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1 章
高云桐心知鳳杞無能膽怯, 而為了合乎名分地把鳳震趕下臺,只能趕鴨子上架強逼他作為義軍的一面旗幟。
太行義軍首領們雖然瞧不起鳳杞這副慫樣,但因為對高云桐一直敬服有加, 所以也默認了鳳杞這位名義上的領袖。
高云桐對周蓼說:“岳母, 亭卿曾想法子送過來一份繡在褻衣上的名單,上面用鳥蟲篆寫著大梁地方上可堪信任的官吏,我也派人一一聯系過, 基本確認了他們的意思。想來我這里振臂一呼, 他們即便不敢立馬呼應,也斷不至于作梗。”
他把名單給周蓼看過, 周蓼點點頭:“這些名單我記得, 是我家大王一個一個斟酌出來的,應該沒有問題。接下來要給天下傳檄文了吧?不過晉地和并州仍是朝廷的監軍在掌控著,如果得不到手,太行山便是孤懸,風險不小。”
高云桐道:“是,并州軍極其緊要,在檄文傳達天下之前, 我要確認并州不出問題,所以打算要親自跑一趟并州。一旦溫凌和幹不思矛頭初顯,而鳳震自然會偏倚,那時候就可以聯系溫凌將鳳震獻土求榮的事爆出來, 官家得位不正,必將千夫所指,再廣傳檄文, 我們的勝算就大多了。”
周蓼仍不放心:“但并州軍中沒有自己人吧?還被鳳震所派的監軍管轄著,萬一已經服從了朝廷, 或者已經被分散開來,無法聯絡在一起,你去并州策反,難度也太大了!”
高云桐說:“難也得試試。好在我曾在并州軍營流放,還不算孑然生疏。且晉地還有三姊和她夫家策應,想必并州監軍沒有得到鳳震的命令之前,是不敢輕易殺我的。‘疑兵難決’‘唯快不破’,我還是有機會的。”
“那會與溫凌合作么?”
高云桐想了想說:“和議是絕無的,但共同對付幹不思是可以的。”
又說:“大哥的狀態不好,雖然我現在強架著他,可總不能強架著一輩子。而且造反這種事,風險確實大,他要是半途退縮了,于我這邊的士氣會是很大的打擊。”
周蓼當然明白他的意思,長嘆了一聲說:“我明白,我慢慢再勸他吧。他這性子實在像他爹爹,無能還犟。他聽說他爹爹被三伯冤殺之后倒是大哭了一場,傷心欲絕了好多天,至今還只穿白麻衣衫,不吃一口肉食也并非無情無義之人。但說要他替父報仇,好像他始終沒有勇氣,倒似已經認了命似的。說真的,不像個熱血男兒。”
高云桐無奈,只能把鳳杞先撂在一邊,把軍寨里的事交代了耿大哥等義軍領袖,又特為去囑咐了周蓼一家先安心在山中待著,說自己準備悄悄去一趟并州,用曹錚的余威,掌控并州的軍權。
王樞在聽完他的安排后說道:“妹夫,我明日與你一道走吧。鳥蟲篆上所寫的文武將官,有好些是我熟識而告知晉王的。我先快馬往南,協調汴梁南面的陳州、西南的穎昌、西面的鄭州和洛陽幾處,做好準備。一旦你取得并州軍權,溫凌與官家撕破臉,我就協同這幾處舉起義旗困住汴梁。你則南控潼關與風陵渡,防著川陜兵勤王;北防應州和忻州,小心幹不思借機入襲。”
連襟倆相互呼應,能夠形成“常山之蛇”,互相呼應協調,遠勝于讓高云桐一個人奔波。
用人之際,看王樞雖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但挺著胸膛站在那兒,一股勃勃之氣。
鳳楊看著夫君,眼睛里盈盈亮亮的,但抿著嘴什么都沒說。
而鳳杞癱成一團坐在那里,大熱天也袖籠著雙手,脖子似乎都浸沒于白麻的衣衫中了。他偶爾抬一抬眼,似乎也要說什么,卻始終沒有說話。
是夜,寒蛩已經不知唱了多久,月兒升起又落下,高云桐仍在沙盤前費心端詳。
不經意間聽見有女子輕輕的啜泣,又有人在輕聲安慰:“扶桑,你別擔心,我又不是去上戰場,只是與人游說,做的是蘇秦張儀這類動動嘴皮子的事情,一定會全須全尾地回來的。”
女子也開口說話,果然是鳳楊:“死鬼,你也休在我面前說大話!雖說只是動嘴皮子,但人心隔肚皮,哪個知道那些當官的、為將的心里是怎么想的?陳州、穎昌、鄭州、洛陽,這么多地方,這么多官員,哪怕一百個里有九十九個嘴都是緊的,可但凡有一個不緊,把你出賣了,你身在最前方,離京城那么近,身邊卻連一個能護衛你的人都沒的,你說我怎么能不擔心?”
王樞低聲笑著勸慰她:“咦,你夫君是這么蠢的人嗎?放心好了。”
那哭聲并沒有止息,而帶了幾分閨閣里的嬌蠻之氣。
王樞聲音又更低了:“再說,咱們一大家子現在難道不是綁在一起?要是妹夫在并州忙不過來,耽誤了和呼應之人的聯系,造反不成,他自己、岳母、你弟弟,還有我們倆不是也一樣沒有活路?所以我能多貢獻一點力量也是好的。你不用怕,要是我在哪座城池里發現情況不對,一溜煙回來就是了。”
鳳楊哭聲里帶著笑,笑語里帶著哭腔:“還一溜煙哩,就你騎馬那水平,能不能穩坐在馬上都不知道。一路上看你駕馬我就膽戰心驚。”
王樞說:“那我倒是得多練練。”
“明日就出發了,現在大半夜的,你怎么練?”
高云桐傻乎乎地聽了半晌,只覺得他倆聲音越來越低了,哭笑聲都聽不見了,還在詫異,對王樞這“練習騎馬”百思不得其解,突然隱隱聽見隔音不大好的墻壁那頭傳來咂咂嗚嗚的動靜,這才恍然,頓時臉都紅了。
心道:原來正經八百的王樞也是這樣的人。
覺得再聽下去實在太不君子了,趕緊收拾收拾,上床蒙了薄被準備睡覺。
但聲音好像愈發歡暢了,由不得他聽不見。
他在心里對王樞和鳳楊說了聲抱歉,而心里那久曠的滋味也被撩撥而起,閉著眼睛就仿佛看見鳳棲嬌俏的雙眸斜瞟過來傲慢張揚的風情態度,又仿佛在被窩里觸到她軟滑的手、軟滑的腰……接下來他告誡自己實在不能再想了,明日還有重要的事。
越這樣自我告誡,越沒用!
他深吸著氣,窗牖皮紙上透過的朦朧的星光間,他仿佛看見一只火鳳撲進他的懷里,灼灼地燃燒著他,卻沒有燙痛,只是渾身暖得如熱漿在上下流動著。
第二天,他與王樞都是一色的眼圈下面有點青,精神卻都挺亢奮的。
兩個人系好了馬鞍橋,緊了緊肚帶。王樞第一次脫下幞頭改戴范陽笠,長衫換作短打,還有些不習慣,一雙手不是摸帽子,就是扽衣擺。
鳳楊上前道:“這里的包邊掉針線了。”
王樞說:“沒事,礙不著。”
鳳楊剜他一眼,回屋取了針線包,湊在他身邊給他縫上掉線的衣襟,忘了拿剪刀,情急之下只好湊近用牙把線頭咬斷了。
出來相送的鳳杞說:“大姊,妹夫看著呢,你叫人家心里難受不難受?”
鳳楊詫異地看他打趣自己,俄而才臉一紅,說:“正經事不見你活躍,這時候倒有心情說玩笑話。”
心里倒是有些喜悅:這個死氣沉沉的弟弟今日好像不那么頹喪了?
鳳杞淺淺的笑意又消失了,說:“對,還有正經事。我也準備好了。”
他打開一個精致的瓷壇子,往土碗里倒了三碗酒,給王樞、高云桐和自己各一碗,說:“不管怎么樣,還是祝你們旗開得勝,一切順利。”
高云桐端起酒,大大地喝了一口鳳杞珍藏的酒,果然不是凡品。
正欲說什么,鳳杞也抬頭喝了一大口,搶先說道:“我曉得,我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過我期待你們贏,也不全是自己怕死。你們曉得么?孤獨更可怕,我在秣陵為什么想出家呢,就是因為我知道,我勢必孤身一人一輩子了,想想就絕望。”
“怎么會孤身一人?”王樞喝了半口,就忍不住問道。
鳳杞深吸了一口氣,卻沒有多解釋,只搖搖頭:“你們不懂我。”
然后又喝了一大口,也才又說:“這個孤身一人,不是說我身邊沒有人,而是我知道,再也不會有那樣一個人了。所以絕望嘛。”
他笑笑,好像喝了酒心情好了一點點。沉默了好一會兒,又一次目視高云桐:“妹夫,我其實沒有怪你,是脾氣不好,你多擔待。坐這個位置就這個位置吧,若是有一天沒有活路了,就沒有活路了吧……不過,你曾在軍中,聽說是會給做斥候或前鋒軍的一些士兵發入腹即死的烏頭毒藥丸的?”
他終于攤開手說:“妹夫,給我一顆吧,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我好用它,讓自己死得舒服一點,痛快一點。”
高云桐說:“抱歉,烏頭丸入腹則攪腸痧一樣疼到腰腹抽筋,煎熬小半個時辰,最后口中吐白沫,鼻子流鮮血,死得既不舒服,也不痛快,只是會疼到說不出話來,且必死無疑,所以不會泄露軍情。”
鳳杞喉結一動,有些惶恐,但仍然攤著手:“但至少死得有尊嚴。”
高云桐片刻后才從腰間褡褳里掏出了一顆用蠟封著的黑漆漆的藥丸,鄭重地放在鳳杞手心里,說:“也是,但輕易不要用,大哥的命很重要,對我們這些家人,還有對大梁這個國家。”
鳳杞苦笑道:“我很重要?”
“很重要。”
鳳杞似乎有些動容,撇著嘴像是要哭,又像是在笑,最后收攏手指,很小心地把烏頭丸握在掌心里:“好的,我答應你,不到萬不得已,不用它自裁。如果我這條命還有點用……也還不錯。”
他把剩下的酒一仰而盡,抹了抹嘴說:“姊夫,妹夫,你們兩個人都有恩愛知己之人,可萬萬不要辜負,一定要活著回來。”
然后看了看王樞,微微好笑一般,又看了看高云桐,輕輕捶了他一拳頭,說:“我那亭娘妹妹,可不大好對付呢。”
王樞被他的眼神看得狐疑,悄悄問鳳楊:“娘子,這屋子的隔音是不是很不好?”
鳳楊搗了他一肘子:“喝你的酒!”
生離死別頓時變得爽朗豪邁起來。
高云桐整整范陽笠,夾夾馬腹,然后握著鞭子向周蓼、鳳楊和鳳杞拱手道別:“大哥,承你吉言,后會有期。”
他和王樞的馬匹從山寨間緩坡下去,然后在曲折的小道上放開馳騁。數賜
到了岔口,均勒馬慢了下來,高云桐說:“姊夫,我要從這里折轉山道,往并州方向去了。”
王樞也拱手還禮:“妹夫,我則繼續向洛陽去。你那里的回書我都看過了,這些岳丈大人能信得過的官員現在所在職位我也都一一琢磨過了。接下來等你的消息。”
高云桐點點頭:“好的,姊夫騎馬若不太嫻熟,這里一帶坡多路急,還是慢一些好。”
王樞笑得有點尷尬:“呵呵,我……騎馬是練得不多。”
啊,山寨里的破屋子果然隔音不好!
心里多少有些不服:“哎,你說等這一仗贏了,把四妹妹接回來,山寨里一定就熱鬧了。”
鳳棲落在敵手。
高云桐算計到了曹錚一死對鳳震威望的致命打擊,算計到了溫凌與鳳震的猜忌和決裂,算計到了溫凌會與幹不思為權力爭斗得你死我活,但是至今還沒想出如何從溫凌手中救出鳳杞的法子。
他苦笑了一下:“但愿吧。大哥所講的孤獨絕望,我也挺害怕的。”
他手搭涼棚望了望山下的遠方,這開闊的壯麗河山終于又給了他無盡的勇氣:“不過,德不孤,必有鄰。”
王樞也用力點了點頭。
第 262 章
溫凌成功地退回了延津渡, 松了一口氣。雖然近乎是敗逃回去的,但心知自己已經落入了鳳震的圈套,能逃出圈套還是靠南梁的君與將之間的互不信任, 才找到罅隙與高云桐臨時合作, 互取所需。
雖然知道這樣的合作不會長久,但兩方都是建立在利益的基礎上謀求的合作,將來沒有了利益, 再撕破臉打一場你死我活的戰役也無妨。
唯一讓他不舒服的是鳳棲。
他感覺已經徹底失去了對她的掌控力, 所以反而有些怕見她有時他自己都會覺得好笑,他怕她什么呢?她嬌弱無力, 連他的一個巴掌都經不起;她被困在他重重的軍營之中, 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囚犯;她死了為郡王的父親,全家都廢為庶民,已經沒有了能夠仰仗的家族背景……
這樣一個什么都不是的女人,怎么會讓他思之如狂,卻不敢觸碰?
不過倒是沒有了那種純粹欲望之后,他能夠平靜地審視鳳棲,也感覺她可以成為好的合作伙伴。
不免有點后悔, 要是剛開始就肯真正祭神后與她合巹禮成,她的身和心,她的勇氣和智慧不就都是屬于他的了?
“聽說南梁朝廷派到并州的監軍在并州軍的兵變中被殺了?”溫凌語氣平靜地對鳳棲說,“高云桐要接管并州了?反叛是板上釘釘了?”
鳳棲放下手中的針線活, 微微笑道:“是嗎?我還當他這個迂腐的書生不會肯造反呢。”
“有機會上位,為什么不造反?”溫凌嗤之以鼻,“你們鳳家的高祖皇帝不就是這樣倒戈了他的恩君, 黃袍加身當的皇帝?高云桐當然也可以過一把皇帝癮。”
而鳳棲也對他一聲嗤笑:“不,你壓根不懂這些書生堅守的初心。”
“就是儒家那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溫凌有些不屑。
“不, 是孟子的‘親親而仁民’。”鳳棲答道。
“民?”
“是。”鳳棲說,“孟子還有一句:‘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溫凌出生便是靺鞨貴族,不太能理解這句話,因而皺了眉。
而鳳棲亦能理解他一般,說:“其實我以前也不大理解這句話。覺得天下橫豎是我鳳家的,親兄弟里再勾心斗角、爾虞我詐,也無非是為了權和勢。可后來打仗了,我從天潢貴胄跌落到民間,看到民生疾苦才曉得那些權貴間的勾心斗角毫無意義,也才隨著曉得‘親親而仁民’的含義。”
她心里想著:高云桐在并州發動兵變,掌控了并州軍,不知道是如何兵變的,掌控軍隊的情況又怎么樣?他能邁出這一步難能可貴,想必按他們的計劃,已經見到了她哥哥鳳杞了才做出決定。
正想著怎么打聽到消息,又聽見溫凌說話了。
“這些饒舌的廢話我不愛知道。你說了半天,是也想知道現在的情況吧?我在汴梁沒有安插多少斥候。”溫凌說,“只知道鳳杭的人頭送過去,聽聞皇帝輟朝三天,又聽說御醫如走馬燈似的往宮里去,鳳震三日后是由宮人扶掖著上朝的,估計氣怒得大傷了元氣。”
鳳棲心里一陣滿足的喜悅,對他笑道:“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溫凌冷笑道:“被迫如此,喜從何來?”
鳳棲道:“他這樣風燭殘年的老頭,死了獨子估計半條命都丟了。國無儲副,接下來也是各路人馬要登場的時候。”
她笑得春風拂柳一般,小小一柄舊團扇遮著半邊臉,只露出一雙明媚犀利的笑眼。
溫凌看著她的模樣非但沒有絲毫綺念,反倒有些怖畏,不敢直視過去:“你的仇是報了,我呢?鳳震能耐我也看透了,沒什么好怕的,但接下來你覺得我該如何對付幹不思以及郭承恩那個老狐貍?”
