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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31 章

    溫凌及他所帶的軍隊, 即使在城里,也依然習慣于住在帳篷里,連營團圍, 把城中最大的集市占做扎營地。

    鳳棲倒懸在馬背上, 顛簸得想吐,但是依然努力地看著一切,希圖找到些薄弱點。

    可惜, 營盤層層疊疊、互相呼應, 一時看不出任何薄弱點。

    溫凌直接把她帶到中心的帷幄處,自己下了馬, 然后把她倒扛在肩膀上, 直接送到了審訊斥候、奸細的地方。

    那地方誠是地獄一般。

    入口就是數十個火盆,里面是熊熊燃燒的炭火,一把把烙鐵插在炭火間,燒得通紅,取出來噴上水,就發出“滋滋”的聲音和一團霧氣。

    里面綁著各種受盡酷刑的人,遠望只覺得一團模糊的血肉似的, 近處才聽得見低聲呻喚、斷斷續續的慘呼。皮鞭揮動的影子,破風的聲音伴隨著一聲聲慘叫響起來。又有人被刀鉤穿了琵琶骨,以各種痛楚的姿勢吊在空中,鮮血滴滴答答地凝結在地上, 一小灘、一小灘地縱橫流淌開來。

    溫凌帶她參觀似的轉了一圈。

    鳳棲先還睜著眼,修為到底還是不夠,一會兒開始作嘔。

    溫凌看她閉緊眼睛, 睫毛濕濕的,厲聲喝道:“看看呀, 你不是什么都不怕么?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么?難道變成魚肉該是什么樣子的你還不曉得?”

    她扭過頭,雙腕還被他擰著,只能以別扭的姿勢半貼半離的,低聲說:“我不要看。”

    溫凌頗有快意,冷笑道:“那你想試試哪一種,我滿足你,讓你先挑,我再挑給你嘗嘗。”

    她眼角凝著淚花,半日才說:“我不要挑。”

    還是嬌小姐做派,還是搞不清情勢。溫凌心里涌起一陣滿足感,貼近問:“怕了?”

    她遲疑著,但最后還是點點頭。

    在血腥味十足的牢獄里,貼近她時,溫凌還是能聞到她臉蛋上、發絲上淡淡的香氣,他心里頓時一漾,原先打算把她在這地方先吊上兩天好好磋磨一番,現在卻想:這地方那么腥臭,吊上兩天豈能保有她這清新芬芳?趁著還沒糟踐掉,趁著新鮮先嘗一嘗。

    于是他挑唇笑道:“我這還沒動手呢,你就服輸了?今夜伺候得我好,我讓你舒舒服服再活一晚上。”

    他拽著嬌弱的美人兒出了牢獄,他的親衛們咧嘴笑著,說著:“二大王當心身子骨,別太累著自己。”

    他用靺鞨話說兩句罵人的粗話,也愈發笑逐顏開,洋洋得意。

    主帥居住的營帳用雙層竹片,外頭是厚氈,里頭又隔了一層,阻絕夏季的熱氣,但生于東北的靺鞨,還是不大習慣中原的氣候,又不敢輕易居住漢人的屋子,怕耽誤出戰,在營帳里不須多久,就熱得出汗。

    溫凌叫人送了熱水,手卻不敢松開鳳棲分毫。

    左右看了看,取了兩根系帳子的紅色絳子,把鳳棲雙腕分別綁在掛衣的實木屏風兩端,見她無法動彈了,才拍拍手上的灰塵,先卸甲,再脫掉里面襯著的襜褕,用熱手巾揩抹臉頰、脖子,擦得面色透出光澤,然后轉過身,當著鳳棲的面,一點一點解開里衣,露出一身白皙精峻的肌肉身形,挑釁似的用另一塊熱手巾擦身上的汗。

    鳳棲當然曉得他的意思,也當然知道這番落入他手中,十之八.九是躲不過這重劫難的。她之所謂對不起高云桐,對不起他的家人,也就是這層意思做好了赴難的準備,少不得也做好了失貞的準備。

    這是很多女孩子無法面對的磨礪,但卻又是當時好多千嬌萬貴的女孩子在戰亂之年不得不面對的磨礪。

    溫凌看她垂下頭,不敢直視他身體的模樣,不由冷笑道:“我們也算是名分上的夫妻,你不敢看我?”

    鳳棲頓了頓就接話:“僅只名分罷了。”

    溫凌把手巾扔進面盆,渾身仿佛散發著熱氣,被擦得發紅的肌膚上仿佛能看出其下肌肉的搏動。

    他走近過去,幾乎要貼到她:“我可太為自己不值了!”

    鳳棲不由臉上發燙,竭力縮著身子:“不肯合巹的是你。白山黑水神在上,你不肯遵從婚約,是你背誓在先。”

    他氣得一把捏起她下巴把她的臉抬起來:“我不和你合巹自然是要看你表現,看你母國的表現,但這就代表著你可以跑?”

    他手揚起來,很想抽她一巴掌,但看她紅云浮在面頰,又暈滿眼眶的模樣,勁兒便軟了,說:“現如今我仍不會和你拜神立婚誓,但今晚就是要行夫妻之事不,你和你那些鳳姓的堂姊妹們一樣,在我們眼中和教坊司的玩物一個樣子而已。”

    他捏著她的下巴往上抬,抬到合適的角度,就強吻了上去。

    鳳棲自然是扭頭不讓他親到,也果然惹怒了他,手指用力捏牢了不讓她動彈,另一手用了三分力,扇了她臉蛋一記。

    她的臉太嫩,果不其然就顯出幾個紅彤彤的指印,果不其然就疼得哭了起來。

    “沒用的東西!”他沒好氣地罵她,“這都能哭!究竟是誰借你的膽子敢和我抗衡?!”

    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他終是又軟了三分心腸,轉身去擰了一把熱手巾在她臉上的紅印上敷著。

    隔著手巾捧著她的臉,心里出神地想:她是怪我當年不履行和親的婚約么?也怪自己當年算計得太多,怕婚約成為他的羈絆,所以兩人鬧掰,自己也有責任。

    敷了一會兒,他把手巾丟進水盆,看她臉頰上濕濕的水汽,說:“那時是你先與我鬧的,你若多體諒我幾分,何至于你落到今日的田地?我們又何至于不能夫妻一樣好好說話?”

    他看她也轉為啜泣,垂眸時睫毛濕漉漉沉甸甸的,不由又湊近了些:“我又是哪里不般配你?你看你后來不過找了個賊囚……你又何必這樣糟蹋自己?”

    他看見自己健壯白皙的胳膊,修長有力的雙手,想著自己聰慧勇武世間絕頂,身份又如此尊貴,她卻不珍惜,現在后悔又有何用?

    也就是他還多憐惜著她,心底里總埋著對她的幾分柔情。換做其他女人,哪個有這樣好的命?

    于是再次貼過去,動作愈發溫柔,雙手捧著她的臉蛋,緩緩把她的臉抬起來。

    她被捆著雙手,也抗不過他的力氣,渾身被他貼緊了,他肌膚的熱都透過她的衣衫傳過來,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松針的清香一道襲入鼻腔,裹挾而來。

    曾經,他的強權加上一點點溫柔,使得多少女孩子拜服在他的英姿之下,一如此刻他鐵硬的胳膊肌肉跳動,直抵著她的頸側,危險感傳導在她的脈搏,他的手指卻異常輕柔地摩挲著她的臉頰;鷹翼一般的長眉,深潭似的眸子,像要吃人,又帶著魅惑,目光一點點變朦朧,卻直擊人心要害。

    “你的小名……叫亭卿?”他在她耳邊噴著熱氣,問話問得很慢,“名字很好聽。怎么不早告訴我?我自打知道,已經在心里叫了幾百遍了……”

    又說:“亭卿,亭卿,你那么聰明,應該知道今日要想活命,唯有靠我,以后要想活命,也唯有靠我,想不受罪,想我不打你、不對你用酷刑,只有靠哄得我高興。”

    哪怕是哄呢!

    他還是期待他的退讓、他的溫柔,能讓她有一點屈服。

    哪怕是一點點屈服也好的,他也會甘之如飴。

    這些想法藏在他潛意識里,他不會說,甚至可能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但此刻已然被她迷醉了,想要她的身子,也想要她的心。

    想要她軟下一點,想要她屈服。事實上,是他在不覺間已經屈服了,只欠她一個首肯。

    溫凌撫弄她的臉蛋,漸漸雙手下滑到她的頸側,感覺到她“咚咚”跳動的脈搏,溫熱的體溫已然讓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越發想探究其下的美好。

    可惜她并無分毫屈服的神色,淚珠一直滾落,身體一直在顫抖,卻還敢呵斥他:“你別碰我!”

    溫凌咬著牙笑起來:“鳳棲,現在我想怎么碰你就怎么碰你!你的一身一命,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頭發絲都在我掌控之中!我想撕碎你,想蹂.躪你,又或想愛護你,想體貼你,也都隨我的心意!你在我眼睛里就是一塊肉,要怎么宰割就怎么宰割!你還敢對我沒好氣?”

    她居然還不屈服!

    這種不對等感讓他勃然地憤怒了,扭頭找了找,拿過他的黝黑皮鞭,在她面前扽了扽,發出駭人的動靜。

    “想想你挨得起這個?!”

    她當然害怕,身體是瑟縮的,嘴卻很硬:“你打罷!你又不是沒有打過!”

    他氣得想笑,舉鞭想抽,又想起上一次捉回她,就用上了皮鞭教訓她,然而她背上血痕道道的模樣讓他自己都心疼害怕,多少時日不敢碰她。

    掉過鞭桿打了她幾下,她疼得哭泣,但又沒到無法忍受的程度,依然倔著,讓他下不來臺。

    這種油鹽不進的滾刀肉,也實在難辦。

    溫凌并不以為這是因為自己的心軟,只覺得她還是不夠害怕。打服容易,他又下不去手,怕損毀她這完美無瑕的模樣,只剩了嬌花摧折的慘況,大煞風景。

    無奈之間突然想到一件法寶,估計足以摧折她的意志,于是放下皮鞭,到自己榻邊的柜子中捧出一個螺鈿雕漆匣子。

    嘴里道:“好罷,你只管跟我犯倔!一旦我沒了耐心,到時候你即便想用身子來誘惑我,求我多饒你一點罪,我都不會想多看你一眼了。鳳棲,我這會兒還愿意和和氣氣勸你一句:世上是沒有后悔藥可以吃的!”

    鳳棲的目光隨著他的手凝注到匣子上。

    他對這匣子好像是極為愛惜的模樣,輕輕地撫著,輕輕地打開,嘴角一直帶著笑意,里面好像放的是什么珍寶。

    但隨著他的動作,匣中的“珍寶”展露眼前。

    鳳棲果然大為怖駭,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剩牙齒打顫的聲音傳在顱腦內,其余皆一片茫茫然。

    第 232 章

    匣中是一顆頭顱。

    用石灰和藥油“腌”過, 皮膚灰白,頭發干枯,眸子緊閉, 嘴唇微張, 但并未腐敗,也未變形。不僅如此,頭顱被精心地梳洗打扮過, 一點血跡都沒有, 反而是臉上傅粉,腮上暈紅, 描眉畫鬢, 貼著珍珠花鈿,唇上是油潤的朱紅口脂,頭發還梳作云鬢山髻,插戴著精致的金玉飾品和象生絹花。

    美極而可怖。

    鳳棲卻無法閉上雙眼哪怕淚水滾滾傾瀉,也無法閉上雙眼。

    這是何娉娉。

    替她受了罪,受了辱,也替國家承擔了教坊司女子不應該承擔的職責, 一身一命犧牲在了敵營。

    鳳棲與其說恐懼,不如說愧疚和傷心。

    溫凌瞇了瞇眼睛,問:“果然是認識的啊!給我下了好大的一個套兒,用這個長得像你的教坊司娘子, 來頂替你到我身邊,做了一個美人斥候。”

    殺雖殺了,不舍亦還是不舍。

    他愛惜地撫弄著頭顱薄如蟬翼的鬢發, 緩緩說:“在順從這一方面,她可比你強多了, 也有風情得很。要不是被幹不思逼著,亦是她自己情愿,我也不至于殺她。人死之后不能復生,我只能留下她的頭顱,叫軍醫給小心處理,又叫營伎給她梳妝打扮,據說可以保十年不腐。我只能這樣愛她,讓她常伴我的身邊。”

    他聽著鳳棲的哭泣哽咽聲,看著她停不下來的淚珠,自己也思緒萬千。看看鳳棲,又看看何娉娉的頭顱,最后仍然把死沉沉的目光凝注在鳳棲臉上。

    “你這么仇恨地盯著我,難道想罵我?”他微微笑著,目光像陰冷的冰錐,直接往她額顱里扎。

    鳳棲不說話。

    溫凌一手捧著何娉娉的頭顱,一手捏住鳳棲的下頜,左右看著,嘴角微微地笑。

    “你是不是覺得我太無情?”他說,“是呢,我就是這樣無情,眼睛里揉不得半點沙子。你若再次跟我耍小聰明,你也會在受盡痛楚之后,只留一個頭顱常伴我的左右,身首異處,你也還是我的她當年也是那么慘呢,誰叫她膽敢欺騙我!”

    鳳棲萬千的恨意,不想對他說,只在心里醞釀。淚漸漸不流了,眼眶發熱,眼睛里都是血絲。

    溫凌卻在等,表情漸漸猙獰:“鳳棲,說呀,說你恨我。”

    “但是”他又笑起來,“恨也沒有用,你永遠逃不脫我的手掌心。不論生與死,永遠!”

    于是,他又不管不顧起來,把何娉娉的頭顱擺在鳳棲可以一眼看到的桌面上,震懾她,他帶著石灰水和藥油氣味的手輕輕撫上鳳棲的臉頰。

    那氣味雖然細微,在鳳棲感覺中卻濃烈到鋪天蓋地。她身上一陣一陣的起粟粒,大熱的天氣,脊骨卻升騰著一陣一陣寒意,額角瞬間就布滿冷汗。

    “知道敬畏就好。”溫凌感覺到她篩糠似的的戰栗,既滿足又同情,越發貼近了過來,親昵地密吻她。她大概果然是害怕了,除了依舊扭開臉頰,并未有奮力的掙扎。

    她的臉頰細膩溫軟,又冰涼潮濕,他便也流連于這膚感,舐著她咸咸的淚痕,安慰著她:“亭卿,我對你,與對她們都不同……你應該曉得,不要與我鬧……”

    吻到她耳畔的珍珠明珰上,尤覺有趣,用舌尖撥弄了好幾次,然后興致勃發上來,雙手扳正她的臉,開始侵襲她的嘴唇。

    她咬緊牙關,卻當不得他掌心用力扼住她的頜角,頜角酸脹,他的舌尖便靈活地游曳進來,很快就是令人窒息的深吻。

    吻技高妙,她卻因毫無愛意,只覺得厭惡。在他迷醉而松懈手勁的瞬間,鳳棲就咬了他一口。

    他“咝”地一聲,與她分開,摸了摸自己的舌尖,看到指尖一斑血痕,便又笑了起來:“你好大膽子,好野。”

    再次撲過來,用力捧著她的臉,說:“你咬,咬死我罷。”

    實則嚴控著她,讓她毫無回擊之力。直到他吻夠了,才在她微腫的嘴唇上輕嚙了一下,又用指尖撫弄了一會兒,戲謔問道:“我的血,滋味如何?”

    鳳棲臉色蒼白,卻笑道:“南梁的淪陷區,有一首詞傳唱南北,正是大家伙兒的心聲。”

    “什么詞?”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她笑得嫵媚,但頰上已經毫無血色,額角鼻尖都是細密的冷汗,“這里典故或許你不懂吧?大漢將軍耿恭,數十人固守疏勒城,無糧無援,萬死無一生之望。然而尚能鑿山為井,煮弩為糧,餓則食匈奴人肉,喝匈奴人血,萬死而不退。最終守住疏勒城,等到了援軍,也打敗了匈奴。”

    “所以你的血呀……”她舐了舐嘴角,舌尖果然一點嬌艷朱紅,恰與她深潭似的烏珠呼應,“我不怕多嘗嘗。”

    “呵呵!”溫凌發出不屑的笑聲,“真是,死到臨頭,嘴還硬!”

