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眷顧,書房里的人都走完了。
遲漪深呼吸將心中那陣緊張浪潮壓下去。
平復過心情,她彎腰提起裙擺,踩著書房柔軟的地毯一步步往外走,忽略掉書房未關(guān)的燈,也忽略掉那扇敞開的衣帽間暗門。
沿著來時路,少女的影子消失在三樓走廊的拐角處。
與此同時,后方的浮雕墻面拓映出一個長影。
靳向東去而復返是因有文件忘在書房。他再度進去,視線倏地停留在角落那扇微敞的暗門上,剛才踏進書房時他已然察覺格局有所變動,此時明亮光源探過去,門內(nèi)景色在他眼底無所遁形。
靳家祖輩棄政投商已超百年光景,靳家原先祖宅毀于一場無可抗力的自然災害,后來老一輩們在舊址上主張一比一復原再造,宅子是修復成功了,可人人都知這和仿品無異,只將那處宅子當個展品,時不時看一眼。
至于他們這一脈的新宅選址與修筑裝潢當年是由靳章霖親力親為,自山道公路起,每一處細節(jié)都承襲著老爺子一貫的莊肅風格。
這間書房也統(tǒng)一深棕色系裝潢,黑色真皮沙發(fā)、配套紫檀雕花茶案、角落擺置的各類古董裝飾物,及墻面壁燈灑過的一幅以金邊框架封存的吳道子真跡……
至于巨幅落地窗對立的是一整片墻面的嵌入式書柜,層層疊疊的柜架上擺滿各類有關(guān)商業(yè)論、貨幣、行為學、股票基金、動態(tài)股權(quán)、資產(chǎn)管理、政法學等等,諸如此類數(shù)不清的書籍文檔,以及各類哲學書籍或是書法詩畫圖文。
老爺子曾在這里教導長孫——“業(yè)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
是以書齋重地,須得莊重嚴肅。
然而,時至今日,靳家子弟嚴守幾十年的莊圣之地,新增了一間匿在暗處,堆滿高珠與華麗衣裙的女性更衣室。
這種行徑令他深察靳仲琨的荒誕。
靳向東旋身熄燈,闔上門,往另一邊走廊盡頭走,他的管家德叔等在這里。
“文件取到了?”
他西裝筆挺,雙手空空。
“沒有,不重要!
不重要也勞你折返一趟?
德叔只在心里說,觀他神色如常,在進門前理了理脖間那枚溫莎結(jié),動作略顯暴躁,立時警覺出他這是不虞的前兆。
“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
“冇事,今晚宴請多少人?”
“全是自家人,冇外客;”德叔仔細回想:“只有一位是之前沒見過的,路上遇見阿輝載的那位小姐姓遲,說是在巴黎念書,那位的女兒,也是今天返港。”
靳向東眉棱輕抬,似有若無地點頭算是知曉,指尖觸過西褲口袋,里面有他搜獲的一項物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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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家家宴,歷來是由主母操持。
原本靳老夫人沈嘉珍才是最有話事權(quán)的主母,但自她搬去京市后再沒返港,亦不管家中事。
之后便自然而然交給靳仲琨的發(fā)妻,黎嬛操持,只是再后來他二人離婚,那些年操持一事便又只能暫且移交主宅管家劉延協(xié)同二房靳仲謙的太太陳氏一同操辦。
直到今晚,才交到繼室遲曼君的手中。
為這事她也算傾注心力,發(fā)揮長處,將一場家宴辦的井井有條,細致周到。
遲漪下樓時,遲曼君正與陳氏熱絡(luò)說笑,一望見她,便招手命她過來喊人。
“乖女,這是二伯母!
遲漪莞爾,跟著她一一喚人,靳家人很和顏悅色,倒令遲漪想起往日看的港劇豪門爭斗能演上一百來集,莫不是在欺騙觀眾?
事實上豪門爭斗也是有的,但靳家不是,遲曼君嫁的是長房靳仲琨,靳老爺子在世時,在教育子女一事上較為嚴苛,常令膝下三子一女熟讀四書五經(jīng),禮義廉孝背得太多,而古人時常以‘長兄為父’奉為孝,靳仲琨作為長兄,他們是存有敬重的。
所以即便遲曼君此前身份不夠格,他們也不愿得罪這位名義上的大嫂。
與人周旋也是門復雜課業(yè),遲漪在數(shù)年的煉化中才修得這門課業(yè)的優(yōu)等生,深得長輩喜愛。
脫離之后,遲曼君又安排她去融入這些堂姊妹兄弟之間。
“乖女,別忘記媽媽給你說的話!
