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漪出生在圣誕節,但她卻并不期待圣誕節的到來,除了這一年。
她沒想到這一天真的來了,會是以生病作為零點鐘聲敲響。
落地燈的開關在她觸手可及的位置,遲漪關掉燈躺下,難得不用依賴藥物也能好好睡一覺。
九點過,因為又補過一覺她整個人都透著神清氣爽,遲曼君派的個人助理amy等在一樓客廳,一見她還穿著睡衣拖鞋下來,忍不住皺了皺眉。
amy比遲漪年長八歲,在遲曼君身邊工作六年。很早之前,遲漪還在香港讀私立女校,許多課業與日常行程都是經她手安排再交由遲曼君審閱同意,可以說在身份上她不僅只是一個助理,還曾作為家姐身份出席遲漪每一次的家長會。
回國這幾天,兩人還是第一次見面,amy這一趟是為將之前遲曼君答應給她買的那款包送過來。
hermesbirkin20鱷魚皮,隔著老遠都能看出皮質光澤度。
遲漪接過禮盒,挑眉看她,等著下文。
“圣誕快樂,漪漪。”amy面對她一貫是標準微笑:“生病好點沒有?”
遲漪手指繞著盒子上的絲帶,“謝謝關心,好很多。”
“那就好,夫人下午要去英盛馬術俱樂部喝下午茶,你可以一起去俱樂部曬曬太陽,畢竟今天是個晴天,不要浪費。”
說完這句,amy又朝她走近一步,抬手捋平她衣服上的褶痕,“女孩子出門玩可以精心打扮一下,配上新手袋。下午兩點,等你。”
遲漪有些僵硬地垂著手再無動作,amy在她耳邊極輕地又說了聲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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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漪最終答應了。
至俱樂部,是下午兩點四十分。
自從遲曼君從樂團首席的位置上退下來,登記處公示的新身份分量有目共睹,靳家新的女主人再加上如今香港最頂級馬術俱樂部之一的英盛新任最大股東。
這些關鍵詞足夠港媒做熱門標題至少一個月。
不過遲曼君這次一改常態,走低調路線,自婚后從未被狗仔拍到,于是英盛近一月以來門口蹲守的媒體與高清攝像機數不勝數。
俱樂部的工作人員提前做足準備,讓遲漪避開媒體,走私人通道直達內部。
然而工作人員引路的終點卻并非通往貴賓茶室,而是帶她往馬場越走越近。
工作人員解釋:“小姐,夫人特意給你備了份禮物是在馬場這邊,讓我先帶你去看一看。”
遲漪漫不經心地應著,一心專注在自己精心選配的這雙小羊皮高跟最終還是踩進泥土里,淪為一次性美麗廢物。
不是自己的錢她不心痛,只是難免覺得可惜。
到了馬房,工作人員指了指最中心位置的玻璃窗,里面有一匹純白色小馬駒。
“它就是夫人給你準備的禮物,小姐可以先給它取個名字。”
遲漪抬眸瞥過去,那小馬駒通體純白,至于品相——即便是她這種不懂行的也看得出其名貴程度。
香港這些名流政客們是愛極賽馬這件事的,不過馬主們要想養上一匹賽馬每年的打理費用也至少在七位數以上,并不是誰都有余力養的。也由此可見,她的這匹雖年紀尚小,但看長線發展每年花銷只會往更高的數字走。
遲曼君這次到底是為什么……
遲漪指腹用力捏了捏手提包,抬步自覺地向小馬更近一步。
這匹小馬駒是極有靈性的,黑到透亮的大眼安靜地注視著她,仿佛明白她將成為它的小主人。
目光對上,霎時令一些無可避免的童年記憶涌出。
【媽咪,我明明沒有養小馬,為什么要騙他們?】
【celia,因為學校的小朋友們都有小馬,你不能成為例外,不然他們會討厭你的。明唔明,乖女。】
【如果世上真有圣誕老人,今年我可以許愿擁有一匹真的小馬駒嗎?】
【其實我也沒有那么喜歡小馬,只是這樣我就可以不用再騙媞娜,媽咪也可以不生氣。
希望你可以幫幫我。】
遲漪很快錯開視線,不再看那匹小馬,她喉間微澀,低嗤一聲:“癡線。”
8歲小朋友才會許的愿望。
她已經忘記了。
“遲漪小姐?”
