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港府,靳向東名下購置的房產現統計有十一套。
南來北往,最常住的是位于深水灣道11號的莊園,那里最幽靜。
夜里抵達已是十點過。
按照祖母沈嘉珍的穩定作息,往常這個時間點早該入眠,偏偏今晚還在與他通電話。
“我明,奶奶。”
沈嘉珍聲若洪鐘:“你明個頭啦,你老豆娶嘅呢個你今晚有冇見到?(你爸爸娶的這個你今晚有沒有見到?)”
“見過了。”
“我也不想再問那個女人怎么樣,你爸爸現在真的越老越發癲,一點也不嫌這些事丟人。”沈嘉珍罵得口干,頓了頓,又將話頭轉向正事叮囑上:“阿東啊,這次集團的新項目你要盯緊些,你二叔雖然會幫襯一些,但一些細節也要親力親為,至于京市這邊的打點,我會去安排。這樣春節后,我也好給你安排和京市的閨秀們見一——”
“奶奶,這兩年我的重點落在項目上。”靳向東看一眼腕表時間,嗓音輕緩哄著老人:“您早點休息,再晚兩分鐘才是真的錯過美容覺。”
老人家現在習慣養生,被打斷后也注意到時間,格外不耐煩道:“訓覺瞓覺!早唞。(睡覺就睡覺,晚安。)”
“晚安。”
掛斷電話,靳向東依舊坐在書桌前,繼續翻閱德叔早時送來的項目資料,-民-國之前的靳家已是世代簪纓積業豐碩,再往后推五十年,跟著時代變遷建立了東寰,而集團早年便是倚仗著家族官身與新政府打好關系,以港口建設著手起家,后來隨著時間推移才逐步增加其余業務,一步步擴增至遍布全球。
他手里這份便是與央企在合作的一項港口建設資料書,建設地在州市,離香港很近,有些方面需著重打點,也是他返港的重點原因。
書房門微闔著,德叔在門外象征性敲了下,把一杯意式熱咖放到桌上。
“老太太睡下了?”
靳向東啜一口咖啡,淡淡應聲,紙張在他手中簌簌翻動。
德叔瞥他一眼,問:“您覺得怎么樣?”
“味道不錯。”
德叔笑:“我說遲小姐,今天晚上你們獨處過,感覺她怎么樣?”
翻紙的手忽頓一息,男人低垂著眼,書房臺燈照著他的臉幾乎面無表情,片刻后才不咸不淡地開口,“僆妹。”
“比您小八歲,確實是小女生。”德叔在旁頷首表示贊同,口吻揶揄:“不過,明毓小姐今年才十四,比您小十一歲,是小女孩。”
靳向東感覺話題不對,終于抬眼,神情似乎并無波瀾,唯獨語調微沉:“德叔,你到底想說什么?”
“冇,想到明毓,感慨一下。”
德叔微笑,將托盤收起,同往常一樣與他道晚安,卻又忽然停下轉身道:“這文件是你處理過的。”
“你今晚過分走神,處理公務的效率并不高,不如早些休息。”
靳向東聞言一愣,掃過手中捏得發皺的紙頁標題。
“……”
確認過后,這份文件他確實在今晨已經處理完畢。
左手端咖啡的動作稍有停滯,一滴熱液漾出來,滴在他拇指皮膚上,靳向東下意識想拿方巾擦拭,口袋里空空如也,他恍然想起,貼身方巾在兩個半小時前被他轉贈于人。
靳向東沉默地紙巾將咖啡漬擦凈,起身關燈離開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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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底,平安夜。
小雨斷斷續續下了三日,空氣漫著潮濕寒意,遲漪剛從市區回山頂別墅,再繞過庭院回到她現在所住的獨棟洋樓,一路偶爾會遇上一二傭人與她問好。
香港的圣誕氛圍很濃,今晚靳家所有人都有宴會或是party要赴約,只有遲漪不必去。
一是因為她在香港沒有,也不需要一起慶祝節日的朋友;
二是因為她在巴黎待一年,回來第一日沒有休息夠有些水土不服夜里突發高燒,遲曼君見她這幾天遲遲沒有好轉,這才放她在家好生休養。
今天早上遲漪其實已經退燒了,但沒人發現,她也懶得說。
一直到所有人出門后,她才起床洗漱換衣,打車下山買了一堆東西再回到這間臥室。
