膊咬了一口,最后翻翻白眼說:“現(xiàn)成的給你和曹錚立功的機會!太子再要求曹錚出兵,你就讓曹錚答應下來,然后你備著太行義軍貼身護衛(wèi)你,而用天武軍去戰(zhàn)場打打?qū)崙?zhàn)、鍛煉鍛煉!
“監(jiān)軍太子不作祟?”
鳳棲笑道:“那就看你能不能讓他乖乖聽話。”
“靠你色.誘。俊备咴仆┥鷼獾卣f,“這我不同意!
鳳棲湊過去說:“別說得那么難聽啦,就是給他下個套,讓他不能不乖乖聽話,F(xiàn)在我手中有他的名帖,有他遞書的湖縐,有他的小印信,這些東西影響不到他處理軍務他也不可能蠢到把與靺鞨勾連的證據(jù)擺在我這里但亦是他不想叫旁人看見的。”
高云桐警覺地望著她湊過來魅惑的模樣:“那你現(xiàn)在想讓我干嘛?”
鳳棲說:“你打我兩下。別太疼,但最好留點印子在顯眼的地方。我好找這個借口讓他放松警惕!
他哭笑不得:“我從未見過如此欠揍之人!
鳳棲踹他一腳:“使用苦肉計容易嗎!你以為我想?對付那群人只能用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陰謀算計,不然他留個罅隙給你抓他把柄?”
高云桐搖搖頭,翻身要睡。
鳳棲對著他的后腦勺說:“行吧,反正我教坊娘子之女,二嫁之身,也沒什么好怕的,這個法子行不通,總有其他法子,勢必要拿下我這位堂哥!
他一骨碌又翻身朝她,眉目間隱著怒氣。
鳳棲挑釁道:“怎么著,你又能怎么樣?”
他撐起身子俯視著她,緩緩抬起拳頭。
鳳棲有點緊張地說:“可別使太大力氣,把我打廢了你不心疼么?”
他冷笑道:“我還真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
鳳棲說:“怎么敢天不怕地不怕,不過因為是你!泵徱幻徦顷P節(jié)發(fā)白的拳頭,不由咽了口口水,強笑著說:“這也太夸張了吧?”
他笑起來:“小丫頭,挑釁你男人也別太過,就是泥人也還有些土性呢!不過看你這傻乎乎的模樣,實在是下不去手!
放下拳頭,摁住她的手,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就向下一點點吻她的下頜和脖子。
她雙腿撲騰:“癢!你別吮那么用力!
但掙不開,他渾身熱乎乎的,烙得人出汗,鳳棲脖子上微微的刺痛,呼吸仿佛也要被他吸走了。
她的手終于被他松開,脖子里的刺癢也終于停下來,她兇悍地伸手想打他,還沒來得及動手,他又俯身下來吻她的耳垂,熱癢的氣息從后脖子奇異地傳過來,渾身都打戰(zhàn)似的。
她只能雙手抱著他的肩背,怕他突然離開。
他再一輪埋首于她的頸項里,她仰起脖子,然而一舉一動,閉著眼睛時微蹙的眉,紅到潤如玫瑰的嘴唇和火燒云般的肌膚,早就被掌控她的人看在眼里,看得完完全全、一點不漏。
他再一次吻她脖頸時,她只能淪陷,把脖子仰起更高。手指不覺在他脖子和背上摳出幾道紅痕。
高云桐突然閃身離開。
鳳棲迷茫地睜開眼說:“你干嘛去?”
他的竹布中單劃出一道弧線,而后松松地裹在汗?jié)竦纳眢w上,洇出誘人的水痕。
而后到她妝臺上拿過一面菱花鏡過來,照著她的脖子說:“你看這樣夠不夠?”
鳳棲一看,臉上的紅云越發(fā)氳得滾熱。
鏡子里她的脖子上全是連綴成片的紅痕,成熟的莓果一樣幾乎透出淡紫色。
上方那人說:“估計三五天都消不掉,還一點不疼,是吧?”
她看著他得意的模樣,不覺羞澀得想踹他一腳,腿卻沒有力氣,翻身裹了被子“哼”了一聲,打算不理他了。
高云桐笑道:“咦,你享受完了,難道不該是我了么?”
那竹布中單再一次從他身上甩開,繚亂間只覺一道光閃過似的。她又被控制住了,剛剛硬被羞惱壓制下去的熱浪再次席卷全身。她極愛又極怒,扭身不讓他推進,想作一下氣氣他,卻被捉個正著,攬著腰往上一提,臀側(cè)熱辣辣挨兩巴掌,無法不馴服,只能在他席卷而來的熱力下沉溺在浪濤之間。
太子在沙盤上紙上談兵了半晌,對面無表情的曹錚說:“曹將軍,你看,這難道不是天時地利人和?又有什么不敢出兵正面交戰(zhàn)呢?”
“啪啪”用推演棋子的細棍敲了敲沙盤的案邊,對高云桐說:“高將軍不是領著天武軍在后面等著增援么!”
卻見高云桐發(fā)絲與領口間微微露出幾道指甲劃出的細痕。
他心里想:莫非他們夫妻又打架了?只順著一想,就突然心癢癢起來。頓時也無心關注曹錚眼眸里細微的神色了。
曹錚終于說:“好罷,出兵試試靺鞨的深淺也好。只是這一條路線在行軍時會遇到好幾條山中窄道,是兵家大忌。天武軍務必要跟進,免得軍伍被伏兵切成幾段,慌了陣腳無暇反攻!
“天武軍當然要跟進,高將軍難不成敢違軍令?”鳳杭笑嘻嘻說,“兵力在高將軍手里,曹將軍還不放心么?”
“那么臣即刻去點并州軍準備拔營!
高云桐亦說:“那臣也點數(shù)天武軍隨后。磁州這里……”
鳳杭說:“孤在城中調(diào)配軍糧,免除兩位將軍的后顧之憂!
第 214 章
終于哄得曹錚肯出兵了, 鳳杭內(nèi)心大喜。
他裝模作樣陪著高、曹兩將檢視了軍伍,特別是天武軍軍容格外整齊。太子笑道:“要是這一仗徹底把靺鞨趕出河東,兩位將軍功莫大焉!”
又對著下面的將士喊:“靺鞨狼子野心, 覬覦我國土多年, 如今能夠跟著曹將軍、高將軍出征,便是爾等建功立業(yè)、克復神州的機會了!各位務必服從軍令,聽從指揮!戰(zhàn)勝靺鞨之時, 便是諸位封侯受賞之時!”
而他的目光始終巡脧在幾位天武軍領軍的指揮使和都虞侯臉上這些是他已經(jīng)收為心腹的人員, 表面上聽從領軍將軍高云桐的指揮,事實上則聽從太子手書和太子虎符的指揮。若兩廂里命令不一致, 一定以太子的意見為主。
軍隊里講究“服從軍令”, 鳳杭的再三要求,便是避免有人為高云桐收服,膽敢不聽他的命令,那么指揮使和都虞侯就有權(quán)力直接處死不聽命的士兵;同時,他們也會迅速把曹錚和高云桐的動向傳遞給他,他可以牢牢掌握三軍的情況。
曹錚是先隊,高云桐是后隊, 出發(fā)會間隔一兩天。鳳杭要寫出去的密信只敢?guī)Щ匦叙^,怕留在軍營里萬一泄露。
他特特囑咐手下:“布置在我行館周圍的太子府親衛(wèi),這幾天要格外注意曹家軍與高家軍的動向!
手下道:“殿下放心,親衛(wèi)們把守著行館四圍八面十六條巷道, 除非他們敢率軍突進但那不明著是造反么?除非他們不要命了!
鳳杭笑笑,匆匆回府寫了多半密信,正在思量間, 突然聽見身邊親信敲響了書房的門。
鳳杭把湖縐素絹趕緊塞進火盆邊的小抽斗里,才親自去拉開了門閂, 問:“什么事?”
他的親隨遞過來一朵素縐小花,上面隱隱有墨跡。
鳳杭眉一皺,旋即有些明白了,拉開花萼處的一根系繩,素縐花散開,成了一封信。
“太子兄子渡見信如晤!
信的開頭這么寫。
結(jié)尾則是“妾棲敬上”。
鳳杭皺著眉也幾乎笑出來:“這個馮娘子可真是夠風騷的!見了這么兩面就喚我為‘兄’,臉可真夠大的!”
他那親隨曉得他與“馮娘子”的前因后果,更洞悉主子的心理,笑道:“那小娘子攀附太子的心已經(jīng)溢于紙上了。太子不愁事情不協(xié)了!
鳳杭冷笑道:“果然這世上的娘們兒都是趨炎附勢的多,我要沒這太子的名分和地位,她只怕還傲得很呢!
親隨笑道:“也不盡然!殿下玉樹臨風、才高八斗,哪個小娘子見了不動心?”
鳳杭道:“也是她與高云桐有隙,所以什么貞烈都看做笑話!
他細看了一會兒她寫來的素縐,看著上面紅撲撲的小印章,仿佛在看她紅撲撲的羞澀面孔,心里癢癢的,硬是克制著道:“不行,今日我有要事,不能被娘們兒左右了心性。忍忍吧,明日再說!
親隨道:“是。太子英明。”
但鳳杭接下來實在無心寫信,腦子里總是“馮娘子”那筆精致秀美的簪花小楷,她大概是煙花出身的多了汴京教坊司的女兒家們自小學習琴棋書畫,也學習詩詞歌賦,為的是能和尋歡作樂的權(quán)貴、士大夫們有共同語言,所以均非“皮膚濫淫之物”;正經(jīng)士女也有不少斷文識字的,但想必不會嫁給高云桐那種賊囚;而和高賊囚門當戶對的家庭大概率是貧寒市民或鄉(xiāng)野村人,大多是斗大的字認不得一籮筐的小戶女兒。
他幾回拿了“馮娘子”的絹書想丟進一旁的火盆里,因著上面隱隱的香氣和娟秀的字跡,無論如何也舍不得毀掉。
腦子一亂,該寫的正經(jīng)信件就馬虎起來。大致隱晦地告知了曹錚出發(fā)的日期,所帶的人馬,計劃的行軍路線,又保證了后援為朝廷禁軍,服從他的指揮,絕不會添亂。
最后,再次要求對面想辦法弄死前任官家鳳霄,他寫道:“……昏德侯北去,雖不知歸期,然其心昭然,大王于他有滅國之仇,臣父于他有奪位之恨。留此人豈不如留蛇蠆耶?若縱之活命,終將如縱虎歸山。是故非臣必欲其死,而實是不可不死耳!望大王明察!
匆匆寫就,親自團作蠟丸,遞交給親隨:“快,和以往一樣,把人腿割開口子、納入蠟丸、再縫合,綁緊了就快馬送出去!
布置完正經(jīng)事,他洗了手,本該去睡覺,但心癢難耐,繞室彷徨了一會兒,說:“今日突然想聽《綠腰》,叫家伎中善彈這一曲的小姐到花廳去候著!
翩如蘭苕翠,婉如游龍舉。
低回蓮破浪,凌亂雪縈風。
鳳杭聽著幾個家伎演奏《綠腰》,閉目遐想著“馮娘子”那裊裊纖腰,她回身看向他的時候簡直便是詩中所說的那樣翩婉絕倫,垂頭回眸的模樣更是勾魂攝魄。
他招招手叫來自己平時最寵愛的一個家伎,攬著腰撫弄了兩下腰夠細,但是不夠柔婉,過于纖弱,缺乏矯捷的力道感。他遺憾地說:“你日后還是要多吃點。”
家伎恃寵扭了扭腰:“太子殿下不是喜歡奴細腰么?”
“細得上下一般。”鳳杭搖搖頭點評道,“折一折就要斷了似的,該有肉的地方又沒肉,我都不敢用力,怕撞到骨頭上硌著……”
這話夠露骨的。
連那家伎都臉一紅,手絹一拂,用吳儂軟語道:“瞎三話四……叫人家聽了像什么?”
“再說,今日曲子彈得也不好!兵P杭又搖頭指點道,“《綠腰》舞,是‘慢態(tài)不能窮,繁姿曲向終’那種,曲調(diào)慢,但指法里花色繁多,豈是你們這樣只知皮毛、亂彈一氣的?回頭好好練罷,練不好該挨板子了!
