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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51 章

    聽到高云桐這一句, 溫凌在遍身的頹唐中突然升起一點點愉悅來。

    他說:“你說得不錯,但我也得再想想。畢竟,拿獲并殺掉高家軍的主帥高云桐, 實在是好大一件功勞。”

    但他又正如高云桐所推測的那樣, 被吊在河南一小片地方進退兩難,而鳳震寫給幹不思的密信,正好證實了他的推測, 也證實了他的困境。所以嘴上兇, 卻沒有當即命人過來捉人殺人。

    于是高云桐笑道:“就算是唐僧肉,也不一定是你吃到嘴。你道我們官家為啥不把我的人頭給你?無非是想在你攻破汴梁之前讓我牽制住你。無論誰除掉誰, 對他而言都是好事。只是他高高在上卻不曉得, 高家軍是萬千黎庶之軍,非高某一人之軍。所以即便沒有我,大家也只會激起為我報仇雪恨的決心。”

    溫凌瞇著眼睛,對他的話將信將疑:高云桐敢一個人前來談判,估計不會全無后招;但憑他動動嘴皮子自己就撤兵,也實在是難以服眾。

    他道:“就這么放你回去,萬一上了你的當, 可不讓天下人看我的笑話了?再說,你說的這些我也無法驗證。”

    高云桐沉吟片刻就道:“有道理,那我寫一封手書,你叫人送到延津渡去。就說高云桐不殺、不放, 看看太行軍能耐如何。汴梁那里,聽說章誼和太子鳳杭都想爭并州節度使的職位,你不妨替章誼爭一爭, 看結果如何。說實話,我國傳統, 沒有讓太子出鎮邊關的,如果寧舍章誼,而授太子建節之職,你就可以琢磨出味道了。”

    溫凌也沉吟了一會兒,道:“好,給他紙筆。”

    溫凌以往對高云桐恨之入骨,但今日協談,算計了自家的得失,只能把恨意先忍下,謀利求生為先。

    等高云桐寫完,他笑了笑說:“日頭也高了,孤請你一頓午餐,然后等明日延津渡的消息。到時候即便要殺你,也讓你今日當一個飽死鬼吧。”

    高云桐哈哈笑道:“想不到你還這么體恤人的?我還真是有點餓了。”

    摸了摸肚皮,摘下范陽笠道:“就在這里用餐?”

    中軍帳中擺開兩張案桌,溫凌吃兩口抬眸悄然望向高云桐,見他不拘一格,菜、肉、米飯、烙餅……均吃得很香。

    溫凌卻沒這么好的胃口,他瞥眼看了看身邊的親兵,而親兵朝他微微頷首,表示“已經辦好了”。

    稍傾,見高云桐把面前幾個小碟吃得干干凈凈、粒米不剩了,還拿湯和撕開的餅涮了剩下湯汁,真正是一點都沒有浪費。

    溫凌嘲笑道:“太行軍看來也餓得很。”

    高云桐笑道:“餓也是一頓,飽也是一頓,但不該浪費是起碼的。聽聞猛安謀克的中的萬戶和千戶,常常是餓的時候草根樹皮與人肉都吃,飽的時候又大把大把地浪費糧食。不是自己辛苦勞作生產的東西,自然不知道珍惜。”

    溫凌道:“我國沒有耕種的習慣,但是靠天吃飯,堅忍頑強,餓也餓不殺,”

    他見高云桐案桌上空空如也,吩咐左右道:“拿我的酒給他斟一杯。”

    高云桐看了看拿來的瓷酒器,又嗅了嗅酒香,好像也不擔心酒水有沒有毒,“滋溜”就抿了一口,然后說:“糧食充足,而后釀酒。這酒器是磁州產的,這酒是汴梁酒肆里賣的,是我們過年最愛的羊羔兒酒,五谷香里帶著油脂香,不過只有兩年陳,酒味還不夠淳厚。”

    聽了他對酒的評價,溫凌忍不住也拿酒盞斟了一杯,抿了一口,似乎果然有他說的那種五谷香和油脂香,又果然偏于寡薄。

    面前這個男人,好像一點都沒有慌亂,一切都知曉,一切都盡在掌握,而似乎世間又沒有令他畏懼擔憂的事物,溫凌不由對他生起了一些憂懼那種潛隱著的憂懼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但總有一種必須要壓制住高云桐,破掉他穩定的情緒才行的直覺。

    溫凌捧著酒盞,獰厲笑道:“酒足飯飽,閑來無事,想不想女人?”

    高云桐果然愣了一下,然后搖搖頭:“不想。”

    “與妻子離散那么久,血氣方剛的男兒家,不想女人?”溫凌又抿了一口酒,上身前傾,挑眉笑問,“讓你們團聚團聚,如何?”

    高云桐的眸子一瞬間銳利起來,盯著溫凌似笑不笑望了半天,才說:“不會那么便宜的吧?”

    溫凌笑道:“她如今是我的人了,懷了你的孩子也沒有保住,現在應該……還在小月子里吧,我也不怕會發生什么。只是看你今日投誠乖覺,賞你見她一面。”

    他也死死盯著高云桐的神色,希圖尋找他的破綻。

    高云桐一雙眼似看不見底的深海,仿佛沒有波瀾,也沒有光芒,終于道:“第一,我可沒有投誠;第二,既然是你的人了,我就不見了吧。”

    溫凌眉頭一挑。

    高云桐則垂下眼瞼。

    “真的不見?此生也許就這一回了?”

    “各有因緣莫羨人。”高云桐緩緩道,“若此生只有這一次機會見面,少不了日后有悔痛、傷心、怨憎種種,見面爭似不見。”

    他終于抬眸,那深海似的的瞳仁重新射出利箭一般:“冀王,如今你我都是生死存亡,你還有工夫去想兒女情長?!”

    溫凌吃他一噎,只能往回找面子:“我?我并不在乎她,營中哪里缺美人呢?她從懷娠、小產,到這一個月身子不干凈,難道我還為她守活鰥不成?”

    “呵呵”笑兩聲,仿佛不屑于女色。

    高云桐緩緩一笑,喉頭緊張得幾乎要抽搐,但依然強忍著咽口水潤潤喉的沖動,唯恐被他看出絲毫端倪。

    “茶好了。”帳后傳來女子一聲。

    溫凌叫親兵到后面端茶出來,亦給了高云桐一盞是靺鞨士兵喜歡喝的濃濃的奶茶,捏了少許鹽在里面,帶著粗茶的澀味和淡淡的咸味。

    溫凌道:“茶里酥油可以再多放些,先就這樣吧,煮奶茶的人可以走了。”吹了吹奶茶,又說:“酒是你們梁人的,茶卻是我們靺鞨的,嘗一嘗吧。”

    煮完茶的溶月氣得幾乎要哭。

    她無權在溫凌中軍帳里久待,抹了一把眼淚,匆匆回到了鳳棲所在營帳里。

    鳳棲心里焦急,最多也只表現在看見溶月就連忙給她使了個眼色,然后問道:“看見了?”

    “看見了!”溶月跺跺腳,“那個賊囚,果然是涼薄的!”

    鳳棲心里五味雜陳,既高興,又擔心,見溶月氣得那樣,也沒有多阻止,只問:“本來就沒指望他深情厚意。他過來大王竟沒殺他審他?他跟大王說了些什么?”

    “我去的時候,他們已經把最要緊的事談完,在吃午飯了。”溶月恨恨說,“我看他是投誠了,不然大王供他那么好的酒飯吃?吃完還要我給他煮茶?他也配!”

    鳳棲心想:溫凌帳下又不是沒有煮茶的人,巴巴地非把溶月叫過去,無非是給自己做個見證。核心機要的談話不會讓她知道,不過其他只言片語也可以揣測二三,于是說:“就當煮給狗喝了吧。誒,他們談些什么?你說給我聽聽。”

    伸手拉溶月坐在她身邊。

    溶月做郡主貼身的丫鬟,其他能耐不談,準確傳達主子的意思是基本功,所以在后帳聽了溫凌和高云桐的一番對話,還是都能清晰記住的。

    她依樣畫葫蘆說一遍,每每轉述完高云桐的話,還要自己發表一番見解:

    “……娘子,你聽他說‘不想女人’,不錯,他不該想別的女人,但總不該不想娘子您吧?你們聚少離多,還算什么夫妻?露水夫妻都不是這樣的!”

    “還有,什么叫‘既然是你的人了,我就不見了吧’?娘子又不是物件兒,他還嫌棄了不成?不想見了就送人算了?這一比,甚至不如哎!氣死我了!”

    “再說什么‘各有因緣莫羨人’‘悔痛、傷心、怨憎種種’,他悔痛什么?怨憎什么?娘子落入敵營是無可奈何,他也毫不體諒么?!”

    鳳棲靜靜地聽她說,聽她發牢騷,一句話都不插嘴,手上也不再做針線活,一只手捏著另一只手的手指,好像木頭人一樣一動都不動。

    溶月說得憤憤,突然看見鳳棲臉上兩行淚,唬了一跳,急忙抓住鳳棲的手說:“娘子!您可別哭!……咱不理這種負心男人!娘子這么美,這么聰慧,天下想要什么樣的男人沒有?何必指著在他這棵破樹上吊死?!他如今好像還背棄了自己為國盡忠的誓言,要和靺鞨這邊談判了,依我說,這就是個朝三暮四的小人!不值得為他傷心生氣!”

    鳳棲聽著帳篷外參差的呼吸聲,一句話不說,任憑溶月急得跺腳,勸了她一遍又一遍。

    當天黑了,暑氣下去,晚間無事的靺鞨士兵聽營伎歌舞,疏散他們被困的郁氣。

    溶月看著一口沒動的晚餐,不由又跺起腳來:“娘子啊娘子,你這是何苦?他是個負心漢,你就自暴自棄不吃飯了不成?你之前不是說不再想他了嗎?怎么今日他來一回,你就丟了魂似的?”

    聽見外面歌舞歡笑的聲音,溶月在軍營許久,也知道這是待客的狂歡,氣鼓鼓說:“男人們都這德行!喝酒跳舞,自顧自快活,《臻蓬蓬》那么難聽,也能跳上一遍又一遍。大王不用想,肯定是摟著漂亮的營伎在快活;我猜那賊囚也一樣,別看他窮,在汴梁的時候花街柳巷可沒少去,今日想是掉進蜜窩了罷。您呀,別氣苦了自己,咱們該吃吃,該喝喝,一會兒也彈個琵琶曲,自娛自樂。”

    鳳棲吃了一些,等到《臻蓬蓬》一曲停下,營中歌舞伎還在大聲笑鬧的時候,她又放下筷子,撫著琵琶弦默默垂淚。

    稍傾,她的營帳門簾被掀開,喝得微有醺意的溫凌直接走了進來,盤膝坐在她面前,笑道:“怎么只吃這么點?今日菜肴可是最好的。”

    鳳棲說:“吃不下。”

    “生氣了?”他捏著鳳棲的下巴笑問道。

    “沒什么好生氣的。”鳳棲扭開臉,語氣有些嬌而悍。

    溫凌瞥了溶月一眼,反而顯得高興,湊近道:“是呢,不值得氣。識人須看他長久,你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吧?”

    又看她身邊的琵琶,笑道:“你給我彈一曲好聽的,心情一好,就吃得下飯了。”

    鳳棲經不起他軟磨硬泡,說:“我今日可沒心情彈《將軍令》。”

    “隨你彈啥都行。”

    鳳棲想了想,彈了一曲。

    溫凌聽得迷醉,伸手要攬她,但鳳棲一扭身躲開,一臉不高興地說:“外面有的是營伎,你找哪個不好,要來煩我?”

    溫凌還是用力抱了她一會兒,才笑嘻嘻說:“不錯,我營中的歌舞伎雖然沒有幹不思那里多,但不僅相貌更為精致,而且經我訓練更具風情,品質遠勝于幹不思的女人們。我看今日那太行軍來使已經醉倒在溫柔鄉了,歌拍興奮,我若立時賜他一個回營去睡,他也一定樂意。”

    鳳棲氣得狠狠在他胸口推了一把。他倒也沒生氣,松開手臂,哈哈一笑了之,起身出門了。

    第 252 章

    溫凌出門, 拍了拍身邊幾個人的肩膀,笑道:“你們幾個辛苦了,輪班兒聽兩個娘們嚼舌頭, 無聊得很吧?不過這幾日聽來的信息都很重要, 等處理好那個高云桐,你們可以不必那么辛苦徹夜監聽了。”

    他步履輕捷,微微的酒意在夏晚的涼風中很快吹散了。

    及至看到了高云桐, 見他身邊還坐著兩個歌伎, 正在為他清唱。

    “這兩個小姐如何?”溫凌冷不丁問,“今晚讓她們陪你?”

    高云桐的臉好像紅了, 搖搖頭說:“我不要。”

    溫凌笑道:“放心, 我這里的營伎身子都沒病,也會伺候,沒那些貴家小娘子的嬌慣脾氣。你試試吧,我們若能合作,這算是人情;若是不能合作,也算是給你人生最后一晚一個爽利了。”

    高云桐一臉無奈:“我謝謝你啊。”

    鼓聲響起,又是一遍《臻蓬蓬》, 溫凌最喜歡這支曲子,立刻跟著鼓點跳舞去了。

    高云桐垂頭,在鼓點里,在身邊歌伎們嗑瓜子聲和笑聲里, 細細諦聽遠處傳來的琵琶聲,這也是第二遍了,隔得太遠了, 只能勉強數一數每一曲的節奏,大致判斷是什么詞牌。

    一曲《臻蓬蓬》跳完, 遠處的琵琶聲也停了下來。

    高云桐扭頭對身邊那個歌伎說:“你會不會《好事近》的曲子?”

    歌伎笑道:“意思倒吉利,就是調子挺寬的,勉強應該還能唱上去。不過沒有新詞兒,就唱首舊的吧。”

    于是示意身邊一位吹笛子,她亮開歌喉,來了一首《好事近》。

    高云桐很陶醉地聽著,而后笑道:“唱得真好,不過詞兒是舊了些。我來試試。”

    閉目按拍,一會兒就一句一句念道:

    “會稽故地誰來,正是游湖時節。長亭痛飲潞酒,游雁碧空絕。

    汾陽令公多智算,杞人北望月。天涯萬里心懷,知音錦書約。”

    歌伎聽完拊掌稱贊:“好詞好詞!我試試唱出來。”自己取了檀板,在笛聲的襯托下一句一句唱起來。

    她的嗓子好聽,那歌聲婉轉如同黃鶯,聲高處穿入云霄一般。連溫凌都不由扭頭聽她的歌聲。

    溫凌問:“這首詞是什么意思?”

    歌伎道:“奴奴覺得,首句寫‘會稽故地’‘痛飲潞酒’,自然是思念故土,遙想與故友重逢歡飲的意思。這‘杞人’當是杞人憂天的典故;‘汾陽令公’是誰奴就不曉得了。”

    高云桐微微頷首,而后說:“汾陽令公是郭子儀,整肅河山,功莫大焉。如今只是奢望罷了。你唱這一回就忘了罷,不宜流傳。”

    溫凌挑眉笑道:“高將軍想做當世的郭子儀?可惜卻沒一個唐代宗肯用你。”

    見高云桐瞬間不自在起來,他又笑道:“高將軍今日見到了美人,有些忘形啊。今晚就讓這美人陪你再切磋切磋曲子吧。”

    然后看到那個號稱“高家軍統帥”“朝廷游騎將軍”的高云桐,又跟個小娘們似的垂下頭,耳朵紅了,臉頰上的酒窩一隱一現的。不過沒說不同意。

    溫凌鄙夷地心想:難道鳳棲喜歡這種樣子的?應該不能吧?

    往延津渡去的斥候在一天后的傍晚時分飛馬回到了軍營,直入中軍。

    溫凌見他臉色不好,心不由也一沉,問道:“情況如何?”