    然而不知怎么,心里確有些餒了。

    看她蒼白的皮膚、漆黑的眉目,以及舌尖一點赤,陡然不敢正視。

    當然,也不能輸了架勢,垂頭望著她的衣領和高腰襦裙,想象著她的胴體,舔舔嘴唇道:“沒事,你嘴硬吧,我豈會被你幾句話激怒了?放心,我今日不吃你,也不放你的血,就是嘗嘗你這身子亭卿,你會后悔沒有跟我的。”

    鳳棲何等精靈,已然揣測出了溫凌對她的容忍度。

    她身在刀俎之間,只有這種法子來試探、平衡,以盡量求得自保。

    然而見他的手漸漸順她的曲線下撫,呼吸漸漸濁重,她明白,還有一層無可避免的挑釁,不知會到他容忍度的哪一層,也不知他會不會因之而萌生殺意。

    他的手很放肆,在她身上毫無禁區,鳳棲此刻無法反抗,只能任他輕薄。

    他一邊愛撫揉捏,一邊寬解她的衣衫。褙子分開,長衫解開,里面是郁金色高腰襦裙,寬裙帶上加赤紅絲絳。他蹲下一膝,開始虔誠地解她的絳帶。

    “你在磁州吃得不錯啊,胖了好些。”

    他調笑完,用力把她那裙子一撕,而后笑容凝固了。

    郁金色裙子飄落在地,隔著貼身小衫和長褲能看出,她腰肢纖柔如舊,但小腹已經鼓起來了他有過妻妾子女,知道這不當然是“吃胖”了。

    “是那個賊囚的孽種?!”他起身凌逼過去,樣子好像要吃人。

    鳳棲說:“不是孽種,我與他有婚書,有父母之命。”

    他掄圓胳膊一耳光抽上去,與剛才訓.誡似的只使三分力、只叫人皮肉疼痛不同,這回鳳棲第一感覺不是痛,而是天旋地轉,要不是被綁在屏風上,大概已然旋磨兒倒地了。

    她暈暈乎乎間被他揪住后腦勺的頭發,被迫仰起頭,見他眉目黑漆漆一團擰在一起,一張嘴大開大合,看得見紅色的舌與顎,如同瘋狂的張嘴撲來的怒獸。

    但她耳朵里只是“嗡嗡”作響,頭腦也不甚清醒,側耳疑惑地看著他狂怒的模樣。

    “你說什么?”

    溫凌罵了她半天,她一句都沒聽清楚。

    他氣到無奈,揪著她的頭發一遍又一遍罵她是個賤貨。聲音高亢而顫。

    口沫噴著,眼睛血紅,又罵她放著堂堂的皇子妃不做,卻跟一個刀尖上行走的賊囚有了孽種。可能是因為太丟人了,聲音又沉到了胸肺底部,震得他自己的胸膈都抽痛。

    眼見她臉上的指印很快變成了紫色,半邊面頰腫了起來,嘴角的鮮血蠕蠕地流下來,在下頜一滴滴凝結成珊瑚珠兒,又一點點滴落在肌膚和衣襟上,瑩潔的肌膚、散開的白綢里衫,頓如寒雪中綻放了紅梅。

    她看見他的拳頭在眼前晃,半邊臉現在開始劇痛了,耳朵里的“嗡嗡”聲越發響了,身上的力氣卻似被抽干了,眼前一陣陣發黑,身子越來越沉重。

    心里朦朦朧朧想著:他要打她了吧?不知能扛得住他幾拳?大概要被他打死了吧?

    恍惚間好像也不害怕,也不想看他亂舞的拳頭,只垂頭凝注于何娉娉的頭顱。

    表姊就是死了,都這么美,這么平靜。鳳棲又想著,死就死,我又怕什么呢?只是沒看到收復河山,沒看到高云桐最后一面,有點遺憾。

    溫凌眼見她漸漸從懨懨變成了昏沉,眸子失了光,慢慢闔上了。

    他拍她另半邊臉:“睜開眼睛!別裝死!”

    她沒有反應,疼痛引發的本能瑟縮也沒有。

    他憤慨地取了腰刀,用鋒刃頂著她的脖子:“別裝死!信不信我真的殺了你?!”

    她脖子上皮膚太嫩,被那刀輕輕一碰,就是一道血跡。但人依然是昏沉沉的,眼皮子只抖了一下,雙腕承擔著全部的身體重量,被紅絳勒得紅紫,人已經完全癱軟暈過去了。

    溫凌愣了一會兒,握著刀仿佛不知道該不該殺了她。

    一會兒之后,他手忙腳亂把她縛手的紅絲絳解開,她軟軟地倚在他肩頭,好像無比馴服了一樣。

    溫凌明知這是假象,一瞬間依然鼻酸。

    他扛著她幾步到了營帳后半間,把她放在地榻上,看著她可憐無助的模樣,喃喃道:“你弱成這樣,一巴掌都能打暈,我要碾死你比碾死螞蟻都容易!你憑什么和我抗衡?!為什么和我對著干?!”

    幾番想掐死她,可那雙手顫抖著用不上力,不覺間看見自己的熱淚竟然灑在她紅腫的面頰上,凝成一顆顆的,又順著她臉上道道淚痕滑落到她的耳邊,分不清哪道淚痕是他的,又哪道是她的。

    “你不過就是仗著……我舍不得你。”他捧著她的臉上下癲動,她毫無反應。

    他抱住她的頭,埋首在她發間飲泣,她也毫無反應。

    他顫抖著吻她的唇、她的眼皮,她也毫無反應,任憑他輕薄。

    溫凌不管不顧再次扯開她的衣襟,亦扯她的褲子,然而看見她隆起的肚子大概三四個月的模樣,藏在裙下就看不出來他就悲憤滿懷,實在是毫無心情,只覺得他心中的神女被點污了。

    失而再得,卻不是完璧。

    他不知道應該恨誰更多些。

    此刻,唯有一拳一拳地用力捶著床、捶著枕,發泄四肢百骸里流竄的怒火。

    她被他一拳一拳捶擊的勁頭震得一顛一顛的,面色平靜,毫無怖畏。

    第 233 章

    鳳棲醒過來的時候, 頭還在疼,臉頰更是熱辣辣的疼。

    她想伸手摸一摸臉,卻才發現原來手也捆著用一條秋香色的厚繒汗巾, 捆得厚厚一疊, 但沒有細絳帶痛。

    耳邊突然傳來冷漠的聲音:“醒過來就喝藥。”

    轉睛一看,果然是溫凌,臭著一張臉瞥過來:“看樣子, 這會兒你是能聽見我說話了。”

    “我暈了多久?”她便也冷靜地問。

    溫凌說:“現在天剛黑, 你暈了一個時辰吧。你別跟我賣弄嬌氣!軍醫已經說了,沒什么大礙, 就是你弱氣而已。”

    氣哼哼盤膝在她身邊坐下, 放下藥碗,把她一把拎起來,裹在懷里,然后捏著鼻子就往嘴里灌藥。

    鳳棲掙扎不開,被他灌了一嘴藥,鼻子不通氣,也只能本能地咽了一口又一口, 咽到嗆咳了,溫凌才罷手。

    猶自氣哼哼地服侍她,用手巾把她嘴角的藥擦干凈。

    鳳棲咳得流眼淚,剛咳定就問:“這是什么藥?”

    不由低頭望了望自己的小腹。

    她衣衫狼藉, 肚兜都被他撕裂了,褲腰也壞了,但身上“那地方”不痛, 也沒有黏膩不適的感覺,應該沒有被他侵犯。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了看, 然后不屑地說:“哼,沒碰你。我想到……就嫌惡心。想我堂堂一個皇子,要什么冰清玉潔的小娘子沒有?稀罕一個大肚婆?!”

    鳳棲又問他:“這是什么藥?”

    他死狗一樣陰沉沉地看她,就是好半天不說話。

    鳳棲自己說:“是了,你嫌我肚子里有我夫君的孩子,這一定是打胎的藥。”

    雖則目中瑩瑩,但也依然沒有屈服之色:“我沒想活著回去,自然也沒指望留得住胎兒。你作孽只管作孽吧。”

    一扭身掙開他的懷抱,翻身倒下,背著他繼續睡。

    背后能聽見他粗粗的呼吸聲,似乎是在制怒。

    鳳棲想到肚子里那個有形無生、還不會動彈的小家伙,之前她對之毫無感覺,只覺得每日食欲不振、疲勞犯困很是難受,如今想到小家伙或許會離她而去,突然就難過起來,啜泣了一下,趕緊噤聲。

    大概是肩膀的聳動和啜泣聲還是被溫凌看去、聽去了,他好半日才沉沉說:“你放心,這藥就是普通的安神藥,怕剛剛打壞了你的腦子。我們靺鞨不作興用藥給婦人打胎,畢竟容易傷身,甚至一尸兩命,有悖白山黑水神哺育眾生之德,當然,這孩子我也不會許他生下,我們自有落胎的辦法,你等天命吧。”

    其時所用的紅花、麝香、桃仁之類打胎藥,活血破胎功力很強,若配伍不好、劑量稍大,就很有可能造成孕婦死亡,所以除非是不墮此胎則會喪辱門風之類的“非此不可”,一般能悄悄生下來的還是會悄悄生下來再處置。

    鳳棲不由想到曾聽人說過,自靺鞨攻破汴梁,劫掠了大批京中貴婦貴女之后,為了盡快滿足更多靺鞨將帥貴族的淫.欲,凡在妊娠的女子,都會讓她們騎馬墮胎。

    大概是馬匹顛簸厲害,胎像不穩就容易滑胎;甚至很多貴族娘子從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完全不會騎馬,上馬行進不多久就會摔落,重摔之下難免落胎,這種亦傷身子,摔斷腿乃至摔癱瘓的都有。

    她心一緊,但也沒說什么。

    溫凌起身把她的腿也捆住,然后又把薄薄的絲被蓋好,一句話沒說,拔腳出去了。

    鳳棲聽見外面一片喧鬧,然后是薩滿的鈴鼓聲和唱儺聲。

    大概是又要開戰,所以進行大祭祀,求白山黑水神明的保佑,也向神明占卜,求得預言和暗示。

    唱儺之后是靺鞨人最歡樂的時候,喝酒聲、歌舞聲此起彼伏,營伎們嬌聲歡笑,時不時間雜著男人們的叫好,也有薩滿儺師的高亢預言聲。

    鳳棲把耳朵貼在地面,除了人們踏歌的步履,還能聽見薩滿的聲音。

    她有一陣沒有聽靺鞨語了,有些生疏,好一會兒才聽明白薩滿用古老的靺鞨歌調在唱:

    “天池上月亮神升起,老虎和熊都安然服從。

    頭頂著七星彩云喲飄過,黑水里升騰著黑血的力量……”

    好像聽見溫凌的聲音,太過低沉聽不清說什么。

    而薩滿哼哼了一陣,聲音突然高亢起來:

    “風暴即將咆哮呀!咆哮呀!

    戰馬出于烈火呀烈火!

    黑云被風暴漩舞啊沒有了方向!

    山神呼喚你歸去啊歸去!

    海東青沖破雷點啊翅羽化作光芒,

    戰馬上血肉淋漓啊,群狼嗚咽徹夜。

    …………”

    這首儺曲唱完,薩滿就沒有再唱歌。

    大概是歌曲的寓意還不錯,靺鞨的士兵們又開始歡歌起舞。

    鳳棲聽見腳步聲離自己所在營帳越來越近,忙閉上眼睛裝睡。

    稍傾果然感覺到溫凌揭開帳簾鉆了進來,身上帶著酒氣和汗味,直接就到了她身后,一下子躺倒了下來。

    他大概又喝了酒,又跳了舞,身上熱烘烘地就貼過來,一句話不說,只是上下摩挲著她的身體,呼吸濁重,乃至硬硬地倚住了她。

    鳳棲不由一陣緊張。

    但他的手撫弄到她凸起的肚腹時就戛然而止,那濁重的呼吸好像也凝滯了。

    好久,他才說:“你也睡不著么?”

    鳳棲好一會兒回他:“有睡得那么香甜的死囚徒么?”

    他笑了兩聲,手向上去游走,并不安分,但那種硬靠過來的危險感沒了,只是愛撫一般:“你和我認錯,我就不殺你。”

    他等了很久,沒等來鳳棲的回復,既沒有柔順地答應而讓他瞧不起,也沒有堅決的拒絕讓他憤怒。

    “不敢說么?”

    鳳棲說:“事到如今,有什么好說的?”

    他于是半晌沉默,然后才說:“果然你還在怨我。”

    鳳棲冷笑道:“你這樣對我的國家,我不怨你?!”

    “國是國,家是家。”溫凌不知是不明白南梁漢人的家國觀念,還是故意不想再談這個話題,居然沒有再來脅迫她認錯,“睡罷。明日早起。”

    他身體放松了,軟軟地抱著她,連腿都擱在她腿上,整個把她裹住了似的。

    “熱!”鳳棲推了推。

    溫凌呢喃又不講理地說:“我想怎么睡,就怎么睡。你是我的囚徒,沒有資格指教我。”

    鳳棲不覺無語,不喜歡他這樣親昵,但又沒辦法,只能閉著眼強迫自己睡覺誰知道明天又是怎樣的劫難呢?

    果然第二天大早,她就被號角聲吵醒了。

    溫凌起身穿衣,動作利落極了。然后把她推醒,說:“給你準備了衣服,起身更換,然后跟我出去。”

    鳳棲睜眼一看,身邊是一套布衫布褲和掩裙,一色半舊,像是從那個隨軍營伎那里拿來的。

    而溫凌把黑蛇似的皮鞭纏繞在手腕上,倒握著鞭桿說:“我給你解開手腳,你乖乖更衣,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只要我覺得你在使花招,我就打到你骨頭服帖為止。”

    說完,就把她手腳上束縛的絲絳和汗巾解開了,然后也如他所說的:虎視眈眈盯著她換掉被撕壞的衣衫。

    鳳棲不由面上通紅,但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覺得為這犯倔挨打不值得。

    于是反而鼓氣勇氣來,揉了揉酸痛紫腫的雙腕,毫無羞澀地把碎成兩爿的小衫先解了,里頭是大紅肚兜和靛藍主腰,濃郁的顏色襯得肌膚雪白。

    他喉結上下滾動,狼似的盯過來,只打量她的胸脯,但看到她小腹時,那嗖嗖冒光的神情就瑟縮了,瞥開視線看她亂糟糟的一頭盤髻。

    鳳棲披上竹布小衫,又冷靜地換了褲子,系上掩裙,最后套上半臂褙子,掩著前襟起身道:“去哪兒。”

    溫凌不言聲,重新捆了她的雙手,才說:“今日看你命數。”

    “你要讓白山黑水神明來決定我的生死?”

    他好半天說:“算是吧。”

    又好半天又說:“若神不肯留你,我再找個匣子裝你。”

    鳳棲頓時想起了何娉娉,滿腦子直冒冷氣。

    她無奈被他扯著手,往帳門口走。

    溫凌伸手想要揭開帳門,但突然又頓住了,他突然用力一拉她的雙腕,把她推摁在帳篷的呢氈壁上,湊近她耳邊說:“要是神明留你……也是天意,要我們在一起。”

    他的目光瞬間狂熱,又瞬間熄滅了那狂熱,輕輕在她耳垂邊吻了一下:“亭卿,順天意。”

    鳳棲并沒有多想一會兒或多說一句的時間,轉瞬又被他拉出了營帳。

    外頭的晨光撲面而來,初夏的早晨,太陽早早就向大地散發著灼熱的光芒,相州城中樓宇林立,日光和云霞仿佛是黑沉沉一道城墻的絢爛背景。樹雌

    她被拖著走了一段,看見昨夜篝火的殘燼猶自冒著青煙,薩滿儺師帶著猙獰的面具,頭上是彩色羽冠,夸張的七彩衣衫上壓著各色石珠和金銀鈴鐺,稍稍一動,鈴鐺就叮呤作響。

    見鳳棲被溫凌牽出來,薩滿口中吐出低沉的唱腔,圍著她轉了好幾圈。

    鳳棲聽到還是昨晚的歌詞:

    “山神呼喚你歸去啊歸去!

    海東青沖破雷點啊翅羽化作光芒,

    戰馬上血肉淋漓啊,群狼嗚咽徹夜。”

    正不可解,突然看見有人牽著一匹白馬過來。

    白馬的毛色極純,琥珀色的眼珠,身上沒有鞍韉,沒有肚帶,唯有籠頭上拴著系繩。

    篝火殘燼的另一邊,幾個裸出上半身的壯漢拿著碩大的屠刀,兇橫地看了鳳棲一眼,跟著薩滿念念有詞祭過刀,然后拉過一邊的青牛和白羊,割喉放血,盛在一個木桶中。

    溫凌拉過鳳棲的手,拔出腰間匕首,毫不容情在她左手掌心劃了一道兩寸余的口子,在她的尖叫聲里把她掌心的血擠到盛著牛羊鮮血的木桶中。

    他看她驚惶的神色一眼,嗤笑了一聲,從她掩裙上割下一根布條,把她傷口裹住了,然后說:“很淺的刀口,死不了、殘不了的。”

    鳳棲亦只是猛然被他嚇到。現在咬著嘴唇,把喉嚨里的聲音硬咽了下去。

    掌心一跳一跳的疼,但刀割之傷,還能忍受。

    那匹白馬被牽到她身前,溫凌說:“神若要你墮馬下胎,就是上天意旨。這馬不高,你只要不大出血,就不會摔到送命。”

    果然是靺鞨習用的墮馬下胎之法。

    鳳棲看著光禿禿的馬背,竟不知究竟是這個方式更殘忍,還是一碗藥下去聽天由命更殘忍。

    她的勇氣已經在掌心一跳一跳的疼痛中產生了,冷靜地說:“好,你把我的手解開。”

    溫凌搖搖頭:“我送你上馬背。”

    抱住她一托,她就坐在滑溜溜的馬背上了。

    “解開籠頭,系繩。”他說,“白山神馴服天馬的時候,只有一條馬鞭。”

    鳳棲搖搖地坐在馬背上,手抓著馬鬃,猶覺得打滑。

    聽他這一說,不由看向他手里那條黑蛇似的長鞭。

    溫凌笑道:“你別不自量力了,再多條鞭子,你怎么拿?難道還揚鞭策馬,讓這牲畜跑得更快些?”