窗外陰云籠罩,遲漪把臥室的大燈全部打開,光亮得將她的影子映在玻璃上。
天色從黃昏傍晚到徹底暗下來。
遲漪隨手從衣柜里取出一條杏白披帛披上,提著一瓶酒,離開這棟小洋樓,一路上沒再偶遇傭人,按照遲曼君給她說的,這棟洋樓背后有一間玻璃花房式的音樂室,可以由她使用。
當然也是因為這個家中無人使用,才輪到她借用。
順利找到這間音樂室,推開門屋子里開得有暖氣,遲漪摸黑找不到燈的開關,借手機的光倒是發現一盞巨型燭臺。
有時候她真覺得有錢人的癖好極其變態。
她已經數不清自己在點第幾根蠟燭,撥動打火機的動作快機械化,終于能看清了……
遲漪微松口氣,打開手機的后置鏡頭開始錄制視頻。
根據遲曼君對遲漪的人生規劃,從她與放逐無異的留學生涯開始,已舍棄一切其他可能,只能走藝術生路線,砸錢找一個門檻不高但說出去體面的音樂院校,讓她從此留法學大提琴,即便她的天資愚鈍。
愚鈍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給她帶來修飾“履歷”的效果,成為嫁入豪門的加分項。
這次回國前,她的導師helen布置過一項課外作業,今晚是交作業的最后期限,課題是選擇一首喜歡的曲目進行練習演奏,并且要在這首曲子中增加一段improvisation,錄制完整視頻提交。
遲漪微呼口氣,撥開酒瓶木塞,猛灌一口,任由威士忌的辛辣感沖擊喉舌味蕾,大腦在瞬間接收指令,滿屋燭火似由音樂操控,燭影跟隨樂聲搖曳。
窗外月光穿透云和霧,照在少女瓷白的一張臉,她輕閉上眼睫,全身心投入到曲中。
《playinglove》拉到第三遍,一到收尾她總不在狀態。
遲漪掀眸,一股濃郁的燥意在胸腔充斥滿溢,她暫緩演奏,去拿桌上的打火機,取出一支女士煙,動作熟練地點燃吸入,煙燃燒過半時那股煩躁漸漸消去。
她仰頭瞥過玻璃房外的濃黑夜空,欲再拉回視線時,遲漪點第二支煙的動作頓住。
玻璃房外的男人長身筆挺,立在花廊間,夜風浮過他敞開的西裝衣擺,里頭那件白襯衫緊貼他的肌理,線條若隱若現。大腦有酒精作祟,帶她逞兇,遲漪更加光明正大地望過去,全然忘了她此時身處何地,指間第二支煙剛被點燃。
月色中的男人也正朝著花房一步步靠近。
玻璃門推開的瞬間,一排排水晶大燈隨即亮起,明光晃過少女清凌的瞳膜,她意識驚醒,手腕一轉掐熄煙頭,仰脖看向門口男人。
靳向東回主宅一趟難得見到這里自明毓離開后還有誰來,推開門,也沒想過里面的人會是她。
“以為沒關燈,所以過來看一眼。”
遲漪指尖攥緊煙身,聲線微繃:“我借用這里是經過同意的。”
靳向東頷首,目光淡漫地掠過她泛紅臉龐,再落向紅木桌上空了大半的酒瓶——山崎12年。
這款酒的風味是堅果融合花香,尾端又有柑橘與薄荷口感,因此很受年輕女孩子歡迎。
顯然也包括眼前這位,且,她的酒量貌似不錯。
他微抬眉棱走進來,“看來是我打擾到你了,抱歉。”
遲漪別過目光:“談不上,本就不是我的地盤。”
語氣里還是藏著別扭敵意。
靳向東半垂眼皮,見她一直努力維持著過分端正的坐姿,半舉琴弓的手臂都快發僵,忍不住低笑一聲:“僆妹。”
他的聲線過于低沉輕緩,遲漪不能聽清內容,只聽得見男人輕微的一聲笑。
二人距離也越來越近,近到她看見那雙漆沉的瞳仁里映出桌上的威士忌的倒影,心中警報器猛地拉響發出刺耳的嗡鳴。
“事先聲明,在法國,年滿16周歲且有自主生存能力的,可以判定為成年人。”
靳向東停在木桌前,轉過酒瓶似在確認酒精度數,而后轉身,半倚桌沿,微俯身與她視線齊平,漫應:“也許你說的有道理,但我沒記錯的話,你是香港籍。”
熱息繚過她臉側,一定是酒精發酵上頭,遲漪頓感心跳漏掉一拍,她鎮定繼續解釋:“就算在香港,16歲也是可以結婚,既然法律允許組建家庭,那么我認為我也可以做成年人能做的事。”
她懂成年人能做的事究竟有哪些么。
“香港也有一條規定是,必須父母或監護人簽署同意書才可以結婚。”停頓了下,靳向東的目光慢條斯理攫住她此刻發顫的鴉睫,“所以,你的監護人呢?”
