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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41 章

    高云桐翻來覆去看了一會兒軍報, 眉宇緊鎖,好半日捶了捶桌子說:“為了達成議和,不僅冤殺曹將軍, 還順帶把晉王處死了。那些個‘莫須有’的罪名, 還以朝廷之名,叫刑部鏤版,遍牒諸路, 但我聽聞各地百姓沒有不為曹將軍和晉王喊冤垂涕的。”

    太行軍諸人也是長吁短嘆, 捶胸頓足:“靺鞨明明已經漸入頹勢了,偏生為了議和, 殺了我長城一般的大將和郡王!這樣的官家, 哪個還要保他!”

    為了與靺鞨議和,也為了自己心里的權勢欲,鳳震出了這樣一個昏招。

    高云桐念著曹錚往日的一顰一笑,拭了拭眼角,說:“如今收拾舊山河,只有靠我與諸位兄弟了。朝廷昏聵,如今天下皆知。”

    他拍出一張上諭, 冷冷一笑:“這是金字牌發來給我的,說是曹錚伏誅,但朝廷念我無知,不再加罪, 但要我交出手中軍權,乖乖回汴梁覲見。”

    “理他個頭!”下面的兄弟們一片揎臂捋袖,吵吵嚷嚷, “再聽他那狗皇帝的,當我們都是二傻子么?!”

    “官家想要的自然是并州軍, 而不是我這里的義軍。”高云桐說,“但并州軍其實也并不在我手里。”

    他有曹錚交付給他的虎符和金印,但要一支軍隊徹底地臣服,并不是只有這些就夠了。

    所以他微微蹙眉:“曹將軍是帶了一套仿制的虎符金印去汴梁的,應該也被沒收了,官家是只老狐貍,想來對虎符金印也有些存疑,所以再來試探我?”

    大桌上放著沙盤,雖然簡陋,但仍能看出上面的山河分布與紅藍棋子遍布的軍隊示意圖。

    代表靺鞨的藍色棋子主要分布在黃河北岸和割讓的城池,但目前云州一支隊伍由郭承恩主導的太子軍隊正在漸漸南下。作為山河表里的晉地,是仍然堅守著無數紅色棋子的地方,特別是地大城堅的并州,是抗衡靺鞨最重要的一塊土地,絕不能失守。

    想定了,高云桐咬牙笑道:“要取并州,必先拿下并州軍,再分散其軍力,才能重新在并州洗牌。如今朝廷還能與靺鞨抗衡、保住國都的,無非就是并州軍了,所以并州軍不能散!也……不會散!更不能被他賣掉!”

    救出鳳枰之后,太行軍的人把她送到了晉陽,那時候晉王還未死,而鳳枰的未婚夫張舉勝也沒有嫌棄鳳枰被侮辱、殘缺了一根手指,待她休整數日之后,便為她舉辦了一場婚禮,履行了婚約。

    其后,張家協調晉地各處大商賈,以商戶捐輸的方式為并州軍發錢餉、發撫恤,穩定了軍心,并州軍里各層級的大小軍官也堅守了職責,雖暫無領袖,但也沒有內亂。

    據說,張舉勝當時按住了鳳枰的顫抖著拿鑰匙的手,說:“渾家,張家還有些銀錢的積蓄,暫時動不到晉王府的庫銀。等張家的錢用完了,若抗衡靺鞨還需要銀錢,你再取晉王府的庫銀罷。”

    鳳枰沒有信心地仰望著丈夫:“你……為什么愿意這么做?我……已經不干凈,不配你了。”

    淚水潸潸地落。

    張舉勝笑道:“傻話。第一,我能娶一位郡主,是我高攀。第二,你是被敵人侮辱,為國家受難,怎么能怪你?第三,如今是生死存亡之際,哪個漢人不應該為國家出力?張家雖沒有大富大貴,但也是詩禮家傳的人家,僥幸又有些生意在做,如今當然到了孝敬國家的時候了。”

    “不過,要抗擊靺鞨,我到底是不是做軍的出身。”張舉勝說,“到時候還是要看我那位連襟高將軍的力量。”

    鳳枰寫信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高云桐后,恰逢曹錚與晉王被殺的事已經昭告天下。

    高云桐安頓好義軍,帶著金印與虎符親自前往并州,會見了并州軍的三位副將與六位都虞侯。幾個人抹著眼淚說:“高將軍過來,我們就放心了!媽的,先朝廷還派了監軍過來,那金印和虎符一看就是假的。兄弟幾個沒有肯見那位監軍咱們的曹將軍都死在他們手里了,還要我們乖乖聽命?!聽到溝里去么?”

    高云桐道:“曹將軍臨行時把金印和虎符托付給我”

    “咱們跟著高將軍干!”

    高云桐虛按雙手,搖搖頭:“我并不是覬覦并州軍的權利。”

    “我們曉得!”幾個將官一致嚷嚷,“高將軍能被宋相公和曹將軍認可,人品沒話說的;幾次仗也打得漂亮極了!我們都心底里佩服!若是高將軍帶領我們并州軍,我們就有底氣了。說實話,若還是那位汴梁派來的監軍過來,我們都知道,自己是曹將軍的親信,第一批被絞殺的就是我們,只是他還沒到動手的時候罷了。再接下來并州軍肯定也沒好果子吃,最好不過是分散到朝廷其他各路廂軍里,最壞說不定把軍伍散入邊關去當炮灰。哪個傻子愿意?”

    但是若無領頭羊帶著,不從皇命就是死路一條,他們也為難了很久了。

    高云桐這才撫膝道:“兄弟我不是武將出身,說實話本事也有限。但這樣的關頭,弟兄們信賴我,我也少不得出頭露面。只是現在朝廷昏聵到令人發指,而兩邊靺鞨兵力夾擊,亦是危難之時。”

    他環顧幾個人,緩緩道:“朝廷要絞殺我們,我們不能坐以待斃,但也不能先跟朝廷內訌,給兩邊的靺鞨軍可乘之機。新監軍既然到了,咱們虛與委蛇,先穩住他;朝廷那里不日會有大變動,到時候并州軍再一擊反制,打靺鞨一個措手不及。諸位以為如何?”

    幾個將官也是跟著曹錚見過風浪的人,幹不思和溫凌在應州和相州對并州虎視眈眈,而朝廷分明就有與靺鞨的內應,誰人看不出來!并州軍此刻扯起反旗確實很容易被連根拔起。有高云桐做他們的主心骨,就不再擔憂了。

    于是,都是點點頭:“行,明兒咱們就不‘生病’了,拜會拜會新監軍去。”

    “軍餉可夠?”

    “夠!并州的商戶捐輸了不少銀錢糧草。就是沒錢,只要有糧,大家也義無反顧保家衛國。”

    “對監軍,不妨喊幾聲‘糧餉不夠’,朝廷也該當出出血。”高云桐說,“先為這事扯皮,朝廷只覺得大家無非鳥為食亡,也會放松警惕。”

    他最后道:“別看靺鞨南北兩面夾持著并州,但幹不思與溫凌是對頭,肚子里都是不服。利用好這一點,我們未必沒有勝算!”

    高云桐向窗外極目遠眺。

    目光無法越過層層疊疊的太行山,無法穿過險峻狹窄的山陘,無法逾越高高的相州城墻。

    他不知道鳳棲在敵營受什么樣的折磨,他知道自己會去救她,但不能僅憑一腔孤勇。

    他必須相信她的智慧和勇氣,必須放手讓她一搏,必須在拯救萬民江山的同時拯救她,否則,她的一切苦心孤詣就都化作泡影,不會是她所希望的。

    千般不舍,萬般思念。

    但因兩人曾經一起說過的豪言:“要做一對兒女英雄”,而壓住了不舍,壓住了思念,為他們共同的、更高更遠的目標而努力,甚至犧牲。

    這才是他們作為知己、作為夫妻牢不可破的信念,勝過于朝朝暮暮、卿卿我我的小情小愛。

    太行山的那一邊,相州城內的溫凌,在極度的震撼驚詫中,把目光從章誼大開大合的嘴上,回落到裝著晉王首級的匣子上。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叩動著桌面,耳朵里好像是“嗡嗡”地在響,并不能聽清章誼的每一句話。有時候投過奇怪的目光,卻見章誼還在表功般不停地說著,他終于擺擺手打斷了章誼:“等等,你不要再天花亂墜說了。我要你們殺掉曹錚,當然是于你我都是有利的;但殺掉晉王,對我有什么好處?”

    章誼的眼睛很快瞟上來,似笑不笑地說:“可對大王也沒有壞處啊!”

    溫凌說:“怎么沒有壞處?人人都以為是我要求殺晉王的可我還曾經立晉王為帝,這不是顯得我是個翻覆小人了?”

    章誼瞬間斂了笑容,但又瞬間接著笑了:“二大王多慮了。晉王何曾是個好皇帝?又何曾像我們如今的官家一樣,把和議的事作為最要緊的事來談?晉王首鼠兩端,在背后弄了多少鬼,難道二大王不知道?”

    溫凌一時語塞,滿腦子只是想著鳳棲剛剛那種悲憤欲絕的表情,不知怎么的毫無理智起來,不耐煩地一拍桌子:“我需要諸君聽我的話,不是找著借口、打著我的旗號,滿足你們殺人滅口的私欲!”

    章誼的臉色不免有些難看,嘴角抽了幾抽,才說:“二大王怕是誤會了。”

    溫凌起身到章誼身邊,居高臨下道:“我誤沒誤會,你心里最有數。這不是做買賣,買一個,還饒一個,我要的是服從!不是狐假虎威!章相公,我們重用你,送你回故土,不是為了你來膈應我的!你別忘了,你兒子還在析津府,還在我的掌控下!”

    章誼最見機,頓時俯身好好磕了個頭:“大王!臣豈敢有二心!殺晉王鳳霈,實在是不得已,也望大王體諒!何況人已經死了,腦袋也按不回去了。以后絕不敢有了。”

    確實,逝者已矣,溫凌除了教訓章誼,發泄發泄怒火,也無法叫晉王起死回生。

    而章誼在黃龍府時,可不僅是與自己走得近,亦是個八面玲瓏的家伙。

    溫凌想想也不宜開罪他太過,只能又變幻了怒色,笑道:“這我知道,只是說一說,讓章相公轉告你們官家。”

    轉臉吩咐人準備大宴,為章誼接風。

    宴席上,看著高高插在旗桿上的曹錚的人頭,還是頗為欣喜的。叫薩滿跳起慶祝勝利的歌舞,將兩顆頭顱獻祭給白山黑水神命。

    酒過三巡,溫凌微醺,拍著章誼的肩膀笑道:“如今曹錚死了,并州很快就是你掌管了吧?”

    章誼半日,輕嘆了一聲。

    “怎么?”溫凌問,“你們皇帝不肯?”

    章誼道:“并州何其重要,鄙上也不傻。”

    溫凌色變:“我也不傻。不要并州,我非殺曹錚做什么呢?”

    努努嘴指指半空中的人頭:“留著好看么?”

    “也挺好看,至少是大王的不世之功。”章誼抬頭看看,臉色冷漠,“至于哪個去管轄并州,還求大王回書說明,鄙上才知道聽命的道理。”

    原來章誼也有自己的心思。

    溫凌笑了笑,又拍拍他:“行!不過今日只管喝酒,不要想其他煩心事!”給章誼滿滿地斟了一碗酒。

    溫凌心里想:章誼心思太活絡,鳳震看來也不是個乖乖就范的懦弱主兒。又想:馬上幹不思就要再次攻破忻州了,到時候并州那么塊肥肉,幹不思肯定也想要啊!莫非這兩個人又想著投靠幹不思了?

    他的眼睛瞬間瞇了起來,斜瞥時卻見章誼亦在偷偷瞥他,心里不由一驚。

    恰在此時,薩滿儺師的歌調突然尖銳了起來,而篝火最頂端突然冒出幽綠的火焰,照得兩旁曹錚和鳳霈的首級也被映照得幽綠詭異。

    唱唱跳跳的士兵們突然就怔住了,停下步子或停下酒碗,茫茫然地看著那篝火。

    薩滿帶著滿是羽毛的面具,身上的鈴鼓發瘋般抖動著,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

    “怎么回事?”溫凌起身去問。

    薩滿篩糠似的抖了好一陣,插上天的雙眸才歸位,隔著鬼神的面具對溫凌說:“白山黑水神諭”

    “等等說。”

    溫凌怕影響軍心,擺手止住了薩滿儺師:“先殺青牛白馬祭神,然后再問神諭,然后親自來告訴我。”

    又對章誼拱拱手:“章相公先去營里休息吧。我這廂頭里有點脹,可能是有點中酒了,容我也先去休息一陣。”

    他強做微笑,示意其他將士該吃吃該喝喝。自己轉身回營帳里,假作休息,實際等待薩滿的神諭他要第一個知道,再決定該怎么做。

    但到了營帳里,看見他安排服侍鳳棲的幾個侍女正在營帳門前團團轉。

    “怎么了?”溫凌要緊問。

    侍女是他從民間擄掠來的,慌了神,半日才磕磕巴巴說:“里面那位娘子,好像不好……”

    “怎么不好?”

    “她不說話,但奴們看她額頭上的汗水黃豆般大。”

    “手捂著肚子,好像肚子很疼。”

    “奴也不知道該不該去叫軍醫過來。”

    ……

    溫凌怒道:“當然該叫軍醫!立刻去叫!她有個三長兩短,我活活抽死你們!”

    他旋風般進門,在幽晦的燭光下,果然看見鳳棲帶著一頭豆大的汗伏在矮案上,臉色已經煞白。

    “怎么了?”他忙問,又說,“不舒服的話,你怎么不去床上躺著,坐在這里硬撐什么呢?”

    他伸手抱她,她無力地推拒,而溫凌很快覺察她裙下是濕漉漉的。

    第 242 章

    軍醫很快來了, 問診和搭脈后默默退了出來。

    溫凌問:“她怎么了?”

    軍醫說:“臣不擅婦科,看脈象,以及聽幾個侍女描述形容, 應該是悲憤至極, 氣血兩虛,以至胎元不固,氣不攝血, 有落胎小產的跡象。”

    溫凌一時不知是喜是悲, 半日方道:“能保得住么?”

    “很難。”軍醫搖搖頭,“臣不是學婦科的, 這方面本領不濟;況且血流得止不住, 肚腹發硬、收縮、疼痛,就算是婦科圣手,這會兒了也未必能保得住。”

    溫凌道:“既然這樣,就不保了吧。不過,對母體有沒有傷害?”

    “若是小產順利,氣血兩虛是免不了的;若不順利,母親更是會受罪, 但天道如此,也沒有法子。”軍醫說,“小產之后若能順利活下來,再好好進補吧。”

    這個孩子, 溫凌一直視為眼中釘,若是這樣沒了,倒是全不費工夫。

    不過有些擔心鳳棲的狀態, 厄運一件接著一件,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弱女子如何承受得住?

    等了一天一夜, 黃河邊的延津渡下了好大一場雨,薩滿的鈴鼓孤獨地在雨中響起,巫儺幽咽的歌聲和鳳棲幽咽的哭聲,分不清誰是誰的。

    在別帳醒來的溫凌,做了一夜的噩夢。于是晨起頭疼欲裂,在帳外呼吸了一會兒雨后的空氣,看著濕漉漉的地面和突然長得老高的蒿草,發了一會兒怔,才問:“她怎么樣?”

