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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21 章

    “磁州與其說缺兵力, 不如說缺消息。”鳳棲對在磁州城內的幾位義軍領袖說,“現在我們與靺鞨的膠著之態,其實是實力已經漸漸相當, 所以誰掌控消息的先機, 誰就更能主動,更有勝算!

    幾個大老粗領袖坐在圈椅上,聽得直點頭。

    鳳棲又道:“我只是個深宅中的女子, 但如今局面, 已經無論男女,都要為國做些事。大家肯過來聽我說話, 肯定不僅是因為我是高云桐的妻子, 還因為你們也能認可我。”

    耿大哥道:“當然認可!高娘子智慧,也與溫凌有纏斗的經驗。再說,自古又不是沒有女人當將軍率兵的!

    他翻了翻眼睛,努力從聽的話本和戲文中找了兩個例子:“比如吧,花木蘭,就是女將軍,還有樊梨花, 也是!”

    鳳棲不由一笑:“多謝耿大哥,把我和那樣的女英雄比!

    又說:“磁州雖然需要兵力,但我想了想,現在我們的優勢未必在守城上。并州軍和天武軍是主力, 但都不在城里,太行軍人馬不多,對守城戰其實也不算熟悉, 但是,卻是在太行山嶺中熟悉地形、善于游走作戰的隊伍, 因為與晉地、河東、河北各處的百姓熟悉,所以優勢也在于消息靈通,又自身靈活上。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各位還入山林,以各處山寨為憑,以高家軍的暗語為聯合的方式,靺鞨軍到哪里,我們就在哪里出擊。”

    其實太行軍的幾位領袖都有此想他們從未經歷過城防戰,人數也不足,遠不如他們在山林間運戰靈活,除了消耗糧食其實未必對城防起到多大作用。只是受托留在磁州守衛,不好意思把高云桐的妻子和一城百姓丟在城中而自己出城。

    現在高云桐的妻子這樣說了,都是舒了一口氣,而且覺得外面是一片深而峻的太行山,他們呼應作戰守衛效果會更好。

    所以互相看了看后,就有幾個笑著說:“其實這樣才好,不過高娘子獨自在城里怕不怕?”

    鳳棲笑道:“我不怕!

    耿大哥說:“是呢!不用怕!您放心,高兄弟的家眷就相當于咱們自己的家眷,咱們只是換個地方保護你!保護城中的婦孺。”

    鳳棲笑著點點頭:“是,我相信諸位!只是也有個想法:若是大家一口氣全部散入山林間,各自為政,以后要組織起來也很難。我打算讓城中婦女統一為各位制作半臂衫,可襯于皮甲下,也可以單獨穿著,均用靛色夏布,內襟刺繡‘高’字,大家彼此遇到便知都是‘高家軍’中人!

    讓這些戰士散落到他們適合的地方去,用靺鞨不擅長的游擊之戰不斷襲擾、互通消息、組織成一支由南梁百姓形成的人海網絡,讓靺鞨人陷落進去就如同陷入泥淖,難以脫身。

    她等幾個領袖認同點頭之后,便又說:“衣衫統一只是其一,畢竟衣衫還是可以換的,重要的是我們之間傳遞消息要有我們自己的方式!

    這些大老粗中識字的都沒幾個,但自有民人樸素的智慧。

    他們有商有量,設下了好幾種遞消息的方式:紙面消息以圈圈杠杠代替堪輿圖和文字,熟悉地形的人自然曉得圈和杠代表的是哪一處地方;另定了幾首山歌,不同的詞句表示不同的消息,在太行深幽的山脈間可以如烽煙般迅速傳音,還不易被發現;天上信鴿、茶道老馬,均可以作為傳遞消息的工具。

    談論完畢,鳳棲起身對他們叉手一福:“各位大哥,前頭的勝利是我們僥幸。但僥幸不會天天有,后面的硬仗也還得靠大家協作!

    這些義軍領袖離開,整頓隊伍準備拔營了。

    鳳棲則安排城中婦人和少女一起制作權作軍服的半臂衫。

    城中軍民各有組織,男女老幼都有事做,齊心協力,都抱著“城在我在,城亡我亡”的信念,反而很平靜,畏懼、恐慌都沒有,肚子半饑著把糧食運到各處糧倉,鳳棲脫下身上所有值錢的簪環,說:“趁現在靺鞨人還沒圍過來,把這些首飾賣給洛陽等地的商販,還能換些糧食、夏布、火器、竹木、皮革……有一點,好一點!

    周蓼在王府隨著晉王一起幽禁。對她而言,婦道人家恪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規矩,幽禁不幽禁也差不多,就算少了些貴婦人間的往來,也就當是清凈修為而已。

    所以每天定神做做針線,侍弄侍弄花草,心一靜,日子也不覺得難捱。

    倒是澆完花回屋看見丈夫,他正在里屋長吁短嘆。

    周蓼笑道:“你看你,又想不開!以往做藩王,你不也是聽聽曲子,填填詞,沒事逗弄逗弄漂亮的小娘子們?如今除了不出門,哪樣又少了你的?”

    鳳霈冷哼一聲:“怎么能一樣?以往是自由身,如今是什么?以往的小娘子們是自己挑喜歡的,現在是人家挑了塞給你。所以聽曲填詞都當著一萬分的心,就怕給我那三哥抓了小辮子去,搞一場烏臺案可就太冤了!”

    想想自家日子過得生不如死,眉頭越發皺起來:“如今別說他塞進來的人,就是我自家的妾室通房,哪曉得有沒有被買通了的?也只有在你這里,我還敢放松地說幾句牢騷話,在她們那兒還得裝著笑臉,酒都不敢喝,睡覺都睡不踏實,就怕說了什么醉話、夢囈,也給人當了證據去。”

    周蓼又憐他,又覺得他好笑得緊。于是笑道:“不錯,我這里放心是可以放心。只可惜一個老婆子,看著就倒胃口。所以呢,心里念著鶯鶯燕燕,可又怕那些鶯鶯燕燕。你在我這兒,就放心喝酒睡覺吧;若是身體又起了意呢,就去找個面孔好看的,出出邪火!

    鳳霈看她一眼說:“你別笑我!”

    又說:“我也五十歲的人了,才沒那么急色鬼似的不堪!”

    不過看著周蓼,是左手握右手似的熟悉,但也熟悉得沒有什么心跳綺思的感覺。

    那一瞬間,他想起的是何瑟瑟,讓他在最血氣方剛的年紀里愛之如狂的,無論她多么冷漠,他就是覺得他們必是心靈的知己,靈魂的伴侶。

    于是又是一聲長嘆,枯著眉頭說:“我只是對不起一個人……”

    周蓼毫不客氣地說:“你對不起的人可多了去了!風流債都不知道欠了多少!”

    “你又笑我!”鳳霈爆發了一句,兩個人的談話就談進死胡同了。

    他剛剛想說的那件后悔的事,現在只能賭氣咽到肚子里去了。

    而周蓼渾不在意,任他一臉死氣沉沉,自顧自做針線活兒。

    夫妻倆僵持了一會兒,一個丫鬟笑瞇瞇進來打破了僵局:“大王,王妃,大娘子歸寧來了!”

    鳳霈被禁止會見任何內外臣子,甚至連一般男子進入晉王府都要被門口侍衛再三盤查。

    唯有他已經出嫁了的嫡長女不在被禁之列,帶進來的東西盤查一下就放人。

    長女鳳楊三五天就要進來給爹娘盡孝,而她那已居閑職的丈夫王樞基本也就是在部院里協助翰林學士修修書,還時不時得上當鋪,手頭才能寬裕些,不成為鳳震的威脅。

    鳳楊進門時是一臉的笑,揚了揚手中的提盒說:“爹爹,孃孃,看女兒帶了什么好吃的來!”

    扭頭對丫鬟們說:“三娘子、五娘子、六娘子呢?叫她們一道來,是她們最喜歡的桃子糕和荔枝渴水!自己做的,雖然粗,但比外頭賣的干凈!

    王府兩個小郡主歡蹦亂跳地來了,但三娘子鳳枰一臉不快,慢吞吞地走進來。

    鳳楊問道:“怎么了?三妹妹怎么都憔悴了?是身上不爽利?還是近日伙食上克扣了?”

    周蓼看了她一眼,說:“沒有,克扣倒從不克扣不留一絲罵名的。只是她也命苦……唉!”

    這聲長嘆意思萬千,卻又無法說出口。

    鳳楊心里約莫明白了,也不好說話,從提盒里取了各式糕點匣子和兩瓶渴水,兩瓶佳釀酒是孝敬爹爹的,其他的是少女和小孩子喜歡的。她兩個小妹妹雀躍著又吃又喝,還是只有鳳枰,吃了半塊糕就像被噎住了似的,喝了兩大口茶才咽下去,于是也沒了胃口,對鳳楊說:“大姊,我今日是不大爽利,恕我懶懶,先告退了!倍琢硕咨,就離開了。

    一會兒,兩個小的也吃得肚兒圓。周蓼對丫鬟、奶媽子道:“了不得,快帶到園子里散散步、消消食,晚餐要給她們倆少吃點,易克化的最好!

    屋子里只剩了他們仨。

    鳳楊透過窗戶看看緊閉的院門,說:“現在都不叫人近身伺候了。俊

    一直少言寡語的鳳霈粗聲粗氣說:“哪個能信得過!干脆下了令,不傳喚不許進屋,雖然多些麻煩,但也少些提心吊膽的。唉,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鳳楊安慰了父親幾句。

    周蓼不冷不熱說:“也是要大王自己放寬心,局面再壞,又能壞到哪里去呢?”

    鳳霈說:“你看看三丫頭的臉色!她比亭卿還大兩歲,本來早就說好了人家,晉地一個書香門第的年輕進士,相過親也是彼此歡喜的。哪曉得世事變幻,都二十歲的姑娘家,還沒有嫁出去,丫頭子都在背后笑話她!氣死我了!”

    周蓼說:“聽說那家進士還在等她!

    鳳霈說:“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男人家最是薄幸,現在大概還覺得我是晉王,這還是一門好親,再等等,等到我那哥子發作我了,我成了罪囚,你看他還等不等三娘了!而且,即便是現在等她,哪個弱冠的男兒打熬得住當這么久的光棍兒?自然是家里先收上一個兩個,不給名分出出火可將來三娘嫁過去就是個有妾的主母,日子、心里哪個不酸楚?”

    “好了!牢騷太盛防腸斷!”周蓼打斷了他喋喋不休的牢騷,冷冷說,“女兒家不就是這個宿命?將來有的嫁,沒的嫁,就守著,養不起么?將來去做有妾家的主母,也學習學習治家的本事,我也都教過她。你一個妾一個妾地往家納,一個家伎一個家伎地往家買,我說過什么不成?”

    “不是你親生的你不覺得心疼!”

    周蓼沉了臉正色道:“哪個我不心疼?當年我勸扶桑受辱就自盡的時候,不如心疼其他女兒多?”

    鳳楊勸父母道:“嗐,難得我回來一次,還聽你們倆吵嘴!而且還攀扯上我了!能不能別說我了?”

    她一撒嬌,父母二人都要讓她幾分,只能收住話題。

    鳳楊于是又向外張了張,才壓低了聲音說:“其實女兒這次另外有一件事來稟報。我家那位,不是時不時要當東西應急么?那日說看到了這樣一件東西盤到了當鋪掌柜的手中,瞧著眼熟,就拿件皮襖子換了回家!

    她張開手,手心里是一串香珠,戴得久了,香味很淡,但墜著的香牌子上印有一個篆書的“晉”字,反面則是刀刻上去的一個成語:“鳳凰于飛”。

    這個是晉王府每年端午前后要固定為家中人定制的香珠,雖不如珍珠美玉值錢,但選料講究、做工精致,也非外頭香鋪子的東西可比。每串香珠都有標記用的香牌,和珠玉一道穿著,既好看,又驅邪味、蚊蠓,戴幾年都有香氣。

    鳳霈接過香珠,翻覆看了兩遍,又聞了聞,肯定地說:“這是亭娘的東西!”

    周蓼疑惑道:“這能確定么?”

    鳳霈說:“你看這刻上去的字!家里哪個人最喜歡做這種閑事?你再聞這個氣味,這是‘荀令香’,用丁香、檀香、甘松、零陵香和茴香炮制,藥氣里帶檀香的清遠凝重,本是我用的方子,就偏她不肯用哪些桂花兒、玫瑰制的香珠,非要用我這個,只好叫人縮小了珠子,按她的腕子大小特地制作的!

    他說完,茫然地看了看大女兒:“什么意思?亭卿在汴梁?還是她……”

    他聲音有些顫:“……還是她出了事,東西流落到京城了?!……”

    第 222 章

    周蓼和鳳楊一起勸晉王鳳霈:“放心, 放心,不會的,一串香珠也不能作數。”

    鳳霈眼眶紅著, 聲音抖著:“我那三哥, 什么做不出來?!他表面對高云桐越好,暗地里使的絆子就越多,要逼得咱們的女兒女婿無處容身, 才正是他的做派!”

    他“呼”地起身說:“不行!這事我必須得阻止!”

    周蓼冷冷地說:“虛什么?你給我坐下!想想你有什么法子能阻止?!”

    鳳霈果然不自覺地就坐了下來, 猶自別轉臉,雙手撐著膝蓋生悶氣。

    周蓼不理睬他的臉色, 自顧自說:“消息必然是要打探消息的, 但大王如今的尷尬身份放在這里,打探朝局最為官家忌憚”

    鳳霈嘟囔著插嘴:“哪個要打探朝局?我只是擔心女兒而已!”

    周蓼揚聲說:“亭娘的情況、女婿的情況,就是關乎朝局的情況!你只會跟我揣著明白裝糊涂,難道你哥哥也一般糊涂?他只會猜忌更深!你女婿可是他不信任的邊將!”

    鳳霈渾身力氣仿佛都被她的話給抽沒了,頹然往官帽椅的高椅背上一靠,胸口一起一伏的。

    鳳楊說:“爹爹,孃孃, 別急。要不,我讓王樞打聽打聽去吧!

    王樞如今人在京里,又是個沒地位的小官,遠不是當年晉王嫡女婿那樣人人巴結的身份;更重要的是, 誰知道官家忌憚不忌憚他?會不會也在悄然監視著他?

    周蓼道:“賢婿不宜太參與這件事,當然,他在修書的時候, 若能打聽到一些北邊的局勢倒還可以!

    然而她想:王樞這頭的消息也是有限的。

    他們夫妻即便是見女兒,也不敢久留, 怕皇帝起疑心。鳳楊坐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告辭了。

    不過沒過幾天,鳳楊又帶著點心進來,這次卻沒有叫妹妹們來吃,而是把酥餅全部拎進了父母的屋子。

    “今日是酥餅。”鳳楊閃閃眼說,“餡料用得別致!

    掰開酥餅一看,干松的椒鹽粉屑餡兒里夾著絹布字條。

    周蓼皺眉笑道:“你過來他們又不是不讓你和父母說話,還搞這個干什么?”

    鳳楊說:“我們父女母女能說話,但是想和亭娘說話卻說不著!

    她緩緩坐下,笑道:“王樞人在朝中,消息多少要比王府里靈通些。前一陣不是說曹錚和高云桐勝利了好幾場嘛,現在風向又有些轉,都說曹錚凌逼太子,玩兵養寇,但沒有聽說靺鞨取勝,也沒有聽說我們戰敗。所以妹妹的香珠串流落進京,不至于是很壞的消息!

    周蓼看了看鳳霈。

    鳳霈這里當然也并不至于完全閉目塞聽:先聽說北邊梁軍贏了幾場,汴梁已經傳遍了消息,四下歡慶;但接著京里就在悄然傳著曹錚擁兵自重、裹挾太子的消息;而近來大街小巷則都在說,太子鳳杭不聽曹錚的話,被一狀告上去,連皇帝都不得不捏著鼻子痛揍了太子一頓給這位掌權掌兵的封疆大吏出氣,人人都說曹錚跋扈可見一斑!