    鳳棲緩緩拆掉左手上他給裹上的布條,鮮血浸透了布條,但現在已經止血了。

    她伸手向他:“鞭子。”

    溫凌撇了撇嘴,不由自主就把馬鞭遞到了她手里。叔呲

    第 234 章

    薩滿突然一聲尖叫, 手中鈴鼓猛地一擊一搖,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

    鳳棲身下的白馬亦是一驚,“咴咴”地甩了甩尾巴, 踢了踢腿。

    而后, 剛剛殺羊殺牛的幾個壯漢,把一桶鮮血往白馬身上一潑。

    白馬渾身都是血跡,而鳳棲的衣裙上也都沾染到牛羊和她掌心的那些鮮血。

    她和馬, 都如血肉廝殺中剛剛走出來一樣, 遍身赤紅淋漓。

    馬兒徹底受驚了,一聲長嘶, 兩只前蹄揚起, 竟如人一般靠后蹄立了起來。

    鳳棲只覺得身下一滑,忙死死揪住馬鬃毛,摟著馬脖子,雙腿夾緊了馬肋間,不敢泄力分毫,連牙齒都咬住了馬鬃借力。她就像貼在馬身上一樣,隨著它一道豎立起來。

    白馬覺察不適, 又一甩頭一聲長嘶,后蹄揚起,狠狠尥蹶子,尥起的塵灰騰起老高, 嗆得人想咳嗽。

    鳳棲整個又俯伏在馬背上,感覺頭里倒充著血。

    沒有鞍橋,沒有韁繩, 沒有馬鐙,只靠臂力和腿力。她并不是一個訓練有素的騎手, 她腦子里一片空白,但此刻不知為何爆發出這樣難以理解的本能力量,手心的疼痛加劇,骨子里流淌的熱氣與勇力卻也加劇了。

    溫凌看著馬匹上顛簸的她。

    他手死死地攥著拳頭,一言不發、目不轉睛。

    昨晚他全無主意,憤怒之后只剩下悲哀和委屈,無以對他人訴說,只能借口有“不決之事”,請薩滿幫他請神解決。不管是什么結果,唯只為了無奈之下的心安罷了。

    現在,他既希望她摔下來摔掉那個孽種,又害怕她摔下來摔出個好歹。

    而那匹渾身潑著鮮血的白馬上下顛簸了好幾次,卻發現身上那散發著血腥味的人兒好像一貼膏藥似的死死貼著。牲畜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又“咴咴”叫著,甩了甩腦袋,然后撒蹄狂奔起來。

    溫凌制止了馭馬手套馬的舉動,而是自己翻身上馬,緊緊跟著白馬而去。

    清晨的城中道路還沒有幾個行人,白馬一路暢通,速度極快,溫凌等幾個騎手居然跟得吃力。途中遇到橫跨城中的濰水支流,白馬如的盧一般飛躍過去。鳳棲只覺得耳畔生風,閉緊了雙眼,一會兒卻又穩穩落地,睜眼看時馬匹已經減速行進在里坊間的青石道路上,馬蹄嘚嘚,節奏漸漸緩了。

    她回頭一望,溫凌正隔著一條兩丈余寬的河流看過來,眨眼間只覺得他目光震驚,抿緊著嘴唇。

    鳳棲來不及縷清思緒,只是想:能不能就這樣出城?

    然而穿過兩條里坊,終究還是遇到靺鞨所設的關卡,高高的柵欄攔在城中,執戟的靺鞨士兵守株待兔般等在那里。

    鳳棲知道逃出城渺茫。她揪了揪馬鬃,白馬像通曉了她的意思一般,漸漸變作慢步,然后終于停了下來。

    鳳棲舉著溫凌的黑皮鞭,昂然地看著那些士兵。

    士兵們雖在柵口攔阻,卻也不敢前來勒她的馬。

    遍身是血的鳳棲,在隨后趕來溫凌眼中,與她背后的萬丈朝陽融為一體,肅穆絢爛如浴火重生的鳳凰。

    “天意……”他喃喃地說。

    回程的時候,鳳棲閉目坐在一輛簡陋的車里,睜眼時能看見溫凌懨懨無力地騎著他的烏騅馬,一句話都懶得說,也忘了馬鞭還在她的手上。

    到了軍營,他把鳳棲往自己的營帳里、屏風柱子上一鎖,自己頭也不回地走了。

    鳳棲饑腸轆轆直到中午,才等到他回來。

    她身上的牛羊血已經干了,板結得硬邦邦的,氣味也不好聞。

    鳳棲悄然打量了他那板著面孔的模樣,小心問道:“我能洗個澡么?”

    溫凌頓時盯過來,好像想嘲笑她作為一個囚徒,居然也敢提洗澡這么奢侈的要求。

    但緊跟著他皺了皺鼻子,也許也嫌棄著血腥味,于是說:“我叫人給你燒水。”

    居然還有熱水澡這樣的好事。

    鳳棲瞟他一眼,有點擔心他借機又占她便宜。

    但熱水送來后,他吩咐了幾個營伎過來盯著,防她自盡,自己卻拔腳走了。

    那幾個營伎披著薄薄的紗衫,涂脂抹粉很是妖嬈,大概都是溫凌平常寵愛的幾個。當然不會伺候沐浴,但見鳳棲解衣,便指點著笑道:

    “這該是有三四個月了吧?”

    “娘子纖瘦,肚子顯得大呢。”

    “這肚臍不凸,該是女孩兒吧?”

    “不,肚子渾圓,腰倒不顯,該是男孩兒!”

    ……

    鳳棲只好任她們笑,厚著臉皮當著一群女孩子的面洗浴干凈了一身血污、汗漬與塵土。

    她雖然沒有受多大罪,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還是免不了。

    洗完披衣時,一個營伎問道:“大王打你,你不怨他吧?”

    鳳棲見她目光閃爍,笑了笑說:“這有什么好怨的?”

    那營伎揮揮手帕笑道:“是呢,打是親罵是愛,大王雖嚴厲,但手上輕重亦是有數的,對娘子應該是格外疼愛大家都瞧得出來,娘子也還是順著些他吧,少吃點苦頭。”

    原來是說客。

    鳳棲不動聲色道:“我如今大著肚子,也不是什么事都能順著他的。”

    營伎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先是“噗嗤”一笑,然后諄諄勸導道:“當然,大王又不是一味的荒淫之徒!娘子有孕,卻又通過了白馬神明的考驗,大王不會為難你肚中的孩子。不過大王畢竟是皇子,也是一軍的統帥,肯定也不喜歡忤逆,對不對?”

    鳳棲半日道:“我知道了。”

    那營伎聽得她肚子正“咕咕”叫,掩口笑道:“哎呀,都忘記了,娘子想是早餐午餐都還沒有用吧?軍中用度雖艱難,大王還吩咐要保證娘子的餐飲。”

    她到帳篷外招招手,一會兒捧著個大托盤進來,招呼其他姐妹幫忙,雖是簡易的烤肉米飯之類,也擺了一張桌。然后拍拍手笑道:“真是,我們也吃不上這樣好的東西!”

    鳳棲覺得此刻自己和自己身體里那個胎兒最為重要,不吃飯而表現出來的骨氣純屬無意義的自虐。

    于是提起筷子,努力吃了起來。

    她的平靜,看起來是馴服多了。吃完之后,幾個營伎很客氣地幫她收拾了碗筷,又把她血污的外衣收拾好,說:“娘子身子重,粗活兒我們安排粗使小丫頭去干,您多休息。”

    溫凌聽那些營伎回報來的消息,有些微的欣慰,但也有更多的傷懷。

    她能在沒有鞍韉、韁繩的暴烈白馬身上扛過顛仆、疾跑,穩穩騎過半座城連一般的騎手都未必做得到如有神助。這是白馬神明的啟示,他不敢不從,雖則厭惡她肚子漸大的模樣,也只能暫時忍了。

    不想她死,不忍動刑,又無法在她身上獲得生理心理的滿足,留著她最大的作用無非是她曾跟隨高云桐及曹錚固守磁州,或許會知道一些軍情。

    這樣對外宣揚,也能打消其他人的疑慮畢竟,把一個敵國的公主藏在營帳里,要有說得過去的理由。

    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來,先處理軍務,看看自己需要哪些軍報,再去審問鳳棲。

    消息不算很好。

    他把大把的時間耽誤在了繞道孟津渡,劫持鳳枰,再威脅鳳棲出降上。事實上也僅有固守孟津渡算得上功績,其他都是他的私心,沒有什么有利于靺鞨軍事推進的舉措。

    現在黃龍府在問他接下來的打算,頗有責問之意。

    幹不思在郭承恩的協助下已經推進到了人煙稀薄的忻州,虎視眈眈于并州。

    而南梁鳳震還在跟他虛與委蛇,連曹錚的人頭都沒有送過來。

    溫凌也憂心忡忡的,他和鳳震謀談議和,是打算把隊伍再往南推進一些,奪取肥沃的河南土地。

    事實上在河東河北地區,占領雖占領了,南梁的漢人并不買賬,反抗不斷,頗難管理;而靺鞨貴族、將士雖說遇到諸多阻抗,但貪圖南梁的富庶和土地的肥沃,忙著跑馬圈地,爭功奪利,也開始無心打仗了。

    因此他必須用更富庶的河南地區來誘惑著將領們、軍士們,才能讓他們愿意拋開眼前的利益紛爭,繼續萬眾一心地蠶食南梁。

    晚間,當他回到營帳的時候,原本還放松著的鳳棲陡然渾身一緊。

    溫凌看她本來正在梳理一頭烏黑瀑布般的長發,突然間手里就停下了動作,警覺地望過來,烏發配著她素白的竹布衫裙,襯得那警覺的模樣宛如冬季白山上的野兔。

    溫凌不由蔑然一笑:再警覺的山兔,也躲不開最聰明的獵人。

    “放心吧,我又不吃人。”

    他在自己的寢臥,自然狀態松散,坐在小胡床上,脫掉靴子和襪子,大聲喚伺候他的人:“給我倒洗腳水來。”

    鳳棲垂下頭,繼續梳頭。

    溫凌聞到她沐發香膏里清淺的梔子花味,像浸在雪水里般涼氣沁人。他思緒紛亂,呼吸都變得淺長,然而還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擦凈腳,自有人把他的洗腳水端走,而他趿拉著軟鞋,到鳳棲身后,漫不經心地伸手撩起她的秀發,讓發絲一縷一縷在指縫里瀉下去。

    而后漫不經心說:“我看你一身兩命,也不愿你受苦。只是‘不愿’與‘不得不’之間尚有距離。你呢,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應該好好活著,我可以不計較孩子的父親。”

    鳳棲轉臉看著他。

    他也居高臨下望下來,目光中似有悲憫,但也有深藏著的機心。

    鳳棲重新垂頭,笑道:“你這意思是,你覺得你還能和我破鏡重圓?”

    溫凌笑道:“嗯,‘破鏡重圓’這個詞用得好。”

    鳳棲暗暗罵自己沒斟酌話語,別過頭好像是生氣了。

    溫凌蹲在她面前,仰著頭說:“以往發生的事,只能翻篇了。我誠然有錯,你用這法子報復我也報復得夠狠的。不過如今上蒼神明指示,給我們破鏡重圓的機會,只能彼此都既往不咎,還能尋個來日。你非完璧,我么……也有過過往。”

    他好像渾然不覺得這話里全是問題,自顧自說:“仔細尋思,半斤八兩,亦能般配。”

    鳳棲不由冷笑一聲。

    溫凌捏住她的臉,手里甫一使勁,又趕緊松開,笑道:“鳳棲,你一直是個聰明人,聰明人不做血本無歸的事。我倆現在互相折磨也沒什么意思,事實上你是我砧板上的魚肉,受的罪只會更大,你也不必總賭我心有不忍,畢竟我若是絕望了,對你施加酷刑也就沒有心疼了。”

    這些倒是實話,鳳棲于是收了笑,抬臉望他:“我來你這兒,抱著必死之心,并沒有打算活著回去,甚至沒打算好死。”

    他笑著揉了揉她的臉,努力讓自己的表情和善可親:“何必呢?”

    鳳棲打算聽聽他開出的價碼:“那么,你說的‘不做血本無歸的事’是什么意思?”

    溫凌道:“我與你三伯合作,你想必已經猜到了,所以事實上你和高云桐是沒有來日的違逆的是一國之君的意思,他可以舉全國之力絞殺你們的軍隊;最多也不過害怕你們那些所謂的仁義道德、家國社稷的清議,但清議并非不可控制。馬上曹錚的人頭傳示九邊,你就會知道我說得不假了。”

    鳳棲微微色變,但還強撐著。

    溫凌當然也在關注她的每一個細微表情,心里想:確實得再催一催鳳震,趕緊把曹錚定罪殺頭,曹錚的人頭可太值錢了!不僅是他立功的證據,還是恐嚇整個北方義軍與官員、百姓的武器,現在鳳棲內心的最后一絲指望無非也就是曹錚和高云桐。

    想到高云桐,他愈發恨得牙癢,笑意也變得猙獰起來:“那個姓高的賊囚,身份還不如曹錚。你肚子里的孩子,與其有個遺臭萬年的爹爹,還不如”

    “別說了!”鳳棲打斷了他,情不自禁地捂了捂自己的肚子。

    溫凌注意著她的每一個動作,此刻半是惱怒,半是竊喜。惱怒在于她如此重視這個高賊的孩子;竊喜則是知道,他還是有一件能夠拿捏她的把柄。

    此刻哄孩子似的點點頭:“好,不說就不說吧,你好好想清楚。”

    心理之間的比拼如攻城略地一樣,需要繃足勁兒,卡住人最脆弱的時候。

    溫凌起身,脫掉外衫掛在屏風上,又拿過秋香色厚繒,說:“亭卿,我不愿你受苦住在囚牢或營伎所居的地方,但跟我睡在一起,我得把你的手捆上,免得你和我玩花樣。”

    鳳棲緩緩伸出雙腕,被他死死地捆住了。

    他很滿意她偶爾會表現出來的馴服,在她耳邊說:“這樣乖乖的多好!我只多疼著你。”

    親了她臉頰一下,她果然又一躲,他搖搖頭說:“你呀,還是抱著幻想吧?”

    不由分說,把她往榻邊帶,她不由自主,腳里拌蒜似的跟著到了榻邊,然后被他打橫一抱,放置于榻上。

    雖則不能享用她的身體,但是欣賞欣賞也好。

    他的褻玩仍舊帶著報復的惡意,偶爾會讓她有些疼痛,以及更多的羞辱感。不過終究停滯于她凸起的腹部那是看都不愿意看的。

    溫凌吹滅了燈,抱著她入睡,感覺她呼吸平穩些了,就湊在她耳邊說:“你居然也睡得著?我從南邊得到的消息,你爹爹已經不在晉王府了,已經以伙同曹錚叛國之罪下了詔獄。”

    他臂下那個柔軟的身體猛然一僵。

    他知道這又是她的一個弱點了,于是放心地在她耳畔吹著氣輕聲說:“我對晉王印象不壞,雖然他騙了我不少,但看你的面子,我還愿意為他求求情。你看……需要么?”

    鳳棲死死地咬著牙關,半晌不語。

    溫凌笑道:“沒事,你好好想想吧。我呢,跟你三伯也說得上幾句話,萬一就能拯救他于水火呢?”

    他志滿躊躇,用力撫了撫她纖柔的胳膊,翻了個身,愜意地準備入眠。

    半日靜默,鳳棲突然低聲說:“你就那么信賴我三伯與你的協約?你想想,他為什么那么急著奪曹錚的兵權,然后派監軍收取并州軍?”

    溫凌眼睛倏然睜開,在暗夜里炯炯的,但是沒有作聲。

    鳳棲說:“二大王,我愿意與你合作,各取所需。”

    “我需要什么?”