鳳棲聽他雖然抱怨,但也是肯聽她意見的意思,收了笑容說:“聽你說過,幹不思并不為你父汗所喜,當上太子實在是因為他背后母族的勢力,所以他被安置于北路,大概就是你父汗不希望他獲得太多軍權和戰功,免得尾大不掉,自己倒被靺鞨其他部族裹挾,成為實際的傀儡。”
溫凌點點頭:“你說得不錯。特別是很多漢人被擄到黃龍府后,父汗也會問南梁乃至這些年漢人管理國家的方式,大概也會很動心這種君王裁決天下事、而不需要勃極烈插手的模式。父汗原本很寵愛魯莽直率的老四,但他當了太子之后,似乎天然地與父汗產生了矛盾。現在圣眷不佳,他大概也有數了,只不過仗著‘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仗著自己有母親的部族協助,想著要打下南梁為自己掙得權威,他的太子之位就穩固了。”
鳳棲想著在溫凌桌上看到的沈素節的信箋沈素節若真的可信,他表面上是作為溫凌的內應匯報黃龍府靺鞨大本營的消息,實際上也是在協助離間他們父子、兄弟。
如今也是在賭,賭沈素節的人品和高云桐的眼光。
她說:“你若能放下恩怨,先扶持我哥哥和高云桐,他們自然可以為你抵擋忻州南下的幹不思。若是他從太行東側來,又是進入了你的勢力范圍,想必他也不敢直接與你在中原土地上內訌對決,極大可能就是威脅一番,迫使你聽命于他,為他攢功勞。”
“哼,我又不蠢,為什么要為他人做嫁衣裳?”
鳳棲諄諄說:“你是不蠢,但你未必玩得過郭承恩的手段。他要是拿住了你的軟肋,你不接受他的脅迫也不行。到時候為了自保,只能捏著鼻子受他的。”
“笑話!我有什么軟肋?”
鳳棲沒有說話,心里想:你的軟肋可真不少!曾經和鳳震密謀,犯下輕敵的過失,搞得丟盔棄甲、狼狽逃回;你再和高云桐密謀,又是典型的吃里扒外,說白了只為報復鳳震和抵擋弟弟而已;還有一直留著我在身邊,這叫幹不思看起來妥妥的已經是“色令智昏”,被枕頭風吹歪了想法。哪一條不夠你喝一壺的?
溫凌自己怔怔地大概也在想這個問題,偶爾抬眼瞥了鳳棲一下,目光立刻躲閃。
鳳棲料到他也想到了這幾條,幹不思可以憑這些把他拿捏得死死的。
他的眉間愈發皺起來了,白皙的臉愈發蒼白發青。
鳳棲說:“費了那么大的氣力,攻下汴梁時財寶、女子又不都是你的,權勢、軍力還一再被剝走,有權亦有猜忌,想想真沒意思。”
他的厭戰情緒愈發被她這句話激了起來,只是不愿意承認,橫眉怒道:“但世人豈有不敬服我是個英雄的?”
鳳棲笑道:“你當然是個英雄,不知你們那里白山黑水的神話里,英雄都是怎樣的?”
無論是神話、傳說還是歷史,英雄大多不幸。
溫凌又是怔怔的半天,聽鳳棲說:“不過,現在騎虎難下,先把眼前這關過了,再慢慢為以后想辦法。"
“你還會愿意為我想什么辦法?”他不由嘲諷鳳棲。
鳳棲難得的也被他這清醒的問題問得一愣,而后說:“溫凌,我們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蚱蜢,現在當然要想辦法一起逃過眼前的劫難。至于以后,你想要打仗掠奪,建功立業,甚或想占領中原,當上皇帝,我自然都與你道不同不相為謀。但首先,是我們都要有這個‘以后’。”
“鳳棲,假如我是說‘假如’我們能夠有‘以后’。”他伸手捏住鳳棲的下頜,獰笑道,“你與我道不同不相為謀?那意味著我倆也要在戰場上拼殺到你死我活了吧?”
鳳棲毫不畏懼直視著他:“怎么,你怕了?打算現在就把我殺了,免得將來要在戰場上與我拼殺到你死我活?”
她當然上不了戰場,但就現在來看,她思路清晰,掌控人心的能力強大,將來運籌帷幄之中也一定是一把好手。
溫凌覺得現在只要把手往下移下一寸,用力扼住她的咽喉,就能解決將來的煩惱。
但他選擇了松開手捏捏她的臉頰:“你不喜歡我哪些地方,我試著慢慢改,好不好?”
鳳棲只覺得他這話說得近乎曖昧,不懂他確切的意思,只能揉揉臉打哈哈說:“你先改掉這動不動就動手動腳的毛病吧。”淑刺
他背手笑道:“好。還有呢?”
鳳棲看了他一會兒才說:“并州的消息我想知道。等我們攜手解決了鳳震,要對付幹不思前得得到并州的支援。”
溫凌道:“高云桐來信告訴我,等鳳震對我宣戰,他就揭竿立你大哥為帝,共同把鳳震趕下皇位。”
“信函呢?”鳳棲一攤手向他。
他則是左右攤開雙手:“這種密信怎么能留著?看完就燒掉了。”
一臉“只看你信不信我”的表情。
鳳棲撇撇嘴,只能把眼下當成一場賭局,漫不經心道:“那我信你就是了。”
溫凌沒有騙鳳棲,只不過燒掉高云桐的信函,不僅僅是因為要保密,更是因為他見到那筆秀逸灑脫而不拘不羈的字,不由會想到寫信的那個男人大概才是鳳棲的真愛。
他卻不得不暫時和這個人合作。
理智上講這是明智的抉擇,心理上不能接受,就如他內心仍然不能接受鳳棲已經不再屬于他一樣。
于是乎帶著毀滅的惡意,他讀明白內容,在沙盤上擺好相應的旗子后,就在高云桐的字上吐了口唾沫,順手把信扔到火盆里去了。竹紙燃燒起來時的明明烈焰,讓他心里舒服了些。
毀滅,有毀滅的快意。
這晚上他做了個夢。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所以夢中他好像已經贏了,躊躇滿志地登上高山望著中原遼闊的土地,那仿佛是一個寒冬,白雪皚皚鋪滿山野,一條條官道像一條條蜿蜒曲折的銀蛇,一切都沉浸在寂寥中,天空連一只鳥的影子都沒有,只有灰蒙蒙的一片云翳遮擋著孤白慘淡的一輪日。
他心情愉悅,在雪野莽莽中依然覺得渾身熱得汗滋滋的,不覺就解開鐵浮圖,敞開襜褕,露出胸膛上飽滿的肌肉來。
扭頭時,看見偎在身后畏畏縮縮的鳳棲,穿著一襲石榴紅長裙,披著朱砂色羽緞斗篷,嬌艷美貌一如既往,只是神色馴順,討好地說:“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他冷笑道:“喜從何來?”
鳳棲陪著笑說:“大王坐擁天下,天下歸心,不是喜么?”
他捏住她的下巴,微微地用力,眼見著她下巴的皮膚就紅了,她眼睛里飽含淚水,睜得大大的,又不敢哭,可憐可愛的模樣。
“我坐擁天下了,你也終于來討好我了?”
她帶著一眶淚嬌羞笑道:“怎么能叫討好?我仰慕大王是個英雄。”
這話好像哪里不對。
溫凌忖了忖說:“可你說過,英雄大多不幸。”
“總有例外。”她笑道,“大王即將登基,執掌靺鞨和南梁的山河,妾也想在您身邊有個位置……”
溫凌得意得哈哈大笑。
摸了摸她的臉頰,然后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鳳棲,我留不得你。”
她死亡的過程真美,光芒一點點在眼睛里消失,柔媚的烏珠變作冷冰冰的黑曜石似的。
她攀附的手指一點點喪失力量,只在他衣衫上留下了幾點折痕。
她的長發緩緩垂落到潔白的雪地上,像是灼黑的鳳尾。
溫凌伸手到腰間摸索他的刀,他要像取何娉娉的首級一樣把她也永遠留存在自己的身邊,這樣他才能真正一輩子擁有她,而不用擔心她再次變心。
可他摸索了半天,始終沒有摸索到他的腰刀,而橫陳于地的鳳棲卻如羽化一般,一點點變得虛化,最后猛然變成一股金色的光焰,又猛然間消散成彌漫雪野的金色粉屑。溫凌急忙伸手去抓,卻只在指尖上殘存下一點點金粉。
他慌亂地四下尋找,自己卻猛地醒了。
周身像被什么沉重的東西壓著,胸口悶得透不過氣,手指腳趾只能微微地顫動。
耳朵能聽見外頭秋蟲細嫩的鳴叫,戰士們此起彼伏的呼嚕,還有尚未入眠的薩滿儺師細細的歌吟。
他心跳如鼓。好一會兒才透過氣來,手足也漸漸能夠動彈。
慌亂地爬起身,胡亂披了一件衣衫,踉蹌地順著快要熄滅的篝火往薩滿們居住的帳篷那里而去。
篝火邊值守的是一個薩滿儺師,一臉困倦,拿一根燒火棒撥弄著已經快要熄滅的火焰,口中輕輕哼唱著古老的靺鞨民歌給自己提神。
溫凌突然蹲到他面前時,他嚇了一跳,差點坐在地上。
溫凌道:“你別怕。我剛剛做了個噩夢,你會解夢么?”
薩滿點點頭,沒有戴面具時,樣子也是怯怯的。“小的解夢能力不精,大王請說。”
“我在一片雪野里,不是我們靺鞨老家,是中原,不過也下了好大的雪,所以山野、河流、大樹、道路……都是雪,但我一點都不冷。我看見……”溫凌猶豫了一下,剛剛夢中那種勝利的喜悅,現在好像都是冷汗遍布在身體上,“我看見一個女孩子,她愿意跟著我,但我卻選擇殺了她……”
他骨子里的冷,幾乎要打擺子,忙靠近了篝火的殘焰,烘著自己的手,眼睛也怔怔地盯著火焰。
薩滿說:“大王,夢一般都是反的,小的們解夢,也是把這冰天雪地解作大熱暑天,把殺人解作.愛人……”
溫凌詫異地扭頭盯著薩滿一張一翕的嘴唇,后面說的話他好像一句都聽不見了。
第 263 章
中秋之夜, 河北延津渡邊已經有了幾分涼意。
靺鞨人也過秋節,也過得很隆重。一面對月亮載歌載舞,一面向著東北方向, 祭拜他們的白山黑水神, 希望來年神祇還能賜予他們戰爭勝利和獵獲豐收。
鳳棲卻嫌儺歌太吵,和溶月一道往小溪邊插三根香燭,向上拜月。
團圓節不能團圓, 在意料之中, 不過心里未免有些落寞傷感,鳳棲只能默默禱祝一番, 希望父親和姐姐的在天之靈能保佑她, 保佑她所愛所重的那些人,保佑這些受苦受難的天下蒼生。
溶月陪她拜完,說:“娘子,奴用蕓豆赤豆和白面酥油,試著做了月餅和家里的月餅不一樣,聊表個意思罷。”
鳳棲奇道:“白面酥油也就罷了,哪里來的蕓豆和赤豆?軍中不是只有黃豆和黑豆么?”
溶月說:“聽說是汴京送來犒軍的。今日各處分食物, 我特為少要了點肉,多要了點豆,冀王以前還給過一些蜂蜜,正好簡單拌餡兒捏了餅子, 聊作月餅吧。”
“汴京送來的也敢吃么?”
“軍中當然都試過毒了,先喂野外的鳥雀兔子,再喂軍中攜帶的馬、牛、羊, 最后是簽軍打牙祭,確認了都沒事, 才敢分到士兵和我們手里的。”
鳳棲嘗了一塊溶月簡易捏成的月餅。跟一般月餅用豬油起酥,細炒豆沙不一樣,這餅子皮子硬而耐嚼,內餡兒不甜但帶著奶香,不像月餅,但別有一番風味。
她不由吃了兩塊餅子,然后自嘲道:“我如今胃口倒是越發好了,以往一塊餅就能膩死。”
溶月笑道:“以往錦衣玉食的,肥甘美味都吃絮了,當然看著甜油的東西就膩。現在雖說沒有怠慢娘子,到底吃得遠不如家里,難得吃一次甜油的東西,自然覺得好吃極了,不覺就會多吃些。”
殷勤地又遞了一塊:“再吃一塊吧,娘子都瘦了。”
鳳棲皺著眉正想推辭,突然看見溫凌從一邊過來,便把餅遞給他:“大王嘗嘗吧,溶月做的,我們那兒的月餅。”
溫凌不意她還有這樣給他好臉色的時候,怔了怔不由就接過餅,咬了一口覺得自己太不謹慎了,那口甜甜香香的餅就不知道是吐出來還是咽下去好了。
鳳棲一看就明白他內心糾結個什么,頓時冷了臉說:“溶月,大王不愛吃,還有兩塊,我們倆分了吧。我吃半塊就飽了。”
掰開半個餅,慢慢嚼起來,還對溶月道:“你也吃啊。”
看到她們倆都吃了,溫凌嘴里那一口餅自然就咽下去了,心里也自然有些小小的愧疚,吃完后夸道:“果然很香甜。其實汴梁也送了月餅的,我覺得不是我們靺鞨的食物,沒的把士兵們吃得胃不舒服,所以沒叫帶營地里,而是發給外圍那些簽軍和營伎吃了。早曉得你喜歡,也給你留兩塊。”
鳳棲斜飛一瞟:“我可不稀罕。”
溫凌被她這個白眼一翻,反而渾身賤兮兮起來,坐在她身邊笑道:“那你稀罕什么?”
鳳棲又瞥了他一眼。
他大概剛剛跳了一圈舞回來,上衣脫了,熱得渾身冒氣兒似的,腰里還系著銀鈴鐺,月色下鈴鐺和他的皮膚一樣顯得白亮亮的。
鳳棲尋釁般說:“你曉得我現在肯定最關心目前的局勢,你肯告訴我嗎?”
溫凌不由笑了笑:“告訴你也無妨,現在咱們不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么?”
于是他娓娓道來。
自打準備好了跟鳳震翻臉,溫凌也就沒有什么客氣了。重新在河北布置好兵馬,特別是召齊鐵浮圖親軍拱衛在延津渡四周,防著南來的大梁勤王之軍,也防著西北高云桐會反戈。然后就語氣傲慢地給汴梁送去了信箋,向鳳震要糧草和女人犒軍。
鳳震大概也想不到溫凌臉皮能夠這么厚。一開始沒有搭理。但不知為何,拖了半個月,卻又叫人把糧草送來了,女人也有,還有幾個很漂亮的,能歌善舞,估摸著是教坊司里拔.出的行首。溫凌檢驗了糧草,幾個女人雖然看著讓人動心,他還是忍住了,直接發到最低等的營伎帳篷里,不讓這些美人有接觸自己和自己手下掌權將軍、貼身親衛的機會。這些美貌女子或許原有任務而來,結果直接落入骯臟之中。
“而我那太子四弟也給我發來了手諭,用的是太子的印信。”溫凌嗤笑道,“大概是跟郭承恩問計問來的吧?寫一手文縐縐的字兒,應該也是郭承恩給他安排的帳下文書。吩咐我繼續和南梁協議講和,要他割讓并州,再多送歲幣美人。還說什么‘南人歸南,北人歸北’,我們有了土地和人口,還愁不大賺一筆?”
鳳棲問:“你沒答應他吧?”
“答應他干什么?他下的令,他談的和議,他要來的晉地和歲幣美人,日后好處也是他的,功勞也是他的,我倒像他的奴才一樣聽命吩咐,血汗作戰,狗顛屁股似的伺候他享福么?”
鳳棲聽他譬喻有趣,“噗嗤”一聲笑,又趕緊收住,怕他又誤會起來。
就這一點笑容,溫凌已經愣怔了,半日說:“你平日倒不怎么跟我笑。”
鳳棲正色道:“這是傻笑的時候么?不過就幹不思這點才智,確實不如你多了。連點好處都不開發,就命你聽話,他到底是仗了誰的勢?”