    鳳霈卻與曹錚接觸過,深知他的為人。

    他知道妻女的寬慰之意,但他在朝堂里呆過,見識又要多一些,皺眉說:“但你們聽這風向,也該知道曹錚已然被吹到了風口浪尖上,而亭卿她女婿是與曹錚裹在一道的,三哥估計會一起對付。”

    他拍拍腿:“曹錚其實定無悖逆之心,是個忠誠到古板的人,可是如今我想和他談兩句、叫他多當心,都不可能了!

    鳳楊道:“所以女兒才送這酥餅。”

    見她欲言又止,周蓼問:“你是打算用這個法子和河東河北、和你妹子那里傳遞消息?”

    見女兒慎重點頭,她又問:“那么叫誰傳遞消息呢?我們家要派人出大門去,都要經過多少道關卡!直接派人離開汴梁,想都不要想。”

    鳳楊半日才說:“孃孃,人選是有一個,但是不知道她能不能勝任!

    “誰呢?”

    鳳楊大概還是有些擔心的,又是半日才說:“三妹妹的未婚夫婿不是在晉地嗎?三妹妹年過二十,婚事實在是不能再拖了,晉地又是歸大梁統治的,不存在通敵之嫌,別人也不好說個‘不’字。官家對爹爹猜忌防備,但是又怕留話柄給人家,說他欺負弟弟一家太過,連替大齡的侄女兒完婚都不答應,有悖人倫,會傷了他‘圣君’的顏面,所以這件不悖道理的事他是駁斥不了。爹爹,孃孃,是不是這個道理呢?”

    “是這個道理!”周蓼大喜,“我的兒,得虧你肯用心,想了這么個一舉兩得的好辦法。你三妹妹本來就為嫁不出去魂不守舍,自怨自艾,又受不了天天被軟禁在這沒見天日的王府里。這一來,可以名正言順把她送到晉地去,了了大家一樁犯愁的心事,順便和亭卿那里通一通消息,讓我們也放心些。”

    只有鳳霈皺著眉頭說:“這……我總覺得不大好……”

    他的妻女一起勸他:“這已經是最好的法子了。您想想,官家駁得了這件要求嗎?”

    “他萬一又耍什么花樣?”

    “嫁女兒,他又有什么花樣好耍?古來帝位更替,也沒有輕易殺沒有威脅的女眷的。他要是對侄女兒下毒手,只怕千秋萬代都要留下罵名了!

    鳳霈直覺不對,但周蓼和鳳楊已經認定了是個好主意,一人一句不停地勸他。而鳳霈是個缺乏主張的人,也說不出為什么不對,半晌后只能說:“如今也沒有其他法子,王府里好好為玉娘備下嫁妝,希望她能逃離這個幽囚的鬼地方,和她夫君一輩子幸福吧!

    曹錚有些興奮地在大營里叫來高云桐:“我得了一條消息,說是溫凌現在其實偷藏在衛輝府,之前放的都是煙幕,想要哄我們信他在奔襲磁州。這次要好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消滅了他手中的鐵浮圖和拐子馬,相當于折損了靺鞨的大半主力!”

    “消息從哪兒來的?”高云桐問。

    曹錚笑道:“你放心,我在京里有我的渠道!

    “放心么?”

    “放一百個心吧!”曹錚說,“幾封修書,都這樣說。”

    高云桐說:“今日京里快馬遞來的是金字牌,讓我們先固守這里,不要輕率出擊!

    曹錚“呵呵”一聲,斜眸問他:“那你信么?信官家的圣旨?”

    高云桐遲緩地搖搖頭。

    曹錚道:“當然,我知道官家如今對我很猜忌,我理應乖乖聽他的吩咐行事用兵。但是軍機稍縱即逝,我聽他瞎指揮,已經錯過了不少機會,F在好容易有個取得大勝的機會在面前,我還聽他的?‘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隨便他事后說我什么,今日這道金字牌我就是要當沒看見了!”

    勝利在望,猜忌在心,曹錚一反常態,那些謹小慎微和憂讒畏譏都隨著他從京里得來的消息而被他拋諸腦后了。

    他把金字牌和附書的圣旨一道壓在自己的書案鎮尺下,出門對送信的遞鋪兵說:“圣旨臣已經收下了,多謝陛下提醒,臣一定小心從事,打好活捉溫凌的這一仗,為我們大梁長長臉!”

    遞鋪兵哪曉得圣旨寫什么!

    圣旨在曹錚的桌案上壓著,除了他和高云桐,軍營里沒有人知道。

    他也打算好了,漂漂亮亮打一場勝仗,一洗自己之前被造謠說的“不敢出征”“玩兵養寇”的指責。只要贏了,自然可以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就是皇帝也不能不顧及復興名將的名望。

    兵貴神速,曹錚從他自己的渠道得到了溫凌的最新消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準備給溫凌包個餃子。

    天武軍連日奔波,連靺鞨人的影子都沒摸到一個,禁軍本來就自負,不屑于被地方上指揮。高云桐是皇帝指派過來的將軍,不能不忍氣吞聲聽命;但曹錚這個半老頭又是什么東西?一個地方的封疆,對朝廷禁軍指手畫腳的。天武軍內部牢騷極盛,暗流涌動。

    高云桐吩咐了幾個天武軍的都虞侯安排行軍包抄的事宜。

    其中一個忍不住陰陽怪氣問道:“高將軍,如今太子也不監軍了,咱們就和沒頭蒼蠅似的跑到東跑到西。太子到底怎么了?”

    高云桐說:“太子怎么了,要問陛下的圣諭。而我們今日吩咐,亦是按陛下的圣諭來,你是打算不遵么?”

    那都虞侯問:“請問,陛下的圣諭在哪里?我可否看一看?”

    高云桐凜然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竟沒有聽懂?莫不成曹將軍的指揮權應當交給閣下?閣下若領軍,我們自然把圣旨給閣下親閱!

    官大一級壓死人,那都虞侯聽得出高云桐說話有骨頭,不是個軟弱可欺的人,只能“呵呵”一陣笑:“高將軍這是要折了卑職的草料了!不過,咱們天武軍服從高將軍管轄,沒聽說服從曹將軍管轄呀?”

    高云桐說:“那么,是要我再寫一道命令手書給閣下?”

    “不用不用!睂γ嬉仓荒苄Φ,“高將軍這么說,我們麾下人只好服從哈。不過”

    他半截子話沒說,銼著牙根一副“等著瞧”的樣貌。

    高云桐抽空的時候,又私下里在大帳見了曹錚,說:“天武軍不服管教,我們這里不能有任何的行差踏錯將軍壓下圣諭,可天武軍的幾位主兒可不是省油的燈,只怕與京里也有往來。”

    曹錚道:“我心意已決,這一仗就是一場豪賭,我愿賭服輸,總之不能看著溫凌在我眼皮子底下逃跑,再到大名府等處重新壯大聲勢,獲得援兵!那我們這段日子的奔波艱辛豈不都白費了?!”

    天武軍的幾個都虞侯雖然牢騷滿滿,但是在拔營奔襲的時候還都肯聽命,唯獨到了衛輝府郊外三十里,遠遠可以看見靺鞨在郭內的一片片營地,而曹錚開始安排扎寨布陣的時候,他們突然又開始鬧意見:“天武軍是禁軍,訓練城防多于訓練攻城;即便是高將軍教的對付鐵浮圖的陣勢,練得也還不很嫻熟,把我們派在最前面打前鋒,是打算拿我們當肉盾呢?”

    又風言風語地:“哼哼,自然并州軍是親生的,舍不得犧牲;連那些泥腳桿子的太行軍都是私蓄,大半藏在磁州,小半跟出來做人家的親兵;我們呢,朝廷的禁軍值什么錢?打死了也是官家捏著鼻子給撫恤,又不用他們操心,更不會為我們傷心!

    高云桐橫他們一眼,話雖不敢再說,那一個個眼神兒還是狂悖的。

    離心離德,莫過于是。

    高云桐冷著聲音說:“既然諸位這么怕打這一仗,我替諸位向曹將軍請求:咱們不用攻伐,就在這里困守好了,不讓諸位犧牲;或者,回程算了!

    這時才支支吾吾說:“咱也不是這個意思……也不需要困守,也不需要回程。但咱們不嫻熟于對抗靺鞨,實話說,也不大愿意為鳳家捐軀,留著這條命孝順爹娘倒不好?”

    高云桐不由皺眉道:“得虧你們還是禁軍!拿武職里最高的俸祿!你們是為鳳家捐軀么?你們是為我們漢人的江山!是為漢人的子民!”

    這大道理壓下來,說話的人也啞口無言,好半日才一個人嘀嘀咕咕:“我沒你境界高……漢人的子民又不隨我姓……”

    這幫子兵油子!怪道朝廷吃了那么多敗仗!

    曹錚知道后,氣得臉鐵青,攥著拳頭說:“這幫縮頭烏龜!只敢在自己人面前耍橫!我恨不得一頓軍棍揍老實了他們!”

    而不待高云桐勸解,又自己嘆口氣排解自己:“誰叫這幫子大爺都是在汴梁拿餉的!我這里還得仰仗汴梁!

    高云桐說:“但是有一點奇怪的地方:他們既不肯攻打靺鞨,搶個首功,又不肯圍守或退兵!

    曹錚說:“他們當然不敢!畢竟我打著官家的旗號呢,他們敢抗旨?”

    “但是……”

    “別多想了!辈苠P道,“我看靺鞨的連營雖多,到底是蠻夷不會守城,盤踞著外郭,按做晚飯時升起的炊煙來計算,外郭應在一萬人左右。我們人手多,趁其不備打一場夜戰,先把外郭的人給他拔除嘍!”

    這時候,正是軍營埋鍋造飯的時候,有經驗的將領會根據地上行灶的多少或者生火炊煙的多少推算人數,制定戰略。

    高云桐登上望樓車,遠遠地望著衛輝府周圍一圈密密麻麻的連營,海東青旗隨風飄揚,炊煙一陣一陣吹上天空,不遠處山林叢密,一片濃綠。

    確實,即便天武軍偷懶畏怯不肯上前,僅靠曹錚的幾萬人,也可以輕松打一場勝仗。

    到了夜晚時,南梁各軍已經穿戴整齊,埋伏在灌木叢中,刀槍劍戟平放在士兵們面前,只有鋒利的刃口會在星光下微微閃光。

    隱隱能聽見靺鞨軍營里傳來的鼓聲和歌聲,登高能看見營帳旁邊有燃燒的篝火。

    曹錚仔細眺望了一遍又一遍,終于篤定下來:“夜深了,靺鞨人不意我們前來,已經睡下了。等我舉令旗,就是鷓鴣聲為號,全隊沖鋒,直接挑翻靺鞨的營帳,殺掉我們的敵人!”

    不多會兒,他令旗一舉,靠近他的親兵學著鷓鴣叫,這聲音開始慢慢往四處傳。

    高云桐卻聽見一點不同的聲音。

    他問:“等等,曹將軍,可曾聽見烏鴉叫?”

    曹錚笑道:“聽見了,大夏天,四處有鳥鳴叫,很正常!

    高云桐第一次與鳳棲相遇的時候,聽到斑鳩鳴叫,而后才推測出這是郭承恩派遣的斥候傳遞的信號。

    烏鴉不是夜行的鳥類,不該在這個時辰發出鳴叫。

    曹錚搖搖手:“你想多了,我們這里鷓鴣叫,驚醒了烏鴉不是正常?”

    第一批并州士兵已經悄悄地弓身,疾步向靺鞨軍營的方向包抄,后面是第二批、第三批……怯懦的天武軍壓陣。

    高云桐看著草叢間、灌木間涌動的人流,跟著一道向前。

    烏鴉的“哇哇”叫聲變高了。

    曹錚安慰面色凝重的高云桐:“烏鴉醒了,就會亂叫,而且也有振翅的聲音。你想想,要是靺鞨用烏鴉叫作為暗號,那么響亮,不是惹人懷疑?撲扇翅膀的聲音他們也學不來?”

    高云桐突然面色一凜:“曹將軍,鳴金!撤兵!”

    “啊?”

    高云桐說:“楚幕有烏,因楚軍以空帳作為掩護;因為帳篷里無人,烏鴉才敢棲息在上面。不錯,這不是人裝出來的信號,但這些鴉群告訴我們,這里在設陷誘進!”

    曹錚愣神的瞬間,第一批并州軍已經到了那座空營,而不遠處突然燃起無數火把,靺鞨人騎著戰馬,發出雷鳴般的聲音沖了過來。

    曹錚反應過來,聲嘶力竭大喊:“鳴金!撤兵!”

    前隊變作后隊,后隊變作前隊,不免慌亂,豕突狼奔一般亂跑。

    高云桐喊:“不要慌!他們搞這么明顯的大陣仗,就是為了嚇唬我們!溫凌要是有足夠的人馬,不會放在衛輝府和我們死磕的!……”

    但他的聲音淹沒在一片喧囂嘈雜中。

    特別是天武軍為主的后隊,明明在最安全的地方,卻是唯恐天下不亂地狂呼亂喊:“不好啦!中靺鞨人的埋伏了!靺鞨人‘擄人如虎,使馬如龍,上山如猿,入水如獺,其勢如泰山,中國如累卵’!”

    亂哄哄一片里,這樣自亂陣腳的聲音反而突出。

    高云桐恨得牙都要咬出血來。

    第 223 章

    天亮時, 曹錚一臉疲憊,四處查看情況。

    樹林間騰起薄薄的霧靄,地上灑落了一些血跡, 受傷的士兵在呻.吟著。

    曹錚在傷兵的營地安撫過一陣, 找到一條溪流,洗了洗手,又撩水搓了兩把臉, 悶悶地不愛說話的樣子。

    高云桐勸慰道:“曹將軍, 雖然中了埋伏,但的確靺鞨主力不在這里, 我們只是被他的虛張聲勢嚇了一把, 那群沖出來的‘鐵浮圖’其實一多半都是穿著黑漆皮甲,夜晚里被火光一照,根本分辨不出來。他們人少,也不敢真正跟我們正面杠,僅就沖散了我們的隊伍,砍殺了一陣就四下散走了。我們損傷不大,暫時犧牲的士兵是十來個。只是自家慌亂, 踩踏還踩死了幾個,而且士氣……有些低落了。”

    曹錚膝腿無力似的,搖搖晃晃要跪倒在地的樣子,被高云桐扶了一把之后, 就勢往地上一坐,穩住了身子,極力平靜地說:“還有百來個受傷的, 基本都是并州軍中的,天武軍龜縮在后, 情況倒還好。”

    他極度愧悔,但為著面子強忍著,只說:“靺鞨居然如此狡猾!如此狡猾!”

    高云桐說:“不過,現在安撫軍心是最要緊的。還請曹將軍打起精神來!

    曹錚也知道這個道理,但是他到底年紀不同了,昨晚熬了一夜,又累又急又氣,現在就有些力不從心,走路都在踉蹌,扶著他的高云桐明顯感覺曹錚的手臂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曹將軍”

    “我曉得!辈苠P苦笑著,“無論如何,我也會盡力撐著!

    說完,深吸了一口氣,穩住情緒,卻穩不住打顫的臂與腿。

    并州軍是他親自帶出來的隊伍,雖然有死傷,但在主帥看望撫慰傷兵的時候,大家還是強打精神說:“將軍放心,咱們還好,還能上場殺他娘的靺鞨蠻夷!”

    走了一圈,心剛剛定下,卻又突然聽到來報:天武軍在鬧意見。不僅嚷嚷得很兇,而且已經披掛甲胄,握著兵器,像要嘩變的模樣。

    高云桐恨恨地嘆了一口氣,跺腳說:“我去說!”

    他雖然名義上是天武軍的領軍將軍,但事實上,朝廷禁軍的這幫大爺并沒有真正把他放在眼里,也不像并州軍那樣對主帥忠誠可靠。

    高云桐雖說在書生里算得上高大強壯的,但和經過選拔、訓練有素的禁軍站在一起,還是有點“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感覺。

    “諸位”他把嗓門提了又提,“這就荒唐了啊!勝負乃兵家常事,何況昨夜靺鞨其實也是空營,并沒有給我們造成實質上的大損失;諸位在后隊,更是毫發無損。我們沖這一沖,弄清了他們的底細,下一步就能有的放矢,再戰再勇了!