    軍醫已經進去診過脈了,說:“蠻順利的,是個成了型的孩子,還沒有巴掌大,裹在胞衣里白白的一團。大人有些失血,虛弱,不過沒有并發其他病癥。”

    “你那里應該收貯有我帶來的老山參。”溫凌說,“煎了湯每日給她飲用。”

    “是大王備著萬一沙場上受傷時用的那一根老山參?”見溫凌頷首,軍醫默然看了他一眼,點點頭應了。

    得來全不費工夫,溫凌不覺有些歡欣,信步走在泥濘的營間小道上。

    薩滿的歌聲也力竭停下了,摘掉猙獰的面具正在喝水休息。

    溫凌問他:“昨日白山黑水神諭如何?”

    薩滿說:“乳虎血光,是大兇。”

    溫凌的笑意凝結在臉上,又問:“對誰大兇?”

    薩滿說:“對大軍。”

    溫凌搖搖頭否定說:“這未免胡說了。她小產,與大軍有什么干系?”

    薩滿說:“昨晚西北天空也有血光,雖是乳虎的血光,山神薄怒,要降災軍中。西北災難旋踵而至,不得不防。”

    溫凌望著西北還帶著暗沉的天空,突然挑唇一笑:“若是西北有災,原是上天要降厄運予他,不關我的事。”

    他那弟弟幹不思正在西北的應州,打算一路開往并州去搶功。如果是幹不思有血光之災,關他溫凌什么事呢?

    這樣想定了,溫凌愈發覺得歡欣。

    操練完軍隊,看到靺鞨士兵們紛紛解開鐵浮圖甲,擦拭著臉上橫一道豎一道的熱汗,他說:“今日已經是雨后涼快的日子了,需要加緊操練,明日還要加練水師行船作戰的技法,對面就是汴梁,金珠美人無數,你們懂的!”

    靺鞨士兵在南邊炎熱的夏日是極其萎靡的,也唯獨因他這句話,略略提振了士氣,擦完汗,又套上七八十斤沉重的鐵浮圖甲,繼續進行陣法的練習。

    不過,一會兒就熱暈了幾個,都是中暑。溫凌雖氣,也只能叫軍醫把這些人抬到樹蔭下,解開甲胄和里頭襯的襜褕透透氣。而他自己,在悶熱中也很難捱,強撐到太陽三竿,實在是汗如雨下,解散了操練的軍伍,自己也到營帳里洗浴擦身。

    幾個粗使侍女伺候完他,又一件件裝包袱。

    溫凌問:“誰的?”

    侍女道:“薩滿說血房不吉,要請鳳娘子移個地方。”

    溫凌張了張嘴,似要否決,但終究不敢否決薩滿的意見,只能點點頭說:“那么,要多久?”

    “小月坐完,一個月吧。”

    他不由心里又生出歡騰來。

    等待的時光一下子縮短了那么多,她幾乎已經觸手可及了。不由心癢癢起來,隨便披了一件薄薄的中單,到屏風后去看她。

    鳳棲躺著,面朝帳篷的穹頂,臉色蒼白,眉眼漆黑,完全無視他的到來,只呆呆地望著穹頂的竹子一根根散射的模樣。

    溫凌清了清喉嚨,說:“你還好吧?”

    鳳棲半日才答話:“談不上好。”

    他又近了兩步,順勢坐在她身邊,猶豫了片刻,終于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擦掉她滑向耳邊的兩痕淚跡,愈發溫柔:“事已至此,只能認命了。不過你們南人說的:塞翁失馬,安知非福。說不定你后福無窮呢。”

    含情脈脈看著她,粗糙的指尖也溫柔似水地撫弄著她,雖不明說,想她聰慧,應該懂他的意思。

    但鳳棲卻輕蔑地直視他,冷笑起來:“我滿心的恨,如今還有什么福分值得一說?”

    “你恨……誰?”溫凌小心翼翼問。

    鳳棲淚水滾珠般落下來:“我那伯父禽獸不如!我爹爹皇位都讓給了他,哪里對不起他?!他要如此對我爹爹?!”

    溫凌暗自舒了一口氣,安慰她說:“你應當懂的:政局的角逐,素來都是如此殘酷。”

    鳳棲橫了他一眼:“我不要與你說話了!”

    她肯使小性兒,溫凌就覺得還算好掌控,更是貼近了過去,側躺在她身邊說:“當然,鳳震確實也太狠了,自家兄弟也下得去手,實在叫人想不到。這樣的人六親不認的,我自然不會真正信他,現在不能不利用他,日后他沒有價值了,我廢了他讓你哥哥做皇帝好不好?”

    “我才不信你。”

    這話說出來,倒像是松口了。

    溫凌心想:鳳震兩面三刀、口蜜腹劍,陰謀算計那么多,自己焉能不防?也是心累。而鳳杞那個窩囊廢任憑捏扁搓圓,還不如他爹鳳霈,多么好控制!即便不是為了討鳳棲歡心,僅只為了自己將來南下更為便當,也可以開始考慮這一條了。

    于是笑道:“男人的承諾你盡可以不信,不過將來慢慢看我是不是能做到罷。”

    終于忍不住湊上去親了親她的臉頰:“別難過了,將來我為你報仇。”

    她的臉冰涼的,大夏天親上去宛如吃了冰碗子里的冰湃水果般透心的清涼。

    而她轉過來的目光涼意中透出一點熱切:“你真的能為我報仇?對你有什么好處?”

    溫凌失笑:她未免太理智了,太懂他是個求索“好處”的人。

    不過不忙著承諾,只揉揉她的頭發:“我自有我的主張,你不用管太多,只看我能不能做到。我做到了,你肯付出什么?”

    鳳棲半晌沒有說話,黑白分明的眼睛不信任地望著他。但等他起身想走時,她又說:“說實話,我不太信你。但你若真能為我報仇,廢如今這位暴君,而讓我哥哥登基,我……我可以……”

    溫凌等了半天,她始終猶豫不決,沒有把她的承諾說出來。

    他只能搖搖頭說:“你不必說了,你的承諾我也不信。何況,你能給的,我都能得到。我想要的,無非是……”

    他也欲言又止。

    她的身子,她的人,他很快就能到手了。他想要的,無非是她的心。但這并非承諾一句就算數的,還得慢慢把她煨化了,非一日之功。

    但值得一搏。

    鳳棲搬到了旁邊的營帳安住,不在他的主營帳邊,免得血光沖突了他。防務雖有,到底不如中軍營那么嚴格;軍醫和侍女也不敢少,要全心全意伺候她把小月子做好,才能再回他的中軍帳里。

    算盤打完,看著突然空落落的被窩,溫凌心里一空,伸手在被窩里一摸,尚且有她的體溫留存。這又是他動心忍心的時候了,熬過這段時日,專心把四個渡口的軍力布置好,水軍操練起來,給汴梁足夠的震懾;再密切關注北邊的動靜,不能給幹不思一點南下搶功的機會,最好自己親自把控并州,等局勢穩了,再想辦法像鳳震一樣除掉自己的弟弟,以軍功為最高的靺鞨部族里,當然會考慮他溫凌接班掌權的事。到時候他良久的苦心孤詣就到了收獲的時候了!

    想得滿足,不由躺倒在鳳棲用過的枕上癡笑了好一會兒,許久才再次冷靜下來。

    眼見到了午飯的時候了,便去中軍帳里,說:“今日我請章相公用餐,備些好的酒肉,就我們兩個,其他人不要進來。”

    章誼到了帳營里,見溫凌言笑晏晏,點點手先叫在矮榻上安坐,接著又親自為他斟酒:“章相公,昨日孤要試探你,免不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做派,你不要生氣。”

    章誼笑道:“臣當然曉得二大王的意思,怎敢生氣?臣一直蒙二大王照應,又豈敢不效忠效死?”

    見杯中酒滿了,連稱“不敢”,又跪直身子為溫凌斟酒,舉杯道:“這次和議順利,除掉了曹錚與晉王,可喜可賀!臣先奉大王一盞酒!”

    溫凌“滋溜”喝了一杯酒,目視章誼,俟他也一口喝了,才笑道:“除掉曹錚是第一步,把并州軍的勢力剪除;其次要真正奪取并州,既要城池,還要軍權。這步做完,和議中其他項目才好繼續談下去,否則,宛然臥榻之旁有人酣睡,即便是拿了歲幣也難以心安。”

    章誼道:“是,官家是愿意劃淮而治的。”

    “劃淮?”溫凌眼睛一瞇,斜眸望去。

    章誼陪笑道:“畢竟嘛,河南富庶,又為運河樞紐,已經很叫人不舍了。若再割讓淮南,真正要叫人罵死。”

    溫凌笑意已經沒了,舉杯半日道:“上次我談的可是劃江而治。”

    章誼道:“是是,不過,鄙上確實為難。”

    見溫凌臉色越發難看了,忙壓低聲音說:“大王,鄙朝中不同意和議的臣民也很多,如今太學生鬧得不可開交,各地百姓對殺曹錚的事也很不滿意,您總要給我喘息的機會!飯要一口一口吃,地也要一塊一塊割讓,您說是不是?”

    溫凌半日才略有頷首的樣子,問道:“你不是說鳳震盡在你的拿捏中?怎么看著不像?”

    章誼嘴角抽搐了兩下,皮笑肉不笑地說:“官家自有他從吳地帶來的私人,臣其實并不真得他的信任。只是如今要和大王議和,他不得不先聽任我的意思,猜忌又豈是沒有的?”

    溫凌松弛一笑:“我就說!你是我的親信人,我從析津府一路簡拔你,自然要你能為我所用,在汴梁能說得上話。既然鳳震也有他的小算盤,不妨我這里再施施壓,叫他放些實權給你。”

    章誼不由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請耳。”

    又道:“其實樞密院的位置還在皇帝直接掌控之下,如今這混戰時期,還是要像曹錚那樣執掌一方土地和兵權,開府建牙才有保障。并州……”

    “并州是個好地方。”溫凌斜眸望著他,微微笑道,“如何呢?”

    章誼垂頭笑道:“臣的小兒在析津府大王掌控之下,臣若得并州節度使,控并州軍權,怎會不為大王效力?并州南可控洛陽,東可控河東,只是晉人刁惡難管,須先由漢人自治,而后再延請大王轄下謀克猛安協理。臣這番話純純是為大王著想,絕不敢有私意。”

    溫凌點點頭:“我知道。那如今你們官家又是打算把并州給誰管呢?”

    章誼道:“目下是他在吳地時的一個親衛首領領了監軍之職,而并州節度使還未曾委派。好像……太子也有心掌控并州軍權,和官家提了幾次,我安插在官家身邊的人告訴我的,應該無誤。”

    溫凌道:“看來,鳳震也不大讓人放心啊。”

    章誼長嘆一聲,盡在不言中。

    第 243 章

    溫凌對鳳震不滿, 鳳震其實也對溫凌不滿。

    他身為一國之君,為了保住座位,對靺鞨的一個皇子奴顏婢膝, 被屢屢脅迫而不得自專, 說心里一點沒氣,也是不可能的,但只不敢發作罷了。

    等章誼出使完成回朝, 區區臣子也越發趾高氣昂了, 他傳達了溫凌的意思,鳳震明著沒有說什么, 溫語道:“冀王現如今的意思朕明白了。不過辦起來實在有難度, 他不能毫不體諒啊。”

    章誼道:“確實不容易,但慢慢辦,總不比處置曹錚那個刺兒頭來得難。”

    鳳震攤手道:“可未必呢!先要曹錚的腦袋,我給他了,現在又要高云桐的腦袋。曹錚是好容易才誆到京里,里里外外賠了多少小心!為了要一條口供,不得不動用酷刑, 朕叫人罵得狗血淋頭也只能忍了,好容易才扳倒了他取了人頭;曹錚還是肯回來的,那高云桐更是個野生的性子,統領的是一群山嶺賊匪, 他要不奉詔,我們能奈他何?他想要高云桐的腦袋,高云桐離他那么近, 他怎么不自己去取呢?”

    章誼不由笑道:“官家,正是不容易取這枚腦袋, 他才急著想要啊。”

    鳳震又道:“先說好黃河北岸的河東河北地區可以給他,如今倒好,胃口越發大了,要了河南,還要淮北,然后大概又要長江以北的整片土地。接下來他是不是就想要我們全國的領土了?那我還當什么皇帝?”

    章誼繼續輕慢地笑:“官家莫急,靺鞨獅子大開口,實則哪有本事掌管那么大的土地!無非是眼饞河南的通衢和富庶,其實我們還有更大的疆域,還有更富庶的地方,就再少兩路土地又何妨?當然,庶民肯定有意見,可以徐徐圖之。官家的位置坐穩才是最重要。”

    鳳震怎能聽不出章誼偏頗的意思!于是牢騷也不再多發了,只說:“橫豎就是不容易啊,你得讓朕好好想一想。”

    打發了章誼離開,他心頭的火躥了出來,叫了兒子鳳杭和幾個最親信不過的臣子到福寧殿密談。

    他環顧這幾個人,嘆了半天氣說:“章誼徹徹底底被靺鞨收買了,如今一句頂一句的,全是為靺鞨人說話。不僅為靺鞨人說話,朕感覺他還有些狐假虎威、狗仗人勢的意思,仿佛朕不聽他的諫言,靺鞨人就會打過延津渡來教訓朕了。”

    鳳杭和幾個近臣面面相覷,終于問:“靺鞨又提了什么難以實現的條件?”

    “一是要高云桐的人頭,二是要割讓河南的土地連著國都一起割讓給他。”皇帝嘆了口氣,拍了拍大腿,“和議多給點歲幣都無妨,割這樣大的土地,難道不會激起民變么?!”

    鳳杭道:“若是割了汴梁給他,我們是去應天府重新立都么?”

    一名大臣也提建議:“不不,應天府離汴梁能有幾多距離?中間一馬平川,實在太危險了。實在要遷都,不如遷到金陵去,有淮河和長江兩道天塹,就不怕他靺鞨了。”

    鳳震皺眉道:“不到萬不得已,怎么能遷都到金陵?!”

    下首幾個人互相看看:靺鞨人已經在延津渡虎視眈眈了,趁現在還沒打過來,遷都不正是好時候么?等打過來了,只怕遷也遷不了了。

    鳳震道:“并州監軍能掌控并州軍了么?若是并州控制好了,是否能與冀王一戰?”

