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沐光峽谷位于南島正中心, 綿延幾公里,四周被群山環繞。
由于交通不便,還沒有被開發成熱門旅游景點, 通常只有島上本地人過來避暑休閑。
雖然喬達聲稱他選擇的路線難度系數為零, 光靠一雙腿就能走出去,用不到任何裝備。但為了以防萬一,他們還是從旅館借來溯溪鞋和頭盔, 套上顯眼的黃馬甲, 并把手機和別的電子設備一起封進防水袋里。
“……你確定你真的要去?”
游嘉茵在出發前擔憂地看著吳天佑的腳踝,再三確認。
“我沒事的。”吳天佑毫不動搖:“這條路我知道,基本都在趟水,很輕松。我問過喬達,他也覺得沒問題。”
“……”
游嘉茵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執意帶傷進入一座曾讓自己遇險的峽谷,這怎么想都是恐怖電影里的經典開場,難免給人一種不太好的感覺。
她莫名有些不安, 很怕他會再次出事。
“怎么了?你就那么不相信我?”吳天佑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臉, 幫她調整頭盔搭扣, 眼神幽幽地落在她身后:“我可不是那種會亂來的人。”
吳天翔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語氣平淡地問:“你看我干什么?”
“沒什么, 突然想到我們小時候的事。”吳天佑微微一笑,氣定神閑:“小心點, 這次別再掉到水里去了。”
“……”
游嘉茵很好奇吳天翔臉上的表情。但她沒有回頭, 也不敢回頭。
昨晚發生的事就像一場荒誕的夢——深夜的樓梯, 突然的擁抱, 檸檬味的氣息, 還有那句強硬到近乎挑釁的宣告。
“放開我。”當時她試圖保持冷靜, 清晰地表明態度:“不要再鬧了。”
她以為他會堅持。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立刻松開了手。
“我不會強迫你做任何事。”他凝視著她,眼神似乎能挖掘出她內心深藏的情緒:“但我也不會放棄喜歡你,更不打算藏著掖著。我做不到自欺欺人。反正我哥也已經知道了。”
游嘉茵推開他站起來,沉默地撇開視線。
山間夜梟的啼鳴,村落里不時響起的狗吠,野貓打架的嘶吼,窗框隨風敲擊墻面的噠噠聲,某間房間里滲出來的音樂聲,底樓大廳里旅館員工們模糊的交談說笑……
這些聲音融進從走廊窗戶外吹進來的冷風里,恰到好處地掩蓋了她如鼓的心跳和凌亂的呼吸。
“嗨,你在發什么呆?”喬達在她眼前打了兩個響指:“剛剛說的你都聽到了嗎?”
游嘉茵后知后覺地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扯扯嘴角:“呃……”
她暗暗祈禱,自己剛才神游天外的表情沒有太蠢。
姚夏怡主動幫她解圍:“這里岔路多,一不小心就會走到上不來的地方,手機信號也很差。你們又是第一次來,一定要跟著喬達,千萬不能走散或落單。”
游嘉茵愣了一下:“謝謝……”
早上八點半,他們正式出發上路。
太陽已經升到山峰之上,日光明晃晃地落在山谷中,照亮了散落其間的巨巖,也為他們腳下的溪流染上清澈的金色,閃閃發亮。
沐光,沐浴在陽光里。這座峽谷的名字,應該就是這樣來的。
游嘉茵和吳天佑走在一起,左顧右盼,總覺得周圍的景色十分眼熟,讓她想起他們第一次約會去的那座山谷。
“這里和你上次帶我去的地方有點像啊。”她忍不住感嘆了一句。
走在前面的喬達好奇地回過頭來:“你在說哪里?”
吳天佑替她回答:“三川橋。”
喬達一臉疑惑:“那是什么地方?”
“淙瀾附近的山里,不是很出名,規模也和這里不好比,你沒聽說過很正常。”
喬達遲疑地點點頭:“噢……”
游嘉茵聽到這里,與吳天佑相視一笑。果然,那里是連喬達都不知道的,只屬于他的秘密基地。
越往山谷深處走,溪水隨著地勢降低變得越深,逐漸漫過了膝蓋,前行時能感覺到腿上傳來明顯的阻力。
趙茜婭很興奮:“這是在減肥啊!比踩水下單車還管用!”
唐星宇未雨綢繆地表示:“但愿我明天早上還能走得動路……”
喬達告訴他們:“我們運氣好,前幾天山里沒下過雨,水位降了很多。否則這里的水一般要淹到脖子中間。”
“那么高!?”許逸揚大驚失色:“淹到脖子要怎么走?”
“直接游過去啊,”竺星不以為然,“否則我們為什么要把泳衣穿在里面?這里有好多地方都是沒法走的,只能靠游。”
“萬一不會游泳的人來怎么辦?”
“誰會不會游泳來這里玩啊?”
“你別說,還真的有。”
喬達放緩腳步,加入了他們:“我去年帶來玩的那批人里,有個女生是旱鴨子。但因為她從來沒主動提過,平時在海灘上也不怎么玩水,所以我們都不知道。進山后不久她就后悔了,但因為當時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只好硬著頭皮走完全程。所有需要下水的地方,都是我托著她慢慢游過去的。”
“哇,那么浪漫,像電影里演的一樣哎!”童凱琳立刻展開了粉色的聯想:“你們兩個后來有沒有……”
“沒有!”喬達臉一黑,斬釘截鐵地打斷她。
陳俐穎抓住了另一個重點:“什么叫沒有回頭路?”
凌夢潔示意她朝后看:“我們一直在往下走,剛才一路上翻過的那些石頭,沒有經驗的人是很難沿著原路爬回去的。”
“這里前兩年剛剛出過一件事,”羅炎補充道:“有一戶人家帶著三個小孩進山,途中不小心走到一條特別偏僻的小路上,年紀最小的兩個孩子因為害怕拒絕繼續走。他們的爸媽沒辦法,只好讓媽媽帶著三個孩子留下,爸爸一個人爬出山谷求救。但因為他記不清家人具體被困在哪,搜救進行了整整兩天。最后找到他們的時候,那個媽媽哭得一塌糊涂,說以為老公已經在出山的路上死了。”
“……”
大城市來的高中生們默默聽完,互相看了看,心照不宣地向喬達靠攏。
“別怕,這種是特殊情況,一般不會遇到的。”喬達安慰他們:“就算真的走丟也不要慌,呆在原地等救援就行。怕就怕迷路后瞎跑,從懸崖上摔下去,記得以前有一次……”
“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
眾人唯恐他說出更恐怖的案例,連忙讓他閉嘴。
大約走了一個小時后,他們來到了峽谷中的第一座大型水潭。
所有人需要從巖石上跳入三米落差的水中,游泳穿過水潭,再順著一塊平滑的巖石滑入底下與道路接壤的溪流。
喬達率先跳了下去。他把裝滿食物和手機的包頂在頭上,穩穩朝對岸游去。
其他人也依次照做,迅速跟上了他。但在輪到陳俐穎時,她探頭張望了一下,臉上露出膽怯。
“這里不止三米吧……”她不確定地比劃,聲音虛弱。
“我陪你一起跳。”游嘉茵緊緊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捏住鼻子:“三、二、一……跳!”
——嘩啦。
短暫的失重感后,她們同時墜入冰涼的水中,轉眼又被浮力托起。
游嘉茵抹掉臉上的水珠,輕松地舒展四肢。正想問陳俐穎感覺怎么樣,卻發現好友正猶猶豫豫地貼著水面往下看。
她問她:“你怎么了?”
“我掉了一只鞋。”陳俐穎神情為難地朝水底一指:“已經沉下去了,這里有多深啊?”
透過清澈至極的潭水,能清楚看見那只黑色的溯溪鞋。
“五米左右,不算太深。”最晚下水的吳天佑向她們靠近,主動提議:“我去幫你撿。”
“我去。”吳天翔伸手阻止他:“你腳還沒好。”
“這有什么關系?你不要瞎操心。”吳天佑皺眉:“我還不至于連這點事都做不到。”
吳天翔沒有理會他不友善的語氣,一頭扎進水里,不一會兒就帶著陳俐穎落下的鞋浮出水面。
之后他們又穿過好幾個類似的水潭,一路走走停停,觀景拍照,最終在中午前后抵達一片平坦的溪灘,準備在那里吃午飯。
溪灘正對一塊傾斜的石壁,從上游滑落的溪流把它打磨得過分平整。幾個當地年輕人手腳靈活地從側面爬上去,然后像坐滑滑梯那樣一屁股溜下來,快樂的笑聲回蕩在山谷中。
“從那里往上走,會看到一座小瀑布。”
喬達分完干糧,悠閑地坐下,指著石壁側面的小路說:“用繩索可以直接瀑降十米,算是下山的近路。不過對你們來說難度太高了,我們今天還是老老實實用腳走下去比較安全。”
游嘉茵吃完干糧,回頭問保管水壺的羅炎要水喝。
“哎,水已經喝完了。”羅炎苦惱地抓抓頭,“稍微等一下噢,我吃完去幫你接點水。”
“我去好了,我已經吃好了。”一旁的姚夏怡忽然站了起來。“我也覺得嘴巴干。”
羅炎啃著面包,感激地把水壺遞給她:“你知道去哪里接嗎?”
“嗯,知道的,我去去就回。”
姚夏怡轉身就走,孤單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石壁側面的樹叢中。
太陽高懸在頭頂,烤熱了山谷里的空氣,伴隨著連綿不斷的水聲,周圍彌漫著夏日慵懶的氣息。
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溪灘上的人慢慢分成了兩個陣營。
以喬達為首的永興島本地人舒服地躺在鋪滿鵝卵石的岸邊,下半身浸在涼爽的溪水中,盡情享受炙熱的盛夏陽光,對紫外線毫無畏懼,小麥色的皮膚帶著健康的光澤。
大城市來的高中生則齊刷刷地躲去樹叢下,不斷往身上涂防曬霜,透過鼻梁上的墨鏡東張西望。
游嘉茵陪吳天佑坐了一會兒,感覺肩膀被曬得發痛,起身去樹蔭下找朋友們。
“我去陳俐穎那里。”
她俯身對正在閉目養神的吳天佑說,手指穿過他蓬松柔軟的頭發,輕觸他的頭皮。
吳天佑用腳趾撥著水,無聲地點點頭,沒有睜眼。
陽光落在他汗津津的臉和身體上,也穿過他長長的睫毛,在眼窩下端投下一片陰影。
走到半路,游嘉茵忽然意識到,姚夏怡既不在岸邊,也不在樹蔭下。
獨自去取水的她,已經離開了十來分鐘。
抬眼望去,石壁的另一端,隱隱約約露出一個身穿黃背心的人影。
游嘉茵遲疑了一瞬,改變了腳下的方向,向那里走去。
昨晚和陳俐穎談過后,她正好想找姚夏怡單獨聊聊。現在的機會,簡直是天時地利。
她沒有注意到,背后另一道追隨著她的目光。
作者有話說:
離第一卷結束還有3-4章!興奮搓手
? 第七十二章
穿過石壁側面的小路, 喬達提到的那座瀑布出現在腳下。
相比于傳統意義上直瀉而下的瀑布,這里更像一座超大型的水上滑梯。
光滑巖壁構成的斜坡被夾在嶙峋的山石中,彎彎繞繞, 一路通往底下幽深的水潭。
奔流在石面上的山泉, 就像一塊亮閃閃的綢緞。
姚夏怡在瀑布頂端的溪流取完水,靠在一顆樹下,對著遠處的風景發呆,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游嘉茵向她靠近, 心里默默醞釀著開場白,忽然看見一道黑影從腳邊閃過。
是辛巴。
黑色大狗徑直奔到溪邊,呼嚕呼嚕喝起了水。
姚夏怡被它弄出的動靜打擾,條件反射地回過頭,與走過來的人對上視線。
“哦,不好意思。”她彎腰撿起腳邊的水壺,客氣地遞給游嘉茵:“我忘了你還在等。”
游嘉茵停下腳步,開門見山地說:“我有點事想問問你。”
姚夏怡的臉上閃過一瞬間的疑惑, 但很快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容。
“好啊, 你想問我什么呢?”