“剛才忘了自我介紹,我是達文,是您的馴馬師兼飼養團隊管家,以后我會全權負責照顧這匹小馬的成長。想好給它什么名字了嗎?”
她側過身往外走,神情冷淡:“冇啊,不想取。”
“馬的味道怎么這么難聞。”
養在英盛每一匹的賽馬都配有獨立馬房,24小時專業團隊照顧訓練,因飼養費用極高加之英盛的馬主們個個身份卓然,任何一處細節都有做到盡善盡美,根本不會存在衛生隱患之漏洞。
因此聽見這句,達文心里咯噔一下,立馬打起腹稿欲在本周著重檢查衛生方面。
“抱歉小姐,是我們工作疏忽。”
金黃色的陽光穿過建筑物在走廊邊緣,遲漪步伐極快,達文緊跟在后,直到她終于在白玉闌干前停步。
她挑眉:“算啦,都唔關你事。我不喜歡動物的味道。”
“對啦,這小馬既然是我的,那你可以幫我賣掉嗎?”
達文聽到這里頓感汗流浹背,“小姐,這是夫人親自飛英國——”
遲漪對他的話置若罔聞,自顧自說:“英國啊,想一想也總該是什么皇家純血之類的,應該價值不菲吧?”
估計是可以買好幾只hermes手袋的。
“小姐……”達文叫苦。
遲漪瞥過余光,倏爾彎唇:“itsajoke,放心,媽媽送的禮物我怎么可能舍得賣掉它呢,名字暫時沒想好,等我想好再告訴你呀。”
達文心中如蒙大赦,面上也只將苦笑轉為微笑。
松一口氣,正等待著這位祖宗下指令,前方不知何時走來的一行黑泱泱的人,見遲漪眺去一眼,達文同她解釋:“那也是我們英盛的會員,周家大公子。他很喜歡辦party,經常邀請我們二少爺。”
“這么說,知恒哥哥和他關系很好咯?”
“是的,周公子和二少爺是同一所高中的。”
遲漪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收回目光,轉身欲從這里先離開,剛邁出一步,周清安還是發現了她。
“遲漪?”
周清安不會認錯她的背影。她的永遠背脊挺得筆直,即使她只是穿一雙vans或converse的板鞋依舊可以走得步履生風,她那份清高和驕傲不是金錢堆砌的,而是與生俱來的。他還記得,那年每一次經過的女校,從車窗外看見的那抹行走在林蔭道的背影,少女的烏發搖曳在腰間,偶然回眸,一張精致冷艷的臉闖入視線,再難忘記,是在周清安所知所見的世界里,找不出第二個的遲漪。
于是周清安快步上前,丟下幾分紳士風度攔住她。
“真的是你。”
遲漪對他禮貌微笑,眸光卻始終冷淡得很,“有何貴干?”
自遲漪因那件事退學出國后,周清安便再沒見過她,他知道遲漪在巴黎,這一年里他也跑過幾趟巴黎,可是城市太大,他去過她的學校,也沒能再見她一面。
卻在最沒可能的地方再次見到她。
“celia,沒想到會在這里再見你,我可以和你說幾句話嗎?”
遲漪拒絕得十分徹底:“冇可能,還有事,麻煩讓讓。”
周清安卻鐵了心不讓分毫:“學校的事我和你道歉好不好?是媞娜說話太過分,她真的不是有意的,你們以前關系很好的,celia,她只是被我們寵壞了的小公主。”
“唔緊要嘍。”
“漪漪,拜托你。聽完我解釋好不好?”