    幾個大臣搖搖頭:“并州軍雖然暫時服從了,但陽奉陰違得厲害。而且靺鞨太子帶著郭承恩的軍隊從北往并州去,只怕兩下爭掠城池土地,亦是一番惡戰。局勢危急,不宜作戰,還是先哄著冀王那里,盡力多滿足他的條件,徐徐和他磨一磨和議的條件才是上策。”

    鳳震不由眉頭鎖起,長吁短嘆,最后竟然道:“要是不殺曹錚,或許還能在并州克敵制勝。”

    但說完,他很快也想起下令殺曹錚的就是他本人,再露出后悔的意思就是自己打臉,又彌補道:“當然,曹錚狼子野心,即便在并州克敵制勝了,也一定會反叛朝廷、黃袍加身的。”

    鳳杭說:“爹爹,兒子倒有個主意:冀王心狠手辣、欲壑不滿,可他只是個郡王而已;聽說靺鞨太子幹不思人頗粗豪,又是下一任的皇帝,我們不如派人到應州與靺鞨太子談談議和的條件,說不定只要歲幣和美人就能哄得那位太子肯滿意了。包括那位郭承恩,聽說也是要錢怕死的主兒,但靺鞨太子對他言聽計從,請他再敲敲邊鼓,說動說動,指不定就化干戈為玉帛。”

    “這倒是個好主意。”鳳震沉吟片刻道,“冀王再剽悍,也不能不聽太子的君命,這是一個很好的突破口。”

    “但是,”他又叮囑道,“這件事萬不能讓章誼那老小子知道他大概率是被冀王收服了,為虎作倀得很,指不定又通報他的夷狄主子去了。而且章誼這家伙特不得民心,不妨放出話去,把殺害曹錚的罪過都推在他頭上,時機成熟了便殺了章誼、平反曹錚反正曹錚也死了,鬧不出風浪了,到時候朕最多不過下個罪己詔,說自己被章誼蒙蔽,讓他頂這個黑鍋去吧!”

    盤算已定,都很滿意。

    太子鳳杭等幾個近臣離開了,才悄悄說:“爹爹,并州緊要,兒子想為爹爹分憂。”

    鳳震斜瞥著他:“并州是個香餑餑,但也是個危險的地方。我就你這一個兒子,怎么放得下心?”

    鳳杭賠笑道:“爹爹只管放心。并州緊要是緊要,但汾州往汴梁的道路還是通暢的,若有危險,兒子回來還來得及。說實話,之前因為曹錚和鳳棲的緣故,兒子做這個太子做得憋屈,天下不服兒子的人甚多。兒子總得為爹爹分憂二三,也是打響自己的名氣。”淑磁

    自古太子多不領兵,怕分皇帝的權柄。但鳳震確實只有這么一個兒子,暫時也沒有產生父子猜忌。他思忖了一會兒,才說:“大哥兒啊,爹爹曉得你想要立功的心,爹爹百年之后,這位置遲早是你的,你想歷練歷練也不錯。并州軍彪悍,朕打算將其分散治之,全部遷到其他地方做廂軍。你若去并州,正好帶朝廷親信的禁軍前往,重新建立起一支新的并州軍出來。”

    這圍繞著并州的三方爭奪暗流涌動,各懷鬼胎,卻又彼此隱瞞。

    溫凌不斷斷催促汴梁的鳳震想辦法召回高云桐,像殺曹錚一樣趕緊殺掉。

    但汴梁方面也始終是“拖”字訣,答應得客客氣氣,也裝模作樣下幾道金牌,然后手一攤一副無能為力的樣子。

    溫凌也派過幾支部隊往太行山襲擾,但山中地勢險峻,不熟悉地形的靺鞨士兵被散布深山的太行義軍打得屁滾尿流沒有太行西側的整個晉地,特別是要塞并州,不能控制太行八陘,要拿下這支神出鬼沒的太行軍實在不是容易的事。

    不過高云桐手上人馬不多,暫時只能固守太行而已,無法發動大規模的進攻,也不足為慮。

    而在溫凌營中的鳳棲十來天后已經將養了大概,所幸天氣炎熱,也不怕吹風著涼,漸漸可以在外面散散步。

    溫凌對她看管嚴密,但態度還好,每次她出帳營侍女都要求貼身跟著,走得略遠些就有他的親衛哨兵盯住了,再遠則有人用生硬的漢語勸阻道:“其他地方不宜過去了。”

    而溫凌閑暇時也會過來看望,笑瞇瞇問:“身上可大好了?”

    鳳棲都說:“血污未盡,你想干嘛?”

    溫凌笑道:“你無非也就能拖一個月,我看你再往長里去,該用什么借口拖延。”

    躊躇滿志地對她神飛一笑,耐心地等她身體復原。

    不過鳳棲散步到中軍營附近時,又開始聽到拷打的慘叫聲。

    有一天,甚至面對面撞見溫凌赤著上半身,提著皮鞭和腰刀從作為審訊用的帳篷里出來透氣。

    他橫眉怒目,身上帶著濺出來的血跡,看到一身素紗衫裙的鳳棲時突然一愣,問:“你來這里干什么?”

    鳳棲說:“里面鬼哭狼嚎的,我睡都睡不安生,過來瞧瞧是怎么了。”

    溫凌大概正在憤怒中,拽著她的手腕邪邪笑道:“進來看看不就知道了?”

    把她拖到里面,嚇唬她。

    里頭燒著火盆,熱得地獄似的。

    鳳棲看到幾個男人像屠宰好的豬肉一樣被鐵鉤掛在柵欄上面,都是渾身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樣子。

    她一陣作嘔,別過頭說:“我不要看!”

    溫凌斥道:“現在不要看了?這地方我許你來了嗎?下次散步只許在你營帳邊轉轉,再往這里瞎跑,我就把你也吊進去烤烤火叫你不聽我的話!”

    鳳棲眼淚汪汪的,飛速地瞥了那幾個吊著的人一眼,看見其中有幾個血糊糊的胸口有刺青的狼頭,已經明白了。

    但嘴上只管服軟:“我聽你的話就是了……你不要這個樣子。我營帳四周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光禿禿的山,實在是太無聊了……”

    溫凌感覺得到她的手在篩糠似的顫抖,小臉蒼白,眼圈發紅,要哭不敢。

    警示作用起了就行,她還在小月里,別給嚇出了毛病,又被這里的煙火燥氣搞成熱傷風。

    于是又把她拖了出去,訓孩子似的狠狠訓了一頓:“我倒是體諒你現在特殊時候,身子骨需得保重,你自己呢,愛不愛惜自己身子?!”

    鳳棲往回扯自己的手腕,無奈像是被鉗子鉗住了似的,動彈不得分毫,腕子四周很快就紅了。

    “參湯有沒有在喝?”

    她低聲回答:“哪個敢不喝?你不是說,我要是不喝參湯,就打死我身邊的侍女嗎?”

    幽怨的樣子帶著三分嫵媚,吸溜著發紅的鼻子,人畜無害一般。

    溫凌每每在快要被她的假象騙倒的時候,都要強迫自己用上十二萬分的理智,來告訴自己:這小娘們不可信!

    他硬著心腸,拽著她的手腕兒拖回了她暫居的帳篷。“給我好好呆著!無聊也就是這十幾天了。等出月子了搬回去,我讓你每個晚上都不無聊!”

    “呸!”她還膽敢啐他,漲紅了臉說,“你想都不要想!”

    到了晚間,溫凌叫了好些營伎到她營帳里,彈彈唱唱,無比熱鬧。

    鳳棲先捂住耳朵,但這些音色實在捂不住,尤其是聽見有幾個彈奏了錯音,更是忍不住地瞟了一眼過去。

    溫凌笑問:“是不是那里手滑彈錯了調?”

    轉臉道:“太不經心了!彈琵琶的那個拖出去二十鞭子。”

    “慢著!”鳳棲急忙放下捂耳朵的手,“這處輪指很難,而絲弦又不夠好,彈錯了很正常。這都要抽鞭子,以后給你彈曲兒都要戰戰兢兢的,哪里能聽到天籟之音去?”

    招招手對那個嚇得淚汪汪的營伎說:“別怕,我來教你,這里輪指這樣彈就不容易滑弦。”

    溫凌看著鳳棲一身素衣,長發只用絲絳系著,不僅眉眼耐看,而且專心教授指法的模樣更是可愛。她示范了幾回,琵琶弦音玎玲作響,那個營伎依樣畫葫蘆,卻還是彈得不好。

    鳳棲悄然看了溫凌一眼,對營伎說:“你這琵琶不行,我要是能用我姐姐留給我的那具琵琶來彈奏,什么曲子都能彈得繞梁三日,余音不絕。”

    溫凌已經看癡了,聽癡了,半日問道:“那么,你姐姐留給你的琵琶在哪兒呢?”

    鳳棲躊躇了一會兒說:“在晉陽的王府里。”

    溫凌說:“我試試能不能幫你搞到它。”輸磁

    鳳棲閃閃眼睛望向他。

    他卻做了決定一樣,丟下一句:“試試吧。”

    然后從過來的營伎里挑了兩個最漂亮的,帶回了他的營帳去。

    第 244 章

    晉地雖然不在溫凌的控制之下, 并州軍也不大肯受朝廷管轄,但名義上整個晉地還是南梁朝廷的王土,鳳震派去的監軍和并州知府、晉陽知縣提些小小要求, 一般不會被駁回。

    一輛牛車就這樣從晉陽慢慢行駛到了延津渡邊, 轅門口,車夫拿出一份憑由,用一口晉地口音的官話說:“是我們知府派我送人來的。”

    憑由是南梁的, 送到中軍帳給溫凌看過了, 他問:“除了車夫,還有些什么人?帶了些什么東西?”

    “除了車夫, 只有一個粗模樣的小娘子。東西不少, 除了娘們兒家的衣物首飾之外,還有好些吃的喝的,還有一把琵琶。”

    溫凌道:“車夫不許進轅門,給封回書,打發他回去。那個小娘子和東西帶到中軍帳外,我要親自先審一審。”

    及至到了地方,溫凌首先就笑了:“原來竟是個熟人。”

    又斂了笑冷冷道:“你居然還敢過來見我?”

    那個“粗模樣的小娘子”是溶月。

    自從她趕往忻州給高云桐送信之后, 沒有再回溫凌的軍營中,而是跟著郭承恩手下的人輾轉多處,在鳳霈被迫登基的時候,她終于找到了機會要求回到故園。當時的郭承恩和喬都管也懶得管這個亂世里的小丫鬟, 派了一輛牛車送回去,也算是對鳳霈的一點交代。

    溶月在破落的晉陽王府里繼續灑掃紡績,做她丫鬟使女的本分事情, 時不時會想起鳳棲,也會哭一場, 不知道自己這位嬌滴滴的主子淪落到了什么地步。特別是不斷聽聞到鳳霈的消息,起起落落,愈覺得人生凄涼,哪怕是達官貴人們也沒有好命。

    但她的優點就是認命,也不會像鳳棲那樣想得很多、很深,除了想念主子時會哭,想到晉王的起落時會嘆息之外,每天任勞任怨在王府里勞作。早就沒有薪俸了,但自己紡的紗線、織的細布都能換錢,與王府其他舊人搭伙,日子也勉強能過。

    直到,王府的三郡主鳳枰回到晉陽王府的時候,全府留守的下人都涌到大門口迎接。

    鳳枰從二門影壁后下車,大家看她面色憔悴,瘦到脫形,環顧四周后就顫抖著嘴角無聲飲泣,抹淚的手上赫然少了一根手指。

    誰人又不心酸!

    只能泛泛地安慰:“三娘子回來就好,王府雖破敗得多了,好賴還是王府。”

    “張家派人來問詢過好多次了,說娘子休整好了就打發人說一聲,六禮已經成了四禮,日期定好后,就只等與郡主合巹了。”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三娘子夫家靠譜,后福無窮呢。”

    鳳枰自慚形穢,推脫了幾回張家的“請期”,最后是她的未婚夫張舉勝親自到了晉王府,隔著屏風對鳳枰說:“郡主若是看不起張某,張某也不敢高攀。但若不是,又何必自誤?晉王于張家有恩,又肯許嫁女兒,張家已然是蓬蓽生輝。現如今雖沒了科考,無法得一個仕途正身侍奉郡主,但尚有些家資,郡主嫁過來絕不敢慢待。”

    鳳枰在屏風的縫隙里看見這是個文質彬彬的年輕男人,心中久違的怦然,好半日才說:“我在……在靺鞨軍營里……”

    “不用說了,我不在乎。”張舉勝說,“亂世里,能活下來都很難,我已經感激上蒼了。”

    鳳枰紅著臉,在屏風后不說話,家里幾個見機的婆子拊掌笑道:“看看,新娘子臉都紅了,自然心里是千肯萬肯的。張官人送帖子請期就是了,娘子不會不答應的。”

    張舉勝的臉也便跟著紅了,點點頭笑得羞澀。

    而后給王府里送了薪柴、米麥、肉菜等等,闔府的人都高高興興飽餐了幾頓。

    再接著,日期定好,張家吹吹打打,大花轎把鳳枰抬了回去。

    溶月目睹這一切,既為三娘子高興,也不免擔心自家的四娘子。這么長時間失去了消息,除了知道去救她的高云桐現在好好地在太行山率領義軍之外,其他什么消息都沒有。

    倒是有一回到張家給鳳枰送點心,得到召見,聊了幾句她忍不住嘆息了一聲。

    鳳枰問:“恕我眼拙,看小娘子有些眼熟卻叫不出名兒,請問曾經是哪一房伺候的?”

    溶月陪笑道:“奴曾是四郡主的貼身丫鬟。”

    “哦哦!”鳳枰眼睛一亮,隨后又黯然,“不知她現在怎么樣了。”

    溶月抹著淚說:“奴已經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了。”

    簡單地說了說她送鳳棲和親之后的種種遭遇。

    鳳枰聽得入神,半日才道:“不想四妹竟然有這樣的智慧和勇敢!她往溫凌那里替我,我已經驚詫于她的膽氣。只愿這次她也能逢兇化吉。”

    “四娘子又去溫凌那里了?!”

    鳳枰有些愧色:“都怨我沒用……”

    溶月忙擺擺手:“不不,奴只是擔心四娘子。溫凌那狗賊恨娘子入骨,真怕……”淚汪汪的都快要哭了。

    鳳枰卻道:“但那日我瞧那溫凌,硬是擺了滿臉怒色,眼睛里卻全是歡喜。”

    “呃……”

    “四妹曾經和親于他,若他是因愛生恨,四妹倒還有躲過一劫的機會。”鳳枰說,“我在等高將軍的消息,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準備好,打靺鞨狗賊們一個措手不及,把妹妹救出來。”

    后來,就是鳳震那里借監軍之口傳話,要晉王府里派個人把鳳棲的琵琶送到延津渡去。

    大家對靺鞨人都是又恨又怕,說起來恨不能寢其皮食其肉,但真要面對面去打交道,半天也沒有人敢站出來。

    唯有溶月,心里打鼓打了半天,終于毅然決然地站出來,說:“那奴去吧!”

    傳話的人正在焦灼,見有人肯了,自然眉開眼笑的,把溶月大大夸贊了一番。又多多備好了行路的盤纏,派人用最快的牛車把溶月送到延津渡溫凌駐扎的營盤去。

    經過這兩年的顛沛流離,溶月也比原來那個只知道伺候主子的粗使丫鬟要沉穩經事得多了。

    此刻,她恭恭敬敬給溫凌磕了個頭,恭恭敬敬說:“奴自從在忻州逢亂,和我家娘子走散了,至今都思念不已。只是那時候奴一個小小丫頭,就算想追隨娘子也找不到路徑。如今聽聞娘子尚在人世,又聽聞大王想要一把娘子用過的琵琶,奴想著說不定就是個與娘子重逢的機會了,所以雖然也怕死,但還是愿意過來瞧瞧,滿足了心意再死,或者死了心再死,也都不怨上蒼不公了。”

    這一大套倒是溫凌都沒有想到的。

    他本來也懶得和溶月翻舊賬,且也知道這是個又粗又蠢的丫鬟,他連鳳棲這樣狡黠調皮的都能鎮得住,何況是個粗丫頭?