    鳳棲說:“你懂的,現在并州是要塞,得并州,可以得秦晉,可以得隴西,可以得漢中,可以得巴蜀,然后就是環繞南梁的半壁江山,縱有黃淮都沒有抵抗之力,唯有長江還稍能抗衡應該已經遠超了你的預期吧?”

    頓了頓又說:“你只想著河南富庶,可有人想著天下都是他的,而且,他也在一步步往南來。我三伯可以與你合作,就不可以換一個人合作?他受你的窩囊氣還少?不能首鼠兩端、騎墻觀望,甚或兩頭扶持、伺機打壓?”

    不錯,溫凌也得到了消息,他最恨的弟弟幹不思,正在漢人郭承恩的協助下,從應州一路南下到了忻州,與并州沒有多遠了。幹不思雖呆,郭承恩卻是個見異思遷的滑頭,萬一動再與南梁協作的念頭,攛掇了幹不思也不是不可能。

    自己苦心孤詣與南梁的議和、再伺機攻破的大好局面,很有可能被別人摘了果子!

    第 235 章

    高云桐打馬到了山寨里, 耿大哥急急迎下來,道:“高兄弟可算來了!今日有客。”

    高云桐擦了擦額角的汗:“可放心么?”

    “不妨見一見。”

    先進來的是一些大老爺們,模樣各異, 無法分辨是不是自己人, 然而都是穿靛青色半臂衫子,進門的禮節不是叉手行禮,而是先把衣襟一掀, 露出里襟來。

    高云桐皺眉笑問:“這是什么儀節?”

    耿大哥笑道:“高兄弟, 你且看他們的里襟。”

    高云桐定睛一看,里襟上都用紅絲線, 繡印章般繡一個“高”字。

    耿大哥說:“我們在磁州時與你渾家共同設計的, 高家軍專屬。除了這件繡著‘高’字的衫子,另外還有一整套切口,剛剛上山前已經查驗過了。都是自己人,沒問題,放心。”

    聽到提及鳳棲,高云桐臉色有些憂慮,但還是點了點頭:“她如今到相州了?”

    “嗯, 來人也是從相州過來的。”

    高云桐看后面是一輛女子乘坐的牛車,有點明白過來,說:“那快請進來。各位弟兄要守些禮儀。”

    鳳枰直到堂屋前才下車,猶自覺得羞恥, 不僅冪籬沒有摘,還又加團扇遮著臉。不過步伐裊娜,裙擺幾乎都不掀動, 一看就是大家閨秀。

    “這位是我們高家軍的主帥。”耿大哥向她介紹著,心里不免鄙夷:這個說是鳳棲的姊姊, 怎么羞羞答答的,看起來還沒妹妹上得臺面?

    而鳳枰頓時就放下團扇,隔著面紗還能看見她的目光直直向高云桐盯了過來。

    隨后她連面紗都揭了開來,大約是曾在王府的屏風后偷偷看過這位妹婿,繼而就淚流滿面。

    喊了一聲:“快救我的妹妹!”

    緊跟著插燭似的拜了下去,捂著臉嗚咽難言。

    高云桐忙上前扶她,忖度了一下亦隨著鳳棲叫了一聲“三姊”,然后說:“是亭卿安排你過來的?她闖到溫凌的營地去了?你知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

    他這一疊連聲的問題,鳳枰只是痛苦地搖了搖頭,起身后緩了好半天才坐下說:“高將軍,我說她太傻!我與她,都是一條命而已,她何必用自己去換我?溫凌那個人連禽獸都不如!我不敢想象他會怎樣對待亭娘!”

    說著,又捂著臉哭泣不已。

    雖然擔憂鳳棲,現在高云桐只能安慰鳳枰:“亭卿是三郡主的妹妹,血親最親,怎么可能坐視三姊在溫凌那禽獸那里受苦?只是她進了相州,如今知不知道情況如何?”

    鳳枰捂著臉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高云桐確實是很失望,只是不好說。

    在這樣緊要的時期,鳳棲的眼界、歷練與個人能力遠遠強過鳳枰。以自己的性命去換姊姊,姊姊卻百無一用,她實在是太不明智了。

    如今卻也只能安慰道:“再說吧,姊姊平安就好。”

    鳳枰放下雙手,露出蒼白面孔上的滿頰淚痕。她左右看看,說:“能不能借一步說話?我有一些消息。”

    耿大哥立刻說:“沒問題,里面就有個單間。四邊是泥砌厚墻,除門外只一扇窗,關上窗戶,外面打雷里面都聽不清。”

    鳳枰來到單間里,才用殘缺的手指從主腰里掏出一個蠟丸:“臨分別前,亭娘悄悄給了我這一個蠟丸,叫我盡力交給你,說你能看懂她的意思。”

    高云桐打開蠟丸,里面團著一條薄如蟬翼的絹布,上面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乍一看只是首長詩,但高云桐確實能明白她藏在詩里的隱語。

    他看完后想了想,說:“曹將軍舍身回汴梁,估計會遭殺害,但他會聯系上宋相公,用宋相公遍布大江南北的門生故舊,重新矯過朝野清議,揭開如今這位官家的真面目,為我這里爭取河東河北的民心支持。”

    他看了看鳳枰震驚的面色,說:“曹將軍自愿回京,等于是自投羅網,官家就在等這個能殺掉他的機會。”

    頓了頓又說:“現在應該還沒有動手,說明過不去清議這一關;或者曹將軍骨頭夠硬,任憑拷打也不肯認罪,大理寺也不好硬按罪名在他頭上。”

    鳳枰是典型的閨閣女兒,不太懂朝野的情況,懵了半日,說:“爹爹和母親求了官家讓我出嫁,原是為了遞消息給亭娘的,消息夾在作為嫁妝的干點心盒子里,原以為能夠妥妥地送到并州,再送到磁州去,但是我被溫凌捉了,那些點心盒子全留在孟津渡。”

    “晉王是要遞來什么消息呢?”

    鳳枰搖搖頭:“具體我也不曉得,他們知道我怠懶記這些事,也沒有告訴我。只是我聽母親說起過,我夫家是并州縉紳之家,姓張,在前朝時原是個商賈出身,但積累了一定家資之后重視子孫讀書,所以也有書香之名,現在不做生意家境大不如以前,但在并州往各處商道上仍都有人脈,甚至與一些占山為王的寨子關系都好。母親吩咐過我,嫁過去要守婦道,但也要說動夫家幫一幫妹妹和妹夫,至于怎么幫,我也……不太清楚。”

    她赧顏起來,恨自己一心只當有德無才的淑女,在現在這種情況下,簡直就是個廢物。

    高云桐安慰她說:“三姊的這些消息已經很重要了。等過一兩天我就叫人送姊姊去并州完婚。”

    “哦!”鳳枰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母親曾吩咐,等我到了并州,要與四妹聯系,她給了四妹一份家資,說如今正是毀家紓難的時候,叫她不要小瞧這份錢。只是鑰匙……不知道在哪兒。”

    高云桐想了想,指著蠟丸薄絹中的一句話:“‘金月西入秦,青磁營故邑。一鏡奩如故,是彼中天日。’這句我先沒讀懂原來是這個意思:‘鑰匙’二字嵌在句子里,是在她妝奩的中間小屜里。”

    他抬頭想了想:“我確實應當去一下磁州,它與相州相鄰,如今沒有做主的人,只怕軍民驚懼已極,得鼓舞鼓舞士氣,擋住溫凌,保住滏口陘。”

    鳳枰說:“我能做什么?”

    高云桐說:“三姊就到晉陽夫家去吧,雖經歷了這些磨難”

    他看了看鳳枰蒼白的臉色,以及少了一根手指的、傷痕累累的左手,心底里哀嘆了一聲:“總算能夠苦盡甘來的。”

    鳳枰搖搖頭。

    高云桐想:她是千嬌萬貴的郡主,這次在溫凌那里受了大罪,提到夫家時格外面無血色、滿眼愧臊,估計也被那惡魔奪了貞潔,勢必擔心讀書人家的夫君會瞧不起她。

    “其實,非常之時”他安慰了半句,想叫她不必以貞潔為意,又怕自己猜測有誤,反而觸了姑娘家的忌諱,所以半句話吞吞吐吐說不出口。

    倒是鳳枰說:“不錯,非常之時,我也應該向亭娘學學了。嫁人合巹、相夫教子,是和平年份的事,如今不論男兒家女兒家,哪個顧得到這個!我雖然不才,但既然母親讓我遞送消息,便是賦予我的重任,我前頭搞砸了,也不會一直搞砸。非常之時,高將軍這里需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亭娘為了我犧牲那么大,我也愿意為她赴刀山、下火海,不愧怍為鳳家的女兒!”

    高云桐動容,稽首稱謝后,說:“如今我最想知道的是相州鳳棲的消息,想必鳳棲也最想知道我們這里和汴梁的消息。只是她身在敵營,得到消息的渠道幾近于無。姊姊到并州后,可以找幾個人……”

    送走鳳枰,他們緊跟著就得到了消息:

    曹錚在大理寺被審訊,按在頭上的罪名十二條,最重的一條就是擁兵自重,意圖不軌,但他扛住了幾輪拷打,硬是不肯承認自己有叛亂的意思。

    而自從曹錚被下了大獄,樞密院由太子鳳杭兼領,把朝廷負責軍務的要樞,硬生生變成了落實和談條目的部門。民間漸漸起了議論,都道靺鞨新和約中提及要割讓河南,朝廷要整個遷都到應天府,或許還要繼續南遷到金陵,原本觀望著的河南官員、百姓,看到不僅僅是賠些歲幣,頓時就不愿意了。

    高云桐道:“好得很,靺鞨迫不及待了。這樣喪權辱國的和約出來,官家若還想推進下去,必然激起民憤。”

    他忖了忖,親自給朝廷上書,以游騎將軍的名分反對和議,反對給曹錚定罪。

    “這樣,不是惹惱了汴梁的官家?”

    高云桐冷笑道:“就是要惹惱他!就是要讓天下人知道!”

    溫凌對鳳震的逼迫越來越緊,是因為他擔心幹不思一旦從晉地推進過來,就要搶他的功勞苦心孤詣那么久,受了不少委屈,當然不愿意讓幹不思得現成便宜。

    然而南梁一貫拖延,別說和議總是遲滯,即便是給曹錚定罪這樣的小事,也拖拖拉拉完成不了。

    溫凌氣急敗壞,期間給鳳震去了好幾封密信催促。

    而汴梁轉回的密信不僅遞鋪兵都比靺鞨的騎兵慢兩天,而且還是一副溫吞形貌,語氣文縐縐的仿佛也不著急,只顧著說自己的難處:

    “和議中歲幣與犒軍金尚可集舉國之力湊齊,然割讓河南則同于割讓國都,其間為難之處望大王體諒!”

    又說:“鄙國刑賞陟罰均由《大梁律例》所出,便是皇帝亦無權越國法而從事,曹錚堅不認罪,刑訊拷掠已出乎常情,民間亦有載怨呼聲,實不能立時定罪梟首。但請大王放心,曹氏必殺無疑,以待時日耳。”

    溫凌把來信揉成一團,怒道:“放屁!他就是這么哄三歲小孩般哄我的么?!”

    緊跟著吩咐:“先從孟津渡派一支水軍攻打洛陽,叫汴梁看看我們的能耐!”

    鳳棲在軍營里,當然很快就聽到了士兵們拔營的動靜,等溫凌回來,她就問:“怎么了?要開戰了?”

    “不關你的事。”溫凌沒好氣地回答,自己喚了親兵過來給他換穿鐵浮圖甲,一臉怒容。

    鳳棲冷笑一聲。

    溫凌聽見她的笑聲,越發憤怒,斜眸問:“你笑什么?”

    鳳棲說:“笑你只敢往南打。”

    他確實不敢往北去。

    北邊就是磁州,看起來一座小城,卻因周圍太行山里那些亦軍亦民者的偷襲,常常打得靺鞨軍暈頭轉向。

    但這話氣人,他逼近前去,把她脖領子揪起來,冷笑道:“等我屠了洛陽,多送點人頭給你玩玩。”

    鳳棲別轉臉避開他的鋒芒:“我才不要。人頭能當蹴鞠踢么?”

    溫凌心里想說他總要把高云桐的人頭送來當蹴鞠,給她死心才好,但現在沒這個實力打敗深藏于山林間、又會隨時冒出來的高家軍,也不敢放大話招她訕笑,只能恨恨道:“你瞧好了!總有一天……”

    鳳棲不接他的話,只說:“你松手!掐疼我了!”

    他氣得好笑:“你一個囚徒,我供你好吃好喝已經夠客氣了,想打你殺你都不需要多考慮,你還以為你是冀王王妃呢?”

    鳳棲挑一挑眉:“你殺啊!”

    殺還是不忍,但他開拔,也把她帶在車上,任憑行路顛簸。

    鳳棲被捆著手,從車窗外還是能看到曠野的風景,有時候奏報聲音高亢,她也能聽見。

    往南下,靺鞨幾乎沒有對手,大軍在孟津渡過河,南梁的守兵逃得一干二凈。

    溫凌在河北側指揮作戰,審視軍報,很快就看到鳳震哀告乞憐,求他退兵的文書。

    他揚眉吐氣地把這封軍報拿給鳳棲看:“我一路推進毫無阻礙,想要再次打下汴梁也是極容易的事。你看吧,三日內,曹錚頭顱必然送到我這里。”

    鳳棲很冷靜,接過伯父的親筆文書掃了一眼,文書就被溫凌奪走了。

    但她一目十行,已經看到了緊要的信息:

    鳳震寫一筆好字,但開篇就是“臣震”,奴顏婢膝不一而足。

    鳳震不及遷都,只能搖尾乞憐,希望溫凌再給他一點時間,和談必會談成。

    為了表示誠意,送黃金白銀先為“犒軍”,再選教坊司美人為眾將“解乏”。

    最后表示,曹錚無論如何都會殺,拿不到謀叛的口供也要殺,大理寺無奈,已經給那十二項大罪一一注腳為“莫須有”,便是“也許有”“大概有”的意思。當憑這“莫須有”三字給曹錚定死刑。

    鳳棲咬著牙關,這天憤怒得沒有吃飯。

    溫凌卻很高興,叫手下堆了高高的篝火,請了薩滿唱儺跳舞,來感謝白山黑水神對他勝利的保佑,軍營里狂歡到半夜。

    他跳舞跳得熱,脫了上衣進了營帳,拿著一壺酒就給鳳棲灌,醉醺醺說:“來,陪我一起喝,一起樂!”

    鳳棲把被強灌進嘴的酒全部吐了出來。

    溫凌也不生氣,看了看她說:“聽說你今日不曾好好吃飯?那怎么行?”

    又拿了烤肉、餅子往她嘴里塞。

    鳳棲自然又是一頓掙扎。

    他倒沒有生氣,笑嘻嘻道:“你不用跟我鬧,我不過是心疼你還懷著孩子,身子骨嬌弱。不過要是你把孩子餓沒了,我也挺高興的。”

    又說:“可惜可惜,鈴鼓聲雖然節奏歡快,沒有你們中原的琴瑟琵琶好聽。營伎里沒有擅長這些的,都是二把杈。你給我彈一曲?”

    鳳棲聽他顛三倒四、胡言亂語,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終于說:“我才不要拾你的余瀝。”

    溫凌沒有聽懂,四仰八叉躺著快醉得睡著了,迷迷糊糊間說:“怎么,嫌這肉不好吃?沒事!你給我彈一曲,我給你吃點好的!”

    鳳棲從送他回來的營伎手中接過一把琵琶,試了試音色果然不好,但抱入懷中,撫弦輪指,技藝高妙可以掩蓋音色的粗糲。

    溫凌閉著眼睛聽完一曲,連連喊妙,又問:“這首曲子叫什么?”

    鳳棲輕輕答:“《將軍令》。”

    轉眸看他,他已經睡著了。

    她目光幽冷,把自己最幽深的悲憤,輕輕融入揉弦的手指間,亦把對曹錚的敬佩、哀思融入低沉的曲中。

    第 236 章

    第二天, 溫凌揉著脹痛的腦袋,打了個哈欠,然后扭頭看了看:離他遠遠的鳳棲蜷縮在一張條凳上睡著了。

    她被折磨這幾天, 無心茶飯、無心睡眠, 眼見的就瘦了下去,臉也蠟黃的。

    溫凌拿了一條薄絲綿被子,輕手輕腳給她蓋上, 她卻陡然醒了, 惺忪而驚懼,一時沒有掩飾得住。

    “你干嘛?”

    溫凌板起臉說:“你想把自己凍死?我可告訴你, 你不吐露出太行高家軍的消息, 死都別想死!”

    鳳棲撇撇嘴,把那被子一揭,在他發火之前坐起身,嘟囔著:“這大夏天的,不蓋被子還能凍死?真是……”

    后面嘟囔聲越發小了,估計是在罵人。

    溫凌又好氣又好笑,擼袖上前好像要揮臂打人了, 但實際上到鳳棲身邊,只是捏了她的臉一把,兇巴巴說:“昨晚上沒給你捆上,倒釀得你無法無天了?要不是看你臉上淤青還沒褪盡, 我又該抽你一頓了!”