溫凌臉色難看起來:“他從來就不把我當回事無非是他有個有勢力的阿娘罷了。”
鳳棲道:“我猜,汴京那位官家緩兵之計使好了,接下來自當是要并州向幹不思投誠。然后兩下夾擊你了。”
她笑了笑:“此際生死存亡,你也只能信賴高云桐,保住并州不被幹不思所得,就是保住你不被你弟弟‘瓦解吃掉’。”
溫凌點點頭,有意無意把腰間那把刀拔.出一點又插.進一點,刀鋒碰到刀鞘,其聲錚錚。
鳳棲笑著一按他的手:“不必不必,發往太行山和并州的信,我來寫,他能相信,省得你們暗相猜忌。既然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我怎么可能不幫你?”
溫凌到了此時,除了嘆口氣心哀自己竟然受制于一個婦道人家,也不能不按著鳳棲說的去做。
不過鳳棲對鳳震和幹不思的心理推測得很準。鳳震虛頭巴腦地假意逢迎溫凌,溫凌卻依然陳兵黃河兩岸,時不時派幾路拐子馬往汴梁方向馳騁,劫掠放火幾家村舍后又撤回渡口。鳳震既恨溫凌,又知道打不過他,喪子之仇也只能放下,幾份密信寫得格外諂媚,無不以“臣震”開頭,謙和得不像一個君王。
鳳震的低姿態并未換來他想要的時間。
發給高云桐的七八道金字牌圣諭如沉淵底,太行軍一點服從的動靜都沒有;而發往并州監軍的金字牌竟然也悄無回音。汴梁往北派出的斥候十個都難以回來一個,好容易回來兩個,皇帝急得親自接見。
結果一個說:“并州官道不通,往忻州應州那里去的人沒見一個回來的,小的是繞行呂梁之西,從秦地打了回旋,才到忻州見到了靺鞨太子的。”
鳳震正準備問幹不思怎么說,另一個斥候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淚與泥塵的混合物,一張臉臟不可看:“并州已經叛了,所以晉地全部不通了。”
“監軍叛亂了?”
斥候咽了口唾沫。
這種時候,皇帝亦是閉目塞聽,消息渠道很少。
斥候吞吞吐吐說:“監軍……已經被殺了。”
“被誰殺了?!”鳳震大驚。
斥候說:“并州軍嘩變,說曹將軍死得冤枉,朝廷又不把他們當人,殺了曹將軍之后,自然要一點一點把他們分開來,再處置掉,已經有些廂軍被派到了最偏遠的地方戍守,近乎于充軍一般辛苦,接下來的人更沒有好日子過。與其死在自己同胞的手里,不如換一個皇帝,為守土而亡。”
他從懷里掏出一卷紙:“這是小的在并州郊野得到的檄文,請官家過目。”
鳳震已經手足冰涼,看了手中的檄文更是頭里天旋地轉,被身邊的中侍眼疾手快扶住了。
“官家,您這陣子身子骨弱,還是歇歇吧。天塌不下來。”
鳳震抬手給了扶他的中侍一個耳光,手里無力,也沒把人打疼,他自己倒“嗬嗬”哭起來:“天怎么不會塌啊?!”
扶他的也只好自認倒霉,忍著臉上火辣辣的感覺,扶著皇帝好聲好氣地不斷勸慰著。
鳳震頹坐在須彌座上,背后有軟墊,仍然覺得硬得硌得慌。
他緩了好半天,腦子里“嗡嗡”的響聲才漸漸消失了,再次看了一遍檄文,上面“夤緣茍偷,以謀襲取高位。裂棄土疆,開門揖讓虜匪。”“中原久污膻腥,生民擾擾,枯骨盈廷,人為行尸走肉。”“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①……之類言語,字字誅心。
他竊取弟弟的皇位,開門揖盜、賣國求榮的舉止,百姓南望王師,而他卻毫不在意,視生民如草芥……
他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其實早有人懂,而且狠狠地把他偽善的面具撕了開來。
好容易登上的君王之位,結果好好的兒子被殺于敵營,自己只怕也要身敗名裂了。
鳳震終于顫著手指著福康宮門口的方向:“傳召樞密院使章誼過來覲見。”
“章……章相公已經被貶離了樞密院了……”
鳳震已然糊涂了,把手邊茶杯用力一砸:“反正就是叫章誼馬上滾過來!”
那建盞的兔毫佳瓷,滴溜溜碎裂于地,上面百十條白兔毫毛似的的花紋在幽黑底色上分裂、濺散,如帶著銀藍光芒的一雙雙眼,死死盯著御座之上的那個白發人。
第 264 章
溫凌在延津渡聽到己方斥候傳來的消息:汴梁在秋麥即將成熟之際, 要求京畿周邊的百姓拔掉麥稈,沒熟的青麥粒只能收歸國庫喂馬,給農人的價格自然也低到令人發指。而又大肆征徭役修建汴京的里外城墻、城外的拒馬水渠, 甚至還派了一些人趕往黃河道口, 似要有所動作。
已經苦苦捱過兩年的京畿百姓,再一次被這堅壁清野的舉動弄到叫苦不迭。
快要到嘴的口糧沒了,下一年不知道會不會餓到易子而食;餓得渾身無力還要做差役苦力, 說是有工銀, 而一層層盤剝下來,俱是打的白條。
“要打, 就該早點把靺鞨打跑!偏偏那時候要講什么和議!”
“就是!要和, 就好好和談,曾經與北盧談得也不錯,給歲幣能保平安。現在突然又不肯和解,要準備打什么仗!”
…………
幾乎所有人都怨聲載道。
隨即,朝廷突然下令把章誼撤職查辦,打入御史臺審問。
幾乎是審得比曹錚的冤案還快,就給章誼定了罪:里通外國, 叛國求榮,欺誆天子,魚肉百姓。按例必斬無疑。
大家雖然歡欣鼓舞,但斬了章誼, 也挽不回如今的頹敗局面。
而且有心者再想一想,章誼誠然是個奸臣,用奸臣、聽奸臣, 如今兔死狗烹的又是誰?
果然也不過為人背黑鍋罷了。
而隨著并州檄文遍傳天下,章誼這口鍋背得用處也不大了, 皇帝鳳震自己給自己打造的偉岸形象仍然轟然崩塌。
大家無不嘆息晉王鳳霈:“晉王那時候假意詐降,登上皇位后盡力與靺鞨人斡旋,當時仗不打了,百姓也沒有吃苦,國家也沒有割地,朝廷也沒有拿犒軍金討好靺鞨、為自己續命。倒是人家自己的女兒嫁在那種腥膻之地,不曉得受了多少苦頭!”
“可惜親哥哥卻不給弟弟留條命在!”
又聽說了并州軍共推晉王之子鳳杞為帝,又都額手稱慶:“這才是正理!”
“這位太子原本就兼祧兩房,兩位天子的太子,名正言順。”
“當年是因‘好色’被廢的么?其實君王家好色又不是什么大弊病,有幾個不好色的?”
“聽說還是個慈心人,那時候在靺鞨王手中救下了教坊司的官伎,端的是講‘眾生平等’的。”
“而且,現在這位官家的獨生兒子,腦袋都送汴梁來了,將來國家連皇儲都沒得!”
…………
民間這些輿論,鳳震已經沒有心思打探了,他焦頭爛額,必須先盡快減少溫凌虎視眈眈的威脅。
朝廷僅剩秦嶺關中一帶還能與云州方向通往來,斥候、信使要帶消息給幹不思都從那里繞行。速度當然慢了一大截,消息也變得閉塞不通起來。
皇帝心急如焚,顧不得軍情消息需要遏密,只要能送達幹不思那里,往往會大肆使用金字牌,增派斥候與信使,而萬萬不會料到晉王在軟禁中也用一盒盒女兒出嫁的喜餅,靠鳥蟲篆的墊布把聯絡地方要員的事情給辦妥了,因而那些斥候傳遞的消息、金字牌上的旨意,好些落入了地方,叫正直的官員看得牙癢。
不過在鳳震看來,他向幹不思苦情戚戚的求援,總算有了一點用處。
這里,溫凌就在連接到幹不思的六七封信后,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我那蠢弟弟,要上鉤了。”他忍不住浮一大白,舉著酒杯對鳳棲說。
“你給他設了什么陷阱呢?”
溫凌想了一會兒,說:“他攻打了并州三回,次次鎩羽而歸,忻州也起了反,彈壓不住,還是退回了最北的應州。見我不聽話,自然是一紙上書給我父汗告我的狀,大概也沒有得到想要的。終于打算從河北過來找我。”
鳳棲道:“他是太子,你又不能直接把他殺了!”
“我是不宜直接動手,但高云桐不是奉了個新皇帝上位?他可以替我對付幹不思啊。”
鳳棲斜乜著他:“噫,就他那點兒義軍,襲擾也就罷了,正面出擊對付幹不思手上的幾十萬鐵浮圖?你太看得起他了。”
溫凌忍不住挑眉:“你這是心疼高云桐呀?”
“心疼啥呀?”鳳棲掉了臉子,啐了一口說,“都是臭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溫凌想了想笑道:“我給你透個底,不算打草谷的簽軍,他和郭承恩攏共十五萬精兵。河北平坦地方多,最宜鐵浮圖和拐子馬沖擊,所以太行山一路要徹底打敗他當然很難很難,但凡能剝他三四萬人,或斷他的糧道,就能大傷他的元氣,我這里就不用怕他的軍隊了。”
接著又閑閑道:“讓高云桐替我做這把‘刀’,斷幹不思的經脈。當然,高云桐肯幫我,我也會投桃報李。”
他原以為鳳棲必然要問他會如何“投桃報李”,已經準備好了哄她的答話。
但她半日沒有問好處,卻只問:“他要是不肯幫忙呢?”
溫凌想:是了,這小妮子眼皮子不淺,不輕易為好處動心,所以也得有些威嚇,叫她知道,也叫高云桐知道。
于是說:“幹不思是太子,我雖與他不睦,也不能明著與違逆。若他一路高歌猛進到了延津渡,我兵馬不如他,地位不如他,氣勢不如他,自然多只能忍氣吞聲聽他瞎指揮。他若看到你還在我身邊,一定會逼我殺你吧。”邊說,邊細細觀察鳳棲的神色。
鳳棲微微地蹙了眉,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溫凌又道:“到時候,我就想保你也很難了,你說是不是?太行軍與幹不思或有慘戰,但為了你,為了他打仗總是要有犧牲的。”
鳳棲沉吟許久終于說:“行,我給他寫信,把這層意思告訴他。”
與太行軍來往的書信大多是鳳棲親筆,為的是溫凌不留“通敵”的痕跡,也為了高云桐更能篤信鳳棲還活著,且信中也是她本人的意思,才會服從。
溫凌在她寫完之后,認認真真看了兩遍。她詞句古雅,但不佶屈聱牙,他都能看懂,沒什么問題,于是放心地讓斥候送出了。
鳳棲見他笑意盎然的模樣,心里卻想:他無非是想坐山觀虎斗,高云桐和幹不思若能打得兩敗俱傷,他這里就可以輕輕松松收拾掉兩方面的勢力,坐享漁翁之利但哪個不是在打著同樣的算盤呢?就高云桐而言,肯定也是等待著靺鞨內訌之后,才易于用南梁不多的軍隊打敗兵強馬壯的靺鞨軍,若是把自己耗進去了,將來大梁又如何在靺鞨手中求存呢?
所以,即便溫凌的威脅是赤.裸裸的,她也覺得在此時,高云桐不應該顧忌她的性命,而是不能與幹不思正面沖突,保住自己的實力為上。
給高云桐的信里,她用麥粉水先寫了這層意思,干透看不出字跡了才按溫凌的意思用墨再書寫了文字。
沒多久,太行軍與郭承恩南下的騎兵就打了一場惡仗,平原地區互相沖擊肉搏的戰役,情形自然是慘烈得很:一片交戰的谷地小鎮陳尸無數,鮮血把河道都染紅了。
拿到軍報的溫凌喜形于色,趁機又渡河襲擾了汴梁附近一圈,把太行軍與郭承恩軍雙輸的消息嚷嚷得人盡皆知。鳳震及京畿各處的駐軍大概都曉得此時高、幹兩支隊伍都抽不開空幫忙,只能任憑溫凌肆意踐踏,所以都龜縮著不敢迎戰,任憑他劫掠。
溫凌的軍營里是一片歡歌,扛著搶掠來的牛羊豬雞大呼小叫著改善伙食;又扛著搶掠來的女子少婦,在她們驚恐的哭喊中哈哈大笑。
聽著這樣的動靜,鳳棲一天沒吃下東西,但不敢在溫凌面前顯露,唯只在自住的帳篷里哀求溶月:“我實在擔心得吃不下,溶月,你努力加餐飯,把我那份盡力多吃掉點,不能讓溫凌看出端倪。”
溶月不大懂這里面彎彎繞的關系,但見鳳棲那對長眉一直沒松開過,也為她擔心,既然自己能為郡主做的事是努力吃,那就好好努力吧。于是吃得肚皮滾圓,苦笑道:“哎喲,奴小時候是家里吃不上飯,才賣身到晉王府為奴婢,哪曉得今日還有撐到吃不下的時候……”
她剛打完一個飽嗝,就聽見溫凌的腳步聲傳來。
鳳棲立刻端過一個空碗,假裝吃完的模樣,在他揭開簾子后放了下來,氣定神閑說:“溶月,幫我盛碗湯。”
溫凌笑道:“你要胃口好,就多吃點。我還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
“什么好消息?”鳳棲捧著羊肉湯碗問。
“郭承恩那個滑頭,打了一次慘戰就躲開了,現在是幹不思的前鋒軍過滏口陘。好地方,太行軍狠狠給他來一頓居高臨下的礌石滾木陣,管叫他的拐子馬瘸上兩條腿!”
鳳棲問:“打了么?”
溫凌似笑不笑的:“要是這一仗不打,高云桐是有異心了吧?就不怕幹不思過來殺你?”
湊過去又道:“他若是舍得你,我還舍不得呢。”
鳳棲斜乜他:“他舍不得,他還出力;你舍不得,你卻無能為力。”
溫凌臉色一變,嘴角一抽,然后把鳳棲手里的湯碗用力一掀,里面的羊肉湯潑灑得氈墊上都是。
“鳳棲,我遲早割了你的舌頭。”
“腦袋你也肯割,何況舌頭?”
她仍不怕他,說的時候還在笑,好像是開玩笑一般。
溫凌心道:現在借重你威脅高云桐,不能不暫時留著你,等他們二虎相爭、兩敗俱傷之后,我若不想留你了,就像何娉娉一樣割了你的腦袋腌起來,想看的時候拿出來看一眼。
他氣得要命,拂袖而去,一路就在氣哼哼想著割她腦袋的模樣,又想等舍得殺她了,也就不用擔心她那嬌縱的脾性,一定要先嘗嘗她的身子,徹徹底底得到她、得到她的一切。
想著心里突然又癢癢起來,步子躊躇了一下,又覺再死乞白賴回去賠笑臉太丟人了,跺一跺腳還是回到自己的營帳。遣開身邊的人,關上營帳門,在屏風后若干箱籠里拖出一只雕漆螺鈿的木匣子,打開欣賞里面的“妙物”。
然而經歷了一夏,石灰藥油的精心“腌制”也抵御不住中原酷暑的摧殘。
里面那顆頭顱發出了異味,和藥油味一起撲鼻而來,沖得他一陣咳嗽。
好一會兒他才皺著眉看頭顱的樣子也不似先時飽滿,“她”兩頰的肌膚干枯凹陷了,敷著厚粉卻仍透出灰敗暗紫的色澤,涂著紅色唇脂的雙唇盡是褶皺,隱隱露出白森森石灰般的牙。
他不由撒手。
頭顱掉落在地上,滾過他氈帳內的羊毛氍毹,“她”被精心梳就的發髻也亂了,死了的頭發斷成一截一截的,干枯地飄零,失了光的珍珠宛如死魚眼睛一樣盯著溫凌。
溫凌背上一陣陣冷汗。
他從未怕過死人的部件,開膛破肚、臟器淋漓的都沒怕過,今天卻一陣陣冷汗。
他手忙腳亂把頭顱塞回匣子里,把匣子遠遠扔在一邊,自己坐在地上,心怦怦地亂跳,眼神茫然。
他曉得什么是死亡,但當“留住她”的執念也死亡后,心里那絲牽藤掛蔓般的期待突然空空如也。
仿佛外頭好遙遠好遙遠的地方傳來他親兵的聲音:“報大王,有軍報!”