她說話的語速總是很慢, 像是故意拖長了腔調,尾音卻是下沉的, 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口音。
反正既不是永興島,也不是上海。
“……”
游嘉茵聽出她在明知故問, 沒有吭聲, 耐心等她說下去。
“我來猜猜看, 是不是和陳俐穎有關系?”
姚夏怡歪了歪腦袋, “你是想問我到底抓住了她什么把柄?為什么她會突然和我玩到一起?還是為什么我會原諒一個曾經耍過我的人?”
游嘉茵小聲說:“這些她都告訴我了……”
昨晚回到房間后, 在她態度強硬的堅持下, 陳俐穎總算把她所不知道的一切娓娓道來。
“哈,是嗎?”姚夏怡笑道:“明白了。現在你想知道我為什么討厭你,對嗎?”
游嘉茵深吸了一口氣。
她還在為怎么開口煩惱,沒想到當事人居然輕描淡寫地承認了。
“我好像沒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吧?”她直視姚夏怡的雙眼,表示不解:“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真的是我做錯了什么,我會道歉。如果是誤會,由我來解開。總之,我不想在不知道原因的情況下被人討厭。”
這大概是她和吳天佑難得意見不一致的地方。
吳天佑只在乎結果,而她對那些藏在暗處的細節和動機充滿好奇,做不到置之不理。
姚夏怡定定地看著她,臉上虛假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我就是看不慣你這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她譏誚地說:“你肯定在想,‘我什么都沒做,我問心無愧’,對不對?你太自信了,覺得自己長得漂亮,家境好,又會做人,無論對誰都很親切,所以人人都應該愛你,不可能會有人討厭你,你……”
“等一下,你到底在說什么?”游嘉茵聽得很不舒服,“我問的是我做錯了什么,你不要東拉西扯好不好。”
“我在認真回答你的問題。”姚夏怡冷哼一聲,“你是不是想說‘我明明幫過你’?沒錯,在我受到排擠、被放了鴿子的時候,你確實來了。但后來呢?你照樣和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玩在一起,明明知道我沒病,卻沒有站出來替我解釋,而是在其他人對我冷嘲熱諷的時候冷眼旁觀,只在單獨面對我的場合裝出一副好心的樣子。”
游嘉茵總覺得她們不在一個溝通頻道上:“我還是不懂,又不是我……”
“我懂。”姚夏怡打斷她:“后來我明白了,你是一個虛偽的人,兩頭都想討好,因為你很享受那種左右逢源、被所有人喜歡的感覺。其實你誰也不在乎,你在乎的只有你自己,和你那高高在上的完美形象。我只是你用來自我陶醉的一顆棋子。”
“我哪里……”
“別插嘴,讓我說完!”姚夏怡煩躁地瞪了她一眼:“我原本以為,你和陳俐穎吵過后會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出在哪。沒想到一段時間沒見,你居然變本加厲,甚至把我的朋友都牽扯進去了!”
“……哎?”
“如果你對吳天翔有一丁點尊重,就找他把話說清楚,而不是同時吊著他和他哥兩個人,靠他們的感情來滿足你心里受歡迎的欲望!”
“……我才沒有這種想法!”
游嘉茵再也忍不下去,猛地抬高嗓音,提出抗議:“我想聊的是我和你之間的事情,不要再扯到別人身上去!從剛才開始你就一直在不停地怪我,但你自己想想,你就真的一點問題都沒有嗎?你的遭遇又不是我一個人造成的!”
她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心臟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呼吸也變得凌亂。
姚夏怡張了張嘴,神情復雜,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但并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雙方陷入沉默的對峙,互相比試著耐心。
——“嗷嗚!!!!!”
耳邊忽然傳來辛巴的哀嚎,吸引了她們的注意力。
大黑狗不小心掉進了湍急的水流中,被水推著地朝斜坡的方向滑去。它驚慌失措地撲騰,卻因為四肢打滑,抓不住腳下的巖石,無法靠自己的力量游回岸邊,害怕得嗚嗚直叫。
游嘉茵和姚夏怡對視了一眼,決定暫時休戰。
姚夏怡轉身折下一根樹枝,伸長手臂遞給水里的辛巴,示意它張嘴咬住。
可辛巴剛剛露出牙齒,她卻像觸電似地收回了手。
“我、我辦不到……” 她畏畏縮縮的樣子不像在說謊:“我其實很怕狗……”
“……你早點說啊!”
游嘉茵毫不猶豫地和她調換位置,右腳踩在一塊凸起的巖石上,探身去夠即將漂遠的辛巴。
幾次嘗試后,辛巴成功銜住了樹枝。
游嘉茵調整了一下呼吸,試著把它往回拉。但大狗比想象中更重,再加上水的阻力,很快扯得她胳膊酸痛,幾乎沒法站穩。
她不得不降低重心,身體后仰。姚夏怡也配合地抱住她的腰,防止她被辛巴拽倒。
好在一切順利,辛巴乖乖配合,前肢很快抓到草地,靈活地跳回岸上,趴下來大口喘氣。
游嘉茵也松了口氣,正想回頭和姚夏怡慶祝,卻感到腳下一松。
“……!?”
她踩住的那塊石頭從泥土里翻了出來,連帶著她失去平衡,直挺挺地倒向溪流。
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在水里滾了兩圈,狼狽地嗆了一鼻子水。
她弓起身體咳嗽,沒能及時接住姚夏怡伸向她的手。
下一秒,她開始順著斜坡快速下滑。
后背緊貼著石壁,溪水在腳邊飛濺,風從耳邊呼呼掠過,正午的陽光讓她頭暈目眩。
眼前是峽谷中壯麗如畫的風景,但游嘉茵無心欣賞。
她憑著本能亂抓,指尖滑過水下的巖石,只留下光滑粘膩的觸覺。心臟因為失重感和越來越快的速度懸在半空中,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樣難受。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在危急關頭,人是發不出尖叫的。
坡道逐漸變窄,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個急轉彎。
游嘉茵頭皮發麻,意識到自己很快會隨著慣性飛出去,垂直掉進底下不清楚狀況的水潭。
強烈的求生欲讓她在經過彎道的前一秒做出判斷。她拼盡全力朝邊上一滾,死死抓住了從斜坡邊緣伸出來的一片灌木叢。
她的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一定要停下!
肩膀上傳來肌肉拉傷的疼痛,緊接著聽見了樹枝噼啪斷裂的聲音。
眼前天旋地轉,紛亂的水珠迎面撲來,但她不敢閉眼。
身體騰空而起,目光所及的一切被拉出模糊的殘影,隨即感覺到了背部受到撞擊的鈍痛。
這是她失去意識前的最后記憶。
……
迷迷糊糊中,游嘉茵聽見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費力地睜開眼,立刻對上了那對熟悉的淺色瞳仁。
藍到透明的天空前,吳天翔低頭注視著她,表情憂心忡忡,帶著一絲焦慮。
水珠不斷順著他額頭前的發梢落下,一滴一滴砸在她的臉上,冰涼又濕漉漉的,分不清是溪水還是汗水。
看見她醒來,他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你自己能動嗎?”
游嘉茵點點頭,掙扎著坐了起來。
她感覺有些恍惚,不確定自己究竟暈了多久,但好在記憶沒有斷片。
剛才發生的一切歷歷在目,每一個細節都很清晰。
從意外滾落瀑布到試圖自救,再到摔暈在這片緊靠山壁的灌木叢中,這段短短十幾秒的經歷是她迄今為止的人生中,最驚心動魄的體驗。
她差一點以為自己會交代在這里,所幸最后有驚無險,不僅沒有受傷,也很快等來了救援。
簡直是不幸中的萬幸。
游嘉茵定了定神,抬頭望去。
四周水霧彌漫,多少影響了能見度。又因為巖壁和樹叢的阻礙,使她無法看清瀑布頂端的情況。
兩股繩索孤零零地垂下來,其中一根連著吳天翔腰間的搭扣,另一根被他握在手中。
她感到好奇:“你是一個人下來的?”
吳天翔眼神一滯,露出無奈的苦笑:“來的是我而不是我哥,讓你覺得失望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游嘉茵慌忙解釋,“我知道他腳不好,但為什么……”
“不要再說了。” 吳天翔生硬地打斷她,轉身準備腰帶和繩索,“現在不是聊天的時候,上面的人都在等,我要快點把你送上去。”
“……”
游嘉茵咬住嘴唇,一言不發地注視著他高大挺拔的背影。
溪流在斜坡上橫沖直撞,發出比高處更加嘈雜的水聲,吵得人心煩意亂。
濺起的水珠和他背上的汗水混在一起,順著肩胛骨之間的凹槽滾落。小麥色的皮膚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水痕,在金色的陽光下透出蓬勃生機。
游嘉茵忽然產生了一種逆反心理,側身躲開了他為她綁腰帶的手。
她問:“你為什么不讓我把話說完?”
“因為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他沒有看她,視線低垂,堅持為她系好腰帶,扣上搭扣,手指間的力量溫柔又強勢,“你想知道為什么來的偏偏是我,不是喬達,不是羅炎,不是其他人。為什么事到如今,我依舊會搶在其他人前面來救你。為什么我不能不管你,因為那樣會讓你心里好過一些。我說的對嗎?”
游嘉茵的身體在聽到這些話時微微發顫,他說得一點也沒有錯。
“為什么?告訴我啊。”她抓住繩索,從喉嚨里擠出聲音:“我不值得你做到這個地步,你知道我給不了你想要的東西……”
“那又怎么樣?”吳天翔終于抬起頭,認真凝視著她的雙眼:“喜歡的人碰到了危險,我不可能坐視不管。你不用覺得虧欠我,我也不需要你的回報。這很難理解嗎?”
然后他不由分說地把她推到溪流和巖壁的夾角,用力拉了一下繩索,又吹了三聲口哨,向上面的人發出準備就緒的信號。
“放輕松。”他輕輕托住她的腰,引導她找到落腳點。
游嘉茵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辦?”
她的動作幅度太大,他也沒有及時躲開。兩張臉一下子靠得太近,頭盔邊緣猛地磕在一起,發出悶悶的響聲,提醒他們保持距離。
氤氳的水霧,喧囂的溪流,只屬于他們的獨處時刻,兩個人的眼神在這個瞬間變得飄忽不定。
“等你到了,我再上去。”吳天翔松開手,對她淡淡一笑:“一會兒見。”
游嘉茵移開視線,不想被他看出內心的波瀾。
繩索很快收緊,拖著她逆流而上,一點一點上移,整個過程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艱難。
沒過多久,游嘉茵順利回到了瀑布頂端。
吳天佑為她解開腰帶和繩索,用一條毛巾裹住她,讓她擦干濕透的頭發和身體。
“你有沒有受傷?”他關切地問。
“沒有……”游嘉茵脫掉頭盔,擰著頭發上的水,輕輕搖頭。
“太好了。”
底下再次傳來了吳天翔的口哨聲。男生們聚回到固定繩索的巨石邊,摩拳擦掌。
“我也去幫忙。” 吳天佑說完匆匆走開。
游嘉茵不想給他們添麻煩,就和女生們一起坐到樹下休息,聽她們問東問西,感嘆她的好運。
“你沒事真的太好了……”
姚夏怡把打開的水壺遞給她,用一種真摯又小心翼翼的語氣說道。
游嘉茵爽快地仰頭喝了一口,冰涼的山泉水滾過喉嚨,稍微撫平了她上上下下的心情。
她看著姚夏怡,半開玩笑地說:“謝謝你沒有拋下我不管。”
潛臺詞是,畢竟你那么討厭我,把我扔在那里自生自滅,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怎么敢。”姚夏怡心領神會地笑了:“要是你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可不想被當成把你推下去的頭號嫌疑人,陳俐穎大概會殺了我。”
陳俐穎哼了一聲:“不是大概,是肯定,我說到做到。”
她們依然不是朋友,心結也沒有完全解開。但彼此都能感覺到,心中有什么東西在慢慢改變。
正在這時,不遠處的男生們突然驚呼起來。
——“糟了!”