    他冷冷笑道:“也算是你命好,我今日不想殺人。你主子盼著這把琵琶,我尋思著她若不跟我調皮,我滿足滿足她這些小小心愿倒也無妨;以后若是她再敢跟我耍滑頭,我就拿你做個筏子,叫她知道畏懼。”

    這話里夾著不少恐嚇。

    溶月臉有點發白,但還是恭恭敬敬磕頭道:“是。奴都記下了。”

    溫凌又問:“你帶了什么東西來?”

    溶月說:“怕娘子在軍營里吃不好穿不好,帶了些衣裳和吃食。”

    溫凌揮手道:“我這里有吃也有穿,不用你的東西。我也懶得再叫人檢查了,所有衣裳和吃食都賞給我這里的營伎。你就帶琵琶給鳳棲就行。”

    “可是……” 溶月漲紅了臉,“娘子在家時嬌貴,大王怎么曉得她愛吃什么、愛穿什么呢?”

    “我知不知道都不要緊。”溫凌說,“她是我的囚犯而已,我怎么可能由著她的性子來?我這里金貴的衣食是沒有,但她跟著我有飯吃,有肉啃,有絲綢衣服穿,縱使比以前差點,也只能自己適應了。你再多話,我可要好好檢查檢查你帶的東西,要是查出夾帶來,你就死路一條了!”

    溶月只能悻悻閉嘴。

    接著,溫凌又仔細檢查了她帶來的琵琶。

    這把琵琶很精致,桐木的琴身,染牙的軫子和品相,絲弦一根根捻得粗細均勻,繃在軫子上,稍稍一撥弄就是瑯瑯作響。

    溫凌在琵琶上這兒敲敲,那兒拍拍,每一個木頭縫隙都檢查了一遍,也搖晃搖晃聽里面有沒有夾帶東西。查完了才說:“即便是帶琵琶給她的,等閑也不許她碰,我想聽曲子的時候再帶給她。”

    溶月不動聲色,說:“那么,奴就隨著牛車回晉陽去了。”

    溫凌說:“牛車已經給我打發回去了。”

    溶月這才問:“那……奴怎么辦?”

    溫凌看了看她,長得實在不好看,亦知道她本來也是個笨笨的丫頭,忖度了一會兒說:“你先在她外帳粗使,等我去晉地時再把你送回去。”

    他不讓她見鳳棲,溶月有心里準備。但既然已經離得這么近了,總有機會。所以,她只是抹了抹眼角,也不敢反駁似的,半日才應了一聲“是”。

    溫凌當天就獻寶似的把新琵琶帶到了鳳棲那里:“你試一試音,看看音色音質是不是好多了。”

    鳳棲不動聲色試了試,然后問:“這是我用過的琵琶,你從哪弄來的?”

    溫凌笑道:“要弄來一把琵琶,還不是容易的事?”

    又催她:“你彈首曲子我聽聽。”

    鳳棲彈了半首曲子就戛然而止,目視溫凌說:“我要見一見送琵琶來的人。”

    溫凌皺眉道:“你好歹把一支曲子彈完嘛!”

    “我要見一見送琵琶來的人。”鳳棲只又重復了一遍,抱著琵琶動也不動。

    溫凌氣得銼著后槽牙,俄而笑道:“也好,我讓你見一見她,以后你若和我使什么幺蛾子,我便先殺她,再殺你。”

    鳳棲見到溶月之后,落了兩行淚,不過沒有悲傷太久。倒是溶月哭得抽抽噎噎,幾乎停不下來。

    鳳棲道:“溶月,別哭了,咱們能在這里重逢,也是緣分。”

    又轉頭對溫凌說:“大王,我今日想和溶月一起說些女兒間的悄悄話。”

    溫凌斷然拒絕:“不行。我信不過她,也信不過你。”

    第 245 章

    溶月說:“四娘子, 算了,能見上一面已經夠好了。如今北邊馬上要打過來,南邊也不平靖, 太子又進到并州, 說是防守,渾然不覺防守的模樣,也不知道哪個人按的是什么心思。奴一個婦道人家, 每日在府里紡績浣洗, 勉勉強強活得一日算一日。今日能知道娘子身子骨安好,就死了也值了。”

    說完抹起眼淚, 轉身要走。

    鳳棲也不由泣下:“溶月, 我過得也并不好……你好好保重,再掙扎也要盡力活下去。”

    這點小小的苦情,完全不會入溫凌法眼。

    但是溶月訴說衷情的這段話卻叫他狐疑起來:“你等等離開,我有話問你。”

    溶月戰戰兢兢回轉身:“奴……奴并不知道什么……”

    她是個粗蠢的丫頭,溫凌知道她也沒本事弄鬼,但有些消息他這里是閉塞的,反倒是溶月的無心之語叫他悚然驚覺:“你別怕, 我問你的話,你知道什么,就如實回答。只要老老實實的,我不會殺你的。”

    溶月垂頭聳肩, 害怕地點了點頭。

    溫凌問道:“你剛剛說,北邊要打過來,是指幹不思嗎?你應該曉得他。”

    溶月說:“曉得是曉得, 但是不是他打過來我不清楚。”

    溫凌一皺眉:“他駐守應州,覬覦忻州和并州。除了他會往南打仗, 也沒有其他人了。”

    又問:“你說的‘太子進駐并州’,是指太子鳳杭?”

    溶月說:“不然還有哪個太子啊?”

    溫凌眉頭愈發鎖得緊。

    他一直和南梁這邊議和,雖然自知要求提得苛刻,對現在這位皇帝鳳震也不大客氣,但是還是期待能兵不血刃得到河南的。以往鳳震也很聽話,他也以為鳳震是很好拿捏的一個皇帝。

    但現在太子鳳杭悄悄到了并州,沒有讓他知悉,而恰巧他弟弟幹不思也在往并州方向運兵,那大奸大滑的鳳震會不會再搞什么暗度陳倉的把戲?

    他與南梁現在其實打得膠著,之前自己的兵力被曹錚和高云桐剪除了好些,現在除了威脅和懷柔沒有必勝的把握,若是幹不思過來橫插一杠子,甚或鳳震改與幹不思談議和的條件幹不思那個蠢貨,最愛財帛和美人,對南梁的土地沒太大興趣,很有可能把自己苦心孤詣的議和成果給敗壞掉了。

    他鎖眉思忖的時候,鳳棲悄然和溶月對視一眼。

    溶月撓頭的時候,大拇指往北方一指。

    鳳棲會意,一臉擔心地問:“真的是太子鳳杭又進駐并州了?!”

    見溶月點頭,低聲自語道:“糟了!糟了!”

    “什么糟了?”溫凌扭頭望著鳳棲問。

    鳳棲半日才說:“我沒死而身在磁州的事,應該是鳳杭告訴你的吧?”

    溫凌點點頭:“不錯。我差點給你蒙蔽了去。”

    鳳棲說:“他曾經罔顧人倫覬覦過我,后來得不到便想毀掉。我若再次落入他的手中,有死而已。”

    她戚戚然苦笑道:“他刻薄寡恩一如他的父親與大王相差甚遠。”

    溫凌在焦慮中突然聽見這一句,宛如聽見綸音玉詔一般,咽了口唾沫,問:“當真?”

    鳳棲好像沒聽懂他的意思,點頭說:“當然是真的!他是什么人,我雖然接觸不多,也是曉得的。”

    當著溶月和其他親兵的面,溫凌沒有多說,心里暗暗有些歡欣,面上還是冷硬冷硬的。

    晚上他特為到鳳棲的營帳來用餐。

    鳳棲看到菜色中有竹筍“傍林鮮”、桂花蜜杏仁酪、雕花蜜煎、云夢臘肉等幾道,不由詫異道:“這些我故土的菜肴點心,你從哪兒弄來的?”

    很快又恍然說:“是溶月帶給我的?”

    溫凌故作冷淡地說:“原本打算把那丫鬟帶來的吃食、衣裳全部賜給營伎的,后來想想為你留了一些,聊解你一些思鄉之苦吧。”

    鳳棲搛了一筷子腌筍,在嘴里細細嚼了,一時幾乎潸然淚下,紅著眼眶說:“是家鄉的味道……謝謝……你。”

    溫凌神色和語氣都溫和了許多:“怎么突然跟我這么客氣?東西是你那丫鬟從晉陽帶來的,又不是我的。”

    等鳳棲吃了好些,他才也夾了幾筷子嘗嘗,不過不是很習慣,略嘗嘗也就放下了,又說:“東西還有,你要喜歡吃,我讓他們留著不分給營伎們了。”

    鳳棲眼巴巴望著他:“真的?”

    他笑起來:“我還不至于這么小氣吧?她還有些帶給你的衣物首飾,衣物我還要叫人再好好檢查一下,首飾么就算了,簪子釵子太尖銳,金子又太墜重,不適合你,有一對小牙梳,檢查好了給你送來,其他先收在我那兒吧。”

    鳳棲當然知道他防著她,所以沒有糾結分毫,但欲言又止了好半日,還是沒有說話,最后化作一聲嘆息。

    溫凌微微笑道:“怎么,有什么話不方便說?”

    鳳棲委委屈屈說:“我知道說了也白說,算了。”

    “你是想溶月和你聊聊天?”

    鳳棲看著他:“難道你會答應?”

    溫凌笑道:“本來當然不會答應。不過,你要是求求我,我心一軟,許就答應了?”

    手便輕浮起來,捏著她的下巴搖了搖。

    鳳棲扭開頭,說:“你哄我的,你不會答應。”

    “你不試試,怎么知道?”

    鳳棲看了看他笑著的一雙眼睛,思考了好久才低聲說:“那……我求你。”

    “求我什么?”

    鳳棲咬著嘴唇,終于又說:“我想和溶月說些私話。”

    眼睛一眨,兩顆淚水就掛了下來,聲音也開始嗚咽:“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見到她了,這半年多物是人非,我每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她打小兒和我一道長大,精心地照顧我,像個姊姊,名為主仆,實則姊妹比我同父異母的姊妹們可要親近多了。我滿心的苦痛,也沒有人說……”

    說得哽咽難言,別過頭拭淚。

    溫凌靜靜地看著她梨花帶雨的模樣,好像很享受似的,好半晌才抬手替她擦眼淚,柔聲道:“別哭了,一哭,我的心都疼了。”

    但又說:“不過你這‘求’,實在沒什么誠意。”

    “你要什么誠意?”

    溫凌道:“你有求于我,難道不該給我些好處?”

    鳳棲道:“除了溶月帶來的這些東西,我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給你了。我自己,也還在小月里。”警覺地望了他一眼,淚痕也忘了擦,瞪著的眼睛,睫毛偏又是濕漉漉地垂下,顯得人畜無害。

    “可你也只有這個身子、這張臉。”溫凌挑眉道,“當然,我曉得你現在不方便,我也不強人所難。你用真心,好好親吻我,讓我滿意,我就答應你。”

    鳳棲凝眸瞪了他好久,嘴唇都被牙齒咬變了色。

    但她終于還是說:“行。”

    溫凌在氈毯上盤膝端坐不動,而她起身到他面前,好半天才下定決心,跪坐下來,與他一般高度,又好一會兒,才湊上去親了他嘴唇一下。

    “你也太敷衍了。”他很快就說,“我一點不滿意。”

    鳳棲臉漲紅了,垂頭胸口起伏,然后心一橫,捧住他的臉頰,閉上眼睛,又親了一下。

    他嘴唇微張,睫毛在她臉頰上劃動著,似乎在示意。

    鳳棲破釜沉舟的勁兒終于上來,與他唇齒勾連,深深地一個長吻。

    好一會兒才停下。

    溫凌深吸一口氣,睜眼笑道:“好家伙,好勾人心魄!”

    舔了舔嘴唇,斜乜著她:“你要肯用這般媚勁兒,只怕沒有幾個男人不拜倒在石榴裙下。”

    伸手去勾她的腰。

    鳳棲卻很快膝行后退了兩步,然后飛快起身,說:“夠了。你要是想得寸進尺哄我,然后放我個空,我寧可不要求你讓溶月陪我了。”

    溫凌抬頭看她氣呼呼的模樣,笑道:“行,我滿意了,我答應你,決不食言。”

    自己便也起身:“知道你不方便,不過應該沒多久了,我忍得了。今日換一個招幸就是,與你來日方長。”笑了笑離開了。

    晚上,溶月抱著一條薄絲綿被進到鳳棲的營帳,叫了聲:“娘子!”喜悅到落淚。

    鳳棲回應道:“可算把你盼來了!”

    溶月鋪好被子,說:“我給娘子梳一梳頭發,洗一洗臉娘子別推辭,奴做夢都想再伺候您一回!”

    她慢慢梳著鳳棲烏黑的長發,忍不住要發牢騷:“這里一定叫娘子吃不好睡不好吧?頭發都毛糙了許多!也沒有以前那么烏黑豐盈了!好好一朵花兒,卻不能好好養著,弄得雜草一般慢待,真是”

    鳳棲笑著接話:“豬拱了好白菜,鮮花插在牛糞上,對不對?”

    溶月說了一聲“對”,然后吐吐舌頭,下意識地四下環顧:“不會有人在偷聽吧?那估摸著我的舌頭可就要保不住了。”

    鳳棲笑道:“你只不過說了一聲‘對’,沒事。再說,這氈帳篷挺厚實的,咱們說點悄悄話誰聽得見?”

    兩個人躺下后一起聊了聊晉王府的情況,也談及了晉王被新君所殺的事,說得鳳棲又哭了一場。

    溶月嘴笨,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說:“遲早有報應的!我看現在那位皇帝,一定是橫死的命!他想著左右逢源,誰都肯他左右逢源么!”

    還想再說,突然覺得被窩里鳳棲手伸過來,捏了捏她的手。

    而后聽見鳳棲幽幽說:“也沒有其他法子,只能每天念詛咒的經文咒他早死!”

    溶月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呆呆地只“嗯”了一聲。

    然后感覺到鳳棲在她手心里寫了幾個字,第一遍沒感覺清晰,輕輕“啊?”了一聲,鳳棲又慢慢寫了兩遍,然后在黯淡的燭光里對她努努嘴、挑挑眉。

    溶月感覺到了,她寫的字是“隔墻有耳”,頓時心一拎。

    鳳棲卻在她發呆的時候,繼續帶著哭音訴說自己的痛苦與委屈,幾乎說了半夜。

    最后在溶月耳邊輕輕說:“明兒看。”

    第二天,溫凌果然來了一趟。

    臉色不怎么好看,瞪了溶月一眼,又瞪了鳳棲一眼。

    溶月想到昨晚鳳棲說的“隔墻有耳”,不由緊張得咽唾沫。生怕自己應和了鳳棲那句“鮮花插在牛糞上”,會氣得溫凌割她的舌頭。

    鳳棲卻很放松,露出久違的微笑,對溫凌說:“到底人是要疏通情緒的,我已經好一陣想到爹爹就難受得心臟疼,翻來覆去徹夜難眠了,昨晚上有溶月陪著,真真睡了個好覺!”