遲曼君挽她手,附耳與她溫柔叮囑。
滿廳燈輝絲絲縷縷灑過她繡以玫瑰枝蔓的長長裙擺,這場宴席觥籌交錯,衣香鬢影,比之這幾年她曾參加的盛大筵席,有過之無不及,隆重但不失雅致,細節(jié)可見。
遲漪從一名男侍手中的托盤接過一杯特調(diào)飲料,而后微折腰肢捋過裙邊徑直走向窗邊火爐旁的單人沙發(fā)坐下。
這里最安靜,看似也最遠是非,實則也是縱觀全場「景致」最佳之地。
“晚上好,小姐,請問我可以坐這里嗎?”
一道聲音落在耳邊。遲漪抬眸慢慢睇去,頂端璨然的水晶燈落在少女側(cè)臉,她的眼睛澄亮又無暇,像窗外懸掛的一道月光,晃得人心里漾起千般波瀾。
遲漪斂眸:“可以的!
靳知恒屏著氣息,選坐她左手旁的沙發(fā),余光總無法克制地去留意她,其實他從進門時便有注意到她,再回想她方才的話,靳知恒換了國語問:“我應該是第一次見你?”
遲漪面上微微笑著,心道:癡線(罵人的話,類似于神經(jīng)),不但是第一次,我還是你繼母親女,你口中的拖油瓶。
她點頭答是。
靳知恒得了答案,心中也生一個疑慮,家宴向來不請外客。不等他想明白,遲漪皓齒翕動:“我姓遲,只是客人!
這回答如五雷轟頂,靳知恒猛然回憶起前不久他去探望生母陳秋溶,母子二人對父親這位續(xù)弦妻子都嗤之以鼻,“聽說那女人之前未婚先孕,還帶著個十幾歲的拖油瓶!
只是今晚見到真人……
不顧身邊人如何反應,遲漪一心想到遲曼君要她當討好人的玩意兒,她今晚偏要頻頻出錯。
痛快過后,遲漪輕抬下巴抿杯中飲料,露出一截修長雪頸,一束燈光打過來不斷延展,將她高定禮裙下的曲線勾勒無余。
靳知恒這人在圈里與其端方持重的長兄名聲截然相反,他是最憐香惜玉,流連花叢之人,此刻也只得穩(wěn)住心緒,再看向她時目光里多了幾分深意。
“原來是遲姨的女兒,怪我眼拙。聽你總講國語,妹妹從前不是在香港長大?”
這人還挺能厚著臉皮找話題的。
遲漪本以為憑借遲曼君給出的信息,言明身份,先讓這位私生子少爺對自己發(fā)難從而產(chǎn)生不愉快,今晚也算結(jié)束,卻沒想到事情還能反轉(zhuǎn)。
她耐著性子回:“我是在香港長大,你可以說粵語,我聽得懂!
“那妹妹平日喜歡……”
話沒說完,整場晚宴氣氛漸漸冷淡下來,靳知恒亦有所感抬眸睇過去,人潮之外,一道身影占據(jù)他視線,僅一眼,把他一整晚的溫和笑容打個粉碎,猝然站起身,暗咒一聲:“sh*t,佢點返嚟嘞……”(他怎么回來了)
遲漪單手支頤,狀若不知的無辜模樣:“怎么了?哥哥你好生氣啊!
靳知恒極快整理情緒,重聚起笑:“抱歉,我得先過去一趟!
遲漪維持淺笑,目送他離去,眸光越拉越遠,她抿杯沿的動作稍頓,停留在燈輝焦距的一隅,光線實則并不明亮,只是站在那里的人令人難以撤目。
他穿一身黑色燕尾西服,即便隔得很遠,但過往上過的課外班能讓她精準判斷出這套西服質(zhì)地如何考究,燈光能將層次感區(qū)分得更為明顯,比之剛才那位靳二少,這位身份顯然更高。
由內(nèi)而外的貴氣。
他的側(cè)影總冷冷沉沉,微垂的一雙目漫不經(jīng)心睇來,平生出風雨如晦之感,周身氣度凌厲又冷峭,像山間霧,也似海上暴雪,無形中帶來令人心驚的威懾感。
目光交錯,遲漪漸屏呼吸,眉眼微蹙,只覺得好熟悉。
滿場紙醉金迷的漫漶燈光,將她眼眸襯出幾分瀲滟。
氛圍過濃時,遲漪及時收了目光,余光忍不住再睇過,那端的男人卻再不曾回以目光,好似方才那一眼只是她無端生的錯覺。
一直到遲曼君親自為她再度引薦靳家人時,遲漪才知,那一眼才不是錯覺。
“仲琨,這是我女兒遲漪,英文名叫celia!