還沒等游嘉茵消化完這兩個字的意思,就聽見瀑布底下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有什么砸進了水里。
她們連忙起身跑過去,詢問出了什么事。
“吳天翔掉下去了。”喬達一臉茫然把拉上來的繩索展示給她們看,“下面斷了一個鉤子,但我明明檢查過,不應該啊……”
“別擔心。”許逸揚滿不在乎地說:“反正他會游泳,人也皮實,摔不出多大問題,估計過會兒就活蹦亂跳地爬上岸了。”
“不是這個問題。”
喬達頓了一下,聲音充滿了不確定:“瀑布下面有一個漩渦,很容易把人卷進去。要是他掉下去的時候沒注意……”
接下去的話,游嘉茵沒有聽清。
耳邊嗡嗡作響,頭腦中一片空白。
她下意識地看向吳天佑。他目光怔怔地望著瀑布消失的方向,罕見地流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當她扶住他的手臂,能感覺到他全身都在微微顫抖。
作者有話說:
距離第一卷結束倒計時2章!(可能3章,看情況——
其實一開始寫姚的時候,我是把她設置成女主的對照組,身世接近,但女主有的她都沒有,女主在生活中選擇太多優柔寡斷而她沒有選擇總是被命運推著跑。
可寫著寫著我發現,我在一個雙胞胎修羅場里搞這種互相成長救贖的戲碼干什么……太復雜太占字數了
所以這里她和陳,她和女主,還有她家的故事就暫時掠過,讓她繼續做工具人,作用是引出矛盾,讓女主意識到再不明確表態不行了。
女生們的故事等正文完結以后有機會在番外寫,我估了一下得寫個幾萬字,果斷不放正文了。
最后,大家都覺得是哥哥出事,誰能想到這里出事的其實是弟弟呢,哈哈哈哈
弟弟的flag是哥哥在上一章親自插的
? 第七十三章
——“上面有人摔下來了!”
從瀑布底下傳來的驚呼穿過嘩嘩水聲, 清晰地落在每個人的耳邊,讓他們稍微松了口氣。
至少,水潭附近有人看到了這起事故。
但這并不代表吳天翔已經脫險。吳天佑率先回過神來, 當機立斷地套上安全帶, 把另一副完好的繩索穿進下降器:“我要下去。”
“可你的腳……”游嘉茵小聲提醒他。
比起讓他帶傷冒險,這種情況下由一群人里最年長、經驗最豐富的喬達出面,似乎更加合理。
吳天佑與她對視, 溫柔堅定地表明態度:“那是我弟弟, 我不能丟下他不管。”
“……”
游嘉茵一怔,抓住他的手無力地松開。
同卵雙胞胎的羈絆比一般的血緣關系更深,她沒有資格對他指手畫腳。
“沒關系,讓他去吧。”喬達也說:“他有經驗,只要找準落腳點,下降的危險系數很小。”
游嘉茵不再說話,沉默地目送吳天佑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巖壁下。
明明烈日當空,但她卻感到手腳冰涼。身體仿佛被陰冷的海水浸透, 一些不吉利的念頭像是從黑暗水底伸出來的海怪觸手, 牢牢束縛住她的心臟。
即使她努力不去胡思亂想, 拼命把那些畫面從腦海中驅走,也無濟于事。
大約過了一分多鐘, 吳天佑確認安全的口哨聲順風而上,她才重新感受到了陽光灼熱的溫度。
“大家都休息好了對吧?”喬達迅速收拾完器材, 環顧四周:“那我們繼續下山。”
“那個……”童凱琳小心翼翼地問:“不用管他們了嗎?”
“我們不可能全部下去, 他們也上不來, 在這里等著沒什么意義。”
喬達冷靜地說完, 回頭看了游嘉茵一眼, 安慰她說:“別擔心, 他們肯定沒事的。”
剩下一個多小時的路程,隊伍里出奇安靜。
所有人只顧埋頭趕路,沿途壯美的風景和偶爾出現的野生動物都無法讓他們放松心情。
走出峽谷后,手機信號恢復正常。
喬達很快收到了吳天佑發來的短信,看完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
“他們到醫院了,在等檢查,應該沒什么問題。”他把情況轉述了一遍,又問游嘉茵,“我現在過去看看情況,你要不要一起來?”
“我也要去!”羅炎搶在游嘉茵說話前插嘴。
姚夏怡跟著舉手:“我也……”
“不行。除了游嘉茵,其他人直接跟車回去。”喬達果斷拒絕,態度難得強硬,“這輛車師傅五點之前要開回車隊,差一分鐘算遲到,得加一天的錢,你們誰幫我付?”
“……”
雖然很不情愿,但晚輩們只好乖乖聽他的話。
喬達送走一行人,熟門熟路地帶著游嘉茵走去停車場背后的巴士站。
那里有每小時一班的旅游專線,往返于峽谷與周邊主要城鎮。
他們幸運地趕上一趟車,在彎彎繞繞的山路上顛簸了三十多分鐘,于下午三點左右趕到醫院。
走進門診大廳,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撲面而來。
游嘉茵終于從渾渾噩噩的狀態中驚醒,急切地東張西望,尋找指示牌。
“跟我來。”喬達往她肩膀上猛地一拍,“急診在樓上!”
走廊里空蕩蕩的,每走一步都會蕩起回聲。坐在盡頭長凳上發呆的吳天佑聽見了動靜,朝走向他的兩人回望過來。
喬達和他對上視線,脫口而出地問:“你弟弟人呢?”
“在里面縫針。”吳天佑的眼神掃過不遠處緊閉的診室門:“剛剛還做了CT,結果馬上出來。”
“哎?縫什么針?他傷到哪里了?”
“頭上。”吳天佑指指自己的額角:“和我以前撞到的地方差不多,不過是反方向。”
喬達啞然失笑:“你們連這都能對稱啊,不愧是雙胞胎。”
游嘉茵安靜地聽著喬達和吳天佑一問一答,大致捋順了吳天翔跌落瀑布后發生的事。
總而言之,他很幸運,下落時蹭到巖壁,又被灌木叢勾了一下,最終入水的位置離那片傳說中的漩渦很遠,避免了最危險的情況。
雖然頭盔被巖壁撞碎,額頭上劃開一道口子,血流得滿臉都是,但他還是憑著強烈的求生欲游回岸邊,被幾個過來幫忙的當地人團團圍住,問東問西。
當吳天佑降到水潭邊,一眼就看到了用毛巾按住額角,神志清晰地與周圍人說話的弟弟。
為了盡快處理傷口、排除腦震蕩的可能性,那幾位好心人又為他撥打了急救電話,直到醫護人員趕到才放心離開。
“沒事就好。”喬達一臉心有余悸地拍著胸口,忽然話鋒一轉:“我去上個廁所,憋死我了。”
他走后,周圍又一次陷入寂靜。
游嘉茵在吳天佑身邊坐下,正在猶豫該說些什么好,忽然聽見對方主動開口。
“對不起。”他握住她的手,輕聲說:“剛才讓你擔心了。”
她并不對這句道歉感到意外,微笑著搖頭:“你沒做錯,那是你弟弟,我能理解。”
吳天佑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幽幽地問:“你知道雙胞胎是什么感覺嗎?”
“當然不知道。”她也把頭靠向他,聲音里帶著隱約笑意:“我是獨生子女,你忘啦?我連普通的兄弟姐妹都沒有,更別提雙胞胎了。”
“我來告訴你。”他像是夢囈般地自問自答:“那種感覺很復雜。他和你長得一模一樣,每次見到他都好像在照鏡子。你們一起長大,形影不離,知道對方的一切,也習慣了對方的存在。雖然你們的性格和想法有許多地方不一樣,偶爾也會發生一些分歧,但你一直覺得,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懂你的那個人,你可以無條件地相信他、依賴他。可是有一天,你忽然發現,他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你的假想敵,他的存在讓你感到不安。”
游嘉茵的身體逐漸僵硬,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她大概猜到他想說什么,鼓足勇氣阻止:“我們一定要在這種時候聊這件事嗎……”
“對,因為我知道你們兩個昨天晚上單獨見過面了。”吳天佑用平淡的語氣說出了這句讓她心臟猛顫的話,“就在你來見我之前。”
“……”
“我說的對嗎?”
游嘉茵咽了一下口水,試圖為自己辯解:“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是偶然碰到……”
“我沒有怪你。我相信你,就像我之前一直說的那樣。”吳天佑坐直身體,目光清澈地注視著她的臉:“讓我生氣的是他。因為我知道他和我不一樣。他比我更開朗,更直接,也更勇敢。只要是他想得到的東西,他想做到的事,他都會不顧一切地去爭取,誰也攔不住他。”
“小時候我特別這個喜歡凡事心直口快,無所畏懼的弟弟。因為他總能猜中我的心思,會在我需要的時候主動替我表達一些不好意思說出口的想法,或是做一些我想做卻不敢的事。所以當我發現他因為你站到我的對立面時,我一下子就慌了,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該怎么應付他,但我不想輸。”
“昨天晚上我第一次有了一種可怕的念頭:如果沒有他就好了,如果我們倆不是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就好了。”
“可當他真的從瀑布上摔下去,我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如果他不在了,我要怎么活下去?”
“他是我最重要的弟弟,但我卻希望他消失,我這樣的人一定會遭報應吧……”
吳天佑重新靠回她的肩頭,聲音越來越輕,也越來越含糊,伴隨著身體有規律的顫動。
游嘉茵感到肩膀一熱,兩滴淚珠順著手臂滾落,在她的衣服上悄然暈開。
她一言不發地張開雙臂,把吳天佑抱在懷里,下巴壓在他的頭頂,聽著他斷斷續續的啜泣,輕輕撫摸他的后背,心揪成一團,越來越強烈的酸澀和痛苦順著神經,蔓延到全身每一個角落,卻找不到發泄的出口。
縫針完畢后,吳天翔被推到臨時病房,在那里等候CT結果。
如果一切正常,當天傍晚他就可以出院。
病房里沒有開空調,窗戶大敞,百葉窗拉了一半,把陽光的射程限制在床腳。越過窗外高低起伏的丘陵,能看見遠處那片藍到驚心的海。
三人走進病房時,吳天翔的目光徑直落在游嘉茵的身上:“……你怎么來了?”
他靠著床頭半躺,看起來精神很好。擋住半個額頭的紗布觸目驚心,同時又有一些滑稽。
游嘉茵還沒來得及說話,吳天佑就搶先替她回答:“她是來向你道謝的。”
他已經擦干眼淚,整理好情緒,恢復到了平時的樣子。
游嘉茵牽住吳天佑伸過來的手,朝吳天翔露出微笑,配合地念出事先準備好的臺詞:“謝謝你剛剛來幫我,要不是……”
“不用謝。”吳天翔盯著他們交纏的手指,干脆地打斷她,轉頭問喬達:“我什么時候能走?”
“還不清楚,看醫生怎么說。”喬達察覺到氣氛不對,試著轉移話題:“你傷口痛不痛?麻藥還起作用嗎?”
“現在不痛,但晚點肯定會。醫生說會給我開止痛藥。”
“你的傷口是用哪種線縫的?可融的?還是過幾個禮拜要回醫院拆線?”
“不知道,縫的時候沒人告訴我,等會兒幫我一起問問醫生。”
喬達點點頭:“哦,我再讓他們幫你開點祛疤藥膏,回家了記得天天涂。”
“涂了也沒用,我哥頭上的疤不也還在?”吳天翔又一次看向吳天佑:“有些疤是消不掉的。”
吳天佑輕描淡寫地回他:“總比放著不管好。”
幾分鐘后,醫生敲門進來,宣布檢查結果一切良好,沒有留院的必要,讓吳天佑下樓繳費,再去藥房取藥。
“我去外面打個電話給我哥。”喬達也轉身出門:“讓他過來接我們。”
游嘉茵跟著吳天佑離開病房,合上門,卻沒有繼續往前走。她下定決心,拉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了?”
“我留下來。”她視線低垂:“我想和你弟弟說幾句話。”
吳天佑遲疑了一瞬,表情復雜地看著她:“還需要我等你嗎?”