    揎臂捋袖的一個個天武軍嚷嚷著,比他聲音還高,而且一群人一起說話,轟得人腦袋都“嗡嗡”的。

    高云桐把手中長刀用力往地上一墩:“到底誰說話?!一個人說!不要一群人說!”

    其中一個一直刺兒頭的都虞侯便虛按雙手,示意大家先靜一靜,但他開口也很厲害:“高將軍,咱們兄弟們今日嘩然,倒不是因為輸了一場,而是因為咱們早就聽說京里的金字牌上,官家的命令是叫曹將軍固守原地,不要輕敵冒進。但曹將軍卻非說官家叫他到衛輝府出擊靺鞨。先前大家心里犯嘀咕,但曹將軍是主帥,誰也不敢說什么,可如今所見卻是曹將軍把朝廷的軍隊往溝里帶!”

    他理直氣壯地四下環顧,好像在找應和他的人:“大家說,這不是故意通敵自肥又是什么?!”

    于是四下里頓時是一片應和聲:

    “對對!就是這樣!”

    “媽的,拿老子們的命開玩笑么?”

    “他嫌不嫌他的緋袍被血染得更紅了?”

    …………

    聲音越來越高,漸漸又浪潮似的,不管不顧似乎要把高云桐淹沒。

    高云桐耳朵雖給他們吵得亂響,心里卻越來越明白過來了。

    他一把揪住那個個子比他還高的都虞侯的領口,冷笑著問:“咦,官家的金字牌是發給閣下的么?閣下怎么如此清楚?!”

    那都虞侯氣焰頓時矮了半截,但猶自硬掙著說:“卑職的消息來處不方便告訴告訴高將軍,但不好意思,卑職還就是知道!”

    仗著四周都是朝向自己的聲勢,即使自己理不直氣不壯,也能靠眾人的嗓門壓制高云桐一頭。

    高云桐只能松開手。

    鳳震果然是個掌控人心的高手。他明白曹錚對他的陽奉陰違,所以故意放出混亂的信息,利用曹錚的逆反心,用激將之法逼其陷入靺鞨的圈套。而天武軍本來就是鳳震親信的禁軍,到河東的目標不是協助曹錚、高云桐抗擊靺鞨侵略,而是要攪亂高、曹二人的軍心,收拾掉對他有威脅的領軍將軍們。

    想到這兒,高云桐忍不住“呵呵”冷笑起來。

    那幾個喋喋不休、揎臂捋袖的人看他這犯了風疾般的模樣,漸漸閉了口,只看著。

    高云桐笑了一會兒,道:“好得很,好得很。那現在,都虞侯的意思是什么呢?帶著天武軍的兄弟們回京去?還是帶著我和曹將軍的人頭回去?”

    都虞侯和旁邊的人面面相覷。

    暫時沒有證據扳倒曹錚,也沒有皇帝密旨,他們除了鬧一鬧之外惡心惡心人之外,亦不敢有直接叛亂主帥的舉動。

    最后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說:“這也不至于,我們還是聽命于高將軍的。”

    甩都甩不掉,就如一貼狗皮膏藥,一直守在高云桐和曹錚身邊,把他們的消息傳遞到汴京,需要的時候更可以如惡狗一般,直接反口就咬。

    高云桐脊骨發寒,覺得那個在汴梁接管了鳳震所贈的禁軍時激動欣喜、以為可以收復山河、以為可以大立功業的自己,簡直就是個傻子 一個跟這些玩弄人心、玩弄政局的老油條談“赤誠報國”的傻子!

    他偏著頭,帶著嘲弄的微笑,直直看著這些人,最后說:“咱們都是大梁人,要是能夠團結一致,便是愚公都能移山!可惜……”

    那些人,聽得懂的,聽不懂的,內心是有些許愧疚的,還是毫無虧欠感的,此刻都是木然的,不過也都不敢直視高云桐梭子一般飛過來的銳利的目光。

    高云桐心里轟然時想到:鳳震在這里與溫凌合謀設下空營,那么溫凌八成是真的往磁州而去了。

    他的主力在這里,又這么多人,還有這么多步兵,奔襲都未必趕得及。

    天武軍眾人看見他們的主帥,笑意凜冽,然面龐失色,一雙眉目愈發被蒼白的皮膚襯得濃黑。他轉身而去,脊背依然挺直,脖頸甚至昂然。

    并沒有人知道,高云桐強撐著回到自己的營帳,看到了一樣傾頹無力的曹錚,他頓然雙眸盈盈,顫著聲說:“曹將軍……我們回磁州吧……”

    “怎么?磁州怎么了?”曹錚從半躺的狀態一下子坐直了,額角覆著的濕手巾一下子掉落到他的懷里。

    不用高云桐回答,曹錚也立刻想明白了:“所以……溫凌偷襲磁州的情況可能是真的?”

    高云桐的愛妻在磁州,他親手帶出來的太行義軍也在磁州。

    他此刻摧心折肝的痛,曹錚剎那感同身受。

    “那就……回去。可是……來得及么?!”

    來得及,來不及,鳳棲那里已經必須得先應對疾馳趕來的溫凌大軍了。

    把太行義軍都放出磁州城,看起來磁州已經多半是老弱婦孺,沒有多少守軍了,但實際上更多的人在磁州之外的群山峻嶺之間,起到了更好的守衛和傳遞信息的作用。

    她展開飛鴿傳來的耿大哥的“書信”,上面拙劣幾個字,更多的則是圈圈畫畫。但她看得懂,合上那粗麻的“書信”,她用高云桐留下的沙盤和棋子細細地擺布起來:

    溫凌的騎兵速度飛快,但騎兵對補給和休整的要求很高,而河東一片早已堅壁清野,城外的百姓均逃入山林,聚嘯寨中,形成可以遙遙呼應的一體,哪個山頭看到鐵騎疾馳而過騰起的煙塵,就立刻用呼嘯聲傳遞信息給各座山寨,于是設下絆馬索、鐵蒺藜,在細流的溪水里拌上草烏水、紅砒水,在靺鞨騎兵倦極入眠的時候一遍又一遍襲擾。

    這些法子,雖然給靺鞨騎兵造成的損失并不大,但是沿途而來,食不果腹,水亦不敢亂飲,晚來睡覺還睡不安生,一個個疲憊不堪。

    所以,鳳棲很快得知,溫凌帶的這支騎兵被攔阻在相州之外后,沒有再能前進下去,然后竟然轉道往西邊的洛陽去了。洛陽靠近黃河,有水岸阻隔,也有山脈阻隔,要從洛陽作為突破口,無論往北到晉,還是往東到河北,都不算容易。

    鳳棲長舒了一口氣,對身邊陪伴的義軍家眷們笑道:“看來,能拖上溫凌好一會兒,估計曹將軍和我郎君那里也會很快得到溫凌偷襲的消息,只要拖住溫凌不馬上兵臨城下,援軍一到,他背腹受敵,也只有跑路一個法子!

    “不過,我家男人是守在飛狐陘和蒲陰陘那里的,”一個婦人道,“他給我遞了家信,說應州忻州那里好像不太平!

    “應州忻州那里怎么了?”鳳棲不由注目過去。

    那婦人搖搖頭:“就鴿子腿上幾句話,具體也不知道,好像是……也有兵往那里趕。”

    鳳棲心里不由一懔。

    應州是北盧的地界,早早就被靺鞨拿下了;忻州也被溫凌打了下來,但是后來因為總不能破并州,忻州被屠之后幾乎沒剩什么男人,小小一塊也沒什么好守的,處于一種放任自處的狀態。唯只那個朝三暮四的郭承恩,活脫脫一個三姓家奴,奪得更北的云州之后就投降了靺鞨,難道是郭承恩又覬覦此刻曹錚不在并州,想要帶著靺鞨人前來偷襲了?

    若是郭承恩帶著幹不思從云州揮師南下,走之前云州到應州,應州到忻州,忻州到并州的一條線路,就可以輕松拿下太行八陘,再借重地勢的優勢,反攻河東河北。

    可惜她這里消息還是慢了點,無法確知。

    鳳棲只能命令城中斥候從滏口陘趕往并州,由留守在并州的副將等再往北打聽消息,并且要隨時做好守城戰斗的準備。

    鳳棲很冷靜,她在沙盤上仔細又籌謀了一會兒,覺得雖然危險四下慢慢進逼,但還不至于立刻就讓她這里陷入萬劫不復,還是可以慢慢調遣,把磁州和并州這兩座城守好的。

    但她唯獨沒有算到,京里她父母的一個錯誤決策,加上伯父的陰險計策,勾結了溫凌給了她當頭一擊。

    沒幾日,一個靺鞨使者拿著“節”,傲慢地出現在磁州城下。

    鳳棲想了想,叫放那個使節進城,一番搜找之后,他身邊只有碩大的一只匣子。

    使節笑著用不嫻熟的漢語說:“不用翻了,我曉得如今磁州城里沒多少男人,多是些娘們掌事,也沒興趣跟娘們會面談事。只是受冀王之命,把東西交給城里的燕國公主鳳棲。”

    這樣連名帶姓加封號的叫法,傳過話來,讓鳳棲心里一“咯噔”。

    她不免有些忐忑起來,想到溫凌的殘忍無情,也未免惴惴。

    死遁已被他看穿,瞞不過去,那么接下來只能看他到底要出什么招數。

    然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鳳棲心想:他又能如何呢?無非是大軍壓境,但只要磁州不被他攻破,他又能飛進來把她抓走?!

    “匣子里是什么?”她問。

    回復她的人有點支支吾吾:“是……是……”

    “是什么?有危險么?”

    “沒有危險,但……有點惡心!

    鳳棲眉一皺:“既然給我,惡心就惡心吧。拿來。”

    匣子打開,一股酸腐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鳳棲用絹子捂住鼻子,定睛一看,里面是一根手指。手指上戴著精致的翠玉戒指,留著修長的指甲。

    那戒指,她瞧著眼熟。

    顫著手拿起一旁沾著血污的帛書,上面是溫凌的親筆:“愛妻鳳棲,別來無恙?令姊鳳枰,欲嫁往晉陽張家,被為夫截獲。卿未合巹,姊何有心出嫁?盼卿復言。為夫思卿如狂。”

    第 224 章

    鳳棲的心戰栗起來。

    未嫁在家時, 母親地位低賤帶來的自卑,加上父親的寵愛,使她成了個孤僻任性的小女孩, 與其他姊妹并不和諧。但經歷了這么多生離死別, 心態又早已不同了,姊妹間雞毛蒜皮的細碎事,如今想起來沒有一件值得計較。反倒是家人間互相扶助的親情, 患難與共的信念, 比以往都要深刻。

    她不覺已經淚流滿襟,擦了擦面頰后, 深吸一口氣說:“好的, 我見那個使節!

    使節傲慢得很,跟著進到城中西營里坊,一路彎彎繞繞到了鳳棲居住的一套民居里,嗤然笑道:“啊?燕國公主住在這個破地方。俊

    往里走,大多是女眷了,不過一個個健壯高大,面色黝黑, 倒不乏威風。

    進入花廳,只見一面屏風擋著,隱隱能看見竹絲屏面后綽約的人影。

    使節笑道:“喲,還拿個東西擋著?連見面的勇氣都沒有么?”

    屏風后傳來凝然的一聲:“把屏風撤了!

    使節見幾個健婦搬走屏風, 不由往后注目,只見一個嬌小而美的女子端坐在正中的圈椅上,青緞袍子, 松綠披帛,緇綾褶裙, 微露出一對鳳頭履,一身衣裙都沒有織繡銷金等裝飾,肅穆簡潔里卻透出一些威嚴。

    而她頭上,亦只是一頂烏紗冠子,寥寥的青金石與碎米珠做圍花,攏著明月般一片青玉鑲在冠中,但不肯用一朵鮮花,孤月出岫般襯著云一般的濃發。

    使節心想:這么清雅絕色,怪道大王思之如狂。

    鳳棲道:“我自然不怕見你,只不過想知道你們家大王曉得你這樣直勾勾地看著燕國公主的真容,會作何想?”

    她微微瞇眼,眼睛狹長,就顯出的凜冽目光來。

    那使節不由就矮了三分,垂頭躬身道:“是冀王特意吩咐,瞧瞧公主如今怎樣了!

    鳳棲道:“公主好得很,不勞他掛念。如今戰場上相見就戰場上相見便了,血呼拉雜地送這些惡心玩意兒來是什么意思啊?”

    似怒不怒,把那匣子連同里面的東西丟在使節面前。

    手指滾落了出來,半凝固的鮮血也蹭在地上。

    使節彎腰把手指撿起來,笑道:“公主啊,這可是令姊的手指,您可愛惜著點!雖然斷肢接不回去了,也可以做個念想。大王說,公主日日看著呢,也對夫主有個惕厲,知道個順從敬服的意思!

    鳳棲不由“咯咯”笑了起來。

    笑一陣后道:“你家冀王是真不知事兒呢,還是裝不知道?我的夫君如今可不是他了。鄙邦雖有些老古板講些‘從一而終’之類的餿話,事實上再醮的女子多得是我和他只是昏德侯硬湊在一起的,冀王看不上我,咱們也不是任何實質上的夫妻,昏德侯被俘,當年的指婚想必也算不上數了。所以呢,我們一拍兩散,各自安好。請他不要滿世界地‘吾妻’‘卿卿’地叫,叫人聽起來還以為堂堂冀王娶不上老婆,只能纏著人家的渾家也未免太恬不知恥了。”

    使節臉色變了變,但也撐得住場面,說:“我家大王說了,人誰無過,王妃只要肯拿磁州獻給大王,出門投降,大王便既往不咎,最多也只蒲鞭示辱,略施教訓,絕不要王妃的命。不然的話”

    “錯了!剛剛還曉得叫‘燕國公主’,怎么突然就昏頭叫什么勞什子‘王妃’?”鳳棲鳳目一睜,打斷了他,“你再滿嘴胡吣,我先給你‘蒲鞭示辱,略施教訓’,免得你不會說話,惹人笑話你無知如孩童。”

    使節笑道:“王妃賜罰,小臣豈敢不接受?不過令姊這幾天哭得凄楚,不僅是丟了根手指疼得厲害,也怕大王再一塊塊剁她的肉給王妃送來 一個女人身上能有多少肉呢?手指只夠剁十天,其他地方剁上一個月就該剁完了吧?”

    鳳棲心里一陣刺痛,又不敢把自己的脆弱露在使節面前,只冷笑道:“你跟溫凌說,這樣子流氓無賴的做派要留千古笑柄的,他還是老老實實打仗,無論輸贏,人家還敬他是條漢子!

    使節笑道:“自然也少不了扎扎實實地打仗,譬如衛輝府那里,好好揍了曹錚和高云桐兩位一頓,不知道他二位命大不大?當然,即使這回命大,下一回也不一定命大,畢竟,大王想要他們死,他們決計活不了。公主若是再醮一次,只怕就更不值錢了前次只能嫁給囚徒出身的男人,下次大概只能在冀王的營伎帳下湊合余生了。”

    鳳棲心臟一跳,卻不敢露怯分毫,只是笑道:“曹將軍是什么人!他要是輸了命,還不被你們滿世界宣揚?大概就以為北地屬于你們了?現在你不過是來咋呼我罷了。你和冀王說吧,我更無畏懼,他要磁州,請自己來取;他要動我的姊姊來威脅我投降獻城,全天下都曉得了他不敢打,只敢做個綁匪!”

    當然不會答應他投降的事,兩個人你來我往耍了一會兒嘴皮子,其實是使節意圖瓦解鳳棲的意志,盡快讓她崩潰,因而言語惡毒,句句攻心。

    鳳棲今日不在打仗,勝似打仗,不在防守,勝似防守,半個時辰的會面結束,她強撐著最后一絲力氣,嬌聲道:“得嘞,說了半天,也沒啥正經有用的話。還是請尊使先去休息吧,城里沒啥大魚大肉的,您也別嫌棄吃得不好!