    那斥候哭喪著臉:“太行軍那些賊囚,為首的看見了寫去的信,哈哈大笑了一番,說‘好樣兒的,那就放個大煙花給他們瞧瞧!’緊跟著我就看見黃河上我們幾艘好好的船,突然被什么陶瓷壇子似的東西擊中,砰地就騰起好高的火焰,里頭不知道是有油還是有火藥,四散爆開之后又射到其他船帆上,頓時那火就撲都撲不滅了。”

    “這是什么東西?!”溫凌驚怒問道。

    斥候搖搖頭:“有點像梁人守城時用的火器,但又不一樣。十條船,說燒就燒了,他們站在岸邊看熱鬧。”

    即便知道這是高云桐專門用來威懾他的一場表演,溫凌也心驚:這支太行軍打仗不按常理,自己全盛的時候或許還扛得過,現在被困得一身晦氣,可再也經不起這樣的打擊,到時候士氣一落千丈,他即便沒有被南梁打敗,也很有可能給弟弟幹不思趁機吃干抹凈。

    溫凌對那斥候道:“這消息到我為止,絕不可以擴散給其他任何人。若是影響了我的士氣,我先要你的腦袋。”

    那斥候點頭如雞啄米。

    溫凌親自賞了他一塊銀子,打發了他出去。

    平復了一會兒心情,又問其他親兵:“往汴梁和并州的斥候回來了嗎?”

    消息陸續都傳來了,但都對他不利。

    鳳震抱上了幹不思這條新大腿,已經秘密派遣了幾撥人往幹不思那里去討好求和,在教坊司尋了四個最清麗的江南美人作為禮物奉給幹不思,又拿金塊賄賂郭承恩;而并州監軍在分散原曹錚治下的并州廂軍,用朝廷的人馬替換并州各衛所;而太子鳳杭則在做出行的準備,禁軍為保護他正在操練山路行軍的陣勢,想必去的是群山夾道的晉地……

    溫凌恨得用拳頭實實在在捶了案桌幾十下,接下來才叫軍醫給他裹傷口。

    軍醫看他手關節上血肉模糊的模樣,不敢說話,輕輕撒了藥粉,清了創面,又囑咐道:“大王,天氣炎熱,要每天換藥,不然容易潰爛流膿,好得很慢。”

    溫凌凝視著手上層層包扎的白布,仿佛根本聽不見軍醫的話,只吩咐道:“把燕國公主帶到我這兒來。”

    鳳棲進門,一眼就看到了他右手被包扎的樣子,奇怪地問道:“你的手怎么了?”

    溫凌沉郁地看著她。

    鳳棲被他包裹著白布的手心撫到臉上,粗糙而帶著血腥味的感覺很不舒服,不由躲閃了一下。

    溫凌的霸道脾氣頓時又被激出來了,用力扳正她的臉,拇指一點一點把她眉眼勾勒過去,而后才說:“不要躲,你躲不過。”

    鳳棲問:“你想干嘛?這時候了,你還有做那事的心情不成?”

    他嗤笑一聲,好像是不服氣,探頭去吻她,她雖掙扎不開,臉頰和嘴唇都是涼涼的。

    溫凌似乎被她的涼意漾起心中的大慟,只點水般觸了一下,果然是毫無情致,心里卻翻滾著滔天的浪。半晌才說:“今日若對不住你,你要體諒我。”

    然后,他對外頭喊:“把人帶過來。”

    鳳棲被他的臂膀死死地箍著。

    她本來靜靜地呆著,清涼無汗,現在被他火熱的身體貼著,又忍不住要扭動掙扎,頓時也燥熱起來。

    而后進來的高云桐令她詫異和羞愧了片刻,兩個人許久不見,四目相對時卻無法驚喜,眼神也僅有極短的時間可以交流,鳳棲的腦袋就被溫凌用力摁在胸口,看不見高云桐,也幾乎透不過氣。

    溫凌玩味地看著高云桐的神色,他的緊張與憤怒被自己壓制著,掩飾得不錯,可總有點泄露出來。

    溫凌說:“不錯,黃河上你的隊伍能指揮戰船給我演了一出好戲。我這六條船、八十七個落水而亡和失蹤的將士該當你來償還。”

    高云桐道:“兩軍交戰,還談償還?冀王,你今日是怎么了?若真提償還,靺鞨是不是要償還我大梁十萬多軍民的性命?”

    他尚未失智,還是挺冷靜的樣子。

    溫凌一手舉起皮鞭指著他道:“如今是你在我的手里!黃河上諸太行軍如果不退兵,我就和你同歸于盡!”

    高云桐說:“不至于吧?”

    看傻子似的斜眸看著他:“我此次過來,不就是打算與大王暫時協作?至于弄到你死我活的?”

    溫凌道:“我可信不過你!”

    他揪住鳳棲的頭發,然后把皮鞭纏在毫無抗衡之力的她的脖頸上,收緊了一些,勒得她臉都漲紅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溫凌獰厲笑道:“高將軍,我放你回去,我能順利北渡黃河,駐扎回延津渡,我就認可與你的暫時合作,不然,只要我再損失一個人,鳳棲跟在我身邊,我就先殺她給你看。”

    高云桐頜骨不易察覺地繃了一下,眸子射出利光。

    他心里當然知道這是溫凌的困獸之斗,拿鳳棲來脅迫他,若是像之前一樣保持著對鳳棲的不在乎,他完全可以不顧忌他的威脅,而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里。

    但他對溫凌說:“冀王,你要是不放心我,你就把我留在這兒,你讓燕國公主往太行軍那里傳達我的命令。太行軍只要有我的手書,也會肯聽命于她的。”

    鳳棲說不出話來,手指狠狠地摳著溫凌的胳膊,想瞪智昏的高云桐一眼,但實在被勒得喘不過氣來,目光都渙散了。

    高云桐不由又說:“兩種方法你來選,能不能先把燕國公主松開?”

    這軟肋暴露無遺。

    溫凌松開皮鞭,微微笑道:“高云桐,我要你做甚?你只要記得鳳棲在我手里就行。”

    鳳棲彎著腰劇烈咳嗽了一陣,眼前仍是一陣一陣的金花亂閃,心里一頭罵高云桐愚蠢,一頭又慶幸溫凌愚蠢,惱怒和慶幸之余,渾身幾乎乏了力氣,癱坐在地上。

    第 253 章

    “你也太嬌弱了!”等高云桐一離開, 溫凌便從地上扶起鳳棲。

    一眼看到她脖子的一道紅得發紫的勒痕,心虛沒敢做聲,只又說:“我這次失算, 叫你三伯整了一道。前狼后虎的, 沒奈何,只能先與高云桐合作,躲過這一劫再說。你陪我一起受苦, 我心里記得。”

    鳳棲咳得肺都疼, 抹去難受而涌出來的淚花,推開他說:“你讓我靜一靜。”

    鳳棲腿里發軟, 起身后也支持不住, 扶著桌子坐到溫凌的椅子上,低頭一瞥就是他的私信,所以只敢一瞥,不敢細看,隱約記得函套是靺鞨的上京黃龍府發來的,里頭是灑脫的一筆漢字,倒沒有用文縐縐的語言, 全是清晰的大白話靺鞨人入中原時候不長,即便是溫凌這樣漢學還不錯的,遇到駢四儷六、引用典故還是會懵。

    溫凌是去給她倒了一杯水,順著她的背, 小心翼翼說:“我其實也沒敢用力……”

    而后也瞥見那封信,不動聲色拾掇到一邊合上壓住,空出來的桌面放上茶盞。

    鳳棲記得, 最上面是最后一頁書函的最后落款寫著“臣素節謁上”五個字。

    也來不及落寞于高云桐的離去,她心里惦念著沈素節給溫凌寫信會寫什么, 沈素節是不是已經變節了;又想起沈素節的妻兒都被鳳震送到黃龍府作為“禮物”,他囿于一大家子的性命,即便不想,可能也“不得不”。

    溫凌看她呆滯的模樣,不懂她在想什么,只覺得胃里還有些酸意,強行把茶盞送到她嘴邊,說:“別思念他了,無情最是他這樣的,甜言蜜語說得再多,心里并不當回事。他昨夜一口氣要了我兩個營伎,彈彈唱唱搞到半夜。你呀,也該看透了,死了心吧。”

    鳳棲斜瞥他一眼,說:“是,我早知道天下男人都是一般德性。”

    溫凌不由一笑:“但我心里……其實顧念著你。”

    鳳棲一聲冷哼。

    他案桌就一張椅子,鳳棲坐了,溫凌就只能蹲在她身邊,個子夠高,足以捧著她的臉:“我知道你不太相信,畢竟我們兩人之間的阻隔、障礙太多太多了。”

    他亦有一點點傷感,望著鳳棲似乎溫情脈脈,但天生的目光如鷹隼,天然地帶著戾氣。書次

    鳳棲又如何敢信他?

    她目光懨懨,好半天才說:“罷了,我無所奢求,對他,對你,都是。”

    起身道:“我胸悶難受,我要回去休息。”

    溫凌從背后抱住她,貼近她的耳邊,仿佛在無奈地嘆息:“亭卿,我知道今日讓你難受了,但這是不得已的權變,希望你能理解我。”

    鳳棲極其厭惡他呼喊自己的小字,語氣冰涼地笑道:“我理解你,你的‘顧念’,是必須放在你的事業、你的成敗、你的謀算、你的權衡……一切一切之后的。我從來就沒有指望你有什么真情,愿意為我付出什么、犧牲什么。相反,在你需要犧牲我的時候,你也絕不會顧念我太多,能猶豫片刻,大概就是你最大的‘恩賞’了吧?”

    溫凌像被她的言語一拳重擊打中了心臟一樣,渾身一戰,隨即怒氣勃發,隨即怒氣又全部漏光了似的,只剩下說不出口的苦澀和委屈。

    “我對你,并不是這樣的……”

    鳳棲冷笑道:“可能我看到的都是這樣的吧?”

    更別說還有國仇家恨橫擋在中間,鳳棲對他的情苦糾葛毫無同情,反覺得可笑。她撫了撫腫痛的脖子剛剛說了幾句話,咽口水都覺得疼她在他這里艱難求生,他卻以為他那一點點的“好處”“恩賜”“柔情”家就能讓她在這樣艱難的環境里產生對他情愛的幻念?!

    溫凌已經不覺間松開了她,她的嘴太過傷人,但他一腔脾氣又無處可發,好像發作了就成了被她說中了,所以他只能默默覺得委屈。

    他像做錯了事的孩子,又像斗敗了的公雞。那種無力的頹然感已經彌漫了他的全身,他夢想中的建功立業并沒有在兩國大戰后實現,反而困頓于利益和權勢的糾葛里,眼看著自己往落敗的方向而去。而陷入情感不能自拔的感覺更加深了此刻的頹廢感,愈發覺得自己一事無成。

    他此刻看著鳳棲決然而去的背影,衫裙輕盈而破舊,身姿挺拔而纖弱,簡單束起的長發在腰際一搖一擺,映著營地四處點燃的火光,走到人多的地方,她就放慢步履,左顧右盼。溫凌也跟了出去。

    篝火邊的士兵們也在歌唱,伴著營伎們檀板的節奏,也有人在笑,但混雜在歌聲里,好像總有些郁郁。

    鳳棲步子停在一處篝火邊,問:“小姐,可知道昨日晚宴,誰陪的高云桐?”

    那營伎詫異地看著她,又悄然看后面跟著的溫凌,嚅囁不知說什么好。

    這或許是她的醋意,也是他苦心準備好的。

    溫凌心里一喜,靠近過來,淡淡說:“誰知道就告訴她吧。”

    于是那營伎指了指某處,說了兩個名字。

    溫凌說:“你去把兩個人叫過來吧,她想問什么就問什么。”

    那兩個昨晚陪伴高云桐的營伎已經被教導好了,當著人面也不羞臊,甚至越發眉飛色舞地講昨晚三個人滾在一個地榻上活色生香的場景。

    不知真假,反正令周圍有些頹唐的眾人聽得如臨其境,頓時興奮得不由一個個鼓掌叫好起來,且嘴里也有些葷話出來,順帶與自己身邊的一個個女孩子調笑一番。

    鳳棲的眼眸映著火苗,但并不感覺火氣十足,反而是深而冷,像烈焰燃燒在海水里溫凌后來才回憶起來,她的這神色,實在類似高云桐。

    兩個營伎也越說越覺得覺得興奮,又笑道:“床上功夫且不談,他還會吟詩填詞,曲子詞一出,更叫人心迷神亂。”

    其中一個便拿過一副檀板,邊敲擊出〈好事近》詞牌的節奏,邊清唱著曲詞,時不時看向溫凌,露出討好的笑容。

    鳳棲一字不落聽完,瞟了溫凌一眼,也不言聲,提了裙子默默然又往自己居住的營帳而去。

    溫凌亦步亦趨跟著她,進了營帳里,反手關上門,先說了一句:“高云桐已經連夜回延津渡了,我們明日也開始拔營,后隊作前隊,兩翼分別往回渡河。他如果說話算話,不會在黃河上襲擊我們,會放我們回到河北,就安全多了。”

    又說:“我只能這樣賭一賭了。鳳棲,我最大的錯誤決策,就是相信了鳳震,雖然拔除了曹錚,卻眼見并州又要被送到我弟弟的手里,盡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鳳棲看他少見的落寞而溫柔,上前好像又要抱她,她一手撐住他的胸膛,冷靜地問:“回延津渡,然后呢?”

    溫凌一愣,張開的雙臂都僵在半空,一會兒才說:“保住河北河東,再徐徐圖之吧。”

    鳳棲說:“我曉得高云桐為什么愿意和你合作了,大家都不愿意并州落入幹不思的手里,所以先共同對付他,除掉這個敵手之后你們再一爭高下。不然,你手握兵權又不肯讓功,幹不思不除掉,你自己就沒法轄眾了。你心里都明白的吧?”

    她一般不太愿意在溫凌面前顯露她對軍政的理解,但此刻卻目光灼灼地望著他,溫凌一時間只覺得詫異,但綺念倒是一絲一毫都不剩了。

    “不錯……”溫凌說,“幹不思視我為最大的敵手,但我也不可能為了討好他而俯首順耳,憑空把一切都讓給這個莽夫。我們現在內里矛盾重重,估計很難調和了,大勝論功的時候,他身為太子,必然會視我這樣的功臣權將為他權力路上最大的絆腳石,必然要除之而后快,我將再難以在他手下存身。”

    鳳棲不由嘆息一聲:“皇家親情寡淡,誠不我欺。世人皆念念愛富貴權勢,我卻愿自己來世再不要和這些富貴權勢沾邊。”

    “但你和幹不思卻不能直接內訌開戰,所以仍需有個‘引子’。”鳳棲又道,“鳳震的話不能信了,你還要防著他們勾結,最好是斬草除根,對不對?”

    “當然對。所以,我知道鳳震背叛我之后,就要打下汴梁報仇雪恨。只是……”

    只是被激怒后的決策愚不可及,差點斷送了自己的嫡系隊伍。

    溫凌不由垂頭問計于她:“你呢,是什么主意?”

    鳳棲灼灼地注視了他一會兒,然后踮起腳,捧著他的臉頰,把他拉近自己,低聲說:“我要為父報仇,所以咱們同仇敵愾。殺他們父子,另立新君。”

    溫凌心想:不錯,鳳震不可信,立個新君能鞏固自己在南梁的地位,但是人選不好找。所以也沒有接話,只是對她少見的這樣的溫柔怦然心動,低頭又想吻她,心里想:這樣的女子足堪匹配我!

    但鳳棲一把擋開他:“愚夫!這個時候了,你還在想什么鬼?”

    溫凌道:“便就是想要你,也不是什么愚蠢吧?”

    鳳棲冷笑道:“還是清醒一些,不要被欲望迷亂了心智的好。”輕輕一推他。

    溫凌道:“還在守身如玉?你還念著高云桐?”