他起身看著花廳外的一方小池,映著明月光,不由憂思乍起,長吁短嘆,覺得眼前的佳人無一能配今日明月,丑陋蠢笨到可憎。
終于對親隨道:“找個丫鬟把她叫來。”
想不到好半天回復過來,道是“馮娘子”還拿喬,說是太晚了,不肯過來。
鳳杭問:“丫鬟找了個什么理由讓她來?”
“說是太子府上要挑個繡花樣子,請馮娘子過府一敘。”
“笨!”鳳杭道,“大晚上的請人家為塊花樣子過府一敘,換誰誰愿意!”
長隨道:“其實奴看她也不是不愿意,但說怕人戲弄她,需得太子給個親筆!
鳳杭“噗嗤”一笑:“真是矯情!”
想了想,隨手撕下一塊素縐,寫了“一日不見,思之如狂”八個字,又加了“子渡”二字,道:“和她說,姓名、印章都不能留的,但她識得我的字的!
又辛苦地等了好一會兒,才終于聽見親隨氣喘吁吁過來:“成了!她來了!”
鳳杭頓時眼睛都亮了,又解釋說:“并非看中她美色,只是我得試探試探她的身份呢!繼續(xù)奏樂,還是《綠腰》吧,看看她是不是通曉音樂的人!
看他有沒有猜對她的出身。若果然是風塵出身,撩撥起來應當更容易;風塵女子不懂政務,哄出高云桐的消息應該也更容易。
鳳棲進來時心跳有些快,不知道是否已經(jīng)到了推車撞壁的時候了。
但是進來以后她看到環(huán)坐的樂伎,以及擺得滿滿當當?shù)臉菲鳎峪P杭笑意帶著一絲猥瑣,她心又放了下來。
鳳杭看她垂著頭,紅著臉,離得遠遠地就行禮,然后留在原地不往前,只是眼睛曾在樂器上注目了片刻。
他智珠在握般笑道:“馮娘子多禮了,過來坐,上茶!
鳳棲并不急著進前,而是故意說:“咦,太子說的花樣子在哪里?趕緊挑完我得趕緊回去了!
鳳杭踱過來,低聲笑道:“哪來什么花樣子!不過是思念娘子,想請你過府一敘罷了!”
鳳棲眉一橫,好像有些生氣,轉(zhuǎn)身似乎要走。但她的衣袖立刻給拉住了,一只熱乎乎的手緊跟著攥住了她的手腕。
鳳杭低聲道:“難道你竟然不懂我‘一日不見,思之如狂’的意思?”
鳳棲垂頭,半日才說:“我只知道你肯定是耍我的呢……”
鳳杭笑著嘆氣:“真是,我耍你做什么?”
他的手繼續(xù)向下,終于握住了那只柔若無骨的小手,手背光滑,手心溫軟,讓他頓時產(chǎn)生了無限的綺思。
鳳棲掙扎開,低聲說:“不要這樣子!
欲拒還迎的樣子讓鳳杭有些上頭,一時忘形,捉不住她背到身后的手,便挑起她的下巴捏牢,帶著三分惱怒地說:“我對你一片真心,你卻付之溝渠。
但是垂眸便看見她脖子上一片紅紫的印痕,燈光下隱隱覺得是手指掐過的痕跡。
鳳棲下頜不能動彈,握住他的手,又似哀求又似挑逗:“你不要這樣,我今日來已經(jīng)冒了很大風險,鄰里恐怕也曉得,若是再有什么,回去會被打死的!
鳳杭滿心憐香惜玉,摸了摸她脖子上的瘀塊,義憤填膺起來:“你不要怕他!他明日就要出發(fā)了!在外頭沒本事,卻只會在家里打老婆,算什么男人?我都后悔把朝廷的軍隊交給他!”
鳳棲已經(jīng)醞釀了好一會兒情緒,這時啜泣起來:“他仰仗曹將軍的扶持,哪里把我放在眼里?我是他微賤時娶的,如今聽說他在求曹將軍家的小女兒為妻,等到恩公做了他泰山,只能是為他如虎添翼,我又算是什么?”
“他如此厚顏無恥的嗎?‘糟糠之妻不下堂’都不知道?”鳳杭一疊連聲地發(fā)問,看鳳棲梨花帶雨的模樣,正是自己拿出正氣男兒模樣的時候,于是又勸她,“不過你也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高云桐負心男兒,曹錚更是結(jié)黨營私,其心可誅!”
鳳棲欲言又止地抬頭幾次,但說了幾個“我……”,又始終說不出。
鳳杭知道他已經(jīng)哄得這傻姑娘相信了自己,只是她仍有顧忌。
那就不用忙,再加一把柴火,火候自然就到了。
他再一次去拉她的衣袖,把她引到自己座椅邊按著坐下,大方慷慨地說:“上最好的小團龍茶!最好的干濕果子!”
“音樂使人清心,”他說,“奏樂。”
家伎們徐徐彈奏起《綠腰》曲。
鳳棲先是垂頭欲聽不聽,但稍傾就側(cè)耳,再接著抬頭凝望著彈琵琶的那位。
鳳杭一直在注意她的神色,只見她睫毛濕濕,在眼簾上投下好大一片陰影,此刻陰影卻忽扇忽扇的,俄而眉宇微蹙,好像是不滿意。
他趁她入神時,低聲問:“怎么,彈奏得不好么?”
鳳棲道:“挺好的。”
但隨即一皺眉那恰好是個錯音。
鳳杭說:“我看娘子倒是個通音律的。”
鳳棲終于道:“剛剛輪指部分,按弦卻偏差了一個調(diào),混雜在一起聽不太出來。殿下家中小姐們,已經(jīng)彈得不錯了!
“我覺得《綠腰》的花音還是不夠!
“花音本來就難!兵P棲本來就精通琵琶,此刻更是技癢一般,“要練到在慢曲里嫻熟挑弦,還不影響整個曲子的調(diào)性,手指需非常靈活,而節(jié)奏又不能跟著跑偏!
鳳杭突然打算再試探她一試,對彈琵琶的樂伎說:“琵琶拿給馮娘子給你們示范一下!
鳳棲略躊躇片刻,就接過了琵琶,側(cè)耳聽了聽弦音,調(diào)了調(diào)軫子,然后開始演奏《綠腰》。
一曲罷,謙虛地說:“好久不練了,手生。太子海涵!”
鳳杭已經(jīng)聽得陶醉不已,半晌才說:“老天!今天能聽見這樣的妙音,死亦無憾了!”
這琵琶技藝超凡絕俗,絕不是富貴人家閨中女兒閑來玩玩能練出來的水準。
他不由就呵斥自家家伎:“真是!天上地下!鳳凰烏鴉!我堂堂的太子,居然都蓄不到這樣才華的姬妾!
鳳棲放下琵琶,好像是對他輕薄言語的無聲抗議。
過了一會兒說:“太子殿下,妾該離開了。”
“不急不急!兵P杭道,“并不是把你看作她們一流,只是阿棲技藝高妙,實在襯得她們和泥塵似的!
鳳棲帶著冷冷的笑意說:“太子殿下,鳳飛于天,亦可落塵。但落于塵埃后,真的就不如山雞了么?”
鳳杭沒有聽懂她的諷刺,兼已智昏,只當她耍小脾性,急急解釋道:“不錯呢!我就是說娘子的技藝和她們相比,她們就是泥塵里的山雞,而娘子則是天上之鳳!”
扭頭道:“賞!重賞!”
他的親隨趕緊捧出來一匣珠玉,打開蓋子向鳳棲炫耀道:“馮娘子請看:這是東海的大珠,顆顆光圓,價值百緡;這是和田的碧玉,潤澤如水,亦值三五十緡;這是……”
鳳棲看了一眼,淡然笑道:“妾何德何能,以區(qū)區(qū)薄技得這般厚賞?”
但她又再次端起琵琶,沉吟片刻道:“無功不受祿,那么,再為殿下獻上一曲《將軍令》吧!
這首曲子鏗鏘,指法花色不多,但極其有力,鳳杭不想她這嬌弱的手指竟能奏出這樣穿云裂帛的聲音,一時也聽得怔怔然。
一曲畢,鳳棲收了琵琶放在身旁的椅子上,起身對鳳杭微微屈膝。
鳳杭長嘆一聲:“我這前二十多年真是白活了!”
“妾的技藝,還不止于此!兵P棲眸光閃閃,但不是羞澀,而是和那首《將軍令》一樣,是勁力奪人的銳光。
鳳杭只覺得勾魂攝魄,全心全意只在想她是不是有意于自己,現(xiàn)在是不是該把她征服于榻上。
他繃著頜角,笑容沒了,目光如狼似虎,好像要把對面這美人生吞活剝似的。
然后揮了揮手,道聲:“窗戶閉上!
他身邊的人當然了解他的意思,家伎們不言聲抱著樂器匆匆退下,幾個親隨不言聲,進來把窗戶一一關好,燈燭被關窗時的風吹動,一閃一閃的。
面對面站著的兩個人,面上的陰影也一閃一閃的,眸子俱是深潭般漆黑,反射著跳躍的火光,猶如拉滿弓弦的火箭,就差離弦一射了。
等花廳的門也關上,四面通透的花廳頓時成了密閉的一間。
鳳杭有些熱似的脫掉了外袍,露出一身月白色長衫,然后緩緩進了兩步。
鳳棲好像也不害怕,只問:“殿下這是何意?”
鳳杭挑起一邊唇角笑道:“馮娘子不要裝相了,你還不明白么?不明白你還這么挑釁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試試娘子的‘技藝’了!”
鳳棲在他胸口用力一推,把他推了個趔趄,而后冷笑道:“殿下的血氣,就是在這些上面么?”
鳳杭不免有些惱火,愈發(fā)逼近一步,把她逼仄在案桌前:“不然呢?像高云桐一樣用在打老婆上?”
鳳棲的腰已經(jīng)彎到不得不靠兩手支撐,呵呵冷笑道:“其實他不敢打老婆的,畢竟他高娶了我,總得珍惜些。”
“什么?高娶?”
鳳棲笑道:“太子殿下大概在吳地待久了,官話說得不好,也聽得不好。每每都叫人家‘馮娘子’,妾尋思著這陽平和去聲差異還是挺大的呀?”
鳳杭已經(jīng)從她放肆的笑容里感覺到了一絲上當受騙的意思,剛剛那股子色心突然間消失殆盡了。
鳳棲把外頭褙子脫開一拋,扔得老遠,笑融融道:“太子聽見外頭的腳步聚集了么?”
他并沒有鳳棲那樣好的耳力,但板著臉說:“什么陽平去聲的?你什么意思?”
鳳棲解開小衫的第一根系帶,盯著他說:“妾是太子叔伯堂妹,姓鳳,晉王家四女,得封燕國公主、靖安帝姬。太子三番兩次相挑,是意欲亂了倫常不成?這要讓宋相公及天下讀書人知道了,豈不覺得太子禽獸不如?”
鳳杭震驚,而后慌亂間一把掐住了鳳棲的脖子死無對證,或許能逃過這倫常大罪。
然而,他的親信“啪啪”在拍門,著急地喊:“殿下!殿下!高云桐帶著太行軍圍住了里坊,正和東宮親衛(wèi)對峙。他說他有要事親自與太子匯報,不能不立刻面見太子!請?zhí)淤n見!
帶著軍隊請“賜見”,無異于兵變。
鳳杭頭腦一片冰涼,東宮親衛(wèi)人數(shù)不及高、曹兩人手中的兵力,今日自己潑天的把柄在人家手中,也無法扣“叛亂”的帽子調(diào)動天武軍勤王。
他不由自主地松開手,鳳棲撫了撫雪上加霜的脖頸,依然氣定神閑,伸手撥弄著橫放椅上的琵琶,“玎玲”之聲,仍然是《將軍令》。
這時候,外頭火光閃閃,嘈雜之聲和刀兵碰擊的聲音已經(jīng)清晰可辨了。
第 215 章
鳳棲泠然道:“殿下, 你不敢見我夫君么?”
鳳杭好容易才冷靜下來,問道:“晉王好像有個女兒,被七叔封作公主, 嫁到靺鞨和親。難道是你?”