說了好幾遍,他的親兵都猶豫要不要闖進來了,才聽見溫凌在里面虛弱的聲音:“進來匯報。”
親兵進門,看溫凌臉色發白地端坐在前帳的椅子上,垂著頭好像在看沙盤。
他擔心地先問了一句:“大王還好吧?”
“我怎么不好了?”溫凌呵斥道。
親兵雖見他頭上還有未擦凈的冷汗,但不敢說破,只能屈膝回稟:“剛剛從滏口陘傳來的軍報,四太子贏了兩場,輸了三場,身邊鐵浮圖折損了一千余。現在命大王趕緊地前往增援。”
溫凌一腔子無名的恐懼才被這樣的好消息沖淡了些。
他微微笑道:“好的,我‘增援’他。你可以退下了,這樣的消息,多多益善。”
心里想:鳳棲果然是高云桐的軟肋。按這樣的態勢,我會成為最后的贏家了。
第 265 章
溫凌這一陣因為太行軍屢屢勝利打敗他弟弟而亢奮起來, 頹敗落寞的心情也重新鼓舞起來。
人的心態也怪。
之前落敗時,鳳棲仿佛是他的一道光,他小心翼翼不敢逾越雷池;但現在反倒得意張狂了, 想著高云桐和幹不思鷸蚌相爭, 而他漁翁得利之后,鳳棲如果還對他這樣傲慢,他必要給她一點顏色看看。
他的這種心思當然被鳳棲捕捉到了。
她對溶月說:“他若敗到底, 只怕會拉我陪葬;但他若勝利了, 開始自鳴得意,就會像以往一樣要求我俯首帖耳, 如同奴婢一般完全由他控制, 否則,強.奸打殺、各種虐待怕都不會少。”
前者有生命危險,后者也是她不能接受的。
溶月能想到的法子,只是屈從求存。
“既然這么危險,作為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兒家,可不只有乖乖聽命一條路了?他有強權,哄得他高興, 或許饒娘子一條命?至少不受太多苦?”
鳳棲蹙眉望著帳篷的頂棚,半晌嘆口氣,搖搖頭。
溶月眼淚都要下來了:“我的娘子誒,命怎么這么苦!”
“噓”鳳棲聽到了腳步聲, 急忙制止了溶月的泣訴,“沒用的眼淚,掉了, 還是沒有用處。該哭的時候再哭還不遲。”
她用手絹把溶月臉上的淚滴一擦,然后端坐好, 緊接著溫凌就掀了簾子進來了。
鳳棲皺眉嗔怪道:“進門前問一聲,很費事么?”
溫凌冷笑道:“你區區一個囚徒,怎么還那么多臭規矩?我愛怎么著就怎么著。”
又吩咐道:“有封信要你寫,外頭有點起風,披件披帛跟我走吧。”
溶月急忙拿來她的披帛。
鳳棲這種時候也不作,默默用披帛裹上肩膀,跟在溫凌身后。
到主帥營帳有短短一段路,溫凌過來時盛氣凌人,走路帶風,但帶著鳳棲回程中卻刻意放緩了腳步。
她大概是沐浴不久,長發微濕,膏澤是木樨味的,甜而清冽,聞著叫他剛剛還硬邦邦的心又軟和下來。
好容易到了帳篷里,她刻意離得遠遠的,溫凌清了清喉嚨說:“有高云桐的信,你看了后我再告訴你怎么回。”
大喇喇坐到案桌前的太師椅上,把面前一封信往前一推,示意她來看。
鳳棲沒奈何,只能走過去,拿起信認真讀了一遍。
信里是公事公辦的語氣,講了和幹不思的戰局近況,又對溫凌提了要求,不允許他往河南京畿地區擾民。
他和幹不思的仗打得不容易,勝也是慘勝,鳳棲心里為他擔心,又無法從中看出并州的局面,不知他軍餉、糧草等是否充裕,未免也是忐忑的。
忽聞溫凌問她:“咦,他打了勝仗,你也不高興么?”問得意味深長。
鳳棲不愿被他捉摸出心思,便骨嘟著嘴說:“他勝局在握,明明可以拿捏你,卻不跟你提出換我回去,而要保河南民眾他心里……只有天下人,而沒有我。”
溫凌頓時一喜,控制著表情故意不動聲色地說:“不歷事而難以識人。我倒是愿意給你機會,你肯以后乖乖地跟了我么?”
說完,他心里一陣狂跳,有激動,也有怕被她拒絕的緊張。
鳳棲好久都垂頭不語,最后默默把信箋放回他桌上。
溫凌狂跳的心一點點涼了下來。
他沉沉說:“鳳棲,你這樣,我們遲早還會變成敵人。你曉得的,那樣的話我就不得不……”
他就不得不把她殺掉,以絕后患。
這個詞,他張了嘴半天說不出聲,但也曉得她明白他的意思。
她一雙眼瞪得亮亮的,恍惚有淚意,細看又似乎沒有哭。
溫凌忘情伸手,在她眼角一拭那里干干燥燥,只是她清凌凌的目光罷了。
他心里愈發沉重起來,也不敢再追問她的選擇。
只是發著狠:等到了推車撞壁的時候,他自然就有下死手的勇氣了。溫凌又自我安慰著,現在不忍心是沒到不得不為的時候,人都是要逼到絕境才會做好抉擇。
鳳棲終于開口:“你要我怎么回書?”
避開他隱晦的告白不提,顧左右而言他。
溫凌也就這個臺階下了,說:“告訴他,我往汴梁方向襲擾,一來是打草谷,二來是震懾鳳震,為高云桐他所奉的新君的位置能坐得更穩,所以我這是不得不為之。同樣,高云桐對付幹不思,也是防著河北為幹不思糟.蹋,他扛住了幹不思,幹不思就不能沖到我這兒來對我指手畫腳的,自然也不會逼著我殺你,對吧?就這樣寫吧。”
鳳棲聽了,頓筆片時,毅然落筆,按他的說辭寫起來。
寫完,溫凌當場就要看,看完就笑問道:“最后加的這句‘天河牛女,不念朝朝暮暮’是什么意思?”
鳳棲說:“是我們漢人的傳說故事,牛郎織女原是一人一仙,兩情相悅、娶嫁之后被王母阻隔于天河兩端,每年七夕方能過鵲橋相會一次。”
“你想和他相會?”溫凌似笑不笑地盯著她。
她帶著嬌嗔地剜了他一眼:“不然呢?你這意思,不是要殺我而后快?”
溫凌捏著她的信紙,走到她身邊,捏捏她的下巴笑道:“你還有一條路的,也可以選。我們靺鞨極重婚約,一旦祭祀神明成婚之后,只有死亡能把人分開。”
他眸子仿佛都是深情,低頭似乎要湊過來吻,但又沒有,只把嘴唇輕輕蹭在她耳垂邊,說話的呼吸氣息噴到她耳朵上:“鳳棲,亭卿,這是你唯有的機會,我……也愿意。”
鳳棲耳朵眼兒癢得難受,一別頭,對上他的目光,只覺得他滿眼溫情脈脈。
但她絕不敢絲毫篤信他,慌亂間垂頭道:“你不要一次一次逼問我好不好?”
溫凌原本微微發熱的臉瞬間再一次如一股冰涼瀉下來。
他只覺自己的一片苦心都做驢肝肺,而也不愿意在她面前流露過多的迷戀愛意,冷笑道:“我才不逼你。你自己選的路,你自己不要后悔。”
想著她所寫的那句“天河牛女,不念朝朝暮暮”,突然嫉妒攻心,火又大起來,把那張信箋撕成幾爿拋到天上,兇巴巴道:“這句什么牛郎織女的句子刪掉,重新寫!”
鳳棲含著淚光從地上撿飄落的幾頁紙。
溫凌怕見她這神情,又踩上幾腳,掀開門簾推開門,疾步離開了。
鳳棲到他案前,迅速地打量桌面,他的密信都整整齊齊地放在函套里,收拾成高高一摞。沙盤上擺著紅藍棋子,大致是高云桐軍隊和幹不思軍隊此刻作戰的態勢。
還沒琢磨清楚,他的軍帳門又被他“砰”地踢開了,他把她一拉:“你還到一旁的小帳去寫。”順手把剛剛擺好的沙盤推歪了,棋子散得亂七八糟的。
鳳棲捂著頭說:“你別推推搡搡的。我今日沒吃飽飯,頭暈。”
“頭暈就叫軍醫,你別在我這里使什么幺蛾子。”
鳳棲說:“不需要軍醫,給碗粥就行。”
溫凌打量她蒼白的臉,然后說:“過了飯點,粥沒有了,餓了就喝奶茶,是專門供奉給我的。”
鳳棲淚汪汪說:“我喝不慣黑磚茶。”
他一字一頓的:“只有奶茶。”
“那不要加黑磚茶,不要加鹽,只用牛乳行不行?”
溫凌愣了愣,終于道:“隨你。”
怕她看他軍帳里太多信息,很快又拉她:“出去吧,我要在帷幄里談事了。”
他的警覺心絲毫未變,鳳棲在短短一會兒里也無法捕捉到更多信息。
一旁的小帳篷里是他所用的參謀們,有靺鞨人,也有漢人。這陣子不打仗,也不很忙,整理完文書分門別類放著,在帳中翹著腳喝茶吹牛,見鳳棲進門,自也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冀王通常叫她做什么,于是一個個把腳放下來,客客氣氣點點頭算作打招呼。
鳳棲低垂著頭很不好意思似的,捏著信箋和筆墨,小碎步到了角落里擺屏風的地方,才落座拂袖,一點點把筆墨紙硯排布整齊,端過溫凌特為叫送過來的未加黑磚茶和鹽的牛乳,倒上一些蜂蜜,慢慢攪拌融化,才把奶茶杯子也齊整地擺放在筆洗和墨盒的旁邊,拈筆沉思,大概想怎么給冀王寫信。
各位參謀隔著半透的紗屏,都能看清她的身影,一舉一動都看得見,但是朦朧不清。
既能監視她,又不至于老是緊盯著冀王的“禁臠”,看得叫冀王生妒。
鳳棲也知道自己的處境,想好了寫什么,便用筆在銅水洗里洗得一點黑色都沒有了。屏風外眾人,只見她先掭筆,再沉思,接著奮筆而書,俄而又端杯啜飲,繼之再蘸墨書寫。
卻不知她先蘸了筆寫字的是加了蜂蜜的牛乳,寫在乳白色竹紙上并不顯顏色,只是微微潮濕需胸有成竹,而又筆下連貫,才能把一筆無色的蠅頭小楷寫得不交疊、不斷章、不糊涂、不洇散。
蘸過筆的牛乳她也慢慢啜飲,飲時等待竹紙變干。牛乳里帶著筆毛里洗不凈的煙墨臭味,鳳棲又是極其敏感講究的一個人,也不敢矯情半分,忍著不適喝掉了大半,只覺得胃里涌上咽喉的都是煙墨臭。然后才重新蘸墨,在干了的竹紙上按溫凌的要求寫給高云桐的回信。
墨書里刪掉了“天河牛女,不念朝朝暮暮”,改以牛乳寫于紙上。
加了蜂蜜的牛乳所寫的書信,用小火烤一會兒字跡會慢慢變成淺褐色顯露出來。疊在正書的行間。是她向高云桐傳信息時所用的法子。
怕溫凌會發現,即便是這樣書寫的內容也多用隱晦語。
比如那句“天河牛女,不念朝朝暮暮”,并不是講什么相思,也不敢講什么相思。而是告訴高云桐,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他再這樣和幹不思消耗下去,溫凌就會從中得利,那樣等到河南之地真需要有人保護時,他的人馬卻被耗盡了。所以他不要害怕溫凌的威脅,她身在敵營,就是抱著必死之心來的。
幹不思平安過太行山,他們兄弟倆才能掐得起來;他們掐起來,孱弱而堅韌的南梁軍隊才有機會。
至于幹不思與溫凌兄弟相逢,她為溫凌不肯殺的禁臠,而幹不思必視她為眼中釘而殺之后快。
鳳棲已經想清楚了,逃不掉的,就是她的宿命。
她有一條賭命的路,但八成不通,所以也干脆不去妄想。
她給高云桐的信里用牛乳寫了這么一句:“何處青山不可埋骨?將軍眼中可有大義?”
訓斥他的優柔,也隱隱傾訴她的懂得。
第 266 章
幾乎如溫凌所料, 高云桐帶領的太行義軍,在有勝有負的幾場大戰中,讓幹不思和郭承恩的軍隊折損了四五萬兵馬, 郭承恩折損得少, 而幹不思手下的靺鞨兵折損更多。
溫凌嘴角含著笑意,重新拂去沙盤上的泥塵,把各色棋子擺布上去。
紅色棋子是高云桐的隊伍, 分散在太行山一脈, 零星還有磁州、真定、霸州等地不肯乖乖馴服的義軍呼應,護著太行八陘, 也可以夾擊從道而來的靺鞨軍。
藍色棋子是幹不思和郭承恩的隊伍, 留一些人把守云州,其余緩緩向南邊黃河推進,縱深很長,是危險的孤軍深入,唯有自己這頭的呼應可以震懾想夾襲的南梁義軍們。
而綠色棋子是代表他,他守著黃河幾個渡口,亦掌控河間府、大名府等東邊的州府, 憑據黃河,是可進可退的局面,雖然人不多,但看起來最占據優勢。
至于黃色棋子所代表的汴梁鳳震, 零落分散,水平又差,不足為懼。
只有并州一片, 占據太行山脈和呂梁山脈中的平原谷底,盡得山河之險, 又有一支跟著曹錚磨煉過的并州軍,現在卻不知歸誰所有,無法落子。
溫凌想了又想,把藍色棋子放進去,皺了皺眉,換成把紅色棋子放進去,也覺得險,最后排布一番,把自己那支綠色挪了進去,頓時覺得四處都勾連成一片綠,形勢大好,不由自得地笑了。
他拍拍手,命人送了一壺好酒,自己就著炙肉喝了好一會兒,又吩咐薩滿唱儺歌給他祈福。為自己這不費一兵一卒就掌握大局的智慧謀算,歡樂到二更天,喝到半醺。
然后,他叫人把鳳棲叫起來招到篝火邊,在眾人的起哄下擺擺手,攬著鳳棲笑道:“你不用怕,我今日不會殺你祭神的,你還有用。我突然有了個主意,你去我帳篷里給高云桐寫信。”
鳳棲幾乎被他裹挾著,毫無抵抗之力,但也毫不慌亂,盡量跟上他的步子,進帳篷就被他推到板壁上,摁著雙手親得她滿臉酒氣。
溫凌彎下腰,對著她的臉笑:“高云桐有功于我,我該賞他。賞他什么呢?上次送了你的肚兜過去,不知他是如何頂著羞恥和我合作的。這次要么就送你的褻褲去,褲腿上寫:‘并州予我,則亭卿予你’,你看他愛你夠不夠深……”
鳳棲冷靜道:“你喝太多了。”
溫凌咬牙笑道:“他搶我妻子,我再搶回來有何不妥?不過他用過的我不稀罕,送來送去不過是物件兒。”
他伸手扯她的裙帶,扯不開就硬把手往她裙腰里塞,摸到她的皮肉就得意忘形,腰也頂過去說:“你本來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不愿與我祭神成婚,那就當我的營中伎哎呀!”
他抽出手,手背上已經被她的指甲劃了三路血痕。
他氣得巴掌剛揚起來,鳳棲就說:“對不住,下手重了。哎,你先要我寫信,是想要我勸高云桐把并州讓給你?”