遲漪忍無可忍:“周清安周生,前程往事你也一定要提?我以前怎么沒發現你記憶力這么好呢?一年前一個最普通不過日子里發生的一件最普通的小事了,對你這樣的貴公子至于記得嗎?你大學也畢業了吧,你該著手你們律所的最新項目或者費時去管理你的信托基金這些事哪件不更重要?至于同我計較以前的事,還大發慈悲地替人道歉嗎?”
“媞娜是你親妹妹嗎?你們只是世交而已,有必要嗎?我現在過得不要太好,也請你不要再讓我回憶以前那些糟糕透了的事。懂?”
她一字一句仿若只在陳述事實,連語氣都沒必要特意有起伏。
這些話無疑于像經久懸在崖邊的巨石訇然砸下來。
遲漪甚至沒興趣欣賞周清安的表情變化,徑直從他身邊繞過去,走出這片馬場,心中考慮的是又要重新定制一雙小羊皮高跟,或者懊惱今天這套look是她滑鐵盧,根本不適合馬場,又或者思考今天既然是圣誕節,那么她應該可以自我獎勵,然后去定一份蛋糕的吧。
遲曼君和amy管她管得好嚴厲,從不肯讓她吃糖油混合物。
總之,她絕無可能因為過去的事而困擾住自己的,那些事不都過去了?對吧。
因為剛才姓周的過來,達文自覺不該聽他們談話退下得很徹底,以至于遲漪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是走在哪個旮旯角落里,仰眸一看,早已離開馬場草地,四周是鏤雕設計精致貴重的白圍墻,她站在長長的甬道間,煙粉色的花瓣裙擺迤曳在地,有落葉點綴,而再往前是通往柏油馬路的一段階梯。
好隱秘的地方。
遲漪呼吸著滿是花花草草的清新味道,微捻裙擺繼續往前,圍墻里頭栽著山茶花樹,即便只是長在墻角都沒人愿意打理,它也能夠枝繁葉茂,一簇簇花團次第盛開。
高跟鞋踩久了是真有些累,她瞥過那片還算干凈的臺階,心里想的是反正鞋子更貴都報廢了,那這條小眾工作室獨立設計的小禮裙也委屈一下咯,畢竟她心情有少少不妙,需要消耗一些金錢來填補。
風吹過樹枝,開滿枝頭的火紅色山茶花在風里搖晃著整朵整朵地墜向地面,這樣艷麗的花最終結局也只是糜爛在泥土里。遲漪靜靜觀察著花落成泥的景象,沒有察覺到那些灑落在裙邊的花瓣,看得久了,她轉而去捏發酸的小腿,視線輕抬,瞥到臺階下的柏油馬路好似停著一臺黑色benz。
她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誤打誤撞到了誰的停車場。
很快有落鎖聲響起。
以及一道男聲,“大概還要停留三天,這事我會安排人處理。我明,您少操心多注意自己的身體,下午醫生會過來給您看診,不要忌病諱醫。晏爺爺那邊我回京會去拜訪的,好好,我在聽。”
這聲音遲漪再遲鈍也在他說出‘我明’二字時,知曉身份。
她不由回想起昨夜共處,有些細節隨著她的清醒而浮出水面,一點點植入她的大腦。
醉酒、抽煙、在音樂房耍橫、指控他是假紳士、莫名其妙撞人家懷里……最后由他不計前嫌抱回臥室,還有他的私人醫生忙前忙后……以及她腦子不清醒下亂說出口的暗示性的胡話!
要死呀!遲漪!