    嘴是兇的,但心里卻一陣竊喜:她的皮膚好滑好嫩!手感真不錯。

    因而也暗戳戳的歡心,兇巴巴把她先捆了, 接著到帳篷外頭瞧了一回軍伍晨練,然后安排拔營, 把她往牛車上一丟,鞭子一甩,對身邊將士人道:“一批人把孟津渡守好,其他人隨著我往東去,黃河上的延津渡,是扼住汴梁咽喉的好地方。咱們到那里去等曹錚的人頭!等不到曹錚的人頭,就再一次渡河到汴梁,去拿那狗皇帝的人頭!”

    他的親軍一片狂歡,甚至覺得要是沒有曹錚的人頭,而再一次攻破汴梁、搶掠一回也挺好。

    鳳棲告誡自己別生氣,一會兒車馬轆轆,她悄悄揭開車窗簾,看見大軍迤邐,果然是往東而去。

    延津渡是黃河上最繁華的渡口,也是離汴梁最近的渡口。如果她當時的謀算可靠,曹錚在晉王周邊布置了可信的自己人,那么在溫凌兵臨城下之時,朝野必然一片混亂,無暇顧及被軟禁的晉王,晉王可以在曹錚親信的協助下逃出王府,振臂一呼抵御外敵,害怕城破遭難的汴梁軍民未必沒有呼應。

    只是算計得雖好,里頭有任意一點差池就不能成事,簡直是高塔上走絆索般的艱難!

    她心里自然也忐忑,暗暗告誡自己:現在要救父親,要救國家,她只能利用溫凌先除掉汴梁的伯父鳳震,才能徐徐后圖。

    鳳震與溫凌之間已經為殺不殺曹錚的事有了罅隙,要是宋綱掌握的清議能再為曹錚多說兩句話,要是作為皇帝的鳳震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越過大理寺職司硬要殺曹錚,要是和議的內容會讓南梁的軍民百姓更加的不滿,要是幹不思在北邊的推進速度讓溫凌更加恐慌……鳳震與溫凌的矛盾就必然會激化,她就有機會了。

    而溫凌果然對她有一些余情未了,她能夠感覺到他這一陣眉目舒展,即便看起來總是兇悍的,卻也并沒有真的對她不利。

    所以,接下來,她甚至要再次引誘著些他,還不能叫他看出端倪,只為了自己的謀算能夠成功。

    她正在怔怔地想著這些問題,突然光芒從揭開的車門簾涌了進來,她不由別轉臉瞇起了眼睛。

    溫凌笑道:“你餓了吧?”

    鳳棲確實挺餓的,但之前在他面前,一直是烈性的模樣,此刻也只能死鴨子嘴硬,板著臉,翻了個嬌俏的白眼,說:“我不過一個囚徒,有吃有喝就算是夠客氣了是吧?你就對我不客氣我也不敢怎么樣是吧?”把他昨兒的話盡數璧還。

    “你這張嘴,真真氣死人。”他說他氣,實則一點看不出氣,只是擰了她的臉一把,又順勢往下摸兩下占占她的便宜,就似乎滿足了似的,獻寶似的拿過一只精美的紅漆螺鈿提盒:“我答應你的沒有不肯做到的。喏,里面點心很精致,路上餓了就吃吧,省得你嫌肉和酪太膩,黑豆和莜麥又太粗。”

    鳳棲眉宇一松,詫異地望了他一眼,他目光仍然海東青一樣銳利苛酷,但眸底深處仿佛在渴望她的表揚似的,滿含著期待。

    鳳棲接過提盒,終于低低地說了一聲:“謝謝。”

    他于是也笑道:“你居然還會客氣?”

    鳳棲雖然不說話撇撇嘴,但轉眸間略有一絲溫柔。

    溫凌放下車門簾,癡想到:要是她真肯待自己溫柔,他便不計前嫌了又如何?

    但隨即又回過神來:還是先從她身上得到有用的東西,譬如高家軍的消息、高云桐的弱點,她這倔性子,必得徹底死了心才能重新想法子得到她。

    而車里的鳳棲,當然看出這朱紅的雕漆螺鈿提盒是南梁陪嫁的物事。

    嫁妝里會有精致的點心,用料講究,做得漂亮,通常還甜甜蜜蜜的,好討個好口彩。

    估計是溫凌劫奪了準備出嫁的鳳枰,然后現在把鳳枰的嫁妝點心當禮物送給了她。

    打開盒子,香甜的氣味頓時撲鼻而來。

    點心為了耐放,都是干松的質地。鳳棲掰開一塊花生酥餅,卻見餅餡兒里夾著一張紙條,被花生泥中混合的酥油浸漬得斑斑點點的。

    鳳棲急忙抽出那字條看,上面用極簡的詞句寫了朝廷接下來在北方的布局,道是官家其實是詐降,會在必要的時候以水師和艨艟巨艦一齊攻襲孟津渡和延津渡兩座黃河渡口,給不善水的靺鞨軍致命一擊;而也需要高云桐為首的太行軍配合,與并州軍一起把撤逃的靺鞨軍再予堵截,爭取殲滅敵人的大隊人馬,給靺鞨主力好好一次重創。

    鳳棲看著這些內容,心里覺得有些奇怪。

    在喜餅里夾消息的法子倒是可取,消息看起來亦是自洽。但一來不是爹爹的字體所寫;二來爹爹被軟禁在府、嚴密監視,怎么可能知道這些朝廷的密辛?三來他居然為他三哥鳳震說話,殊不可解。

    存著這樣的疑惑,鳳棲一邊咬了一口花生酥餅一邊思考。

    餅又香又甜,她不知不覺就吃了好幾口,才突然反應過來:酥餅中的香氣帶著酥油的奶香,花生里的甜味也有異于蜂蜜和蔗糖,她自小對味道也很挑剔,感覺很敏銳。

    于是不動聲色,吃完嘴里那塊,又吃下一塊餅,整整吃完了一層,吃到露出底下鋪的紅緞子底布,上面好像也有字。

    突然,車馬又停了,溫凌用鞭子撩開車門簾,張了張里面的她說:“打尖兒吃午飯了。”

    鳳棲摸了摸肚子:“不餓。”

    他便也看了看那提盒,笑道:“好家伙,你真是一個人吃兩個人的份兒!這么滿滿當當一層酥餅,你全吃了?也不嫌油膩不嫌甜么?”

    鳳棲說:“嫌油膩也嫌甜。但是誰叫我沒人管飯呢?昨晚上沒吃,早上又沒吃,再甜再膩,不吃不就餓死了?”

    溫凌笑道:“你活該,以后再和我鬧脾氣別吃飯好了。”

    又問定了她確實吃不下午餐了,才放下車門簾,對身邊親兵用靺鞨語喊道:“讓各營注意警戒,輪流巡查,輪流用餐。”

    鳳棲抱著點心提盒,努力又吃了兩塊,才把剩余餅撥到一邊,好看到鋪在盒底的那塊紅緞子而不顯得有鬼。

    那是簇新的大紅緞。再仔細一看,緞上顯露著的字普通得很:一個大大的雙喜,字是繡出的復雜精致的回紋圖樣組成的,但也就是個“雙喜”。

    鳳棲有點失望,不由又啃了一塊手中的花生酥餅,感覺膩得都想吐了。但心思卻不在那香甜的滋味上了,把那塊紅緞子扯出來,翻來覆去看上面那個紅雙喜字,乍一看只是尋常喜慶花紋,但她漸漸看出了端倪,那回紋或連或斷,隱隱構成了圓折回旋的鳥蟲篆。

    她小時候見姐姐何瑟瑟在無事時寫過,有時候姐姐來了興致,還會讓小鳳棲猜一猜寫的意思。

    但往往見到爹爹的身影,聽他嬉著臉問:“咦咦,這個字我還不認識,瑟瑟教教我?”何瑟瑟就板著臉把手上的紙扔進字紙簍,冷冷說:“我瞎寫的,我也不認識。”

    后來姐姐去世,爹爹在晉陽藩地,有時候也會坐在姐姐的那張小書桌上,用她的象牙桿毛筆,掭上墨,寫幾個鳥蟲篆,然后自嘲地說:“鳥蟲篆多用于軍符中,識得的人當然不多,但我好歹也是皇子,藩鎮山河表里的郡王,難道也不認識么?”嘆兩口氣,轉臉看見站在一邊亭亭玉立的少女鳳棲,便招手讓她到身邊來,一個一個教她認那些鳥蟲篆,權作思念的吐露。

    這,才像是爹爹給她發密信的樣子。

    她顛過來倒過去地看“雙喜”上的花紋。其實這上面的消息不是寫給她的,而是給高云桐或曹錚的。

    鳳霈對朝政知之甚少,但對兩位哥哥卻很熟悉:被俘虜的鳳霄是皇族正統,雖然繼位之后寵信章誼等奸臣,喜好青詞,還好大喜功搞不清局勢,但正統的身份擺著,服從他的人很多;而鳳震本就是低等宮人所生,自小不得關注而養出陰暗的性子,先帝不喜歡他,先帝當年很多親近的大臣、邊將也跟著不喜歡他。

    鳳霈列了一些名單,是他登基后愿意效忠、而鳳震登基后卻寧愿默默隱退的地方官和邊將,人數不多,但是可靠,官職不大,但是有實權。

    曹錚被下獄論罪,已經指望不了了,但若高云桐能用好這些人,會給他平添聲望,也增加高家軍的聲勢。

    鳳棲深吸了一口氣,捧著食盒沒有撒手。

    車輛顛簸了幾日,她這食盒就在手中抱了幾日,快到延津渡的那個晚上,溫凌好像很高興的樣子,又在篝火邊跳舞跳得一身汗,回來就醉醺醺、樂陶陶的。

    他從背后攬住鳳棲的下頜,笑道:“怎么還在吃這些酥餅?喜歡吃我就叫人再給你做些。”

    鳳棲雖然被迫抬著下巴,從下而上、從一個奇怪的角度看著他的胡茬和笑容,但還是不卑不亢地說:“這是我家人做的味道,你的那些伙頭兵哪個做得出來?”

    溫凌笑得放肆,抱著她的腦袋幾乎要擰下來似的,似乎要說什么,但終歸沒有讓酒影響了自己的心智,打了幾個酒嗝兒方道:“你喜歡,我就能想辦法做出來。你真的喜歡這‘家人做的味道’?”

    他眉梢挑起來,笑意看起來有些火辣辣的。

    鳳棲沉沉地說:“自然的。”

    他松開她的頭,卻順勢在她背后坐了下來,手一路從她的脖頸撫到上腹,就戛然停了。而后在她耳畔熱乎乎噴著酒氣,帶著似有若無的嘴唇的觸碰,低聲道:“我今兒高興得很,心想事成。”

    鳳棲被他揉捏得疼痛,但沒有反抗,只是縮了縮身子,整個兒仿佛更被他裹在胸膛前了。

    她說:“南梁投降了?”

    他笑道:“假模假樣的投降我也不信,讓他開著城門請我進去也不可能。不過總算不拖拖拉拉、支支吾吾的,算是服軟了。”

    鳳棲的心一跳。

    他又更進一步地揉過來,在她的頸側低語:“你……也讓我心想事成一回,我只多疼你,既往不咎你。”

    鳳棲笑道:“我?怎么讓你心想事成?”

    他大概醉得有些迷糊,伸手解開她的半臂,又是襦衫,露出里面一件茜紅色肚兜,繡著萬字回紋。

    溫凌用手指撥弄著肚兜系帶,又用指尖撫弄著連綿不斷的回紋花樣,連帶著感受花樣下她身體的緊繃和心跳的劇烈。

    他再次笑起來:“你害怕了?怕就對了!怕我,服從我,我對女人極好,你放心。”

    伸手把她的肚兜一撕,發出裂帛之聲。

    她用雙臂環住自己的前胸,臉緋紅,垂著頭,垂著長長的睫毛,面色在燈燭下陰晴不定,但她即便是害怕了也并不像一般的女孩、少婦那樣恐懼尖叫、篩糠顫抖、連聲求饒……她默默地垂著頭,不看他的舉動,視他若無物。

    溫凌當然不甘心她這樣的漠視,像巨大的蝙蝠一樣折轉到她身前,用破碎的茜紅布片比較她緋紅的臉頰和潔白的肌膚,調笑道:“怎么好呢?叫你衣不蔽體。”

    鳳棲說:“你賠我。”

    他哈哈大笑,目光垂到她的孕肚,笑容便凝住了。

    薩滿說“風暴咆哮,白馬嘶咽,乳虎降冬,落胎大災”,她神奇地通過了白馬的考驗,他即便再恨她肚子里的胎兒,也不敢不遵薩滿的神諭不僅是他信仰,他手下的千萬個猛安、謀克、普通士兵更加信仰。

    他瞬間冷下來,把那茜紅的布料碎片往她臉上一扔:“我沒這樣艷麗的紅綢緞賠你。”

    第 237 章

    第二天, 駐扎在延津渡口的溫凌,看見鳳棲用被捆著的雙手吃力地清洗一塊紅緞子。

    “這是哪兒來的?干什么用的?”他狐疑地問。

    鳳棲頭都沒抬,但看得到耳朵紅紅的, 等他兇巴巴問第二次才紅著臉說:“你把我的褻衣撕壞了, 又不賠!我穿什么?胡亂從點心匣子里薅一塊墊布湊合著用,油乎乎的都不知道洗不洗得干凈……難道我不艱難?”

    好像抬手還抹了抹淚花。

    溫凌瞬間沒了脾氣,瞧了一眼那塊紅緞子花生酥的提盒他早就檢視過了, 墊布自然也看過, 是大紅的雙喜繡紋南梁繡娘們閑得有多無聊,貴族小姐又有多奢靡, 在食盒的墊布上還要如此精心地刺繡!

    他摸了摸鼻子, 清了清嗓子,說:“我也沒說不讓你穿褻衣……你洗吧洗吧。問兩句而已么……”

    下晚他回營帳,又看見鳳棲在用被捆住的雙手吃力地把已經洗凈晾干的紅緞抹平,四周用炭枝畫出肚兜的邊沿線。

    見他來了,鳳棲說:“我要把剪子。”

    “要剪子做什么?”

    鳳棲舉起紅緞說:“這是方方的一塊,我總不能穿塊方布在身上?得裁剪成肚兜的形狀才行啊。”樹刺

    溫凌半日才回答她:“我沒有剪子。”

    “營中的女孩子,總免不了要做針線的, 借一把不行么?”

    “不行!”他斬釘截鐵地說,“刀子、剪子、一切鋒利的東西,你都別想接觸到!”

    他打量了鳳棲一眼,她一頭長發都只能用絲帶扎著, 玉簪都給他收走了;屋子里連蠟燭都沒有,明角燈掛在她夠不著的地方,光線晦暗;行營帳篷是竹片的架子, 懸梁也會斷掉。

    她長時間被捆著雙手,被他或他派來的人時刻監督著, 死都不要想死。

    鳳棲只是撇了撇嘴,說:“好吧,我就把布這里、這里、這里……都折起來縫上,權當是花邊了。”

    一邊說,一邊折出肚兜的樣子給他看,歪著頭的模樣好像一個懵懂天真的少女,叫人不敢相信她一肚子的壞水。

    溫凌只能一再地提醒自己別被她的假象騙了,然而心已經情不自禁地軟了自己都意識不到。

    等她可憐巴巴噘著嘴請求他解開她的雙手:“要點針線可以吧?繡花針,你怕我用來殺你么?還有,兩只腕子這樣捆在一起,實在沒法勞作,你就這么擔心我松開手就跑了?”溫凌也就順水推舟答應了:“我就在你邊上監視著,你要想玩花樣,我就打折了你的手和腳,讓你一天十二個時辰只能都躺在榻上!”

    鳳棲撇撇嘴,又嬌滴滴又拿他無可奈何。

    溫凌見狀,就上前把捆她的秋香色厚繒解開了,又叫人去營伎那里借一些針線來。

    鳳棲在等待時低聲說:“我這條厚繒披帛,你還一直留著?”