    鳳棲說:“笑話。我誰都不念。這會子是我們報仇雪恨、勉力求存的時候,兒女情長能成什么事?你和他,沒一個是好東西!”

    溫凌笑起來,看看她,又看看一旁嚇傻了一直在凝眸注視的溶月,終于說:“你也一樣,太聰明的女兒家也不好。”

    倒是不再糾纏了,轉身出了門。

    溶月撫著胸說:“可嚇死我了。”

    鳳棲笑道:“你敢到我這兒來,我還以為你已經勇敢到不會輕易被嚇死了呢。他又沒把你拉刑房里去,你也犯不著動不動就嚇死了。”

    玩笑開完,說:“打熱水去吧。”使了個眼色。

    溶月明白,打了水回來,也是個眼色。

    鳳棲知道外頭不近不遠又有人在監視,就沒說話。洗臉之后,用畫眉的小筆蘸洗臉水把高云桐所填的《好事近》寫在桌上。

    “什么意思?”溶月用口型對著鏡子里的鳳棲問。

    鳳棲用眉筆在“會稽故地”“游湖時節”八個字下劃了劃,又在旁邊寫了個“杭”字。會稽是杭州古來所在郡望,又在“杞人”兩字上點了點,最后在“汾陽令公”旁寫個“郭”字。

    溶月似懂非懂,指了指兩個名字。

    鳳棲對她點點頭,輕聲道:“天翻地轉,新聲代故。”

    講到典故,溶月還是似懂非懂,一臉迷糊。但鏡中的鳳棲卻笑了,目光堅毅。

    溶月只能說:“那姓高的賊囚也太無情了,巴巴地來,結果什么都沒為您做。”

    鳳棲從鏡中看她一眼,說:“不幫倒忙就夠好了。”雖然嘆氣,卻不像其他人估猜的那樣對他的負心、背叛等等有怨氣。

    第 254 章

    溫凌不得不選擇了退兵自保。一路敗軍之伍幾乎沒有什么軍紀, 對未及逃走的南梁百姓燒殺擄掠極盡殘暴。

    鳳棲隨軍奔波也很狼狽,但看大軍所過之地是遍地鮮血狼藉,哀鴻遍野, 她也十分不忍, 找到一個機會對喝著悶酒的溫凌說:“你好像不是不知道現在靺鞨軍名聲極壞,在河東河北完全不得民心,所以即便是割讓之地也民怨沸騰。你到底是想搶一把就走, 還是想長治久安?”

    溫凌陰沉沉地抬眼望她, 半日,卻沒有想象中發一場火什么的, 而是說:“道理是正理, 但我若不顧眼前,也就談不上有以后了,更遑論什么長治久安。”

    他再看一眼氣鼓鼓的鳳棲,居然耐心給她解釋道:“你以為士兵們拋家棄子、千里迢迢到異國他鄉來做什么?不就是曾經我們靺鞨人被北盧欺壓得活不下去了,不得不奮起反抗?都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求生法子,僥幸活下來的,難道不指望著帶些戰利品給妻兒過些好日子?軍紀要緊, 不錯,但也得在士卒們覺得賣命有價值的前提下。不然,血戰的高壓之下,毫無所獲, 無從發泄,自然會軍心頹敗,哪個肯給你賣命?”

    他有些沉郁地望了望帳篷外, 恰見幾個士兵抓了一個作為戰利品的漢人少婦,揪著頭發一路往自己帳篷里拖。

    少婦懷里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 發出了銀亮的哭叫聲,那少婦抱緊了孩子,哭求著:“你們放過我的孩子!放過我的孩子吧!……”

    靺鞨士兵們大多數聽不懂漢語,只覺得那少婦聒噪、嬰兒也聒噪。于是獸性大發,搶過孩子狠狠往地上一摔,見那少婦撕心裂肺慘叫著、撲過去要護自己孩子,便都哈哈大笑起來,上去把她扯開。

    少婦灰舊的衫裙很快被撕裂,露出傷痕累累的肌膚。而男人們愈見她悲傷,他們就愈是興奮,都不及到帳篷里,已然開始解裈褲,把人按在一塊平整石頭上,摁手的摁手,抬腿的抬腿,輪到的激動不已趴上去,輪不到的親、摸、捏、咬……先泄.欲再說。

    鳳棲雖然知道戰亂之下,普通百姓是生不如死,女子尤其可悲,但親眼見這禽獸般的舉止,也無法忍受。

    她轉身“咚”地在溫凌肩膀上打了一拳,見他瞪大眼睛又驚詫又憤怒。怒火還沒發出來,鳳棲先轉身幾步出了門,到那群士兵旁邊,自忖也無力拉開那么多人,悲憤地又回瞪了溫凌一眼,到一邊地上抱起了那個嬰孩。

    小小的孩子摔得一身泥與草,哭聲微弱,不過幸得是泥地,長著厚厚一層草,還活著能哭。

    鳳棲顧不得臟污,小心抱著孩子,輕輕拭去他臉上的臟污和眼淚,揉了揉他頭上撞出的腫包,輕輕拍了兩下。小嬰兒抽噎著,抬頭望著她,漸漸平靜多了。

    跟出來的溫凌,剛剛的怒火好像消散了,他看著鳳棲抱著嬰兒溫柔的模樣,喉結一動,轉身過去對那幾個士兵說:“光天化日下一個個光.屁股做這事兒,丟人不丟人啊?人先撒開,晚餐后擄來的女子一律交營伎那邊管理,要睡也要按規矩睡。”

    幾個人訕訕地放開人,提上褲子。

    那被辱的少婦痛哭著,胡亂整理了一下衣衫,就連滾帶爬地沖過來看自己的嬰兒。

    鳳棲看著少婦鼻青臉腫、滿面淚痕的模樣,心里一酸,遞過嬰兒說:“還好,活著,應該也沒重傷。”

    少婦顧不得跟她說話,一把搶過孩子抱在懷里。

    嬰兒聞到母親的氣味,哭聲也止住了,撅著小嘴往她懷里拱。

    那少婦抹一把淚,揭開衫子給孩子哺乳。孩子吃到奶,小臉蛋一鼓一鼓的,很快膚色也紅潤了。

    若是沒有戰亂,這也是溫馨和美的一幕場景。

    溫凌把鳳棲拉回帳篷,聽見她一直在啜泣。

    他剛剛那些火氣也消失了,半日道:“你現在可知道我一向對你客氣了吧?你看看其他女人,都是受這樣的罪。”

    又委屈巴巴說:“你剛剛還打人。又不是我的錯。”自己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覺得那里酸痛酸痛的,甚至想讓她再打兩下,只是她無聲流淚的樣子實在叫他陪著心酸,所以不敢造次。

    “你就不能好人做到底,讓她回家去?”

    溫凌嗤笑一聲道:“我對她做了好人,對給我賣命的士卒就是十足的惡人了男人在外這么久辛苦打仗,營伎又有限,多少日才能排隊輪到一次,不讓他們泄泄火氣豈不發泄到其他地方去?”

    又說:“別說他們了,我這陣子都一肚子邪火……”瞟了鳳棲一眼。

    鳳棲回他一個白眼:“你睡營伎又不用排隊。”

    “亭卿……”他想著她抱孩子時溫柔典雅的母性光輝,不由膩歪著拉過她,不出所料又被她扭開。

    “冀王,可別!”她說,“我現在滿腦子就是那個被辱的少婦和她的孩子,自己仿佛就在受那樣的□□。你可別給我這樣的聯想,叫我看到你就渾身戰栗恐懼。”

    溫凌看她瞪視過來的雙眸,有些灰心,更多是對她無奈:“怎么,我碰你一下就是叫你也受辱了么?我在你心里也這么不堪?”

    手倒不由松開了,挓挲著好像不知道往哪里放。

    鳳棲自然能敏感地捕捉到他的情緒。她現在在倚仗他少見的愛意拿捏他,但憑男人的愛是不可靠的,只要他的理性算計一回來,拿鞭子勒著她的脖子逼迫就范這種絕不會僅僅是上一次而已。

    “你放了這些擄來的南梁人吧。”她語氣平靜下來,“真的,我看不得。”

    溫凌又是一副嗤笑形容:“你也算血雨腥風里歷過了,怎么還這么幼稚?剛剛那個我給你面子,但難道每一個你都要救下來?怎么可能呢?你也曉得,我這回是輸了,士氣已經萎靡了,僅靠著一路所獲的奴隸和糧食還能稍微提振一下,再讓他們看到我只聽你的話,跟個娘們似的搞‘仁恕之道’,讓他們餓著肚子,還餓著心,我將來還要不要帶兵了?”

    鳳棲道:“我看你倒是最萎靡,難道還不愿意金盆洗手停戰?還想繼續打下去,給你弟弟做嫁衣裳?”

    溫凌苦笑道:“是啊,攻打汴梁半途而廢,毫無所獲,我是萎靡了,現在也是堅持得很艱難。但是我沒有退路。鳳棲,你不是不知道,我沒有退路,只能走下去。”

    他有厭戰的情緒,但是不敢露出來分毫,只在她面前,用苦笑的表情出賣了自己。

    鳳棲摸了摸他手心里的繭子,斜瞥上去說:“孟津渡和延津渡都是你的,配合得好,你的士氣能提振起來。”

    他手心癢癢的,低頭看了看她纖細的指尖,不由重新望她的臉:“怎么提振士氣?過黃河后打贏太行軍么?”

    心里想:這幫躥山猴子一樣的賊囚軍,地形熟,人又多,打贏不容易;而且贏了也得不到多少好處。

    鳳棲笑道:“不好意思,我看你打不贏太行軍!”

    察覺到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紅、一陣白,鳳棲并不害怕他即將翻臉的模樣,笑笑道:“何必,舍近而求遠,舍易而求難。”

    “何謂易?何謂難?”他雖然有些將信將疑,但談到軍國大事,剛剛的一點點綺思立刻消失了,對鳳棲也更有問對謀士的感覺。

    鳳杭志滿躊躇地從洛陽渡口登上了樓船,望著黃河對岸的巍巍群山,用手中的扇柄拍了拍掌心,對身邊人笑道:“章誼那老兒機關算盡,想著用冀王和我七叔來威脅官家,殊不知官家早就對章誼深懷戒心,日常召見章誼老兒時,都要在靴掖子里藏著一柄短刀,防著這老東西動弒君的念頭。”

    身邊那位點點頭說:“并州何等要地!要是付給了章誼那叛臣,等于拱手讓給了靺鞨。官家不容易,苦心孤詣減少國家的損失。”

    鳳杭只冷笑了一下,避開這個話題,只說:“章誼當年回京,說自己是從靺鞨亂軍中逃回來的,又說學得一些靺鞨語,肯為和議出點力,爹爹自然要觀察觀察他,現在他狐貍尾巴露出來了,就算爹爹不殺他,也自有天要殺他!”

    “可不是!這次借曹錚的腦袋,用太行高家軍的水戰,誘使溫凌跨越黃河,深入腹地,而被高家軍背襲。溫凌大勢去矣!”

    “章誼的后臺倒了!”鳳杭笑道,“高云桐總算見機,沒有為曹錚一事糾纏爹爹;打了勝仗之后,官家允諾給他承宣使之職,又暗暗囑他上書彈劾章誼,他甚是乖覺,一一照辦,特別是上書劾章誼十三大罪狀,條條分明當年他當太學生的時候,據說就上書彈劾過章誼,現在新仇舊恨一起,看章誼他還有何辯駁之辭!”

    章誼倒臺不會久矣,太子覺得自己這個并州節度使也穩了。

    雖說歷代太子多不掌兵,但總有例外,他想著唐肅宗就是在馬嵬兵變之后分兵獨立,權術高明而終于坐穩了位置。如今同樣是亂世,他何必還一直戰戰兢兢侍奉他那個陰險無情的爹爹呢?

    現在高云桐掌控了黃河四個渡口,想必溫凌只能做困獸之斗,他在哄一哄那個呆書生出身的“高將軍”,許諾個更大的官職,讓他死心塌地為自己賣命,那自己可就軍心民心都有了。北邊的郭承恩又悄悄承諾了給錢就辦事,將來又是自己的一支力量,東宮親衛加上并州軍和郭家軍實力不可小覷。

    想著,鳳杭越發覺得自己神機妙算,忍不住想要吟詩填詞,晚上樓船上照例會開酒宴,正好讓自己新寵的一個歌伎唱一唱。

    正在按著節拍,想了兩三句,突然覺得水下一震,不由喝問:“怎么回事?”

    身邊的內侍趕緊飛奔下去看,一會兒又傳話上來:“殿下,估計是水里又攔阻敵船的鐵鏈,繞住了我們自己的船。”

    鳳杭怒道:“孟津渡這里的守將是做什么吃的?靺鞨人已經被打回去了,他還不記得把鐵鏈子撤掉?”

    氣是氣,但河水下的鐵鏈直接繞住了樓船的船舵也只有樓船這樣吃水重的大船才容易被絆住,大家只能在河中心耐心等待水性好的人下到河中,把卡住的鐵鏈一點點從船舵上取下來。

    焦急等待中,填詞的興致也沒了,氣呼呼只能喝點酒散心。

    遠遠地看見逆行上來的幾條走舸,看著像是南梁水軍的衣著,也沒有在意。但一會兒見那幾條走舸后面跟著跟多船只,密密麻麻漸漸要把黃河堵住了一樣。

    鳳杭有些慌,問:“著人派小船去看看,是哪個營的水軍。”

    太子的親衛趾高氣揚坐小船去傳話了,但半日小船都沒有回來。

    鳳杭感覺到不對勁了,四下里望望,顫著音說:“只怕……是哪支叛軍?快叫他們看看,樓船能走了么?”

    得到的是否定的答案。

    他愈發慌了:“趕緊的,弄條結實的船,讓我坐了到河北邊的河陽縣去……不,掉頭,回洛陽去!”

    樓船后有跟著小船,鳳杭狼狽到鞋、褲、袍俱濕透了,才終于下到小舟上,命護衛的水軍拼命劃船。

    夏季黃河湍流,直把船只往東送,護衛們使出了吃奶的勁往洛陽方向去,但不需要多久,那些飛快的走舸已經圍住了鳳杭的去路。

    鳳杭此刻也只能強作鎮定,奓著膽子問離來最近的那條走舸上的士兵:“你們是哪一鎮、哪一營的,知不知道我是誰?”

    士兵穿著的好像還是南梁的軍服舊到看不出顏色,補丁摞補丁的。

    他們冷笑一聲,推了其中一個回話:“我等是孟津渡守渡口的廂軍。”

    鳳杭松了口氣,又威嚴道:“既然是守渡口的廂軍,怎么不好好守你們的渡口?剛剛一條鐵鏈勾住了孤的樓船船舵,現在你們又一批批地過來,這是干什么?怎么,孤這樓船上插的皇家的旗子,你們做軍的人也認不出么?”

    來人垂頭先叉手一禮,然后仍然板著臉,問:“這位官人,我等也不知道您是誰,見樓船和大大小小的從船要過渡口,當然要來檢查一下。請問這樓船插著皇家的旗子,意味著上面乘坐的是官家或者太子么?”

    鳳杭冷笑道:“不錯,孤就是太子。”

    等著這幫莽漢嚇得磕頭行禮。

    等上了岸,這幫嚇到了他的莽漢,一人要狠狠給一頓軍棍。

    帶頭那個人終于笑了:“那便不錯了,果然是太子殿下。”

    回頭揮了揮他手中的小旗,那些走舸頓時又圍近了。

    那人轉臉直視著鳳杭,說:“太子殿下,孟津渡早已被割讓給靺鞨了,我們這些守軍按你們的和議也是靺鞨的簽軍了。雖說一萬個不愿意吧,但上頭靺鞨主子發令,不想掉腦袋就得遵守。冀王說了,遇見太子,要請他去延津渡大營里坐一坐。”

    手一揮,那些走舸快如旋風,瞬息間就把鳳杭的小船團團圍住。

    鳳杭雖然有帶刀保護的親衛,但圍著他的幾百人也是訓練有素的士兵,虎視眈眈持刀逼近了來。

    鳳杭一頭豆大的汗珠,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篩糠似的抖。

    第 255 章

    太子親衛寡不敵眾, 很快就隨著主子一起,被若干走舸上的士兵繩捆索綁,一同押上走舸。

    事到臨頭, 鳳杭還要掙扎, 怒目道:“你們也是南梁的漢人吧?不曉得我是南梁的太子?現在河北節節勝利,等黃河故地收復,你們想想后果!”