    打發了他離開。

    等人離開,她一腔子勁力全都泄掉了,頭里一陣劇痛,撐頭垂淚道:“天哪……”

    四下消息不夠通暢,她和磁州幾乎都是浮于戰亂中的孤堡。

    各處太行義軍,只知道傳遞靺鞨軍的消息,還不通文字,寫得勉強能懂,不夠細致;高云桐和曹錚的消息得來更慢,甚至連溫凌所說的那一仗的輸贏都知道得不確切;汴梁那邊來的消息是各地遞鋪飛傳到中央的,本來是最重要也最準確的,現在卻最不可信,她兩眼一抹黑,連爹爹的現狀都不曉得。

    因這股子茫然,硬撐的精氣神兒只要松了,信心就垮了。

    鳳棲不斷告誡自己要穩住,事情就算到了最壞一步,她也要撐下去。

    可是,什么都不知道,比知道事情到了最壞一步還要折磨人。

    第二天,那位靺鞨使節就要求離開了。

    鳳棲不得已,再次強打精神,在臉上敷了粉和胭脂掩蓋一夜輾轉未眠的憔悴,然后請使節再一次到西營坊她的居住處會面。

    使節依舊傲慢,皺著眉一臉不情愿。

    鳳棲問:“怎么,才來一日就要離開?該談的還沒有談完,這就走了?”

    她開玩笑似的說:“莫不成嫌我這里招待不周?”

    使節道:“說實話,吃得是有點差。不過,這也能忍。只是,該談的已經談完了,我還得回去復命,不能久留!

    他頓了頓說:“大王說,我回去了,他曉得了王妃的意思,才能決定要不要繼續剁那位三郡主的肉給您送來;當然,我要被扣在磁州或被害于磁州,規定日子不回去,他也一樣一定會報復回來。”

    昂然斜眸,看著鳳棲的神色。

    鳳棲喉頭一陣咸腥,知道這是溫凌這廝做得出來的刻毒事。

    但此刻虛與委蛇,只能依舊是不在乎的笑意,揮揮手里的帕子似乎嫌這夏季的天氣悶熱:“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他該當曉得,再怎么脅迫,我區區一個女子,也沒有資格替一城的人投降,一城的人也不會聽我的話就投降靺鞨殺降在前,沒有誰再做傻子。所以,這樣的脅迫也沒有用。你既然要走,就把我這番意思帶到!

    這話,算留了個松開的口子,溫凌是談判場上的老手,知道她的底線,知道再脅迫最多也只能虐殺鳳枰而落得罵名,估計也不至于如此粗魯地不顧首尾。

    她只能先松口拖他一拖,再觀望局勢,期待能有所轉圜。

    使節沒有多糾纏,要了鳳棲親筆的回書,依舊裝在匣子里,飛馳出了城。

    溫凌駐守的地方大概離磁州不遠,沒幾天那使節倒又來了,依然捧了個匣子,趾高氣昂的,進城就說:“匣子先送進去,我在客棧洗個澡,洗洗這身泥灰,再見見燕國公主!

    鳳棲捧著匣子,仿佛能聞見里面的血腥味,半日都不敢開匣。

    她眼眶里含著淚,問身邊的幾個女使:“你們已經看過了吧?里面的東西瘆人不瘆人?”

    周邊幾個人面面相覷,好半日才搖搖頭,又點點頭:“瘆人也不算很瘆人,但也有點瘆人!

    這話自相矛盾,鳳棲聽不懂。

    她閉上眼睛、鼓足勇氣打開了匣子,半天才敢睜眼看。

    匣子里的血腥味夾雜著怪異的腥氣味游在鼻端,她睜眼看到一件精致華貴的紅肚兜,上面押金線繡著鴛鴦戲水圖,繡線簇新鮮艷,金線光澤明亮,紅綢也毫無褪色的痕跡,想來是三姊為出嫁準備的新褻衣。

    但仔細看,肚兜上一塊一塊的暗紅色斑跡,另有一些干皺的痕跡,想來那怪異的腥氣味就是由此而來。

    她顫抖著拿起溫凌的文書,看完就忍不住罵了一句“禽獸!”

    他得意洋洋地告訴她:“……令姊貌雖尋常,勝在是謹嚴處子,怯怯滋味頗為動人,為夫此番未忍動刀,而意欲兼收娥皇女英,以成佳話。是以盼卿卿出相州一敘,則令姊得全性命,而為夫亦得解相思苦疾!

    “無恥禽獸!”

    他這次沒有提出要她投降,看似是退了一步,卻污辱了她的姊姊,然后逼她到相州見面。

    她只要推辭,他就總有惡心人的辦法步步緊逼,甚至馬上還可以道德綁架,說她為了自己活命,不顧念親情。

    她身邊的人當然把她的兩難看在眼里,也不敢勸,只能默默地給她倒來暖茶:“娘子,喝點水平平心氣,再難的局面,總有破解的法子。”

    鳳棲哽咽著喝了一口茶,茶香凜冽,苦澀入喉。她緩緩地深呼吸,平靜自己的心情。

    好半日才問:“各處,來了新的消息么?我需要新的消息,來決定自己該怎么做!

    大家不敢怠慢,把匯聚到城里的各種消息一總送到她這里:鴿子腿上解下來的粗麻布條、斥候腿肉里剖出來的帶血蠟丸、北方快馬送過來的晉地軍報,還有幾份不知真偽的、來自汴梁及河南各地的書信。

    鳳棲打疊精神,一份一份仔細閱讀,在字里行間琢磨消息的真偽:

    太行各山寨預警了郭承恩和幹不思大部隊確已從云州壓境而來,前鋒已到達忻州,正在城外打前站;

    并州軍斥候帶來了曹錚、高云桐雖無大礙,但天武軍有嘩變之態的消息;

    汴梁那里的消息則稱曹錚為“國賊”,說他里通朝內藩王、大臣,意圖為舊主復辟,所以不聽圣諭、假傳圣旨,謀反行止已然昭彰。

    “不對!”鳳棲一個人在書室喃喃自語,“溫凌這樣狂,自然是有那位官家的援奧;他們狼狽為奸,要除掉曹錚!還想……”

    那位“藩王”,莫不就是爹爹鳳霈?

    借口“里通邊將”,又可以問鳳霈一個“不甘禪位”“覬覦大寶”的重罪,那就是有死而已了!

    鳳棲臉色已經煞白,不知道怎么會弄到如今的局面了!

    她顫著雙手再翻其他的消息一張張或大或小的紙片、帛片,一不小心就會飄落在地上,上面的墨痕、血跡,紅、黑、白相間,像是地獄之色。

    她一口一口咽著喉頭血腥的咸味,咬緊牙關,逼著自己冷靜、再冷靜。

    終于,在一疊字紙中,翻到了高云桐的親筆他沒敢署名,語詞也是晦澀難解的柏梁詩句,大概是怕其中信息會落入敵手、甚至怕落入天武軍等朝廷人馬的手中。

    “古槎天外倚,兼話武陵溪。

    黍稷有豐期,隨何變星躔。

    春逐晉郊來,君負王佐才。

    宗臣則廟食,深思險難排。

    風催北庭柳,南陽郭門外。

    垂柳夾朱門,平明擊黃昏。

    綠浦歸帆少,緬望京華絕。

    俯谷求才術,不減援琴興。”(1)

    他把消息藏字于五言中間,他自是已然看明白了局勢,并作出了自己的決策:

    “天武有變,晉王則險,北郭夾擊,歸京求援!

    但歸京求援無疑是個大昏招。

    第 225 章

    鳳棲覺得臉頰濕濕癢癢, 伸手一抹果然是滿頰的淚痕。

    但此刻來不及傷心,也來不及焦慮,甚至來不及慌亂, 她凝神望著書室里高云桐留下來的沙盤, 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盤算著局勢和這些人的心理。

    鳳震的弱點是太想要皇位了,而溫凌的弱點就是不甘心。

    鳳震最想弄死的人是曹錚,而溫凌或許更想高云桐快死。

    鳳震與溫凌勾結, 首要對付的是曹錚, 怕他打了勝仗會要求迎回舊主鳳霄,搶奪他的皇位;

    其次要對付的是鳳霈, 怕他憑借之前登基為帝的威信, 又有溫凌岳父的情分,也會借機奪位。

    溫凌與鳳震勾結,首要想立功取勝,在以軍功為重的靺鞨可以更有一席之地;

    其次怕幹不思搶功,須在幹不思南下之前處置掉攔路虎曹錚,盡快與鳳震簽下和議,占據首功;

    再次或許還想一雪奪妻的前恥。

    鳳棲想:溫凌明明一手好棋局, 明明不用與我糾纏,就可以憑借鳳震偷傳出來的消息穩占先機。何必還派使節一趟又一趟跑磁州,拿我姊姊來威脅我?

    想明白了,她就給高云桐也寫了一首藏字詩, 首肯了他回京求援的想法,但給他另出了個險中求勝的主意。

    然而這主意勢必需要犧牲。

    需要他們倆共同犧牲,或許, 還需要更多他們認識、深有感情的人犧牲。

    鳳棲望了望窗外,天空高遠, 白日凌空,熱辣辣的光普照大地。

    她登城巡視時看見,城外郊野一片荒蕪,農人只敢在山坳里種一點點糧食蔬菜,不敢在肥沃的土地上耕種,以防被靺鞨收割,肥了敵人;還有那更遠的山河間,漢人百姓血汗淋漓,在敵國的皮鞭下勞作為奴,沒有尊嚴,沒有溫飽,沒有安全。

    這是時代的苦難,非獨她的,非獨她的親人朋友的。

    高云桐愿意付出的所有犧牲從來都不是愚蠢,而是悲憫,只是庸常之人意識不到這種悲憫的意義。

    她懂。

    現在,她也愿意成為他。

    天武軍的士兵在幾個都虞侯、指揮使的帶領下,敲著飯盆嚷嚷:“這吃的是豬食么?!跟著曹將軍的都是豬么?”

    一片惡意的喧嘩。署辭

    高云桐心里罵著:你們只會吃飯睡覺,還不如豬。

    但不能激怒他們,冷聲說:“我和曹將軍與你們吃的一樣。如今非常時期,各位還是少計較罷!

    天武軍的幾個士兵斜著眼說:“高將軍,咱們弟兄們雖然也不是圖著吃香的喝辣的來打仗的,但是咱們在朝廷里做禁軍的時候,可從來沒有這樣糟糕的待遇。說實話,到河北來,又沒能打幾場勝仗漲漲威風,就天天這樣奔波來、奔波去,被敵人打得屁滾尿流的,不是犯賤欠揍又是什么?”

    頓時一群跟著嚷嚷:“對!憋屈!打得個什么鬼!”

    另幾個甚至小聲說:“別連累得我們也背不遵圣旨的黑鍋!”

    “喂,你說這話,簡直是擾亂軍心了!可是死罪。 辈⒅蒈姷囊粋副將氣憤道。

    幾個都虞侯雖然不作聲,但卻斜眸瞧過來:只要曹錚或高云桐誰忍不住打了殺了天武軍里的人,他們立刻就可以激起士兵嘩變,直接奪取兩個人的軍權。

    但高云桐忍住了,微微笑道:“我先就說,衛輝府糧草不足,各位要不先退守到大名府去?那里糧草充裕。”

    都虞侯慢悠悠道:“大名府糧草是有,刺史也是我朝的遺民,但是城中城外靺鞨人不少,高將軍是想叫我們天武軍去送死么?”

    高云桐笑道:“那我做主,你們回汴京吧!

    “那可不行。又沒打勝仗,回去還以為我們是逃兵呢?傄袀原委才回去。”

    反正就是橫也不好、豎也不好,也不肯走,也不肯聽命,天天擱那兒惡心人。一動就是一副馬上就要嘩變的模樣。

    過了一會兒,曹錚把高云桐叫到自己的大營里,說:“這幫兵油子,就是朝廷貼在我們身上的狗皮膏藥。你和他們計較,實在是自低身份!

    他畢竟也是帶兵的老將了,雖然身子骨不好,但目光仍是老辣:“我想明白了,他們無非要我背上不聽圣諭、打敗仗的黑鍋。我現在不打算理睬他們。天武軍三萬人,我有五萬;天武軍雖挑選嚴格,但訓練未必如我,至少我一打一肯定不輸;而且,并州城里還有些人,也可以呼應;河北各地各城雖不肯聽我的,但估計也不敢隨意對抗我!

    他眼睛里頓時射出利光:“我就他媽做一回亂臣賊子,殺雞儆猴了!他們敢嘩變,我就下令叫并州軍剿滅天武軍!”

    但是,五萬自己人剿滅三萬自己人,自相殘殺的結果勢必慘烈,而且勢必是兩敗俱傷、自毀長城。

    高云桐并沒有更好的辦法,但也無法點頭同意,皺著眉不說話。

    曹錚發泄完怒氣,卻自己又喪氣道:“不過……還不至于如此。他們再說瞎話敗壞我的軍心,我至少要動用軍棍了!

    其實,還是無奈退讓了一步。

    他的退讓并沒有換來天武軍的退讓或者,天武軍的存在就是故意要膈應人的存在。

    當曹錚再次忍無可忍,傳軍棍責打了一個滿口胡吣的禁軍之后,嘩變真的開始了。

    天武軍齊刷刷穿戴了鎧甲,拿著刀兵一副要作戰的模樣,對著同樣嚴陣以待的并州軍喊道:“他娘的姓曹的對靺鞨人軟弱無能,唯獨對我們兇是吧?!”

    “有本事別打自己人啊!”

    “有本事聽圣諭啊!”

    “我看,曹錚老兒就是故意要把我們禁軍剿滅掉,他好帶著并州軍一枝獨大吧!”

    …………

    并州軍氣不過,出來幾個干仗的。

    先還是拳頭腳尖對抗,打急眼了開始動棍棒和皮鞭,再接著事態升級,刀槍亂上,一頓火拼。等幾位將帥趕到現場時,已經打死了五六個,另有幾十個受傷的躺在地上哼哼唧唧。

    兩邊拉開架之后,互不服氣,烏眼斗雞似的還互相死盯著。

    曹錚怒吼道:“打!讓他們往死里打!靺鞨人沒打死幾個,先自相殘殺!自己人互相殺光了直接投降靺鞨,你們就滿意了!”

    “曹將軍”

    天武軍的都虞侯陰陽怪氣道:“不是我們要自相殘殺,您看看如今這軍心,我們也彈壓不住下面的人了!

    曹錚冷冷道:“彈壓不了你們就走!”

    “我們又不受你的指揮!我們服從官家的命令,官家叫我們走,我們才走!

    高云桐已經上書給鳳震,說明了衛輝府這一系列的情況。但與之前連發金字牌瞎指揮不一樣,汴梁那位像死了一樣,一聲不吭,一道諭旨都沒下,一點處置的意思都沒有,仿佛就在等待著他們群龍無首、各自為政。

    他說:“如今是什么局面,各位不知道?你們真正嘩變了,天武軍三萬和并州軍五萬先打一場?輸了固然慘,贏了,呵呵,又如何?”

    他滿腔的悲憤,然而在那幫天武軍大爺們的眼里,悲憤又如何?國家命運又如何?禁軍就是要乖乖聽自家主子的命,先安內,再攘外,不能讓曹錚做大做強,成為足以抗衡中央的軍閥,首肯鳳震這一做法,他們自然忠心聽命于官家。

    高云桐看這幫子人鼻青臉腫,又油鹽不進的模樣,咬牙道:“好,你們只肯聽命官家是吧,我親自入京求官家的圣旨去!”

    “嘉樹!”曹錚威嚴地喝了一聲,然后掃視了一圈兩路人,清了清喉嚨說,“你跟我來,我有話說!

    曹錚在營帳里靜默了一會兒,先把鳳棲給高云桐的家書遞過去:“你妻子來的信,還封著,你自己拆看吧。”

    高云桐看信的時候,他在一旁閉著眼睛,手輕輕地拍著大腿,等高云桐看完了信,才問:“怎么說?斥候的消息說溫凌駐扎到了相州,而之前輕騎在洛陽對岸捉住了晉王預備出嫁的三女?消息確切不確切?”

    高云桐沉沉地點點頭。

    “捉晉王的三女沒有其他作用,想必是用來威脅磁州的吧?”