她談正事兒,溫凌一口氣就憋住了,死盯著她冷漠的雙眼,最后手捶到板壁上,整座帳篷都搖了搖。
“你勸,他就能把并州讓給我?”溫凌道,“他不見見你的血……”
鳳棲說:“并州又不在他手上,他見我的血,也未必有本事把并州讓給你,不信你拿我的褻褲去試試?”
說時臉上也毫無羞慚,一雙鳳目還瞇起來,滿是嘲弄般。
“要我寫信,好好說。”她把他輕輕推開,“高云桐這個人是顆銅豌豆,當太學生時就敢彈劾宰相的人,勸當然沒有用,嚇也沒有用,這封信過去無非讓他知道你的貪念罷了。你無非是‘合作不成,自有后招’,而且是欺負我,是吧?咦,筆墨呢?”
溫凌剛剛給她指甲一摳,酒已經醒了七分;本來還有一腔怒火,她冷靜萬分地一番話,句句拿捏他的麻筋,他的火氣也發不出來了。
只看她把裙擺一拂,身姿窈窕又自然而然地在他案桌邊坐下,摸了他的筆,又打開他的墨盒,好像當真要寫字似的。
他辱沒她、戲弄她、占有她……的一股子邪勁兒登時又給她治得服服帖帖的。
“別動我東西!”只能虎著臉喊,“你什么意思?合作不成,高云桐想把幹不思放過來不成?”
“放不放,他也做不了主。”鳳棲說,“太行軍是一群老百姓組成的隊伍,能撐住這么久已經不錯了,你自己的弟弟,自然是你自己對付。”
溫凌剛剛“哼”了一聲,就聽見外面有人說:“報大王,‘紫金旗’那里,來人了。”
“紫金旗”是幹不思所部用的旗幟標識,也被溫凌的人用來指代這位靺鞨太子。
溫凌聽說,臉色立刻就不對勁了,銳利的目光直接看向了鳳棲。
鳳棲大概也沒料到來的這么快,也是一臉錯愕。
溫凌出門問了問情況,只聽他在吩咐:“太子那里千里迢迢派人過來,我自然要接待,今日正好有酒有肉,先請來人喝上幾杯。我這里醒個酒,再來陪他歡飲。”
他再進門,鳳棲說:“我猜得不錯,你弟弟別處沒有進展,當然沖著你來了。那給高云桐的信還要不要寫了?”
溫凌沒好氣道:“寫什么?給幹不思抓把柄么?你可記著,給高云桐的信箋,都是你的字,與我無關。”
他剛剛勃勃的一腔興致,被來人搞沒了,這會兒看著鳳棲也只覺得在看一件麻煩,連摸一摸都的意思都沒了。興致低了,人也冷靜了,抓起桌上一盞涼茶“咕嘟嘟”一氣兒喝了,蹙眉想了一會兒,說:“幹不思兵力現在削弱了不少,我也不必怕他。只是他占著身份地步,我不能毫無顧忌而已。你若有什么法子,不妨想好了說給我聽一聽。”
他命人盯著她,然后自己出去和幹不思派來的人喝酒去了。
見面就是笑融融道:“怎么,是哪陣風把我那弟弟吹過來了么?”
來人急忙起身向他行禮,然后說:“總算是見到二大王了!一路上過太行山各處是膽戰心驚的,不知道哪里就會突然沖出一支太行山匪,打得神出鬼沒,還有火器傍身要是正面在平原上互相沖擊一番,倒也完全不用怕他們,可惜他們不講用兵的武德!”
溫凌假模假樣跟著批判了一通,又問:“那太子四弟還好吧?”
“還好,還好。”來人猶豫了一下,“糧草不夠了,想請二大王支援支援。”
溫凌說:“我也不夠啊。”
那人不由就看了看篝火邊滿盞滿碗的酒、肉、餅子。
溫凌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咳嗽了一聲說:“這些還是向汴梁要來的,汴梁已經在堅壁清野了,估計下次問他要他也不肯給了。所以,我這里很快也會坐吃山空,只能繼續往南邊打,以求多掙點口糧。太子如果要糧,可以往晉地打,晉地富庶,有的是糧草。”
這敷衍之辭也太敷衍了。
來人臉色難看,半晌方道:“晉地是拿下南梁最重要的一塊土地,若是二大王得到了,在大汗和勃極烈那里說來都是功莫大焉。看來還是需要兄弟倆的合作啊。”
溫凌哪里愿意和幹不思合作!
他說:“我這支隊伍在黃河岸邊茍延殘喘,不像太子幾十萬大軍不算,還有郭家軍從旁協助。我實在沒有這個能耐去奪取并州一路的。”
來人說:“其實,也不需要大王送糧給太子,也不急著攻下并州。如今的問題在于糧道也不大通暢,還得從大名府一路過去才安全。不過大王掌控著黃河道,東北邊一路黃河上的運輸通途,還望大王肯向太子開通。”
說了半天,原來是手長了想要黃河下游的地盤兒。
溫凌說:“再說吧,先喝酒。”
能把幹不思逼得來向他求糧、求道,溫凌又愉快了起來,喝酒暢快淋漓地喝到半夜。
回營帳時他大笑大叫著:“鳳棲過來伺候!”
帳篷里空蕩蕩的,他茫然四顧,眼前那個親兵的腦袋一會兒是兩個,一會兒是三個,一會兒又變回一個……
親兵苦著臉說:“大王,鳳棲娘子已經回她自己的帳篷里去了。”
溫凌揚手給他一巴掌:“混賬!鳳棲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叫‘王妃’!”
親兵剛要說,他又搖搖頭,捶捶自己的腦袋:“不對不對,她不是王妃了,她沒有答應和我祭神成婚……”
溫凌又似要發怒,又似要慟哭,一張醉臉上神情怪異,一會兒說:“把她發到營伎的帳篷里,供大家一起享用!”一會兒又說:“不不,殺了她,我要她的腦袋,裝匣子里隨身帶走!”
親兵挨了他浮皮潦草的一巴掌,又聽他各種胡言亂語,已經知道這位又酒多了,只能哄著:“是是,大王放心,一定辦好差事,您趕緊休息吧。”
溫凌晚上酒醉后說的話,第二天已經完全不記得了。但弟弟那里派來人探聽,他是牢牢記得,一早豎起身就召人問:“昨日幹不思那里來的人,今日要好好招待著,昨天我聽他話風,似乎老四又想南下來分我的功勞了?而且還要最聽話規矩的大名府一帶?”
哪曉得昨日來的那個人,大早就找不見蹤跡了,溫凌越發明白這個人只是來探聽消息的,大罵幹不思混賬,又說:“老四那個蠢蛋哪有那么多腦子!無非是郭承恩使的壞招!郭承恩慣用各種斥候打探消息,昨日想必是打探我的消息來了。”
然而這樣子愈發需要警覺。一面派人四處去追,一面又加強了防守。
正忙活著,突然看見鳳棲搖搖地過來了,說:“我昨兒想了一晚,也沒有特別好的法子……”
“沒有好法子就閉嘴吧。我煩著呢!”溫凌怒沖沖道。
鳳棲一撇嘴:“好吧。”
搖搖地又要走。
溫凌改變主意道:“你等等。昨晚上來的那個人不知什么時候溜走了,你猜他是會往哪里走?”
鳳棲想了想說:“往南走。”
溫凌出乎預料:“往南?不是應該往北找‘紫金旗’的嗎?”
鳳棲說:“回報消息法子多的是,何況你這里也沒有什么新消息好告訴幹不思的。大戰之際,兩個主帥理應和睦相處,所以你不能和幹不思莫名翻臉,他也不宜和你莫名翻臉。他要找你的錯處,在你紀律嚴明的軍營里怎么找得到?當然只能向鳳震求助尋你通南梁的把柄,好栽贓你。現在派一個人過來那么困難,當然要人盡其用。”
溫凌皺眉想了想,吩咐加派人手往南去。
鳳棲假作閑撥指甲,抬頭時看見溫凌已經登上了營地里搭建的高高的望樓,正在向南手搭涼棚張望,遠處的煙塵大概就是他派出偵查的騎兵。
鳳棲仰首問他:“能抓回來人么?”
溫凌低頭看她一點點小的樣子落在秋日陽光里,突然憶起他也曾經掇弄著她登上高高的望樓,在她身后看她兩條腿嚇得打戰兒的纖弱模樣。
就像是昨夜的酒還沒醒似的,他抬抬下巴說:“你上來。”
鳳棲道:“我上來干嘛?”
“上來!”溫凌一臉蠻橫,好像她再拒絕,就要命人把她架上來似的。
鳳棲沒奈何,提了提裙子,抓著梯子爬了上去。她的膽子比剛剛和親時又大了很多,雖則爬到高處往下看還會腿抖,但只要抬一抬頭看天上的太陽,那溫暖的光就會讓她勇氣倍增而在溫凌看來,恰如她一眼一眼地抬頭看居高臨下的他,顫巍巍的小模樣叫他總是對她狠不下心。
鳳棲忘了帶披帛,高處的秋風頗為蕭瑟清寒,她縮了肩膀打了個噴嚏。
溫凌念著她剛剛一眼一眼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靠近了她,長臂一伸,就像在后面裹住了她似的。
鳳棲渾身一緊,但目光急急看向遠處:山川河流幾乎盡收眼底,她默默然看著駐扎的營地的排布,眼風掃過,就要盡力在腦子中形成印象;而遠處是荒草湮沒的南梁官道,那些騎兵的飛騎正在那里踢騰出半天高的塵土,被陽光照得發著紅紫色哪里是通路,往南的,往北的,她也要默默地記。
溫凌已經幾乎貼到了她的身上,問:“這江山好不好?”
鳳棲一愣,心里很想狠狠罵他:江山好,你們就來搶么?!好江山也不屬于你們!
她剛側身避讓他,只覺風吹得那高臺的欄桿似乎搖了搖,本能地前進一步躲避,小臉也頓時白了。
但溫凌卻誤會了,他一下子抱住入懷的軟玉溫香,深深吸了口氣,垂頭柔聲說:“怕高了?”
鳳棲在反駁脫口而出前改了主意,輕聲嗔怪道:“光天白日的,大家的眼兒都覷著呢!”
這嬌嗔讓他頓時心里燃了起來,手愈發把她往懷抱里揉,也低聲說:“誰沒事往這么高處看?”輕輕在她額角吻了一下,看到她的長睫帶著陽光的金,微微顫動在他面前,如小小蝴蝶的翅膀,單純到稚幼。
他一瞬間才像中酒似的,心智又直線下降,滿心只有她的柔腰,好像可以無限貼近過來,彎曲成白纻舞中最令人驚嘆的模樣。
鳳棲輕笑一聲:“這會子怎么多情種子似的?”
沒等他回答,她就向上一瞥他的眼睛,又說:“江山美人,自古難以兩全的。你既然愛著這江山,還是少些多情罷……”
“怎么不可以都要?”
鳳棲的目光再次環視周圍的群山、遠處的黃河,青的青,白的白,令無數英雄折腰。
溫凌沒有絲毫考慮到她憑欄而望的、而想的是什么。此刻只愿做她羽睫下的一片葉,漏一點點光影都好。
第 267 章
溫凌自以為智珠在握, 可以憑借高云桐的義軍,拖垮幹不思,又憑新君鳳杞, 報復鳳震的背叛。但他沒有往遠處想:他的一支隊伍正在幾個心懷各異的人中間, 既是令人垂涎的寶地,也是最容易被夾擊的險地。
自打幹不思派人到過一次延津渡以后,太行山的義軍好像突然就偃旗息鼓了。送去的信件也不見一封回書, 八陘附近的義軍山寨突然就搬空了似的。
但也不是真的搬空, 當溫凌嘗試著派簽軍在里黃河最近的太行陘和白陘劫掠打草谷的時候,就有一支神出鬼沒的義軍沖出來把簽軍們一頓暴揍, 最后還丟下幾句話:“你們也是漢人, 如今為虎作倀?告訴你家新主子,兔子不吃窩邊草,當心把你們一總送黃河里喂鯉魚去!”
簽軍本也是被拉壯丁的苦命人,兩邊受氣,灰頭土臉回去,少不得在挨軍棍疼得嚎哭求饒時把這番話說了出來。
溫凌心知是高云桐那里有變數,一顆心頓時拎了起來, 尋思著高云桐若是這會兒反戈,幹不思又近在咫尺了,自己這里就要糟糕。他拔出隨身的刀,邊往鳳棲帳營那邊走, 邊尋思著該用鳳棲哪個部件兒來威嚇高云桐,威嚇會不會沒用,沒用又該怎么辦……
半道就來了斥候的消息, 他不敢耽誤,又回轉身到帷幄里聽消息, 那柄腰刀就露著刃放在他的案桌上。
“上次四太子那里的來人,果然是去了汴梁!”斥候單膝跪地,語速很快,“小的們一路向南追,果然看到他的馬蹄印,只是他馬腳快,追到汴梁附近才追到,那里人又多,他混在人群里進了汴梁城,小的們沒有進京的憑由,不敢造次。”
溫凌瞇著眼睛說:“你們沒有憑由進不去,他能進去自然是有憑由的?!”
斥候點點頭。
看來,幹不思在與鳳震勾搭,是板上釘釘的事。
溫凌看著桌上的寒刃,陷入了迷茫,好一會兒才又問:“汴梁那里,有沒有什么動作?”
“汴梁聽說了鳳杞被太行義軍立為新帝的消息,四下張貼告示,斥之為‘亂臣賊子’。也有討伐鳳杞的檄文,把他也說得狗屁不值。”
斥候遞了幾張招帖,大概是在哪里撿的,一張上面踩了兩個腳印,一張上面一灘油漬。
溫凌嫌棄地拈過來讀了讀,果然把鳳杞昏庸軟弱、好色貪歡、為先帝廢黜等毛病都罵了一遍,但也就這么多車轱轆話好說,再說也只有攻擊他的家人:
“庶孽之子,若亦入承大統,則天下忠義之士,聞者皆為扼腕。①”這是攻擊他乃晉王小妾所生,沒從周王妃的肚子里爬出來。
“其父亦稱偽臨朝,觍顏于夷狄,求榮于靺鞨,知者無不切齒痛恨。”這是攻擊鳳霈曾經被靺鞨立為皇帝。
溫凌冷笑道:“這話鳳震也好意思拿來說人?他自己不就是這樣子么?五十步笑百步都談不上!”
又往下看,下一句讓他怒氣勃發:“其妹教坊女所出,許嫁靺鞨,未和離而自再嫁士庶,勾引族兄不成,方又重歸舊夫,枕邊風起簌簌,狐媚偏能惑主,因挾夷狄而扶持兄長稱偽于山野,其冶容誨邪,淫逸放浪,不特羞于冀王門戶,亦自羞于鳳氏族庭。”這明白地在說鳳棲,而且豈不是說他溫凌被這小妖精迷惑,不僅笑納了頂上的綠頭巾,還開開心心扶持了大舅子上位?
他把刀往桌上一拍,怒喝道:“他鳳震才最他媽無恥!我打下汴京后,要拿他的顱骨做夜壺給千萬人撒尿用!”
又喊:“把鳳棲帶過來!”
鳳棲來后,詫異地看了溫凌怒不可遏的模樣一眼,就見他手指著桌面沉沉說:“你看看這招帖。”
鳳棲小心挪開他的腰刀,亦是嫌棄地拿那兩張招帖看。看著看著,氣到臉通紅,而眼淚撲簌簌地掉落,哽咽道:“他又是什么好人?哪有資格這么罵我和我的家人?!這招帖想必滿天下都是,這樣污蔑我的貞操,我再也沒面目做人了……”
哭哭啼啼,突然看見一旁的腰刀,咬了牙握起來就要自裁。
好在刀很重,拉到頸脖邊墜手無力。溫凌趕緊上前奪過刀往地上一丟,氣得揚手又在她臀上打了兩下,罵道:“這樣一個只會動嘴皮子的慫貨,也值得你去死?被污蔑就去死,你是沒長腦子么?”
鳳棲捂痛,哭得更可憐。
心頭當然有切齒的恨,但更多是如履薄冰時必須的冷靜。
他的刀一般不離身,現在露著刃放在桌面上,誰知道是不是起了什么殺伐的心思?