    走舸上那些人神色冷漠:“后果有什么好想的。我們無非是給主子們賣來賣去, 身不由己, 命也不由己。朝廷同意割讓河北的時候,我們能說不同意么?現在你們給我們換了主子, 卻又要我們背主, 我們也搞不明白究竟聽誰的了。”

    噎得鳳杭無話可說。

    國是他爹賣的,他肖想那個位置,亦是贊同他爹割地登基,割地求存的。

    鳳杭灰頭土臉被捆牢丟在小船一角,而那走舸順流而下時異常輕捷,似乎是轉眼之間就到了延津渡。

    渡口上幾十個大黑鐵塔般豎在馬匹上的,是溫凌引以為豪的鐵浮圖騎兵, 大概也渡河不久,未及卸甲就在這里等待著。見船來了,那些包裹在頓甲里的汗濕的面龐上露出一點笑容,紛紛用手中長戈指住了鳳杭一行:“大王等你很久了!”

    鳳杭一路恐懼, 但也反復盤算了很久,現在知道性命攸關,但自己的太子身份還值得與溫凌周旋周旋、談談條件的。于是強作鎮定, 被拉起身后尚能朗聲說:“孤也等著面見冀王。”

    鐵浮圖甲兵把他像掛咸肉一樣往一匹空馬背上一掛,手腳捆好, 往回驅趕。

    溫凌急渡黃河,遇上大水,暈了一天剛剛緩過來,聽說拿到了南梁的太子,那點不舒服立刻消失了,對同樣暈船而吐了半天的鳳棲說:“你在這里等我,我去會會那個太子。”

    鳳棲眸子里頓生勁光,拉住了溫凌的袖子:“我也要去會會!”

    溫凌道:“你不是不舒服嗎?”

    “我能堅持!”

    溫凌說:“你不是很恨他嗎?不怕見了面兩個人吵起來?還是算了吧。在這兒休息休息,等著我。”

    說一不二,起身就走。

    不知他與鳳杭談了多久,晚間回來時面孔沉沉的,喝了幾杯悶酒,還是忍不住,對鳳棲說:“他什么都不承認。”

    鳳棲面色也沉沉的,好半天才回答:“誰?承認什么?”

    溫凌說:“南梁太子鳳杭,不肯承認他與幹不思、郭承恩有過聯系。反問我怎么回到黃河的,消息從哪里來的,居然敢說我背盟。”

    “你呢?給他問愣住了?”

    “當然不會。”溫凌搖搖頭,“我說我見到了鳳震所派斥候的蠟丸書,知道他們想要另投幹不思,他死活不肯承認,說一定是被陷害了;又說我能一路平平安安到了黃河北岸,只有一種可能,就是高云桐叛國了。我當然也不會承認,笑著說黃河是無法阻攔我的。”

    “接著我問他為何不讓章誼前往并州,他說章誼名聲已經徹底爛掉了,汴梁百姓喧騰不已,都說要殺了章誼為曹錚報仇這些是承宣使高云桐親自上書彈劾的。”他斜過眸子看鳳棲的表情,見她平靜如水、毫無波瀾,就又說,“高云桐并不與我一心啊。”

    鳳棲嗤之以鼻:“他如何會與你一心?你們倆只不過同仇敵愾,且有共同的利益,才勉為合作罷了。你要還嫌他不聽你的話,簡直是得隴望蜀了。”

    “你還為他說話!”溫凌一聲暴喝,伸手擰她的臉頰。

    鳳棲被他擰得齜牙咧嘴,不屈地說:“我說實話你不愛聽,莫不是愛聽佞幸的好話?好話誰不會說?你要聽么?我天天哄哄你,把你哄得開心,再自大一些?”

    他的手松開,就勢摸了摸被他擰紅的一塊嫩肉,突然一陣興動,伸臂去抱鳳棲。

    鳳棲根本掙不開他,雖然奮力掙扎,只叫他越抱越緊,夾雜著他的控制欲,勒得她透不過氣來。

    但突然聽見帳篷門的木框被溫凌的親兵小心翼翼敲了兩下,然后聽見親兵小心翼翼的聲音:“大王,那位南梁太子又在鬧了。”

    溫凌很惱火,說:“再鬧,把他捆到馬廄邊去,塞他一嘴馬糞!”

    鳳棲一聲笑。

    溫凌不由松開了一些,聽外面嚅囁的聲音,沒好氣又說:“他鬧什么呢?”

    鳳棲道:“無非鬧你捉他,他爹爹知道了一定徹底與你翻臉。”

    “由他鬧!”溫凌被挑撥得很不高興,“誰怕他不成?”

    “是不用怕,反正臉已經撕破了。鳳杭可惡至極,當年竟然覬覦我,還和他父親殺了我的爹爹。這世上有他們沒我,有我沒他們!”

    溫凌斥道:“胡說什么!現在我護著你,他們不敢怎么樣你的。但你也別動歪腦筋。”

    鳳棲冷笑著:“你護我什么?妻子如衣服,想脫就脫,想扔就扔;何況我還不是妻子,你根本不會在乎我。你聽吧,這會兒只要鳳杭說殺了我他繼續與你合作,你立刻就過來殺我了,畢竟么,能和他們合作取得和議多好啊,手上不沾血都能贏,你那弟弟幹不思肯定妒忌死你。”

    溫凌被她氣得沒法,手下去狠狠擰了她臀上一把,惹得她橫眉立目,像個潑婦般把他一推:“你無非看我還有三分顏色,還有個身子!和鳳杭一樣覬覦美色,動手動腳,孟浪之徒!呸!”

    推當然是推不開的,但門外那親兵好像是實在聽不下去了,又小心說了一句:“大王……南梁太子說他父親在洛陽和河陽布置了護衛他的大軍,若是他不能及時到達河陽,這些大軍會前來救他,都是朝廷的禁軍,訓練有素。”

    溫凌此刻其實是沒有興致與鳳棲調笑的,他一頭的煩躁,被她掙開時也就撒手了:“你別與我鬧騰,你鳳家的人,真是個頂個的煩人!把眼淚擦掉,瞧著我不快活。”

    鳳棲得他松手,抬手一抹淚水。

    溫凌想著鳳杭的話,也不能不去處理,嘆口氣揭開門簾出去了。

    鳳棲胸口起伏,對一旁嚇得臉色煞白的溶月說:“把我的琵琶拿來。”

    溶月順順胸口的一口郁氣,討好地說:“是,彈彈琴,心情也能好些呢。”

    把鳳棲的琵琶拿了來。

    鳳棲怒氣沖沖,擰松軫子,把最粗的一根鋼絲弦一把扯了下來,撥到了其他弦,發出四弦當心畫的“錚錚”聲。

    “娘子,何苦發那么大火氣?”溶月忙勸解她,看她手心都被琵琶弦勒出一道血印子,愈發駭然,“疼不疼啊?奴去拿藥。”

    鳳棲只把鋼絲弦纏在自己左手的玉鐲上,目光似乎穿透了厚厚的營帳氈布,望向遠方。好一會兒對溶月說:“不疼。睡覺。”

    溶月膽戰心驚躺在她旁邊,見她身體微微起伏,是好久都沒睡著的模樣。

    “娘子……如今在這里委曲求全自然是不容易的,為了性命,也要好歹忍一忍。”

    鳳棲說:“溶月,你還記得幽州城的翠靈嗎?”

    “記得啊。”

    鳳棲說:“幽州城是在她協助下被靺鞨人攻破的,她報了大仇后,又見到害她全家的北盧偽帝和幾名親臣,于是尋思著賭一賭大王的真心。”

    溶月屏息等著她繼續說,說完可一定要勸勸她不要犯傻。

    鳳棲好半天才幽幽說:“結果呢,翠靈賭輸了……”

    “是……是呢。”溶月咽了口唾沫,“前車之鑒。”

    鳳棲笑道:“你成語用得不錯啊,長進了。”

    溶月陪笑道:“跟著娘子讀書,自己不識字也識了,不懂文縐縐的詞兒也懂了。娘子明白就好,奴也放心了。”

    鳳棲在帳篷里的微光中露出白亮亮的牙齒,好像在冷冷地笑。

    那廂,溫凌也在猶豫不決。

    鳳杭被捆著雙手,聲淚俱下:“……大王,我不知道誰在您面前搬弄是非,許是你用我九叔家的三娘子換來的那位?那位可是出了名的口蜜腹劍、蛇蝎美人!您要是被她哄了,非得黃了我們之間的和議,疑心彼此有異心,那可不僅是活天冤枉,而且是兩敗俱傷了!”

    他喋喋地說了半天鳳棲的可惡,又說了半天鳳震的誠意,最后還一臉驚詫道:“……難道高云桐也是個首鼠兩端的奸人?!”

    溫凌瞇著眼睛看著鳳杭,自然也不很信他的話。

    鳳杭與乃父類似,野心勃勃卻只有嘴皮子和心眼子厲害,而心眼子尚不及乃父。

    他說得口干舌燥,臉上的淚痕都干巴在臉皮上,十分難受。

    最后只能說:“大王,我也只一條命,您若實在不信,我鳳杭也只能認自己倒霉,有理說不清。但請大王三思,我是南梁的太子,也是唯一的男丁,您即使不信我,殺了我又有什么好處呢?我父皇本意是愿意與大王合作和議的,但若我不在了,父皇縱有千萬般想和議的心,只怕也一分都不剩了吧?”

    溫凌道:“我早先就說過讓你過來為質,可你爹爹舍不得你來,如今我還是如愿了,他該當知道我是說到做到的一個人。他若仍愿意好好與我和議,倒也不是不可以談。但你肯定不能去并州,而要呆在我這兒;并州讓章誼去,我不管你父皇用什么辦法!”

    鳳杭哭喪著臉,合計了半天,心想:如今橫豎都落到了冀王的手中,若是僵著不肯,其實也改變不了什么,還是先順著他免得吃苦頭;爹爹就我一個兒子,總要想辦法救我,大不了和靺鞨太子說明情況,贈并州的事再推遲一陣;又或者可以令靺鞨太子來救我,下旨責令溫凌放人。

    想定了,于是說:“我何嘗不愿意與大王煮酒論英雄?只要大王心里不被那些賊人擾亂了就好。”

    又咬牙切齒道:“鳳棲那樣的美女蛇,望大王早日處置,她當年故意不說自己是我堂妹,而獻媚勾搭于我,繼而陷害我,大王也是曉得那件事的。”

    溫凌斷喝道:“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就是了!其他不用你多話。”

    心里不免愈發反感:我難道還不如你了解鳳棲?她天天都是冷冰冰一副高山美人的模樣,我春風春雨般哄著她,溫柔求歡那么多次她都不肯同意。我倒是哪點不如你,她肯來獻媚勾搭你而不肯獻媚勾搭我?我現在掌控著她的性命和命運都看不到她半分諂媚!

    原就存著對鳳杭的反感,只不過他可以作為人質和最好的籌碼來脅迫鳳震罷了。

    溫凌道:“今日已經晚了,明天你寫信給你父皇,告訴他你的情況,跟他說,先拜章誼為并州節度使,委派朝廷禁軍往并州去;再送米面肉菜十萬石到延津渡我這里來。我就暫時不割你的手指和耳朵給你父親送去。若是他不在乎你的性命,我就把你剁成碎塊,一塊一塊寄送給他,再和汴梁決一死戰!”

    鳳杭倒是能屈能伸,嘆了口氣也就答應下來。

    第 256 章

    鳳棲沒幾天就在溫凌身上嗅到了血腥味。

    “你殺人了?”她目光灼灼地望著他問。

    溫凌顯得很疲憊他這段日子不僅對睡鳳棲沒有興致, 甚至對最漂亮的幾個營伎也沒有興趣,人很頹喪面對她的問題,他自顧自洗著手說:“沒有殺, 就是割了鳳杭幾個親衛身上的部件兒。”

    鳳棲追問:“怎么, 那位太子不聽話了?你要嚇唬他?”

    溫凌尚有一點點耐心回答她的瑣碎問題:“駐扎在河陽和洛陽的太子親衛禁軍,應該是得到了鳳杭被擄的消息,開始向延津渡拔營進軍。”

    鳳棲笑道:“朝廷禁軍?你也怕了?”

    其實自從靺鞨南侵以來, 朝廷的禁軍和廂軍都是一觸即潰的居多, 但是溫凌自從和并州軍、太行軍作戰,吃了幾場敗仗后, 連帶著對與禁軍作戰也有了些不自信。

    被鳳棲一說, 他不免有些惱羞成怒,哼一聲道:“那群禁軍有什么好怕的?送些零件兒給他們,就是震懾一下而已。他們敢來,我不僅不怕,還能把鳳杭也零切碎割了送給他們,倒不知最后是誰怕誰。”

    鳳棲毫無心肝地冷笑道:“呵呵,成王有過, 則撻伯禽。”

    溫凌沒聽懂:“什么意思?”

    鳳棲解釋給他聽:“周成王年幼登基,周公輔佐,每每成王犯了錯誤,做叔叔的又不能以下犯上揍他, 周公只能揍自己兒子伯禽來威懾成王。你也差不多。不過太子親衛的耳朵、手指什么的送過去再多,禁軍也怕不到哪兒去,我那三伯也心疼不到哪兒去, 畢竟嘛,知道你無論如何也不敢動他親兒子和議要緊!又打不過, 還不是得夾著尾巴做人?”

    溫凌再一次給她激得怒發沖冠,一把將她摁到營帳的板壁上,竹胎鋪氈的帳篷不由就搖了兩搖,鳳棲后腦勺一陣鈍痛,被扼著脖子說不出話來,一雙斜飛精致的妙目倒是毫無恐懼,含著揶揄的笑意依然直直望著他。

    溫凌看她脖子上尚有上回留下的淡淡紫黃顏色淤痕,不由就松開她的脖子,身體益發逼近了,使她毫無輾轉騰挪的空間,居高臨下說:“你不用激將,我雖然不怕鳳震,但鳳杭這樣好的一枚質子,我要留著慢慢用。”

    鳳棲笑道:“原是你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我不需要破釜沉舟!”他警告道,“你別枉猜我的心思,猜錯了可會萬劫不復。”

    鳳棲冷哼一聲,被他叉著下頜,被迫仰著臉,直視過去的目光卻充滿挑釁。

    溫凌覺得應該狠揍她一頓讓她心生懼怕,但是臨了又猶豫不決,總覺得她不會屈服于自己的拳腳鞭杖,反而會叫他最后變成無所適從的那個失敗者。

    這時,外頭響起燃起篝火、薩滿唱誦的樂聲。

    鳳棲仰著頭對他問:“咦,今日你有宴會?”

    溫凌松開她,忖了忖實話實說:“汴梁那位官家雖然對我不起,但我還沒到與他撕破臉皮的時候,太子鳳杭雖然可惡,我也不打算立刻殺他,而是要拿他換更多好處你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今日我是要宴請他,打個巴掌還要再給個甜棗兒,叫他對我既生畏懼,又曉得我的仁德。后頭的合作才更順暢些。”

    又道:“我與你不藏著掖著,丑話先說在前面,免得你犯下錯還怪我不教而誅。鳳杭是你的殺父仇人的兒子,但也是與我有用的人,你不要學翠靈,想想她是怎么死的!若是你把自己陷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可也不會放過你。”

    鳳棲在他說到自己“仁德”的時候笑了一下,然后就肅穆地聽著,最后還點了點頭說:“曉得了。”

    溫凌要“打一巴掌給個甜棗”,此時要陪鳳杭一起喝酒吃肉去,恩威并施,順便套一套話,再談一談未來的議和條件,此刻雖見鳳棲順從的樣子有些心軟,不過要事在前,顧不上哄她,輕輕捏一捏她下巴示寵,接著拔腳就走了。

    鳳棲在營帳里,等聽到外面薩滿的鈴鼓聲停了,而營伎們的歌舞聲卻開始了,知道大宴已經酒過三巡,彼此都很歡暢了。

    她披上褙子,攏了攏頭發,對溶月說:“他也算是同姓的哥哥,我怎么能不去打個招呼呢?”