    溫凌隨口道:“聊了什么啊,讓你睡了個好覺?”

    鳳棲說:“沒聊什么,女兒家的一些私話。”

    溫凌也不戳破她,只等她自己說:“今晚……能不能再讓我們一起?我已經很久沒這么松乏了,好不好?”

    他才說:“本來是不行的,不過看你可憐,再準你一夜。”

    鳳棲笑起來:“多謝你!”

    溫凌勉強地笑了笑,吃飯時用解手刀狠狠地割著熟白肉,狠狠地蘸著醬汁,狠狠地在嘴里咀嚼。看得溶月膽戰心驚。

    又到了晚上,溶月低聲說:“我怎么感覺他遲早要殺我呢?”

    鳳棲說:“不會的。”

    然后用手指蘸了洗臉水,在妝鏡上寫:“他在等你的消息。”

    寫完就用手抹掉鏡子上的字跡,從鏡子里看了溶月一眼。

    溶月膽戰心驚地點頭。

    鳳棲說:“我頭發毛糙,你梳的時候慢一點,剛剛扯得我頭皮痛。”

    溶月“哎”地答應了,然后看見鳳棲又蘸水在妝臺上寫:“他怕幹不思搶功,怕吳王倒戈。”然后飛快抹掉了,對著鏡子做了“反間”的口型。

    溶月呆呼呼的,不知道該說什么來“反間”,聽鳳棲慵慵道:“困了,上榻吧。”

    第 246 章

    鳳棲知道自己現在居住的帳篷又小又薄, 里面說話稍微大聲點,外頭就聽得一清二楚,但她認真檢查過, 帳篷各處沒有孔洞、縫隙, 那“隔墻的耳”只能聽,不能看。

    她心里早已做好了一篇文章,直接往溫凌最脆弱、最狐疑的地方而去。

    所以, 先仍然從私話說起, 聽來讓人容易相信。

    “孩子沒了,我心也灰了。”她帶著哭腔說, “嫁給他本來就是走投無路、迫不得已, 原想著好歹有自己的骨肉傍身,如今也不談了。家破人亡,唯一能夠護佑的我的爹爹又死了。索性他們一頓亂打,一切全毀了也就全毀了。”

    溶月勸她:“娘子可千萬別這么想!您還年輕,來日方長。欸,不過,你先說的‘他’, 是指高云桐高將軍?他對你不好么?”

    溶月都不知道鳳棲是在父母的見證和親簽婚書的情況下嫁給高云桐的,她心中那個高云桐仍是個被流放的賊囚,所以也一直覺得他配不上自家主子。

    聽鳳棲這語氣,不免也為她心酸:“奴也不覺得高將軍是良偶佳配, 亂世里走到一起,又不作數的,孩子沒了也無所謂, 至少不拖個負累。再說娘子那么美,將來哪兒找不到合適的漢子嫁了?”

    鳳棲故意哀哀道:“肯要我的漢子或許有眼下或許就有一個但做男人的附庸終究沒有保障。特別是那一個, 說起來是指婚和親,可是連明媒正娶的儀式都沒有,也沒有合巹,更沒有夫妻之實,他又恨我入骨,留著不殺大約是想玩玩貓捉耗子的游戲。”

    她吸溜著鼻子:“總歸是我命苦。”

    溶月說:“嗐,怎么辦呢?當時您又不肯聽奴的勸。”

    鳳棲在暗頭里撇撇嘴,但還是嘆息著說:“世間又沒有后悔藥吃。”

    說完豎起耳朵聽外頭的動靜,隱隱有些呼吸聲,不知這些聽壁腳的明天會怎么把話傳給溫凌。

    在和溶月說了一些女兒家的私話之后,話題從她的小產慢慢轉到了晉地的情況上。

    “忻州的局勢是不是緊張得很?”

    溶月都不需要演戲騙人,直接實話實說就行:“當然緊張得很!幹不思現在有兵有地盤,一點不缺糧餉;身邊還有一個機簧靈動的郭承恩,郭承恩幫曹將軍守過并州,深知并州防務的強與弱,又能說會道、善騙人。并州城里就一個百無一用的朝廷監軍,余外群龍無首,軍民百姓哪個不驚慌呢?”

    鳳棲說:“你說到郭承恩,我倒想起來了,郭承恩最厲害的一點還不是善于騙人,而是他善于用斥候。你記不記得,我們剛從晉陽回汴京的那一路上,不就抓住了兩個郭承恩派到汴梁的斥候?他那時候還是北盧的將軍,手尚且伸得那么長,要通曉靺鞨和南梁的所有消息,要擇良主而棲。”

    溶月點點頭:“是的,他消息確實靈通,本來一路往忻州去,那座孤城經不起打,但不知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忻州突然又不打了,團團圍住,卻派了好多人往并州去。”

    “何止并州!只怕南梁諸大城池,甚至黃河幾個渡口、太行幾個關隘,他都派了斥候來了。”鳳棲故意吐字很清楚,“你記不記得,郭承恩的親軍,都會在胸口紋一個狼頭,作為彼此確認的標記。”

    溶月說;“記得!那時候我們捉的兩個斥候,胸口就都有狼頭刺青!”

    鳳棲嘆口氣說:“怕就怕郭承恩探明了孟津渡和延津渡的虛實,也想往汴梁去分一杯羹。他巧舌如簧,如何說不動我那怕坐不穩位置的伯父?!反正歲幣送誰都是送,美人送誰都是送,土地送誰都是送,幹不思搞不明白這些彎彎繞,只要饜足所欲就好,豈不是比這里這位好伺候得多!”

    溶月不由說:“那……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鳳棲暗暗握了握她的手,才說:“對汴梁來說,是好事,換個好伺候的主子,踢掉不好伺候的一位;對幹不思而言,也是好事,兄弟相爭,他當然更想快點立功,除掉礙事的人;對他……我說不著;至于對我,并不是好事啊,幹不思難道不想殺我?”

    第二天早晨,鳳棲和溶月臨水岸浣洗,鳳棲檢點衣物,溶月親自洗刷,配合得很好。

    洗了一會兒,上游流下的水帶著些淡紅色和血腥味。鳳棲敏銳,立刻起身說:“溶月,快把濕衣服撈出來!這是血水!”

    “啊,怎么會有血?!”

    鳳棲望了望上游駐扎的那些營盤審問囚犯的幾間就在那里。

    隨風而來有隱隱約約的慘呼。

    衣服沒有漂洗完,鳳棲對溶月低聲說:“別怕,跟我往上游走。”

    溶月膽戰心驚:“上游……不是不讓我們去的地方嗎?”

    鳳棲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溶月已經不止一次聽鳳棲這樣講了,自然也知道她無法阻止這個瘋狂的小娘子瘋狂地作死。只能嘆口氣,低聲說:“可別……可別惹惱了他……”

    鳳棲淺淺一笑,端著衣盆順水而上。

    慘呼聲越來越清晰,溶月的腳里直打哆嗦。

    經過到審訊人的幾處營盤附近,看見溫凌又是脫了上衣,露出一身腱子肉和亮亮的油汗,死死地皺著眉,正氣呼呼擦拭著他的黑皮鞭,時不時對營盤里喊:“別停下!暈過去了就拿鹽水潑醒,再烙、再審!”

    扭頭突然看見鳳棲,眉宇越發鎖死:“你怎么敢過來?!”

    鳳棲說:“剛剛……剛剛下游的水流里都是鮮血。我用皂莢捶過的衣物還沒有漂洗,想到上游來找一處干凈水源漂清。”

    舉了舉手中的衣盆。

    溫凌雖是極怒的模樣,但居然難得沒有遷怒即便看到哆哆嗦嗦的溶月也沒有遷怒。

    他盡力放緩聲調說:“剛剛放了幾個人的血,恐怕是污了下游的水。但這會兒你等一等,等我這里處置好了,叫人送你們去上游干凈的地方洗衣。”

    他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說:“還要等一下,幫我看個人。”

    鳳棲疑惑地望著溫凌。

    他用靺鞨語朝囚牢里說了句什么。

    然后,兩個血糊糊的人被拖了出來。鳳棲趕緊別臉捂眼,嗔怪道:“怎么又嚇唬我?我不過是洗幾件衣服而已,你不讓我們洗,我們不洗就是了……”

    溫凌說:“不,想請你看一看這兩個人胸口的刺青。”

    鳳棲說:“我不懂什么刺青。”

    “看了再說。”

    溫凌一個眼色,兩個親兵把這兩個血葫蘆一般的男人胸口爛糟糟的衣物剝開,露出左胸口的狼紋刺青來。

    “你應該見過這紋樣吧?”

    鳳棲不信任地看了看他,不說話。

    溫凌扯了一個自覺溫柔的笑,說:“你幫我看一看,若能看出端倪,我就讓溶月一直陪在你身邊伺候。”

    鳳棲于是勉為其難轉回頭,看了看。

    兩個刺青都是狼頭,但細微處有些不同。

    鳳棲說:“這……好像是郭承恩的手下?”

    “你如何知道的?”溫凌問。

    鳳棲說:“我有一年回汴梁,路上遇到了郭承恩的斥候,兩個斥候在路上冒犯了我,被王府的家丁捉住了,帶回汴梁審訊,當時我看見了一樣的狼頭刺青,后來府尹審了,果然是郭承恩派的人。”

    溫凌又問:“可是,兩個狼頭刺青并不一樣按理說,同是郭承恩麾下的斥候,身上的標記應當一樣才對?而且,他們互相也不認識。”

    鳳棲說:“不認識正常的,斥候之間,怕知道太多,一扯扯出一大串人和事,所以通常都只是以某種記號相互辨別,卻不一定曾是認識的。”

    她又仔細看了看兩個人,眸子一瞥之間卻在注意他們身上血呼啦嗞的衣物。其中有一個穿著的是靛色夏布的半臂衫子,被鞭子抽得一條一條的綻開口子,又有一團一團烙得焦黑的痕跡,濕淋淋的部分應該就是血跡,翻開的里子是土灰色夏布延邊,也是血染透了,但隱隱能看見刺繡的篆書“高”,畫得像個亭子,又像是紐襻的裝飾。

    鳳棲明白過來,心里一陣酸熱,忍住眶子里的淚意,故意說:“其他我也不知道了。現在郭承恩在北邊用兵,自然少不了南來打探消息。”

    溫凌于是舉鞭指著兩個人,厲聲喝問:“招了吧!若肯說出為什么到我這兒來,我可以饒你們一死。”

    等了一會兒,見其中一個眼睛四下瞥,好像心動了又猶豫不決似的,他扭頭吩咐到:“拿濃鹽水來,不招認,就往傷口上抹濃鹽水!”

    那個穿靛青半臂衫的人在胸口的烙傷被揭開焦皮,而抹了一把鹽水的情況下,嘶喊了幾聲,終于一疊連聲叫:“我招,我招!”

    旁邊那個雖不認識他,卻更硬錚些,扭頭怒目道:“你是漢子還是娘們?這點子疼也受不了嗎?”

    溫凌“刷”就給了他一鞭子,然后蹲下身和聲問穿半臂的那個:“嗯,還是你足夠聰明,知道識時務者為俊杰。你說吧,說好了,我就叫軍醫給你止痛的藥,再替你治傷。至于那個冥頑不靈的”

    他瞥了旁邊疼得叫不出聲的那個,冷哼一聲道:“大暑的天兒,讓他曝在露地里,三天傷口就能長滿蛆蟲,讓他活活看著自己被蟲子吃干凈!”

    于是穿半臂那個越發聲嘶力竭:“大王,我招,我招!”

    鳳棲側耳傾聽,手指甲用力掐在手心里,生怕他是真的變節,招供出不利高云桐的消息。

    好在那個人嗚嗚哭著說:“我替郭將軍到南梁打探消息,特別是要探聽南梁官家與大王之間的消息。”

    溫凌問:“郭承恩叫你打探這個?”

    那人說:“郭將軍說,‘上兵伐謀,其次伐交,最下攻城’。冀王是聰明人,不消耗自己的兵力為他人作嫁衣裳。四太子也不該專門替哥子送人頭。南梁官家不想付出河南和國都,但咬咬牙送晉地給四太子是可以的。”

    “胡說!”溫凌搖搖頭,“我不信鳳震不懂晉地的緊要!”

    鳳棲冷笑著敲邊鼓道:“晉地緊要,國都難道不緊要?丟掉晉地,猶在黃河之北,劃河而治,尚能保有膏腴之地。丟掉國都,以后誰還當他是皇帝?”

    見溫凌蹙著眉,猶豫不決大概還在思考幹不思與鳳震和談的可能性有多大,她又冷冰冰拋下一句:“兄弟骨肉相殘,我算是看得多了。如今這樣搶功最為要緊的時候,功成即為圓滿,哪個還在乎于國有利無利?”

    不錯,鳳震從鳳霈手中奪位,還斬草除根即是這種。

    溫凌頓時就覺得手足冰冷,而殺心頓起。

    第 247 章

    鳳棲把曬干的衣裳收回帳篷, 內外衣物上都有淡淡的皂角清香。但自打到溫凌軍中之后,洗換的只有這么兩套,她又不愿意穿營伎那種露色相的薄紗衫裙, 只能干一套、洗一套, 來回倒騰著洗換。不需多久,紅肚兜已經有些褪色,薄絲小衫還綻絲了。

    她盤膝坐在帳篷門邊, 就著西下的陽光, 縫補自己的衣物。

    溶月唉聲嘆氣:“唉,娘子何嘗穿過這樣破舊的東西?奴明明帶了好幾套衣服來, 偏生他又怕使詐, 就是不讓您穿。真是,衣服還能使詐么?想太多了……”

    突然吃驚地張大了嘴,說的半句話頓時咽下去了。

    鳳棲抬頭一看,果然是溫凌大鐵塔似的立在不遠處,眉宇間都是兇悍的神色,死沉沉地凝視著發牢騷的溶月。

    鳳棲道:“溶月,我渴了, 你去看看熱水燒好了沒?記得,要前營干凈的山泉水,不要流經牢房那里的水,那水不干凈。”

    然后問溫凌:“大王要不要進來喝盞茶?”

    這機會, 溶月忙一溜煙兒跑了。

    溫凌點點頭:“要。我看溶月給你帶了一個小龍團的餅子,我要喝點茶。”

    鳳棲道:“餅子有,茶具卻不全, 水也不好。你要不嫌,點茶只能出三四分的香氣。”

    溫凌點點頭, 走到她身邊,探頭看了看她正在縫補那件紅緞子的肚兜,不由露了點笑意:“這件好像也洗舊了。”

    鳳棲把肚兜往背后一藏,沒好氣地說:“這件是女兒家貼身的衣物,你能不能自覺點別盯著看?別叫人說起來一點禮數都沒有。”

    瞟見溫凌只是一笑,沒有糾纏也沒有計較,于是又說:“墊盒子的綢布,染色本就不經心,大紅色一落色,就顯得舊了。”

    溫凌說:“如此,是委屈了你啊。”

    自己進了營帳里,四處看了看,又說:“這住的地方也舊黯了些,要不你還搬回我那里?”