    高云桐又沉沉地點點頭。

    “你妻子的意見是?”

    高云桐說:“她當然沒有資格替磁州投降,但也急亂攻心,有親往相州解救姊姊的想法。也想讓我呼應她!

    “怎么呼應?”曹錚目光灼灼看向他,見他猶豫,不由苦笑道,“你不說,我也明白。連晉王嫁女這樣的事溫凌都能打聽得一清二楚,如今官家已經不是大梁的官家了,就是個國賊!只可惜他姓鳳!”

    “前頭官家昏庸,但好歹還有三分為國的正氣。”高云桐搖頭,“如今這位,簡直匪夷所思!”

    曹錚“呵呵”笑道:“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你讀書讀傻了,以為一個個都是明君賢臣么?為君的,想的是自己的位置,即便出賣國土,只要坐穩御座就是劃算買賣;為臣的,文官貪財,武將怕死,各自有各自的小算盤。但是,朝中也有你我這樣的人,也不是個個都昏君佞臣!

    “但是,”他接著說,“我想明白了,如今官家是非叫我死不可。若是治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也不惜這條命。可如今亂世,這朝廷沒有你我這樣的人撐著,馬上半壁江山就歸靺鞨了。靺鞨之前直取汴梁,來得太容易,還不懂得如何治理,所以還捉了人、退了兵,但這次再戰,就是抱著滅我們的國的心思來的,河東河北的百姓過的是什么日子!你愿意以后這片國土都是這一般的辛酸么?”

    高云桐搖搖頭。

    曹錚說:“我猜呵,你妻子希望你的呼應是反抗鳳震。她去溫凌營中拖延,你往汴梁策反,最好能夠救得晉王,讓晉王重新登基!

    但他搖搖頭:“這點很難,我估計你做不到晉王一定是鳳震最忌憚的人,一定是嚴密關押的,而且在汴梁里晉王也不會有任何軍權和人脈,除非鳳震父子均暴卒,否則就沒有這樣的機會。”

    高云桐嘆口氣,終于說:“曹將軍猜得準。我也覺得,她自投羅網絕對是昏招,而我本意是想去汴梁再次嘗試說服宋相公宋相公雖然迂腐得厲害,但是為國忠忱之心沒的說。他愿意振臂一呼,國中還是有很多人愿意呼應,那么,至少能破除曹將軍您所受流言蜚語,能讓更多人支持您在河東和靺鞨作戰!

    曹錚苦笑著搖搖頭:“你太天真!宋綱所受忌憚絕不會少于晉王,只是做得不顯山露水而已!

    “可除此之外就別無他法!”高云桐抗聲說,眼圈都有些急紅了,“拙荊如今也是憂心如焚,溫凌殘暴,已經對晉王家三郡主做下不可饒恕之事,還不知會不會變本加厲。她明知姊姊在受苦,又焉能一忍再忍?!”

    曹錚說:“有辦法!”

    “哦?”

    曹錚凝望著他,說:“這法子九死一生,可能犧牲了若干人,包括你或你的妻子,也未必能夠成功。但是,比你擅闖汴梁,自投羅網來的機會要大!”

    高云桐問:“什么法子?哪怕九死一生,只要有勝利的余地,我就愿意一試!”

    曹錚說:“我之前就得到過消息,溫凌以為燕國公主死于春汛中,一度消沉之至,直到何娉娉送至后才排解,所以她極得盛寵!

    他猶豫了一下,跳過了一段關鍵環節,又說:“所以,可以賭他對燕國公主有相思之意!

    他看著高云桐虬結的眉頭,眸中的光焰如烈火一般,不需說話都能感覺到強烈的憤怒。

    曹錚喉頭干澀,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但還是凝然直視高云桐,緩緩說:“所以,如果你妻子愿意去相州,她,或有一線生機,大梁,或許也能因之有一線生機。”

    高云桐直接說:“我不同意!絕不同意!”

    第 226 章

    在鳳棲心中, “夫唱婦隨”“夫義婦聽”這種傳統的夫妻間的道德,聽聽就行了,不必真照做, 即便是賢德著稱的周蓼, 也不肯聽鳳霈的糊涂話呢。

    所以,高云桐同意不同意她的主張,她并不在乎。

    但是她若去見溫凌, 還要借機救回姊姊, 甚至能夠在這場新一輪的戰亂中打開一個取勝的缺口,必須要有人呼應才行。

    她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備, 除了給高云桐發出了信箋, 也給曹錚寫了一封,希望他能說服高云桐支持自己他不同意,她也會去做,他也管不到她,只是風險會更大,取勝的希望會更小。

    高云桐當然氣得要命。她要是在他身邊,他大概也會變成那種不肯對頑妻和顏悅色的男人, 吼她一頓讓她放棄這些奇思妙想,甚至按腿上打服了再說。

    只可惜鞭長莫及,也趕不回去,只能眼睜睜看她任性妄為。

    他在自己的營帳里關了自己一晚上不肯見任何人, 飯也沒吃,水都沒喝一口,自然也是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天曹錚也很擔心, 大早到高云桐營帳前,敲了敲門框, 試探著喊了一聲:“嘉樹,醒了沒?”

    門簾“嘩啦”揭開了,高云桐已經披掛了札甲,手里握著弓,板著臉鉆出來,一句話不說,定定地站著。

    他一臉憔悴、憤怒,還有一對碩大的青黑眼圈。

    曹錚咽了咽唾沫,從另一個角度關心他:“呃,聽說你昨晚沒吃飯?你到底是帶兵當將軍的人,難道不知道‘人是鐵,飯’”

    說了半截,高云桐把帳門一拂,沒理他,徑自走到士兵們團聚圍坐吃早餐的行灶旁,自己給自己盛了一大碗稀野菜粥,埋頭“呼嚕呼!背云饋。

    曹錚既尷尬又好笑,靜靜地看他耍脾氣。等他一言不發喝了兩大碗粥了,才踱步過去,拿出老上級的威嚴說:“吃完,到我帷帳里去,有話對你說!

    轉身走了。

    他在帷帳里沒有等很久,高云桐還是來了。

    曹錚淡然問了一句“來了啊?”悄然抬眸看了他一眼,他還是剛剛那副氣鼓鼓的模樣,手里死死地捏著弓卻沒有帶箭囊,只是手里捏著一件東西好轉移怒氣的。

    他于是越發淡然,又問:“吃飽了吧?”

    高云桐點點頭,聽見曹錚一聲“坐”,也就坐下來,胸膛一起一伏,但一句話不說。

    曹錚喝了一口茶,說:“溫凌被阻絕在磁州之外,但是拿下了相州,劍指之處,仍是晉地。且孟津渡也在他手中,才能于晉王三郡主從洛陽渡河去晉地時劫到人。你不要光想著憤怒,想想這里的關聯。”

    高云桐這才開口:“我早想過了。溫凌若無內應,是不可能算準這些消息的。連人家出嫁的女兒都要綁,真是下作到一定程度了!”

    “還有,他始終不渡河到洛陽,應該是與鳳震有協議。但放開晉地門戶,只差一個磁州。而若晉地守不住,接下來靺鞨只要費點力氣過潼關,再由漢中南下,中原處于合圍之后,朝廷除卻南渡靠江淮自保之外,已經別無辦法古來南渡而只能困守半壁江山的例子也不少了!

    鳳震貪圖一時的權位,而溫凌也假裝不犯黃河以南,其實是有更大的野心。

    高云桐恨這位“官家”到極處,已經直呼其名了。

    曹錚點點頭:“不錯。急功近利、目光短淺,賣國求榮。晉地是山河表里,死也要守住。這個重任只能交給你了!

    他很平淡地打開帷幄內牢牢鎖著的柜門,拿出并州堪輿圖、并州軍虎符,以及并州節度使的官印,朝高云桐的方向推了過去。

    高云桐瞪大了眼睛,分毫不動。

    隨即,見曹錚打開匣子,愛惜地撫了撫那枚官印,低聲說:“人都說我只忠于‘北狩’的那位官家不錯,我們自小是奶兄弟,一起長大,他登基后步步拔擢我,我也對他忠心不二。他把并州這樣的山河要塞交給我,我也不負期望,幫他守好了這片地方。但是,他年紀大了,卻犯糊涂了,聽任章誼那幫子奸臣的話,我也是個懦弱,沒有敢犯言上諫,生怕他不高興,壞了我們一輩子的君臣情分;也是因為再沒想到,他的好大喜功和不明事理會害了他自己和咱們的大梁!

    曹錚說得平靜,語氣毫無波瀾似的,但熱淚隨著他沖淡的笑意卻不聽使喚地滾滾而下。

    “從這個角度說,我確實是大梁的罪人,死有余辜!

    “曹將軍……”

    “嘉樹,”曹錚扭頭道,“這是我內心佩服你的地方。做第一個敢說真話的人,付出的代價叫人心驚,但也成就了你!

    他把官印匣子蓋兒合好,很鄭重地捧起來,朝著高云桐的方向遞了遞:“你過來!

    高云桐起身長揖:“卑職不敢,這枚節度使印,是朝廷的名器,還是請將軍自己收著!

    “糊涂。”曹錚柔聲批評他,“你看你,都做了將軍,還是一動就一股酸文人氣息。朝廷如今是誰的朝廷?名器又是誰的名器?并州軍到底肯聽誰的?朝廷么?”

    “可我,骨子里還是個儒生!

    “儒生好啊,心里懷的是天下。但是書生掌兵,要不得迂腐和仁慈!辈苠P仰頭似乎看了看帷帳的穹頂,臉頰上淚痕交錯卻沒有再落淚,再低頭時表情越發凝重,“嘉樹,我在汴梁還有幾個親信,所以,燕國公主想要有人在汴梁內應,我最合適去,你不要去。你帶著并州軍和太行軍,好好守我們的江山,與溫凌斡旋。”

    高云桐詫異抬頭。

    鳳棲信中希望他能悄悄到汴梁去,有三條計策,要一一落實,極度機密,不能假手他人。

    其中一條是希望能悄悄救出晉王鳳霈,至少也要保證晉王的命在,扳倒鳳震之后需要有人登基皇位來統領戰斗。

    這是犯了皇帝鳳震大忌的,很有可能讓他狗急跳墻,不顧清議,連高云桐一起殺了滅口。

    曹錚說:“而且,我也不打算悄悄去汴梁,我帶天武軍去堵截相州,拿下孟津渡,這還需要你放權給我!

    “可是這幫天武軍……”

    “我沒有打算成功!辈苠P說,“你請旨讓我帶天武軍,鳳震會覺得是扳倒我的好機會,一定會答應的。鳳震是先帝所評價的‘陰險毫無底線’,但對付陰險之人,最好的法子就是引他入彀!

    高云桐詫異了一會兒之后猛然明白過來:曹錚這是要賭上性命造反了!

    “曹……曹將軍!”他不由就有點結巴起來,又不知道怎么勸。

    曹錚笑著:“‘書生造反,十年不成!显捳f得沒錯,你渾家讓你進京,這點可真看得不準!

    然而毫無嘲笑他們倆的意思,反而意諄諄:“這種事,還得我來。成了,奉你老丈人上位;不成,也摘開你,橫豎橫都讓你們全心全意對付靺鞨。我老了,打仗是不如你們這壯力的一輩了。但與老狐貍們斗心機,你們還要學著點!

    鳳棲得到了消息:曹錚率領天武軍前往相州,看起來似乎是要為磁州解圍了。

    而皇帝當然首肯,明發上諭,把曹錚此行捧得極高估計接下來就要狠狠地把曹錚摔到泥淖里,除掉他鳳震的心腹大患了。

    有天武軍這幫不服管教的兵油子掣肘,曹錚想打贏消息渠道暢通的溫凌,當然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也因為鳳震不想曹錚直接殉國而得到一個讓人敬仰的名聲,所以天武軍雖然不斷敗北,但主力和曹錚本人都未曾受損。

    溫凌打這樣不痛快的仗自然也打得很憋屈,加之心里有另一層事,本來已經只差一步,現在又被拖延了,滿心只覺得煩躁。

    曹錚在與溫凌慢慢纏斗的過程中,已經摸清了靺鞨軍在河東的分布情況,親筆用隱語將戰局情況告知高云桐和鳳棲,讓他們作掎角之勢布局。

    現在,天武軍兵力越來越弱,士氣越來越低下,曹錚靜候著朝廷的發旨。

    天武軍那幾個都虞侯現在逃無可逃,被迫隨著曹錚輾轉作戰,脾氣也遠沒有原來那么壞了。扎營時來探聽消息:“曹將軍,現在近乎于給靺鞨圍著打,這什么時候才是了局?兄弟們……已經死了不少了!

    曹錚淡然端坐道:“都虞侯以為打仗是什么?每個人不都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

    “可是……可是……”那人嚅囁了半天才低聲說,“天武軍是朝廷禁軍主力,這么犧牲下去,難道不是可惜?該向官家請旨撤退,還是請旨撤退吧?”

    曹錚看向他說:“可惜?我豈不知道可惜!”

    他把官家的密旨“啪”地一聲丟在那幾個都虞侯面前,冷冷道:“圍困衛輝府的時候命我不出兵,溫凌潛逃時命我出兵打空營,如今我們被圍困,一再叫我不許撤退。我這把老骨頭死了也沒什么,諸位呢,大概也該有做奠品的覺悟了吧?”

    都虞侯們面面相覷,不說話。

    在皇帝的棋局里,他們都是犧牲品,敗局已定不讓退,無非就是要往曹錚身上栽更大的罪名。

    他們咽著唾沫,事情到了自己身上,才曉得為難與痛苦,也才理解曹錚一向不肯乖乖遵旨的原委。

    曹錚用指尖用力叩擊這那一道道擺在桌面上的上諭,冷冷笑著說:“之前冀王的大軍已經與我方膠著,如果河北各節度使、各刺史得陛下之命,齊心而戰,說不定功及垂成。如今一切戰功廢于一旦,所有兵力一朝全休!亂命之下,社稷江山何以中興?、佟

    他一邊笑,一邊淚下:“我死不要緊,河東河南百姓、義軍已經付出了多少犧牲,而一旦磁州被破,并州被破,屠城清算,報復立至。說實話,諸君這幾條命又算得了什么?!”

    曹錚終于一拍書案,勃然而起,而怒色帶笑,滿眼嘲諷。

    那些面面相覷的天武軍都虞侯們,終于垂下頭顱,和他一道暗暗垂淚。

    曹錚不斷的敗局傳到汴梁,整個河南地區的恐懼靺鞨的心態又漸漸上浮,原本認為靺鞨被拒于黃河之外,河南是安全的,現在朝廷最精銳的軍隊尚且打不過了,是不是汴梁被破的恥辱又要再重演一次?這次是不是會更加慘烈?

    當章誼作為靺鞨派去汴梁議和的使臣時,鳳震這次毫無剛骨,開門笑臉相迎。

    城中百姓犯著嘀咕,但并沒有太大的意見畢竟議和、割地、賠錢,雖然意味著要勒緊褲帶過日子,但總歸比之前全城被洗劫殺戮要來得好任何事,要到自己面前才開始真的算計,不然無非是說幾句高高在上的大話套話,表一表自己崇高的道德態度而已。

    而鳳震也終于下詔,讓曹錚帶著天武軍班師,并且到京覲見。

    遠在河東河北的鳳棲與高云桐,雖遙遙相望,但都知曉了一概情況,沉心靜氣,等待曹錚的犧牲與破局之時。

    第 227 章

    曹錚在皇帝連續金牌的催促下, 終于領著手下的三萬天武軍過黃河,回到了汴梁。

    回來之前,京中怕他有變數, 一直是客客氣氣地催促, 甚至在京郊準備好了“犒勞”的大宴,表達朝廷對曹錚的“殊禮”既是給曹錚看的,也是給天下百姓看的。

    曹錚并不戳破, 昂然在郊勞的酒宴上痛飲三杯, 然后對著穿著諸王品級襕衫罩袍的太子鳳杭笑道:“太子別來無恙?之前聽說太子受責,而人皆說怪我苛刻。今日臣理應向太子敬一杯以表歉意呢!”