靳仲琨今年剛五十出頭,滿頭漆亮黑發(fā)明顯有染過,面上有自然老去的皺紋,但勝在皮相骨相優(yōu)越,依稀可循見年輕時的風姿倜儻,難怪遲曼君百般中意。
“你好celia,我與曼君登記結(jié)婚時你尚在巴黎,直到今晚才得見你,實在遺憾!
靳仲琨言談舉止間很有紳士風度,但遲漪就是不喜歡。
她面上繼續(xù)扮乖女甜笑稱是,按照遲曼君教的喚他一聲uncle靳,少女聲音溫軟宛轉(zhuǎn),聽得人心情暢然。
靳仲琨瞥過身旁次子,又與遲漪介紹:“celia,這是我的二兒子知恒,應該比你大四歲,他剛從哥大畢業(yè)歸國,你們年紀相仿也可以互喚名字!
靳知恒向她伸出手,儼然一副好兄長模樣:“celia,剛才我們見過的!
“知恒哥哥!
在遲曼君與靳仲琨的重重目光注視下,遲漪故扮驚訝,只覺嘴角抽搐,有些反胃。
遲曼君將眸光似有若無從二人身上流轉(zhuǎn),眼底蓄著笑,應是滿意,但這笑只維持片刻,便有瞬僵住。
她偏首溫聲細語與靳仲琨耳語:“仲琨,是阿東回來了!
靳仲琨聞言,眼神明顯有異。
另一邊,德叔跟在靳向東身后,自二房那邊繞近。靳向東停步,視線不偏不倚與靳仲琨對上,氣氛凝滯一霎。
靳知恒極恭敬地先喚他大哥。
靳向東略點頭,目光再度落向靳仲琨:“父親!
靳仲琨心中松一口氣,面上不顯,只道:“難為你還記得香港有個家,晚上我讓延叔給你重新布置房間。”
對此安排,靳向東沒應也沒拒,只將目光移過他身側(cè)的女人。
靳仲琨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握成拳,神情肅著說:“這位是遲阿姨,一月前我們已辦理結(jié)婚登記!彼捳Z略頓,又轉(zhuǎn)向遲漪:“這是遲姨的女兒遲漪,以后也是你妹妹。向東,你是做長兄的,往后還需多關(guān)照些弟弟妹妹們。”
最后一句時,語氣頗有些嚴肅起來。
靳向東半垂下眼,不置可否地頷首聽他說完,又抬眸睇過遲曼君,語調(diào)冷肅,喚了聲遲姨,繼而才將視線挪至那穿著一身黑紗晚禮裙的女孩身上。
他的嗓音條件優(yōu)越,有樂器的厚重質(zhì)感,很有辨識度,一度令遲漪心中生疑,總覺在哪里聽過。
遲漪禮貌地輕輕頷首,目光稍垂于暗光環(huán)境下,余光不經(jīng)意地瞄過,他左手摩挲著一枚銀制的砂輪打火機。
表面雕刻紫藤蘿暗紋的機身在他修長指間來回轉(zhuǎn)動,遲漪眼瞳微縮,她深知這枚火機的蓋內(nèi)刻有‘cy’兩個大寫字母,是她名字的縮寫。
而她的這枚火機本該收在三樓衣帽間的大衣口袋內(nèi)。
處理這些她從來小心仔細,只有今晚無意聽墻角時的一點慌亂才會令這支火機成為漏網(wǎng)之魚。
遲漪驟然掀眸,對他四目相對,緊張之余她眼里的偽善消失,只剩防備與戒意,機械般吐字:“初次見面,我是celia。”
極好的涵養(yǎng)使他落向遲漪的目光是那么紳士。片刻,靳向東微一點頭,嗓音淡而克制:
“遲小姐,幸會。我是靳向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