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漪心中微怔。
直覺和證據都在明明白白告訴自己,他是書房里的人,那么他是不是也清楚在暗處是自己?
這種不適感令遲漪身上的攻擊性沒能及時收住。
所幸與他短暫握過手,兩人就此回歸楚河漢界,剛才的硝煙味無聲無息地泯滅。
“漪漪,今晚把人都認全了嗎?”遲曼君不動聲色偏首,與她附耳。
除了靳家長輩,她要求她去接觸的人,她只接觸了靳二少一人,至于其余人長什么樣家中什么身份她是一項也對不上號。
遲曼君大概是看出來她心不在焉,眼底蓄著溫柔笑意,語氣冷下來:“乖女,今天這場合不是你可以任性的時候。媽媽答應你,今晚過后,明天陪你去逛hermes,你喜歡的那款birkin20當作你今年生日禮物好不好?”
難得她現在這樣大方,又是高定又是hermes,喂到嘴邊的遲漪當然不會拒絕。同時也讓她內心警醒,遲曼君是無利不起早的人,這些奢侈品背后一定藏著要她償還的‘價格’。
不過現在的她還無從得知遲曼君的最終目的。
遲漪:“放心,我會讓您滿意的。”
看著遲曼君與靳仲琨攜手離開的背影,遲漪眼睫微顫,她回神將視線落至旁處——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映出人群擁躉下,男人側首與人交談的畫面。
光打在他身上,好似鍍上一層薄金,他這樣的人天生自帶耀目的buff。
遲漪暗自想著,眼底并無波瀾,旋身想往那邊穿高定戴高珠的名媛堆里去,她腦中忽閃像是猛然間打通一般,熟悉側影、熟悉聲音,還有那枚她遺落在書房的打火機……
一點點將細節串聯起來。
原來也是他。
竟然還是他……
環山公路邁巴赫里的那道側影,書房內的那道男聲,皆是來自同一人。
而這人還是靳家長子兼繼承人,東寰的執行董事。
她原本是想自己作壁上觀,看他們鷸蚌相爭,畢竟生母皆在,誰肯認靳氏女主人是毫無血緣的繼母。
要是被這位知道自己的陰謀論……
作孽,居然是被他逮住把柄。
遲漪輕吁口氣,慢慢抿杯中暗紅色的飲料,口腔里有一顆顆氣泡在刺激黏膜。
壞心思被人截胡的不暢感堵在心口不上不下。
“celia。”
靳知恒拍了拍她的肩,“需要我帶你去認識一下他們嗎?”
遲漪看他片刻,不懂他前一刻還在厭煩遲曼君先他生母一步搶占正宮,后一刻竟會主動為她這拖油瓶女兒獻殷情。
看他面相,嗯,很像是黃鼠狼拜年,沒安好心。
不過有靳知恒主動送上門有效利用,靳家這一輩的少爺小姐們很快接納遲漪,至少表面如此。
結識一圈下來,遲漪其實有些累,借著聽一旁閑聊談及八卦時,她左右環顧四下,酒過三巡,這場筵席已過一半。遲曼君置身于富太茶話會中沒空搭理她,她坐在這堆少爺小姐中時不時接一句話,恰到好處,又顯謙恭,自然能讓他們舒心,不然怎么說是討好人的玩意呢?