    溶月素知她的脾性,她臉上這種淡笑更是意味著她又想了什么不愿為人知的主意。溶月頓時嚇壞了,拉著她說:“娘子,剛剛冀王說的話可是警示意味滿滿的,您可別犯忌啊。”

    鳳棲笑道:“怎么,你怕我步翠靈的后塵?”

    “翠靈搞得自己不能善終雖然她挺討厭的,但這一條上也頗可憐。”溶月陪著笑說,“娘子這么聰明,自然知道不能走她的后路。奴白囑咐一句。他們喝他們的酒,吃他們的肉,晚上也少不得給我們送點肉和菜,能填飽肚子;他們跳舞唱歌,咱也不愛聽那奇怪的異國調子,就自己吹風乘涼、看看月亮銀河,樂呵樂呵得了。別去湊熱鬧了。”

    鳳棲說:“你看,現在又沒給我們送飯菜,月亮呢剛剛升起來,正在那楊樹梢頭映照大地,是最美的時候,我要到那邊的高坡去看看。”

    “那奴陪您去。”

    鳳棲臉色冷了點,似笑不笑說:“溶月,你肯到這里給我送琵琶,想必已經不怕死了,但不怕歸不怕,也不用上趕著送命。”

    “娘子您究竟想什么?”

    鳳棲怕隔墻有耳,湊在溶月耳邊低聲道:“我和你說實話吧,我要報仇。”

    “啊?!”

    鳳棲一把捂住她的嘴:“低聲點!當心外頭人聽見!”

    溶月的聲音被捂在口腔里,但低低的依然聽得清:“怎么報仇?”

    鳳棲低聲說:“見機行事吧。那個蠢貨說不定經不起挑唆,自己就翻臉了。”

    然后越發壓低聲音笑道:“我可要挪開手了,你別出聲兒。”

    溶月臉色嚇得煞白,拉著鳳棲的褙子說:“娘子,平平安安不行嗎?”

    鳳棲“噓”了一聲,說:“平平安安當然好,可在這里等‘平安’,則就是一輩子的提心吊膽、委屈追悔,總有一天會崩潰的。所以,與其那樣被動地受一輩子罪,我不如試一試,失敗了我也認。”

    溶月只知道她任性,卻不料她瘋狂。她顫抖著手,終于慢慢松開,最后說:“娘子,那我陪著你。”

    鳳棲憐惜地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的臉:“溶月,你來我沒有預料到,謝謝你給我帶來的消息,還有我的琵琶,更謝謝你這一段日子的陪伴,讓我覺得不是孤身一人,心里是暖的。到了敵營,不能指望長久地平安活著,但我不想害你。延津渡營地我熟悉,水岸把守的人最少,曾經有簽軍和營伎逃走過,你可以試一試。”

    “娘子,我們為什么不能一起走?”

    “他天天派人盯著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但他沒有那么緊的盯著你。”鳳棲說,“若我逃過這一次,總有一天我會想辦法離開這兒。”

    “娘子……”溶月泫然欲泣,說不出話來。

    鳳棲撫著她的肩說:“我現在過得一點都不寡淡,鳳凰是要在燃燒中涅槃重生的,我如今就是這樣的感覺,且為這樣的感覺興奮著。”

    溶月確實看見她一雙鳳目中燃著燭光,細細一看無非是燭火的影子,卻也像黑夜的深海上剎那亮起的明燈般,深邃而狂熱。

    鳳家一群都是頹唐灰敗的末世之鳥,唯獨她求自己在烈火中涅槃。溶月也不由喟嘆,不知道該為她這飽滿而危如累卵的生命喜或者悲。

    安撫好了溶月,鳳棲撫平褙子上的褶皺,緩緩向中軍最大的一處篝火而去。

    天上的月色似乎都被這沖天的大火襯得黯然失色。

    薩滿們摘掉了五顏六色的面具,蹲坐在一旁狼狽地吃喝,毫無通神的靈氣。

    營伎們已經唱了一輪又一輪,喝了一輪又一輪,強顏歡笑但是也不大有精氣神了。

    鳳棲正在巡脧篝火邊圍坐的人,得到哨兵消息的溫凌卻搶先一步從鳳杭身邊一席起身,健步走到鳳棲面前,沉著聲音問:“誰準你來的?”

    鳳棲抬頭看他:“這里這么熱鬧,我想來看看。”

    “現在就回去!”他伸手指著她居住的營帳方向。

    鳳棲倔著臉,一動不動。

    溫凌想來拽她的手腕,她卻鯰魚般滑開,眼神飛快,立刻與瞠目看過來的鳳杭對上了眼。

    鳳杭愣了一愣,而后尬笑了一下。

    溫凌以為他們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哪曉得毫無波瀾,一時也沒有再急著拽她。

    鳳棲朗聲道:“我堂兄前來,都不許我見?”

    鳳杭的臉像在抽搐一樣笑著,難看極了。

    溫凌看鳳棲不管不顧往鳳杭那里走了兩步,也覺得接下來會有些趣,倒起了看看熱鬧的心思。

    鳳棲上前一福:“聽說太子前來做客,實在有失遠迎。”一瞥眼,看見一壺酒,便給自己倒了一杯,又給鳳杭滿上一杯,捧酒道:“第一杯敬客。”

    鳳杭見她仰頭喝酒,也不好拉臉不給溫凌面子,只能把面前一大盞酒喝了。

    鳳棲那酒卻倒在褙子的大袖間,暗色的絲緞,火光跳躍的夜晚,濕漉漉的也看不大出來。

    她又斟了第二杯:“第二杯敬親人重逢。”

    鳳杭看溫凌剛剛那副模樣,推測鳳棲這小美人畢竟是得寵于敵酋的,自己還是不要栽刺,惹翻了溫凌也不好。于是說了句:“我不大能喝……”但也喝了。

    鳳棲緩緩又倒第三杯。

    但這次語氣陡然一轉:“第三杯,敬太子‘智勇雙全’、‘仁義道德’。想來曹將軍的血,您父子應該喝得大補了,如今莫不是來探一探大王的虛實,再準備把誰賣個好價錢呢?”

    笑融融瞥了溫凌一眼。

    果然一張利口須臾不讓人,只不過她不能動刀罷了,也硬是用刀鋒般的語言把鳳杭說得臉脹得跟豬肝似的。他隱忍了一會兒忍不住了,轉向溫凌道:“大王說拿我當友人,卻叫人來侮辱我?曹錚的命原也是大王您要的,我們給了,如今不知道枕邊風又吹了什么,倒過來問責來了?”

    確也氣得發抖,手中涼酒,正好拿來滅一滅火氣,不覺又大口喝了。

    鳳杭不過是質子,溫凌并不需要顧念,但鳳棲我行我素,實在叫他有失面子,于是溫凌臉一沉,喝道:“鳳棲,你胡說什么?道歉!”

    鳳棲橫了他一眼,冷笑著說:“在你心里,他比我強?”

    鳳杭冷笑道:“冀王,色字頭上一把刀,您別忘了孤與你說的那些。”

    鳳棲的作勁兒像小兔子撞在溫凌心頭上,其實蠻受用;而鳳杭的話卻似軟刀子指責他,叫他很不舒服。

    只是溫凌也是政局上打過滾的人,深知此刻多少雙眼睛看著,多少人屏息凝神等他的反應:他若把偏寵敵方女子的模樣寫在臉上,將來任意一個好事的傳出去,就是他“色令智昏”的話柄。

    此刻,必須做給人看,顯示自己的權威與理智。

    于是,溫凌一手拽住鳳棲的胳膊,另一手不輕不重扇了她一記,斥道:“什么強不強的?叫你滾回去你沒聽見?”

    鳳棲的眼睛里立刻含滿了淚水,瞪圓了,委屈地看著溫凌,臉頰上浮起幾痕紅印,好像還微微的腫了。

    溫凌強硬的語氣也變軟了,不得不板著臉:“再不回去,想再挨耳光么?”

    鳳棲眼睛一眨,淚珠就落下來,而后跺腳轉身,提著裙子飛奔往回。

    那吳帶當風的影子,叫溫凌心里一軟,皺眉看了兩眼,轉回時下頜都繃緊了。拿起皮酒壺給自己倒了一大杯,又再次幫鳳杭給滿上了,橫橫道:“喝!別他媽為娘們生氣!”

    鳳杭已經喝得肚皮滾圓,頭腦也有些昏沉,但溫凌這蠻夷模樣,他又不敢不從,只能忍氣吞聲繼續喝酒。

    喝了兩杯,他們都在周圍營伎有氣無力的歌聲中聽見了遠處傳來的戚戚的琵琶曲。

    溫凌聽了一會兒,心里也跟著凄楚起來,嘴里只說:“怎么音錯了好些?我去看看吧。”起身往鳳棲營帳去,想悄悄安慰她幾句。

    到了帳篷,人卻不在。

    溫凌問溶月:“人呢?”

    溶月抖抖索索:“去……去更衣解手了。”

    溫凌奇道:“一向不都在里面解決?怎么今日倒要出去解手?”

    出門問安排監視她們倆的哨兵:“看到人往哪兒去了?”

    哨兵答道:“說是去解手,不過哭得很兇,捂著臉也不許人跟著,兇得要死。”

    溫凌可以想見她的模樣,大概是傷心委屈極了,要找個沒人的地方發泄一下火氣。他無奈道:“好吧,四邊的網城都有人放哨吧?”

    那哨兵道:“大王放心,連只蒼蠅都別想從網城飛出去。”

    既然她逃不掉,就由她找地方哭吧。反正她手無寸鐵,也沒處懸梁,等她哭夠了,自己再去哄一哄,跟她講講道理,她雖然嬌縱,并不是蠻不講理的性子,想通了也就好了。

    溫凌說:“你囑咐她那個侍女一下,要是時間長了人還不回來,她要去找一找,這片營盤就這么大點地方,也不難找。別讓她晚上吹著邪風,得個熱傷風什么的。”

    他回到篝火邊,聽營伎們單調乏味的曲子。

    鳳杭臉喝得紅紅的,起身陪笑道:“大王,我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

    溫凌抬下巴指了指周邊的小樹林和巖石:“隨便哪個后面解決一下不就完事兒了?”

    鳳杭畢竟是太子,苦笑道:“大王體諒,我還真沒有這樣馬虎從事過。我看軍營里也有圊廁,男的女的都有,我多走幾步吧。”

    圊廁會修建個簡單的,營伎用得較多,士兵們大多就地處置,參議謀士等文官可能才用一用。

    鳳杭窮講究,溫凌也懶得多說,一使眼色,一個親兵就跟了上去。

    等了一會兒沒見鳳杭回來,正打算再叫個人去問,圊廁所在小樹林方向一陣喧鬧聲。

    “怎么了?”溫凌問。其他人也踮腳看著。

    溫凌酒略多,腦子有些起霧,但基本理智尚在:鳳杭也無寸鐵,也不該敢與靺鞨士兵沖突。他起身說:“難道那南梁太子想逃?!”

    臉色一沉,酒杯一摔,拔腳過去,其他士兵也跟了過去。

    幾步就到了地方,這是林間幽暗的一片地方,借著月色,面前一幕卻叫他驚詫了:

    鳳杭未進圊廁,倒在外頭地上,手雞爪般抽搐著,好像在脖頸間摳著什么。再定睛一看,他身后露出一片碧水色裙角,又一會兒露出幽藍色褙子上繡的淺色木樨花紋。

    “鳳棲?你放開他!”

    她大概已經用盡全力,手中抓的鋼絲琵琶弦勒得鳳杭脖子綻開一片血。

    當然,一如既往不會聽他的話,只發出拼命使勁兒時粗重的呼吸聲。

    第 257 章

    話說, 鳳杭去圊廁的時候走路已經搖搖晃晃的,靠近些就聞到“五谷輪回之地”的濃烈的味兒,不由掩住了鼻子, 心里嫌惡這些蠻夷的不愛干凈、不常打掃。

    跟著他的那個親兵當然也討厭這種味道, 不愿意貼身陪著他進去拉撒,遠遠地就說:“就那里了,你自己去吧, 小心別跌坑里。”自感這醉得腿軟的人應該也沒有上天入地、離開軍營的本事, 所以只需遠遠地時不時瞟兩眼行了。

    鳳杭頭里本來就酒多了發暈,深一腳淺一腳地繞過了遮蔽身子的矮墻, 突然聽誰在背后嬌聲喊他:“太子。”

    想扭頭看看, 卻沒注意腳下被什么一絆,虛浮無力間就摔倒了。

    他手撐住了濕漉漉的泥地,正覺得惡心,卻不料一道冰涼的細線陡然纏到了脖子上,而且很快就勒緊了。

    他本能地伸手護住脖頸,摸到那是一根柔韌的鋼絲線,又摸到脖子的皮膚已經被鋼絲線割破, 一手的血。

    他已經被勒得說不出話來,滾在地上掙扎。他身后那人也極富韌勁,隨他怎么掙扎,都死死纏在他身后, 被他蹬了兩腳也沒有撒手。

    鳳杭滾出了一身恐懼的冷汗,但酒多無力,又發不出聲音, 腦子里倒漸漸清醒了些,雙手不再忙著拉扯鋼絲線, 而在身邊摸索著泥塊、石頭什么的東西往后亂砸,又用腳胡亂蹬著,圊廁的矮墻都被他蹬得搖搖欲墜。

    那動靜引發了大家的關注,溫凌也才趕過來。

    鳳杭聽見溫凌大叫了一聲“鳳棲”,心里明白過來,頓時也恨得沒法。

    他知道鳳棲于他有家仇,不過溫凌應該不會輕易殺他而丟了手中的一副好牌,所以也漸漸平靜下來,重新摳住勒脖子的鋼絲線拉扯,給自己一絲喘息的空間。

    溫凌當然也怒不可遏,本能地伸手對旁邊喊:“拿我的弓箭來!”

    很快張弓引箭對準了鳳棲,沉聲道:“放開他!我再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不然,我先射斷你的筋骨,再射殺你!”

    他能看見她藏在鳳杭身后,滾得一身污泥,然要用力勒緊鋼絲線,雙臂不得不張開角度,脖頸也時不時從他身后露出來他可以射她一雙緊握著鋼絲線的手,可以射她的雙臂、肩膀,甚至可以射她的咽喉、眼睛和太陽穴等致命處。

    即便他不射殺她,只要一聲令下,他的親衛們可以一擁而上拉開她,她又沒有利刃,不能一下割斷鳳杭的咽喉鳳杭也正在等他下令救自己。

    但溫凌此刻更惱火的是鳳棲對他命令的漠視,她幽幽一雙眼從鳳杭背后看過來,眼神又似火灼,又似冰冷。

    “放開!不然你以為你逃得脫?!”

    溫凌惱怒中還有焦急,她不肯自己主動松開手,他救下鳳杭后該如何處置她?如何和別人交代?她連自己放棄謀害的舉動都沒有!