    鳳杭心里把曹錚恨了個半死, 但他在“城府深沉”這點上頗有乃父之風, 臉上絲毫不露,笑融融舉杯道:“將軍哪里聽得那些人渾說!孤受父親責罰,原是因為家事,是做父親的管教兒子罷了。”

    也要面子,不大肯當著眾人的面談自己的過失。

    兩個人攜手并肩,進入精致的帷帳中坐下,好酒滿杯, 肉食豐富,一會兒教坊司里的美人兒便來獻歌獻舞,一片歡聲。

    太子側身問道:“這酒可好?”

    “多謝官家和太子,好得很!”

    “肉呢?”

    曹錚笑道:“當然也好得很!

    太子笑道:“河東河北如今陷于兵燹, 確實沒有這樣的好酒好肉了!

    兩個人尬笑一陣,聽了一會兒曲子,太子又閑閑道:“這次將軍帶回來的是天武軍, 這支朝廷勁旅竟然也不敵靺鞨。靺鞨實力實在可怖啊。那么將軍麾下的并州軍呢?”

    曹錚就知道他拐彎抹角就想知道這個。

    朝廷忌憚他,主要就是忌憚他手下忠心不二的并州軍, 如果沒有妥實的法子搞定他,并州軍一旦嘩變也會令朝廷頭疼。

    曹錚道:“唉,連天武軍都戰不過靺鞨,并州軍不過是朝廷廂軍,更是不濟。只不過他們守土有責,尤其不能丟掉晉地,所以我還是命他們徐徐退守!

    太子道:“那么,現在誰在掌管并州軍?”

    曹錚道:“是臣麾下幾個都虞侯!

    “并州監軍還在?”

    “嗯!辈苠P道,“朝廷委派的監軍,就是官家的恩典與法紀,當然要奉于并州!

    他努努嘴,指了指隨著他一道被親兵捧進來的節度使印信匣子:“臣的節度使印信、虎符,與監軍印信共同咨文調動并州廂軍。”

    太子瞥了那匣子一眼,打開的盒蓋中露出一點金色印紐。

    他點點頭說:“將軍一路辛苦!等進京之后,先暫歇幾日。官家這兩日中了熱風寒,在福寧殿調養,所以命孤來迎候將軍!

    曹錚連道“不敢”,心里想:大概是要和章誼談和議的事,須先要穩住我,再下狠手對付。但之于我,這是很要緊的幾天,亦是天賜之機。

    口上還是一副捶胸頓足的惋惜樣貌:“唉呀,官家還好吧?臣還想和官家當面謝罪的。”

    “陛下調養幾天應該就沒事了,不過年紀大了,不敢疏忽。至于勝負,乃兵家常事!兵P杭笑道,“將軍忠義天下皆知,何罪之有?”

    郊勞之后,曹錚進京城城門,一路御道上還安排了不少迎接的百姓,香案擺著,面孔都是不耐煩的,大概也是被抓出來做戲的。

    曹錚卻不能放過這樣的機會,一路騎馬,對著御道兩邊的百姓連連拱手,大聲道:“靺鞨在河東,已成頹勢,如今專會拉漢人做馬前卒,盤剝苛酷,不得民心!臣曹錚受天恩深重,誓將精忠報國,有死而已!太子也說‘勝負乃兵家常事’,臣曹錚覺得,我大梁有朝廷支持北伐,有覺醒過來的黎民與官軍,我們取得最后的勝利才是正理!臣曹錚自將整理出平戎策,不出五年,定能把靺鞨趕出我大梁的土地之外!”

    汴梁百姓將信將疑地聽著,有人還嘀咕著:“不是說要議和么?”

    鳳杭卻有些慌,從太子的金根車里探出頭來,強笑道:“將軍大義,汴梁民眾都曉得!將軍也累了,要不下馬隨孤乘車?”

    曹錚看了他一眼,笑道:“臣不累,謝太子。”

    繼續昂然騎在馬上,向路兩邊萬眾拱手,并看著久違的汴梁:它經歷戰火之后剛剛復蘇,但沿街店墻上,仍留著刀兵痕跡和火灼痕跡。

    他的心里陣陣刺痛,咬著后槽牙努力露出自信的微笑。

    他居住的公館遠離章誼所住的地方,安排了男男女女好多伺候的人。

    曹錚也裝聾作啞,假裝不知道朝廷議和的事。

    但出門時,便見四周投來目光的人都閃開眼神,他心里便也了然局面了。

    皇帝推病不見,他無聊時便召來教坊司官伎,每日醇酒婦人,盡情享樂,真有他舊主鳳霄的遺風。

    曹錚知道,皇帝正在秘密推進和靺鞨的議和,一旦議定得差不多了,將會找個時機昭告天下,而他,也在等這樣的時機。

    沒幾日,說是官家病愈,但身子虛弱,還不急著接見外臣。

    倒是一紙圣諭到了曹錚所住的公館,傳旨的內臣喜笑顏開,先作揖,擠眉弄眼道了“恭喜”,然后才展開圣旨,當著眾人的面宣讀。

    原來把樞密副使的要職給了曹錚。

    樞密使是中央最高軍事長官,但通常給的是文臣,即便是有個別武將得到這個職位,也是要卸下武職,收回兵權的。輸雌

    名義上,宋綱仍是樞密院正使,現在曹錚成為了副使兩個人關系素來一般,宋綱尤其是戇直的臭脾氣,很難與人和諧共事,只怕接下來曹錚日子會很不好過。

    但曹錚并不多言,叩謝了圣恩,交出了裝著并州節度使大印的匣子,再次請求面圣。

    而那傳旨的宦官依然替鳳震拒絕了,只說官家身子沒有好利索,等過幾日再說。

    曹錚面朝宮闕的方向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換穿了文臣的絳袍,然后說:“那么,臣先到部院里看一看吧。”

    他既然得了這個職位,朝廷當然不能不答應他這個要求反正樞密院早就被皇帝架空了,宋綱身體不好,只能在重要事情上發表發表參贊的意見,曹錚很快要被清算,更不會放權給他。

    部院里當然沒有一件要緊的事要緊的事,大臣們均說“要等官家的意思”。

    曹錚兜轉了一圈,沒見到宋綱,故意問:“咦,宋相公呢?”

    大家道:“宋相公有些小中風,日常行走、說話都不方便,也不能遇風邪,日常不出門。重大的事情會到他府上匯報。”

    “。 辈苠P點點頭,“我是副職,不能不先見見上司,既然宋相公是身子骨不便利,只能我跑一跑了!

    “其實也不用。宋相公不怎么肯見人。”

    曹錚道:“他見不見是他的事,我總不能不盡到禮數!

    然而,果然在宋府門口吃了閉門羹。門口執兵器替大臣看守門戶的是廂軍的打扮,笑道:“曹相公回去吧,宋相公這段日子越發虛弱了,火氣還大,誰都不見,天天但知道在屋子里飲泣,穿件白衣喊著要去見先帝謝罪。您呀,也別招惹他了,逮著誰罵誰呢!”

    曹錚有些失望,但曉得在大臣家門口布置士兵,這不是一般的常理,無非是打著“保護”的旗號進行監視。

    他在門口踟躕轉了兩圈,最后只能把名帖再次交給門房:“宋相公雖然退回了曹某的名帖,但曹某還是期待能得相公一顧,要不哪天相公身體好些,麻煩哪位傳個話給我,我再跑一趟!

    曹錚的轎子剛剛走到半路,就有個人氣喘吁吁從身后趕過來:“曹相公的行駕么?”

    曹錚跺跺腳,轎子停下來,他探出頭說:“不錯,你找我?”

    那人喘著氣笑道:“鄙上說,心已如灰,從此君子遠庖廚,再不參與朝政了。請曹相公把名帖收好,不用再來了。”

    原來是宋綱的家丁。

    曹錚愈發失望,勉強笑道:“宋相公是樞密院正使,馬上朝中格局變化,肯定有需要他拿主張的地方,曹某是宋相公的下屬,怎么可能不見他呢?”

    那人毫不猶豫說:“我家主人身子骨已經這樣了,夫人說,已經和官家請求休致請辭了三回,如今廢人一般,官家再留著主人也沒什么意思。估計很快就要回秣陵老家養病了!

    又把那名帖遞了遞,說:“夫人還說,來往文字多有不便,既然不談朝政,君子遠庖廚了,再進庖廚又有什么意思呢?”那雙小眼睛一閃一閃的,咬字卻多有油滑,把名帖塞回曹錚的手里,又一溜煙兒地跑了。

    曹錚看了看硬塞在手里的名帖他在里面還隱晦寫了求見宋綱談朝廷和議事件的意思,但宋綱果然是心如死灰,再不問朝政了么?

    他打開名帖,里面他寫的那幾句被濃墨大涂大抹,顯出涂抹者極度的氣憤。

    他嘆口氣,把名帖丟在轎子座椅一邊,怔怔地看著窗外,想著鳳棲所說的一事怎么實現,如果宋綱不配合,這件事難上加難。

    轎子顛簸著,他腦子里一團亂麻。不知怎么的,宋府那跑腿小廝的話不斷在他腦海中盤旋。那小廝反復在講“君子遠庖廚”,一個說著大白話的跑腿奴才,卻會說這樣一句出自《孟子》的文縐縐的詞兒,而且說幾遍,眼睛還閃啊閃的,似乎再暗示著什么。

    曹錚猛地拿起丟在一邊的名帖,仔細再看被涂抹掉的文字生宣的特性,落一筆有一筆的墨痕,涂掉的地方仔細看,會看出先寫了幾個字,再被濃墨涂去:

    “二更后門”。

    后門一般是家中庖廚之地所在,進門的菜蔬米面,出門的廚余垃圾,小廝使女進出也從這里,亂糟糟、臟兮兮的,來往人員又亂,一般檢查也會松懈,何況鳳震畢竟也不好明著把宋綱家圍滿了暗探。

    曹錚露出了一點微笑。

    晚上二更,他邀了好些熟悉的教坊司女,人都聽到曹公館里舞樂聲聲,歡歌雷動。

    而曹錚換了青衣小帽,一副老家丁的打扮,悄然跟著教坊娘子的車馬離開了,而后轉到了宋府后門。

    二更初鼓,他抹著額角的汗,在宋府后門翹首。

    稍傾便見先來的那個小廝也出了門,裝作倒雜物的模樣叫嚷著:“咦,現找的那個來收拾草灰的人呢?”

    曹錚站出來說:“小人在呢!

    小廝露出點調皮的笑容,大大咧咧說:“好嘞,那跟我來吧。”

    把青衣小帽的曹錚引進了屋內。

    在人少的地方,還低聲夸他:“相公可真聰明!”

    曹錚不習慣地扽了扽短打的衣擺,苦笑道:“不聰明也不行啊!

    他們一路往宋綱的正屋走,到了正頭院子,按著大家族的規矩,小廝就不能進了,他躬身道:“夫人說,她一把年紀了,不忌諱這些禮數了,里頭都是自家人,也請曹將軍放心!

    曹錚點點頭,剛要伸手敲院門,院門就“吱呀”打開了,幾個樸素打扮的大丫鬟對他躬身道:“里面請!

    院子里就聞到濃烈的藥味,進了屋子,只覺簡陋得雪洞一般,正寢的床邊,宋綱的夫人正在給他喂藥,見曹錚到了,便說:“相公,曹將軍總算來了!

    宋綱靠著引枕,此刻激動起來一般往起坐直,嘴里“嗚嚕嗚嚕”似乎急著要說話,口水卻滴滴答答往下流淌。

    宋夫人埋怨道:“急什么!曹將軍陪你說一晚上都不要緊。”替他擦了涎水,又道:“事緩則圓!”

    曹錚前幾十年與宋綱見面不多,此刻卻必得促膝而坐密談了。

    他凝視著面前這個須發皆白的老人,見他面上斑斑點點,臉色紅得不正常,嘴角被口水漚爛了似的,眼睛里是渾濁的光。此刻,老人已經潸然淚下,口齒不清地說:“曹……將軍!我上當了啊!”

    曹錚握住這位忠貞老相國的枯瘦雙手,不由也是淚下:“宋相公!我來汴梁闖一闖,因為我曉得,朝廷不能議和。 

    第 228 章

    宋綱說:“當然不能議和!當年, 就是他說絕不議和,我覺得這是個有擔當的藩王,覺得天下與其交給溫凌的岳丈, 不如交給他。那時候我為他出力多少, 背著多少罵名,都忍恥前行,哪怕要我的命, 我也愿意!

    他哭得涕泗橫流, 本來就口齒不清,現在越發含混著不知道在說什么。

    曹錚其實只能聽個大概, 卻見他捶胸頓足、拍打被褥的傷心模樣, 要緊撫慰道:“宋相公,宋相公,當年吳王深城府,不僅騙過了您,甚至騙過了天下人。如今只能向前看,追悔亦無用!

    宋綱在妻子的應和撫慰中,終于慢慢平靜了下來。

    他并非愚蠢, 只是素來戇直的人不大理會陰柔奸惡的種種,容易以己度人。

    他努力地點點頭:“是……老夫本來已經心如死灰,但曹將軍入京,又覺得有了些希望。聽說章誼已經進入了汴梁, 拿著的是靺鞨的國書,這次如要議和,只怕割地賠款還要勝于上次。無論如何不能讓和談成功!

    曹錚道:“如今這位陛下, 實則是仰仗靺鞨冀王的呼應登臨王座的。他要投桃報李,勢必促成和談。除非和談內容讓他也無法接受。”

    宋綱便想著這一條:“可惜我們看不到和談的內容, 不知可否能從溫凌那邊下手?讓他與官家決裂?”

    曹錚搖搖頭:“現在是做不到,再說,與虎謀皮,也叫人心驚。”

    “那可怎么好呢?”

    曹錚默然了一會兒,說:“唯有換主。”

    宋綱,連著一旁他的夫人,都倒抽了一口氣。

    對于臣子而言,這就是謀逆,十惡不赦、株連九族。

    但曹錚已經無所畏懼:“釜底抽薪,這是最容易做到的辦法。不然,以如今這位的德行,有把柄受制于靺鞨,除了乖乖聽話別無他法靺鞨的議和要超出他能忍受的范疇,不是我說,除非靺鞨讓他皇帝做不成,或者要殺他獨子,否則即使把國界線劃到長江,他也會咬咬牙答應下來,畢竟他還是皇帝,還能掌控富庶之地,沒有什么犧牲是大于讓他滾下皇位的!

    宋綱撮牙花子,半日才說:“曹將軍打算自己上位?”

    曹錚慌忙拱手:“我絕不敢!這樣悖逆的事,借曹某十個膽子也不敢!

    “那難道推舉我這個癱在床上的半死老頭子?”宋綱揶揄地笑了,瘦瘦的面頰上咧開大嘴,嘴角不大受控制,露出一口牙。

    曹錚苦笑道:“我想,宋相公也不敢吧!

    宋綱收了笑:“我知道,你想推晉王再次登位。”

    他緩緩說:“晉王和你在晉地相處了二十幾年,你是了解他這個人的:無能,懦弱,但是沒有壞心,也還曉得為國的底線。再者,也是鳳姓,也是坐過御座的人,也是肯與靺鞨一戰的,放到哪里都說得過去。”

    曹錚連連點頭:“不錯!晉王如今也在京中,如果宋相公愿意合作,我可以糾起一些朝中同伴,再以河東的并州軍作威脅,奉晉王重新登位!”

    宋綱搖搖頭:“你糊涂!你在京中名聲極壞,只瞞著你一人而已;你那些舊伙伴,如今在新君手下,有幾個愿意為你的振臂一呼而拋家棄子、飲刀頭血?你在河東的部隊,等渡河到得城下,你的腦袋都要風干在市口了!群龍無首,誰為你的遺愿拼命?”

    曹錚不由聲音轉低了,扶著膝蓋嘆氣:“是……我知道到汴梁謀變是九死一生。但若是肯從命的人多一些……”

    宋綱道:“他在汴梁是皇帝,身邊總是要處理干凈才敢安枕的。晉王府四周圍得鐵桶一般,沒等你找晉王登基,晉王就被‘嗚呼哀哉’了;便是你我宅邊,難道不是無數雙眼睛盯著,你難得來一次,還得扮小廝、走后廚進來,若是要與許多人密謀造反,你尋思尋思要猴年馬月才能做到?再者,你那些舊友,就算是一百個中九十九個都對你忠心,但凡有一個怕牽連妻兒的,走漏了消息,這件事就徹底玩完兒所以古來逼宮也好、叛亂也好,有十分力量只能做成三分,還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秦王李世民玄武門兵變,那樣的實力,也是九死一生的啊!”