她唯有顯得與他同仇敵愾,才能暫時躲過一劫。
溫凌剛剛要剁她手指威嚇高云桐的心思,果然一點都沒剩了,只想著這份氣死人的招帖,氣哼哼說:“他會寫字,你又不是不會!他廣發招帖,你也寫一份,我叫人謄抄了發到各地,叫大家也曉得曉得鳳震是什么貨色。”
鳳棲點點頭,擦了眼淚,坐到他桌前,凝神片刻后落筆如飛,很快寫成了一篇。
溫凌拿過一看,她罵鳳震果然罵得夠毒,看著也爽,點點頭說:“好得很,把他那時候狗顛屁股似的給我寫的文字也叫天下人知道。”
找出一摞信,交到鳳棲手中。
鳳棲一張張看過,已然清楚鳳震和溫凌曾經來往的所有勾當,于是再次落筆,淋淋漓漓地控訴鳳震賣國求榮的舉動。
“還該把幹不思扯進去。”她說,“要逼到他們每每合作,就叫天下人不恥用什么借口都沒用,只能暗夜老鼠似的偷摸進行。”
“好!”溫凌點點頭,頗覺痛快,“我亦有后招,黃龍府早看幹不思不順眼了,我安插的一個人也可以好好在背后戳兩個人一刀。”
鳳棲想著那封署名落款為“臣素節謁上”的信,心里有數,也不說破,把那張寫好的信紙遞給溫凌,又說:“手抄多慢!到相州尋個刻字的匠人,做幾張刻版,把檄文印制發到各地,才更加快捷。”
溫凌點頭后,再看她時方始想起自己之前是想著要拿她威懾高云桐的,被幹不思的事打了個岔,差點忘記了這。而她手中猶自握著他的毛筆,這纖纖如蔥管般的手指實在是哪一根他都舍不得砍落看到她就會心軟,溫凌發現了自己這個毛病,可是她那清凌凌的目光、猶帶淚痕的粉潤臉頰,見之猶憐。
他這一輩子,居然栽在了一個不肯愛自己的小娘子身上了。
已經到了這個份兒上,溫凌也沒多說什么,上前把腰刀收回到他腰間的刀鞘里,看了看手中她的一筆字,揮揮手打發了她回去。
然后自己覺得自己好笑,垂著頭看著黃金包邊、寶石鑲嵌的一柄好刀,傻坐了半天,唯有苦笑連連。
高云桐不蠢,不肯總當他的炮灰,把幹不思削到一定程度就罷手了,接下來只有他溫凌自己對付自己的弟弟;對那個鳳棲口中所說的“銅豌豆”,溫凌也不是第一次領教,威脅他大概真的沒什么用,還是保存好自己的實力,日后戰場上殺這個“賊囚”吧。
卻說鳳棲回到營帳里,確實也氣到渾身發抖。
溶月見她這副樣子,小心翼翼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鳳棲知道這個時候必然有人在外面聽她們談話,所以沒好氣說:“汴梁的官家‘好樣’的,知道我大哥被奉為皇帝,估計也急了,不知用了哪個無行的文人,寫了招貼檄文辱罵我哥哥,也辱罵我全家,自然,也少不了辱罵我。”
她擦了一把眼淚,帶著哭腔:“行吧,這張臉我也不想要了,等哥哥勝利了,我就剃了頭當姑子去!”
溶月嚇得忙勸她:“嗐,那老不死的嘴臭,你還為他生氣不成?秋風一起,天氣就干燥,可別把臉哭皴了。奴打水給您擦擦淚痕。”
出去了一會兒又進來,做著嘴型說:“外頭有兩個人,靠得近極了。”
鳳棲用熱手巾敷著臉,點點頭然后說:“我看冀王也難。郭承恩幫著幹不思聯系到了汴梁,估計接下來要夾擊黃河兩岸靺鞨的兵馬。你看吧,那位靺鞨太子定是要找個借口對付哥哥的。對這些人而言,哪有什么兄弟之情?為了權勢,肯出賣一切,也肯犧牲一切的。”
溶月張大了嘴,想了想鳳棲知道外面有人還這么說,心里應該有譜,于是點點頭“嗯”了一聲。
鳳棲跟她發了好多牢騷,估計外面聽壁腳的也聽煩了,才鋪被睡覺。
被窩里,可以竊竊私語。
鳳棲低聲說:“我估計幹不思會來,抓著溫凌的把柄要逼著他聽話。”
“溫凌有什么把柄?”
“一個是和大梁交通私談和議不過幹不思也打算這樣做,不會就這條說太多。其他無非是小過放大了說,比如溫凌總是不肯有力地攻城,比如總是不肯聽從太子的諭令,還比如……我的存在。”
溶月捂著嘴捂住驚叫,然后說:“那娘子能逃得出去么?”
鳳棲說:“不容易。那回上望樓,仔細看了營盤的排布,漏隙很少,估計只有憑溫凌的令牌或持有命令的親兵才能出去。”
“若是好好求求他,他肯放您么?”
鳳棲嘆了口氣,反問:“你說呢?”
溶月沮喪極了,半日才蹦出一句:“那奴陪著娘子一起,死也在一起。”
鳳棲訓她:“為什么要死在一起?能有一個活著也好的呀。”
溶月說:“我看沒戲了。奴還是陪著娘子一起等著吧。”
鳳棲又嘆了口氣,也是好半天才說:“你呀,太笨了些,要是機靈點就好了。”
被窩里雖然暗,也能感受到溶月垂頭喪氣的模樣,又說:“笨就笨吧,肯聽話也行。”
“奴什么時候不聽主子的話?”
“也不是什么時候都聽。”
“可從來沒有不聽!”
鳳棲嘴角一點笑,沒有被枕頭對面這個憨憨的女孩子發現,她只說:“睡罷。”
接下來幾天,感覺得到溫凌也開始加緊練兵,對營盤四處進行了加固,而派出的斥候和遞鋪鋪卒更是極多;糧食卻明顯緊巴了,米飯里混了大麥和黑豆,還常常只能吃稀的。
鳳棲大概是焦慮,脾氣也開始作。日常也見不到忙碌的溫凌,于是溶月總是委屈兮兮地承受她的第一輪脾氣,鬧了好幾天,溶月也有些忍不了了,被一頓責備之后忍不住頂嘴道:“娘子這幾天是怎么了?小日子到了么?脾性怎么這么大?奴哪里做得不好,改就是了,老罵人做什么呢?”
鳳棲怒道:“我是你主子,我還不能罵你了?打你我都打得!”
她四周都有監視她的人,見主仆倆鬧得兇了,鬧得久了,也免不了要告訴溫凌。
溫凌先還忙碌焦躁得沒心情聽,回報了他幾回后,也有些忍不了了,抽空去看了一回,正好看見鳳棲在小溪旁邊洗衣服邊哭,溶月在一旁勸。
溫凌最看不得她哭,頓時橫眉問溶月:“怎么回事?!洗衣不是你的活計?怎么讓你主子自己干?我要你又有何用?”
溶月還是很怕他的,抖抖索索說:“不是……奴是愿意替主子洗衣的,但娘子她就是不讓……”
鳳棲扭頭道:“我就不讓,沒你洗,我自己洗還干凈些。”
溫凌一聽這種雞毛蒜皮,實在不愛搭理,說:“奴才干活不認真,好好打一頓她就知道仔細了。來啊”
鳳棲說:“我眼不見心不煩,反正她也是自己來的,現在讓她自己走得了。”
溫凌眼睛一瞇。
鳳棲心里打鼓,又說:“主仆一場,我也不想害她,你也別給我留個刻薄寡恩的名聲。”
溶月剛剛還有些犟,此刻突然“撲通”往地上一跪,磕了好幾個頭后說:“奴哪離得開主子?奴要有過,求主子責打,千萬不要趕奴走。”
溫凌亦道:“你身邊總得有人照顧,抽一頓鞭子給你出出氣吧。”
看她一眼,見她要說話,又忍著沒說的模樣,不等她猶豫完,便道:“捆那邊樹上抽二十鞭,別傷她筋骨,回頭還要她伺候粗細活計呢。”
“不是……”鳳棲抓住他的胳膊想阻止。
但溫凌懶得為這種事多花時間,一揚下巴,看到人拿著繩子鞭子扭住了溶月,他就拔腳走了,不給鳳棲求情的機會。
挨完打的溶月疼得渾身抽抽,被背回到帳篷里,鳳棲打來熱水,對帳篷周圍的人跺腳道:“人家一個大姑娘,要上藥了,能不能別靠這么近?都滾開些!”
溶月從來沒有挨過這么慘的打,完全沒有力氣,只能由著鳳棲給她解開衣服,小心地上藥。
她扭頭看見鳳棲臉上好幾道淚痕,眼兒都腫了,勉強笑道:“娘子,沒啥好后悔的,奴可沒那么嬌貴。”
她居然知道自己是在“后悔”,鳳棲驚詫片刻,又越發啜泣起來。
溶月齜牙咧嘴地笑:“哎呀,您也不用自責嘛。您這法子蠢透了,您怎么不想想,我雖然粗苯,也是個大閨女,他與其趕我走,說不定不如把我丟到營伎帳篷里去。那我豈不連死都不如了?”
“你才蠢!你不懂我的心思不要緊,但叫你聽話,就是不聽!”鳳棲低聲責備她,責備聲掩在哭泣里。
溶月說:“奴怎么不懂娘子的心思啊?無非想著奴這人溫凌不會太在乎,試試用這法子送我出去逃命。可是娘子,奴要出去了,能去哪兒呢?”
沒等鳳棲回答“哪兒都能去”,溶月自己又說上了,聲音低得即使湊近也僅能聽個大概:“這段日子啊不好過,娘子是不是心里明白了什么?奴雖然不明白,但只曉得一點:如果娘子都愿意為國家犧牲了,奴也愿意啊,不論生死,好賴給您做個伴兒,可不許用這種法子趕我走。”
第 268 章
鳳棲估算的最危險的日子果然來臨了。
幹不思與鳳震大概悄悄議和成功, 而太行軍仿佛也聽從了鳳震“不戰”的命令,不再從八陘攻襲靺鞨太子的軍隊了,只牢牢守住關隘而已。
因而幹不思終于可以從容地帶著他那支蝗蟲般的軍隊一路南下, 一路劫掠得寸草不生, 漸漸對溫凌的軍隊形成了環圍之勢。
作為太子,他毫不客氣地給溫凌發了諭令,讓他到相州拜謁。
而溫凌只給了一封回書, 說他守著延津渡和孟津渡, 渡口要緊,主帥不可輕易離開, 毫不客氣把幹不思的太子諭令當做放屁。
幹不思有了底氣, 對溫凌自然十分不滿溫凌也是從黃龍府悄然傳來的沈素節的書信里知曉:幹不思在皇帝和勃極烈們面前告了冀王無數的黑狀,皇帝雖然不喜歡太子的擅權行徑,但在勃極烈中有很高地位的烏林答部首領,作為幹不思的親外公,則在皇帝面前揎臂捋袖,言必懲戒冀王不可。
溫凌一方面對自己國內的朝局寒透了心,一方面也知道, 他安身立命只能靠徹底干掉幹不思,并在南梁取得絕對的控制權,才能使得自己的軍功和實力叫人不敢小覷,不敢捅刀子。
只是干掉幹不思不是容易的事殺人不難, 要不被詬病的殺人難。他以普通皇子的身份殺害太子肯定是僭越叛逆的大罪,自己也活不了。
這幾日他就明顯對鳳棲客氣了許多,也抱怨太行軍不得力, 話里話外說:“我如今快被幹不思逼到犄角旮旯里了,他縱使不設毒計殺我, 也肯定不會讓我執掌兵權、分他的羹湯;他要是想挑我的毛病,你可是我重罪的一條。鳳棲,高云桐是不想讓你好活了么?”
鳳棲說:“不是啊,幹不思如果拿你留著我這件事來攻擊你有異心,你最該做的不是放了我,叫他挑不出毛病么?”
溫凌冷笑道:“那你可想得美。”
“殺了我,找個地方埋了,找不見尸骨,也行。”鳳棲斜瞥他一眼,漫不經心又說。
溫凌冷笑里帶著磋磨后槽牙的聲音:“你想死,也不那么容易。”
鳳棲冷笑:“所以你明明有路,但不肯走,就是非要逼著我去給高云桐寫信,用我來逼著他再幫你一把,以拖住你弟弟?”
這大實話說得溫凌很不高興,他咬牙切齒地收了笑容說:“鳳棲!我實話說,我是舍不得你死,也舍不得你走。我喜歡這江山、權勢,也喜歡你。不過,喜歡又怎么樣?如果我得不到了,我就都毀掉。你想走,門兒都沒有!你想死,也得到我覺得你不死不行的時候。你的命,就得掌控在我的手里!”
鳳棲冷冷望他一眼,“哼”了一聲,旋身就走。
她被溫凌一把抱住了,他的胡茬磨著她的耳朵,聲音沉沉地就響在她耳邊,說話軟了一截:“好吧,剛剛的話說重了也是被你氣的。你怎么聽不見我前一句呢?我這不是……不是因為喜歡你么……”
這個時候的“喜歡”能有幾分真心?別說現在鳳棲不會信,就是他沒有這些烏糟糟形勢糾葛的時候,鳳棲也不會信他。
鳳棲的身體努力掙脫他的擁抱,嘴里說:“‘喜歡’從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他愣了愣,然后虛心請教:“那‘喜歡’該是什么樣子的呢?”
鳳棲感覺他蟒蛇般的雙臂松了一些,趕緊鉆出來,回頭說:“首要該是敬重吧?”
“我不敬重你嗎?”
鳳棲感覺他在感情上簡直幼稚得好笑,但又想他身為皇子,又是蠻荒之地出來的、以軍功為傍身的皇子,大概真的不懂“敬重女性”的意思。
她看他挓挲著雙手,目光疑惑的模樣,心知她現在也逃不開,與其再一次被他捉到懷里,忍受他的親昵舉止,不如靠嘴皮子跟他掰扯掰扯,好歹不叫他占著便宜。
于是她說:“我國雖也重男輕女,講‘夫唱婦隨’這一套,但也說家庭里要‘夫義’才能‘婦聽’,從沒有說把人一身一命都控制在自己手里的。”
溫凌似乎明白了,但還是搖搖頭,踏上一步說:“我可不能放你走。不過,我曉得你的意思了。”
鳳棲跟著退了一步,說:“要我寫什么信,你說吧,我寫就是了。”
他目光一餒,不過也因為習慣了,所以很快又恢復了理智,把給高云桐的信件內容說了一遍。又說:“你先寫吧,我一會兒來看。”
鳳棲瞟了瞟他的書桌,他的書桌明顯已經收拾過了,上面重要的信件、文書都一件不留,連沙盤上都沒有放置一顆棋子。
他防著她,鳳棲并不感覺意外,看到他喝奶茶的一套碗盞還沒收拾掉,便毫不客氣伸筆到放牛乳的碗里蘸了蘸,簡單扼要地把自己所知的情形不留痕跡寫下。然后才更換墨筆,按照溫凌的意思,再寫了一封信警告高云桐要攔住幹不思,否則自己就有危險。
她動作很快,兩份文稿一張紙,一蹴而就。然后怕那剩牛乳他還要喝,用筆蘸了墨滴滴一滴進去,等他嘗出牛乳里的煙墨臭就可以以“不小心”來解釋了。
正在做著小小的壞事,突然聽到腳步聲,收手已經來不及,瞠目抬頭的傻樣正好被溫凌抓個正著。
他一個健步竄過去,握住鳳棲的手腕,然后看見滴在他剩牛乳碗里的,不過是墨筆上的墨滴,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
“想讓我喝墨汁啊?你是五歲孩子么?和我搞這樣的惡作劇?”突發臆想,要是把她像淘氣的五歲小女孩一樣,摁在膝頭打一頓,該是多么有趣的畫面。
鳳棲臉白了一陣,然后就紅霞蒸蔚一般,起身嘟著嘴:“我是不小心的。”
正好被他拉著腕一把帶進懷里,掙扎了兩下,腰里被扣緊了,終于無法動彈,呼吸都緊了。
“放開我!”她小小地發著脾氣。
溫凌松開了一些勁,探手取了桌上她寫給高云桐的信。
“怎么濕漉漉的?”