    鳳棲“呵呵”輕笑了兩聲,無所謂般說:“殺吧。”署此

    溫凌的弓箭抖了一下,然后穩住了,對準了鳳棲沾著泥污和鮮血的手,再次說:“我數三個數,你松開他,我還可以給你解釋的機會。”

    他怕別人聽出他隱藏的哀求之意,話音未落就先放了一箭射中鳳棲身后的矮墻,土制墻皮簌簌地往下掉,掉落在她軟緞般的長發上和煞白的面孔上,以示最后的警告。

    “一。”

    鳳棲一頭一臉土渣,但絲毫未動,力也未松,幽幽的眸子直視著他的箭,和他的面孔。

    掙不開鋼絲線的鳳杭卻急了。

    他自救的手指被勒出了血,呼吸困難讓他越發昏倦無力,身體的本能告訴他,不能再等這個優柔寡斷的溫凌發令,他要自救。

    聽到溫凌大聲喊“二”的時候,鳳杭恰好在地面上摸索到一塊大石頭,用盡最后的力氣高高舉起,打算往身后鳳棲的天靈蓋位置砸去。

    溫凌的箭在“三”字出口之前飛了出去。

    眾人只覺白光一閃,轉眼看見鳳杭的額顱已被穿透,他雙眼熄滅般黯淡了下來,手舉的大石也砸在他自己胸口,不過也感覺不到疼了。

    接著,鳳杭軟軟地倒了下去,未及松開手的鳳棲也被他沉重的尸身給帶得栽倒在泥土里,鋪天蓋地的腥與臭的泥塵充斥在她的肺里,她近乎氣竭地咳嗽,然后被溫凌揪著頭發拖行扔到了一邊。

    溫凌并未想到自己會射殺鳳杭,畢竟談判剛有起色,威脅或也能成。

    但是看到鳳杭舉起大石頭欲要往后砸,他的本能就是放箭,一擊致命。

    現在后悔莫及。

    更麻煩的是他該如何善后?

    這些在權位上的人都不愿意別人發現自己的弱點,比如貪權,比如好色唯恐有人抓住自己的弱點來攻破自己的心防。

    溫凌一直都表現得冷酷無情,身邊的女子只用來泄.欲,從不會顯得偏寵,更不會讓其左右他的決策,對鳳棲亦然。

    但他現在揪著鳳棲,捏緊拳頭卻打不下去,只惡狠狠地把她的后領提溜上去,又惡狠狠地把她往地面上摔。

    鳳棲在他面前毫無抵抗之力,更無還手之力,饒是泥草之地,頭依然被砸得嗡嗡作響。

    “你干什么?你在干什么?!”溫凌又一次把她揪起來,盯著她狼狽的面孔,咬牙切齒地一遍遍問,“回答我,你在干什么?!”

    鳳棲報仇的目的已經達成,出乎他意料的并沒有犯倔,帶著哭腔說:“求你別打了。”

    她會求饒,有點匪夷所思。

    溫凌不由松了勁,俄而想到周圍全是人在看著,哪怕是自己人,今日這舉動也大不合時宜,直把他的面子往這泥土里摁。

    他有點無措,腦子中只想:我作為主帥,我不能喪失軍心,不能讓他們發現我貪戀鳳棲,看不起我。或者我只能承認自己射偏了?那接下來鳳棲就非死不可,方能圓我的謊言。

    他定了定心神,厲聲說:“好,我先不打你,但你今日可再無機會了!”

    緊跟著看到她淚盈盈的雙眸,心不知怎么一顫。

    鳳棲反問:“我這樣幫你,你卻要殺我?”

    “你幫我?”溫凌簡直覺得好笑起來。

    鳳棲看了他一眼說:“不錯,我有報仇的私心,但我也不止有私心,我當然是在幫你。”

    她撐起身子,直視著他,聲音卻明朗得四周人都能聽見:“南梁太子的親衛軍正在往延津渡逼近,想來是要救他。”

    “不用你告訴我。”溫凌說,“親衛軍不過三萬,絕非我的對手。”

    鳳棲說:“若我沒有猜錯,他們會借道晉地,直奔應州,有沒有?”

    溫凌愣了愣。

    緊跟著又聽鳳棲說:“四太子以太子諭令,命你放人,你放不放?”

    他脫口而出:“當然不能放!”

    鳳棲冷冷一笑:“靺鞨西路軍無法攻破并州,但我朝王師可以以此借口求援于他,等并州歸人家,孤懸在河北的你的人,就危險大了。”

    溫凌給她一番話繞了進去,腦子里緊張地想:不錯,鳳杭就是去任并州節度使的,我拿他做質子,并州當然要救,萬一與幹不思合作壓制我,我握著這個質子也不能用來威脅鳳震,反倒讓他們理直氣壯可以合謀奪我的兵權了。看來,幹不思不除掉,南梁這片很難被我掌控到。

    又聽鳳棲說:“所以,大王殺鳳杭,絕對是明智的。質子已死,鳳震沒有任何借口與四太子這樣的敵人談合作,四太子也沒有借口借道并州南下了。他們想要遠交近攻,但沒有開口的理由。鳳震懦弱想龜縮,大王整頓人馬可以跟他慢慢耗;鳳震氣怒要報仇,大王自也不必怕他那些無用的禁軍。”

    溫凌瞠目看著鳳棲,她剛剛被他暴力對待,額角青腫起包,臉上紅痕宛然,淚光凌亂,臉上又是泥又是灰,還有不小心抹到的鮮血,似是楚楚可憐如草上露珠,但實則韌如蒲草。

    他覺得自己在被她千轉百回的玲瓏心思掌控著,但又覺得她一番話簡直是他最方便下的臺階。

    猶疑了一會兒,就看見她微微地一挑眉,好像在責怪他遲鈍,不曉得就坡下驢。

    這個挽回面子的機會難得,溫凌心一橫,面子不能垮臺,虎著臉說:“我需要你教?鳳杭與他爹沆瀣一氣,弒叔自立,又一再想著欺騙擺布我,我早就想殺他了!只不過假意修好,騙他把南梁的軍政消息告訴我,再哄得鳳震不敢輕易指揮邊將動武罷了。長久留著他,難道我多一個吃飯的人口?哼哼……”

    冷笑兩聲,仿佛早就智珠在握。

    鳳棲很給他面子,立刻道:“原來你早就有心,倒多費了我一頓力氣,還挨一頓苦打。”

    溫凌冷笑道:“我叫你坐在帳中別動,你不肯聽話,自己要出來找打,還怪得了誰?”

    又對左右喝叫道:“把她押回去,叫她那丫鬟伺候她把這一身臭泥洗干凈。你們把我的皮鞭準備好你今晚的苦打還沒開始呢!”

    鳳棲一回去,就看見溶月滿面淚痕地正在門口翹首期盼,見她回來了,叫了一聲“佛祖!”,淚如雨下,又叫了一聲:“娘子你可算回來了!”

    上上下下打量她:“怎么鼻青臉腫的?受傷了沒有啊?”

    鳳棲一瞟身后幾個人,說:“麻煩各位小哥去替我端熱水吧。”

    又對溶月說:“我身上又是泥又是汗,還是在圊廁附近沾上的泥塵,真真臭不可聞,自己都要吐了。快點把我膏沐的用品準備好。”

    她一連換了三桶水,最后才靜心泡在灑了薔薇水的干凈浴湯里。

    溶月看看外面沒人靠近來,忍不住地抱怨:“娘子,您可嚇死奴了,下次能不能不這么嚇人?”

    鳳棲笑道:“我今天第一次殺人,魂也快嚇沒了?”

    “什么?”

    鳳棲重復了一遍:“我今天第一次殺人。”

    歪著頭把指甲縫里一絲污血挑了出來,厭棄地擦凈手指,才又說:“可惜他不是直接斃命在我的手里,不夠完美啊。我若再多有些力氣,在他蹬墻前就勒到他無法呼吸、喪失力氣,他就能靜靜地死在我手里了。”

    “殺……誰啊?”

    鳳棲說:“我三伯的獨生兒子鳳杭啊。”

    溶月倒抽一口涼氣:“是……太子啊?”

    “什么‘太子’,謀國亂臣罷了!”鳳棲冷著臉說,“原來,殺人并不可怕,只是太臟了。”

    鳳杭是鳳棲的殺父仇人之一,溶月倒也沒什么話說,唯只暗自咋舌:原來自家主子也有如此酷厲的一面,現在搓頭發的模樣怡然自若,手都沒抖一下。

    正想著,聽鳳棲說:“浴巾在吧?拿來我要起身了,給我拿那身白纻的衫褲。”

    “不再泡會兒?”

    鳳棲說:“不了,洗干凈了就行。估摸著一會兒他會來,我可不想在他面前春光乍露。”

    “是……冀王?他來干什么?”溶月剛剛落下的小心臟又被提到嗓子眼兒“怦怦”地跳。

    鳳棲說:“他要跟我算賬呢。剛剛叫他的親衛準備皮鞭,大概我是要挨打了。”

    她披上白纻的衫褲白纻是苧麻中細者,常用來做夏布衣裳,比蠶絲透氣且不貼身,而且牢固得多,只是略粗糙,是百姓最愛穿的,士大夫在夏天也常興服白纻。

    她仔細地一根一根系好衣帶,又系好褲帶,均是打上復雜的結。

    溶月看她此刻肅穆而嚴謹,心里害怕擔憂極了白纻系帶打上死結,也禁不起鋒刃挑割,溫凌若要傷她辱她,她毫無抵抗之力。

    鳳棲大抵也知道這個現實,但仍執拗地把衣帶褲帶都死死綁上,最后說:“盡人事,知天命。”

    而后露出了幽幽的笑。

    第 258 章

    沒等很久, 溫凌就一聲不吭揭開門簾,直直地瞪過來。

    他手里果然捏著一條皮鞭,黑漆漆的閃著光澤, 正在他手上繞來繞去。這些壓迫感, 讓溶月已經嚇得哆嗦起來,一把握住了鳳棲的手。

    鳳棲仍很平靜,緊了緊身上披著的春水色褙子, 拍拍溶月的手說:“勞你辛苦, 幫我把臟衣服去洗掉,我有點不舒服, 怕低了頭太久會犯暈。”

    溶月知道這是把她支開, 免得被溫凌遷怒或拿來脅迫,雖然不舍,但還是趕緊服從,端了一大盆的臟衣服匆匆出門了。

    溫凌看都沒看溶月一眼,只是她出去后瞥了一眼門簾合好,就又把目光轉回到鳳棲身上。

    她雙手交握,全身放松, 跪坐在地氈上,好像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平靜得像假的。

    溫凌很厭惡她這樣的淡定,他一直引以為豪的對女人的威懾力在她面前好像總是蕩然無存。即便是她會哭泣、求饒, 但也像是演給他看的,不是她內心真正畏懼而服從。

    不知怎么,即便是他很厭惡她現在的模樣, 也還是忍不住盤膝坐到她對面,自然而然把皮鞭放在地面上, 端詳她紅一塊紫一塊的臉,忍不住上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傷口。

    鳳棲“咝”地輕呼了一聲,躲了躲他的手。

    也出乎她意料的,溫凌沒有端起架子嗤笑她怕疼嬌氣,而是說:“當著眾人的面,只能委屈你了。這件事你做得太絕,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處理。”

    他這是在問計于她?

    鳳棲眨了眨眼望著他,他那雙烏黑的眸子里好像潛藏著恐懼。

    他卸下一向的強大,此刻與她的身份仿佛是翻轉來威懾掌控不了她,就開始期待她的扶助。

    鳳棲其實也有點詫異。不過她很快平靜下來,說:“接下來,我三伯肯定會悲憤欲絕,會命高云桐全力攻打你所占領的城池,但高家軍并沒有這樣的實力,除非他肯把并州軍舍出來給高云桐一道指揮。”

    她微微一笑:“不過,我覺得他不會愿意把這樣的一支強軍交給高云桐,會怕他像曹錚一樣倚借軍權不遵圣諭,弄得尾大不掉。”

    “那他會怎樣?”

    “寧與外邦,不與家臣。外人好翻臉,家人難掌控。”鳳棲繼續分析,“所以借刀殺人會是他最喜歡的做法。他會加快與幹不思和郭承恩的聯絡,把你的勢力范圍改贈你四弟,逼你兄弟內訌。”

    溫凌臉上露出厭憤之色。

    鳳棲觀察著他,繼續道:“原本鳳震尚在搖擺猶疑,所以是誰都不得罪的‘墻頭草’。現在就清晰明確了,勢必與你為敵。”

    溫凌重重地嘆了口氣,擰了眉頭正欲說什么,卻聽鳳棲笑道:“你想責怪我是不是?”

    “責怪你也無用!”他硬生生把一口惡氣憋了下去。

    鳳棲笑了:“多謝你啊。不過,曖昧使人猜疑,說開了倒劃界清楚了于兩國紛擾來說也是這個道理呵。”

    她繼續分析道:“幹不思是浮躁貪婪的性子,以往打不過忻州南界,過不去太行八陘,急得抓頭發也沒用,只能耐著性子慢慢屯兵等機會。現在大好機會放在眼前,哪能再熬片刻?并州軍還沒被分化操練好,內里矛盾重重;太行山俱是義軍,并不真正受朝廷掌控;你奉你父汗的命令執掌河北,他要你的地盤又是悖命之舉。你與其悠悠被他兩方蠶食,不如趁兩人都暴露出弱點的時候,去掉兩個強對手。”

    “你這張嘴,真是舌燦蓮花!”

    鳳棲笑道:“那你說我分析得對不對吧?”

    “對不對我哪知道?只知道是刀尖上舐血的法子!”他憤憤說,“我最厭人逼迫我。”

    伸手卡住了她的咽喉,把她從坐席上拖近了:“你若與我商量,讓我權衡,我只會謝你而不會怪你。如今,我哪里還有退路?我要你”

    他卡的位置偏于下頜,鳳棲還能清晰地說話,一口就接了他的話頭:“你要我陪你一起死,對嗎?”

    溫凌實在不愿什么都讓她猜準了,只能用力“哼”了一聲,然后把她一推,伸手摸了鞭子展開,看見她俏生生望過來的雙眸,又不由把鞭子扔了。撲上來壓迫著她,騰出一只手扯她的衣帶,但帶子的結打得好緊,苧麻衣料又特別牢固,半天撕扯不開。

    正在惱火時聽見鳳棲輕笑道:“你也有你的痼疾。”

    “我有什么痼疾?”他停了手問,如果她膽敢嘲笑他,他就會狠狠下手揍她。

    鳳棲悠悠道:“同樣是‘曖昧使人猜疑’,寧愿處于模糊不清的狀態,不愿意面對真相的殘酷。”

    他愣怔地聽著,有問題想問,但真的怯懦問不出口。

    她卻轉身攤開雙手,一派松弛景象,斜眸望他:“所以,你今天若一定要奸.污我,我確實是躲無可躲,只能承受。但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他愈發愣怔,抓著她裙腰的手松了緊,緊了松,她的小腰皮膚細嫩,隔著粗麻的衣料也能感覺到滑膩。但他心中卻大慟,紅著眼睛問她:“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愛過我?”

    鳳棲冷靜地看著他,最后點點頭說:“是。”

    他咬著牙追問:“因為我會打你?因為我太兇暴?因為我有過很多很多女人?因為……我和你處在敵國的位置?”