    “我不要。”鳳棲道,“你天天防賊似的防著我,我天天被捆著兩只手,解手更衣都為難,還是這里好,你也不用擔心我泄了你的密,我也不用擔心你拿我撒氣,天天要打要殺的。”

    溫凌又貼近她身邊,這次笑容里不帶憂色,只說:“你這個人啊,刀子嘴豆腐心。”

    “起開!”鳳棲罵他,“貼那么近干什么?什么‘刀子嘴豆腐心’的?”

    溫凌想著她和溶月昨晚那些竊竊私語,她應該還是對他有情義的,只是自己沒有明媒正娶,叫她灰了心,只能嫁給了賊囚高云桐,似乎過得也不怎么好,連溶月都為她抱屈就聽溶月那幾句,大概以前還是為他說話的,還可以留那小丫鬟一條命。

    他愈發笑道:“之前的事,我倆都有錯。也怪我之前功名心熾,生怕落人話柄。如今我想通了,只要我自己能夠掌權,我愛娶誰就娶誰。”

    在他覺得,亦是誠意滿滿的道歉之意了。

    鳳棲不說話,悶悶地“嗯”了一聲,然后扯過另一條裙子縫補。

    溫凌看著那條郁金色裙子,也有些褪色了,原本濃麗的橙黃色帶著秋意般枯槁。他心頭不知怎么一酸,說:“我也……有許多為難之處。”

    “……誰真喜歡刀槍里來去呢?我也希望早點打贏,仗早點結束。我只要能立了功,有了自己的班底,沒有人再掣肘我了,甚或能夠得到勃極烈們的認可,成為下一任君主,我也想馬上退兵,真的!”

    他坐在她對面,說的是真心話,局促地雙手撫膝,沒有直視她淡漠的神情,甚至很害怕她說出更加冷漠傷人的話。

    權力的馬車,如在險途上全力奔走,沒有制約的韁繩,上去了哪那么容易下來!

    鳳棲經歷了父親的死亡,越發看明白了這一點。

    但看溫凌垂著頭,卻似有幾分期待般的,她微微笑了笑說:“其實,我知道你為難。”

    溫凌震驚地抬起頭看她。

    鳳棲很認真地直視著他的眼睛說:“那天,你看到我爹爹的頭顱時,也是一臉震驚你見過多少人頭,卻會為他震驚。我雖然大恨,卻不是恨你。甚至,我在想,我為之努力的一切,為的這個國家、這個王朝、這個家族姓氏……有沒有意義?”

    她一垂眼瞼,淚珠就滑落了下來,滑落在她苦笑的唇角:“我愛的國,愛的家,它都不愛我。沒了孩子,我更是萬念俱灰,但又想,不叫他到世間來受一回罪,也是件好事。”

    “孩子……以后總會有。”溫凌磕磕巴巴說,正想伸手給她拭淚,突然帳營門簾一掀,那總找不好時候的溶月端著熱水銚子走了進來。溫凌眼角星點的水光突然被光線照到,反射出瑩光。

    溫凌急忙說:“怎么回事!外頭的沙子都吹迷了我的眼睛!”

    鳳棲早就看到了,不動聲色對溶月說:“還不搓手巾給大王擦擦眼睛里的沙子?”

    溶月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管戰戰兢兢躲一邊搓手巾去了。

    被困在黃河延津渡的溫凌,在鳳棲不動聲色的言語中,感覺到了極大的危機。

    河東河北的土地雖然割讓給了靺鞨,但是因為靺鞨貴族和將士們并不通曉漢人儒道王道的統治模式,只管在新得的土地上橫征暴斂、肆意搶掠,激起了民間無數的反抗,漸漸也覺得統治吃力,又覬覦更南的地盤,希望搶空了一塊地方,可以再到下一塊地方繼續收割。

    靺鞨貪得無厭后的浮躁奢靡,恰恰對照著遺民的憤懣的力量,即便是皇帝和官員不敢對抗,那些憤怒漸成為一片星星燎原之火,在河東河北的土地上漸漸燃燒開來。

    溫凌親自打下的地盤,深知其中的弊病,但與幹不思的內斗又陷入新的膠著,也無心管理這些土地。他撐得好辛苦,向北是太行軍,向南是黃河,向西是并州,河東各州府送糧草簽軍也越來越不積極。

    在河東太行軍漸成氣候之后,他只能氣急敗壞地責問鳳震:什么時候能送來高云桐的人頭?什么時候能管好河東的百姓?

    鳳震的回書顯得有些漫不經心起來,連開篇的“臣震”都改成了“予”,再接下來大概都要稱“朕”了。

    接著就是無休止地訴苦:高云桐不服從朝廷命令,高云桐連金字牌發的諭旨都不理睬,各地百姓怨憤曹錚被殺而自發認可高云桐,高云桐在河東一片甚成氣候官家也管不了了……總之,要請溫凌多多體諒,讓官家徐徐圖之。

    溫凌氣得砸了中軍帳的沙盤,怒道:“徐徐圖之!他徐徐圖之是要滅掉我吧?!”

    心里的狐疑醞釀得越發毒,在孟津渡口他安排的哨兵只要報來南梁有人往并州去,他就懷疑鳳震這是要想法子和幹不思談合作去了。

    他終于忍無可忍,給南梁再次回書,要求章誼到延津渡來談判。

    章誼來的倒是很快,一艘小車船把他送到了黃河對岸。

    “二大王,二大王!”他皺著眉,又陪著笑,見面先是大禮,又像親友般的埋怨道,“你可千萬稍安勿躁!”

    溫凌冷笑道:“稍安勿躁?等你們串通好了,我妥妥地好被甕中捉鱉么?”

    “大王何出此言?”

    溫凌指著自己的鼻尖說:“你問我?我還問你呢!章相公,我可告訴你,你就章洛一個兒子,你要是不想要他了,你早點說一聲,我讓他早點轉世投胎!你自己在兩國中間作間,遺臭萬年的事,你若是不怕人知道,我也不怕叫天下知道!”

    這威脅得顯然狗急跳墻一般。

    章誼比他冷靜,說:“二大王,您先別急,臣怎么覺得里頭有什么誤會?”

    溫凌深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盡量冷靜一點,然后才說:“高云桐現在在太行山勢力極大,好像有用不完的錢糧,又有無數肯為他賣命的士兵、百姓。我在河北被他壓制得一步都邁不出去!這不正常!你們官家是不是想借助他的力量來對付我?所以對我的話置若罔聞?!”

    章誼道:“高云桐本是文人出身,哪個想得到投筆從戎之后竟有如此的號召力。但他不中繩墨是一直的,不然當年小小一個太學生也沒有膽量彈劾我。”

    他蔑笑一聲:“大王,你就想想,高云桐那賊囚一直想把我拉下平章事的位置,甚至想把我送到牢房、送到邊遠流放之地去,造了我多少的謠言,敗壞了我多少事!我第一個想要他的人頭!但是現在,他擁兵自重,不服從皇命諭令,亂世之中,官家的人也到不了太行中接管他的土匪們,你叫官家怎么取他的人頭?”

    這分析頗有道理,溫凌不得不點點頭:“是,這賊囚實在太可惡了!”

    “但是”他又轉折道,“你們官家如今的做派,確實叫我無法信任他了。我問你,他是不是派了人去接管并州軍了?”

    “那是自然。”章誼陪笑道,“曹錚已死,他的位置總要有人坐。節度使此刻是最有威勢和實權的位置,官家怎么敢不用自己信得過的人?”

    溫凌冷笑道:“如此,你們官家是信不過你的咯?不派你去并州,卻派他兒子?”

    章誼笑容也不自然起來,半晌道:“他確實信不過我。他的親兒子,他更信賴。雖說太子不應掌兵,但如今他只此一個兒子,也只能最信賴兒子了。貴國不也讓太子幹不思領兵在云州么?”

    溫凌臉色也難看起來:“不錯,我相信章相公,但我不信賴你們官家。”

    章誼笑道:“臣的家人子嗣都在析津府大王手中,但官家并無這些擔憂。”

    溫凌把他從地上扶起來,換了笑容,湊近他說:“我也是這樣想的。你告訴我,你們官家是不是想甩開我了?”

    章誼道:“臣雖是平章事,但只是朝廷平章事之一。大王說得不錯,官家他至少是想甩開我了。”

    他面有憂色,隨即又顯露出一些陰毒來:“臣也岌岌可危矣!”

    “我們倆同仇敵愾。”溫凌道,“我要在幹不思與他勾連成功之前,控制他像之前那樣不敢對我三心二意,我要掌控他!你傳我的意思給他:我要他把太子送到我這里來做人質!”

    “這……”

    溫凌道:“章相公,我控制不了他,他就能甩開我,也就能甩開你,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章誼咬著牙說:“是這個道理。但他是君,我是臣,我如何脅迫得了他?”

    溫凌說:“放開延津渡口南岸,讓我兵臨汴梁城下,好好給鳳震一個教訓,逼著他把兒子送過來。”

    章誼猶豫片刻,點點頭:“好!這是我和大王共同的期愿!”

    溫凌拍了拍他的肩膀,同病相憐般也點點頭。

    第 248 章

    這一次, 鳳震沒有聽溫凌的話,沒有把太子鳳杭送到延津渡為人質,甚至都沒用一封回書。

    溫凌催了幾次, 汴京才派了使節過來卻不再是章誼客客氣氣卻冷冷淡淡, 面對溫凌的質疑,來使說:“二大王,鄙國太子是國之儲副, 從來沒有儲副做人質的道理。還望大王多多體諒!官家尚有庶帝姬未婚, 如果大王同意,愿意奉給大王為妻。”

    溫凌道:“不知道他會從哪兒弄個不值錢的宗女給我湊數!我要太子是為了結盟, 不是要個娘們結盟的!要女人, 我可以搞到一堆姓鳳的宗女,不稀罕!”

    使節淡淡說:“那可就難辦了。”

    “難辦?”溫凌冷笑道,“等我兵臨城下,什么難辦的事都沒了吧?”

    “何必,何必!”使節只這樣說,卻沒有在意思上退讓半步。

    溫凌已然知道鳳震不受他控制了。氣得征調了作戰用的樓船、艨艟等巨艦,和各色形制小、速度快的走舸。

    但靺鞨士兵的水戰水平并不高, 上次攻陷汴梁純是因為敵手太弱,聞風而逃并未抵抗,這次他卻沒底,只能又安排了河北的漢人簽軍協助, 每日用鞭子抽著修船、練兵。

    大熱的天里,簽軍和他自己的軍隊都苦不堪言。靺鞨軍在戰船上吐得昏天黑地,而簽軍則是不挨鞭子就不出力, 能躺著就不坐著,能坐著就不站著, 毫無戰力。

    當然,這樣一支擁有幾千艘大小戰船的軍隊在黃河幾處關隘上穿梭往來,震懾人的架勢還是有的。

    汴梁方面很快又派了人過來,送了犒軍的糧草,也說了些好話,但是送太子為質一事始終沒有首肯,而是苦口婆心地勸說溫凌:“冀王請設身處地想一想,太子是我們官家的獨子,即便知道大王一定會以禮相待,也舍不得呀。”

    溫凌道:“是啊,你知道我會以禮相待,何必擔憂呢?”

    來使覺得跟這個蠻夷真是雞同鴨講。

    溫凌又問:“咦,章相公呢?”

    “章相公身體不適。”

    溫凌冷冷道:“那可不行,章誼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要問你們官家要人!”

    來使只能又不說話了,嘿然陪笑而已。

    溫凌最后問:“我還真有點搞不明白你們官家,句句不應,是他有決心能抗衡我了?還是他另外抱上了老粗的大腿,以為可以把我一腳踹開了?”

    見來使面色很不自然,他冷笑道:“前此,我從析津府一路深入河東、攻破汴梁,是何等實力不用我自己吹噓;如今河東河北都是我的,我不缺補給,不缺城池,不缺兵源,比上次更加強大;至于他以為我國太子幹不思能聽信他的鬼話,也未免太不懂我們的勃極烈制度了,我們靺鞨舉國上下的意思都是一致的,太子也不能挖我的墻角來與你合作。我勸你們官家還是早點與我合作,不要鬧到難以收場!”

    他一番威脅的話說完,心里是虛的。

    晚間要招待來使,少不得酒肉歌舞,熱鬧非凡。

    舞伎們滿身都是熱汗,旋轉著跌落入汴京來使和靺鞨將官們的懷抱里。

    溫凌抱著一個漂亮的舞伎,面上笑得雖歡暢,其實卻有些厭惡她身上的汗水味,抱了一會兒就打發她說:“給我拿點井水湃的涼酒和果子來。”

    然后獨自一個人在篝火邊喝酒吃肉,看著南梁使節懷抱歌姬亦是一副尷尬無奈的模樣。

    在薩滿鼓的間隙里,樂聲停下來。

    男人們和懷中女人調笑的聲音顯得大起來。

    一片熱鬧里,溫凌卻感覺極其孤獨。望著“嗶啵”燃燒的篝火,身上是熱的,心里卻是冷的。與北盧、南梁打仗這兩年,他第一次感覺到厭惡。大概是這種“不得不”、“下不來”而產生的焦灼、空虛和恐懼感。

    突然,遠遠地聽見琵琶聲也只有在熱鬧的鈴鼓歌唱間隙里,才能聽見那清麗脆弱如滾珠落玉盤般的琵琶聲。

    他頓時如遇到遠年知音一般,陶醉了片時,忍不住起身說:“我吃太飽了,去散散步、消消食。”

    腳步不自覺地拐向鳳棲所在營帳,四圍哨兵層層疊疊,不敢離開半步。

    他招呼都不打,直接揭開鳳棲的帳篷門,目光脧了一下,尋找到了她的身影。

    鳳棲和溶月坐在一起,兩張臉都落在不大明亮的燭光下。

    鳳棲的一曲應該剛剛結束,手還未離開琵琶弦,此刻瞥了他一眼,問:“咦,大王怎么有閑工夫來我這兒?”

    溫凌說:“你彈的曲子太動人了。”

    鳳棲道:“薩滿的鈴鼓聲節奏鏗鏘,我的曲子很容易就被帶偏了節奏,所以想著試一試能不能穩住心神,不被其他節奏影響。”

    又問:“真的好聽么?”

    她微微有一點點笑意,頰邊有隱隱的笑渦。

    溫凌一腔心思化成春水一般,不由也笑著回應她:“當然好聽!余音繞梁,叫人心顫神迷。”

    鳳棲微微一笑:“想不到,你還越來越會說話了!”

    溫凌只當她是夸他,愈發嬉了臉道:“我又沒撒謊。”

    鳳棲收了笑,邊轉頭調弦,邊漫不經心問:“今兒又是汴梁來人?設宴款待?”

    他剛剛說了不撒謊,不自覺地就點了點頭:“是的,汴梁那里開始不聽話了,我不能不警告他們一番。”

    鳳棲道:“他不聽話,是有了底氣罷?”

    她淡然若無的挑撥,卻讓溫凌心里越發擔憂,只是還不習慣跟她說這些軍國的事。

    他說:“哼,他能有什么底氣?”