游嘉茵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肯定地點點頭。
“我知道了。”他的臉色放松下來,把手指輕輕覆在她的手上,溫柔地扣住,“去吧,我會在這里等你。”
……
吳天翔聽見門被擰開的聲音,驚訝地坐了起來。在看清進來的人后,臉上的疑惑更加明顯。
“你怎么回來了?”他奇怪地打量她,“我哥一個人下樓了?”
“嗯。”游嘉茵兩手交握在身前,緊張地絞著手指,“我告訴他,我想和你單獨呆一會兒。”
吳天翔靠回枕頭上,沒有對這句話做出反應。
短暫的沉默后,他緩緩開口:“如果你是來道謝的,我已經聽到了,不用再重復一遍。如果你想道歉,也沒那個必要。我摔下去和你沒有直接關系,單純只是意外,你不需要自責。”
游嘉茵深吸一口氣,豁出一切地說:“我是來回答你的問題的。”
“……”
“我一直欠你一個答案,我沒有忘。”
“……”
吳天翔再次從病床上坐起,凝視著她,看似平靜的表情下,他的心正在被洶涌的情緒瘋狂撕扯。
從窗口溢進來的陽光和蒸騰暑氣讓他感到口干舌燥,發不出半點聲音。
——“我對你來說到底是什么?”
這個至今為止一直被她刻意回避的問題,終于要迎來答案。
“對我來說,你很特別。”
游嘉茵拉了一張椅子,在床邊坐下,沒有逃避他的目光,用一貫溫柔的聲音娓娓道來。
“我和你才認識一個月,但已經一起經歷了許多事。老實說,我一直以為你很討厭我,因為我們的性格完全相反。你不在乎別人的想法,而我卻總是活在別人的目光審視中。所以當我察覺到你喜歡我時,第一反應是我在自作多情。”
后背起了一層薄汗,濕噠噠地黏住衣服,也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房間里逐漸升高的熱度。
“直到你向我挑明,我才不得不開始思考我對你的看法。我不想對你撒謊。我很在乎你。你笑的時候我會很開心,你露出受傷的表情時我會很難過,被你碰到的時候我的心跳會變快。我會忍不住關注你。如果你出了事,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這句話讓吳天翔原本黯淡的眼中燃起一絲亮光。
他坐在床沿,與她膝蓋相碰,身體前傾,雙手裹住她的右手,將手掌貼向自己的臉頰,輕輕吻住她的手心,目光自始至終沒有離開她的雙眼。
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喜悅:“你說了那么多,這不就是喜歡嗎。”
“沒錯,我喜歡你。”
游嘉茵沒有避開他熱切的視線,也沒有甩開他因為激動微微顫抖的手,而是爽快地承認了。
這是她第一次在這個話題上坦然面對他,同時也直面了自己的心情。
她太了解自己,知道過去的她一定會因為害怕麻煩選擇回避。可現在,哪怕激烈的心跳咚咚撞擊鼓膜,她也沒有打算退縮。
并不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誠實和勇敢,也不是向他的感情投降,而是為了更好地和他劃清界限。
就像姚夏怡反復提及的那樣,“把話說清楚”,徹底打碎他對她的幻想。
吳天翔似乎也察覺到了不對勁,眉頭輕輕擰了一下,啞聲問:“你該不會要說‘但是’吧……”
“對,但是。”
游嘉茵在他走神的間隙里迅速抽回手,稍微停頓了一下,對著他茫然的表情說出了這段在心里醞釀許久的話:“我也很喜歡你哥哥,他對我同樣很重要。我知道這樣說很過分,我同時喜歡上了你們兩個人,但我不可能和一對兄弟在一起。對不起。”
人心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喜歡上一個人,不代表不能對其他人萌生出相似的感情。
但她只有一具身體,一顆心臟,不可能將感情按比例分配給兩個人。唯一能做的,只有遵循自己的內心,在他們之間做出明確選擇。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喜歡我,但你還是會選我哥?”
游嘉茵垂下眼眸,無聲地默認。
吳天翔站了起來,消化著她的發言,努力克制住內心混亂的情緒:“你在耍我嗎?”
“不,我只是不想再騙你了。”
她也跟著站起,仰頭注視著他,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指甲嵌進肉里。
是她擊碎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最后一道屏障,現在她需要收拾散落滿地的碎片,以及他們心中的那片狼藉。
“只要我和你哥在一起,我們總免不了會見面。我不希望永遠保持這種尷尬的氣氛。雖然現在我還不知道從今往后該怎么和你相處,但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們一定能找到辦法的。”
“……”
“我再過幾天就要走了。等我離開,你對我的感覺就會逐漸變淡。等你明年考上大學,到了新的城市,有了新的生活,你一定會慢慢忘記我。總有一天你會碰到一個人,她會給你等價的感情,全心全意喜歡你,不會辜負你,不像我……”
她說到這里,不自覺地哽咽了一下,同時也毫不意外地看見了吳天翔通紅的眼眶。
淚水在他的眼底閃爍,模糊了他刀刃般銳利的視線,但卻被他強忍住,一直沒有溢出來。
他抬起手,想要觸碰她,但在看見她堅定的眼神后,又無力地垂了下去。
耳邊傳來他氣若游絲的疑問句:“這就是你要對我說的話?”
游嘉茵再次點頭。
“我明白了。”他頹喪地坐回床上,低下頭,不再看她:“你可以走了。”
太陽正在下落,日光狡猾地鉆進病房,鋪滿整面地板,又一點一點往墻上攀爬,耀眼的光芒刺激到她的淚腺,讓她不由自主地眨眼。
她恍然想起了和他一起看過的那片金色海浪。黃昏時刻的大海中,他們藏在水下,透過溫柔翻涌的水面凝望天空。身體適應了海水的溫度,也因此越發覺得陽光耀眼熱烈,刺目的金色幾乎要將他們燒成灰燼。
游嘉茵把臉別向另一邊,轉身離開。
手剛剛接觸到門把,背后再一次響起了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鼻音,和一絲隱約的不甘。
“如果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停下來聽你說話,我們會不會和現在不一樣?”
她來永興島的第一天,雙月灣漫天晚霞下的驚鴻一瞥,他一直記在心里。
她不敢回頭,心臟隱隱作痛,但還是盡可能用冷漠的語氣回答:“現在說這些也沒有意義了。”
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間,那些曖昧不明的感情,全都在門合上的瞬間落幕。它很快會隨著這個夏天的結束消失,只存在于他們的漫長回憶中。
游嘉茵反復深呼吸了幾下,重新換上笑容,走向了不遠處等待著她的吳天佑。
作者有話說:
大家感受到作者二選一的怨念了嗎?
雖然弟弟被拒絕了三次,但他覺得還是可以搶救一下,接下來一定要再瘋一次
下一章第一卷結局,大家做好準備了嗎?我去撿柴了
? 第七十四章
在永興島的最后幾天, 時間過得很快。
八月六號早晨,母親如約來到島上。
同一架飛機把游嘉茵的朋友們送回上海,她也收拾東西, 從吳伯的房子搬回外婆家, 和家人一起度過剩余的暑假。
院子里的游泳池已經被吳伯修好,久積的灰塵全部清洗干凈。
空氣燥熱的盛夏午后,一家人懶得去雙月灣暴曬, 就往池子里注滿水, 再在角落撐起一柄巨大的遮陽傘,泡在陰涼處的水中聊天。
水溫涼爽,馬賽克瓷磚摩挲腳掌,帶來細微的癢意。
經過一周的東奔西跑,這個夏天終于恢復到了原來的樣子:悠閑,慵懶,無所事事。
當大人們聊到范叔叔時,游嘉茵一下子來了精神。
“我聽吳伯說了, 你跟他上大學時談過戀愛。”她用泡沫浮力棒戳戳母親, 假裝埋怨:“那么大的事, 你怎么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阿聰這個大嘴巴!”母親一臉頭痛,不情不愿地承認了。
“這有什么好隱瞞的。”外婆靠在泳池邊緣, 淡定地加入八卦:“都已經過去那么多年了,你們現在關系不也蠻好?而且老實說, 我看小范對你挺上心的, 又不記仇。正好你們都還單著, 要不干脆趁這個機會……”
“……媽!不要當著小孩子的面亂說話!”
“我又不是小孩子!”游嘉茵跳起來起哄:“我要聽, 再多說一點!”
海風陣陣, 蟲鳴聒噪, 伴隨她們說話的聲音,將悶熱的空氣扯開一道缺口。
縫隙里滑入冰塊碰撞的咯咯聲響,是外公在往玻璃杯里倒冰鎮烏龍茶。
下午四點,吳伯一家上門拜訪,幫忙修剪院子里的植物,順便留下來吃晚飯。
因為吳伯還在手術恢復階段,這些任務自然落到了雙胞胎兄弟身上。
游嘉茵補了一層防曬霜,又把沒干透的頭發高高綁起,主動請纓去搭把手。
吳天佑遞給她一副手套和一把鏟子:“你去把雜草清理一下。”
游嘉茵愣了愣:“我前段時間剛剛拔過啊,把根都挖掉了,怎么那么快又長出來了……”
“野草是很難靠手除干凈的。”他輕笑:“就算你把它連根拔起來,只要給一點陽光,留在土里的部分照樣會繼續往上長。它永遠藏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然后在你差不多忘記的時候冒出來。想徹底清理就只能用強力除草劑,噴上去一了百了。”
“除草劑不是有毒嘛?別的植物不會受影響嗎?”
“當然會,對人的健康也不好。看你想要什么了,擺脫一樣難纏的東西總要付出點代價。”
游嘉茵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不確定他話里有話,還是自己多心了。
“天佑,你過來一下!”外婆站在露臺上招呼他過去,手指著花園下坡的方向:“幫我把那邊的幾棵樹頂修平,都看不到下面的路了。梯子在倉庫里,老地方。”
“好。”吳天佑干脆地答應,轉身離開。
游嘉茵也塞上耳機,聽著音樂專心干活,權當是在鍛煉身體。
她穿著一件吊帶上衣,頭發全部撩起來后,后頸和肩背直接暴露在了烈日下。沒有涂到防曬霜的皮膚很快被曬得通紅,發出火辣辣的刺痛。
她走回屋檐下拿防曬霜,卻發現吳天翔正在用,只好耐心站在一旁等候。
對方慢悠悠地涂完手臂和領口,抬頭看了她一眼,語氣特別自然地問:“你要涂哪里?”
“脖子后面。”她伸手去接瓶子:“我剛剛漏涂了。”
從沐光峽谷回來后,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說話。
即使他表現得心平氣和,即使大人們就在不遠處談天說地喝飲料,她還是覺得有些不自在,只想速戰速決。
他收回視線,低頭又往手心里擠了一小坨防曬霜,直接繞到她背后,涂抹在她的脖子上。
游嘉茵的神經一下子繃緊了。
她能清楚感覺到那幾根粗糙修長的手指正在輕輕撫過她的皮膚,帶來的體溫、力度和乳液粘稠的質地都讓她全身血液往頭上涌。
手掌碰到的地方,觸電般的感覺跟隨他的動作向下蔓延,從頸部落到后背,比陽光更燙。
溫度浸入皮膚,穿透身體,一路傳遞到心臟。
“……不要涂到我衣服上!”她猛地驚醒,往前跨了一步躲開。
“已經好了。”
吳天翔若無其事地抽回手,走到院子里繼續修剪灌木叢,似乎并不認為自己剛才的行為越了界。
“……”
游嘉茵只能告訴自己:再忍幾天。再忍幾天就結束了。
至少到明年夏天,她不會再看到他。
那些尚存的情愫,會在這一年中被時間吞噬干凈。到那時候回頭看,現在的煩惱一定不值一提。
三個人齊心協力,在傍晚前將院子整修一新。剪下的樹枝一部分被外公外婆收集起來,當作冬天的備用柴火。剩下沒用的枯枝爛葉則被裝進三個麻袋,由他們一人拖一個,搬到了房子背后一片開闊的空地上。
兄弟倆熟練地將它們倒在一起,用腳踩實,再摸出打火機引燃。
游嘉茵擔憂地問:“……你們就不怕把山燒了嗎?”