    “可是”曹錚捶了捶腦袋,“我實在想不出其他法子了!宋相,不趕緊把‘事’辦好,他就要對你我動手了,然后掃除障礙,和議就要簽了!和議簽完,勢必退守讓地,把江山門戶給靺鞨打開,那時候怎么來得及?”

    宋綱倒反過來勸慰他:“我其實有一個想法,‘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內而亡’,你可記得晉王有一個獨子,曾被北狩官家立為太子,后又廢掉的?”

    曹錚點點頭:“我知道,杞哥兒。”

    想著他紈绔懦弱一如乃父的模樣,不由嘆了口氣,但又覺得未必不是一條路。

    宋綱說:“他是個糊涂蛋、膽小鬼,但心地尚算仁義,當年為了救官伎于冀王之手,肯丟臉出頭的。被廢之后,給了個延陵郡公的虛爵,呆在我的老家秣陵,被地方官看管著。聽說太過苦悶,嚷嚷著要出家,知府看著不是話,勸了勸就讓他自命了個‘居士’,在家吃齋念佛,時不時還要發個癲。在秣陵也算是個笑話,人人都只把他當廢物看,并不嚴格監管。”

    又說:“我這身子骨,和官家說了幾次要回老家調養,如今議和要緊的時候,他肯定不愿意我這把老骨頭出來說些不合時宜的話煩他,所以再上書求去,應該就能成!

    曹錚明白過來,點點頭說:“也好!是鳳姓的,就可以對天下交代。”

    家天下的名分,重于一切。

    宋綱又說:“但是,在京的必然要犧牲了。包括你,包括晉王。鳳杞悄然北上,一旦舉旗,你和晉王肯定就都沒有退路了!

    曹錚笑道:“固所愿也,在這段時日里,我還可以暗里調動并州軍為杞哥兒呼應。至于晉王……也顧不得他了,說不定還能激起杞哥兒的斗志!

    在這場大局里,每個人都是棋子,都有被吃掉的可能性;過得了楚河漢界,也未必不會被困住了一招將軍。

    宋綱出神地仰頭望了一會兒床頂,說:“我新得到一條消息,章誼前來談議和的事,提到靺鞨有意放還一些陪前任官家‘北狩’的舊臣和年老嬪妃,但作為交換,也要我們送一些大臣和家眷過去。我感覺這里或許有威脅如今這位官家的意思。原汴梁府尹沈素節的妻兒這次就要北上,聽高云桐說,沈素節是我們自己人,那么他妻兒前往,可以通一些消息過去!

    他嘆息道:“我這幾日啊,做夢總夢見故主。那位北狩的官家啊,當年的七哥兒,我在經筵給他講過課……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曹錚撫膝不知說什么好。

    而宋綱直視他道:“汴梁這位,有來自北面的威脅,怕自己的弟弟被放還搶奪他的位置,一方面會更奴顏婢膝聽從靺鞨的話,一方面也會把精力更多放在防范弟弟歸來上,與靺鞨會產生罅隙。老曹,該當犧牲的人不僅是我們,還有其他人,只是這會兒顧不得仁義,也顧不得舊情分,沈素節和你那位舊主,可以很好地牽制汴梁,給杞哥兒悄然回來的機會!

    曹錚何不顧念鳳霄的恩情,不由潸然,好久才說:“是,我明白了。”

    不幾日,宋綱病得更重了,他用歪歪扭扭的親筆給鳳震上書,說自己“狐死首丘”,希望能安葬在家鄉。又說“臣風聞章誼回廷談與靺鞨議和之事,臣以為萬萬不可,望陛下三思。”

    …………

    這么煩,鳳震當然希望這個病歪歪的老頭子快滾。反正他的利用價值已經沒了,但又是朝廷彝鼎一般的老臣,不能隨便殺害,趁這個機會,厚賞了一番,賜了一個沒有用的太子太師的虛銜,讓他風光回老家秣陵等死,也是作為皇帝優待老臣的一番做作。

    但宋綱一離開京城,鳳震就變了一張面孔,在召見曹錚的時候也不裝病弱了,直接在大朝上說:“曹卿可算回來了,如今天下謠言紛傳,多是言卿的不是。朕在汴梁也不知真假。今日大朝之上,各部都在,倒要聽聽曹卿對河東之戰是怎么樣的想法?”

    曹錚心道:“來了!”

    面上猶不變色,表情松弛,舉起笏板沉聲道:“臣在河東,一心作戰,未曾聽見過對臣的謠言,若有,臣也一哂而已。”

    鳳震冷笑道:“那么,在河東作戰時抗旨,是出于何等居心?”

    曹錚抬眸直視天顏,只覺得皇帝鳶肩豺目,洞精黨眄的模樣叫人作嘔。

    他坦然地一揖,說話極其放肆:“官家,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恕臣直言:陛下遙制,失誤極大,致使天武軍損失慘重,我朝北軍從勝勢轉為頹勢,而靺鞨溫凌所部卻悄然穿插,直搗相州,兵鋒直指磁州和太行八陘;如今又挾孟津渡,遙制洛陽,擄走晉王外嫁之女。臣以為,朝中有通敵而資和議的人,應當揪出來處死!”

    只聽“哐啷”一聲,鳳震把面前的御案都推倒了,案桌上擺放的筆硯與杯盞全部飛濺在地。

    他今日已搜集或捏造好曹錚的所有罪狀,打算一擊致命,打曹錚一個措手不及。到時候罪證俱在,曹錚喊冤也沒有用,他再將曹錚下獄問罪,既有面子又有里子。

    而曹錚的節度使印和虎符,則已經派自己的親信過黃河去并州接管了,并州軍被他指揮得分散在晉地和河東河北,即使是鬧起嘩變,力量也有限,組織也無人,還可以憑借溫凌之手剿滅。

    他借病苦心綢繆這么些日子,自感萬無一失,卻不料這曹錚如此大膽,先發制人,當庭就是一頓指責,連絲毫面子都沒有給他這皇帝留下!

    大臣們和內侍們都股栗失色,唯有曹錚面不改色,低頭看了一眼“滴溜溜”滾落在自己面前的一個兔毫盞,可惜道:“好好一個建盞,卻先摔損了邊兒,再碰一碰只怕就要四分五裂了。”

    話音未落,皇帝把手中代表權力的玉斧向他扔了過來。

    曹錚沒有格擋,默默承受了一砸。鮮血順著額頭瀑布般流下,他卻連用袖子捂一捂都沒用,捧著笏板微微地笑著,任憑鮮血從下頜滴落到衣領,又滴落到地上。

    而砸到地上的玉斧,不僅真把那珍貴的兔毫盞砸得四分五裂,自身也碎裂了,瑩潔的玉石斷口呈鋒利的灰色。

    他又一次嘆息道:“唉,這是本朝高祖留下來的啊……國之重器!”

    鳳震爆發了怒火,終于“堵”住了曹錚的嘴,沒有讓他再繼續嘵嘵下去,然而也知道自己今日十分失態,已然落下了笑柄。而那些準備好的構陷之詞,他亦不敢拿出來當眾責難曹錚了,生怕曹錚一頓反駁,又說出什么叫他難以收場的話來。

    他冷笑道:“你果然是反了!給我拿下!”

    金殿邊有執金瓜錘的武士,看到主子的眼色,當然明白意思,一錘頭砸在曹錚的背上,痛得他站立不住,撲倒在地,翻轉身本能地想要抵擋,那錘又砸在口鼻。痛到極處也不感覺到痛,只覺得腦袋一道嗡嗡作響,口里、鼻里大量的血涌出來,斷裂的牙齒卡在咽口,腫脹的頭面使他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鳳震一個眼色,示意不能當場把大臣打死在朝堂,還需問罪、明正典刑,才能把他想牽扯的人一道牽進去,才能昭告晉地,拆解并州軍。

    他很快沉穩下來,戟指曹錚道:“曹錚!你以為朕不曉得你的陰微心思?!你之前在河東玩兵養寇,早已與靺鞨冀王暗通款曲;回京也是想交通晉王,想當一回擁立新君的開國功臣!朕忍著不動你,無非是希望給你個機會,沒想到今日朝堂上你竟敢倒打一耙,把臟水往朕身上潑!朕告訴你,你是十款大罪證據確鑿,大理寺已經備好牢房,等著審你了!”

    他環顧左右,道:“來呀,把曹錚押住,別讓他自盡,現在就送到大理寺去!

    曹錚血人兒似的被提溜起來,被幾個殿上武士毫不容情地繩捆索綁,如粽子一般,動彈不得。而他張開血淋淋的口,說不出話,嘶啞地卻是在仰天大笑。

    第 229 章

    鳳棲每日在磁州也是憂心如煎。

    好在太行義軍給力, 不僅溫凌無法踏足磁州四邊,也無法搶占太行八陘,而且來自各條山野小道間的訊息又快又隱蔽, 強過于接近癱瘓的朝廷正經驛遞。

    先還會有曹錚的消息不斷送來, 知道他進了京,與宋綱聯系上了,也知道宋綱求休致得批準, 而章誼在宋綱一離開之后, 就大模大樣地出現在汴梁,穿一身漢人的朝服緋袍, 又拿著靺鞨的旌節和國書, 儼然哪里都兜得轉的樣子。

    曹錚給她發來的最后一則消息,只有六個血書的字:“得仁矣,毋杞憂”。

    鳳棲拿著那張帶血的字條,看那每一個字都仿佛是顫抖著寫出來的。她猜測著:

    “得仁”是指“求仁得仁”?曹錚選擇了犧牲自己對抗鳳震?

    “杞憂”又是什么?叫她不要杞人憂天?可她現在有什么杞人憂天的地方?

    百思不得其解,只是看著凝結為赤褐色的血,心里就惶惶然。不知道京城的情況到底怎么樣,也不知道曹錚有沒有能耐把她爹爹救出來?

    高云桐的信件也是暢通的。新的消息也不少:

    除卻和曹錚重復的內容外, 高云桐還告訴她,靺鞨國都黃龍府打算一批一批送回一些南梁的官員,章誼算是第一批,既是出使, 又是回國,但送回的人均要扣下幾個家眷作為人質,比如章誼的兒子章洛就留在了靺鞨, 還當了一個小官;

    同樣,留在靺鞨的人也要送家眷到黃龍府去, 比如沈素節的家人馬上就要千里迢迢去黃龍府了,沈素節從北方遞來的消息也越來越少,不知是因為在靺鞨得到重用,見異思遷了,還是不敢多傳消息,怕禍害了家人;

    天武軍跟曹錚回到汴梁,并州軍士氣也不大振作了,雖然遇不到靺鞨冀王的主力,但因為河北各州府不肯配合,所以無法收復國土,這些廂軍的大老爺們兒無不夜夜西望,渴望著回到并州家鄉,繼續種他們的屯田。

    這些消息都算不上好消息,但還不很壞。

    但過了幾天,就傳來一個晴天霹靂:曹錚被目為叛臣,朝廷已經刻板公示了他的“十二項大罪”,往各路傳示,連已經被割讓給靺鞨的河東河北各州府都送達了。

    鳳棲自然得了一份文牒,見一樁樁,一條條,無非是捕風捉影、深文周納,連曹錚在并州與歌女喝酒時說了幾句醉話“吾潑天富貴皆源自于官家所賦兵權”“靺鞨有何能耐?無非看官家不修德罷了”……也被作為“僭越狂!薄爸赋獬溯洝钡淖锩。

    當然,最重的一樁罪是“潛與廢帝晉王謀,欲披其以黃袍,自為奉君之功臣”。

    于是,先剝奪了樞密副使,再投入了大牢。

    鳳棲所得血書,就是他牢中所寫。

    鳳棲的雙手不由自主就顫抖起來,這一石二鳥,就是要把“謀逆”這條潑天大罪按在曹錚與鳳霈頭上。

    她甚至有些后悔,如果不動“換君”的心思,繼續在河東河北與溫凌死戰苦守,是不是就不會把曹錚和父親陷入這樣的境地里?

    但冷靜過來亦知,不率先行動,也不過被鳳震溫水煮青蛙一樣慢慢削奪一切權柄再殺,結果應該也是一樣的。

    除了朝廷的文牒,各路消息也很快而至。

    高云桐的家書是率先來安慰她的,但是他也身在河東,消息并不確切,只知道朝中上書為曹錚說話的人也不少,指責章誼從敵國回來,身份存疑,不堪再為平章事,更不堪審訊他的老對頭曹錚。

    另外,晉王力陳從未與曹錚交通來往,在王府門口被禁軍攔著,還是暴跳如雷地對著街道上大喊:“我要面見三哥!皇位我給了他,他還想要我的命么?他要我的命我也不怕,別把屎盆子往我頭上扣!我要與曹錚合謀貪這個御座,我當年還把御座給他做什么?!”被門口的禁軍好說歹說拖了回去。但他撒潑一般的言行也很快傳遍汴京。

    鳳棲見這段描述,就如同見到了自己的爹爹。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不過也只有這樣的撒潑,或許還能攪三分,讓鳳震不好隨便安罪名下來。

    高云桐書信最后說,并州軍想要回并州了,他也想回磁州了。

    他小心地寫下:“雁已還、人未歸。尺素難寄,相思難憑。”

    鳳棲只尋思了片刻,便壓制下了滿腹的相思,回信道:“磁州彈丸之地,豈是夫君建功之所?如今局勢危急,廝守,誠不如各自奮進報國。曹將軍假意放權并州,官印虎符皆為誘餌。而幹不思與溫凌所求均是并州,山河表里,須當有肩胛的人承擔!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棲雖不才,愿為君馬前卒,以血肉之軀開拓先路。亦望君莫以妾身為念!

    她仿佛已經看見高云桐拿到她的家書后閱讀時凝然、氣怒、憤慨、無奈……種種神情。

    她知道自己的選擇對不起他,對不起他遠在陽羨的耕讀之家。

    但垂淚間,還是毅然地繼續寫下:

    “……如今國難當頭、生死存亡,棲敢惜此身耶?別親離子而赴水火,易面事敵而求大同①,方是吾輩之道。

    愿君寬恕。

    妻棲,泣下而書!

    寫完,抹去頰上淚珠,才看清那張信箋上也滿是她的淚痕。普通的竹紙,因這斑斑點點,而如湘夫人哭臨的斑竹一般。鳳棲拉開妝奩,打開一盒胭脂抹在唇上,然后在那紙上印了一吻。

    或許就是永訣了。

    溫凌前一陣忙著配合鳳震,既要打贏帶領天武軍的曹錚,又不能讓他輸得太慘,得虧他久經沙場,勉強還能平衡得了,但也打得很憋屈,實在顧不上和鳳棲的糾纏。

    好容易打到曹錚帶著天武軍被召回了汴梁,他還一時不敢放松,直到確切地聽說曹錚進了大牢,十二項大罪壓身,估計是活不了了,他才松了一口氣。

    處置掉名震晉地的節度使曹錚,并州軍和太行軍當如游兵散勇。

    溫凌毫不客氣給鳳震寫了密信,不耐煩地說自己盡力只能到此,要想坐穩江山,先把曹錚的頭顱送到,才可以再談議和的細節。否則自己也懶得再跟著鳳震的計策團團轉了,直接從孟津渡拿下洛陽,再兵臨汴梁只是五七日的事。

    接著又密信給章誼,讓他趕緊敲敲邊鼓,再拖延下去,他也不會給章誼和他兒子好果子吃。

    寫完,疏散筋骨時,聽見后營中有啜泣聲,方始想起那里還關押著鳳棲的三姊,也因此想到這一番拖延,亦未見鳳棲的回書,不由又惱起來。

    溫凌徑直走到鳳枰所住的營帳,一把揭開帳門。

    鳳枰嚇得頓時噤聲,掛著一臉的淚痕怔怔地望著溫凌。

    溫凌凜凜地笑道:“想家了?想你妹妹了?”