鳳棲帶著冷冷的笑意, 好半日點點頭:“是我。”
鳳杭很懊惱。
他與父親聽到的關于和親公主的版本都來自于溫凌和親公主逃亡中被溫凌逼自盡。
因而也沒有昭告過天下,畢竟對晉王鳳霈落井下石,還需要構(gòu)陷他與冀王為翁婿, 所以才可能相勾結(jié), 若與冀王有殺女之仇,說晉王背國求榮就說不通了。
沒想到這條消息竟然是錯的, 和親溫凌的公主就在面前, 不知是溫凌騙人,還是她在騙人。
他猶自嘴硬,冷笑道:“那又如何?高云桐敢兵變逼宮,一樣是死罪!”
鳳棲笑得嫵媚:“是。不過呢,他現(xiàn)在逼宮的時候你肯定贏不過他,你或求死,或聽命, 兩條路擇一條;而他日后受審,可以大呼一聲‘冤枉’,縱使不論奪妻之恨,僅談倫常之恥, 就可以叫人同情他就不知太子殿下以后如何面對世人,面對史官,面對民間稗官津津樂道的野史?可有臉面登基當皇帝?”
不錯, 當皇帝的好色,雖被詬病, 猶自可以把罪過推卸到“紅顏禍水”的頭上;但歷代有那么幾個有“亂.倫.!敝拥幕实,幾乎都沒有好下場,便是死了都是千古萬古的笑柄,女人也替不了這個責任。
他還在想能不能殺人滅口,突然又聽鳳棲掩口笑道:“哦,對了,妾的大名就叫鳳棲,冀王溫凌對我那是恨到骨子里也算是因愛生恨罷?若是堂哥你殺我,可得仔細將來兩軍交戰(zhàn)時我夫君對冀王說漏了嘴,說我竟死在你的房內(nèi)!”
鳳杭頓時色變。
神色自然亦被鳳棲看在眼中。
鳳杭咬著牙,咬得“吱嘎”響。想掐死面前這個氣定神閑的堂妹,但她有后手在,外頭太行軍已經(jīng)快打進來了,他毀尸都來不及;天武軍的將官雖肯聽他指揮,但名義上高云桐是領軍將軍,他一時也來不及布陣,那幾個人也不知服從誰才是;何況還有他的湖縐、名帖和印信在她家中當證據(jù)這是早就做好的套兒,步步騙得他來鉆,清醒下來想也不是什么妙計,但對付他的貪色和自負剛剛好。
鳳杭第一次怨恨自己的爹娘把自己生得這樣蠢。
外頭他的親隨再一次慌張焦急地稟報說高云桐披甲帶兵求見,大有不讓覲見就帶兵打進來的意思。
“你們到底想怎樣?”他終于問道。
鳳棲冷冽道:“太子想掩蓋這件丑聞,就與我們一起做抗敵的英雄,一舉兩得,無損于您的英名,還捧您做個護衛(wèi)國家的太子。”
這話當然不可全信,但權(quán)衡利弊,此刻乖乖服從確實可以不用出丑,若高云桐替他打上兩場勝仗,也確實能提升自己的名望;至于之前與溫凌私下媾.和賣國的種種,現(xiàn)在自己背誓了,和溫凌解釋起來當然會很困難,但是事緩則圓,還是有機會彌補的。
鳳杭只能用力嘆口氣,拂袖道:“傳他進來!只許他一個人!”
他的親隨小心翼翼提醒道:“不過……太子殿下……你的外袍……”
鳳杭氣哼哼把袍子穿上。
鳳棲笑了笑,也系好衣帶,把褙子拾起披上。然后遠遠地坐在太子對面,撥弄著琵琶弦,直直地盯著他。
鳳杭不僅寸步難行,而且心慌意亂,焦灼不安。
高云桐膽氣驚人,果然不帶隨從,一個人進到太子行館里。
到了花廳門口,太子的親隨戰(zhàn)戰(zhàn)道:“高將軍……請,請卸甲!
高云桐聲音冷傲:“請讓臣先見太子一面,再卸甲不遲!
“高將軍……”
太子親隨已經(jīng)全無以往的狗仗人勢,大概沒有說動高云桐卸甲,熬著等了一會兒,只能嘆著氣開了花廳的門扇。
鳳杭的臉在燭火縹緲下顯得陰晴不定,垮著的臉顯得更垮了,好半日才問:“高將軍必欲見孤,有什么事?”
高云桐先巡脧一番,看到鳳棲好好地坐在一邊,內(nèi)里小小地松了一口氣,這時才說:“聽聞有人要對太子不利,臣怕救駕來遲,不得已出此下策。”
鳳棲掩口“噗嗤”一笑。
高云桐瞥她一眼,嘴角稍顯溫柔,仿佛在用眼神說:回頭慢慢收拾你個壞東西。
鳳杭端坐著強撐脊柱,干澀道:“將軍想必是誤會了!
心道:若說有人對我不利,也就是你們公母倆!
高云桐目光如梭,死死盯過去,毫無對太子的懼怕之意,半日后等鳳杭的目光怯了,才慢慢解開身上的札甲,然后叉手下跪,給鳳杭一錯不錯行了大禮。而目光也很快隨著直起的身子再次凝望住鳳杭:“臣以為荊妻又犯頑劣了呢,回頭臣會好好教訓她!
此刻鳳杭恨不得高云桐真打老婆,最好回頭打死了才好。
當然自知只是空想,這公母倆一唱一和給人下套,都不要臉!都是一肚子壞水兒!
他咬著牙說:“不必了,孤這位小堂妹實在‘可愛’得緊,琵琶技藝比京城教坊司的行首還要精湛,且聽說和靺鞨冀王也有關聯(lián)?”
他只能口頭上損一損他們倆:“高將軍高娶這樣一位妻子,人生之幸。”
高云桐微微一笑:“頑妻劣子,無藥可治。請?zhí)雍:!?br />
鳳杭道:“既然是誤會,高將軍可以帶著恭人退下了。孤這里沒有事,不需要保護。”
鳳棲雪上加霜地說:“不不,太子不必客氣,大事雖然沒有,保護您是我家官人的職責所在,不能不綿盡心力。”
扭頭道:“官人,你馬上要和曹將軍去對付溫凌,但磁州是咱們的大本營,太子這里更需要保護,各處換防不能不經(jīng)心。今日雖是虛驚一場,哪個曉得日后禁衛(wèi)里有沒有生叛心的人?”
“不需要。”鳳杭斷然道。
而鳳棲斜乜著他,撥著指甲:“不需要?太子忘了剛剛那一幕了?”
鳳杭氣得咬牙:“剛剛怎么著?”
鳳棲冷笑道:“官人,你曉得的,我是鳳家的骨血,官家親封的公主,剛剛太子他啊,大約是搞錯了”
“別說了!”鳳杭一聲斷喝。
他心里已經(jīng)明白了,換防若不答應,鳳棲拿他“亂.倫.!闭f事兒,高云桐使粗,即便把他殺了,日后也有理由說是他咎由自;證據(jù)在人家手里,兵力也在人家手里,他太自以為是,仗著太子的身份,哪曉得在有異心的人面前這身份值個屁!
他唯獨恨自己的爹爹給他派了這么件艱巨的任務,這任務居然要命啊!
而高云桐給的理由更溫和,卻也更不容拒絕。
他說道:“這事另論吧。如今大敵當前,臣與太子需同仇敵愾。剛剛臣在城中抓到一名斥候,也不知是哪一方的,但腿上割裂深口,納入蠟丸一枚,湖縐一尺,竟是向靺鞨冀王通風報信。”
他目光極其銳利:“上頭畫了花押,還不知是誰的筆跡?”
鳳杭只能裝傻不承認:“!大敵當前,還有這樣的人?!”
高云桐說:“是呢,這個人遞出的消息還很靈通,連曹將軍的行軍路線和三軍布局都弄得很清楚這本只有太子殿下、曹將軍與臣才知道。只怕太子親衛(wèi)里出了奸細,今日消息傳出來得太快太急,還來不及查出是誰,只能把天武軍和太子衛(wèi)先換防換崗,清一清人色,等有功夫的時候再請?zhí)幼约簩彶椤!?br />
又再次笑融融逼視過去:“所以臣才不得不盡快換防,太子應當能夠理解吧?”
鳳杭早已無話可說,垂著頭說:“能理解!
不理解都不行!他當時怎么那么蠢,以為自己是太子,是天武軍的監(jiān)軍,是溫凌暗地里的合作伙伴,幾層身份保護,處置掉曹錚和高云桐易如反掌。
此刻只能不情不愿地說:“換防就換防吧!”
高云桐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換防公文,擺在鳳杭面前:“請?zhí)佑糜。?br />
鳳杭看了兩眼,再不情愿,也只能蓋章確認。
高云桐又道:“請?zhí)拥幕⒎!?br />
鳳杭牙齒咬得下頜骨疼,可卻只能掏出虎符拍在案桌上,任憑高云桐拿走。
高云桐仔細查驗過,把換防公文和虎符交給外頭自己最信得過的兄弟,囑咐了換防的事要。
接著說:“臣是要離開磁州的,為保太子平安,這處公館外的幾間裙房,臣安排給保衛(wèi)太子的人住,臣的拙荊亦隨太行軍家眷搬到附近,若有人欲對太子不利,臣妻曾有排兵防守一城的經(jīng)驗,可以調(diào)遣人員。太子放心。”
太子已經(jīng)氣得臉呈豬肝色:這是妥妥的軟禁,而且居然讓鳳棲這個娘們兒來軟禁自己,把持自己周圍的兵馬,而他的人被“換防”換走了,自己無奈在文書上蓋了印章、給了虎符,如今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他只能冷笑道:“那孤先祝高將軍、曹將軍旗開得勝!汴梁還有禁軍和吳郡兵馬,隨時守候,等待增援兩位將軍!”
意思昭昭:他現(xiàn)在雖然不得不服從,但他爹爹那里還是掌有實權(quán)的,高云桐和曹錚也無力抗衡鳳震所掌控的中央軍,因此不要輕舉妄動。
也是惡狠狠的警示他們: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們做初一,他也能做十五。
若是怕他這種威脅,高云桐當年也不可能不當來之不易的太學生,而上書彈劾章誼了。
所以高云桐只淡然笑了笑:“是,打贏了自然來和太子復命,和官家復命,亦是和天下復命!”
高云桐禮數(shù)周全,告退后才把甲胄穿上,還對鳳棲道:“讓太子早些休息吧!
鳳棲施施然跟著他出去,臨行只蹲一蹲身,嬌聲道:“堂哥,明日再會!
鳳杭連“再會”都不想跟這兩個人說。
第 216 章
等他們走了, 鳳杭才咬牙切齒叫來自己的親隨:“外頭究竟是什么情況?!”
親隨哭喪著臉:“現(xiàn)在太子府兵馬全部散落在各處,滲透進來不少太行軍和并州軍,間雜從事, 又有太子印信, 親衛(wèi)即便想救太子也不敢輕舉妄動。殿下,怎么辦?”
鳳杭一巴掌上去:“就是養(yǎng)了你們這些飯桶!”
親隨就地一個旋磨兒,捂著臉, 猶自含著淚勸道:“太子殿下稍安勿躁, 奴看那高云桐還是書生意氣,也不敢真的做下叛亂的事。如今只能暫時忍耐, 等官家來救吧!
鳳杭橫著臉不做聲, 心頭的火氣越來越大。
于是,出了門的鳳棲高云桐聽見琵琶被砸落在地后琴弦的“錚錚”聲。
鳳棲咋舌道:“好家伙!那把琵琶可是不可多得的好物,就這么砸了,真可惜呀!”
高云桐道:“嗯,《將軍令》用它彈得不錯!
她扭臉笑道:“你聽懂我的琴音了?我先還犯愁,雖知道你要來,但你什么時候進來也很難揣測, 要是早了晚了都不大合適!
高云桐說:“能聽不懂么!以《將軍令》來令將軍。太子給你耍得團團轉(zhuǎn),我給你指揮得團團轉(zhuǎn)!
鳳棲驕矜點頭說:“嗯,果然高山流水有知音!
高云桐說:“你聽到?jīng)],我抓了他派出的細作, 若是用那個人威脅他,也不是不可以。你其實不必以身涉險的!