吳天佑搖頭:“今天風小,濕度大,沒問題。而且這里也沒有能點著的東西。”
火焰竄了起來,熱浪瞬間將他們逼退到高處。從那里可以看見煙霧裊裊升起,飄向天空,消散的方向有幾朵半明半暗的薄云緩慢經過。
“那是秋天的云。”吳天佑悶悶地說,“夏天馬上就要過去了。”
游嘉茵一臉茫然:“可現在才八月初啊。”
“夏天沒有你以為的那么久。”吳天翔忽然開口:“明天八月七號,已經是立秋了。”
“啊!?立秋居然那么早!?”
“不信你上網查。”
“……”
游嘉茵不再接話,抿著嘴唇眺望遠方。
炙熱豐沛的陽光,蔚藍透亮的天空,潔白層疊的云塔,綠意盎然的山坡。
眼前這一切專屬于夏日的元素里,只有那幾片昭示秋日的云特立獨行,提醒她時間的流逝,也把腦海中關于離別的不舍和感傷變成實體,沉甸甸地墜入心間。
不過沒關系,這個夏天并不是他們的終點。還有秋天、冬天、春天……許多個循環的四季。
想到這里,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回外婆家的路上,吳天佑忽然問她:“你八號晚上有空嗎?”
“有啊,怎么了?”
隨著母親的到來,她的夜間活動不會再像之前那樣自由,但只要給出正當的出門理由就沒問題。
“八號晚上滄南港口會放煙火。喬達他們想去落霞巖看,讓我把你一起帶上。”
“哎?怎么突然放煙火?又有什么節日嗎?”
“不是節日。”吳天佑搖頭:“滄南市政府打算從明年開始辦煙花節吸引游客,這次請了幾家供應商來測試流程和效果。這件事之前沒怎么宣傳,很低調,一直到前兩天才公布,我們也是剛從喬達大哥那里聽說的。”
“好啊,我要去!”
“那我五點來接你,出門前稍微吃點東西。”
“煙火幾點開始?”
“七點多,等天徹底黑了就會開始。”
“可我們為什么要提早兩個多小時去?”游嘉茵不解:“落霞巖離這里沒那么遠吧。”
“是不遠,但到了晚上,落霞巖底下的路就會被海水淹掉,所以我們必須趕在漲潮前從沙灘上走過去,爬到高處看煙火。等煙火結束,喬達大哥會開船來接我們回去。”
“行,那就五點見。過會兒我跟我媽說一聲。”
吳天佑稍作遲疑,側臉看向身邊另一個人:“你來不來?”
“不了,我沒興趣。”吳天翔抬手指指額頭上的紗布,語氣平淡:“而且風吹多了頭疼。”
“哦,那算了。”
吳天佑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松了口氣。
……
八號下午五點,游嘉茵按時出門,發現來接她的車已經停在餐館門前。
喬達坐在駕駛室里玩手機,后排還坐著另外幾個人。吳天佑站在車旁等她,一邊面帶笑容地和她的家人們聊天。
“天翔怎么沒一起來呀?”母親朝車里張望了一下,立刻察覺到缺了一個人。
吳天佑面不改色:“他有點不舒服,在家休息。”
“不會是上次摔的后遺癥吧。”外婆擔憂地捂住心口:“要不要再帶他去醫院檢查一下……”
“嗯,我會看情況的。”
沿著通往滄南的公路行駛二十分鐘,再在一個陌生的交叉路口左拐,一道建在沙地上的長堤映入眼簾。它的盡頭,是一座巨大的灰色燈塔。
喬達將車停在燈塔底下的停車場,帶著一行人攀下防波堤,踏上平坦的沙面。
還不到漲潮時分,海水停留在天邊看不見的地方。腳下的沙灘濕漉漉的,在陽光下折射出溫柔的色彩。成群的海鷗在沙灘上漫步,尋找退潮時遺落在那里的貝殼和螃蟹。也有不少當地人和游客全副武裝,帶著鏟子和塑料桶四處徘徊,時不時停下來開挖。
“哎,早知道也讓你帶個桶了。”
喬達遺憾地對游嘉茵說,“這里的貝殼特別好挖,用腳摳摳就是一個,看我的。”
他用腳趾在沙灘上隨便挖出一個洞,果然立刻有三個白色貝殼露了出來。
游嘉茵的關注點卻在別的地方:“這些花紋是什么?”
潮濕的沙灘上,到處都是彎彎曲曲的紋路,像是在描繪海浪的形狀。
“這是退潮時被水壓出來的紋路。我不是很懂,但我爸和我哥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這天的風向和海浪的形狀,來判斷要不要出海,什么時候上岸。生活在我們這種地方,很多常識必須要有,就算只是走在沙灘上也不能掉以輕心。”
喬達環顧四周,轉身向一個方向走去,招呼游嘉茵,“你來這里。”
游嘉茵一頭霧水的跟上,很快察覺到了腳下沙灘的不同。
原本堅實的質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踩在水床上,晃悠悠的很舒服。
“這下面是流沙,一般人的體重踩上去沒問題,但要是不小心破了,人會馬上陷下去。那種時候絕對不能慌,也不要掙扎,要馬上躺下來,想辦法慢慢游出去。”
“我爸之前提過的,那個被直升機用鐵鉤勾起來的人,你還記得嗎?”吳天佑火上澆油,“他就是在這附近掉進流沙出事的。”
游嘉茵膽戰心驚地閃到一旁,直到抵達落霞巖腳下,都沒敢離開吳天佑一步。
所謂的落霞巖,從近處看,其實更接近于一座小山。
灰色花崗巖組成的山體,縱橫都有兩百米,高五十多米。
據喬達說,到了晚上,這里的水位高達三層樓。
山上怪石嶙峋,覆蓋著茂盛的植被,高處天然形成的幾個洞窟正對遠處的滄南港口,無疑是當晚觀賞煙火的最佳位置。
幾十只海鷗站在洞窟前打量他們,一副不懷好意的樣子。
喬達不慌不忙地往地上撒了一大把餅干屑,海鷗立刻哇哇叫著撲打翅膀聚過來,大方地將洞窟讓給了這群入侵者。
爬上去時需要手腳并用,但總體并不困難。唯一惱人的,只有巖石表面滑溜溜的青苔和隨處可見的海鷗糞便。
游嘉茵一不留神,按得滿手都是,奇怪的氣味和觸覺讓她惡心得差點吐出來。
吳天佑脫掉T恤扔給她:“用這個擦。”
“那你穿什么?”
“今天很熱,不需要。”他無所謂地笑笑:“你沒看天氣預報嗎,晚上都有三十多度。”
天色在他們坐進洞窟時暗了下來,遠處的潮水也在迅速涌向陸地。
光滑的沙灘被海水覆蓋,忠實地映出天空和夕陽的色彩:金紅,霧紫,深藍。就像一場盛大演出的序幕。
海水越升越高,嘩嘩拍打著落霞巖,海浪聲和頭頂上其他洞穴里傳來的說笑聲融合在一起。
“你十號下午走對嗎?”吳天佑問她。
“嗯,”游嘉茵點頭,“和上次一樣的班次。”
“到了以后告訴我。”
“當然。”她握住她的手,目光落在他空落落的手腕上,“……你的手鏈呢?”
“唉?”吳天佑低頭看了一眼,皺起眉,同樣表現得很意外:“不知道,剛才還在的啊。”他試圖回想:“難道是我脫衣服的時候弄掉的?”
“沒關系,我這條不值錢。”游嘉茵安慰他:“要不我把你那條還給你?”說著就要解手鏈。
“不用。”吳天佑阻止了她,“應該掉在外面了,我下去找找看。”
“但下面有水……”
“我不到水里去,這點常識我還是有的。”他堅持,“我馬上回來。”
游嘉茵目送他離開,沒過多久,就聽見外面傳來了動靜。
她以為是吳天佑回來了,興奮地探出頭去,對上的卻是和他一模一樣的另一張臉。
“……你怎么來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吳天翔,腦子里一團亂麻。
為什么他會出現在這里!?
“想想還是覺得應該來。”他仰頭望著她,神態平靜:“不用慌,我是來和你道別的。”
作者有話說:
想想還是分兩章結局了,否則一章一萬字太多了……
? 第七十五章
天黑得很快, 不知不覺中,太陽已經墜入了海平面。
空中聚起的云朵擋住了最后一線日光,昏暗的環境中, 他們懷著不同的心情對視。
“能先讓我上來嗎?”
吳天翔再次開口。聽上去像是在征求同意, 實際已經兩手一撐,靈活地鉆進洞窟里。
游嘉茵的視線跟隨他的動作,沒有在第一時間阻止他。
洞窟很狹窄, 只能馬馬虎虎容下兩個人。為了避免肢體接觸, 她只好悄悄往邊上挪,直到手臂貼到粗糙堅硬的巖石,再也沒有任何躲避的空間。
她搞不懂他為什么偏偏要挑這個時候來“道別”。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你哥隨時會過來。”
“我知道。給我兩分鐘,說完了我就出去。” 吳天翔朝外看了一眼,“他到哪里去了?”
“去找手鏈了。”
“什么手鏈?”
“我給他的那條。他爬上來的時候弄丟了。”
“就為這個?”他一臉不解地望著她的手腕:“掉的又不是你手上這條,有什么好急的。”
游嘉茵摸摸手鏈,敏銳地反問:“這條有什么特殊意義嗎?”
“他沒跟你提過?不會吧?”吳天翔皺眉,“這手鏈我和我哥各有一條, 是我們小時候在峽谷里出事后, 我爸到海公廟求來保平安的。我不信神, 沒怎么戴過,很早以前就弄丟了, 但他很寶貝地當成護身符戴到現在,從來不離手。所以我真的沒想到他會把手鏈換給你。”
“這樣啊。”游嘉茵敷衍地應了一聲, 回歸正題:“你是不是弄錯日子了?我10號才走, 今天道別也太早了點。”
“但我不確定明后天有沒有和你見面的機會。”
“為什么?”
“你都把我拉黑了, 我根本聯系不到你。”他苦笑:“至少今晚我知道你在這里。”
“你傻嗎。”游嘉茵將視線投向灰蒙蒙的海面, 故作輕快地說:“我媽臨走前肯定會上門跟你爸媽打聲招呼的, 怎么可能見不到。”
吳天翔斜睨她:“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我說的是單獨見面。”
“……有這個必要嗎?我們之間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吧。”
“我沒有說完。”他的聲音很低,幾乎融進了細浪拍打巖石的嘩嘩聲中,同時又很平穩,很顯然經過了深思熟慮,“上次你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后來我想過了,你說我會到新的城市,在有了新的生活圈子后把你忘掉。但你忘了嗎,我的志愿是上海,那里有你在。”
“所以?”游嘉茵被他弄糊涂了:“上海那么大,即使在一個城市,也不代表我們會有交集。”
“但我恐怕不會那么容易忘掉你。”
“哪有你說的那么夸張。”她忍不住挖苦,“我們也就認識了一個月,你對我怎么可能會有那么深的感情。你只是因為輸給了你哥在鬧脾氣罷了。”
這句話成功刺痛了眼前的人。他臉上的表情明顯扭曲了一下,但并沒有發作。
“我沒有鬧脾氣,也不是來和你吵架的。”他凝視著她的雙眼,孤注一擲:“我只想在你走前問清楚一件事。既然你也喜歡我,那如果哪天你和我哥不在一起了,你會考慮我嗎?”
“瞎說什么啊!”她佯裝生氣地打了他一下,模糊了問題的重點:“你這個烏鴉嘴!不要……”
后半句話在察覺到對方突然湊過來的舉動后,被她咽回了喉嚨里。
她大概意識到他要做什么,心跳猛地加快,變得很大聲。
這次他是認真的。
理智告訴她必須阻止,但身體卻奇怪地不受控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靠近。
額前柔軟的卷發,黑暗中濕漉漉的雙眼,長長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和那兩片形狀熟悉的,柔軟的嘴唇。
這些被放大的細節突兀地闖入視野,與之相伴的,是他溫暖的鼻息。
她本能地閉上雙眼,心懸在半空,后背抵住堅硬的石面,腳趾也跟著蜷縮起來。
洞窟里靜止的空氣,變得比剛才更加潮濕粘膩。
可想象中的那個吻并沒有落在她的嘴唇上,只有頭頂上傳來指尖的輕觸。
“你頭上有壁虎。”
吳天翔把手掌攤開,證明自己沒有開玩笑。小指長的灰色壁虎如獲大赦,一溜煙地爬出洞窟外。
“……”
“你不會以為我剛才要親你吧?”