遲漪抱著大提琴的手臂一度發酸發痛,呼吸一緊,放下大提琴起身就想離開這里,然而剛站起來身體便失重地往后趔趄,忽地一只手橫亙過她臂彎,隔著羊絨披帛控住她脊心,將她往回帶。
熟悉的潔凈的氣味在這一刻迅速占據她全部呼吸。
遲漪頓了一息,仰頭望去,玻璃房的水晶燈刺痛她發澀的眼睛,水霧朦朧上來,似給他籠上一層柔和濾鏡,她張了下唇,在他低眸之前迅速低頭,柔軟的唇瓣擦過他白凈襯衫,留下一抹櫻色。
酒精真害人。
遲漪懊惱地想要掙開,手指卻把他衣襟越攥越緊。
酒精真可惡……
“站穩了?”
耳邊熱息又拂過,遲漪睫毛倏閃,先他一步松開手,退開一大步,后腰抵上冰涼家具,抵達安全范圍。
她單手撐著依靠物,躑躅問:“你……會把今天晚上的事告訴別人嗎?”
靳向東乜過她強裝鎮定的小動作,淡聲問:“害怕被發現?”
像只應激的貓,遲漪纖眉一豎:“發現也無所謂,這點小事被你撞見,算我倒霉。”
靳向東微瞇了瞇眼,想起德叔對她的評價,如果非要用乖來形容她,那大概是‘乖戾’。
于是他低眸從兜里拿煙盒,取出一支,揚了揚,“借個火,我替你守密。”
點燃一支煙的時間只需要3秒,遲漪攥著掌心火機摩挲不定:“成年人說話都和你一樣無聊嗎?拿這點小事威脅我?”
“向未成年出售煙酒,是可以告到對方坐牢的,妹妹仔。”靳向東從她掌心取走打火機,長睫微掀,視線緊緊攫住她清亮烏瞳,云淡風輕提醒她:“還有,你似乎應該叫我一聲大哥。”
遲漪現在覺得或許壓根不是酒精害人,而是眼前這個男人,靳向東和她是根本、完全、一點也不對盤!
她想要用呼吸來緩解發脹到快爆炸的胸腔,密閉而安靜的空間里忽然響起一陣鬧鈴滴聲。
遲漪循聲望去,手機屏幕亮出一道白光——
十二點的鬧鐘解救了她。
一時所有情緒都在掃空,少女本就筆直的雪頸似要再挺直一些,一只手穿過他臂側,拎起紅木桌上的酒瓶,姿態嫻熟優雅神情淌出一點驕縱。她眉棱微揚,慢慢飲下一口,酒液的辛辣漫過舌尖,少女眼眸已有幾分迷離。
她大概是要醉的。
偏偏這副模樣,讓靳向東想起他曾經養過的一只孟買貓,通體純黑,一雙眼睛尤其亮。這些是其次,最像的是性格,孟買貓脾性倨傲又尖銳,曾數次撓傷主人。
飲下一口酒,遲漪忽傾身抵上他瞳仁,眸光一閃一閃,氣定神閑道:“忘記告訴你,過了十二點我已滿18歲。商店老板不需要被你告到牢底坐穿,作為成年人,我也同樣不需要你守密。”
那陣暖的香襲過他身前,女孩的手指無可避免地碰到他掌心,捻走火機。柔軟到不可思議。
她烏眸黠亮:“merrychristmas,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