    溫凌看了那厚繒一眼,冷冰冰說:“自然要留著,將來總要報它砸我一石頭之仇。”

    鳳棲不由微微露了一些笑渦,讓他心里一漾,隨即他又擰著她的臉頰說:“你笑我?你當我被那姓高的賊子擺了一道,還會被擺第二道?!”掐得始于重,繼而輕,覺得她齜牙咧嘴、忍痛忍淚,而目中瑩瑩的模樣也很可愛。

    因而也渾然不覺自己陷進去了多少。

    等鳳棲湊著門外的暮色做針線,溫凌又忍不住看她。

    靺鞨的女性們也要在家勞作,他的母親出身低微,在特別重視生母血統身份的靺鞨皇宮里都沒有幾個侍女,還如同部族制的靺鞨汗王,低等庶妃要自己搓絨線、做針線。他母親在世的時候也會坐在暮光里一針一線給他縫制小衣衫,全神貫注的,直到他嬌嬌地喊一聲“阿娘”,她才會回眸對他溫柔地一笑。

    溫凌不覺出神,直直地盯了半天也沒挪動。

    他的阿娘早就去世了,他是皇子,但不得寵愛,只能自己拼命地努力上進,以求父汗多關注他兩眼。

    世間的溫柔早就離他而去了,他也漸漸變得鐵石心腸,變得懷疑一切,對身邊的女子幾乎從無好顏色她們卻也貪圖他的相貌和身份,愿意忍受他的壞脾氣。

    他不知道自己喃喃地說了一句什么,鳳棲轉眸看他。

    但她眼中毫無溫柔,只有山林間的小鹿一般的警覺之色,也沒有多和他說話,就是小心翼翼看著他。

    “你也不問問我說的是什么?”

    鳳棲說:“你說的話我又聽不懂。”

    “你到現在還不懂靺鞨話?”

    鳳棲想了想:“其實也聽得懂幾句,但你剛剛說的,我沒有聽懂。”

    “把你做的肚兜給我瞧瞧。”

    鳳棲把肚兜往背后一藏,好像有點羞惱:“女兒家貼身用的東西,你一個大男人瞧什么?”

    “拿過來!”他聲音一高。

    鳳棲還是乖乖地過來了,嘟囔著說:“本來想繡一枝花的,但是沒有足夠的絲線。”

    手往前一遞,看都不看他,又是嘟嘟囔囔的:“你看,你看好了,反正你也沒打算留半分臉面給我。你翻來覆去,好好地檢查檢查,看看我有沒有在這肚兜里使什么壞心思,有沒有做個夾層藏點毒藥丸子。”

    他被她語言誘導著,真的翻來覆去,還把每一個包邊都細細捏了一遍。當然沒有任何的花樣。

    他的注意力也就只在這邊邊角角能否藏匿東西上,絲毫沒有注意正做在胸口的那一對紅雙喜上曲曲繞繞的鳥蟲篆。

    終于檢查完,他把肚兜扔回給她:“夠精致了!拿去。換上。”

    鳳棲眨巴眨巴眼睛望著他。

    溫凌想到這是褻衣,心突然一跳,故意毫無波瀾般說:“你不是嫌沒有褻衣穿?”

    又說:“我脫了你的衣服少說有兩次了吧?不稀罕多看你身子兩眼。”

    故意嗤之以鼻:“別想給我使花樣,就當著我的面換上。”

    凝神望著她。

    鳳棲當然又羞又氣,咬了咬嘴唇,卻在他瞇著眼要呵斥威脅她的時候說:“換就換!”

    到屏風邊,轉身背對著他。想了想,肩頭起伏了幾下,終于爽利地解開衣帶,把小衫飛快地脫下來披在身上,然后穿上新做的肚兜。

    他其實看不見什么,只有瞬間,能看見圓潤的肩曇花一現,接著能看見她動作極快的兩條胳膊袒露了片時,再接著在她系肚兜腰帶的時候看見她纖纖的一截腰肢,亦被長裙和主腰擋住了大半,白皙部分只有窄窄一道,與管中窺豹、只見一斑差不很多,唯獨是那大紅的絲帶被打上花結的一剎,紅白對比,驚心動魄,口干舌燥。

    “你……過來。”他不得不吞咽著,潤濕干燥的口腔,她轉過身,又是以往那種睥睨的神色,仿佛展露色相的不是她,而是坐在馬扎凳上觀望的他。

    “過來干嘛?”她問。

    溫凌看她身上那抹驚心動魄的大紅色,雙喜的繡線曲折蜿蜒,把他的眼神也帶著蜿蜒到每一處裹住的曲線上。

    只能一口一口地咽口水。

    貪看她扯著披著的小衫衣襟的雙手與雙腕,期待她的肚子還是平平的。

    但這當然是奢求和妄想。

    他的唾沫漸漸也苦澀了,終于搖搖頭說:“我能干嘛,把你捆上唄。”

    捆她的時候極力壓住綺思,捆完忍不住要把她纖纖好像毫無變化的腰攬進懷中,伸手摸她的臉,想獲取稍許慰藉。

    但手指哪怕觸到她的發絲,都覺得心臟頓時激越得要跳出來。

    溫凌覺得自己像犯了病一樣,在心里一次又一次罵自己沒出息。

    他終于硬下心腸甩開手,冷冷說:“你乖乖睡榻上去,我今晚要帶人過來。”

    她傻乎乎問:“帶誰過來?”

    他恨恨地盯她兩眼,一句不答,大踏步出門,稍傾帶來了營伎中他最喜歡的那個,撕掉衣服盡情發泄了一番。

    又叫鳳棲看了一回“活.春.宮”。

    發泄掉精力,雖則不算得償所愿,總歸聊勝于無。

    溫凌第二天早晨醒來,垂頭望了望懷抱里青絲迤邐于枕上的美人,詫異了片刻,又趕緊扭頭找另一個。

    地塌很寬,鳳棲蜷縮在一角,肚子上蓋著一點被子,小貓兒似的睡著。

    懷里那個扭了幾下也醒了,膩歪歪笑道:“大王醒了?”

    溫凌用力拍拍她,說:“起身,叫外面打水。你回去領賞錢。”

    營伎不敢多話,更不敢恃寵勾引,見他并無調笑的意思,但還沒有變得不滿,趕緊爬起來,跪在榻上把丟得東一件西一件衣物整理好。見溫凌手臂枕著頭沒有立刻起身的意思,就把疊好的衣服放在他枕邊,自己利索地穿上自己里外幾層,然后頓首道:“奴先去了。”

    這是他喜歡的訓練有度、不敢覬覦的女子。

    但在等早晨擦洗的水的時候,瞥眼就看到角落里另一個。每每捆著手,蜷縮著,又有凸起的肚子,睡姿總覺得很可憐。

    他上前也用力拍拍她:“起身,服侍我擦浴。”

    她像被疼醒了,皺著眉睜開惺忪雙眼,說:“別動手動腳的,喊一聲我不就起來了么?”

    親兵打了兩盆熱水進來,一盆給他洗臉,一盆給他擦身。

    他脫光了上衣,洗完臉后對鳳棲抬抬下巴:“過來伺候。”

    他這樣小小的凌.辱,鳳棲也習慣了,也不覺得自己金尊玉貴不能伺候人。只是把雙腕一伸:“解開。”

    溫凌不怕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使壞,便把她雙腕解開了。

    她先揉了揉綁了一晚上、血液不通暢的手腕,張了張十個手指,然后趁他不注意,揉了揉被他拍疼的屁股。

    溫凌嗤笑道:“我可一點沒使力,你別嬌滴滴地裝疼。過來,先把我背上的汗擦擦。”

    擦完背,他張開雙臂:“胸前,腋下。”

    她當然有些不快,但還算識趣,在他面前垂著睡毛躁的腦袋,給他胸口腋下也擦了一遍。

    溫凌就勢把她摟住:“這么乖,可真叫人喜歡。”

    鳳棲頓時一扭,把手巾丟他身上。

    溫凌本能地接住濕漉漉的手巾,而后邪邪笑道:“你還真是‘枇杷葉子翻過來就毛’!剛剛那下只算是拍,要是當真打你屁股幾下,今兒你就別想躺著睡了。”

    看她臉紅,毛發都要豎起來的生氣小模樣,愈發嘴賤:“其實要論力氣大小,都不用給你展示我是怎么開十石的弓、舉兩百斤的石鎖、用我的黑皮鞭怎么一下子把人的皮膚抽爛到肉絲都飛出來的……你但想想我昨晚那力氣,讓她都快死掉了,卻又恨不得死在我懷里。”

    鳳棲胸口起伏著,他果然垂頭到她耳邊,咬了她耳垂一口:“等你生完,就讓你嘗嘗我的厲害。”

    不甘心又說:“哼,一定比那賊囚厲害,不僅叫你快活得死了又活了,還叫你也給我生上幾個。”

    突然又氣怒起來,眸光都陰沉了。

    幸而門口的親兵及時趕到,說:“大王!好消息!”

    溫凌丟開鳳棲,對門外問:“什么好消息?”

    那親兵非常激動:“是南梁的使節,大王熟悉的章相公!帶著傳示九邊的人頭來了!”

    “曹錚的?”溫凌疑惑地問。

    很快就得到了肯定的答復。溫凌自然也興奮起來,剛剛那陰沉的臉色換作晴空,哈哈大笑道:“鳳震要表誠意,果然聽話。叫章誼進中軍帳,跪候。”

    雖然知道會有這一天,但鳳棲還是臉色變了,抬頭看了看溫凌。

    溫凌更是心中熨帖,捏了捏她下頜說:“放心,自然要你看一看,曹錚我見過兩面,可惜隔得遠,怕死后腌上石灰的腦袋會變形很多,還待你來確定。梳妝去吧,反正褻衣也做好了。一會兒章誼跪在中軍帳里,你站在我身邊,他跪我也等于跪你,好不好?”

    鳳棲狠狠咽了一口唾沫,直視著他努力笑了笑,說:“好。”

    第 238 章

    鳳棲心“怦怦”直跳, 不覺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肚子里那個小家伙大概還太小了,曾經聽人說過那些胎兒會在肚子里手舞足蹈種種,她一個都沒體驗過, 倒是有時候像小魚吐泡泡似的, 肚子里突然一聲“咕嚕”,也像被泡泡突然碰了一下似的。

    她認真地穿上了褙子,把頭發挽起用首帕裹上, 讓自己看起來稍微端莊一點。然后跟著溫凌到了中軍帳里。

    章誼也是近五十年紀的人了, 這一年多,須發也白了不少, 此刻滿臉諂媚, 見到溫凌的長靴橐橐而來,就露出一些喜色,拱手拜倒:“臣章誼參見二大王!二大王萬安!”

    從他的視角可見溫凌身后有一襲郁金色長裙跟著飄然而至,章誼卻只想著溫凌與幹不思都是身邊缺不了女人的壯力男兒,估摸著是哪個新寵。靺鞨人又不大講女子不露面的規矩,今日溫凌傲慢來見,故意叫個女人跟著顯示輕視, 也是靺鞨人的常有之態,他何必與這些蠻夷之人計較?

    溫凌果然很傲慢。

    即使看見章誼這南梁的相國,現在跟條老狗似的俯伏于地,搖尾乞憐的模樣, 也毫無親善的意思,反而更加瞧不起他。

    他坦然在章誼的跪拜中大大咧咧走到了中軍帳正中的圈椅上坐下,把鳳棲拉到身邊說:“今日南梁獻禮的經過, 你,和我帳下文書一起做個記錄。”努努嘴指指桌上的筆墨紙硯。

    鳳棲瞥他一眼, 他挑著一邊唇角笑著,斜眸回望,好像就是故意要叫她見證她母國的恥辱。

    鳳棲不言聲,自己磨墨掭筆,彎腰鋪開紙準備記錄。

    而溫凌順勢把手放在她的腰上,上上下下擼著自己的獵犬一般擼動著她的身體,似乎也在宣示著他的主權。

    “尊使今日所來為何事?”溫凌漫不經心地明知故問。

    章誼卻再沒想到溫凌身邊這位美人兒是晉王之女鳳棲,諂笑道:“二大王,析津府一別又是好些時光,臣奉大汗與大王的圣諭、鈞命,好容易說服了鄙國官家,和議中的幾項已經提上議程,定當努力實現,還有幾項……”

    溫凌已經連咳了幾聲,見章誼興奮不已要和他表功,終于忍不住桌子一拍,說:“別整這些沒用的!”

    章誼嚇了一跳,聲音低了下來,諂媚卻絲毫不減,陪笑道:“是,是。鄙國官家已經賜死了曹錚,現在梟首傳示九邊,以為眾臣儆戒,先請大王過目。”

    鳳棲抬頭,看見章誼身邊是兩個匣子。

    而溫凌亦道:“拿來我看。”

    章誼在兩個匣子中挑了一個,雙手捧上:“大王,此乃曹錚賊子。”

    溫凌瞥了另一個一眼:“那另一個是什么?”

    問是問了一句,也不那么關心,要緊先看老對手的頭顱。

    他的親兵從章誼手中接過匣子,上下左右看了一番,接著對章誼頤指氣使:“你打開它。”

    章誼知道這仍是不信任,但一點不敢顯露不快,笑嘻嘻應道:“是,臣親自來開。”伸手在匣子上金亮銅活兒上一掰機括兒,只聽清脆一聲“啪”,匣子蓋揭開,一股殘血夾雜石灰水的腐敗氣味很快彌散開。

    鳳棲頓時喉頭一聲作嘔,引溫凌斜眸看了她一眼。

    她強自忍耐,一點點給自己打氣,深呼吸著,等待著一會兒要看一看那個英雄的頭顱。

    溫凌的親兵見慣了殺戮,個個笑嘻嘻的,說:“看著是挺像是真的曹錚,不過南人慣會說話不算話的,還是要仔細瞧瞧清楚。”

    章誼陪著笑:“不可能的,臣辦事,大王還不放心么?曹錚不僅是大王的眼中釘,也是鄙國官家的肉中刺,肯定是要除之而后快的。”

    溫凌便不急著讓親兵把頭顱呈送上來,手一虛按:“你們官家怕他這個建節的將軍掌握晉地、乃至北地的軍權,想除之而后快我信;但你們一直說給曹錚定罪很難,而不經大理寺審理、不犯《大梁律例》,即便是有皇帝暗示,大理寺也不能枉刑我倒很想知道,大理寺最后是如何給曹錚定罪判刑的?”

    這正是章誼要賣弄自己立功的地方,于是不疾不徐笑道:“確實很不容易,臣和官家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曹錚骨頭硬,大王也是知道的,在京里素有清名,在北邊打了幾次勝仗,老百姓也拿他當救星,這次要動他,各處上書、求情、招貼雪片似的往京城飛!各路、州府、各節度使都為他說話!京里的太學生鬧了幾次,革除了多少學生的功名!定罪要殺之前一晚,有些百姓竟也在法場為他奠酒、送漿飯,官家后來只能緊急命令改為‘加恩賜死’,避免他在大庭廣眾下就戮,會引起民變。”

    “二大王!你說這難不難?!”

    溫凌點點頭:“確實不容易。聽說曹錚一直是不肯認罪的?”

    章誼搖頭晃腦,最后還不忘“丑表功”一下:“他當然不肯認罪認罪就要死嘛。刑也動得夠狠了,先是鞭杖,再加三木,最后身上全是鞭痕杖傷,手指腳踝盡數折斷,也沒有肯招。”

    鳳棲忍不住吸溜了一下鼻子,眼圈紅紅的,拼命忍住淚想:我要聽下去,曹伯伯為國家受的所有罪、所有冤,我都要一字一字刻在心里!

    溫凌擱在桌上的手背上還是掉落了她的一滴淚,不由扭頭望了她一眼。

    章誼卻沒有注意,只顧盯著溫凌眉飛色舞表功:“后來臣想,曹錚自小是家臣,后來是在禁軍里磨煉,身子骨硬朗,忍耐力更是常人不及的。要突破他的口供,必須用其他手段。我特特找了地方上一個酷辣出名的老吏,由他親自施行了一種刑訊:用魚鰾膠涂在曹錚的身上,再粘上麻布,等膠干透了,用力撕下麻布,而魚鰾膠極其牢固,麻布就連著皮肉一起撕下來。是謂‘披麻拷’大王,凌遲之痛,尚且是利刃割肉,雖痛但快;但披麻拷之痛,連皮帶肉活生生撕扯,牽筋而裂血管,人不如待宰豬羊,偏生又只疼在皮肉,曹錚當時眼睛翻上天,渾身都抽搐了,偏生意識一直清醒,只是痛到汗如雨下、臉色煞白,說話不得。迷糊時說什么應什么,幾乎就要肯畫押了,但稍傾臉色回轉了些,又矢口否認有罪。”

    他嘆了口氣,卻并非嘆曹錚的剛烈悲壯,而是嘆自己審訊栽贓的不容易:“可憐臣也是文人出身,聽他嘶叫,看他抽搐,只怕他會死,自己也掩著面渾身篩糠,但為了為大王、為官家要到曹錚的口供,忍著不適,叫那老吏拷問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他背上無一塊好皮肉,血肉模糊,胸腹、大腿、小腿、上臂……也全部沒有放過,整個人就跟血葫蘆似的。好容易逮著一次他將暈不暈的時候,再次逼問,這次模模糊糊間又認供了,趕緊讓大理寺同儕一齊作證,又趁他還有點意識,抐了手印,才算功德圓滿。”

    章誼期待著溫凌對他的首肯,但溫凌好半天不說話,只回味著她的淚滴滴落在手背上時又濕又燙的感覺。

    感覺自己應該欣喜,應該有打壓控制了她的滿足,事實上他卻連對章誼的笑意都顯得勉強,好半日才說:“確實不容易,曹錚是個好對手。若他肯為我們所用,又何苦落到這個下場?唉……”

    章誼笑容凝固,又不敢不笑,好半天才說:“那是曹錚得福不知,臣與官家則早感恩戴德,愿意為汗王與大王盡犬馬之力。”

    溫凌心想:不錯,鳳震與章誼,對靺鞨確實算得上“忠心耿耿”,自己架子也端足了,顏色也給夠了,但也不能對他們欺凌太過,畢竟還要靠他們俯首陳臣,才能一步步滿足自己的欲壑。

    他于是硬下心腸不去想身邊人的淚滴,爽朗笑道:“不過,如今曹錚頭顱已至,和談的誠意可見了!”