“celia,我媽咪說你剛從巴黎回來,我下學期也要去巴黎交換一月,到時找你玩呀,你可得盡一盡地主之誼帶我四處逛一逛。”
說話的是二房獨女靳明微。
靳知恒聽到這話題,也想繼續插一嘴進去,但余光又捕捉到遲漪落在膝上的手指蜷了蜷,他是外室姨太太之子,在靳家察言觀色的本領已是習得爐火純青,若眼下是真正的靳家人,他也許即刻便出聲為其解圍,但這人偏偏是遲漪……
靳知恒猶豫一瞬,選擇沉默看她應對。
遲漪其實很討厭別人與她談巴黎,但她必須要微笑面對,對于各種輪番提問回答得天衣無縫,無可指摘;一直到這堆少爺小姐興致過去,有些倦怠時,才提出暫離一會兒。
走出別墅一樓的宴會廳,隔絕塵囂,沿著來時相反道路,她踏進后/庭一處回廊,四周雪白色的玉柱鍍過薄薄一層銀輝。
夜色顯出寂寥,遲漪潛意識想虛攏一下裸露的雙臂,卻忘了港府的冬,向來不冷。
不像巴黎早已落雪。
時差與溫差都相距甚遠,遲漪覺得自己大抵是剛回國還沒完全適應下來,厚重的疲倦感后知后覺向她席卷而來。
“阿嚏!”
身后長廊有腳步停下。
遲漪眸中泛著噴嚏帶來的生理性淚花,警惕地回身望過去,廊道分為兩端,一叢葳蕤的秋海棠橫過她視野,隔著疏淡花影,另一端有道修勁身影佇立在那。
月光與暗黃/色的廊燈交織,獨獨落在那一人腳下。
靳向東在接聽電話,側影身姿落拓而峻拔,他有一聲沒一聲地應著對面,“先這樣,稍后我會讓人把瀾海工程的審批文件發送到你郵箱,注意及時查收。”
他最近在忙集團旗下的子公司藍宇與瀾城央企合作的一項重點工程——政府注資千億的海港灣修建一事,各大媒體播報一輪又一輪,可見其重要程度。
掛斷電話,晚風拂過秋海棠的枝椏,落了一地白粉花瓣。
靳向東輕撥著磨砂黑的砂輪火機,點燃一支煙,指尖猩紅燒著,光暈此刻映亮他深邃蕭索的側臉,在夜色里更襯出幾分倦意,他慢掀眼皮,猝然對上一雙水濛濛的眼。
眼尾都帶了圈洇紅,像飄落的海棠花瓣。
“遲小姐?”
闃夜里有風聲回蕩,更顯他聲線清冽沉冷。
遲漪回想今晚上山時,那臺邁巴赫里匆匆一眼的半爿側影,與眼前的逐步重疊。
那人的影子離她只剩咫尺,她不由站直身體,背脊延至脖頸挺如一條直線,月影花簇下,她目光澄亮直直望他。
這已是他們今晚的第二次對視。
那雙濕漉的眼里盛著天邊懸月。晚風一拂,她睫羽撲閃,像風掀過一層漣漪,要攪弄誰心池。
靳向東靜看她片刻,小姑娘也一直沒收目光,似要與他分一分勝負。
兩人距離愈發近了,呼吸間能嗅到他身上縈繞著似有若無的雪松香與沉香,這縷香令遲漪神思清醒起來,自己今晚似乎是有些過分的,頻頻在針對他。
但轉念一想,自己尚有落在他手里的一枚把柄,遲漪斟酌著不情不愿開口:“靳生,好巧。”
靳向東這些年常伴祖母沈嘉珍與母親黎嬛左右,與女性相處時他總會習慣先掐煙,只是眼下這片庭院是作觀賞的,周圍這片區域并沒有設煙灰缸與可以滅煙的白沙石,以至于他背在身后的左手指間還捻著那支燃了一半的煙。
捕捉到她眼里閃過的漠然,靳向東眸色微動,轉了話題:“知恒沒陪在你身邊?”