你怎么會有這么社死的經歷,還是和自己的繼兄……要死要死……
薄薄緋色爬上她戴珍珠耳夾的耳垂,洇染耳廓,她睫羽微垂,一邊想著趁著對方沒發現自己前先走為上,一邊祈禱他不要往這個方向來。
很好,天意也要她避無可避。
靳向東正在聽電話,一抬目光,不偏不倚框住臺階上坐著的一抹伶仃的煙粉色身影。
漆沉沉的視線落過遲漪迤曳在地的花瓣裙尾,以及杏色羊皮鞋上的泥漬,他忍不住眉心一皺,“怎么在這里?”
電話還沒掛,老太太猜出他大概是偶遇熟人,只說讓他晚上再打。
遲漪并著纖長小腿端坐,這個角度她在高處不必仰頭看他,而是垂眸對視,她指了指靳向東掌電話的手,“好巧,我先走啦。”
花瓣裙擺隨著她的動作搖曳,靳向東將手機收起,微瞇眼看她動作里藏著的倉惶:“站住。”
遲漪眉尖在跳,回眸一笑:“咩事呀?”
見她欲逃又停,曳地的裙尾捻起又放,一張姣瓷無暇的臉龐泛起淡紅,烏眸剔透望著他,薄輝照著她眼瞼上似有亮片閃動,整個人透著一股鮮活勁,可比昨晚的那只女醉鬼光彩照人多了。
靳向東好整以暇注視她:“遲小姐,請教一下,你在逃跑?”
沉默兩秒,遲漪轉而托腮與他對視,陽光照襯下,她的瞳仁洇得偏琥珀色里面寫滿無辜。
“冇啊,只是理一理裙擺咯。大哥你掛了電話就找我茬?”
靳向東略頷首走上幾步臺階,距離與視線的縮近齊平,令他身上那種上位者渾然天成的壓迫感鋪面而來。
遲漪面色不顯,稍垂睫毛,“做咩嘢……”
他好一陣不說話。遲漪忍不住抬睫窺他神情,卻迎上他略顯溫和的目光,一時間那顆故作銅墻鐵壁無孔可入的心臟咯噔墜下,好吧,她的鎧甲暫時沒法穿了,整個人耷拉下來,像她裙擺上鋪著的垂敗又紅艷的斷頭花。
靳向東打量著她時好時壞變化多端的情緒:“病好了?”
“啊?”遲漪愣了下沒想到他會提這個,“好得差不多了,因為是圣誕所以才出來的。”
她解釋是為昨晚他一語成讖的話,顯然,她并不想在十八歲的firstday經歷裹被子打噴嚏咳嗽的可憐事。
也顯然,這個解釋似乎并沒有引得男人的贊同。
他的神情并無任何動容,冷酷嚴厲的目光注視她,像是在看一個剛干完壞事孩子的長輩。
遲漪也不知自己的內心活動為何會這樣設想,她不想深究緣由,只低眸說了句毫不相干的話:“大哥,可以帶我去買蛋糕嗎?”
不用看也可以幻想出靳向東此刻生出疑問的程度。
靳向東并沒有作此類神情,他想說英盛有工作人員可以提供,不需要親自下山那么麻煩。也生過疑惑,為什么她連要一份蛋糕都帶有祈禱的眼神。
但身前的人忽然又說:“算了,我不能給你添麻煩的,我打的士吧——反正就這么幾個小時而已,我暈車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生病剛好一點又暈車沒什么大不了的。”
靳向東瞥過她低垂的腦袋,半晌,微嘆一聲:“想吃哪家?”
“我就唔使客氣啦,我想要吃中環的那家blackswan,要每周限定3份的藍莓夾層款,不過那款是雙層的。”她想了想,有些苦惱地決定:“我就只吃一小塊就好了,雖然他家也有0卡糖,但我還是怕長胖。”
靳向東感覺眉心抽動,提醒道:“中環離這里36公里,小姐。”
圍墻里茂密的樹枝落下一片陰翳,她緩緩垂下亮晶晶的眼睛,原本輕快雀躍的聲調戛然而止,倏而黯然得不成樣子:
“——對唔住啊,讓你為難,可是今天我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