    鳳棲便不多言了,抬腕道:“你想不想聽《將軍令》?”

    “想的!”

    這首曲子先平緩后鏗鏘,鳳棲醞釀了一會兒,開始彈奏。

    中軍營那里,薩滿的歌聲、鈴鼓又開始響起來,將士和歌舞伎歌舞狂歡的樂聲也熱鬧起來。

    但此刻偏遠的一座小營帳中,外頭的雜音絲毫沒有動搖琵琶的節奏。鳳棲心定神安,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的琵琶弦上,雙手按、勾、抹、挑,嫻熟到人琴一體。而她的樂聲也震撼到了對面聽曲的人,讓他漸漸雙目盈滿,瞳仁中散漫映照著帳篷里黯淡的燭光。

    “謝謝你為我鼓勁。”他在曲終之后說。

    鳳棲看了他一眼,這曲收音,卻又重新把四弦一抹,緊跟著又來了下一首。

    和《將軍令》重疊漸高的氣勢雄勁不同。她接下來的那首曲子起勢昂然,但漸漸就宛如聽到了刀兵碰擊的銳音,船只撞擊的轟響,大火燃燒的爆裂,一片凄風苦雨縈繞四圍。再接著,那些聲音在琴弦上變得嘶啞了,嘶啞到極致則突然陷入一片靜默,“此時無聲勝有聲”,靜默得令人膽寒。

    溫凌只覺得驚心,凝注著她撥弦的手,屏住呼吸。

    她終于又來了“銀瓶乍破水漿迸”的一聲揮弦,重新把他帶入到恐怖的寂寥中,那周遭兵燹的殘破,傷重戰士的呻喚,殘余船只和軍營上最后余火的“嗶啵”聲……都清晰可感。

    這樣的音樂不是中和韶樂的雅致,卻撼人心靈。

    “這是什么曲子?”

    鳳棲收弦后才答道:“《赤壁曲》。”

    “是三國的赤壁之戰?”

    鳳棲淡淡一笑:“樂曲么,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并無定數。”

    又說:“我乏了。”

    溫凌乖順地起身,走了兩步才想起什么似的回頭說:“他大約是有了底氣。我那四弟,是他新的目標。”

    “嘣”的一聲,鳳棲的琵琶弦斷了一根。

    她憤怒地望著他:“他要是成就了他的帝業,我的爹爹再也沒有昭雪奇冤大仇的一天了!”

    “我知道……”溫凌點點頭,“我也不愿意他勾結幹不思,勾結成功的話,我也只能永遠被幹不思踩在腳底下,甚至不得好死了。”

    他轉身離開。

    卻又把步子停在她營帳的不遠處。

    望著四周層層疊疊的哨兵,心里突然一陣茫然。

    溶月卻是只覺得不可思議,悄聲問鳳棲:“咦,他這是怎么了?和以往大不一樣了。”

    鳳棲抬抬下巴:“你去外面打熱水,看看這幾日還有沒有人在聽壁腳了。”

    溶月稍傾回來:“沒有,外面干凈得很,除了哨兵,大概都去篝火那里看薩滿和歌舞伎去了。”

    鳳棲洗漱完,把溶月拉到榻上同眠,低聲說:“他以前意氣風發,因為那時候帶著靺鞨軍隊剛出茅廬,連連打了勝仗,心中是一片進取的銳氣;可現在各種煩惱接踵而至,勝利越來越少,周遭虎視眈眈的人越來越多,他也是凡人,豈沒有煩惱?頹喪的心一起,就開始厭戰,但上了賊船又下不來,越厭惡的事又非得毫不松懈地做下去,你幫他想想,他是什么感受?”

    溶月仔細想了想自己以往累得要死還得紡線織布、拼命勞作的狀態,點點頭說:“我懂了:就是那種咬著牙關在忍,但每一天都恨不得一切快點結束;要是再因為小錯被打一頓,更是委屈得要命。”

    又說:“嗐,這么一說,他就是大王,就是統帥,日子也不好過哈。”

    鳳棲笑道:“人生苦諦,又有多少不同?你以為我爹爹以前花天酒地的時候,天天就是愉悅的?”

    說到爹爹,她也黯然了。

    爹爹有錢有勢,然而愛而不得,得了人也得不了心;即便是個無能藩王,也不斷被哥哥們打壓;坐到最高的位置后,更是成了眾矢之的,連同名聲都一道被剝奪干凈,直至送命。這么看來,無論貧富、貴賤,人的悲歡亦有相通之處。

    溶月隨著嘆息一聲,問:“下面會怎么樣?”

    鳳棲說:“要把溫凌逼到絕境,就要看這次他打算的黃河水師作戰,朝廷王師或高家軍能不能好好贏他一把了。”

    “他到了絕境,是不是我們大梁就無憂了?”溶月問了句有見識的話,“不是北邊還有幹不思太子和郭承恩的軍隊嗎?”

    鳳棲說:“對,所以我現在還要幫他一把,借他的手削弱幹不思和靺鞨的實力。”

    她一邊低聲和溶月說話,一邊豎著耳朵聽外頭的動靜,仿佛有腳步聲悄然靠近,她輕輕捏了溶月一把,然后提高了些許聲音,說:“我如今孤凄零落,人生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了,只是為父報仇這一條心思若能實現,死也不枉。”

    溶月明白她的意思,勸道:“娘子,您一個孤弱的女子,談何報仇?!您的仇家,那可是汴京城里的官家!一國之君!”

    鳳棲頹然道:“我曉得。原指望他,他卻對我防范甚嚴,我就有主意他也不會聽的。算了,睡罷。”

    溶月“哎”了一聲,但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問:“不過,是什么主意啊?”

    鳳棲猶豫了一會兒才說:“上回那個招供了的郭家軍斥候你還記得嗎?如果能夠放回這個斥候對幹不思和郭承恩進行反間,讓郭承恩這個翻覆小人對幹不思產生懷疑,郭承恩若不出力,幹不思沒有那個本事攻入并州,但凡能夠拖住幹不思的進程,鳳震就不敢對抗,那么再要求他送太子過來想必也就不敢推諉了。”

    溶月都不由心悅誠服:“這主意好!”

    “好有什么用?”鳳棲嘆口氣,“睡罷。”

    隔了幾日,溫凌對鳳棲說:“我把上次招供的那個郭承恩斥候放回去了。”

    鳳棲故意問:“為什么?”

    溫凌深深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他招供之后,心思就脆弱了。我對他說,他愿意聽我的話,幫我帶信到郭承恩那里去,我不僅讓他回去,而且事成之后可以到我這里領賞白銀二十兩;但他要是不肯,我就放他那同伴回去,把他背叛的事告訴郭承恩,讓他和家人再無見面的機會。他猶豫了半晌,就答應了。”

    鳳棲也是半晌才說:“人吶,不能有絲毫罅隙可鉆啊。”

    溫凌笑道:“可是誰人無罅隙呢?”

    “至勇至圣之人,大概就沒有罅隙。”鳳棲抬眸對他說。

    溫凌冷笑一聲:“我就不信這世上有什么至勇至圣之人。”

    鳳棲撥弄著衣袖,道:“好吧,你說什么就是什么。”

    “你的小月應該快到日子了吧?”溫凌問道,“我欠你一個合巹。”

    鳳棲一詫,盯向他的瞬間有一絲驚懼閃過,不過沒有被閉目吻過來的溫凌發現。

    第 249 章

    溫凌在靺鞨水軍操練到在黃河上顛簸而勉強不吐的程度時, 就開始了向對岸南梁水軍的攻擊,打算再次攻襲汴梁,讓鳳震在自己的軍威下屈服。

    南梁的守軍依然很無能, 在靺鞨第一撥戰船登岸的時候, 守軍作鳥獸散。

    溫凌帶著第二批的精銳中軍,緊跟著登上了黃河南岸,兩翼直取滑州和鄭州, 他自己一支精兵往汴梁方向, 三面包抄過去。

    汴京高聳的城墻幾乎已經隱隱可以看見,靺鞨軍隊忍著暈船過后又急行軍的不適, 一個個歡呼起來, 然后摩拳擦掌準備等第三批戰船靠岸后,一起向這座富饒的城池進發。

    但第三支隊伍等了很久,遠超出溫凌預計的時間,都沒有看到蹤影。

    他有些擔憂焦灼起來,不斷派出斥候傳遞消息。

    汴京周圍本來都是四通八達的官道,但不知是不是戰亂的緣故,夏末的官道上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 兩邊的叢林顯得格外幽深,狼嚎猿嘯聲時不時傳來,好像并不害怕這孤懸在黃河與汴梁之間的兩支隊伍。

    溫凌在人后擔憂不已,但在人前仍然是以往那樣自傲的模樣:“不用擔心, 中軍乃是鐵浮圖,料想梁軍沒有攻破的法門。若他們真想弄鬼,黃河北岸全是我們的地盤, 犒餉也好,接應也好, 撤退也好,都很便捷。我已經檢點了軍中糧草,暫時夠夠的,往河北去的糧道也還通暢。所以我們最慘也不過是無功而返。”

    雖然是行軍,但靺鞨軍隊習慣于將金銀細軟和隨軍的營伎等都帶著,免得地盤被別人包抄而一無所得。

    溫凌確實檢點過糧草,其實算不上“夠夠的”,但靺鞨軍有打草谷的習慣,河南未經大戰亂,也還富庶,加之還有好多女人和簽軍,不行還可以吃人肉撐過去。

    但當斥候告訴他第三撥軍隊已經被太行軍截為三段,困在黃河北、黃河南和黃河之上時,他還是大吃一驚:“那支土匪軍有那么多人?!”

    斥候說:“密密麻麻的好像都是人!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那么多!”

    姝次

    溫凌心里一緊:“領軍的是那個姓高的賊囚么?”

    “應該是。”斥候說,“都打著‘高家軍’的旗號,沒有統一的軍裝,但都是藍色半臂衫子,白色范陽笠。”

    溫凌不由看了看遠處的汴梁城墻。

    輜重一般都放在后隊,鐵浮圖雖強悍,野戰幾乎無敵,但要攻陷城池不行,除非鳳震和鳳霄一樣使用六甲神兵的昏招,最后被迫開城投降。

    他現在相當于孤懸在中途,前進無望,后退也危險。

    只能叫斥候繼續打聽清楚,看看太行軍到底有多少人馬,是怎樣的組成,是不是虛張聲勢,然后才能判斷下一步戰略。

    只是心里頓然緊張多了。嚴命前隊和中軍的隊伍就地駐扎,結成層層重帳網城。每日不僅反復操練,而且馬匹川流不息布置疑陣,也探好了線路,隨時準備撤退。

    鳳棲當然感覺到不對勁。軍隊停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好些天沒動彈;每日操練雖緊,卻毫無前往汴梁包圍的動向;最重要的還是溫凌的臉色:他開始幾天都沒顧得上到鳳棲這里來,后來來了,也不問她身子怎樣,只是過來喝幾盞悶酒,有時候要聽她彈《將軍令》給自己鼓勁,然而聽完鏗鏘的琵琶曲,還是愁眉不展,甚至有一回問她:

    “將軍若是落敗,是不是就一文不名了?”

    鳳棲很想拿“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之類的話來刺激刺激他。

    不過惡毒的話到嘴邊,還是終于忍了下去,只說:“青史總會留名的。你看李廣難封,時運不濟,但還是叫人世世代代敬佩他,對吧?”

    溫凌稍微好受了些,也覺得她近來脾氣改觀,不再把他當敵人了,于是也試探著說:“留名有什么用呢?我們靺鞨又沒有修史書的習慣。我還是希望我能贏得這一局。”

    鳳棲瞟他一眼:“那你也不必對我說。你又信不過我,我又不懂軍事。”

    埋頭忙自己的針線活。

    溫凌看了看她縫補著的衫子,突然伸手解開了她身上那件襦衫的系帶。

    鳳棲頓時一驚她已經不再流血了,小月子的時日也結束了如果溫凌想玷污她,她已經沒有理由推辭,只能拼死反抗或者乖乖就范。

    所以她不覺就用手掩住了前襟,呵斥他:“你干什么!動手動腳的!”

    腦子疾速地運轉著,考慮自己是選擇拼死反抗還是選擇乖乖就范。

    溫凌毫不客氣撥開她的手,定神凝視著她穿在襦衫里面的紅色肚兜。

    之后問道:“你這件褻衣,高云桐見過么?”

    鳳棲低頭看了看,這是那件用墊點心匣子的紅緞做成的肚兜。

    她不知道溫凌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不敢貿然作答,只說:“關你什么事?”

    溫凌抬起的眸子冰冷而凜冽,過了片刻說:“我想剁你的手指給他送去,但想到你缺了手指,該如何給我彈曲兒呢?”

    又打量了她的臉半天,打量得鳳棲毛骨悚然,才又說:“也不是不可以割你的耳朵,或取其他部件。但我有些不忍心你那么痛苦,留下永久的殘疾。”

    鳳棲咽了口唾沫,半日才講:“你想拿我嚇唬高云桐?”

    “嗯。”溫凌點點頭,“不知道他對你有幾分情意?也不知用你的肚兜羞辱他,他會沖冠一怒、使出昏招,還是會為了你暫時服從我的命令?”

    這一招,他拿鳳枰對鳳棲威脅過。

    鳳棲選擇了服從他的命令,到相州自投羅網。

    此刻,她心里暗暗罵著溫凌的卑鄙,卻也不想像三姊那樣丟了手指,又被他凌.辱。

    所以期期艾艾道:“我也不知道他會怎么樣做……我也不指望你有什么情意,但,好歹別一開始就把我血肉模糊地給他送去?”

    溫凌看她瑟瑟發抖的樣子,不由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然后嗅了嗅手心的香氣,說:“我也不傻,當然要一步一步逼他。他若不在乎你,我就是把你剁成塊送給他,他也依然不在乎的。你把肚兜脫下來給我,要有擦頭發的桂花味膏澤,在衣帶上抹一點不管肚兜他認識不認識,你的薌澤他應該是熟悉的。”

    鳳棲這會兒也硬掙不起來,抖抖索索道:“那好吧。”

    磨蹭了一會兒,溫凌好像心思也不在她身子上,聽到外面的金鼓聲,就說:“脫下來不要洗,涂好膏澤叫溶月拿給我檢查。”

    轉身到中軍帳去了。

    鳳棲心里怦怦打鼓,知道這是極緊要的時候,可能一步天堂,也可能一步地獄而時間又迫切,越拖延越會叫他起疑。

    她叫來溶月幫忙,換了一件肚兜,拿起這一件,覺得不做記號不行,做復雜的記號又沒有時間了,只能對溶月道:“你去拿我的膏澤來。”又壓低聲音:“膏澤瓶子在地上摔一下,拖一點時間是一點。”

    就這樣短的間隙,繡制記號肯定來不及了,她只能在“囍”的鳥蟲篆之中,找了個“吉”字,用牙咬斷一截線頭,又找了個“北”字,也依樣咬出些許痕跡。然后匆匆抹上膏澤,叫溶月送到中軍帳去。

    溫凌忙完一陣,見溶月在營帳門口等,連鐵浮圖都來不及解開,就伸手道:“給我。”

    摒開從人,獨自坐下,一處一處仔細檢查那肚兜。

    肚兜上還是他熟悉的那些繁復的花紋,如同叢生的藤蔓,上面伸出了枝葉,開放著花穗,又有鳥嘴、魚尾、蟲身等諸多形狀,曲里拐彎地密密繡在絲緞上。繡線有些磨破了,但并無新增的艷色紅線。再檢查四圍的縫線和折邊處的布料,捏了又捏,摸了又摸,對著光線看了又看,確定了并無夾帶,也沒有新增的折痕、線痕。

    他這才放心下來,也才從剛剛的緊張中釋放了情緒,方始聞到肚兜上清爽如秋雨之后桂樹下的芬芳氣味。

    他抓起肚兜,把它整個放在鼻子上,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氣:這是她穿了一天還未清洗的褻衣,除了桂花膏澤的香氣外,還有她身上的芬芳,激蕩著他的神經。

    他“呼”地起身,想著若能像那時候奸.污還是處子的鳳枰之后,用她的肚兜擦拭她流出的鮮血,想必更會刺激到高云桐。

    但片刻后他又苦笑著坐下:鳳棲不是處子了,要弄到她流血,該讓她受多大的罪、撕裂到什么樣的程度呀?