    叫人把頭顱端到自己面前,要好好看看曹錚這位硬錚錚的老對手。

    日曬石灰腌的頭顱已經變形了,但須發眉眼是曹錚無疑,他扭頭看了看鳳棲,她已經忍不住滾滾淚下,只是不愿意章誼看見,用扇子掩面,極力掩飾著肩頭的顫動,也咬著嘴唇一聲都沒有發出來。

    這就更證明頭顱是真的了。

    溫凌抬起下巴指了指章誼身邊另一個匣子:“那么,那里裝的是什么?”

    章誼的笑容較剛剛有了些微倨色:“大王,這也是鄙上奉于大王的禮物。”

    溫凌“呵呵”笑道:“這么小的匣子,裝金銀珠寶也裝不了多少,難道是什么稀世奇珍?不過我并不看重這些。你說說看,是什么?”

    章誼笑道:“大王,其實要逼曹錚認叛國之罪,只有他這首倡,而沒有協同之人實在是說不過去。而且,能與曹錚協同,也是想叛亂我陛下的人,不大好找,找到的也難以證實他里通曹錚。”

    他摸了摸那個匣子:“大王請先過目吧,里頭原委請聽小臣慢慢道來。”

    溫凌的親兵再一次過去捧起匣子,檢視了四周,和剛剛那只一樣,并無異樣。

    于是再一次示意章誼自己打開,才往里面再次檢視。

    而后回報道:“大王,還是個腦袋。并無其他東西。”

    溫凌問:“這個是誰?”

    章誼笑而不語,被問了兩遍后才說:“大王認識的,也是恨他的。”

    “我還恨誰?”溫凌奇道,“莫非你們還拿住了高云桐?”

    說完,回頭看了鳳棲一眼,想看看這個惡意的玩笑會惹惱她幾分。

    鳳棲臉色也開始煞白,好像是再一次聞到濃烈的血腥味和石灰味后的不適。

    溫凌心想:高云桐在太行八陘串聯一起,帶著義軍游擊為戰,討厭得要命,但是前幾日才有軍報說他在井陘和白陘露面已經神秘莫測了,要是汴梁抓住了他,怎么不飛傳喜訊過來定然是自己的妄想了。

    撫慰地看了鳳棲一眼,在案桌后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輕輕攬了攬她的腿,示意她不要擔心。

    然后從匣中拎起頭顱的發髻,慢慢面對頭顱的正臉。

    果然是認識的,相當熟悉。

    也確實恨過,政見相左,還被他擺了一道。

    但他毫無喜悅,反而驚詫至極,手一松,那頭顱就“咚”地掉回到匣子里了。

    而他身邊那個人,只低低地說了聲“老天!”

    “咕咚”一聲,癱軟暈厥在他身邊。

    溫凌趕緊下座去看。

    人是真的暈過去了,他趕緊抱住她的頭,喊人取水,然后拍她的臉,掐她的人中,嘴里一聲疊一聲喊:“亭卿!亭卿!”

    鳳棲是急怒攻心的暈,被他拍打掐人中,又被一個親兵澆了些冷水在臉上頭上,很快悠悠醒轉。

    入眼就是溫凌擔憂的面孔。

    她抓住他的衣領,說:“我剛剛,是不是在你帳中做夢?”

    溫凌嚅囁了一下沒有回答。

    “那便不是做夢了扶我起來。”

    溫凌說:“我叫人送你回去休息。”

    她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那我自己起來。”

    她肚子有點大,以前還都靈活自如,但今日渾身乏力似的,抓著他的案桌腿,用力拉自己起身。

    眼睛瞪得血紅,剛剛為曹錚而哭泣的淚痕仿佛都被烤干了,只一道一道凝固在臉上,有些黯淡的反光。她的牙齒倒如銀子打造的利刃,死死地咬住嘴唇,黯淡發紫的唇上赫然一道殷紅的牙印,血珠子顫巍巍地在牙齒邊抖動。

    溫凌怕她再摔,只能扶她起身,在她耳邊輕輕說:“不要看了。親者痛,仇者快。”

    她赫然瞪了他一眼,顫巍巍站起身,撐著桌子支撐自己的身子。凝神望向匣子里黑漆漆的一團發髻,然后不顧污穢,把那頭顱再次捧了出來。

    她和她的父親再一次面對面,卻不想是這樣的情境!

    鳳棲一言不發,只這樣盯著父親不瞑的雙目看了很久。那雙眸子已經變成了灰色,瞳孔放大,嘴唇微張,好像在吶喊。他臉色異于曹錚,是腫脹的紫,應該是窒息而亡再被取了頭顱。

    鳳棲凝望了一會兒,又默默地把頭顱輕輕放回去。

    溫凌說得對,這時候一切苦痛、懦弱、傷心、絕望,都是“親者痛、仇者快”,她不想章誼看到,也不想溫凌看到。

    所以她真的沒有再流一滴淚,也沒有哀嚎、哭鬧、飲泣。

    她只扶著沿路的一切東西案桌、屏風、執戟的士兵、門框一點點往外挪去。

    溫凌只能收拾著理智,默默給身邊親兵使了個眼色。

    章誼當然看出不對勁,卻故意問:“這是……”

    第 239 章

    溫凌不耐煩地說:“章相公看不出來么?無非是女人家沒見識, 暈血。”

    又問:“這人頭是晉王的?殺他做什么?我又沒有要他的人頭?”

    章誼似笑非笑道:“晉王與曹錚狼狽為奸,意欲叛國,那自然也是一道處刑。”

    溫凌問:“不對啊, 晉王一直被監.禁在汴梁, 他如何能與曹錚一道叛國?”

    章誼露出玄之又玄的神情,笑道:“曹錚叛國,都‘莫須有’了, 晉王豈不能‘莫須有’?”

    溫凌明白過來, 這晉王想是遭了忌,被哥哥借機處死。

    從冷血政治人的角度來說, 溫凌很明白這事的合理, 但想到剛剛鳳棲的神色,又想鳳霈不過是個懦弱無能之輩,主動讓位給哥哥鳳震,鳳震猶自要殺他除根,看來也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并非可以輕易搓圓捏扁的。心里不由對鳳震產生了幾分警惕。

    他閑閑問道:“那么,難道你們對皇帝的親弟弟, 也用披麻拷逼口供?”

    章誼道:“那倒不至于,說實話,我們那位晉王,估計連兩記鞭子都受不得, 也不需要動這樣的酷刑。只不過曹錚伏誅,很多人不服氣,也有人跟我說:‘相公, 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他渾然不以為恥,“呵呵”笑兩聲道:“晉王聲名狼藉, 在晉陽就是花花公子一個,登基時得位不正,是天下笑柄,迫于天下清議退位,卻又在后宮盜兄長之妾,如今孩子都生下來了,他這亂了綱常的臭名已經妥妥地坐實了。”

    溫凌雖對“得位不正”四個字不大滿意,但講到后面的“盜嫂”丑聞,倒又不明白且好奇了:“等等,這又是怎么回事?”

    鳳震本來就打算著一石二鳥,一頭是除掉曹錚這個尾大不掉的建節將軍,一頭是除掉弟弟鳳霈這個前任皇帝。

    但大梁以禮法治天下,沒有罪名,即便是皇帝也不能濫殺。

    溫凌催逼他殺掉曹錚催逼得緊,鳳震當然也頭疼了很久。大理寺先是不得力,不肯動用重刑,換了幾個推官,甚至最后脅迫到大理寺卿本人頭上,才終于沿用了章誼舉薦的酷吏,對曹錚動用了史無前例的“披麻拷”。

    曹錚痛得半昏厥時在供狀上畫了“十字”花押,但醒來之后,聽聞自己被處以斬決,神色平淡,甚至帶著冷笑。

    轉天,曹錚蒙冤的消息就傳遍了大街小巷,官家急怒,但即便是皇城司明察暗訪,也沒有查出消息是如何泄露的。

    接著,太學生砸了太學,伏闕為曹錚請命;再接著,京中不少官員上辭表,不愿再為官;百姓們更是喧嚷,說曹錚何曾有半分反跡?何況外敵當前,只有曹錚、高云桐能抵御二三,現在殺曹錚豈不是自毀長城?

    再接著,各地上書、招貼雪片般往京城飛,大多都是為曹錚求情、說話。

    這架勢,皇帝也不大招架得住。

    所以,鳳震愁眉苦臉,悄悄召見了章誼:“這可怎么好?騎虎難下了!不殺曹錚,別說靺鞨冀王那里通不過,就是朕自己又該如何收拾殘局?難道還讓曹錚繼續當他的樞密使?”

    章誼道:“官家!斬草不除根,日后哪怕是貶曹錚出京、流放邊遠、永不敘用,也必然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何況冀王口口聲聲必要曹錚的頭顱,這老賊相貌有特色,想砍個假腦袋蒙混過關都難!”

    “我何嘗不曉得!”鳳震道,“所以才找你商量嘛!”

    “大家嚷嚷著要釋放曹錚,無非也為兩點。”章誼分析道,“其一,曹錚罪行不大明確,叛跡不夠昭彰;其二,大家都怕再和靺鞨打起來,沒有了曹錚,北方防線上缺少得力的將才抵御。”

    “唉,可不就是!”

    章誼當了多年相公,老辣確實是老辣,他笑道:“第二點,官家不必太過犯愁。北方缺少將才不假,但如果不打仗,有沒有將才又何妨?如今和議成功在即,一旦談成,無非是給點錢,割點地,都是可以承受的損失,以后大梁和靺鞨兩國就如同當年大梁和北盧兩國一樣,歲幣到位,再開邊貿,從此只管賺錢,再無戰亂。”

    鳳震仍然皺著眉聽。

    章誼當然知道他的心事,笑道:“若是官家擔憂,殺曹錚之后,臣愿為官家分憂,鎮守并州。”

    鳳震心中頓生狐疑,但臉上笑道:“若愛卿肯擔這重任,那倒是讓朕無比放心了。”

    章誼道:“臣本當效犬馬之勞,和談若成,臣在靺鞨人面前也有三兩功勞,還是能說得上話,保得住邊境安泰的。”

    鳳震問:“但是第一點怎么辦?口供畫押都拿到了,怎么還有這么多閑話?”

    章誼道:“其實官家不必擔憂這些閑話的。”

    鳳震搖搖頭:“不然。朝野輿論,輕微時不用擔心,甚至能造成黨同伐異、互相制衡的局面,于為君者也未嘗不是好事。但如今只有你我等親信臣子還堅持曹錚有罪,余外這么多人都言曹錚冤枉,眾口鑠金,我們君臣何從自辯?說實話,你那句‘莫須有’,確實不能服眾!”

    章誼嘴角一抽,急忙低頭掩飾,拱手道:“官家說得極是。”

    心里想:誰叫你得位不正,大家不服氣你呢!

    而鳳震心里也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我先靠輿論扳倒了弟弟鳳霈,他算是見機,沒敢和我硬杠,乖乖讓位,省了我不少麻煩。朝野輿論當然有覆舟的作用。

    從輿論想到了鳳霈,他轉念卻又有了個想法,只是有些拿不準,繞室彷徨了一會兒,才回頭對坐在矮凳上的章誼說:“我那九哥兒,如今在府好吧?”

    章誼不由抬頭望了他一眼,只見鳳震那雙豺目毒光幽綠,笑意里含刀鋒似的,機心滿滿。

    章誼是揣摩上意的能手,頓時就明白了,他猶豫片刻,笑道:“晉王當然不大服氣,但是也沒有辦法。”

    “他呵,剛嫁了女兒去晉陽,心思也活絡著呢!”

    章誼道:“不是……他女兒被冀王逮著了?就……沒什么發現?”

    鳳震嘆口氣道:“靺鞨人粗魯愚蠢,說是連我那侄女兒的手指頭都剁了,也奸.污過了,依然沒問出個所以然,嫁妝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也沒發現任何異樣,最后就分了嫁妝里的金珠緞帛,吃了臘味點心,只貪圖了眼前的歡喜,連造個假都沒造出來!”

    章誼心想:現在造也來得及。

    但又想:遠水不解近渴,皇帝當是其他意思,還需再琢磨琢磨。

    鳳震果然不容他多問,只是揮揮手道:“愛卿今日也辛苦了。重派人掌管并州的事必須是在曹錚伏誅且無輿情之后,否則并州那幫曹錚親自帶出來的兵油子也夠人喝一壺的。晉王名聲一向不好,逼他指認曹錚可比讓曹錚自己認罪容易多了。只要他擔下罪名,將來即便是說曹錚殺錯了,也是晉王構陷在前,朕被蒙蔽視聽而已。”

    章誼接下了這個困難的任務,當然也頗為苦惱。

    但鳳震的方向指得不錯,他很快有了思路,先從鳳霈常愛逛的勾欄瓦肆入手,再叫人查他當偽帝時處理朝政和處理后宮的樁樁件件,終于叫他查出了可以用來脅迫的端倪!

    鳳霈被從晉王府叫入皇宮大內時,因為完全不明外頭的形勢,心里還有幾分天真無畏的氣惱。

    及至見了鳳震,看見旁邊記錄起居注的臣子也在,心里不知又要鬧什么幺蛾子,但雖也跪下給哥哥行了大禮,態度卻并不算很好,直剌剌問道:“官家今日召見臣弟來,不知是何緊要的事?”

    鳳震冷哼一聲:“你干的好事!”

    鳳霈一呆,氣焰也不如剛才,小心翼翼問:“臣弟愚鈍,不知犯了什么過失?”

    鳳震道:“你可知道宮中有一位宮伎,名叫春燕的?”

    鳳霈腦子一嗡。

    宮伎春燕,是他在被靺鞨逼迫登基之后,一夜酒醉亂性,不覺睡了,睡過后才知道春燕不僅是宮伎,還是鳳霄寵過的,答應了給“侍御”的名分,未及冊封典禮,汴梁就被攻破了;而后又知道了春燕懷孕的消息,周蓼一念之仁,放過了她腹中的胎兒;但世事變遷太快,他很快又被迫放棄皇位,出宮被禁于晉王府的時候,根本顧及不到春燕這個別居掖庭、無名無分的孕婦,后來也就薄幸地忘記了。

    算算時間,冬去夏來,春燕已經將近臨盆。

    鳳霈磕磕巴巴說:“記……記得。”

    鳳震冷冷地盯著他,盯得鳳霈背上汗出,才緩緩道:“她說肚里的孩子是你的,若是膽敢撒謊欺君、混淆皇室血脈,就該連著肚子里的孩子一道賜死!”

    鳳霈再料不到哥哥后頭更狠的算計,雖然羞赧得臉都紅了,還是說:“她……她沒說謊,確實是我的。”

    好極了,上鉤了!

    鳳震斜瞥了起居錄官一眼,又問:“但是你知道不知道春燕已經有了七哥兒‘侍御’的名分?”

    鳳霈急忙抬頭解釋:“春燕是伺候過七哥,七哥也答應過給名分,不過畢竟還沒有明著發旨。春燕……還……還算不上是七哥的嬪妃!”

    鳳震道:“我怎么聽說內旨已經發到了內監司?名分已經定下了?”

    “絕沒有!”

    內監司要造假,對皇帝來說可就容易多了。

    鳳震一個眼色,一個小內監就彎腰捧來了一份卷宗。鳳震又一個眼色,卷宗直接遞到了鳳霈的手中。

    鳳霈打開一看,里面是冊立宮人的圣旨,“李春燕”的名字赫然在目,被封“侍御”。

    鳳霈先是心頭一虛,抖抖索索端詳了一會兒,突然說:“三哥,這不是真的!”

    鳳震一詫,問:“怎么不是真的?”

    鳳霈說:“七哥兒內旨,會用他‘清虛上人’的私章,以區別與發往朝廷的圣諭。侍御名號,一般也要加上‘明’‘玄’‘清’‘道’等字樣,不會光禿禿三個人全叫‘侍御’!”