不過軟玉溫香在懷,并沒有多想,粗看了一下就丟開了信紙,只是抱著她用威脅來求歡:“你自己選,是伺候我免打,還是挨揍?”伸手先摸了摸,又輕輕掐了掐,欲使她心慌恐懼,自己也順道占占便宜,不留痕跡。
鳳棲雖然肌肉一緊,渾身起粟,但還是眼睛一閉:“你打吧。”
溫凌像被潑了涼水似的。不過也真的是習慣了,最終也只是拍了拍她的臀,說:“你這塊油鹽不進的滾刀肉!”
“不過你說要敬重,我就敬重你吧。”他總是丑表功一樣,不斷向鳳棲彰顯他的讓步,以示愛意。
當然鳳棲也是一如既往的不領情。剛剛緊張,沒注意觀察他的穿戴,現在一抬頭突然發現他和以往打扮大有些不同。
溫凌摸摸鬢角,得意笑道:“其實不談什么華夷之分,換身冠戴都是一樣的人。”
他不知何時弄了一頂巾幘,把兩條辮子打散梳成發髻,耳朵上的金環也去掉了,胡茬也剃干凈了,身上居然穿了一領白色大袖襕衫,本來就皮膚白凈,除了眉眼的戾氣去不掉之外,其他無異于中原的書生。
鳳棲不知說什么,又想笑,又覺得不該笑。嘴角一抽,眉毛卻一彎,眼睛里已經帶了忍俊。
他于是也厚了臉皮問:“這樣子好看嗎?”
“還……還不錯。”
“其實夷狄之辨也是后人強加來的。我若能成就大業,登上皇位,就推動‘以漢治漢’,在靺鞨內部也逐漸推行漢化,讓兩國融為一體,好不好?”他說著,因為凝注鳳棲目光太近,眼神漸漸狂熱,攬著她的柔腰,大展宏圖兼大放厥詞,“我們不會總是敵人,你只要肯幫我,我們就都有來日。”
鳳棲想著他剛剛要她在信中要求高云桐的太行軍從滏口陘圍住相州,估計幹不思就是在相州了,溫凌怕幹不思推進太快,所以用太行軍的神出鬼沒來牽制他的人馬。因而,她在牛奶所寫的文字里則要高云桐驅狼群而入虎穴,讓幹不思與溫凌面對面爆發一些矛盾。
當然還是要試一試自救的,她說:“我能怎么幫你?該寫的信我都一字不落寫了,太行軍遠沒有幹不思人多,人家只要占住一兩座城池,就不用怕太行游奕軍的襲擾,你也不能命令人做做不到的事。”
又看著他問:“若是幹不思親自前來命令你什么,你是不是也不敢明著抗命?”
溫凌瞬間臉色變幻了幾種,半日才說:“接下來幾日,你住到營伎們的帳篷里去。”
鳳棲睫毛一陣亂閃,終于說:“若是他來了,極有可能拿我做你的罪名,是嗎?”
溫凌很快接話:“那我也不能放你走。”
他頭戴儒巾,身穿儒衣,目光冷硬,毫無仁慈,剛剛松開的胳膊再一次箍緊了,仿佛在宣示鳳棲是他的人,他寧可她死也不會放她離開。
“如果那樣,我必死無疑,你也受我牽連得罪。”鳳棲緩緩說,“值當嗎?”
溫凌騰出一只手把頭上的儒巾摘掉,用力拍在案桌上:“值當!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鳳棲被勒得幾乎透不過氣,冷笑著,聲音低低的:“你這種愛啊,我承受不起。”
“隨你承受不承受得起。”他執拗地說,“我的就是我的,我寧愿毀掉也不會留給高云桐。”
第 269 章
溫凌的占有欲不免讓鳳棲有點毛骨悚然, 但避無可避,她只能先不與他爭執,不過也不會求饒。回去后, 默默地收拾了不多的東西, 與溶月一起搬到營伎們居住的地方去。
溶月嚇壞了,一路喋喋不休地問:“怎么了?突然搬到那個鬼地方去?他要把我們當營伎一樣對待了嗎?……”
鳳棲默然了很久說:“他把我們藏在那里,猶如把明珠藏在小石子堆里, 僅是企望不那么顯眼。”
“他還是想幫我們不成?”溶月既有些奇怪, 也有些擔心。
鳳棲覺得也不能讓她失去警惕,又說:“藏起來只是因為他護不住了, 然而藏起來還是能夠被找到的。溶月, 你要是改主意想離開了,我再來想辦法。”
溶月臉色慘白,卻仍搖搖頭:“我就和娘子在一起。”
鳳棲沒有再勸。溶月的性格越來越像她了,想定的事情勸也沒有用,不如讓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反而無怨無悔。
當然,少不得容忍溶月喋喋不休的抱怨:“真是, 如果藏起來都護不住,何不放你離開?”
鳳棲苦笑道:“他寧愿我死在他的手上,也不會放我離開的。”
溶月呆了一呆,好半天才終于說:“這樣自私的男人, 不嫁也是對的。”
營伎們居住的地方條件很差,一間帳篷橫七豎八要睡好多人。這些小娘子們做慣了伺候男人的事,羞恥心已經很少了, 常見當完“差使”回來的姑娘胡亂袒著肩膀和胸脯,撩起裙子當眾擦拭身上的黏液和血跡, 嘴里說著臟話罵著那幫“可惡的禽獸種子”。大家彼此也不避忌。
鳳棲進門就被里面的腥臭氣味嗆著了,緊跟著里面人的粗俗話語也讓她覺得不適。
溶月默默收拾出一個角落給她躺下,鳳棲說:“我不急著睡,先給你身上擦擦藥天還熱,不要不注意弄潰爛了。”
鞭傷不傷筋動骨,但血痕條條,皮開肉綻,看著觸目驚心,涂藥時溶月也忍不住哭出了聲。
剛剛那幫子視她們倆如無物的營伎們不由都注目過來,然后有幾個熱心的還圍過來:“這是惹翻了誰嗎?受了這么重的刑。”又有說:“明晚我會伺候酒宴,到時候偷偷帶些烈酒回來給你擦一擦,比藥油防潰防生瘡的效果好得多。”
都是苦命人。
鳳棲鼻酸道謝,頓時連帳篷里污濁的氣味都不覺得難以忍受了。
明晚營中有酒宴。鳳棲想:莫不是溫凌的弟弟幹不思派人來了?
第二天接近中午,營伎們亂紛紛地起床,洗漱梳妝一通忙活。
她們也分三六九等。
長得好看、技藝高妙的,是伺候主帥、將軍這一級別,宴飲上陪酒陪舞,好吃好喝,但也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次一等的清秀佳人,是伺候猛安謀克的將官,相當于萬夫長、千夫長這類,眠于軍帳,只需忍耐一個人的壞脾性;
最慘的是長相粗糙的村野婦人姑娘,多是擄掠而來的,則是平日到晚上就綁在榻上,外頭大頭兵們排著隊、提著褲子一個個輪著泄欲,那種牲口般的羞辱感和痛楚,真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今日這架勢,來的人只怕地位不低。營伎中等而上之的都是精心打扮,但也都是愁眉苦臉。
鳳棲悄然問:“可知今日誰要來?”
一個漂亮小娘子說:“聽說是比冀王還要尊貴的人兒。叫我們務必要好生伺候著,不然當心小命。”
那八成就是幹不思了。
鳳棲只是詫異,幹不思也有膽子親自到溫凌軍營里來?
又想:他身是太子,又有絕對占優勢的人馬,拿定了溫凌不至于跟他同歸于盡,所以親自過來羞辱凌逼。這樣位高一級的壓迫力量,溫凌縱使恨得牙癢也不能不敷衍著,甚至會不得不退讓幾分以求自保。
營伎們應差,當然不會有鳳棲主仆的事。她們倆也很見機,用草木灰抹了臉,臟布帕蒙了頭發,穿灰撲撲的衣衫裙子,只在后頭燒火煮水。
熬到夜幕降臨,外頭篝火燃得半天亮,載歌載舞的聲音響起,軍士們喝酒說笑聲也響起。
鳳棲盯著小銚子下的火苗,怔怔地發呆。
只聽薩滿的儺歌高亢了一陣,又漸漸低矮了,觥籌交錯聲清晰起來,接著又是歌女們的唱腔乍起,渺渺入云,再接著是鼓點,節奏和調子有些像《臻蓬蓬》,踏歌的歡聲又雷動了。
紛亂的腳步聲卻從四周紛至沓來。
鳳棲在這些聲音里辨析,漸漸心往下沉,終于說:“溶月……”
溶月沒她那么細心敏銳,一直只專注于火焰的大小和銚子里的沸水,“啊?”了一聲抬頭:“娘子,怎么?”
鳳棲說:“他們在營地里搜查。”
“誰?搜什么?”
鳳棲說:“今日來的,不是郭承恩,就是幹不思自己不,以規格來看,是幹不思的可能性更大;幹不思肯定沒有懷著好意來,在營中搜檢,想必是要找到什么證據。我們很有可能也是他要搜檢的內容之一。”
溶月張大了嘴,好半天才說:“我們逃罷。”
“往哪里逃?在這營地的哪里,他們都能甕中捉鱉一樣。”鳳棲說,“越動彈,越顯眼。”
溶月害怕得開始落淚、哆嗦。
鳳棲抓住她的手:“溶月,冷靜,該來的總會來。”
溶月也點點頭:“娘子,我不怕,我與你一起。”
鳳棲拿了一塊炭木,翻開白苧麻的裙子,想寫最后的遺言,又陡然想到寫了也不一定能流傳出去,大概她上次給高云桐的信中暗書,就是她此生最后的遺言了。
但現在總要留點什么,給后人,亦或自己。她再一次握緊炭筆,看著裙褶一道一道,宛如竹紙上打著朱絲欄。
“溶月,你有沒有什么想對家人說的話?”
溶月流著眼淚,搖搖頭:“家里人都不知道在哪里呢,何況寫了他們估計也收不到。”
鳳棲笑了笑:“不錯呢,是處青山可埋骨,胡亂用草席一卷,挖個坑就算客氣了,就不知道有沒有人為我們‘夜雨獨傷神’。”
知道溶月聽不懂,只撫慰地拍拍她的手:“不怕,來了也好,我們都是干干凈凈回去。”
又想起溫凌那個可怕的毛病,自己也不由打個哆嗦要是她也被他分尸斬首,腌制得面目如生,藏在匣子里隨時拿出來盤玩,該是死都不能安生了吧?只是她心思怪異,又與尋常小娘子不同,突然好奇起來,若是人真的死了,她死亡的頭顱又能不能像伍子胥挖眼置于東門一樣,還能看到眼前的一切?
好奇心一起,好像害怕又少了。
她手速如飛,在裙子的米黃色里子上用炭筆寫著一筆行草書,然后放好裙擺,默默聽著外頭的一片混亂聲。終于有人掀起了她倆所在的帳篷門簾,然后用粗魯的靺鞨語大聲喊:“快來!這里還有兩個女的!”
鳳棲站在篝火前,緩緩道:“我是替冀王煮茶的。”
但進來的人完全不懂漢語,也完全不認得她,想來并非冀王麾下的人。
他們為首的穿著謀克千夫長的衣甲,辮子盤卷在耳邊,絡腮胡子里露出狂笑:“帶走帶走,給太子辨認。”
溶月不懂靺鞨語,在幾個人勢若猛虎地逼過來時,本能地擋在鳳棲的前面:“你們不要過來!不要碰我家娘子。”
鳳棲怕她吃虧,手一抬,用靺鞨語對他們說:“我們自己會走。”
幾個人聽著她嫻熟的靺鞨語,愣住了,又見鳳棲并不慌亂緊張,只是眉目沉沉、肅然冷靜,他們倒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而后見她橐橐地一步步往門外走,也就不上來動手動腳。
但溶月急壞了,她一把抱住鳳棲往后一擋,又拎起滾燙的水銚子潑面前那些男人,最后一腳踢散了爐子里的炭火,有一團火掉在了氈毯上,慢慢燃燒了起來。她對鳳棲說:“娘子,我們不能叫他們羞辱完再殺。”
可惜這樣的反抗幾乎是螳臂當車。
被潑到熱水的謀克千夫長只是燙到了小臂,并無大礙,卻勃然大怒,踩了著火的氈毯兩腳,就不管不顧喊道:“她們倆有鬼!抓起來!”
幾個人大男人呼嘯著撲過去,按住了溶月,也按住了鳳棲,她們的臉在地上摩擦,雙臂被狠狠地反剪,身上挨著拳打腳踢,情急間也不覺得疼痛,只是被打得昏昏沉沉。
沒有人去撲滅氈毯上的火苗,火勢漸漸大起來,鳳棲感受到背后烈火的灼熱。
接著,鳳棲頭上挨了一腳,那戰靴卯著厚厚的皮革底,踹過來猶如大錘,她最后聽見的聲音是溶月的慘呼:“娘子!娘子!別打我家娘子!……”
…………
三昧真火在四周燃燒,身上的血液都被烤干,鋪天蓋地的痛楚像沸油潑過來,逃無可逃、躲無可躲。她四處轉騰,在火光中隱隱看見高云桐的身影,她大喊著“嘉樹!”嗓子卻啞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腳下閃著熔巖般紅光的土地開裂了,她掉落到下一片巖漿里,火焰逼得愈近,她感覺到皮膚的焦枯,又感覺到焦枯膚色下裂開的血肉里射出一道道金光。
涅槃的鳳從她身體里飛出來,鳳鳴九天,其聲清越。清涼的天水灑落下來,從頭頂帶來一陣清涼。
她的靈魂之鳳突然又飛回她的身體里,帶走了剛剛的灼痛,渾身像浸在清涼的井水里,她深深地長出了一口氣,回到人間之前忍了忍睜眼的欲望,靜下心來,慢慢從悠遠之處聽見了聲音。
那聲音起初模糊,仿佛很遠。漸漸清晰了一些,拉近了一些。又漸漸聽出來是兩個男人怒聲用靺鞨話吵架。神志昏昏的她一時間沒有聽懂靺鞨話說的是什么,要等又過了一會兒,神志才終于清醒了,此刻是避免睜眼,依舊垂著頭,忍著渾身的疼痛,聽那兩人在講什么。
聲音是溫凌和幹不思的。
幹不思說:“果然是她,她化成灰我也認得。二哥,你留著她,居心何在?”
溫凌說:“她原就是我的人,又是晉王的女兒。”
是在辯解,聲音挺高,但聽起來無力。
幹不思“呵呵”地冷笑:“晉王已經死了,他的女兒又有什么價值?我的表妹不是定給了你做冀王妃?你借口征討南梁不肯回黃龍府成婚也就罷了,身邊留個曾經的女人,叫我那妹妹該怎么想你?又叫我該怎么想你?!”
“你愛怎么想怎么想。我也是堂堂一位王,難道身邊不能留一個女人?”
“你的營伎都在這里,漂亮的、丑的,都在。我的好阿哥,你睡這些營伎,睡多少個都行,我都不問,我表妹也都不會跟你計較。但這位,身上擔著兩個國家的血海深仇,你卻還當個寶看待。你和南梁走得好近,甚至和太行匪人都有來往,只怕她‘功不可沒’吧?”
幹不思笑音很兇很莽,仿佛手指已經指到了溫凌的鼻尖前:“請問,你是何居心?!”
溫凌不知是氣到一時沒有說出話,還是被問懵了,一會兒方道:“誰拿她當個寶看待?她不是被我當營伎了么?”
“你把她當營伎呵?那今晚借我一睡,如何?”幹不思戲謔道。
溫凌這次是生氣,鼻孔里出氣的聲兒都能聽見,他強壓著怒火:“幹不思,你今日翻我的營盤找人,我已經忍了很久了。她是營伎,不過她是我的營伎,不是你的,除我之外,誰也別想碰她。”
“至于么?”