    他內心還是舍不得她。

    溫凌重新抖開揉皺的肚兜,疊了兩疊,放進一個大信函封套里,隨信又附了一封書信,比那時候隨著鳳枰的肚兜而送出的那封信上的語言更為嘲諷和惡毒。惡毒得他都懷疑自己這樣寫是不是對不起鳳棲,又想象著高云桐可能的怒火,寫得越發暢快淋漓。

    矛盾中寫完了信,封了口,蓋上他“冀王”的大印,溫凌吁了一口氣,叫了人以使節的名義往黃河北岸去找太行軍首領高云桐。

    他說:“把信送給那位高家軍的領袖高云桐,說今日只是范例,他若想看到燕國公主身上的部件兒,我也不憚一件一件給他送過去。若他肯松一松口呢,就叫他仔細讀一讀我的書信,他肯讓一步,我就留著燕國公主暫時不動。以后我們可以面對面角斗像男人一樣。”

    第 250 章

    溫凌此刻惶惶然不敢形于色, 焦灼地等待前往太行軍那里使者的消息。

    好在消息來得很快,不幾日,他聽說黃河北岸的太行軍來人求見了, 不由松了一口氣, 一邊繼續醞釀著威脅談判的手段,一邊也想著自己或得稍許讓步,先能喘息過來再說。

    所以今日必然是要恩威并施的。

    于是他先不見來使, 而是命令整肅軍容, 打開囚牢,讓來人參觀一番, 進行威懾。

    他當然也設想到高云桐派人過來, 也是擔憂鳳棲的緣故,所以拿鳳棲來唬人也很重要。

    他狠了狠心,叫人到營帳里把鳳棲和溶月先捆上,又叫牢房里各種刑具也擺上,需要的時候便拉人過來威嚇,不過自己不敢前去,怕看見鳳棲那雙眼, 使得自己又一次心軟下來。

    不覺等待了好半天,他的手下才過來說:“太行來使已經參觀過軍營各處了。”

    溫凌問:“他怎么說?什么表情?有沒有驚懼、憂患的模樣出來?”

    親兵道:“那個人像塊滾刀肉似的,一路上都是淡淡的笑容,見到我們的鐵浮圖說‘兵甲確實結實’, 見到我們滿滿的糧倉時說‘堆得挺滿哈’,見到囚牢時說‘這狼頭刺青不是郭承恩的人么?你虐他的人來嚇唬我么?嘖嘖……’”

    溫凌臉色不怎么好看,冷笑道:“讓他耍嘴皮子吧。南梁的漢人無非就是唇舌功夫厲害, 太行軍打起仗來也無非是仗著地利,都是斜剌里伏擊, 有幾個敢正面與我們對抗的?叫他進中軍帳吧,帳門口架起刀戟長廊,我看他尿不尿褲子!”

    心頭一股惡氣,但也別無可撒氣的辦法,畢竟來使要傳達他的威脅,又不宜真激怒了要和自己拼死一戰。

    他自己換穿了全套的鐵浮圖,命人打開中軍營的帷幄門,擺一張殺氣勃勃的面孔,迎著刀戟組成的亮晃晃的長廊,等待著殺一殺太行軍來使的威風。

    河南對于靺鞨人而言,夏季已經熱得難以忍受了。

    即便是這樣的夏末,在靺鞨的廣闊土地上已經很是涼爽的季節,河南的天空還是萬里無云,陽光熾烈,照在刀戟的鋒刃上,又照在甲兵們的鐵甲和汗珠上,只覺得四處都灼灼地閃著光,地面上騰起一陣細細的塵霧,被正午的陽光照成灰紅色,愈發叫裹在鐵甲和襜褕下的皮膚悶得透不過氣。

    溫凌在里,看外頭明晃晃的光芒,亦覺得渾身燥熱,而外頭太亮了,那個走進來的人影就仿佛是虛的,整個兒落在一片亮里,卻五官眉目都看不清楚了。

    那人手中持節,節上綴著的旄牛尾隨著他輕捷的步伐輕輕地晃動。

    那人在刀戟長廊下停步了片刻,又輕捷地走過來,頭頂是明晃晃的刀鋒,他卻連脖子都沒有縮一下。

    稍近些,雖仍看不清眉眼,已經看清他的衣裝:沒有披甲,只是農人所穿的最尋常的靛青布衫布褲,膝蓋處還有小小的補丁,為了遮陽,頭上是草編的范陽笠,綴著一枚紅絨球,肩上披著一領遮陽的斗篷,粗硬的葛布,染靛后也呈現出藍灰色。

    溫凌心里不由就輕視他,愈發昂然地翹腿斜坐著,斜乜眸子,都懶得看過去想必這樣的裝束,也應該是對應的一張粗糙的農人臉吧?

    倒是他身邊的親兵輕輕“咦”了一聲。

    溫凌斜了他一眼。

    那親兵輕輕說:“大王,您看看來的人!”

    溫凌不由把目光收回來看過去,而且緊跟著不由就挺著胸膛坐直了身子,眼睛也頓時亮了,殺氣騰騰的,冷笑道:“哦嗬,太行軍是沒人敢來了么?”

    持節之人已然站在門口,背著光也能看見他笑意滿滿的臉上有一對月牙形的笑渦。

    他弛然笑道:“不,都敢來,不過我怕他們說不清楚,鬧得冀王誤會。”

    溫凌咬著后槽牙道:“不錯,我不會誤會你,你今日敢來,我佩服你,但你也應當曉得,今日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了。”

    “來啊”他看看左右,想叫人把面前之人拿下。

    還沒開口,就聽見那人朗聲道:“冀王,恕我直言:大喜、大怒、大悲、大冤,都容易讓人喪失理智。你先等等開口命人把我拿下,無論是動刑也好,殺戮也好,你是不是都應該先想一想,我為什么敢來?我有什么底氣敢來?我高云桐自問也不是蠢人,你也應當曉得那個領軍打敗你數次的高將軍不是蠢人,那么,一個并不愚蠢的人過來自投羅網?這是為什么呢?”

    他呵呵笑了兩聲:“你想不清楚,一刀子殺了我容易,但接下來后悔可就來不及了。”

    溫凌此刻確實是一陣狂喜和狂怒,也確實這片刻間喪失了理智。

    聽完高云桐這幾句話,溫凌雖然羞惱,但不能不承認他說的是對的。好在抓他殺掉的話還沒出口,還能補救:“放心,我就算要殺你,也得榨干你的消息,不會讓你那么便宜就死。剛剛帶你參觀了牢房,感覺怎么樣呢?”

    高云桐笑道:“論野蠻殘暴,我們漢人是自愧不如的。”

    “少跟我耍嘴皮子!”溫凌冷笑道,“看你這身嬌嫩皮肉跟娘們似的,活撕了你我都嫌沒趣。你看到燕國公主的褻衣了吧?”

    高云桐臉上有瞬間的怒意,但很快就掩在垂下的眼瞼下了。

    他說:“多謝冀王的大禮。褻衣上還有她的汗味兒,想必人還活著。”

    溫凌道:“能活多久就看你肯說多少實話了。”

    高云桐說:“她,不足以威嚇我。”

    溫凌色變,但轉念又覺得未必不是個機會讓鳳棲對高云桐死心,于是道:“你既然肯來我這里,還說了那么多一通話,孤倒也好奇了,你是有什么底氣覺得我會饒過你?莫非你要投降于我?”

    他看向左右笑笑,說:“如果是那樣,倒還可以真可以留你一命。你解散太行軍,改投我的簽軍,我準能叫你們這些泥腳桿子兵都能吃飽飯。”

    高云桐笑道:“如果圖吃飽飯,可不敢投奔冀王。畢竟,在黃河上被我義軍擊落入水而亡的靺鞨尸體,剖開肚子一瞧,肚子里全是沒消化完的黑豆人吃馬食,冀王,你這支隊伍已經快要窮途末路了吧?”

    溫凌臉色愈發難看,扯起嘴角道:“簽軍憑我賞賜,不好好干活的,餓死也是活該。河北各地雖窮困,我也并不愁打草谷,你剛剛沒有看見我的糧倉?”

    高云桐道:“看見了,堆得滿滿的,但士兵面有菜色,河北各地本來并不貧窮,委實是靺鞨人圈地搶掠太兇,已然竭澤而漁了。所以各地義軍頻起,官道上向東路軍上輸送的糧食絕不充足太行義軍只是萬民義軍里的一支,冀王身陷在奮起反抗的漢人的海洋里,以為攻城略地的能耐就等同于治國安民的能耐了么?以為這萬千黎庶的怒海就不如朝廷疲軍的能耐了么?”

    溫凌一拍案桌道:“你不用在我面前搖唇鼓舌!你以為我是小兒郎,給你幾句話就嚇回去了么?”

    高云桐收了他戲謔的笑,肅容道:“我知道,冀王如今是騎虎之勢,唯有向南用兵,才能得以喘息。我今天來的底氣是什么?就是我高云桐不過一己之身罷了。河東河北有高家軍,其實還有趙家軍、錢家軍、孫家軍、李家軍……還有周吳鄭王、馮陳褚衛各家軍伍。”

    他看溫凌有些懵樣兒,估計是沒有全明白,微微一笑改用更白的話:“天下要抗擊侵略,會成一心。所以,即使我死在冀王這里,很快會有人頂上。我臨行前已經吩咐過了,我三日后不能回去,黃河上您的六百戰船會一夜沉河。而滑州、鄭州副將帶的那些,分而擊之,也不難剿滅。”

    溫凌冷哼一聲。

    高云桐繼續說:“冀王手下的鐵浮圖要難對付一點。不過大錘和鋼錐可破。”

    溫凌笑道:“你還有什么牛皮,一道吹上來我聽聽。是不是我們強勁的靺鞨勁旅,如今亦不如你們這些瘦怯怯的烏合之眾了?”

    高云桐說:“不錯,我已經給我們官家上書,說靺鞨兵五事易殺:連年征戰辛苦,易殺;甲馬倒地難起,易殺;深入重地力孤,易殺;多帶金銀女子,易殺;兄弟不和內亂,易殺。(1)”

    他果然看見溫凌瞳仁一瑟縮,那強撐的冷笑也僵硬多了,于是繼續道:“冀王,或許戰事仍會膠著,或許高某死了會暫時減些士氣,或許鄙國官家不會聽我的……不過我今日來,卻實非過來自矜自夸的大王沒有害死我渾家,我理當報答。”

    溫凌已經被他說得頹然,此刻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過一會兒方始冷笑道:“你來報答?”

    高云桐說:“不錯,我來報答。太行一帶是我地盤,其實并州一路也在我的掌控中。前幾日捉到幾個鬼鬼祟祟的人,果然從腿肚子里剖出了要緊的消息。”

    他伸手掏出幾個蠟丸和兩張薄絹,一起遞上:“兩個蠟丸我已經拆開,內容是一樣的,估計其他幾個也是同樣的內容斥候送信,都要多送幾份以免丟失。請冀王自己看吧。”

    溫凌將信將疑讓身邊親衛接過蠟丸和兩張薄絹,自己也不看,說了一聲:“念。”

    他那親衛用不太嫻熟的漢語念道:“臣震乞太子援,當以并州為謝。”

    念完這句,這親衛都吃了一驚,扭頭看了看溫凌。

    溫凌說:“還有嗎?再念。”

    親衛念道:“冀王狼子野心,覆滅汴梁當置臣與陛下和議于何處?又置太子于何處?其步步為營,步步相逼,實乃”

    頓在了那里。

    高云桐說:“不用念了。罵得挺狠的。”

    溫凌臉鐵青,冷笑一聲道:“鳳震狡詐如林中之狐,我早已發現了!”

    但又說:“你把消息傳給我做什么呢?”

    高云桐道:“其一,曹將軍是我的恩人,晉王也對我不錯,死于酷刑與奇冤,我心不忿。”

    又說:“其二,幹不思要并州,而官家愿意賣并州。并州不能送人。”

    溫凌冷笑道:“可是,我也要并州。”

    高云桐說:“你沒得選。”

    “我怎么沒得選?!”

    高云桐無畏地直視著溫凌:“你殺了我,高家軍必然報仇,朝廷肯定也樂意配合,你的太子弟弟也一定樂見其成。接下來就是黃河上你的后隊被殲,然后滑州鄭州兩軍孤立被破,最后你的中軍鐵浮圖也支持不了太久。”

    “你想尋求官家的合作,他抱上了更粗的大腿,只會與你虛與委蛇,甚至拿你換取幹不思的歡心。”

    他最后笑了一聲:“說實話,我們唯剩一點點同仇敵愾的部分,唯剩一點共同進退的利益所在。我保住并州和義軍的獨立權,削減朝廷的控制力;你避免被你弟弟和官家‘包餃子’,還回河北茍延殘喘一陣。各人保住各人的目標,以后會面再戰就是。”

    溫凌以一點自負,被哄進了河南的包圍圈里,此刻是強弩之末。思來想去,此刻殺了高云桐也只會把自己陷入更糟糕的境地里,還是聽他的建議,先避免幹不思與鳳震合作,保住并州不被幹不思所獲,也保住自己已有的河東河北地盤才是最明智的。

    他說:“你的意思,你放我過黃河扛住四太子幹不思?”

    高云桐點點頭:“不錯,送你一份大禮朝廷大軍集中汴京附近,決定與你死戰一場,太行軍在后面夾擊延津渡和孟津渡,并州軍隨時增援你除了殺我,其余占不到任何便宜。只不過,我不愿并州空虛,不想給幹不思和郭承恩可乘之機。”

    “我如何信得過你?”

    高云桐笑道:“隨便你,你自己掂量吧。我今日快馬回程,可以帶你的手諭給黃河上你的船隊回北岸去,你可以看一看我打不打誑語。余外么,就是一個賭。”

    雙手抱胸,又是一副滾刀肉的形態。

    溫凌思忖了半日,突然問:“你只有這一條要求?”

    高云桐很快回答:“只有這一條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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