“……”
游嘉茵一聲不吭地別過頭,暗自慶幸黑夜掩蓋了自己紅到能滴出血的臉色。
居然在這種氣氛下自作多情,這也太尷尬了!
吳天翔不給她蒙混過關的機會,用一種難以捉摸的語氣問:“你希望我這么做嗎?”
“……”
“不說話就是默認了?”
“怎么可——”
她還沒來得及否認,他已經把他的嘴唇貼了上來。
同一時刻,煙火在遠處的港口炸響。
金色繁花在海面上盛開,將夜空染亮,但他們都沒有看見。
這是個與她有限接吻經驗截然不同的吻。生澀,魯莽,還帶著一絲野蠻。
那些熱烈的、沒能得到回應的情感都被他藏在了這個吻中,用一種直白的方式傳遞過來。
她好不容易搭回去的那道墻,終于還是被他任性地打破。
足足懵了十幾秒后,游嘉茵終于回過神來,用盡全力把他推開。
“……你不要老是這樣!”
她狠狠瞪著他,拼命抑制住心底正在流瀉的情緒。同時用手背反復揉搓嘴唇,想要抹消他留下的痕跡。
“我怎樣?”
“想到什么做什么!”她忿忿,“能不能考慮一下我的感受!?”
洞窟里變得很安靜,他們在無聲中對望,沉重的呼吸此起彼伏,和砰砰心跳聲一起充斥耳畔。
除此之外,外面別的聲音也趁機倒灌進來:風聲,海浪聲,海鷗嘶鳴聲,煙花炸裂聲,以及其他洞窟里同伴們的說笑聲。
這些聲音重疊在一起,匯聚成一種讓人坐立不安的喧囂。
然后,她看見他揚起嘴角,輕輕笑了。
“不要忘記我。”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是他對她最后的請求,也是一道施加在她身上的咒語。
煙火余燼逐漸消逝在海面上。天空再次暗了下來,只剩下蒼白的月色,就好像從盛大的幻境中回到了現實。
吳天翔一言不發的離開洞窟,和來時一樣突然,也沒有正式對她說一聲“再見”。
游嘉茵抬起視線,茫然地望著身邊空蕩蕩的位置,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勁。
……吳天佑怎么還沒回來?
出去找手鏈的他已經離開很久,甚至錯過了第一輪煙火,這一點也不像他的作風。
“喂!”她把頭伸出洞窟外,叫住了正在往上爬的吳天翔,焦急地問:“你有沒有看到你哥?”
目光稍微向下傾斜,就能看見底下那片黑黝黝的海。波浪在月光下閃爍著詭異的光芒,好像會把注視著它的人吸進去。
吳天翔略微一怔,迅速折了回來,一把將她推回洞窟內。
“不要這樣趴在外面,很危險。”他冷靜地說:“我去找他,他可能和其他人在一起。”
游嘉茵只好照做。
她耐心等了一會兒。手指無意識地撥弄手鏈上的貝殼,總覺得心神不寧。
三輪煙火過去,沒有人回來。
白天看見的那座灰色燈塔亮了起來。燈光劈開黑夜,緩緩掃過落霞巖,將山壁一寸一寸映亮。
她試著探頭張望,卻找不到兄弟中任何一個人的影子。
煙火仍在繼續,璀璨絢爛的色彩點綴著夜空,足以讓任何觀眾驚嘆,但她無心欣賞。
一種不好的預感從心底升起,緊緊抓住她的心臟,讓她無法再呆再在原地,心平氣和地等下去。
游嘉茵下定決心,轉身退出洞窟,想親自下去看看情況。
可她沒注意落腳點,又一次踩中了海鷗糞便,鞋底一滑,差點失去平衡,幸好被人及時拉住。
“你出來干什么!?”喬達緊緊抓住她的手腕,沉著臉色,一改平時的嬉皮笑臉,露出了一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嚴肅神情:“快回到洞里去,人由我們去找,你不要過來添亂!”
游嘉茵脫口而出:“……你們在找誰?”
到底是哥哥,還是弟弟?
“吳天佑啊!”喬達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態度越發焦躁,“不是你說他不見了的嗎!?”
“……”
記憶從這一刻開始變得模糊。
眼前看到的畫面,耳邊聽見的聲音,一切都被燈塔光束和煙火的爆破聲截成支離破碎的片段。
那種四周空氣被抽空,渾身浸在水里的混沌感,持續了整整一夜。
……
燥熱的夏夜空氣。
遠方沿海城鎮影影綽綽的燈火。
回蕩在風中的,被許多人呼喚著的那個名字。
漁船乘著海浪,隆隆靠近的聲音。
登上落霞巖的水警,和他們手中遠程手電筒的光線。
搜救人員對講機中的應答。
坐在船上,一路逆風顛簸的暈眩感。
黑暗的房間。
門外母親和外婆的竊竊私語。
握在手中,沉寂了一個晚上的手機。
逐漸亮起的天色。
日出時分客廳里響起的,刺耳的電話鈴聲。
以及母親推開房門后,那一臉要哭出來的表情。
……
八月九日早晨六點,滄南附近退潮后的沙灘上,當地漁民發現了吳天佑的尸體。
……
接下去的兩天,游嘉茵沒有合眼。
一天中的多數時間,她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躺在床上,對著天花板發呆。
從得知吳天佑的死訊后,她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并不是因為感情冷漠,而是因為對發生的一切太過震驚,以至于沒有任何實感。
她一度懷疑自己在一場噩夢里。只要在噩夢中睡著,就能重新在現實中醒來。在那里,她會和吳天佑一起看完那場煙花,短暫地分別后,再在上海與他重逢。她有許多想帶他去的地方,許多想介紹給他認識的朋友,她……
可任憑她在床上輾轉反側,偷喝家里的酒,甚至吞了兩顆外婆的安眠藥,都始終無法入眠。
熬了將近40個小時后,她開始變得很虛弱,意識幾乎要和身體分離。
缺乏睡眠的大腦昏昏沉沉,心跳緩慢沉重,動起來的時候,手腳仿佛不是自己的,每分每秒都在消耗體內僅存的力氣。可同時,大腦又處在一種奇怪的亢奮狀態。
她沒有胃口,但為了不讓家人們擔心,每天依舊強打精神和他們一起吃飯。長輩們并不知道她和吳天佑的關系。他們會在席間感慨他的不幸,談到吳伯和俞阿姨肉眼可見的憔悴,和吳天翔令人擔憂的精神狀態。
“阿聰說他一直在房間里不肯出來,飯送到門口也不吃。”外婆眉頭緊鎖。
“出事的是他親哥,換誰碰到這種事都扛不住的。”母親嘆了口氣,轉頭看著游嘉茵,“待會兒我去一趟他們家,你要不要一起來?我們去不了明天的告別式,至少臨走前打聲招呼。”
游嘉茵盯著碗里的飯菜,木然地點點頭。
那些落入胃里的食物,在不久之后,又順著食道,被她全部吐進了馬桶里。
從早晨起就陰云密布的天空,在母女倆開車來到吳伯家時終于落下了雨。細密的雨絲瞬間灑滿擋風玻璃,升騰而起的水汽限制了能見度,將山坡頂上的那幢房子籠罩在云霧之中,空曠又寂寥。
吳伯和俞阿姨感謝他們的到來,又反復強調,沒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
“我本來想改簽機票,但嘉茵明天開學,我工作也走不開,真的對不起。”母親把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視線低垂:“這是我和我媽的一點心意。”
吳伯把信封推回去,反過來安慰她們:“這種事都是命,碰上了也就碰上了。要是天佑知道你們那么為難,肯定也會難過的。”
游嘉茵端著茶杯,坐在沙發角落,沉默地聽大人們寒暄,感覺自己像一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二樓突然傳來一些動靜,有人在地板上走了幾步,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但又很快安靜下來。
吳伯尷尬地笑了笑:“他不肯出來,我也不能逼他……”
游嘉茵的母親立刻朝她看去:“你要上去和天翔說說話嗎?你們是同齡人,他可能愿意見你。”
“還是算了。”她輕輕搖頭,柔聲說:“他現在心情不好,我不想打擾他。”
她一點也不想見他。
當吳天佑的身體沉入冰冷的海水中時,她卻和他在一起,把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對話上,迷失在那個蠻橫的吻中,以至于對吳天佑的消失后知后覺。
是他們一起殺死了他的哥哥。
傍晚五點,從上海飛來的航班突破風雨,降落在南島機場。
旅客們剛走出機艙,就被大雨澆得滿身濕透,只好狼狽地走下舷梯,低下頭匆匆沖進到達大廳。
二十分鐘后,登機的指示燈亮起。游嘉茵和母親共撐一把傘,慢慢走進雨幕中。
沒有晚霞的傍晚,四周的群山灰蒙蒙的,呈現出一種水墨畫般的效果。
雨滴敲擊傘面,涼拖踩進水洼,和“雨”有關的聲音充斥整個世界,讓她恍然想起來到永興島的那個陽光豐沛的盛夏午后,日光刺得她睜不開眼。而現在,這里即將迎來雨水連綿的季節。
風雨并沒有影響到起飛。他們順利沖破云層,來到了晴朗的萬米高空。
手機明明設置了飛行模式,卻震動了一下。游嘉茵低頭看了一眼,原來是“回憶”相冊的提示。
回憶的主題:〖永興島 - 2013年7月〗
她收回視線,迅速把手機翻了過來,屏幕蓋在桌上。
空姐分發飲料時,她要了一杯果汁。喝完沒過五分鐘,就起身去上廁所。
“你出發前沒去廁所嗎?”母親疑惑地問她。
“去了,但我喝了很多水。”
她鎖上門,合上馬桶蓋,坐在上面點開了相冊。
雖然事先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在看到那些照片的時候,內心那塊名叫“堅強”的冰塊還是被涌上來的回憶融化,水珠匯成眼淚,不受控制地往外涌,瞬間便弄濕了屏幕,手腕和她的膝蓋。
那個溫柔的人,那個與她波長相符的人,那個懂她的人。
她的初戀,她的選擇,她未來的憧憬。
照片上的他依舊鮮活地笑著,可她再也見不到他了。
狹窄封閉的空間里,她把臉埋在雙手中,拼命消化著洶涌遲來的悲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個夏天結束了。
——無別之夏·上卷·完——
作者有話說:
大家害怕的上卷最后一章來了,害怕的事也還是發生了!
熬夜寫到2點多的我來說兩句
最初開這篇文完全是為了滿足我對夏天的熱愛和對雙胞胎的xp,因為jj現在不能NP所以從一開始男主就定了弟弟。
雖然哥哥領便當是一開始就計劃好的,前文也做了很多很多鋪墊和暗示(不少讀者也看出來了),但真的寫到這個部分,我還是狠狠emo了……
哥哥的死法來自我經常去的那座島上聽到的一個故事:巴黎男生M,高大英俊陽光完美,在17歲那年的夏天去家里度假屋門前的海灘游泳,家人都在附近,風平浪靜風和日麗,但他卻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海里,至今沒人知道為什么。
這種極端突然,毫無征兆,找不到原因,也無法責怪任何人的死法,才是最折磨被留下的人的
如果說哥哥線的主題是消逝在夏天的美好初戀,那弟弟線就是兩個emo人多年后久別重逢,帶著痛苦回憶和道德枷鎖的背德之戀,破鏡重圓+禁忌關系我永遠的愛。
第一卷到此為止,接下去是成年后的第二個夏天,大概寫個30章左右吧,最后是3-5章尾聲,這次保證是HE(跪
設了個抽獎再次感謝一直追到這里&留言的大家,現言連載期真的太難熬了,感謝你們的陪伴讓我撐了快30萬字!親親!