遲漪是記仇的。靳知恒剛才總將話題往她身上引,令她想回避一些糟心問題都無計可施,出來透口氣就是為了平復心情,此時又被他提起……
遲漪細長的眉微不可查地一蹙,澄澈明亮的一雙眼睛盛著疏離的笑,語調怪得很:“今晚是你們的家宴,知恒哥哥按理也該多陪親眷。”
哪能顧上她這外姓人。
是句句不提他,又句句直點他。
這脾氣也不知是怎么嬌慣出來的。
靳向東完全沒有安慰如她這般年紀的小女孩的經驗。
他生來是靳家長子,又是老爺子親自培養的集團繼承人,靳家沒有妹妹敢在他跟前耍驕縱這一套,即便是明毓也懂得察言觀色在他跟前撒一些無傷大雅的嬌。
她們對他更多的是敬重、敬仰之情,遠觀而不敢冒進。
唯獨遲漪,她一出現已是特例。
對他的針鋒相對與陰陽怪氣竟是藏也不肯藏,無畏無懼。
靳向東半垂眼睫,視線拂過她眼角殘留的濕潤,難道是哭了?他有些無奈,拿出一方疊放整齊的絲巾遞給她,語氣鄭重:
“冬夜風寒,仔細著涼。”
月色素煉,目光交匯的一霎,遲漪只覺心尖有激流湍湍,她本以為今晚已經足夠失禮,索性不管不顧將這份討厭進行到底,卻沒想過他雅量過甚,毫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又或者,貴重溫雅如他,并不會因她這樣如微塵般的人加以計較。
他們到底是不同的。
遲漪自認此戰潰敗,她力量微茫,氣量也小,敵不過眼前人。
那些積攢在心腔里的氣焰頃刻褪去,只剩泄氣。遲漪眼里那些堅冰一樣的銳氣在消散,可即便如此,她也依然不想被他看輕看穿,只得欲蓋彌彰地垂下眼簾,從他掌中接過絲巾,指腹輕輕擦過他溫度,像被燙住一般又極快地緊攥絲巾收回手。
她咬唇,真絲在她手心如同蹂躪。
靳向東默不作聲看她變換之快的神情動作,清楚她才是真的綿里藏針,又知進退,只是年紀太小,不懂如何收斂鋒芒,只敢一昧冒進。
這樣的人,倒不至于會對靳家有歪心思,她只是習慣保護自己。
靳向東虛應著一笑,向她略微頷首,轉身沿著這條冗長的漢白玉長廊離開。
庭院的燈火通明,將他背影刻畫得矜貴落拓,令人覺得太過遙遠。
遲漪掌心濕濡,越攥越緊時才察覺到絲巾里面應該包著什么,她濃黑睫毛顫了顫,有些茫然地將絲巾平展開,廊燈煌煌映亮眼前———那條鈷藍色絲巾里裹著一枚打火機。
她的指腹用力在摩挲機身雕刻的藤蔓紋路。
他明知暗處窺伺者是她,也肯將東西物歸原主。
可這樣,又襯得她多么不識好歹。
遲漪在原地躑躅不前,須臾,有兩束白茫茫的車燈自前方噴泉打過來,光源照過她逶迤的大幅裙擺,她抬起臉,入目便是那臺掛三地牌照的邁巴赫62s。
夜色打破已久,她目光下落,提裙走上前。
駕駛座的依舊是德叔,他向來過目不忘,看清后視鏡倒映的人影,回頭提醒后座正半闔眼眸小憩的男人。
“外面站著的好像是那位遲小姐。”
靳向東眉間成川,搖下一截車窗,晦暗不明的一雙漆眸隔半爿玻璃停留在她身上,他的確沒料到遲漪非但沒走反而上前。
于是他作壁上觀,等她下一步。
這位置的燈光不明不暗,不會有暴露她情緒之慮。
遲漪猶疑半秒咬唇看過去,車內冷寂燈光下,那人身姿清舉,端的是八風不動。
即便距離這樣短,他也并無主動必要。
上位者總習慣如此。
遲漪再清楚不過,她止步檐下,亦不肯往前分毫。
夜色劃過隆隆雷電,斜風細雨頃時飄落,一幕雨簾倏忽將他們隔分出一道透明界線。
夜雨聲啁哳,也不知他是否有聽清,遲漪挺直背,微垂眼簾看向車里人,落下清凌凌的一聲:
“還是要說一句,多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