    鳳棲好半天才說:“你自己都明白啊。”

    他當然都明白,但被說破了還是氣得發狂,狠狠扯她的裙帶,白纻面料磨得他雙手紅腫,死結被越扯越緊,無法解開。他最后掏出隨身的小刀,硬生生挑開帶結,露出她的肌膚。

    他太過莽撞,匕首割傷了她淺淺的一道,鮮血一點點滲出來,在白皙膚色上顯得觸目驚心。因為懷過孕,她的小腹不比原來緊致,溫柔而軟,隨著她平靜的呼吸輕輕起伏著。

    她沒有掙扎,也沒有喊疼,平靜如水地接受,當然也無分毫羞澀或愛意。

    所以,就是她自己表達的:她躲無可躲,只能承受,但她不愛他,改變不了。

    他可以輕松得到她的身子,但就是得不到她的心。淑刺

    鳳棲平靜地等待,直到感覺肚子上熱熱的濕意,才弓起背看情況。

    溫凌雙手撐在她腰兩側,垂著頭叫她只能看見他的頭頂兩條垂辮粗長,耳朵上有巨大的金環,看了這么久,這造型仍讓她覺得異樣難看;他肩膀顫抖,雙手死死抓著地上的氈,關節掙得發白;隱隱見水滴落下,溫熱地滴在她的肚子上,才讓她恍然這是他的淚水。

    “大王。”她喊了他一聲,伸手撫了撫他的頭頂,是對他極少見的溫和。

    但溫凌不肯叫她看見自己的脆弱,扭頭起身,背著她說:“我已經曉得你的意思了。”

    “溫凌。”

    他又是一陣大慟,搖搖頭說:“你不要喊我的名字。”

    那種涌上來的無助和脆弱,是他不想面對的。

    “從來沒有人真正愛過我,除了我阿娘可她也很早就死了。”他聲音顫顫而沉沉,“你也不用可憐我,也不用裝假來哄我,我早就習慣了。習慣了之后,‘沒有愛’這件事,就不能打敗我。”

    他就著面盆里她洗臉剩下的水洗掉面上的淚痕,深呼吸了幾下,鼻腔里好像留有她洗面用的胰子的香氣。

    他突然覺得就這樣保有一點她的痕跡,而不必完全占有且徹底失去她,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那種涌上來的大慟,好像很快也退潮了,他平靜下來,說:“對于殺鳳杭這件事,你的話有道理,且是雙贏,我可以信你一些。之前你提過讓我與鳳震決裂之后重立新君,你那哥哥可有辦法弄過來?”

    高云桐是第一個得知鳳杭被殺的消息的來自延津渡的蠟丸,內容不多,是鳳棲的字跡無誤。

    他也吃了一驚,冷靜下來把前因后果連起來想了想,大致明白這是鳳棲破釜沉舟的殺人,而溫凌被迫破釜沉舟與鳳震決裂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果然夠大膽狂妄。

    但高云桐心里還是有些沉沉。

    他從小受到的教育是“忠君愛國”。現在可以愛國,卻不能忠君了;愛國還不是那種英雄般舍生取義、殺身成仁的愛,鳳棲一直用她的行動告訴他,在帶兵上,要曲折救國,肯為了利益做一時的讓步與合作。

    他撇撇嘴苦笑,這實在是超出了他一個讀書人的認知。但書生意氣往往不能成事,他也是在學習著更像那些高官權貴一樣思考問題。

    正在對著燭光往深處想,外面簡陋的柴門被敲響了,之后一陣盤問,再接著是篤篤的腳步聲奔到他房門前,敲了兩聲門問:“將軍睡著了嗎?”

    “沒有,有什么要緊事嗎?”

    “山下來人,說是姓鳳的,打扮倒不像皇家,簡樸得很。四個人:兩個男的,兩個女的;一老,三少。”

    “有手書么?”

    “有。蠟封著口,說要將軍親啟。”

    高云桐訓練出來的兵已經很有作戰及防御的經驗了,又說:“檢查過了他們的馬車,一輛,別無他人駕馭,車中也沒什么夾帶的東西。”

    高云桐開門接過信件飛快看完,眉宇一挑:“快請進來,但不要鬧出動靜,直接把人送到我那間書室。”

    他飛快地更衣,疾步到了書室。

    那里隱蔽,隔聲也好。

    他的親信也很快把幾個人帶來了。舒辭

    太行山山間比外面城市里溫度低上好多,幾個人都披著斗篷搪風,因而也都顯得面目幽微,其中最后一個顯得最為頹喪,幾乎是被旁邊一個人硬拖著,走得踉踉蹌蹌,很不情愿的樣子。

    走近了,高云桐才兜頭一揖,也不稱呼,只說:“請里面坐,茶水粗陋,聊以解渴而已。”

    四個人進門,他警覺地把門關上,外面的一片蟲鳴梟叫,一概都被隔絕了。

    四個人解開斗篷上的兜帽,長長舒了一口氣,為首的那個年老的婦人四下看了看,問道:“太行軍常年就駐扎在這兒啊?”

    高云桐第一個給她奉上了茶杯,微笑道:“王妃請用茶。太行軍在磁州等屬于我們的城池里也有駐軍,但主力在山上,可以遙控八陘及山兩邊的諸州府,消息傳遞更通達。需要糧草補給則從所控的城池取用,百姓還是很支持的,州府里的官員看我身上有個承宣使和游騎將軍的名分,一般小事也不違拗。”

    那老婦笑道:“還叫‘王妃’啊?”

    高云桐的臉紅了紅,低聲叫:“岳母。”

    除了縮在角落那最頹喪的一位之外,其他幾個都笑起來。

    年輕的女子挽著晉王妃周蓼的胳膊,笑道:“娘,雖然亭卿不在身邊,有這樣一個佳婿在,我們這顆心也總算可以放下了。”

    又對高云桐說:“妹夫這里不錯,多添我們四張嘴巴可還使得?這里兩個男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娘年紀大了,我卻還能做些紡績浣洗,能自食其力。”

    她身旁一個不服氣地說:“恁的瞧不起我,我好歹也曾是朝廷的文臣,雖然不會種地,但幫妹夫處理一些來往文書還是沒問題,燒火喂馬這種應該也行,決不會白吃閑飯。”

    高云桐便也笑了:“贍養岳母,扶養兄姊,本就是我分內的事。何況我雖然沒拿到過朝廷發的俸祿,但在太行軍里大家還沒愁過飯吃。只是諸位原都是養尊處優的貴人,如今到山間鄉野,不僅沒有玉盤珍饈,也鮮有肥甘美味,粗茶淡飯外加山林野味為主,吃苦是肯定要吃苦的。”

    大家均笑道:“這也算不得苦了。惶惶然奔逃這么久,能安定下來,不用饑一頓飽一頓,不用餐風飲露,簡直是神仙的日子。誰還指望著當年王府過的奢靡生活不成?”

    笑完也有些沉默,往事均不可追,只能說比起在京畿過著的囚徒般的生活要好得多了,未來依然是眼前一片白茫茫。

    高云桐又看了看縮在角落里那位他現在還懶得把兜帽摘下,臉也沉在陰暗中,眾人笑語的時候,他既不笑,也不說話,死氣沉沉的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高云桐不由就問道:“大哥覺得呢?”

    “不要叫我‘大哥’。”那人好半天才回應了一聲,死氣沉沉的還帶著別扭。

    周蓼忍不住皺眉說:“杞哥兒何必這樣?你吃了苦,大家都曉得,現在總算有了依靠。嘉樹是你的妹婿,也是靠得住的人,我和你爹爹當年才舍得把亭卿嫁給他。你如今又在別扭什么呢?”

    鳳杞終于抬頭,兜帽松松地滑落下去,露出他一張憔悴多了的臉,他臉色蒼白蒼白的,眉宇間豎著深深的川字紋,好像比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紈绔太子老了十幾歲,渾濁的眼睛在高云桐臉上一繞,苦笑道:“不是我別扭,是我不配。”

    “那……太子的意思。”

    “不要叫我太子!”他愈發緊張,聲音都突然高了一截,然后變得抖抖索索的,“不要……叫我太子……我早就被廢了,早就在秣陵思過。你們不該把我從秣陵帶到這里……我,我不配。”

    周蓼臉色沉郁下來,半晌才說:“賢婿,你包容他罷。他受了好大的刺激,一度想要落發為僧。后來硬被勸住了,依然自稱是‘居士’,不肯茹葷腥,不肯婚娶,也戒了以往那些愛喝酒、愛跑勾欄的紈绔毛病。但我寧可他……”

    她說不下去了,憐憫地看著鳳杞重新垂下頭,嘴唇哆哆嗦嗦好像在念“阿彌陀佛”的樣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第 259 章

    高云桐看鳳杞這模樣, 忍不住就皺了皺眉,心里暗想:按鳳棲傳遞過來的意思,她已經說服溫凌, 共同對付鳳震, 一是報仇,二是奪權,需要一個可以代替鳳震的人來幫他們拉起大旗。

    鳳氏嫡系的兒孫極少, 僅看血統和身份, 不論能力的話,現在最適宜坐上這個大寶之位的就是鳳杞鳳霄過繼子, 兼祧鳳霈, 兩任皇帝的太子,名分無可挑剔。

    只是,他這能耐實也在太差勁了!

    高云桐不敢多說什么,安排了晚餐,又叫人收拾了三間屋子給他們四人住下。好在四個人都吃過了苦,一點不挑剔條件,粗茶淡飯吃得很香, 然后就打著哈欠,關上屋門休息了。

    高云桐晚上睡前慣要讀書,挑燈讀了不足半個時辰,就聽見屋門被敲了兩下, 然后聽見周蓼的聲音:“賢婿,我方便進來嗎?”

    周蓼已經五十多歲了,又是長輩, 即便是當時也不再講究“男女授受不親”了。

    高云桐開了門,叉手道:“岳母。”

    周蓼說:“不該打擾你休息, 不過你今日也看到杞哥兒的模樣了。”

    “見到了。”高云桐說,“宋相公在秣陵給我寫了信,我心里有點準備,不過也沒料到他是這副樣子。”

    周蓼嘆了一口氣:“宋綱回秣陵老家后,叫信得過的人把他從一座小廟里翻了出來,他還吵著要剃度出家,硬給攔下了。宋綱那時中風才略好些,硬是把他叫到家里,歪著嘴、流著口水把他大罵一頓。罵完自己的病卻又嚴重了。杞哥兒才消停了一點。”

    她接著又說鳳杞的情況。

    這位懦弱無能的前太子,被權利場中的爾虞我詐、生死相搏嚇得夠嗆。自打被廢,徹底沒有了志氣。

    其實他嗣父暨七伯鳳霄對他不算苛刻,鳳杞在秣陵只要不干涉地方官政務,也是自由身,供奉錢糧也充足如藩王。特別是聽說這家伙戰戰兢兢連門都不敢出,連地方官的宴飲都不敢參加后,鳳霄在給秣陵縣令的密諭里也寫,早就看出鳳杞是懦弱無用之人,只要杜絕宵小借他身份惹事,他不足為慮,不需要過度看管。

    地方官得了這條圣諭,琢磨著鳳杞是官家血緣最親近的子侄,犯的又不是十惡不赦的大罪,說不定將來有一天還是要赦免回去繼位的,對他自然也很放任,并不多加管束。也因此才鬧出鳳杞要求出家這件笑話事。

    “這么說,大哥兒這次從秣陵到京畿,沒有遇到特別大的阻力?”高云桐問。

    周蓼苦笑一聲:“出江南算不上難。現在這位官家在江南做了幾十年的‘吳王’,但是很多人不喜歡他。朝廷的制度:藩王的權力勢力有限,有些肯巴結他的門客,不過地方官不一定都買賬,金陵府及下屬諸縣,伺候了吳王幾十年,都清楚他的德行,都不喜歡他,都陽奉陰違居多。

    “所以,當宋綱以樞密相國、仕林領袖、清流砥柱的身份開口要他的學生杞哥兒陪在身邊,秣陵當地文武都是爽快答應,甚至都懶得上報皇帝。然后我周家的哥哥悄然往金陵去,用大車接了他往北送。”

    “可問題都在他自己身上!”周蓼邊嘆氣邊搖頭,“聽說回京,他就驚恐地問:‘回京做什么?我爹爹不是退位被囚了嗎?你們想誆騙我做什么?’我哥哥拍著胸脯跟他保證,以舅舅的身份不會害他,作為以前宰相家屬、清流文人的身份也自然愛惜羽毛,更不至于害他。好說歹說,硬拉上了大車。天天在車上念‘阿彌陀佛’,以居士自居,說自己四大皆空了,不再過問權力中事。那假裝避世的樣子,說得大家既好氣又好笑。”

    “但說他也真的不茹葷腥,不近女色了?”

    “葷腥其實少量還吃,女色是真戒掉了,教坊司聽曲都拒絕。到京畿后把他藏著,他姊夫有時候也開玩笑說給他找個媳婦,他吟詩回答:‘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隨后正色道‘誰都別提這個茬兒!’叫人啼笑皆非。”

    周蓼大概對這個庶子滿心的意見,喋喋說了半天他的各種毛病,但最后還是抬頭問高云桐:“特為把我們一家子遷過來,當然一方面是比在京畿居住更安心,但我想賢婿肯定也不止是這個意思,所以另一方面想來是還要杞哥兒承擔大任吧?”

    她以往不問政事,但身為大家閨秀,腦子又聰明,早就把這個問題翻來覆去想過了:“我也想過,當年靺鞨要立晉王為帝,看中的就是他的身份可以撐住場面,替他們做傀儡。我家大王總算沒有一味地懼怕外敵,雖然沒有做幾天皇帝,卻也為當時的局面鋪下了一些暗線,也任用了曹錚和賢婿,現在總算能把靺鞨拖入無法速勝的戰爭泥潭里。而如今官家無恥無情,我也恨他入骨,不過讓杞哥兒去對抗鳳震,只怕很不容易了。”

    高云桐默然了一會兒,說:“我這里的消息:鳳棲殺了鳳杭,而溫凌保下了她。鳳震勢必與溫凌決裂,而改投靺鞨太子幹不思。靺鞨即將內斗,是我們絕好的機會。”

    周蓼倒抽一口涼氣:“鳳棲……有這個膽子?”

    “她膽子大著呢。”高云桐提到她,不由微微一笑,其詞若憾地搖搖頭,“‘君子不立危墻之下’說了多少遍也不聽。”

    周蓼笑嘆:“她一直是這油鹽不進的脾氣。小時候只愁她嫁不出去,或者嫁出去要和婆家鬧意見;倒是這樣的亂世,她的膽大妄為派上了用場,身在敵營,反而建立了不少功勛。”

    但她緊跟著又說:“這機會是好機會,但亭娘敢,杞哥兒不一定敢。讓他從秣陵往京畿他都不敢,讓他造他伯父的反,自立為君,真正腦袋別褲腰帶上的事,只怕他魂都要嚇沒了!”

    高云桐也只能苦笑,攤手道:“可現在,舍他其誰?遠支的鳳氏沒有他那么容易服眾,何況彼此也信不過。”

    周蓼沉默了片刻反問:“賢婿,難道非要姓鳳的?”

    高云桐吃了一驚,好一會兒才回答:“前朝末年,軍閥割據,只要手握兵權的節度使就可以同時掌握地方財權和用人權,自立為帝非常容易。但是根基都不穩固,只能不斷打仗外擴以求自保。所以各種亂象皆有之,弟殺兄、子弒父、部下殺主帥、臣子弒君王,乃至賣國求庇佑、屠城防反攻……即便我朝開國之后,因為懼怕這樣的情形,一再收緊將權,重文抑武百余年,靠歲幣換得邊界平安,卻喪失了最起碼的戰斗力。”

    他停了停,也自失地笑了笑:“并不是我迂腐,而是因為這是亂象之始,天下若看我圖的是私利,亦會趁鳳氏虛弱無嫡而紛紛爭奪,到時候外虜未平,倒又舔內亂,可就真回天無力了。”

    周蓼只能承認他說得有道理,太息道:“只是要說服杞哥兒只怕很難很難,還要請賢婿試著勸勸他了。”

    高云桐道:“這是自然,我一定勉盡力量。”

    周蓼又問:“鳳棲在溫凌那里,可還好?”

    高云桐抱歉地說:“她這次僅有蠟丸來信,人一定還活著,應該也有些自由身。此前我雖然闖過一次溫凌的軍營,可惜也沒能把她救出來,見也見了一面,兇險至極”

    他垂下頭,好一會兒才說:“所幸她智勇。”

    周蓼亦是半日才說:“你怨不怨她?”

    “怨她?怎么會?”