鳳棲不由就不快了:“他偷偷殺細作又不是第一回,若是威望還在, 找個什么理由不能拖你一拖,再悄然干掉斥候?再說, 萬一你沒抓到斥候,怎么辦?還等你慢慢抓了再說?哪有今日這樣雷霆之勢讓他猝不及防?我那么辛苦,沒聽你一句夸……”
他們已經(jīng)來到鳳棲車前,鳳棲說:“今日因陋就簡,家什雖沒搬好,太子行館旁的陋巷勉強也可以住。你呢?你今夜要挑燈指揮拔營么?”
“嗯。”高云桐悶悶地點點頭,“戰(zhàn)機稍縱即逝。太子派出送信的斥候一般不止一個,避免信息不達,所以我捉住了一個,其他的故意沒管,放他們往溫凌那里去。消息不變,人馬卻要變動,今夜注定沒有時間入眠!
鳳棲揉著衣角,好半日“哦”了一聲,而后瞥眼看了看那輛四周圍著厚呢的大車。
“新搬來的屋子還在收拾,你上車歇一歇吧,估計要三更時才能入住。”他說,“我送你上車。”
醉翁之意不在酒了,鳳棲不戳破他,同意了。
上車后,他一把攬著她坐在自己腿上,托住后脖子沒給半分喘息的機會就吻了上去。
鳳棲不及反應,被他堵著嘴吻得一陣眩暈,心里得意地想:男人真的都是禽獸。
還沒想完,報應來了,悶悶的兩巴掌打得她臀上火辣辣的疼,叫疼又被堵住了嘴,掙扎又被按住了背,只能委屈巴巴睜眼看他,抓著他胸口的札甲揪了揪,意思是向他求饒。
他松開口,靠她耳朵很近,聲音很低沉,氣息很暖,往她心窩子里去:“你以往放肆妄為也就算了,好歹我懂你的心思,可以接應你。底下我?guī)е煳滠娡S河邊去,你一個人留守磁州,寧可萬事謹慎,不許再次犯險我也不是什么時候都護得住你!
她嘟著嘴說:“哪個靠你護著?”
“還嘴硬!”他的手晃來晃去有點嚇人。鳳棲弓著腰貼緊他免得再被揍。
但高云桐終于還是松下口說:“本來想著反正已經(jīng)被你誣陷‘打老婆’了,不妨真的打一頓打怕了你,免得你不知道天高地厚。想給你長長記性,又實在下不了手但是我在前線,不能天天為后方提心吊膽的,你懂?”
鳳棲軟下心,也軟下那張從不饒人的嘴,摳著他的札甲的甲片,半日才說:“知道了,狠心賊!
“你才狠心!從來不把你夫君放在眼里,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只以為我治不住你。”
鳳棲調(diào)笑的神情總有幾分淘氣和俏皮,眉一挑,睫毛一扇,抬眸道:“我從來不把你放在眼里,只放在心里!
真真這張嘴,叫人又愛又恨。
高云桐也無其他辦法“治”她,唯有再次堵住她的嘴,叫她面紅耳赤、心跳加速罷了。
高云桐兩日后準時拔營了。
鳳棲在太子公館旁邊的里巷住著,用換防到太子公館附近的太行軍和并州軍人員,掌控著太子府進進出出的一切,包括進出儀衛(wèi)、餐飲、歌姬舞女,乃至恭桶。
太子的印信和調(diào)兵虎符在她的掌控中,大半個個月間僅只兩次的視察操演,也是她安排的儀衛(wèi)出行,讓鳳杭傀儡般在中軍營露了個臉,說了幾句鼓舞的話,又妥妥地安排回去。
太子終于忍無可忍,在府中摔了東西,嚷嚷著:“叫她滾過來見我!不然我總要叫她好看!”
鳳棲聽聞后冷冷道:“不見。更不會‘滾過去’見。他一個大男人,把我一個少婦叫到屋子里見面,是什么意思?萬一用強動武、于我不利,我還打得過他?他要見我,讓他自己來!
只敢在屋子里鬧脾氣的太子,硬撐了一天,還是自己乖乖地由門上通傳,親自俯就來見鳳棲了。
她住在太子行館邊的這條里巷,條件也不比西營里巷好多少,巷道兩邊都是人戶,估摸著都是安排的軍戶,太行軍的小農(nóng)習性仍舊很重,鳳杭雖坐著轎子,沿途仍覺得氣味難聞、地面骯臟,心里罵了小堂妹八百遍都有。
到了窄窄的門口,轎子進不去,只能堵著門讓鳳杭下轎,過了影壁才見鳳棲在候著亦是看風景一樣,從她養(yǎng)的一片茉莉花上抬眼道:“哦,太子來了?”
鳳杭冷笑道:“這門戶緊密的,聲音高一點周圍都能聽見。你就不能行個禮?就打算讓周邊人都知道你是如何怠慢儲君的?”
居然這時候還拿喬!
鳳棲笑了笑,給了他一點面子,蹲蹲身行了個叉手禮:“太子萬福金安,妾給您行禮了!
鳳杭勉強算找回來一點面子,虎著臉說:“孤有要事,找個安靜周密的地方說話!
鳳棲左右看了看:“我這里狹小,可沒有那么寬敞的花廳。只能勞煩太子去妾的繡房里談事了!
臥室、書房都是私密的地方,鳳杭曉得這個道理,也不好硬闖,只能點點頭。
鳳棲緊跟著說:“其他人就在外面吧。我里面基本都是女眷。”
太子的親隨面面相覷,正想駁斥,鳳杭倒是曉得駁斥也沒用,今日是他仰面求人,只能自己委屈一點,再說那幾個親隨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他擺擺手說:“你們就在外面等著吧。想必高將軍的娘子總不至于弒君?”
確實沒必要殺鳳杭,沒什么好處,弄到鳳震狗急跳墻可不好。
鳳棲掩口一笑,說:“是呢,請?zhí)舆M去喝茶。妾家買不起小團龍、小團鳳,只能以尋常茶待客,望太子海涵。”
她倒親自調(diào)茶,打了一幅精致的《江山圖》水丹青在茶沫面上。
鳳杭坐在她窄小的繡房里,隔著偌大的繡架,上面居然還有半幅云鶴繡作。
鳳棲道:“堂哥見笑了。”
鳳杭不吭聲,接過茶盞,倒又多看了水丹青兩眼。
鳳棲舉杯說:“我先喝給堂哥看!
鳳杭說:“不必了,你要殺我,犯不著用如此招眼的法子大家都知道我在你行館里!
一仰頭,喝了一大口。
嘴皮被燙著了,熱得直哈氣。但是茶香倒也品到了,有異于太子府一貫的好團茶,清冽中帶著苦香,令人心曠神怡。
“這是什么茶?”
鳳棲道:“真只是市井買的尋常茶,價格不及小團龍的十一。”
這是點茶的技術好。
鳳杭又喝了一口,突然有些餒然,半晌問:“我與官家,每五七日都會通信,如今你看得這樣緊,你就不怕官家起疑?”
鳳棲道:“哥哥何苦把自己的短處展示給我?難道怕我不逼著你發(fā)私信到汴梁?”
她咯咯笑道:“寧可陛下起疑,也還是別發(fā)了吧,畢竟哥哥與三伯的私信里有什么私下里的記號,我可就不知道了!
鳳杭有些勃然,把喝了大半盞的茶杯舉起了半截
鳳棲“哎哎!”兩聲,嗔怪道:“小心些,這可是上品的兔毫建盞!我可沒有哥哥財大氣粗,這可是待客才舍得用的好茶盞,要是摔壞了,你可得賠我!”
鳳杭氣短了半截,手不由放了下來,又想想自家怎么這么懦弱!不由咬牙切齒道:“你少做張做智的!你下這樣的套兒給我鉆,本身就夠下作的。說實話,我要名聲,難道你不要?要是真捅出去,我誠然出乖露丑,你就不怕女兒家的名聲也毀了,下半輩子做不了人?”
鳳棲冷笑道:“我死過一回了,不怕再死一回自證清白。太子堂哥你敢死一死么?”
鳳杭再次被她噎住,軟下來道:“何苦,何苦!你們想要打敗靺鞨,打敗溫凌,其實我也是想的,法子用得不同罷了。我如今也算怕了你了,但我關在府里實在是難過,如今你讓一線,日后我也讓一線,行不行?”
“堂哥想干什么?”
“我要到外頭散一散心,行館里只有帶的幾個家伎,已經(jīng)膩味了!
“不想給官家寫信了?”
鳳杭道:“能寫當然更好,讓我爹爹放放心!
鳳棲笑道:“如此,哥哥往秦樓楚館的事我來安排,哥哥寫信的事也我來安排!
“我也不是要秦樓楚館……”
“此外,就不給安排了!
鳳杭只能說:“好吧……”
他在行館外當然有自己的人,只是鳳棲防范嚴密,大車一路都遮擋得嚴實,縱有天武軍的指揮使、都虞侯問起來,也總可以神秘兮兮地說:“噓,太子去找些樂子,哪能大張旗鼓的?前一位廢太子不就是因為好這一口,喜歡上了一個教坊司的小姐,最后把自己弄得身敗名裂的?難道還能重蹈覆轍不成?”
半信半疑的人也不敢深究,只想著太子總歸是太子,應該不會遇到問題而不敢吱聲的吧?
磁州幾經(jīng)戰(zhàn)亂,城中雖該有的都還有,畢竟破落了很多。這邊花柳風月之地的小姐們更是遠不及江南,也遠不及汴梁。
太子懨懨地聽了一個時辰曲子,詞是舊的,曲是舊的,偏生彈曲唱歌的人還生一張張平庸面孔,技藝也很稀松。他終于忍無可忍,起身道:“走罷,回府去。”
鳳棲一直只在外面邊給高云桐縫制夏衫,邊候著里面的動靜。
見鳳杭神色難看地出門,她便放下針線起身笑道:“太子放松夠了?”
鳳杭黑著臉說:“放松不了,沒有好詞,也沒有好曲。”
“有看上的新人么?”
鳳杭瞥她一眼:若是之前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曉得她的狡詐,這張臉倒是耐看。如今一看到她就火氣沖頭,可完全不敢發(fā)作,生怕消息被她的人傳出去,高云桐回來找他秋后算賬。
所以只能沒好氣地說:“庸脂俗粉,沒一個看得上的。”
鳳棲忍著笑說:“太子見慣了色藝俱全的紅粉佳人,想必要求高。這些女子哪個又不是苦出身,混碗飯吃不容易。殿下若嫌沒有新詞新曲,我這里倒有,請?zhí)淤p析!
鳳杭雖然恨她,但覺得如果找個機會羞辱她一番,也不失為賞心樂事。于是坐下蹺起腳說:“不錯,你倒是彈一手好琵琶,你演一曲來我聽聽!
心里只把她當?shù)唾v的樂伎一般。
鳳棲卻淡然一笑,點頭道:“好的,太子殿下吩咐,我恭敬不如從命。不過我不會唱,詞作就寫給這里的歌伎,我來伴奏便了。”
她要來紙筆,很快寫了一首詞遞給剛剛唱得最好的那個,低聲囑咐道:“張小姐,這首詞調(diào)子鏗鏘,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唱。外頭有太子帶來的禁軍和親衛(wèi),他們聽到你的歌聲,就曉得太子的心意了!