    鳳震一噎。

    他去國就藩最久,平常從沒有回京的機會,不懂他兄弟在宮中的奇葩制度,內監司是天子近臣,也基本從老宮人替換成了他的自己人這次造假,沒有造好。

    但他反應很快,且也敢于舍掉臉面,頓時冷笑道:“胡扯胡扯,諭旨在這里,誰敢造假不成?何況李侍御的肚子也擺在那里了!你賴得掉?”

    鳳霈也愣了愣,才問:“三哥的意思是什么?臣弟好像不大明白了。還請三哥明示吧。”

    鳳震道:“朕能有什么意思?無非是看你鑄下這等亂了人倫的大錯,傳出去你自己萬劫不復,鳳氏皇室臉面無存!朕想給你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鳳霈強自平復焦灼的內心,問:“那么,三哥想怎么給臣弟‘改過自新’的機會?”

    看他要怎么開價碼威脅自己。

    第 240 章

    鳳震說:“李氏春燕, 是斷然不能留了,只是一尸兩命,實在是傷陰騭。為了你的顏面, 朕也只好做這樣的惡人。”

    頓了頓, 好人賺足了,才繼續瞇了瞇眼睛說:“不過,我猶有恨事在心, 你若肯幫我, 也算是我們兄弟互相扶持。”

    鳳霈問:“扶持三哥,理所應當, 但不知所指何事?”

    鳳震說:“曹錚這個人吧, 叛跡已經彰顯,但是死鴨子嘴硬,招供了幾次又是翻供,弄得好些不明真相的人還在為他說話。朕不處置他吧,絕對是縱虎歸山了,但要處置他,也總得給天下人一個說法。”

    說完, 直直地朝鳳霈盯了過去。

    鳳霈已經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頭一陣惡寒,但仍然是故作懵懂地問:“是啊,怎么辦呢?臣弟也沒本事說服他呀。”

    鳳震冷森森笑道:“天真了!說服他是不可能的, 畢竟招供后他不僅是死路一條,還是遺臭萬年的死。他骨頭又硬,扛住了幾輪拷掠。現如今朕不打算要他的口供了, 而要有人來佐證他確有叛國的跡象。這樣,隨便他肯不肯招供, 都可以定罪了。”

    鳳霈低了頭,緊張得咽了一口唾沫,已經知道了哥哥的來意。

    鳳震果然死死地盯著垂頭不語的弟弟:“九哥兒,你在晉地與他一起的時日最長,難道你從不曉得他的狼子野心?”

    鳳霈硬著頭皮說:“臣弟素來不關心國政。”

    鳳震“呵呵”笑了兩聲:“我在吳地就藩時,還會關心國政,難道你在晉地這樣重要的屏藩之地,卻完全不在意?”

    鳳霈陪笑說:“三哥,我的荒唐無能是天下皆知的,日常玩玩金石,聽聽曲子,與家中姬妾做些無益之事,打發有涯之生罷了。”

    “你兒子當太子的時候,你也不管國政?”

    “不管,更不管!”鳳霈干脆斬釘截鐵地回答,“三哥,那時候我不是更遭忌諱嘛,哪敢越俎代庖管這些!別說那時候,就是退位讓賢給您之后,也就是在府中侍弄侍弄花草,與姬妾們調弦鼓瑟,外面的事聽也懶得聽。”

    “那為什么要急著嫁女兒到晉陽張家?”

    “因為女兒大了呀。”鳳霈苦笑道,“哪有當爹爹的看著女兒都二十了,還在家里守著當老姑娘的?少不得求了三哥的恩典。”

    裝傻充愣,亦是塊滾刀肉。

    鳳震心里著惱,但還是要詐他一詐,冷笑道:“別編謊了!你在嫁妝里夾了東西給曹錚,當我不知道?”

    鳳霈果然抬頭驚詫,但很快否認:“三哥說笑了吧?臣弟夾了什么東西?”

    “九哥兒,”官家鳳震死死地看著弟弟,緩緩地說,“天堂有路給你走,你不要不識抬舉,不曉得朕的苦心,直往地獄里去。”

    鳳霈看著他兇橫溢出眼眶的神色,突然間也坦然了:“三哥,這不是臣弟識不識您的抬舉,曉不曉得您的苦心的事,而是臣弟不會做這個偽證呵呵,我與曹錚有聯系,謀叛逆,我自己的命也不要了么?”

    “三哥不要你的命!你只要證實曹錚曾經想拉你入伙,借重你的名聲意欲謀反就可以了。你自己,只管說不敢答應,沒有參與,誰又會要你的命?” 鳳震“諄諄”勸誘。

    緊跟著,他撕開了最后一點遮羞布,與他掰開分析:“你為三哥做這件事,三哥一定投桃報李,給你些好處,叫你在晉王府的日子過得更舒坦一些;但你若執迷不悟,那李春燕的肚子就夠你身敗名裂,朕若問你一條‘逼.淫嫂氏’的逆倫罪過,賜你自盡也不為過,這丑陋的罪行,可遠勝于曹錚與你密謀、而你不應。”

    鳳霈看著哥哥的樣子,氣得發抖。

    但他大腦里緊張地轉了一會兒,卻終于昂首道:“呵呵,我也不缺這一條風流罪過。但卻也不能構陷良將忠臣,害人害己。”

    “你真當朕不敢對付你?!”

    “你對付吧!”鳳霈昂然道,“我這條命,在你登基之后就注定保不住了的;我的名聲,也注定會在你史官的筆下被扭曲成惡人的。成王敗寇,我也只好認了。愿史筆如椽,千秋之后還能洗刷我的冤屈。”

    他扭頭看了看那位目瞪口呆的起居注官,笑起來,淚流滿面:“當然,洗刷不了冤屈,也就算了。我不在乎。三哥,我也勸你,為了帝位不妨可以冷血一點;但為了你的帝位,還是要曉得‘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冷血鐵腕時終究還是要想一想萬千黎庶。”

    “你這紈绔兒不配教導我!”鳳震勃然大怒,“我從小被你母親張貴妃欺侮,被先帝冷待,早早地孤苦伶仃去國就藩,年紀輕輕時人生路已經被截斷了!我跟誰訴冤訴苦?!你和七哥兒父母俱全,享用了無數的福祉,挨著個兒地做皇帝掌權,卻事實上是兩個真廢物!你也配?!”

    他的手指氣得僵如雞爪,面目猙獰。

    但一會兒又收了猙獰之色,冷笑起來:“九哥兒,今日是你逼我,來日你不要怪我不給你留情面。我再問你最后一次你但想想你的妻子、你的女兒們,她們日后將有何臉面在人世間活下去?你說罷,曹錚有沒有與你密謀?”

    “沒有,從沒有,也不會有。”

    “好!送晉王出宮!”鳳震怒道,伸手指著宮門。

    等內侍連掇帶弄把鳳霈趕了出去,鳳震才從氣惱中泛起愁來,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嘆了口氣。轉臉看見那位木愣愣的起居注官,又寒了面孔問:“你剛剛記了些什么?”

    起居注官磕磕巴巴說:“臣……臣什么都沒寫。”

    他是個人精兒,很快從鳳震的殺氣中找到自保的話縫兒:“晉王滿嘴胡言,臣怎么可能記錄下來?臣……臣是官家從吳地帶來的……臣還是官家的羅才人的兄弟。”

    是近臣、親臣,應當也是信臣,鳳震這才收起殺心無辜殺戮有職分的史官,這是帝王的大忌,不到迫不得已不會做這樣的事。

    隔日,皇宮門口的登聞鼓被人敲響,乃是一個披頭散發、腹大如鼓的婦人。

    門口禁軍過來拉住她,問:“兀那婦人,這登聞鼓可是要上達天聽的,你是有什么潑天冤仇,非擊這鼓來鳴冤?當心瞎敲登聞鼓可是要挨刑杖、發遣徒刑的!”

    那婦人嚎叫道:“我當然有潑天的冤仇!”

    禁軍道:“難道不能先往知縣、知府那里告冤?”

    婦人道:“我要告的是當朝官家的弟弟,朝廷御封的郡王,哪個知縣、知府敢受我的訴狀?”

    禁軍又道:“啊?冤屈了你什么?”

    婦人摸著自己的肚子,“嗬嗬嗬”地哭著:“我被他誘使,犯下潑天大過,有死而已。但肚子里這個孩子乃是皇室血脈,我不能讓他一輩子也蒙冤。”

    “那你究竟要告誰?”

    “我告九大王、晉王殿下!”婦人大聲說,“告他逼.淫兄妾,始亂終棄!”

    周圍禁軍和宮門口的官員們傳來一片竊竊私語聲。

    禁軍趕緊進去回報,又很快出了宮門,說:“已經上報官家知曉了。但這事要緊,估摸著須汴梁府尹同宗正寺一道審理,既不能冤屈了晉王,亦不能混淆了皇室的血統。”

    李氏春燕先在宮門口擊鼓喊冤,是對鳳霈的最后一次警告。

    晉王很快得知了宮里傳來的消息,然而卻端坐屋中不動分毫。

    鳳震怒他不知好歹,也就不再給他機會了。要弄死晉王,且讓他身敗名裂,目的當然是要把這事搞大,越大越好。

    于是,李春燕接下來在禁軍的護衛下,大張旗鼓地去了汴梁府尹那邊,又一次擊鼓鳴冤,當著鬧市里無數汴梁百姓的面,大肆控訴了晉王的惡行。

    這樣的緋聞往往也流傳最快,很快京中就津津樂道于晉王的風流逸事。

    風流倒還罷了,他本就是個紈绔的形貌,大家也見怪不怪。

    但春燕乃是前一任官家定了名分的侍妾,睡了她就等于睡了哥哥的女人。禮儀之邦又不是蠻夷之地可以收繼婚、納嫂氏的,晉王這項風流罪過已經是逆倫大案了。

    鳳霈被審問時,先環顧了四周,看了看刑吏們準備好的各式刑具,苦笑了一下。

    大理寺卿望了他一眼說:“晉王殿下,官家說,如今大王只有將功贖罪一條路了。”

    鳳霈說:“我要見一見李氏。”

    奸罪一般當然需要對質,他這個要求不算過分。

    不過李氏的肚子是真的,曾經被鳳霈睡過也在內起居注里記錄下來;李氏初孕時,還有周蓼特為關照宮中御醫、侍女安胎、伺候,賞送不少,盡到了正室的賢德如今,都可以佐證鳳霈逆倫奸罪一概符合實情。

    并不怕他不認罪。

    李氏已經很憔悴,鳳霈看了看她凸起的滾圓的肚子,嘆口氣道:“春燕,你這是該臨盆了吧?”

    李氏不敢直視他,卻忙著證明:“不錯,正符合大王奸.污我的時間。”

    鳳霈笑起來:“叫‘奸.污’多少不合適,說實話,我那時候是皇帝,不缺女人,而你上趕著貼過來,過后從來沒有喊過冤,得知懷孕的時候,比誰都高興。”

    “我……我哪里敢喊冤。我……我那時候迫于大王的淫威!”

    鳳霈收了笑說:“你如今也是迫于淫威,我懂。”

    他看了看李春燕閃爍的目光,嘆息道:“無非就是有沒有‘侍御’之名罷了!有,你當時也未曾告訴我;沒有,如今白紙黑字、言之鑿鑿,哪怕沒有七哥的私章,我也沒處說理。不過我懂,我都懂。”

    他閉了閉眼睛。

    自一家人被鳳霄召回京,名義上是鳳杞被過繼為太子,實際他已經感覺到了來自皇權的刺骨之寒;接著的這段時光,彈指一揮間,卻又經歷了無數的起伏磨難,他如在刀鋒上行走,顫顫巍巍兩邊都是薄冰深淵,稍有差池就是萬劫不復。

    如今他知道自己已經是盡頭了如果構陷曹錚,他也不可能生還的,哥哥絕不會給他活下去的機會。既然如此,雖然是奇恥大辱、遺臭萬年的罪過,但總歸強過構陷曹錚、戕害忠臣。

    鳳霈看了看李春燕,又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答應你的。不過如果肯讓你活命,你就把孩子生下來好好活。”

    一直垂著頭,但話咬得很死的李春燕,突然啜泣了起來。

    鳳霈說:“若是這也難……唉,估計你也是為了自己的家人吧?人總有弱點。我理解你。”

    李春燕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內監司來聽審的人唯恐她控制不住情緒說出什么,厲聲呵斥道:“事到如今,你還對他有情不成?此案翻供,可知道下場是什么?!”

    李春燕的哭聲噎在肚子里,抬頭淚眼迷蒙看著鳳霈,滿面愧疚,可一句話都不敢再說了。

    大理寺卿和宗正寺正卿交換了眼色,問鳳霈道:“那么……九大王可認供?”

    “供詞我自己寫。”鳳霈抬腕要筆。

    他沒有擰下去,只是在供詞里寫了自己一時酒醉亂性,以至一朝夕便使李氏懷孕的事,李氏身份他并不知道,但罪過既然犯下,就認罰。

    寫完,他畫押摁指印,最后說:“我要見見妻女。”

    “可以,監押期間,家人可以來探望大王。”大理寺卿不意這場審問結果得來全不費工夫,連刑杖都沒用得著動,心里也竊喜,對鳳霈尤其寬容。

    又假意客氣地叫人安排最寬敞、最舒服、陽光最充裕的牢房給鳳霈居住。

    晚間,周蓼便帶著鳳楊和兩個小女兒前來探望丈夫。

    女兒們驚恐萬分地跟著獄卒穿過陰暗的窄道,到了同樣陰暗壓抑的一片牢獄前。

    等見到換穿了素服、披頭散發、胡子拉碴的老父時,幾個小女孩都哭了起來,鳳楊也抽泣得不能自已。

    只有周蓼,依然是昂然地、冷冷地,說:“大王這么輕易就認罪了?”

    “不認這個罪,也還有下一個罪。”鳳霈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都想明白了,你還沒想明白嗎?”

    周蓼說:“你呀,還是那么懦弱,連撐幾輪刑罰,叫人想一想你是不是有冤都做不到。”

    鳳霈說:“我這身皮肉從未受過苦楚,如今何必挺那樣的酷刑?”

    “為了你的名聲,你孩子的名聲呀。”

    鳳霈搖搖頭:“成王敗寇,哪有什么名聲?日后,要叫你生受了。”

    周蓼苦笑道:“日后?你有日后嗎?你若沒有日后,我又何有日后?”

    鳳霈疑她要在自己死后隨著殉難,倒立刻瞪大眼睛,挺直身子,說:“蓼娘!我是定沒有日后的,但你必須有!死不難,活著卻難!尤其是以后,你在這樣的恥辱和冷眼里活著會很難、很難!但我無路可選,你卻有!”

    周蓼不說話,直直地盯著丈夫,豆大的淚珠一顆、一顆從眼角滾落,但她毫無表情,任憑淚滴凝結在下頜上也不拂去。

    鳳霈也是第一次在平靜中嚎啕起來,哭到哽咽難言后,才在聳動聲聲里壓低聲線悄然道:“我很慚愧,把最難的活著交給你去做。但是,亭娘和高云桐需要你,玉娘和張家需要你,杞哥兒”

    他把聲音壓到低不可聞,幾乎只看得見嘴唇的一張一翕:“曹錚入京后,已與宋綱密謀,他以一命牽制三哥視線,宋相到秣陵悄然安排杞哥兒北上。這是我們最后的機會,杞哥兒需要京畿有接應。”

    周蓼此刻才真的震撼了,她有無數的困難,有無數的不信任,但此刻她一句都說不出來,也一句都不能推辭。

    毀家紓難,就是這樣子為了一點點的希望,付出無比慘烈的代價。

    周蓼默默地點了點頭:“我,會盡力活著,忍恥忍辱地活著。”

    一對一輩子的怨偶,到了這一刻,在四目相對時,才感覺出永遠無法再企及的深情。

    不久后,鳳霈在定讞前一晚,默默解衣帶懸梁于牢房中。

    怕擔屠弟名聲的鳳震松了一口氣,發旨宣布了晉王的罪狀,將他全家廢為庶人,逐出京師。

    周蓼暫時帶全家寄居在京郊周相公家的別苑,地方雖小,勉強能夠容身,她一介婦人,帶著兩個不足十歲的幼女和被褫奪官職的長婿長女,變賣家產,勉強維生,不會再成為皇權的威脅。

    晉王的尸身隔了幾日送到她借居的地方,勒令簡單下葬到墳崗子上。

    她和三個女兒及女婿打開那草席卷著的、微微發臭的尸體,卻沒有看見尸體的腦袋。

    女兒女婿悲憤得放聲大哭,周蓼沒有急著落淚,而是在尸體上下仔細查看了一番,說:“這確實是你們的父親。”

    然后不顧污穢,抱著尸體親自擦洗血污,喃喃地道:“大王,我和你道歉,我一直都錯看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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