    鳳棲身在敵營,還一直活著,周蓼揣測,那必然是失身了才能保住性命,還有些自由的權利。高云桐身為丈夫,當然心中會有怨尤。

    這一條她嚅囁著不太好開口,怕刺激到高云桐,最后只說:“你不怨她,是她的福氣。”

    “只是不知道她掉的那個孩子是個男孩還是女孩。這點,有點叫人難過。”

    周蓼瞳仁一張,之后含滿淚水,強笑著說:“我一直身體力行教她做個賢妻良母,哪曉得還是沒學會,等下回見到了,我拿家法打她一頓,給她長長記性。”

    下回見到,還不知道是猴年馬月,甚至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下回見到。

    高云桐知道她這是半開玩笑的話,所以也陪著笑了笑,等周蓼離開之后,他拋下書冊,吹熄蠟燭。

    外頭一輪清月照進窗牖,山寨農房的窗臺前全是清藍的月光。

    他望著這一輪月,一句句回憶周蓼的話,卻也勾起了傷心。

    只是一再地警示自己:忍住!忍住!他們還沒有到兒女情長的時候,現在能夠隔著茫茫山河互通信息,已經是絕大的進展了,他們的靈犀在這一刻已然交匯,他們的目標愈發清晰。朝著目標而去道阻且長,不知道意外會在哪一天到來,所以每一天都必須異常珍惜,容不得沮喪的眼淚。

    他幾乎失眠了半夜,直到后半夜閉上眼睛仿佛看見了鳳棲的身影,才戀戀地酣夢。

    早晨雞鳴時天剛蒙蒙亮,農家更漏顯示是卯初時分,天光已經比盛夏來得晚了。

    他有聞雞起舞的習慣,一翻身就起床,撩一掌冷水漱漱口,又喝了些解渴,甚至來不及好好洗個臉,就取了樸刀和鐵錐對著院子里的木樁習武,一會兒就一身大汗,于是又到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

    抬頭正好看見西屋的門開著,鳳杞也是頭不梳臉不洗、邋里邋遢坐在臺階上,正定睛在往他這里看。

    高云桐笑道:“大哥這么早就醒了?”

    鳳杞狀態比昨日好很多,縮著脖子,倒也能夠抬起頭看人了。

    他笑容澀澀,說:“幾乎一夜都沒睡著,翻來覆去實在難受,不如早點起來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高云桐說:“是不是條件簡陋睡不著?你若需要什么……”

    鳳杞搖搖頭:“不是條件簡陋,我本來就有擇床的毛病,這些年不僅擇床,而且動輒夢中驚悸,睡眠越發淺了,要是像現在這樣動蕩,那就是整夜整夜也別想閉上眼睛一分鐘。”

    高云桐尋思:這狀態可糟糕得很了,人經常失眠夢魘,很快精神勁兒就會垮了。

    他故作輕松說:“大哥,您這和亭卿有點像啊,她也是擇床,遇到新地方翻來覆去睡眠極淺。”

    提到鳳杞疼愛的妹妹,他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些光:“那跟著你后,她那毛病有沒有好些?”

    高云桐搖搖頭:“我又不是郎中,何況東奔西走的,她跟我受了不少罪。不過她比較勇敢,慣能自救,即便睡不好,第二日打坐發呆,能養回一些精神。”

    鳳杞說:“我在秣陵山間小廟里的時候,也能吸天地之靈氣,精神也還可以。”

    眉目舒展,神色放空,好些仍然很向往剃發出家。

    高云桐忍著罵他一頓、把他拉回責任感的沖動,說:“但亭卿可一直在敵營里周旋呢。”

    鳳杞色變,搖搖頭:“那我做不到。她好歹是個美人,而溫凌是個色鬼,她自然周旋得來。而我又不能給男人做‘兔子’。”

    高云桐也色變,嘴角躊躇了兩下,忍著沒照他臉上打兩拳,但轉身就走開了,然后掄起刀,狠狠往木樁上砍了幾十下,砍得木皮飛濺開來,裂開一道口子。

    鳳杞果然很頹,他應該是看出了高云桐的憤怒,也應該知道剛剛那句話直是對親妹妹的侮.辱,但他一句解釋和道歉都沒有,繼續靜靜地看高云桐習武。

    高云桐又熱得喘著氣停下來,鳳杞才又說:“你昨晚哭了啊?”

    高云桐一怔:“什么?”

    鳳杞扯了硬邦邦的一笑:“你臉上的淚痕還沒擦干凈呢。原來看起來是個英雄,也有兒女情長的時候,大將軍也會哭鼻子呀。”

    高云桐終于忍不住懟他:“兒女情長怎么了?我可以為亭卿落淚,我也可以以手無縛雞之力的太學生身份重頭開始習武打仗,從零開始帶義軍作戰,當好這個將軍。大哥,并不是無情人才能有所成就,反而是鐘情于人、鐘情于天地的人,才愿意為天下蒼生付出性命。說實話,我敬亭卿,就是敬她這一點。”

    鳳杞第一次有動容的模樣,瞠目結舌好一會兒說:“不錯,你和亭卿是一路人,但我不是。”

    “你要當哪路人?”

    鳳杞低頭說:“我只愿青燈古佛過此一生,追尋世外家園。”

    高云桐冷笑道:“尚未入世,談何出世?天下大亂,這么多百姓在無間地獄受折磨,真正的佛性難道不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鳳杞又是瞠目,但繼而倔強地低下頭,對他的話不予理睬。

    第 260 章

    高云桐當然不能只圍著鳳杞轉。他收拾心情每一天需要處理的事務相當不少, 一點都不能懈怠。

    現在鳳棲的母親和兄姊到了太行山,他有了可以商量事情的人,條分縷析一番, 把現在兩國的軍情梳理明白了。

    “太子鳳杭被殺的事瞞不了幾天, 溫凌與官家決裂是遲早的事。”這日,高云桐召集了核心的幾個人議事時說,“不過官家做事城府深, 即便喪失獨子這樣大悲痛的事, 也不一定立刻形諸神色,但一定不會打落牙齒往肚里吞, 白白讓兒子死掉。”

    他環顧四周, 說:“以汴梁現在的實力,不足以打敗溫凌,估計他會選擇和遠在應州的幹不思結盟,兩相擠兌到溫凌在河北無處存身。溫凌亦非和善之人,與幹不思原本就不睦,兄弟倆必然會鬧到你死我活方止。這是我們絕好的機會!”

    大家都聽得很興奮,摩拳擦掌嚷嚷著“好好和他娘的靺鞨蠻夷干一場!”

    只有縮在角落里的鳳杞, 昏昏欲睡的模樣,垂著頭打盹兒,好像事不關己。

    高云桐看了他一眼,也拿他沒辦法, 繼續對其他人說:“我尋思,我身上掛著朝廷的職位,官家肯定會發旨給我, 命我打擊溫凌所帶軍伍;說不定還會命我放松太行山四圍的警戒,讓幹不思長驅直入。”

    “那不是引狼入室么?”鳳楊的夫婿王樞不由問道, “幹不思來了還會肯走?”

    高云桐點點頭:“當然不會肯走。幹不思手中有他母族的靺鞨軍旅,還有郭承恩手中的北盧精銳,說實話,如果不拆分就驅入中原,接下來就別想他走了。我看官家就是打算拿晉地換取皇位穩固,只不過以前打算用和議把晉地賣給溫凌,現在打算賣給幹不思罷了。”

    高云桐再次環顧四周,緩緩說:“當今這位官家,大家已經看在眼睛里。說句臣子不當說的話,即便像前一位那樣昏庸奢靡而好大喜功,也依然強過為了掌權而不顧一切的人,屠親弟、殺功臣、賣國土,觍著臉和敵國和議而甘愿俯首稱臣,我是看不下去了。”

    鳳震的位置近乎是從親弟弟手里搶來的,本來就已經遭到了許多議論;而自從他硬是不顧輿論殺了曹錚,再嫁禍給章誼,如此種種,河北淪陷地的百姓哪有不曉得的!無不義憤填膺。

    頓時就有太行義軍的首領說:“高將軍說的是!他本來就不配當這個皇帝!如今又拿著我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高家軍在最前線犧牲,讓靺鞨人踩著我們的尸體陪他議和,當我們是傻子么?!”

    “反了他!”終于有人喊出第一聲,“造他的反不是叛國!是除國賊!”

    頓時好幾個人應和起來。

    高云桐虛按雙手,說:“今日是我們幾個人的會議,聲音不要太高,萬一有些不適合的聲音傳出去。其實,我與大家的意思是一樣的。”他冷靜環顧,帶著篤定的神色。

    耿大哥喜笑顏開道:“敢情好!我推舉高將軍做皇帝,學著他鳳家的開國之君,咱們也弄領黃袍來高兄弟披上,咱們其他人一道做開國功臣!”

    高云桐面色沉靜,說:“大家都是有話直說的實誠人,我也不和大家矯情。我絕不會學‘黃袍加身’這種外敵當前,有一件黃袍,就會有兩件,有兩件就會有無數件,這世上想披黃袍的人太多了,出現內亂的時候好像就是誰都有機會的時候了。”

    “但是,”他目光愈發凝重起來,“弟兄們,我們在太行山起義的目的是什么?”

    剛剛嚷嚷的很大聲的幾個人沒了焰頭,低聲嚅囁:“是……保南梁,收失地,護百姓,忠報國。”

    高云桐點點頭:“是,這幾個字是我擬的,寫給高家軍每個人的,也是高家軍每個人都爛熟于心的。要保家衛國,就不能有私欲,如果人人都覺得自己或許也有機會做皇帝了,外虜只會成為他的跳板,甚至也會像石敬瑭一樣為了獲得外虜的支持而拜父獻土,觍著臉求敵國庇佑。我,絕不做這樣的人。”

    他看了看周蓼、鳳楊、王樞,又看了看打著瞌睡般的鳳杞,終于說:“我推舉晉王長子、亦是前位官家親封的太子,作為義軍供奉的新君,是我們的日后為了除國賊、復山河而豎起來的旗幟。”

    大家的眼睛一順兒朝鳳杞看過去。

    鳳杞一副睡得沉酣的模樣,好像什么都沒聽見。

    鳳楊伸手要去推他醒過來,周蓼倒阻止了:“扶桑,不要叫醒他。”

    眾人不由面面相覷:這是怎么個說法?真的讓這個睡得死豬一樣的鳳氏男人當新君?

    心里沒有不犯嘀咕的。

    高云桐看了周蓼一眼,對大家說:“今天這話出來,石破天驚,但接下來我們就要一步一步按這條方略推進。具體的舉動,我再一一與諸位商量。今日先散了吧。”

    大家都退走了,屋子里只留下高云桐和周蓼等四人。

    高云桐親自把門與窗關緊了,使得大白天的屋子里也變得光線幽暗。

    “他們都走了,大哥兒也可以不用裝睡了。”他說。

    鳳杞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冷笑了一聲:“你們也不用知會我,就直接把我架在火盆上生烤是么?造反你們去造好了,我不攔著,也攔不住。但為什么要拉我做這個墊背?我同意了嗎?”

    他漸漸顯得歇斯底里起來:“這是要命的事情!造反不成,就是株連九族、凌遲處死!高云桐,我的好妹夫,我與你何冤何仇,你要這么逼我?”

    周蓼不由怒了:“杞哥兒!你這叫什么話?!把這個皇帝的位置給你,叫逼你?!”

    鳳杞看著母親,笑道:“母親啊,我畢竟不是你肚子里鉆出來的,你也不可能多心疼著我。如今呢大家都有利可圖,卻無人問問我是不是愿意。我說實話,我就是個膽小鬼,我沒膽子造反,我只想青燈古佛度過一生。即便不讓我青燈古佛,也求你們讓我平平庸庸過一生好不好?你們喜歡的那些名、那些利、那些大義,我不喜歡!我不在乎!你們都放過我好不好?!”

    周蓼揚手一個耳光抽過去,打得鳳杞的臉偏在一邊。

    他垂著頭,然后擦了擦嘴角的血絲,“撲通”給周蓼跪下了:“母親,我不敢答應,你打死我吧,或者,給我繩子、毒酒,讓我自己尋一個干凈……母親,不能逼人造反的,啊!”

    周蓼已經是滿面淚痕,指著他罵道:“杞哥兒,你都敢自尋干凈了,同樣是個死,難道就不敢為國為家戰斗而死?那個你怕得要死的人,殺了你爹爹啊!”

    想起晉王鳳霈,她頓時悲從中來,頭里一陣眩暈,氣急得喘不過來。幸好鳳楊眼疾手快,扶住了母親,緊跟著也罵她弟弟:“大哥兒,你要氣死孃孃不成?!”

    鳳杞沮喪地抬頭,然后左右開弓,狠狠給了自己幾個大耳刮子:“母親,兒子不孝!也對不起爹爹的在天之靈。但是……你們不要逼我……你們但想想,爹爹藩王做得好好的,為什么會被誅殺?無非是他曾經登過那個位置,叫人落了眼,當做了眼中釘,必須除之后快。我好容易裝瘋避世,希望遠離自己曾經當過‘太子’這種霉運,好做一個正常的、平凡的人,好平平安安活一輩子。為什么你們不同意呢?我不想像你們一樣上進、有野心,不行嗎?我不是那塊料啊!”

    他確實不是那塊料。

    一邊說,一邊哭得涕泗橫流,把自己打得雙頰紅腫,卻畏畏縮縮不敢承擔責任。

    周蓼深恨自己當年囿于禮教,沒有培養出鳳杞的男兒血性。她哭道:“兒啊,你以為現在有幾個人能平平安安活一輩子的?”

    鳳杞說:“我知道,所以我只愿下輩子、生生世世,都不再生在帝王家……”

    他姊夫王樞不由也冷笑道:“你是只看到帝王家罷了!汴京城破的時候,我身處其中,平民百姓一樣被命運拋擲,一樣被敵酋屠殺劫掠,一樣受辱喪命。他們或許力量薄弱,沒得選,但你呢?”

    “我不管,我不選。”

    高云桐冷眼旁觀了這半天,終于起身說:“人生而有責任。我和亭卿是自愿擔這樣的責任,生死哀榮均置之度外;大哥雖不愿意,但出身皇家,即是責任,恐怕也沒有任性說不的權力。”

    “是啊!亭娘一個女兒家,都敢孤身前往敵營……”周蓼又說。

    說了一半被高云桐揮揮手打斷了。

    他繼續緩而沉地對鳳杞說:“隨便大哥愿意不愿意,你這桿大旗我必須要豎起來這不光是你一身的事,也是我和亭卿苦心孤詣,好容易造就的局面,更是河北萬姓翹首期盼的趕走外虜、還我山河的國之大事。若我不能成功,乃是天意,但我必須在此刻盡人事;若拖累大哥,我這條命陪大哥一起挨千刀萬剮。”

    鳳杞瞪圓了眼睛:“你死你的我并不管,可是我……我可不想死!”

    高云桐說:“鳳震如今是左支右絀,無暇顧及江南秣陵而已。等南北劃界,重開歲幣,天下得到了他想要的‘太平’,自然接下來就是掃清障礙,牢固權柄。那時候,曾經掣肘他的宋相公等官員,以及威脅他法統的前太子您,只怕都是清掃的對象。大哥對我們還敢嚷嚷幾句‘不愿意’‘我不管’‘別逼我’,若是到了那個時候,你還和你三伯喊‘別殺我,我不愿意死’嗎?”

    鳳杞胸口起伏,半晌說不出話來。

    高云桐跪下向他稽首大禮,一字一頓地說著:“從今往后,您,就是我們太行義軍所供奉的大梁皇帝了。臣,高云桐,罪在不赦,要逼請陛下登基。天下大定之時,臣甘愿受死,以平陛下心中之恨。”

    鳳杞說:“你這不僅是要拉著我入伙造反,還架空我?”

    高云桐笑笑:“臣更希望陛下能自主奮起,帶領臣等共謀收復河山的大業,還黎庶百姓一個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我!”鳳杞原本是跪坐在高云桐對面,氣得幾乎要蹦起來。

    但高云桐把他的雙肘一架,鳳杞頓時覺得他那雙書生的手,居然極其有力,自己頓時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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