鳳杭感覺又要被坑,剛想阻止,鳳棲的琵琶音已經(jīng)響起,而且,起調(diào)就是四弦劈手而來,就宛如震破云天一般嘹亮,把鳳杭弱弱的“等等”兩字壓制在曲調(diào)中了。
而那歌伎亦是一副好嗓子,剛剛唱那些老掉牙的軟儂小曲并不適合她,此刻中氣提上來,女聲倒有幾成剛烈激越。
她唱的是一首《滿江紅》,在河東河北傳唱已久,都說是只有親歷那番恥辱的武將才寫得出這般滋味和力量,也滿滿都是救國報國的熱忱:
“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國難恥,猶未雪。
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1)
雖是小小的花街柳巷,這琵琶曲和歌聲卻傳得很遠。
琵琶聲漸漸帶著幽咽凝窒的留白,而歌女跟著唱,曲調(diào)詞調(diào)也漸漸有了隱忍的哭腔。
這是淪陷的土地上,遺民們特有的痛楚,也是面對國破家亡時,普通人共有的痛楚。
無論是樓閣中來尋歡作樂的人,還是街道上走過的人,還是遠遠擔憂著太子的禁軍與親衛(wèi),無不陷在音樂帶來的痛楚中,五內(nèi)俱瘁,也五內(nèi)俱沸。無不遙遙地望著汴梁,等待有英雄肯站出來,帶著受苦受難的南梁軍民“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第 217 章
太子鳳杭憂心如煎, 而鳳棲那頭得到的都是好消息。
得到鳳杭消息的溫凌意欲偷襲曹錚的軍隊,然而并州軍早有準備,在最易遇襲的山谷里派出一小支軍伍, 押送的車輛上麻袋堆得高高, 好似是沉沉的糧食。
實則偷襲的那支靺鞨軍一沖下山坡,南梁的人馬就好像驚慌失措似的,作鳥獸散, 也無人管那一車車的麻袋了。以為繳獲了糧草的靺鞨兵剛剛聚集近前, 麻袋卻突然爆開,原來里面裝著的都是火藥, 用長長的引線連著。
頓時死傷無數(shù)。
而天武軍則殿后而來, 與殺個回馬槍的并州軍一起,拿靺鞨的殘兵做了練手,一場切瓜砍菜似的勝仗,讓靺鞨軍“擄人如虎,使馬如龍,上山如猿,入水如獺, 其勢如泰山,中國如累卵”的“威名”頓時破滅,南梁的男兒們覺得,原來令南梁河北諸郡縣的廂軍聞風喪膽的鐵浮圖原來也不過如此, 亦是血肉之軀,是經(jīng)不起槍.刺斧劈的。
勝利的軍報到磁州時,鳳棲一個人在屋子里捧著高云桐附來的家書轉(zhuǎn)圈圈。
她很少有這樣欣喜若狂的感受, 把他的書信熨帖在胸口,就仿佛他溫暖的大手貼在胸口一樣。眼淚止不住地流, 裙擺旋停下時,頭腦里有些眩暈,但卻好喜歡此刻的感受。
她把軍報讀了一遍又一遍,又把家書讀了一遍又一遍。
欣喜若狂之余未免有點得意忘形,自己好容易平靜下來,便到外面吩咐:“這樣的大喜事,要讓全城的軍民都知道!放禮炮,開宵禁,準喝酒,把消息傳出去!長長我們自己的志氣與威風!”
外頭很快一片熱鬧。磁州雖然物資匱乏,大家吃不飽肚子,但因為這樣的好消息,陡然點燃了所有人的希望。
然而她偏又生落井下石的心思,趁天色未晚,又帶著軍報往太子行館去。
“恭喜太子,賀喜太子!兵P棲在花廳對喂魚的鳳杭盈盈一拜,“我們贏了!
鳳杭臉色不好,勉強點點頭:“嗯,甚好!
手里的魚食抖了一下,撒得窗臺邊到處都是。
“太子不看看戰(zhàn)報?”
鳳杭板著面孔說:“大街小巷都嚷嚷開了,不看也知道怎么回事!
“太子是天武軍監(jiān)軍,天武軍立下這樣的大功,難道太子不向官家報喜去?”鳳棲揚了揚手中另一紙書信。
鳳杭一看那信箋,頓時色變,奪步過來要搶:“你怎么得到的?!”
他隔得遠,心急又踉蹌,一下子撞到桌案上,疼得彎腰撫腿,齜牙咧嘴。
而鳳棲身子一轉(zhuǎn),躲到門口,嗔怪道:“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確實不奇怪,鳳杭揉著腿上的腫塊,心里苦笑:他這軟禁真是扎實,連父皇寫來的家書,由秘密渠道送達的,如今也落入她手。就怕家書里毫無顧忌,把和溫凌的私下協(xié)議都抖落出來,若是那樣,鳳震“得位不正”“賣國求榮”就坐實了,身下的皇位就岌岌可危了。
他只能屈服于她狡黠的笑意,賠笑道:“好妹妹,別鬧了,我爹爹寫給我的家書,你看可就不應該了。要是哪天我拆你和你爹爹的家書,你愿意不愿意?”
鳳棲臉上笑意消失了,冷冷道:“我要想和爹爹通信,你們同意?”
鳳杭道:“有什么不同意的?”
鳳棲卻明白這是誆她,要是信他可就入套兒了,因此即便心里怦怦跳動著熱起來,也依然用理智克制著自己,說:“我才不信你。”
又說:“你親筆給天武左軍的指揮使寫一封信,我怎么說你就怎么寫,紙面上不許有一個多余的墨痕。然后用上印信,給我檢視過,我就把你的信給你。”
鳳杭氣得牙癢,卻笑道:“妹妹玩這樣稚拙的游戲做什么?你要我寫,我寫就是了,不必拿來交換。”
鳳棲道:“我確實稚拙,信不過你,沒辦法。你寫吧,我來報!
鳳杭只能用傳遞密信的湖縐,聽著她一句一句地吩咐他手下的人聽從高云桐指揮,又以他的身份說“孤自有妙計”來寬他們的心。
他寫得筆抖,鳳棲警告道:“你的字我見過,要是字跡和平日里不像,可得重寫!
鳳杭恨恨道:“教我寫大字的老師都沒你這么啰嗦!”
鳳棲不理他的譏刺,等拿到他親筆寫就、親自蓋印信的幾段湖縐密信,才一一搓成蠟丸,說:“太子用的幾個斥候,我大概也有數(shù)了,文書很快送出去。多謝太子殿下!
說話算話,把鳳震的家書給了鳳杭。
鳳杭要緊拿來看了看,暗里松了口氣鳳震質(zhì)問他怎么很久沒有寫信傳消息,又問他曹錚出征的安排完成了沒有說得隱晦,不好拿來當賣國的證據(jù)。他的腰桿子直了些,道:“我就說我和陛下日常書信往來叢密,你要是一直這樣禁著我,他不就便會起疑,看你如何收場!”
鳳棲笑道:“要是收不了場,我就殺了你,好歹抵本不賠。”
又說得鳳杭色變,不覺退了兩步,把放在桌上的魚食全碰撒在了地上。
鳳棲似笑不笑道:“太子應當和官家回信吧?”
鳳杭半日才說:“不回信!
回信,大約也是在她控制之下寫些言不由衷的話,誤導了父親反而不好。
鳳棲問:“怎么可能不回信?”
鳳杭冷笑道:“我說不回信,你不信,那你想怎么回就怎么回好不好?”
鳳棲踟躕了一會兒,不知這父子的往來信箋中有沒有什么特別的記號或暗語,若是弄巧成拙,引得鳳震懷疑,她這里到底地小力微,不足以對抗汴梁和洛陽派來的大軍。他不愿意寫信,拖一拖也行。
回去后,她仔細琢磨了一會兒,寫信叫高云桐見好就收,不要和戰(zhàn)敗的溫凌糾纏太久,避免后方不穩(wěn)。
接下來日子,好消息是一個接著一個。溫凌得到的是錯誤的消息,在戰(zhàn)局中頓時瞎子聾子一樣任憑高、曹兩軍輪番暴打,鐵浮圖損失慘重。還好在溫凌經(jīng)驗豐富,且戰(zhàn)且退,終于穩(wěn)住了局勢,開始背著黃河,倚仗已經(jīng)投降的城池,與南梁軍隊進入膠著之態(tài)。
而磁州,接到了皇帝鳳震以金字牌加急發(fā)來的圣旨,盛贊了曹錚、高云桐的功績,并且升遷了兩個人的職位,賜下了金碧輝煌的鼓吹儀仗、紅袍玉帶,還有皇帝手書的“忠勇”二字,作為表彰。
并且,也毫無動搖他們倆在軍中地位的意思,反而鼓勵他們繼續(xù)對抗靺鞨冀王,盡量收復失地。只是下令太子回汴梁,另派了一個他寵信的宦官作監(jiān)軍。
鳳棲這時候有點擔憂了。
太子一旦回朝,就無法控制他分毫了,京中尚有她的父母親人,還有沈素節(jié)的妻兒父母,她會反過來受制于他。
但邊軍肯定沒有對抗朝廷中軍的能力,不可能不答應下來。唯只希望鳳震礙于朝野上下對曹錚、高云桐均已視作英雄一般,不敢輕舉妄動、自毀長城;又希望他還忌憚鳳霈是他兄弟,且無顯過,亦不敢輕易屠殺。
所以,她在“殺人滅口”和“放虎歸山”兩條間猶豫了很久,到底鳳杭也是鳳姓族兄,且她也沒有真正手上沾過血,殺人的勇氣不足,還是下不了決心將鳳杭滅口。于是只能以鳳杭曖昧的書信和疑似背叛的湖縐作為威脅,寄望鳳杭為了保住太子的地位,不敢把被脅迫的事說出去。
這一念的懦弱,對于她確實是無法避免的抉擇。
灰頭土臉的太子鳳杭終于坐上歸程的金根車,在洛陽轉(zhuǎn)道坐樓船,返回了汴梁。
隨軍往磁州時他挺胸凸肚、不可一世;現(xiàn)在垂眉嗒眼,佝僂著背到宣德殿見自己的父親。
“爹爹……”宣德殿的偏殿并無外人,但鳳杭一點不敢疏忽怠慢,謁君的禮數(shù)行完,也不敢起身,長跪在跪墊上,連磕了兩個頭。
鳳震臉色黑沉,但語氣毫不急躁,只問:“大哥兒,我還當你翅膀硬了,不打算聽爹爹的話了。這么久都不回復消息家書和圣旨都不復命是怎么回事?”
鳳杭心想:自己這回在磁州失利,歸根結(jié)底就是敗在“好色”上:貪圖高云桐妻子鳳棲的美色,自以為能控制住局面、品一品美人兒的滋味,哪曉得中了人家的仙人跳不說,還差點背一口“亂綱常”的大黑鍋。迫于“亂綱!钡腻e誤壓力,又不得不聽從高云桐和鳳棲的話,狠狠坑了溫凌一把后,還被軟禁,與汴京這里徹底斷了聯(lián)系。
這可是一連串無比嚴重的錯誤了。他畏懼父親陰狠,無論如何不敢立刻就說實話,于是把自己在回程時想了一路的辯解之辭說了出來:“磁州被曹、高二人把控,以并州八萬軍力脅迫,兒子手上只有三萬人馬,不敢不從命。”
鳳震道:“軍力?曹錚的并州軍名義上是朝廷的廂軍,又不是他的私屬,且大半在城外,小部在城內(nèi),除非他徹底謀逆,否則,你身為太子,掌控著三萬禁軍精兵,人馬幾乎都在城內(nèi),你會拿他毫無辦法?”
鳳杭硬著頭皮說:“他可不就是要謀逆!”
鳳震瞇了瞇眼睛:“他若是謀逆,為何按我們原先的計劃乖乖前往黃河北岸攻打溫凌?謀逆的人也有這么聽話?”
鳳杭說:“他……他大概覺得攻打溫凌可以積累聲望!”
鳳震瞇眼思忖了一會兒,微笑道:“大哥兒,曹錚并不是傻子,他若真要謀逆,不會放任你在城中留守,還有一群禁軍護衛(wèi)著,更不會和高云桐一道離開,沒留自己人守城,全然不留后手!
鳳杭說:“呃……曹錚在城中也留了人呢!
“留了個什么人?我怎么沒聽說?”
鳳杭說:“留了個……留了個高云桐的妻子。”
鳳震不由就笑出聲來,而后惡狠狠地盯著兒子:“留了個娘們守城?控制你?然后你就被控制住了?拿個娘們毫無辦法?!”
見鳳杭還點點頭說“嗯”,他氣不打一處來,轉(zhuǎn)身一巴掌抽兒子臉上:“你蠢是蠢,但難不成真蠢到如此不可救藥了?”
鳳杭捂著臉,委屈得幾乎落淚,在承認自己“真蠢”和承認自己“悖倫”之間搖擺猶疑了一會兒,還是低頭道:“兒子確實犯蠢了,請爹爹責罰。”
鳳震長一雙豺一般的犀利眼睛,斜眸看了兒子一會兒,深吸了一口氣平息了自己的暴怒,思忖了一會兒說:“不,你是受脅迫了?連爹爹也不敢說?”