“至于!”溫凌聲音像風里的鋼刃,帶著凌厲的金屬音,“我就是要獨霸她,羞辱她當年帶給我的奇恥大辱,我要親自折磨她到死。”
幹不思好像被他那尖銳的氣勢怔住了,好一會兒才說:“行,行。她那兄長被太行匪立為皇帝,她大概率也通敵。我不睡她,你交給我審她。”
“我不放心你。”
幹不思嗤笑道:“行,行,你不放心我,那我親自看你審,好不好?你不是要親自折磨她么?我曉得你的刑房里有好多好玩的玩意兒,今日先烙她一烙,然后把焦皮撕開撒上鹽巴,過三五日結了痂,再用鐵絲刷子刷開痂疤,再撒上鹽巴……傷在皮肉,又不生瘡,能哀嚎三五個月不死,任憑什么都會招了。怎么樣?”
鳳棲心臟都給他說得哆嗦,心道:溫凌,你那些所謂的“喜歡”要是真的,你今日就給我一個好死。
溫凌道:“我已經審過她了,她一個娘們兒,屁都不懂。”
“那是刑不到位。”
“到不到位我不知道?”
幹不思雖莽,也不是絕然的蠢,當然知道溫凌護著鳳棲的小心思。他終于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阿哥,我和你說實話,太行匪軍惹到我了,他們奉她哥哥為皇帝更是我不能容忍的。如果你舍不得對她施用酷刑,好的,我也不勉強你,她一個娘們兒,估計確實不知道什么。但你今日到底對父汗還忠心不忠心?對我靺鞨還忠心不忠心?還是被這個娘們兒迷喪了心智?”
他一連串的問題問下來,估計句句都有人指點過,句句都叫溫凌很難回答,只能冷笑及沉默,逃避直接回答他。
好在幹不思也并不是要溫凌回答:“她迷得你三迷五道的,我作為太子,實在不放心把黃河渡口這么重要的地方交給你。現在我已經有了拿下汴梁的計策,兩個渡口于我都很重要,你帶著你的小美人到大名府去歇一歇吧,我替你看著渡口。”
溫凌哪肯讓他這么輕易就剝了自己的權柄,冷笑道:“兩個渡口于我也很重要,沒有圣諭,我不挪地方。”
幹不思笑道:“勃極烈的軍書已經在我手里了,圣諭也快了。”
拿了軍書給溫凌看了,見他臉色大變的模樣,幹不思越發笑得深沉:“何必,僅就今日我捉到南梁晉王之女被你藏著這件事,你猜父汗和勃極烈們會怎么想?剛剛還在你帳篷里搜到了一套漢人的衣冠你心思早活動了吧?想學漢人那一套了吧?阿哥,我告訴你,勃極烈們現在就生恐我們靺鞨的勇士們被漢人那一套腐化的東西哄得找不著北,連父汗上回悄悄在宮里購置好些漢人的奢靡絲綢、器玩、文房等把玩,花掉了國庫里的銀錢,都被勃極烈們用國法叱責,蒲鞭示辱。①何況你耽于漢女,喜愛漢家服制,乃至漢家文化,這些都是要動搖我國根本的!我勸你改了罷!”
溫凌臉色鐵青,終于說:“沒有的事,怎么改?漢服只是掠來覺得好玩才留下的,漢女也是一晌貪歡而已,誰會為她左右心思不成?”
“你殺了她,我就信你的話。”
第 270 章
鳳棲一直沒有睜開眼睛, 因為聽見溫凌居然還在為她爭:
“她是我的人,我為什么要聽你的?”
“父汗下旨了,我再遵旨也不遲;太子又沒有登基呢, 我如何算是忤旨?”
她一直賭他有“三分情意”, 他居然給的有點多。
然而幹不思終于冷笑一聲:“圣旨已經命我執掌整片河東的區域,為‘天下統領大元帥’,阿哥要不要看一看旨意?”
然后窸窸窣窣一陣紙張響動, 溫凌默然許久。
幹不思大概給他看了圣旨, 又洋洋得意地說:“你我兄弟,只要一條心就好。實話告訴阿哥, 磁州相州都已經在郭承恩‘常勝軍’的掌握之中, 亦即在本太子的掌控之中。你這里小小的一些人馬,若不肯從命于我,我只能當阿哥是要做個亂臣賊子,也只能揮淚處置你。”
他接下來揚揚地對溫凌說了他如今的排兵布陣,說得閉目裝暈的鳳棲也心中慘然。
幹不思在郭承恩的幫扶和他外公家的強勢推舉下,已經用大軍環繞了溫凌所掌控的地盤,當然說起來是“須不給南梁留分毫空隙”, 實則是不給溫凌留分毫空隙;又說郭承恩的大軍和幹不思的親軍均已推進到延津渡旁,言下之意是溫凌要敢有起反的意思,分分鐘就被當叛臣拿下,剁碎了都沒有人敢多話。
實力相差那么大, 溫凌不妥協也得妥協。
鳳棲平靜下來后心想:也好,本以為兩虎相爭,會是溫凌先干掉幹不思, 現在看來,大概是溫凌要先倒了。溫凌還有點指揮作戰的智慧和經驗, 而幹不思大概純靠郭承恩協助,將來未必是高云桐的對手,于南梁不是壞事。
只是溫凌若服軟了,自己會死得更快了。
現在,鳳棲知道這是她最后的時刻了。
腦海中閃過許多人的影子,最后想起了娘親。
她有好些遺憾,但也不覺得后悔。如果她到地下見到了何瑟瑟,她或許不會撲進姐姐懷里撒嬌,但會微笑著告訴姐姐:身份從來不能辱沒一個人,女兒是這樣,姐姐也是這樣。
“怎么樣?”幹不思最后冷冷笑道,“阿哥是當亂臣賊子呢,還是與阿弟共同打下南梁的天下,共享富貴?”
溫凌扯了扯嘴角,勉強苦笑:“我當然愿意和阿弟一起建功立業,為國效力。不過南梁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它南梁如什么我不管。”幹不思不耐煩說,“我也沒打算明天就把汴梁打下來。但我今晚就要看到你表決心。”
努了努嘴:“總不會是舍不得一個娘兒們吧?”
溫凌終于說:“當然不至于舍不得一個娘兒們。殺了她,阿弟就信我不是亂臣賊子?”
其實就是一個服從性的考察罷了。
幹不思緩緩點點頭:“那我也還愿意與阿哥做好兄弟、好手足。”然后斜瞥著溫凌等他動手。
溫凌亦笑道:“不錯,妻子如衣服,兄弟才是手足何況她連妻子都不是。”
鳳棲正閉目聽著,猜測他是真的決定犧牲她來投誠幹不思,還是虛與委蛇、以待后招的時候,一桶加了冰的水直剌剌地朝她兜頭一潑。她禁不住倒抽一口氣,裝暈也裝不下去了,驀然睜開了眼睛。
一旁的溶月陪她一起受了這一桶冰水,兩個人互相一望,便見彼此都是滿頭濕淋淋、臉色慘白、鼻青臉腫的樣子。
溶月雖然被捆著手,還是努力地挪到鳳棲旁邊,努力擋著她,對溫凌和幹不思哀求說:“娘子是無辜的,你們不要碰她……大王,我求求你……”
溫凌已經拔出了腰間刀。鳳棲熟悉的寒刃在燈燭下閃著青光。
他蹲下身,凝視著鳳棲此刻狼狽的模樣,尤其是打量了一眼她被澆得透濕而打著寒戰的身體:肩膀緊張得聳著,胸口不斷起伏,纖腰擰轉,白裙貼在腿上。
他喉結動了動,臉上、眼中毫無憐惜,只說:“鳳棲,不能留你了。你哥哥自立為帝,不肯議和,便是我靺鞨的敵人。”
鳳棲說:“鳳震的離間,果然是有用的。”
他眸光一跳,而后用刀刃逼住了她的脖子:“你懂什么?”
幹不思在后面喊道:“讓她說!”幾乎要搶上來攔溫凌,怕遺漏掉鳳棲所知的信息。
鳳棲只瞥了幹不思一眼,然后對溫凌說:“他騙你深入河南,然后派兵抄你的后路,不是一樣的么?”
溫凌目光沉沉,大概沒想到她臨死之時,還在暗示他、幫助他。
他嘴角微微抽動,說:“太子大軍已取得了磁州與相州。”
鳳棲笑道:“呵呵,太行八陘呢?”
幹不思急急問:“那你說太行八陘怎么攻入奪取?你要說出來我就不殺你!”
鳳棲搖搖頭,輕蔑又瞥了幹不思一眼,又繼續直盯著溫凌的臉:“你又不是不知道太行山在誰的手里。我要是知道怎么奪取,冀王還會為你所困?”
她那雙鳳目,凝望人的時候似若有情,但又似若無情,漩渦似的把溫凌的心往她眸子里吸。
“溫凌,我們來世再見吧。”她說,“你能給我一個好死,我謝謝你了。我的尸骨,希望能歸于故土,我只提這一個要求。”
溫凌單手持刀,另一手摸了摸她又濕又涼的臉頰:“骨殖將來給你送到晉陽老家,但你的頭顱,我要留下。”
鳳棲背上一陣起粟。
命運卻只在持刀人的手中,而不由她掌握。
她自打到溫凌這里換取三姊回家,已經比她想象的活得久了,也活得有價值。如果死亡是總歸要來臨的事,今日就今日吧;如果尸骨不全是亂世兒女無法掌控的命運,那人之已死,又還在乎這些未知之事做什么呢?
她微微仰起脖子,閉上了眼睛,等待他的鋒刃。
溶月不顧一切撲過來擋在鳳棲身前,眼淚鼻涕齊流,一疊連聲地哀求溫凌:“大王,大王,你不要殺我們娘子啊。你留娘子一條命,我給你做牛做馬啊……你實在想要殺人,你就殺我吧。我們娘子,你不是說喜”
“喜歡她”三個字沒有說完,溫凌一刀起落,割斷了溶月的咽喉。
溶月瞪大了眼睛,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她的頸血噴薄而出,染紅了溫凌的前襟,也很快染紅了她自己的前襟。她只來得及抽搐了一下,就向后仰倒在鳳棲的懷里,她的鮮血,又很快染紅了鳳棲的襦衫,在她白裙上灑下點點梅花般的痕跡。
鳳棲既驚且怒,抱住溶月,胸腔里熱血奔涌、悲涼陡生。她張著嘴似乎要放聲一慟,然而什么聲音都發不出來,仿佛她的咽喉也已經被割斷了。她的淚沒有痕跡地就落下來,一道又一道,眼圈很快變得嫣紅。
然而已經不需說什么了,溫凌也沒有再給她說什么的機會。
他滿臉冷漠,先推開壓倒在鳳棲身上的溶月的尸身,又挽住她的脖子,用力勒住,連最后的告別語都沒有一句,寒刃再一次在鳳棲眼前閃過。
來得這樣快,結束得幾乎毫無知覺。
鳳棲在被他強壯的肘彎勒到呼吸不繼,眼前一片黢黑時,聽見了刀鋒劃過的風聲,青白的鋒芒閃過在黢黑里,只一道。她的脖子感受到寒冷,然后是瀉落的溫熱的血液,沾濕了她的前襟,然后是疼痛,割開的一道,尖銳而深入。
她知道,她的生命很快會隨著頸血的噴濺而流逝,就像剛剛溶月身體的抽搐只持續了片刻,就變得溫涼。
她渾身開始發寒,隱隱聽見溫凌和幹不思還在說什么,但黢黑已經裹住了她的全身。
不知道魂魄會不會像人們說的那樣飄起來,悠悠地尋找回故土的路。
不知她的頭顱會不會被他關在黑暗的匣子里,有興致時被他拿出來賞玩。
她知道她結束了。
最后的知覺是被拉倒在地,額角碰到了溶月的額角,溫熱的血流淌交融。
有些遺憾,但不后悔。
溫凌從鳳棲的裙擺上割下一片,慢慢擦拭他的刀鋒。
幹不思笑道:“好的,你果然夠冷酷的。這是你殺的第幾個睡過的妞兒了?”
溫凌沉著臉,不與他答話,只慢慢地擦他的刀。
幹不思看了看頭靠頭的兩具尸首,她們的咽喉處都是刀割的血口,血液淌得到處都是,兩個人的衣衫一片赤紅。他說:“我的狗已經幾天沒喂肉了,今兒正好是新鮮的嫩肉,它們可以吃個痛快了!趕明兒我與阿哥去叢林里打獵,狗兒們也不至于過于饑餓,都奔跑不動。”
然后吩咐身邊人:“把兩具尸體抬出去,衣服剝了,剁大塊,喂我的狗去。腦袋別喂狗,用石灰腌起來,送到太行山奉的新皇帝鳳杞那里去,叫他驚喜一下。哈哈哈。”
溫凌突然斜眸死盯著他,然后舉刀對著正要過來的幹不思的親兵,硬生生把人逼了回去。
“阿哥,咋了?”
溫凌說:“這丫鬟隨你處置,這位曾經和親給我的燕國公主,我來處置。”
“你要干嘛?”
溫凌笑道:“用石灰腌頭顱,很快就會變得青紫干癟。這樣的美人兒,豈容這么糟蹋。我這里的薩滿素來有好藥油方子,能使頭顱幾個月不朽不壞,還面目如生。這種工細的活兒,不能讓你手下的人來弄。”
幹不思聽說過溫凌這毛病,想想人都死了,隨他當愛好玩一下也無妨+他今日已經夠表現得服從了,自己身為太子,也不要叫人說苛刻兄弟。
于是笑道:“行,腌好了我來瞧瞧,是不是你所說的那么面目如生。”
又說:“誒,不過這娘們兒的頭顱重要,對太行軍可是能夠攻心的。等鳳杞那個膽小鬼看到他妹妹的腦袋,估計就崩潰得差不多了,等他崩潰,太行軍想必也離潰散不遠了。你把玩腦袋幾天,還是要及時送到太行山去。”
溫凌冷冷一笑,點點頭。
轉臉吩咐道:“一個送外頭去,讓太子的人處置;另一個送到我單另留著的小帳篷里,叫薩滿帶藥油和石灰過來,再到營伎那里尋一些漂亮的首飾,我要好好處置。”
然后,溫凌挑了好幾個漂亮的營伎給了幹不思享用。而幹不思看著他帶著邪邪的笑意,拿著刀鋸等等走近放鳳棲尸體的帳篷里,帶著面具的薩滿,和滿頭珠翠的營伎一道進去,大概是要腌制和打扮那個死人腦袋了。
幹不思看他有大病一般的邪鬼樣子,心里冷笑:真是瘋魔了!一個死人腦袋,還當寶貝!
轉臉見懷里是個大美人兒,又戰戰兢兢陪著笑的樣子,他只覺得躊躇滿志,好好地掐了美人的屁股一下,笑道:“好好伺候我,不然我也叫你們大王把你的腦袋腌起來送給我當球踢。”
溫凌進了帳篷,叫薩滿關了門,然后瞥了那個纖細白皙的營伎一眼,說:“你把你頭上插戴的珠花取下來。然后把衣服都脫了。”
那營伎看著血糊糊一具尸體,已經嚇得戰戰了,聽見吩咐一點不敢不從,要緊在頭上摘那些珠翠。摘完放好,亦不敢耽誤,把身上的舞衣也脫光了。
溫凌打量了她的胴體幾眼,點點頭。他捧出一個螺鈿匣子,從里面拿出一個微微發紫干枯的美人首,細心地把美人首上插戴的飾品一件件取下,又把營伎頭上的飾品一件件插上去,仔細地端詳,最后說:“我不會給女人化妝,你來,重新傅粉涂脂,眼睛眉毛要畫得更修長一些。”
營伎硬著頭皮上前,打開胭脂水粉的匣子,忍著恐懼和惡心,給那頭顱涂脂抹粉。
好一會兒才涂抹完,她看了看溫凌。
溫凌扭頭看了看薩滿,問:“她的傷口裹好了嗎?”
薩滿說:“裹好了。”
溫凌點點頭:“把她身上的衣服脫下來。”
他瞥了鳳棲白亮亮的身子一眼,本以為會充滿渴望,而事實上卻是大慟,趕緊扭過頭,看著那個不知所措的營伎,然后走了過去。
營伎不敢不討好他,勉強陪著笑。
他也澀澀地笑了笑,閃電般拔刀把那營伎的頭砍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