? 第七十六章
2021年6月, 巴黎。
已經過了晚上七點,但天色依舊敞亮。
這座城市的夏天,白晝會一直持續到十點, 也因此讓一天變得格外漫長。
對于這一點, 游嘉茵倒是一點都不討厭。
六點半準時下班,步行十五分鐘到家。稍微整理了一下客廳,再用浸過冷水的廚房紙巾裹住剛從超市買來的白葡萄酒瓶身, 直接塞進冷凍柜深處。
這是奧利維亞教給她的生活小竅門。
只要等上十分鐘, 倒出來的酒就會跟在冰箱里放了一下午沒什么兩樣,變得冰涼爽口。
一想到這位好友,手機屏幕就應景地亮了起來。
奧利維亞:『我剛出地鐵。你家樓下大門的新密碼是多少?』
游嘉茵回她:『A1972』
她回房間換了一身衣服,順便補了下妝。正在戴耳環,就聽到樓梯上傳來風風火火的腳步聲。
打開門,個子小小的法國女孩滿面笑容地站在那里,比她更早一步擠進門的是鄰居家的貓。
她們手忙腳亂地把貓逮住,扔回走廊里。
灰色斑紋的長毛貓哀怨地叫了兩聲, 優雅地甩甩尾巴, 轉身上樓, 去騷擾下一戶鄰居。
“居然把品種貓放在樓道里散養,你鄰居心真夠大的。”奧利維亞挑挑眉毛, “我哥的貓前幾天趁他去扔垃圾時溜了出去,他睡覺前才發現, 下樓怎么都找不到, 差點沒把他急死。”
游嘉茵很意外:“文森養貓了?”
“對, 不過是他女朋友的貓。”奧利維亞順口一提, 忽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 露出一絲不自然的神情:“啊, 是我忘了告訴你,他們兩個同居了,上個月剛搬到一起……”
游嘉茵把冰鎮好的葡萄酒從冷凍柜里拿出來,不以為然:“后來貓找到了嗎?”
奧利維亞殷勤地遞上開瓶器:“當然,貓靜悄悄地窩在地下室墻角,被找到的時候毛都黑了。”
“哈哈,真的嗎,好好笑。”
天空湛藍清透,看不到一絲云。陽光依舊充沛,但氣溫比之前降了一些,風也變大了。
她們各自披上外套,帶著酒和零食,坐到客廳外的陽臺上聊天。
透過雕花欄桿,能聽見樓下逐漸傳來喧鬧的人聲。
路兩側的餐館酒吧外聚起人群。他們端著酒杯談笑風生,把本就狹窄的單行道堵得嚴嚴實實。
同時,對面公寓樓下的洗衣房門前,幾個年輕人麻利地搭起音響設備,正在調試樂器,準備不久之后的演出。
今天是法國一年一度的音樂節。
全國所有城鎮的大街小巷,都會在今晚迎來各式各樣的音樂表演者,進行一整夜的狂歡。
難得音樂節撞上周五,第二天不用上課或上班,全巴黎精力充沛的年輕人們紛紛做好了不醉不歸的準備。
迎面吹來的風里混著煙味,食物香氣和洗衣房里飄散出來的洗滌劑味道,給人一種奇妙的感覺。
“我還是喜歡你家這邊。”奧利維亞盯著帥氣的吉他手,一臉心馳神往,“不像我家附近,居民全是老頭老太,過來表演的除了古典樂還是古典樂,最多來個唱男高音的禿子,實在太沒勁了。”
“那也比朱利安家好多了。”游嘉茵安慰她:“他家樓下去年來了一群打非洲鼓的,鬼哭鬼叫到凌晨四點,吵得他一晚上沒睡,第二天只好請假不去上班。”
奧利維亞嚼著開心果,翻了個白眼:“誰讓他摳摳索索,為了省錢搬到那種地方去的!”
淺黃色的液體注入高腳玻璃杯,迸出清爽芬芳的酒香。
“Chin-chin!”奧利維亞和游嘉茵碰了碰杯,笑容燦爛地說:“恭喜你找到新工作!”
游嘉茵回報以同樣的笑容:“謝謝!”
她即將入職的公司名叫COZAR,是近幾年風頭正旺的家居品牌。
雖然品牌成立不到十年,但因為材料環保,設計簡約新潮,價格也十分合理,在社交網絡上有很高的討論度,非常受歐洲本地年輕人的追捧。
短短幾年間,公司已經完成了幾輪融資,業績蒸蒸日上,在歐洲各大城市開設新店,巴黎總部的員工人數也翻了好幾番。
COZAR未來三年的目標,是打入北美和亞洲市場。
這座高速運轉的機器中,游嘉茵的主要職責,是管理COZAR與其他公司和品牌的商務合作。
酒杯空了又滿,微醺的感覺涌了上來,身心放松愜意。
她們沐浴在陽光下,伴隨著外面的搖滾樂聲,聊著工作和網上看來的八卦,不知不覺忘了時間,直到被手機震動聲提醒。
維羅妮卡:『我們到餐廳了。你們在哪?』
奧利維亞飛快地打字:『馬上到!』
網紅餐廳LEntre-Potes是今晚上街狂歡前的聚餐地點,離游嘉茵家步行只要三分鐘。
打扮考究的服務生引她們穿過大堂,進入種滿綠植的露天庭院。
游嘉茵一眼就看見了不遠處正在朝她們揮手的幾個人。
黑發高個的維羅妮卡;長直發五官柔和的安娜;齊耳金色短發,總是一副厭世表情的勞拉;臉圓圓的達莉亞;身材火辣的克勞蒂亞。
她們和奧利維亞一樣,都是游嘉茵在巴黎念書期間認識的朋友。
剛到巴黎的時候,她害怕孤獨,但也不想整天和同學們混在一起,就上合租網站尋找房源。
她順利找到一間租給三個女生的公寓,在之后幾年里通過和室友出去玩廣交朋友,慢慢擴大自己的交際范圍,直到有了屬于自己的吃喝玩樂小圈子。
托朋友們的福,她的法語突飛猛進,如今雖然寫郵件時還會犯語法錯誤,但聽說早就沒有障礙。
當然,奧利維亞的哥哥,她學生時代交往過的前男友文森,也有一份功勞。
雞尾酒,前菜,主菜,點心……胃里剩余的空間越來越小,桌上的氣氛也變得越發熱鬧。
女生們聚在一起,總是有說不完的話。
天色終于開始變暗,庭院上空縱橫交錯的串燈亮了起來。檸檬黃的燈光將眼前的一切染上溫柔的淺金色,就好像電影里精心截取下來的一幕,浪漫到不行。
遠遠傳來的音樂聲被吹散在風里,是專屬于巴黎初夏夜晚的主題曲。
酒過三巡,她們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即將到來的七八月,眾所期待的夏日假期。
“我會去邁阿密。”美法混血的勞拉率先分享,“我爸媽今年在那里,我去陪他們兩個星期。”
達莉亞說:“我和我男朋友打算去西西里,但我們太懶了,機票和旅館都還沒定。”
“唉,真的嗎?”意大利人維羅妮卡頓時來了精神:“你們想去哪里?我姐姐住在巴勒莫,八月剛好要出國玩,你要不要租她的公寓?”
“好啊,你把她的電話號碼給我,我直接聯系她。”
“沒問題!”
“我們銀行強迫我們放三周,但我都想不出能去哪。”安娜煩惱地托腮,“真的沒錢啊!”
剛換工作,還在試用期的克勞蒂亞斜睨她:“至少你能休息那么久,總比我想放假卻沒假期好吧。”
“我也是。”游嘉茵把酒瓶里剩下的粉色葡萄酒均勻地倒進每個人的杯子里:“我周一到新公司報到,一去就有項目要做,估計到九月都不可能放假了。”
“如果只請幾天應該沒問題吧?”奧利維亞說:“我八月前兩周都在阿卡雄,有空來找我玩。”
游嘉茵敷衍地點點頭:“我會看情況的。”
買單時,服務生送來了賬單和助消化的小杯卡爾瓦多斯酒。
“你們的酒水和甜點由這位先生請了。”他將一張名片遞給游嘉茵,意味深長地眨眨眼:“他剛剛出門。”
陌生的名字,知名的公司,光鮮的頭銜。名片在桌上傳閱了一圈,重新回到游嘉茵手上。
達莉亞眼疾手快地在Linkedin上找到了他的照片,展示給同伴們看。
“挺帥的啊,而且背景也很好。”安娜迅速掃了一眼履歷上的學校工作信息,八卦地捅捅游嘉茵的胳膊:“你要聯系他嗎?他看起來挺靠譜的。”
“當然不。”游嘉茵面無表情地把名片卷成細長條,伸進桌上的蠟燭罐里點燃。
維羅妮卡見怪不怪地拍手叫好:“我就喜歡你這種對男人不屑一顧,冷酷得要死的態度。”
勞拉則揶揄她:“你已經多久沒和男人約會過了?再這樣下去,我都要懷疑你的性取向了。”
“那我哥豈不是要變成你的最后一任男友了?”奧利維亞借著酒意,開起了玩笑:“我一定要問問他到底干了什么好事,讓你在甩了他以后變成這副清心寡欲的樣子!”
空氣里飄蕩起令人不悅的涂層燃燒味。
游嘉茵把只燒到頭的名片條扔進盤子里捻滅,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護:“如果他真的想認識我,根本不需要這樣拐彎抹角,直接過來和我說話就行了。”
“我不信。”耿直的德國人克勞蒂亞一語戳穿她:“就算他過來搭話,你也不會理的。”
離開餐館后,她們順著人流來到附近的教堂廣場。
廣場毗鄰一座公園,四周建滿酒吧餐館,是這一帶人氣最旺的地方。放眼望去,到處擠滿了喝到醉醺醺的年輕人。他們隨著節奏感十足的電子樂載歌載舞,發出肆意的歡呼和怪叫,盡情消耗過于旺盛的體力和荷爾蒙。
女生們排成一列,小心翼翼地穿過人群,避免發生肢體碰撞,目的地是教堂門前的臺階。
從那里可以看見廣場全景,視野很好。
走到一半,激蕩的音樂聲忽然停下。片刻的寂靜后,另一段熟悉的旋律在耳邊響起。
是Caravan Motel的《Home For Our Daydream》。
“哈,我記得這首歌!”奧利維亞驚喜地轉過頭:“我上高中時特別喜歡,沒想到會在這里聽到!這個樂隊好多年沒消息了!”
游嘉茵的心臟猛地一縮。
她恍恍惚惚地停下腳步,還沒來得及思考,就感到后背被人猛地一撞,緊接著肩頭一涼,濕漉漉的感覺很快蔓延到背部。很顯然,有人把飲料潑在了她的身上。
“對不起!對不起!”
始作俑者連連道歉,手忙腳亂地尋找紙巾。
回過頭的瞬間,游嘉茵的心跳幾乎停滯,渾身的血液都在往頭上涌。
淡藍色的襯衫,寬闊的肩膀,小麥色的皮膚,漂亮的下頜線,以及那一頭柔軟的卷發。
可再定眼一看,與她對視的,分明是一張陌生人的臉。
“……”
內心隨即變得空落落的。她移開目光,近乎粗魯地揮開對方伸向她的手,低頭快步走開。
可眼前殘留的畫面,耳邊喧囂著的音樂,這些都讓她有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腳下軟綿綿的,就好像走在一個古怪的夢境里。
她想,自己果然是喝多了,才產生了一瞬間的幻覺,差點以為看見了幽靈。
奧利維亞察覺到游嘉茵掉隊,特意折了回來,剛好目睹了這一切。
她緊緊抓住游嘉茵的手腕,防止同伴再被人群沖散。
“你是不是也被嚇到了?”
奧利維亞偏了偏頭,將視線投向那個撞到游嘉茵的人,嘴里咕噥:“他遠看好像我哥啊!”
作者有話說:
emo完回來更新了!爭取趕快完結!