鳳杭當然不敢說,委屈巴巴搖搖頭。
鳳震挪開鳳杭捂臉的手,摸了摸他臉上幾根指痕,嘆口氣道:“原來你連爹爹都不信,這叫爹爹如何幫你?”
他精光四射的雙眸黯淡了一些:“你大概不曉得,靺鞨冀王來了一封氣急敗壞的信,怒罵了我背信棄義不說,還威脅他再輸給曹錚一次,就把與我、與章誼章洛的來往書信都公諸于世,叫我不能做人、不能翻身!
“大哥兒,你曉得的,我這個皇位,雖不是刀尖上得來,勝似刀尖上得來!兵P震道,“得來得不容易,要失去卻容易得很。官家這個位置,在太平年景無人可以撼動,但在這樣的亂世,卻往往不及掌兵的地方軍閥,亦不及控制輿論的中央文臣,何況北地掠走了一個兄弟,汴梁軟禁著一個兄弟,誰都可以借機扶持著他們來繼續(xù)當這個君王,而我又豈有活路在?你說,爹爹我難不難?”
鳳杭不由開始吸溜鼻子,眼睛里剛剛干了淚水又涌了出來,糾結(jié)得無比痛苦。
鳳震說:“唇亡齒寒,若是我沒有活路,我們一大家子,包括你的妻兒也一定沒有活路了。杭哥兒,你好好想想,這會子瞞我或許容易,但后果你承擔不承擔得起?!”
鳳杭“撲通”跪了下去,哭泣道:“爹爹,兒子不敢隱瞞了。但求爹爹留兒子一命!
第 218 章
鳳杭把被鳳棲夫妻倆坑了一把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鳳震倒抽一口涼氣, 半日才說:“你好糊涂!”
但過一會兒又說:“晉王之女好歹毒!高云桐這個人,我亦錯以為他不過是狂妄無知的腐儒出身,原來也有這樣一面!”
鳳杭膝行幾步, 抱著父親的腿痛哭流涕:“爹爹, 兒子鑄成大錯,后悔也已經(jīng)晚了,但這實在不是有心的, 還望爹爹救我!”
鳳震低頭看兒子紅腫的臉頰, 說:“我只有你這一個兒子,我自然要救你;且這件事也不僅僅是救你, 也是救我自己。但是在此之前必得你受些委屈, 你可相信爹爹?”
鳳杭拼命點點頭。
鳳震揚聲對外面道:“來人。將太子拉出去,杖責三十,褫奪東宮衛(wèi)和東宮詹事,禁足于東宮。”
這都有點像要廢太子的陣仗。
鳳杭害怕得咽了一口口水。
鳳震道:“疼你就忍一忍吧,這是做給天下人看的,更是做給靺鞨的冀王溫凌看的。如今要在死棋里走出活著來,首先就是求得靺鞨的諒解, 否則書信一公開,我被拉下皇位都不是不可能!”
太子垂涕磕了個頭:“疼,兒子能忍。只是不知爹爹對外怎么說兒子的罪過?”
暗想:老東西要是為了他的位置,把我作為叛國逆臣出賣了, 我將來還有翻身之日?若他對不起我,我也少不得對不起他了!
鳳震道:“不明說,讓天下去猜, 但放些風聲,說你和曹錚私下有矛盾, 讓世人以為曹錚有異心,不把鳳姓皇族放在眼里,而我為河東收復而對他委曲求全,不得不處置你而安撫他。這樣,天下的輿論才會往我這方傾倒。”
鳳杭心悅誠服點點頭:“對,爹爹高明!
鳳震面無表情看他一眼,又說:“高云桐與晉王大約是沆瀣一氣的,但他敢娶晉王之女,就是打冀王溫凌的臉,等剪除曹錚,再借刀殺人,把毫無羽翼的高云桐丟給溫凌,連同他那鳳姓的渾家一并弄死!”
鳳杭心花怒放:“不錯!那鳳棲實在太惡毒了!我恨不得溫凌把她一點點碎磔而死,方能出我一口惡氣!”
溫凌綠云壓頂,定會怎么出氣怎么來,那這招借刀殺人,也算是用到了極致,讓他也能好好出一口惡氣了!
鳳杭正在得意間,皇帝傳來行刑的宮監(jiān)已經(jīng)到了。
他看著那長四尺五寸,大頭徑六分的小杖雖不過拇指粗細,但荊條柔韌,啃皮嚙肉,痛楚非常背上不由直冒冷汗,陪著笑,既是對父親,也是對行刑手說:“求爹爹蒲鞭示辱,給兒子留點顏面罷!”
原想著即便爹爹沒有答應,也是給行刑手的暗示。
哪曉得鳳震厲聲道:“胡扯!你犯下這樣的大過,還想僥幸蒙混過關?!”
扭頭對宮監(jiān)道:“只留單衣,好生著實打!打不見血,行刑的反坐!”
鳳杭被拉出去,稍傾就聽見鬼哭狼嚎的求饒聲,荊杖揚起在空中“咻咻”有聲,打在皮肉上“噗噗”作響。但鳳震也沒有覺得多么心疼,只坐在殿內(nèi)皺眉細想如何彌補這一彌天大錯;想想又生氣不已,覺得鳳杭挨這樣一頓也完全不冤。
只等半晌后,鳳杭受刑已畢,氣息奄奄地被抬進來給他驗傷。鳳震瞧他背上小衫、下面紈褲上俱是條條血痕,皺眉道:“勉強可以。天熱了,別披外袍,從宣德殿抬到東宮去,一路有人看到也別避讓,有人問起也別回答!
太子被重罰的消息,很快會隨著流言蜚語一起傳播出去,鳳震頗長于這種輿論的操控。
他靜下心來,在宣德殿認真閱讀了河東河北傳來的軍報,然后用私密的方式給溫凌寫信求恕。
為了表示“將功折過”,他在信中隱晦地說清了如今河東的兵力分布與運糧線路,扼要地講了鳳杭被鳳棲夫妻脅迫的事,當然隱去了鳳杭貪色的部分,而后特意道:
“高氏婦自承:先為大王未合巹之妻,后死遁而改嫁于高氏逆賊。吾聞而心驚,唯只兩人霸磁州而不從君命,吾亦難查實此事。此事若真,未免匪夷所思,且大傷大王顏面;吾惟愿此事為托偽之辭,如是,則高氏婦冒稱國姓,偽為公主而誆騙世人,亦是該殺!”
無論如何,為了能夠不暴露自己曾與靺鞨合謀賣國求利的消息,只能賣得更多,方能求得饒恕,掩蓋住消息。
其次,溫凌被曹錚、高云桐的軍隊打得焦頭爛額,又聽聞鳳棲脅迫太子發(fā)假消息,又是故時舊人的存在,無論真假,一定恨之入骨。
可謂一石二鳥。
鳳震寫完信,蠟丸密封,著人用最安全的渠道送至河北的溫凌那里。
他眼瞼抽動,叫來自己篤信的宦官:“看看晉王如今在府里干什么?有沒有什么小辮子可以抓到手的?”
曹錚和高云桐利用太子鳳杭與靺鞨的聯(lián)系,給溫凌制造了一個假象,誘使靺鞨軍前來偷襲,結(jié)果溫凌損失慘重。
溫凌硬是在敗局中穩(wěn)住了局面,回到黃河據(jù)守,但心里的冤枉氣真是騰騰地往上漲。
點數(shù)完最精銳的鐵浮圖與拐子馬軍隊,三千精兵已經(jīng)折損了三分之一,而其他騎兵、步兵亦是死傷不少,士氣萎靡不振。輸了沒幾天,父汗從黃龍府快馬傳來的圣旨已經(jīng)到了,毫不客氣地罵了他一頓,不過好在也僅是罵,沒有褫奪軍權(quán),反而告訴他一個消息:幹不思在云州借重郭承恩之手,一路向西北把北盧剩余的殘部打得落花流水,占領了偌大的北盧土地,越發(fā)趾高氣昂、不可一世起來。
溫凌仔細讀了幾遍皇帝的密旨,隱隱有些明白父汗的不滿。
而當幹不思的來信也到他手中的時候,他更是了然:幹不思的母族烏林答部在北盧土地上圈地不已,完全不顧忌靺鞨皇帝的威望與利益,已經(jīng)觸犯了皇帝;而幹不思與烏林答部尚未覺察皇帝的不滿,還以太子及太子母家自居,越發(fā)狂妄。
他給溫凌的信就是大肆嘲諷了溫凌一番,并說自己也將請旨再下桑干河,新增的隊伍可以一支來援助“久戰(zhàn)不勝”的冀王部,另一支更為龐大,將以壓頂之勢摧垮晉地漢人的一切防衛(wèi)。
幹不思大言不慚地說:“之前,弟須仰仗阿哥軍力扶持,如今不必了,郭承恩熟悉南梁弊端,弟軍力又增十倍不止,踩也能踩塌并州城墻。弟自愿來協(xié)助阿哥,阿哥不用客氣,安心接受弟之幫助就是。等弟登基之后,再把你丈人爹所在的汴梁也封給你做領地,你就可以到亡妻的故土好好懷念她了!
溫凌氣雖氣得要命,但想到幹不思寫這封信時定是得意得嘴咧到耳根,滿是對他的瞧不起,他又冷笑起來連親父親都開始警覺這個羽翼豐滿、且有外族背景的太子兒子,幹不思又能蹦跶多久?!
他把幹不思的來信揉成一團,想丟進油燈里,想了想又塞到小抽斗里去了。
手邊還有幾個蠟丸,從來使的腿肉中剖出,都是一樣的細膩湖縐,都是一筆精瘦的小楷這是南梁新帝鳳震的來信。
洗去血淋淋的湖縐,寫著好些重要的信息。
溫凌剛輸?shù)臅r候氣急敗壞,恨不得當場就向世人抖落出鳳震的兩面三刀。后來冷靜下來,南梁諸人里,鳳震還是愿意合作的,換其他人連議和的機會都沒有。
現(xiàn)在從密信里看明白了,曹錚和高云桐對鳳震陽奉陰違,不愿意聽命,所以擺了愚蠢的太子鳳杭一道。溫凌雖然失敗了,但并沒有敗徹底,只要找到失敗的原因,并州軍和天武軍要想輕易把他趕跑還是很難的。
他接著往下看,臉色卻突然變了。
溫凌把這片湖縐也團成了一團,在手心里緊緊攥著,攥得指關節(jié)都發(fā)白了。
稍傾,他起身到帳篷內(nèi)起居處,地鋪對面、放衣服的藤箱中搬出了一個兩尺見方的螺鈿雕漆匣子。
他像舉行什么儀式似的,移過一爐篆香,待香氣彌散之后,恭恭敬敬向那匣子捧香禱祝。半日后才緩緩打開匣子,靜靜地凝望著,最后伸手探進匣子,似乎在輕柔撫弄,嘴里也喃喃自語什么。而后才重新把匣子蓋好,用緞帶系好,擺回原處。
他的心情比自己想象中平靜得多,至少沒有鳳震所推測的那種震怒、憤恨、羞惱。
他在想:是不是應該對她的欺騙有些反應?比如砸點東西,比如誓將把她大卸八塊,又或者鞭打到血盡肉爛而亡?
可是很平靜,連妒忌好像都沒有。
溫凌發(fā)了一會兒怔,然后又重新到外間給弟弟幹不思、給南梁皇帝鳳震寫回信,信中語氣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樣,平靜得很,仿佛毫無漣漪。
之后又恭敬地給父汗回旨,認了錯,發(fā)了誓愿,也隱晦地表示自己不會讓幹不思一家做大,定會服從父汗的吩咐,忠心不二。
寫完,他心里平靜得空落落的,吩咐手下把回奏與書信、蠟丸一一發(fā)送出去之后,他的親兵伺候他洗了澡,把宵夜用的奶茶和肉干放在帳篷里。溫凌說:“今日要點茶!
親兵一愣:“卑職不會,得請營中漢人營伎來點茶。”
溫凌道:“你找套器具來,我親自點茶。”
“好!庇謫,“……那么,大王要不要傳個喜歡的小娘子來伺候晚上?”