    鳳枰本能地搖頭:“我不想!

    溫凌看她縮著肩膀、不勝害怕的模樣,冷冷地打量了一番:她手腕上綁著鐵鏈,腕子一片青紫,缺了的一指長出了難看的肉芽。

    他說:“你妹妹應該是不想你!

    上前兩步,捏了捏她的下頜。卻因天氣漸次炎熱,而鳳枰日常洗浴不便,身上帶著汗酸味,他不由又毫無綺念,推了她一把道:“這次該砍你哪兒給你妹妹送去呢?”

    看了半天,最后凝注在她帶著一對珍珠耳墜的耳朵上。

    鳳枰泣道:“你一刀殺了我吧!

    溫凌道:“不,你還是活著更有價值!

    伸手捏住了她的耳朵,另一手取腰間的刀。

    鳳枰說:“你非要我妹妹來,你想怎么她?”

    溫凌見她斜眸望著自己手中短刀時恐懼的模樣,甚覺有趣,笑道:“我恨她入骨,自然也要這樣一刀一刀剁碎她。你想不想看?你受的罪,終于有人會替你了!卑涯堑朵h輕輕在她臉頰、耳畔和頸項里劃來劃去,一不小心就會劃出淡淡的血印。

    鳳枰絕望至極,流著淚,顫抖著說:“禽獸,我寧愿自己早些血盡而亡……”

    一閉眼睛,橫下心等他動刀。

    溫凌倒停了下來,說:“你倒不愿她來替你受罪?”

    鳳枰半日才說:“我和禽獸如何談人性?”

    溫凌揚手給了她一巴掌,喝道:“你想惹怒我而求個速死?做夢!你們這些漢人,無論男女,都奸猾狡詐之至!”

    他打罵完鳳枰,看她摔倒在地,柔弱而毫無還手之力,心里的氣“蹭蹭”地漲,把對鳳棲的恨意又添了幾分在她的頭上。過去揪住頭發提溜起來,說:“我不會讓你好死,也不會讓她好死,除非你親筆寫信,讓她過來換你。寫得凄楚一些,罵她是個無情無義的表子養的!

    鳳枰仰著頭,被鐵鏈拴住的雙手竭力去推他的手,哭道:“你們侮辱我們鳳家的女孩子還少么?你連口德都不肯留么?”

    溫凌道:“你給她寫信,勸她過來,說我不會殺她,我會再給她一次機會,但也就這最后一次了!

    “你寫!你們倆都活命,不寫,我先讓你一點點殘廢、慢慢看著自己死去;再攻下磁州無論如何都會攻下磁州,把她從萬人之中揪出來,告訴所有磁州的人,我要屠城,就是因為磁州收容了她!以后哪個地方敢收容她,我就屠盡哪里!”

    鳳枰覺得他都有點神神道道的,又覺頭皮給他扯得極痛,只能說:“好,我寫!

    溫凌放開了她,指了指案桌上的紙筆:“寫!照我的意思寫。”

    鳳枰說:“手上有鎖鏈,不好動筆!

    溫凌對身邊親兵道:“給她解開。”

    鳳枰揉了揉青紫一片的手腕,提起筆,看了看四周,又說:“我和妹妹有些私話,能不能別叫這些人在旁邊看著?”

    溫凌冷笑道:“他們不識漢字。”

    鳳枰沒奈何,只能寫了兩個字,又出幺蛾子:“不亮,有沒有蠟燭?”

    外頭天色初暗,帳篷里勉強能看見,但溫凌想她寫信就好,忍著氣吩咐道:“給她拿蠟燭!

    鳳枰好像真嫌光線不亮似的,沒有剪燭花的夾剪,就拿筆尾去撥蠟燭芯。突然猛地把蠟燭拔起,燭臺上有尖尖的長釬子,她握住就向自己的咽喉刺去。

    可惜身邊都是虎視眈眈的男人,當兵的訓練有素,反應敏捷,剛看她動作有變就撲了上去,銅釬只在她喉嚨上劃了一下,就被奪去了,整個人被摁在地上動彈不得。

    溫凌笑道:“竟也是個有剛骨的!

    對左右道:“右手要寫字,還有用;左手吧,給她那狠心的妹妹送去!

    親兵的鋒刃拔出,寒光閃閃。

    鳳枰的左手被摁在地上,無力地張開著,關節掙得雪白。她的面色亦是慘白,哭也哭不出來,也無心無力求饒,急促地呼吸著,等著痛楚降臨的命運。

    “二大王!”

    溫凌看了看帳外拿著信箋的親兵:“什么事?什么信?”

    “是磁州的來信!”

    溫凌愣了愣,接過信函左右看了看,說:“參事看過了么?”

    “看過了,無異樣!蹦怯H兵頓了頓,好像帶些笑意似的,慢吞吞說,“參事說,好像是……寫給您的私信!

    溫凌面無表情,把拆開的函套丟在那送信親兵的臉上,喝了聲:“滾!”

    次而抖開信紙掃了一眼。

    是她的字!

    俏麗的簪花小楷,撇捺寫得纖細而散漫,筆意帶些連綿,但又不過分,怕他看不懂,又鬧出“溫凌犬也”之類的笑話。

    溫凌嘴角不自覺地一抽,然后趕緊扼住了那快要逸出來的笑意。

    他快速瀏覽了一遍,轉臉對鳳枰笑道:“她既然愿意來換你,我就不為難你了!

    揮揮手道:“叫個軍醫來給她看看傷。記得還須鎖牢,別叫她自戕!

    他捏著信紙,極力擺出剛才那樣冷硬的面孔、無情的眼神。

    直到快步走進自己的營帳,到得屏風后面無其他人的地方。

    第 230 章

    鳳棲和溫凌約定相見的地方在相州城郊。

    溫凌在相州城樓上, 看著蜿蜒道路上慢慢駛來一輛簡樸的大車,后面跟著百余個同樣簡樸的土兵打扮的人穿著靛色半臂夏布衫,外頭是一層皮甲, 草編范陽笠, 個個黝黑的皮膚。

    車輛停在城墻上的弓箭射程之外。

    城墻上弓箭手齊刷刷瞄了過去。

    那百十個南梁男兒四下散開,騎馬在四圍兜了一圈,大概是在檢查有沒有靺鞨的伏兵。

    而后又匯聚到一起, 其中一個舉著竹子簡易制作的“旌節”, 解開身上的樸刀,騎著馬往相州城而來。

    溫凌皺著眉, 等那人到了城墻下, 卻不肯打開城門,對城門下喊道:“旌節是自己劈了竹子做的,那么車里的人呢?萬一也不是真的?”

    捧節的那位回頭,對著大車方向揮了揮旌節。

    大車車簾打開,鳳棲從里面露出臉,昂然往城墻上看了看,雖則挺遠, 她相信溫凌能夠看見她。

    溫凌頷首,于是相州城門打開,把使者放進去后,又立刻閉鎖了。

    臨時的使節笑道:“還真是怕咱哪。”

    溫凌冷冷道:“雖則兩軍交戰, 不斬來使,但你要是再嘴賤,我也可以卸掉你的胳膊腿再把你丟出去!

    使節點點頭:“好, 好,我們公主想必在信里寫清楚了, 一個人換一個人,哪邊弄虛作假,哪邊名聲掃地。”

    溫凌道:“她有什么名聲?”

    “您有名聲。”來人也是個老油條,躬了躬身說,“相信二大王不會給天下留個誆騙弱女子、背信棄義的名聲的。我家公主也說,白山黑水神在上,瞧著大王有沒有仁德福命。”

    溫凌微微色變。

    戰場上可以爾虞我詐,但神明前不行。

    他不耐煩說:“少廢話,我要晉王三女又有何用?燕國公主來,我就放人。”

    使節說:“是,剛剛我看過了,我家公主的位置與城門的位置中間那道外郭的柵欄,正好是雙方射程的中間。請大王亦移步前往,哪方食言,哪方就承擔風險!

    溫凌笑了起來:“怎么有打得那么精的算盤?”

    使節毫不退讓地說:“沒辦法,我們家公主已經什么都不怕了,難道大王怕了?”

    溫凌收了笑容,想了想說:“我先派人查看,若確實你們沒有陰謀,我就答應!

    使節道:“好,只限十人,不帶重兵、不帶火器,我方若動武,絕非大王對手,到時候食言在先,天下共笑,任憑處置!

    溫凌忖了忖,十個人派出去損失了也有限,還能占據道理,不妨就聽她的。她倒也算計得縝密,不過再縝密也玩不出花來。

    不覺微微露了點笑意,旋即收住,說:“好。”

    十個人圈馬回來時,在城墻下搖搖頭,示意并無埋伏,一切安全。

    溫凌遠遠眺望著立在夏風中的鳳棲,她那身薄絲褙子被風吹得貼身,似是胖了一些,雖看不清眉眼,卻覺得那種凜然與嫵媚一體的風姿并未減少,不由就心頭發熱,披了鐵浮圖札甲,騎上烏騅馬,把鳳枰如獵獲一般橫放在馬背上,慢慢出了城門。

    鳳棲看他一眼,亦慢慢前往。

    不幾步,溫凌已然隔著外郭的木柵居高臨下望著鳳棲了。

    鳳棲站立在地上,靛青褙子被她交握的雙手掩住襟擺,郁金色長裙,赤紅絳兒,壓裙碧玉墜子,尋常打扮,美得驚人。

    溫凌喉頭“啯”的一響,竭力控制目光中的溫柔色,冷冰冰說:“柵欄郭門打開。”

    門吱呀開了,他把鳳枰丟下馬,直直盯著鳳棲。

    鳳棲提踵從門中進來,毫無畏懼一般,先看了姊姊一眼,又望向溫凌說:“我與姊姊,想是永訣了,幾句訣別遺言,能說么?”

    “你說!

    她的每一個字好像都在情在理,溫柔可親,叫人不忍拒絕。

    反正他盯著,看她能如何翻出他如來佛的掌心去!

    鳳棲得他允許,才款款俯身扶起了姊姊鳳枰。

    “姊姊,還好吧?”

    鳳枰踉蹌起身,卻怪她:“亭娘,你不該來!”

    鳳棲看著她滾滾的淚,忍不住也紅了眼眶:“姊姊,我該來!我不能不來!

    鳳枰幾乎站不穩,這段日子的揪心、痛楚、恐懼、絕望……現在仍然縈繞著她;蛟S她要擺脫這一切了,但想到這是妹妹用自己換來的,想到那些揪心、痛楚、恐懼、絕望……可能馬上要加諸妹妹的身上,她的心在顫抖,用缺了的手指抓牢了鳳棲的褙子,把那靛藍色薄絲上抓出深深的印痕:“亭娘!你……不該來!他……他是……”

    她想罵溫凌是個禽獸,甚至是禽獸不如,她不敢想象妹妹在這個禽獸的手里會遭遇什么,強烈的愧疚感和恐懼感攫住了她,使得她那句罵他的話都哽咽在喉頭,怎么都說不出來。

    但鳳棲柔和地捧著她斑斕的臉,看著她涕泗橫流的模樣,邊落淚邊溫和地勸道:“別說了,我愿意的!

    鳳枰搖著頭,雙手也無力起來,順著那光滑的絲綢往下滑落:“妹妹,亭娘,以前,姊姊對不起你……”

    鳳棲哭著笑了。

    以前,在晉王府里,閑極生事。庶姊妹里難免為“爹爹偏心不偏心”“母親家世清白不清白”勾心斗角。也沒什么大事,無非選首飾、挑布匹、奴婢里關月例銀子、誰說了一句話不中聽……之類雞毛蒜皮吵吵。

    如今,物是人非,生死難料。

    鳳棲道:“姊姊,誰談小時候的傻事呢?姊姊,替我盡孝,好好活著!

    她抓住了鳳枰的雙手,緊緊地握著,感覺到姊姊的一截斷指上粉嫩的肉芽,尚未洗凈的凝固的粘血……心如擂鼓,但必須更加清醒。

    她說:“姊姊,到并州,嫁給張家,去晉陽,咱們老王府里看看。”

    鳳枰感覺到手心里塞進來的一個蠟丸,眼皮一跳,卻見鳳棲淚目中的幾道機鋒。

    “我……”她嚅囁著,覺得自己無能為力。

    但鳳棲說:“姊姊,這亂世,活命都不容易,我已經休矣,只求姊姊好好替我活下去。”

    這是責任,也是義務,活著的人無可推脫。

    鳳枰很快就想明白了。

    如今她們在雙方射程之間,在溫凌虎視眈眈之下,誰都沒有退路,也誰都不能當懦夫。

    這就是命運,埋怨上蒼也沒用,只能抗擊它,抗擊這不公的命!

    鳳枰用力點了點頭。那枚蠟丸滾落她的袖口,她捏住袖口拭了拭眼角的淚。

    鳳棲說:“姊姊,走罷。”

    鳳枰一步一回頭,淚灑滿襟,好容易才走過短短一段路,登上了鳳棲來時的那輛大車。

    鳳棲站在溫凌馬前,發絲被風吹得凌亂,遠望著她帶來的人關閉車門,揚鞭策馬,在山道上揚起塵土,終于在幾個轉彎后,只能看見馬蹄揚起的塵埃了。而鳳枰一聲又一聲“妹妹!”,凄厲的哭聲卻似越發清晰。

    鳳棲抹了抹淚,回頭就看見溫凌沉郁的目光。

    她不說話,含著一眶淚看著他,眼神里沒有求饒,也沒有仇恨,淚光背后是靜如止水、毫無情緒。

    溫凌凝望了她好久,才問:“你不想想怎么求我?”

    “求你給我個好死?”她反問。

    溫凌笑起來:“你不要跟我耍嘴皮子。小心我先割了你的舌頭,叫你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

    鳳棲嘆了口氣說:“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也只剩一死是可以自主的!

    溫凌勃然色變,翻身下馬,一把捏住她的兩只手腕,死死地揪到自己面前:“不!你連死都不能自主!”

    猶自擔心她會不會已經服毒了,嘴角一凜,上下打量著她的面色。

    好在她面色雖有些蒼白,整體還是滋潤的,眼神清亮,神志清楚,不像是已經服毒的模樣。又擔心她會不會又在身上藏著劇毒不好意思在眾目睽睽之下搜她的身子,只能嚴控她的雙手,咬著牙說:“我讓你怎么死,你才能怎么死。”

    鳳棲被他拎著,不由自主貼在他冰冷的鐵浮圖上,雙腳踮起,勉強著地。

    她胸前冰冷,卻覺得他眼底灼熱,下頜繃著,喉結卻在上下滾動,棱角分明的嘴唇帶著溫潤的淡紅,仿佛其下蓬勃著剛猛的血氣。

    鳳棲不由對著他一笑。

    溫凌愈感勃然怒意,或許因為她笑容里的挑釁意味,或許因為對自己心居然會陡然發軟而產生的無能狂怒,只覺得這個小妖精可惡至極!他都想立刻掐死她!

    可是他僅僅把她的雙腕扯得更緊更近了些,她就皺著眉喊:“啊……疼……”

    溫凌不由又松了勁,只是惡狠狠地說:“疼的還沒讓你一件一件嘗過去呢!”

    鳳棲便又抿著嘴不說話了,直直地瞪著他,眼眶里又生一層薄淚,但毫無屈服的模樣。

    他也無法描述自己的感覺,又想溺斃在她的淚光雙瞳里,又怕再看她涼薄暗笑的挑釁模樣。

    又愛,又怕,又不能讓她和旁人看出端倪來。

    只能咬著牙根兇橫地說:“你別急,到相州城里,好好拾掇你,管叫你后悔此世為人!”

    要了繩索捆了她的雙手,扛麻袋似的往馬背上一丟,然后自己翻身上馬,見她褙子倒掛,而露出月白里衫、赤紅裙帶和郁金色褶裙,便惡意地用鞭桿在她裙上敲了兩下,見她疼痛輾轉,呵斥道:“老實的!既然能耐得很,就別有這怕疼的模樣!”

    而后春風得意馬蹄疾一般,飛馳入城,直抵城中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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