“不用。”溫凌說,“沒那個心情,拿茶具就好,要兔毫盞和小團龍!
又吩咐:“叫營伎中善彈琵琶的,遠遠的,就在她們睡覺的營帳那邊,彈幾遍《陽關三疊》,彈完不用來問我,自去睡覺便了!
親兵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大王目光幽暗,眉梢眼角是說笑不笑、說怒不怒的怪異神色,所以也不敢多嘴發(fā)問,只管奉命從事罷了。
溫凌在琵琶聲響起的時候,先皺了皺眉,隨即又舒展開。
他笨拙地用握刀劍的手,碾碎團茶,掃末入杯,注入沸水,茶筅擊打。那茶末水逐漸被擊打出雪白的泡沫,他心頭一喜,又沖入沸水,繼續(xù)擊打,隱隱記得她手法有輕有重,但記不真切了,只能憑著感覺把滿杯的白沫打得云一般浮起來。
《陽關三疊》他第一次聽,是鳳棲送別她哥哥鳳杞,當時驚為天人,而現(xiàn)在這些掠來營伎還不曾有這樣的本事彈到入心入境。
只是他還是很滿足,耳畔音樂三遍結(jié)束,他用茶匙沾取茶粉,想在白沫上面畫一幅水丹青畫了半天,隱隱像雙眼睛,又像是一雙翅,又像是兩道拙劣的倒八字。他自嘲地一笑,丟掉茶匙。喝了一口滾燙的茶。
茶湯苦澀得很,也沒有什么香味,只有大力打出來的茶沫入口有些浮云般的虛渺蓬松。
溫凌閉著眼睛噓出一口滾熱的氣,又深吸一口氣,抬著頭把酸楚的感覺咽下去。
五味雜陳,從未體驗過這種滋味。
但當再次睜眼,看到磨得鏡光水滑的銅水壺里映出自己的臉。
他看到自己眉目舒展,嘴角帶著一絲笑意,溫柔得自己都不認識自己。
溫凌慌亂間打翻了銅水壺,燙傷了拇指。
疼痛讓他清醒了一些,但仍然搞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帶有這樣的笑意……
第 219 章
高云桐合上鳳棲寄來的家書, 皺著眉思忖了半晌。
恰好曹錚那邊又來邀他去中軍帳談事,高云桐只能把她的書信在腰間褡褳里收好,疾步到曹錚那里。
曹錚也是皺著眉, 一臉愁容, 背著手正望著案上的沙盤。
高云桐向他拱拱手:“曹將軍!
轉(zhuǎn)眸也看那沙盤:代表溫凌的藍色棋子基本已經(jīng)聚集于黃河岸邊,雖然河北一些城池仍是藍色占據(jù)的狀態(tài),但分布星散, 若是這些城中能夠呼應起義, 那只有部分靺鞨軍隊鎮(zhèn)守的這些地方,或許就能收復。
高云桐說:“形勢整體大好。大名府、河間府、中山府、真定府……雖然無奈被割據(jù), 但從來都是一心向故國的, 只是百姓沒有得當?shù)慕M織,抗不過軍隊,但若能連橫起來,一起按我們的烽煙號令起事,一定會使靺鞨后方大亂。溫凌雖是一員沙場經(jīng)驗豐富的主帥,但主力孤懸于黃河,給他來個‘按了葫蘆起了瓢’, 他也一定無暇四顧!
曹錚眉頭并未有絲毫舒展。
高云桐問:“怎么,我說得不對么?”
曹錚道:“若是能這么順利,當然是對的?墒恰
高云桐收了躊躇滿志的微笑,默然了片刻說:“想必是汴梁又有幺蛾子?荊妻在磁州來了信, 說太子已經(jīng)奉命回到汴梁了,挾以令諸侯的計策不行了。不過,這會兒隨他怎地, 我們在河東局勢一片大好,舉國皆知、歡欣鼓舞, 官家也遮掩不住,也沒辦法明目張膽命我們放棄勝局、放棄攻打溫凌、放棄收復故土。”
他越說越激越,又豪邁笑道:“恕我說句僭越的話,之前咱們就并沒有聽從官家的所有吩咐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現(xiàn)在繼續(xù)不從亂命,只說‘局勢瞬息萬變,陛下千里遙制易生教條’,誰又能說半個‘不’字?只要勝局在手上,清議就站在我們這邊!”
曹錚并不答他這一系列話,扭頭斜睨著反問他:“現(xiàn)在汴梁等處,將并州軍稱為‘曹家軍’,把太行義軍稱為‘高家軍’,你知道嗎?”
高云桐說:“‘曹家軍’我沒聽說過,‘高家軍’……呵呵……以前就有人這樣叫著玩了。我也曾尋思著:各地不堪被靺鞨奴役的男兒們紛紛上山落草、揭竿起義,太行義軍原就是民人百姓自發(fā)合并起來的,熱血是熱血,東鱗西爪的確實沒有組織,百十人小隊襲擾還可以,要真正對付靺鞨的主力還是不行。且時不時面臨缺乏糧草、刀兵、軍械等各種問題,那時候就又變成‘土匪’了。所以,用‘高家軍’之名,聽我組織號令,聲勢更壯大了,操練更有效了,糧草、馬匹、刀兵等也可以統(tǒng)一調(diào)配了,戰(zhàn)斗力高了不止一點。何樂而不為呢?”
曹錚說:“唉,你人馬不多,或許不怕人言可畏。我可是聽到不止一處傳來的謠言,都說我心懷不軌,想學我朝開國的法子,弄個黃袍加身了。”
高云桐嗤之以鼻:“這些流言有什么好怕的!他說任他說!身正不怕影子斜!”
曹錚又看了他那豪邁天真的表情一眼,道:“你說的連橫之法,我已經(jīng)派人到大名府和河間府悄然混進城了。城中刺史……明說了沒有官家圣諭手書,一概不奉命呼應!
他嘴角扯起一個苦澀的笑:“我不甘心,叫人帶著銀錢打通了兩位刺史的親信渠道,答復我說,刺史得到官家密旨要當心我叛亂,兼因聽到流言種種,怕自己好心報國,最后反倒落得個‘從逆’名聲也就是怕聽從了我的連橫主張,而我卻又真的成了叛國自立的逆臣,他們身上的罪過就千秋萬代都洗不清了!
高云桐再次默然,可心口一股氣像火苗燃燒似的,壓也快壓不住了。
半晌說:“真是荒唐!”
氣得一拳捶在沙盤上,沙盤上的棋子紛紛跳起,藍色棋子四下散開來,好像不再被困黃河北岸,而是囂張地又一次逆襲過來。
人人心里都有一把小算盤,人人都不敢太過篤信他人。
也不是這些刺史們糊涂,只是博弈而已。不愿意把自己陷于糟糕的境地,寧可不動,強過亂動,中庸之道,明哲保身。
高云桐再一次想起鳳棲在家書里一再勸他不要在河東和溫凌糾纏,還是回磁州慢慢擴大自己的地盤。
她當然不可能是鳳震的忠臣,反而是一身反骨,連勸夫君自立為君的意思都隱晦表達出過。
高云桐也有些怕她這種想法會裹挾著自己走向他不愿意的道路,所以此刻未免也如“楊子哭于歧路”,抉擇極難。
正在同樣的煩惱之間,突然聽見大帳門口傳來氣喘吁吁的一聲“報”
門口親兵飛步叩門:“兩位將軍,緊急軍報!插著三支鳥羽!”
兩個人無一例外眸子都凝注到門邊,曹錚沉著聲音說:“趕緊進來回話!
那個帶著信息的斥候風塵仆仆,進來單膝跪地,把一封插著三根鳥羽的軍報遞上去,嘴里還不停歇地回話:“稟兩位將軍,困守在衛(wèi)輝府、懷慶府的靺鞨冀王大軍,現(xiàn)在開始重新部署軍力,整體是倚大名府四圍,取糧草于諸城與運河,諸城暫時均不敢不從。有一支輕騎兵,是直接取道衛(wèi)輝府、彰德府,往西北邊疾行!
高云桐臉色大變:“那是要搗磁州的意思?”
斥候看了看曹錚黑沉的臉色,默默點了點頭。
和還實際管轄著并州府的曹錚比起來,高云桐更著急,磁州留守的人不多,鳳棲再能干,面對攻城略地的靺鞨騎兵而言,她是危險重重了。
“曹將軍!我得帶人回磁州去!”
“論理,是不該不讓你回去!辈苠P說,“但是,我怕這里有詭計是故意使用疑兵,把你我兵力分開,然后就好逐個擊破了!
高云桐道:“磁州近于滏口陘,是我們的要塞;我妻子……也在哪兒。之前她不肯聽我勸,在太子面前暴露了她自己的身份,而實際上又無法徹底控制太子,也無法避免他回京后招供一切。她是為溫凌恨之入骨的人,我不愿意她有風險。”
從人情來說,高云桐要回去救妻子、救磁州,無法拒絕。
但從曹錚現(xiàn)在的狀況來說,少了高云桐和天武軍,他就會變得艱難。
所以,曹錚說得也艱難、躊躇,但是不能不說:“可是……嘉樹啊,你知道的,天武軍你是領軍將軍,我不是;你有天武軍的虎符,我沒有;但是要對抗靺鞨鐵浮圖、拐子馬,我并州軍的訓練程度遠不及太行軍,也不及天武軍,再少上三萬人,只怕無力對抗的,F(xiàn)在是好不容易的局勢,就這樣功虧一簣,我……我不甘心哪!”
他抬眼看著高云桐。
高云桐少有的滿臉愁色,那張一直好像沒有擔憂、愁怨、恐懼的弱冠男兒的臉龐,此刻像瞬間喪失了光澤。
“嘉樹……”曹錚再一次帶著哀求地喊他的字,“能不能……”
高云桐飛快地點了點頭:“曹將軍說得不錯,取道衛(wèi)輝府、彰德府的人馬是不是溫凌派了去取磁州的,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不過,我也有個不情之請:此道沿路,要加派斥候,我要隨時知道靺鞨的消息。如果他真的假道往磁州去,我們不是分兵,而是要合兵去援救磁州!
曹錚的立場和高云桐并不一樣,磁州不過一座小城,實在救不下來也就算了。靺鞨軍想從磁州攻陷滏口陘,無異于強渡天塹關隘,所以并州還是安全的;并州安全,磁州戰(zhàn)略意義就沒那么大,至少不如他們現(xiàn)在的成果來得喜人。
不過此刻肯定也要敷衍著高云桐,他點點頭說:“那是自然。若是他去偷襲磁州,我這里的并州軍和你一起往磁州去救援,從后面給靺鞨人包個餃子!”
高云桐沒有多說什么,商議定了方略,他先進自己的營帳給鳳棲寫了家書,切切地囑咐她務必做好磁州被襲的準備,萬一遭遇靺鞨攻城,要努力堅守到他趕回來。
然后曹錚就看見他換了一身沉重的札甲,面色肅穆地到了并州軍所在操練場上,大吼一聲:“大敵當前!操練不可疏忽怠慢!雖已日暮,但吹角連營、挑燈夜練,又有何不可?!今日練好一分御敵的功夫,明日就多一分獲勝的希望!”
曹錚看見他眼眶里一星星晶瑩,不由跟著一陣鼻酸。
他到看操的高臺上一聲大吼:“都聽見了?!這幾日操練近戰(zhàn)鐵浮圖的陣法,一切都聽高將軍的!誰敢偷懶懈怠,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三十軍棍,第二次六十,第三次梟首示眾!聽見了?!”
校場上只寂然了片刻,便是雷霆般的吼聲:“聽見了!”
遠處的夕陽仿佛在黃河的來處落下,一片如血色一般,整片西邊的天空,整片大地,都是這樣血浸一般。
隨著校場上響入云天的吶喊聲,那夕陽最終落下最后一絲余暉,天際留了一線紫紅,又慢慢沉沒到遠方的滔滔黃河中去了……
第 220 章
鳳棲看了看高云桐的書信, 面色凝重,但也未覺她有憂惶的模樣出現(xiàn)。
她來到磁州城墻上,先往里城望市坊劃分著城市, 城中百姓雖然缺衣少食, 但生活尚能平靜安寧;再望城墻四角城里做了迎戰(zhàn)的準備,垛口加固,架設神臂弩, 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有值守的士兵, 雙目炯炯地望著遠處一片平原;最后望城外城外開闊,郁郁蒼蒼的農(nóng)田盡頭是起伏的山陵, 晴朗的初夏, 山鳥凌空,云流疏淡,這么美的江山!
她問身邊的人:“耿大哥,你高兄弟他聽說了有靺鞨兵潛往磁州方向,卻不回來,你覺得是怎么了?”
耿大哥是留守在磁州的太行義軍領袖,撓撓頭說:“大概消息不準吧?畢竟那么遠馳回來, 萬一撲個空也傻了。”
大概率是沒有了可靠的消息來源。
鳳棲有絲微微的悔意:放鳳杭離開,她就暴露了;她暴露了,溫凌馳往磁州就有了更大的可能;而且明顯靺鞨又有了重新的布局,打算反攻一番。
她一念之慈, 小小的膽怯,把自己、把高云桐和曹錚都陷入了危險的境地。
“耿大哥,殺人該怎么殺?”她突然又問。
耿大哥先還一直在想著靺鞨兵是不是往磁州來, 如果往磁州來,會來多少人, 該如何應對才好……冷不防被她這個問題一問,自己都打了個愣怔,然后一臉苦笑,撓著頭說:“殺……殺人怎么殺?不就這么殺唄!”
“比如?”
耿大哥翻白著眼睛努力地想:“比如……比如拉開弓,用箭瞄準沒有保護的地方,披甲的就瞄眼睛,沒披甲的腦袋、脖子、胸口、肚子都行,然后‘嗖’地那么放出去就行啦,貫穿要害,八成就活不了!
見鳳棲歪著腦袋好像還在等他說,只好又說:“比如……用刀,就那么用力地朝脖子或者腰最窄最弱的地方那么用力地一砍,腦袋掉下來、肚子剖開來,人不就死了嘛!”
鳳棲微微蹙眉,好像覺得他說得嚇人,但又抿嘴兒笑了,像是贊許。
耿大哥又覺得頭皮發(fā)癢,但又想說,于是絞盡腦汁又想了一種:“若是近身肉搏,有匕首用匕首,沒匕首的話鐮刀、刺錐啥都行,若是連鐵家伙都沒有,馬鞭纏脖子上可以勒死,若是馬鞭都沒有……就用胳膊夾住脖子用力卡,力道對了也能死!”
鳳棲點點頭:“這些我可都聽明白了。但是有一點還不大明白呢,比如說用刀去砍人的時候,心里不會慌嗎?畢竟一刀下去,大活人就沒了?”
耿大哥繼續(xù)撓頭:“這個……反正我一點都不慌。因為,不是他人沒了,就是我人沒了,與其我人沒了,不如他人沒了!
說完繞口令似的一大段,又說:“嗐,其實呢,到那種生死攸關的時候,自然就敢了!
鳳棲若有所思。
回到住處,聽見后廚廚娘們笑嘻嘻做飯的聲音,鳳棲過去張了張,恰見一個廚娘手中拎著一只肥雞,另拿了一把菜刀在水缸邊磨。見她過來,廚娘笑道:“娘子今日怎么有心到廚下來瞧瞧么?今日吃蘑菇燉雞好不好?”
鳳棲點點頭,問:“嫂子這是要殺雞么?”
廚娘笑道:“不殺可沒法吃呀。娘子可別腌臜到了!
鳳棲突發(fā)奇想:“你能教我殺雞嗎?”
“啊?”廚娘打量她一眼笑道,“娘子看著像是富貴人家出身的,怎么學這些粗活?”
鳳棲道:“一技傍身總是好的,將來隨將軍出征,只能打獵釣魚、自給自足的時候,還不是得自己干活?”
廚娘不疑有他,笑道:“好嘞,難其實一點不難,過第一關,后面只是細致和力氣罷了。來,娘子先戴襻膊去。”
鳳棲脫掉綃紗的褙子,里面的絲綢如水一般拂在皮膚上。
廚娘又看了一眼說:“娘子,恕我直言,還是換身舊夏布衣裳罷,殺雞不嫻熟時,難免弄得血淋淋的,濺到絲綢衣服可洗不干凈的。”
鳳棲既然要做人家的學生,就很乖地點點頭。她自己沒有半舊的夏布衣裳,干脆就問女使借了一件舊的,答應還一件細白纻的給人家。再用襻膊挽好袖子,露出一雙細膩潔白的小臂。
然后問:“剛剛說第一關最難,第一關是什么?”
廚娘笑道:“抓住這只雞,想象它就是一塊肉,供人們吃的肉,不要想它是活物!
說完,伸手把雞遞過來,還說:“抓雞翅膀根,它就老實了,抓其他地方會撲騰。”
鳳棲探手碰了一下臭烘烘的雞毛,感覺一股癢癢勁兒從指尖傳遞到胳膊,又傳遞到左半邊身子。
廚娘說:“娘子,這第一關還沒開始呢!”
鳳棲咬咬牙,閉了閉眼睛,屏住呼吸不去聞那股雞糞味,伸手小心捏住了雞翅根處。
那肥雞“咯咯”叫了兩聲,脖子伸了兩下,也就沒再動。
廚娘說:“把雞頭拗過來,塞在雞翅膀下面一道捏住,一會兒割脖子放血!
鳳棲右手不由哆嗦,問:“它……不啄人嗎?”
廚娘爽利道:“你動作快,比它兇,它就不敢啄!
鳳棲試了兩回,都被伸過來的雞嘴給嚇到了。要是高云桐,或者爹爹、哥哥……任何一個人在她身邊,她都會丟了雞、躲人懷里撒撒嬌。
但此刻,她告訴自己:她已經(jīng)沒有什么撒嬌的資本了。
廚娘看她笨拙,已經(jīng)不耐煩了,過來抓著雞頭往她左手的雞翅膀下塞,肥雞果然又馴服起來,“咯咯”大叫了兩聲,就任憑拗著脖子,肚子一起一伏,好像已經(jīng)知曉了命運,毫無反抗地等待著厄運的降臨。
鳳棲放開雞頭,沒等廚娘問,自己先回答:“我要親手試一遍。”
她捏了捏拳頭,終于下定決心一把擰住了雞脖子。雞見是她,立刻撲扇著翅膀,蹬著兩條臟兮兮沾著草葉雞糞的爪子狂叫起來。
鳳棲聽得煩躁,毫不客氣地把雞脖子一扭,塞進了左手的雞翅膀下一起捏住。那雞也就蹬了一下腿,沒有再鳴叫。
廚娘點點頭,又指點道:“把雞脖子上的毛拔掉,蹲在盛雞血的盆前,咱這就準備殺雞了!”
當廚娘把菜刀遞給鳳棲時,鳳棲又猶豫了一下才接過。
廚娘帶著三分揶揄的笑容:“這一步,最容易,也最難。用刀割開雞喉嚨,把血放到盆里,就成了。接下來燙毛、開膛、清洗,其實都不算難了!
聽起來似乎是不難。
鳳棲在磁州從來不把自己當郡主,和這些平民出身的廚娘、女使等也沒有分毫架子,虛心求問道:“只要割開這里,就行了?”
廚娘幫她在雞脖子上比劃了一下:“就是這里,但要用點力氣割,一割就要致命,不然可就有娘子受的了!
鳳棲覺得應該可以試試。但是當?shù)朵h碰上雞脖子時,那只肥雞知道大難臨頭了一般,開始狂叫起來,兩只翅膀幾乎都要捏不住它了!
鳳棲咬咬牙,用她覺得足夠大的力氣在雞脖子上一割
雞脖子連個血口子都沒,但兩只臭烘烘的雞爪子在鳳棲借來的夏布衣裳上刨來刨去,印下一個個黑印,叫得也越發(fā)凄厲尖銳。
鳳棲只覺得耳朵都“嗡嗡嗡”響起來,雙手力氣不足,似乎要捏不住掙扎的雞頭和雞翅膀了!
廚娘催她:“快些呀!發(fā)什么呆呢?用力呀!就跟切瓜砍菜似的,用力一切就行了。別怕!”
鳳棲再次深吸一口氣,用了她生平最大的“切瓜砍菜”的力氣,用力一割雞脖子。
雞脖子綻開一條血口子,她也一哆嗦見過那么多戰(zhàn)場上流逝了生命的軀體,以為已經(jīng)可以承受了,但其實當一條性命把握在她自己的手里,她一樣會心顫顫而心惶惶。
但已經(jīng)等不得她猶豫不決了,那只雞仿佛用了生命的全力一樣,死命一掙,恰從心慌失措的鳳棲手中掙扎了出來。一頓撲扇亂飛亂跑,帶著口子的脖子四處飆血,而它“咯咯咯……咯咯咯”慌亂得叫個不停,在院子撲騰,到處血灑點點,盆翻館倒。
其他使女、廚娘們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出來了。
厚道也還算厚道,擦擦笑出來的眼淚只說:“娘子第一次,這關肯定難過。不要緊,我們來抓這只混蛋雞,今日要多用點蘑菇來陪葬它!”
鳳棲臉紅紅的,抿緊嘴、瞪著眼,只看那只雞,不看周圍笑她的人。
見廚娘要去抓雞,她才說:“不用,我自己來!”
她身上的夏布沾滿了雞血,目光犀利,表情稍有的獰厲,一字一字對還在笑的廚娘說:“你不用動,我來!”
“娘子……”廚娘被她的神色嚇了一跳,阻止的話于是也只說了一半。
鳳棲盯著滿院子亂飛的肥雞。
雞受了傷,撲騰不了多久,一會兒就趴在地上了。但見鳳棲一步步逼近,那扁毛牲畜也驚恐地“嘰嘰咯嘰嘰咯”叫個不停。
鳳棲心里想象著鳳杭的模樣,一步一步上前,那雞想飛撲之際,她眼疾手快就給拎住了一只翅膀,接著又拿住了另一只。再接著就嫻熟了,擰過雞頭往翅膀下一塞,手捏住了,露出脖子上那個口子。
鳳棲看著雞起伏的肚皮,心里對自己說:鳳棲!你就是優(yōu)柔寡斷、婦人之仁!若是敢將鳳杭斬草除根,而不去想他是什么鬼的太子!什么鬼的堂哥!只想他會對自己不利,對高云桐不利,對曹錚不利,有什么不能痛下殺手的?!
再者,如果溫凌部隊前往磁州的消息是真的,她馬上又要面對一輪慘絕人寰的攻城戰(zhàn)。磁州存糧不多,也不是地大墻高的大城池,扛不住多久,她再不強大起來,再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她又憑什么對抗溫凌?又憑什么守住磁州?
她看著雞脖子上起伏的血口子,宛如一張嘲笑她的嘴。
她沉聲對廚娘說:“刀呢?”
廚娘第一次見這溫婉小娘子這副神色,倒也不敢造次,默默把菜刀遞了過去。
鳳棲施施然蹲到放血的盆前,看著雞脖子上那血嘴一樣的口子,心里道:堂哥,你要是當了我們大梁的罪人,我也總不會對你手軟!
又道:溫凌,你踐踏我的國土,踐踏大梁的臣民,如今又想再一次來踐踏我么?!你休想!我但有機會,也絕不會對你手軟!
她想著往日種種,手臂里突然充斥著滾燙的力氣。
她手起刀落,一下子把雞脖子剁開了半根,那雞血頓時飚了出來,她的布裙上染得一片嫣紅。
雞抽搐了兩下,徹底絕了氣。
鳳棲把雞血放完,對那廚娘說:“好了,這一關我過了。以后,還有一關、一關、又一關,我會慢慢地過去的。”
廚娘其實也不大明白她說的是什么意思,但見她放下了菜刀,放下了死雞,去井邊打水洗手了,才笑著招呼其他廚娘:“咱們高家娘子真是厲害的。今日吃肥雞燉蘑菇,小娘子們,熱水燒起來!姜片蔥蒜切起來!”
晚餐,那盆肥雞燉蘑菇真是香到不行。
但鳳棲還是一口都沒吃。
她貼身的女使說她在脫下被血浸染的夏布衣裳時,吐了一場,然后又哭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