文森只是個打醬油的,沒什么戲分,下卷是絕對的1v1
法國的音樂節是真實存在的,每年6月底,真的很好玩,滿大街都是奏樂的人,氣氛超棒全民狂歡
? 第七十七章
這天晚上, 游嘉茵凌晨三點才到家。
遠離了狂歡的人群,腦海中的興奮感逐漸褪去。醉意讓身體失去了對平衡感的掌控,上樓的時候跌跌撞撞, 險些手腳并用爬樓梯。
她硬撐著卸掉妝, 完成最基本的洗漱,又喝了一大杯水,才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然后她又一次夢見了他。
夢里他依舊是十七歲時的樣子, 目光清澈, 笑得很溫柔。內容也總是那些被她在心里反芻了無數遍的回憶片段。
人山人海的節日慶典,星空下一起走過的夜路。水汽彌漫的水潭,雨幕包裹的燈塔。燈火通明的洗衣房,悶熱的音樂教室,幽靜的山間旅館。她的房間,他的家。
夢的最后,她帶著一臉淚痕醒來。
即使已經過去了那么多年,即使她再也沒有回過永興島, 即使她到了新的國家, 即使她反復提醒自己要向前看, 這些時常出現在夢中的畫面,依舊會把她一遍又一遍地拖回八年前, 那個以悲劇終結的夏天。
她和他一起經歷了難忘的初戀,也因為他體會到了那個年紀難以承受的痛苦。
關于他的一切, 就像一根扎在她心底的毒刺。
這些年來, 毒液順著血液循環, 沒有伴隨時間代謝, 反倒越來越濃。
尤其每到夏天, 隨著八月的臨近, 她都會變得比平時更加多愁善感。但時間沒法倒流,死去的人無法復生,她的生活還要繼續,這些道理她都懂。
游嘉茵獨自在家度過了剩下的周末,重新打起精神,出門迎接新工作。
COZAR的辦公室在巴黎二區,是一座典型的奧斯曼建筑。
五十米開外的街角,坐落著品牌占地兩千五百平方米的旗艦店兼展示中心。
她在前臺報上名字和來意,坐到沙發上等待。
玻璃幕墻忠實地反射出她的倒影:淺色亞麻西裝,深色內搭,直筒褲,低跟鞋。
簡單又中規中矩的職場打扮。
全身上下唯一有些格格不入的,是她手腕上那條嚴重磨損褪色的云眼貝手鏈。
這是他的遺物,也是她的護身符。
人事部的杰瑞米下樓迎接她。他們已經在面試流程中見過幾次面,因此互相并不陌生。
杰瑞米貼心地問她:“你上周五才離職,今天立刻來上班,會不會太累了?”
“不會。”游嘉茵回報以禮貌的微笑:“我五月放過兩周假,已經休息過了,所以不要緊。”
她原本打算在兩份工作間休息一個月,出去旅游,再回國看看家人朋友。但前東家死咬三個月的通知期,新上司瓦萊莉也以項目緊急、人手不夠為由催得很緊。她不好意思得罪任何一方,于是便造成了如今無縫銜接換工作的局面。
還好,她享受工作,喜歡忙碌充實的生活,對此不是很在乎。
辦完入職手續,又與瓦萊莉和另幾位相關部門的負責人短暫見過面后,游嘉茵和一位名叫雨果的同事來到會議室,開始交接工作。
雨果今年三十歲多歲,個子瘦高,長相溫文爾雅,聲音也很好聽。
他比她早三年入職COZAR,至今已經負責過許多合作項目,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前輩。
同時,他也是她當初最后一輪面試的對象。
原定三十分鐘的視頻面試,他們只隨便談了一些瑣事,雨果便告訴她,面試到這里就可以了。
游嘉茵看了一眼時間,發現才過去十分鐘不到,不禁有些詫異,“你沒有別的問題了?”
“沒有。”雨果神色篤定,語氣坦誠:“你通過了瓦萊莉的面試,這代表你的專業性已經被肯定了。她讓我和你聊聊,只是為了讓我最后確認一下,愿不愿意和你一起共事,性格上合不合得來。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準。我覺得,就是你了。你身上有適合這份工作的特質。”
究竟是什么特質,當時游嘉茵并沒有刨根問到底。
她即將從雨果那里接手的第一份工作,是與線上藝術品平臺BalzArt的合作項目。
雨果連上大屏幕,問她:“你聽說過BalzArt嗎?”
“沒有。”游嘉茵誠實地搖頭。
之前在面試時,瓦萊莉曾經向她介紹過一些已經成功啟動的項目:Valmont酒店集團,LIPPI地產公司,家裝雜志Livietc,大師級布藝品牌Xavier Gary,等等。
但出于保密考慮,瓦萊莉并沒有提到任何還在商討籌備階段的合作對象。
BalzArt在她聽來,僅僅是一個陌生拗口的單詞。
“很正常。”雨果微微一笑,表現得一點也不意外:“這個公司很年輕,但最近勢頭很好,很多人看好他們。”
然后他對著事先準備好的資料侃侃而談。
BalzArt成立于2018年初,最初是幾位在校學生靈機一動下的產物,目的旨在幫助岌岌無名的潛力藝術家通過網絡銷售作品,打開市場知名度。經過三年的發展,如今平臺上陳列著來自歐洲各國近五千位藝術家的十二萬件作品,種類涵蓋了繪畫、雕塑、攝影和少量小型裝置藝術。
剛剛過去的2020年,BalzArt被評為法國新銳初創公司,并獲得了三千萬歐元的投資,支持它在歐洲以外的國際擴張。
雨果敲了一下空格鍵,下一張幻燈片上,是兩位神采飛揚的年輕女性的合照。
底下標注:
【瑪儂(CEO) & 艾蓮娜(CMO)】
【BalzArt合作創始人】
雨果補充:“BalzArt一共有四個創始人,另外兩位是CTO和COO。但他們很低調,從來沒有在媒體上露過面。平時所有的對外交流,都由能說會道的瑪儂和艾蓮娜負責。”
游嘉茵安靜聽講,一邊認真記筆記。
想到照片上這兩位與她年齡相仿的女性已經有了自己的公司,不由覺得十分佩服。
介紹完公司概況,雨果又打開一份更加詳盡的文件,為游嘉茵解釋合作流程和最新進展。
簡而概之,在為期一年的項目合約期間,COZAR會定期挑選BalzArt旗下藝術家的作品,通過旗艦店,COZAR官網和APP進行線上線下兩個渠道銷售。作為交換,這兩家用戶畫像不同的公司,也會運用各種營銷和社交媒體渠道,為對方引流。
雙方共同策劃的開幕活動將于七月十三日在COZAR旗艦店舉辦,到時會邀請藝術家、媒體、VIP用戶和一些相關的網紅參加。
雖然時間看上去很緊,但因為項目早在幾個月前就開始籌備,不少前期工作已經完成。
“上周我們剛剛收到第一版媒體公關稿件,瓦萊莉正在等待上面的反饋意見,但如果她因為太忙忘記了,麻煩你去催催她。”
雨果有條不紊地把游嘉茵加入每一封相關郵件中,接著說:
“我們這次一共向BalzArt選了三百件作品。它們會先被寄往BalzArt在里爾的倉庫,統一進行質量檢驗和拍照,然后在活動前一周運到我們的店鋪。但很不巧,那一周剛好是我太太的預產期。如果我沒法到場,需要你代替我去店鋪多跑幾趟,留在那里和店長一起監督活動現場的布置。我會隨時通過電話和你們保持聯系,你不用擔心。”
“好的,沒問題。”游嘉茵干脆地答應,順帶一問:“你太太的預產期是哪天?”
“七月七日。”
“這是你們的第一個孩子嗎?”
“對。”雨果咧開嘴角,露出發自心底的興奮笑容:“我快等不及了!”
游嘉茵也跟著笑了起來:“提前恭喜你!”
三小時的工作交接順利完成,瓦萊莉也從持續了一早上的會議中脫身,帶領整個團隊的人去公司附近的餐廳吃午飯,慶祝新成員的加入。
游嘉茵坐在雨果和瓦萊莉中間,耐心回答同事們拋出的每一個問題:
從哪里來,在哪里學習,做過什么樣的工作,有什么樣的愛好,對巴黎的感受……
她向來善于應付陌生人,哪怕到了陌生的國度也不例外。再加上法語說得流利,很快就和周圍的人聊成一片。
回公司的路上,瓦萊莉問她,要不要一起去抽一支煙。
游嘉茵并不抽煙,但她立刻聽懂,這是新上司邀請與她單獨聊天的暗示。
她們默契地放慢腳步,脫離大部隊,來到附近的公園,在正對噴泉的長椅上并排坐下。
天氣晴朗的六月末,一天中陽光最充足的時刻。噴泉周圍的草地上坐滿了來午休的上班族。他們脫掉外套,盡情享受著陽光,邊聊天邊吃午飯,說笑聲融在噴泉發出的嘩嘩水聲中。
瓦萊莉把煙點燃,開門見山地問:“今天早上感覺怎么樣?雨果的交接做得怎么樣?”
這個四十歲的巴黎女人,舉手投足都很優雅,語速也很快。
“他說得很清楚。但要消化的信息太多了,我得把所有材料和郵件讀一遍。”
“很正常,慢慢讀。你今天下午有什么安排?”
“我會和各個部門的聯系人開會。雨果已經給了我他們的名字,我會直接和他們安排時間。”
“很好,很好。”瓦萊莉靠在椅背上,愜意地吐煙:“周四你們要和BalzArt的人見面,對嗎?”
“對。”游嘉茵點點頭。
COZAR和BalzArt的每月線下會議,剛好發生在她入職這一周,是巧合也是幸運。
“雨果有讓你做些什么嗎?”
“沒有。他說這次會議的內容,主要是BalzArt向我們匯報倉庫那邊接收作品的進度。除了在會上把我介紹給他們外,沒有什么特別需要我做的事。但我下午會再和他確認一下。”
“別怕,我只是隨便問問。”
瓦萊莉敏銳地捕捉到了她一瞬間的緊張,撣撣煙灰,安慰她說:“我同意雨果,周四你只需要出席和聆聽就行了。不過告訴我,你對我們和BalzArt的合作有什么看法?”
游嘉茵遲疑了一下,選擇實話實說:“其實我不明白為什么COZAR愿意和BalzArt合作。”
一方是功成名就,廣受歡迎的家居品牌,另一方則是初出茅廬,行業小眾的的初創公司。
兩者的市場知名度和用戶數量都不是一個等級。
無論怎樣想,這場合作的受益方都是BalzArt,這并不符合傳統品牌合作的基本共贏策略。
“你說得對。”瓦萊莉對她的回答表示滿意:“這次的合作,其實是由Valmont牽線的,并不是出于我們自身意愿的選擇。”
發源于法國瑞士邊境的山區,如今在全球各地近五十個國家和地區擁有兩百多間酒店、十七輛觀光列車和九艘郵輪的豪華酒店休閑集團Valmont,即使對身為外國人的游嘉茵而言也不陌生。
更何況,它也是COZAR最重要的合作方之一。
游嘉茵合理猜測:“難道BalzArt的創始人和Valmont有關系?”
“大概吧,我也不確定。”瓦萊莉聳聳肩膀,“那四個人里沒有一個姓Valmont。但無論如何,就算在這次的合作里我們撈不到好處,我們也必須給足BalzArt和Valmont面子,無論如何不許失敗。我知道雨果很溫柔,很討厭給人帶來壓力,所以這些話必須由我來說。如果雨果的孩子在項目開始前出生,許多事都會落到你的身上,我希望你能做好心理準備。”
游嘉茵的內心沒有絲毫波動:“沒關系。我不怕壓力,我會盡力的。”
“我知道。”瓦萊莉朝她微微一笑:“這也是我在那么多人里選了你的原因。就算現在這里突然發生爆炸,你也不會尖叫著逃跑,因為你就是這樣的人。”
她說完了想說的話,起身把煙頭扔進垃圾桶,對游嘉茵說:“快兩點了,我們回去吧。”
當天下午的第一個會,是和物流部門的聯絡人紀堯姆。
游嘉茵剛開始自我介紹,就被對方打斷了。
“原來你是中國人啊。”紀堯姆驚訝地看著她:“真不可思議,你的法語說得那么好,一點中國口音都沒有,我還以為你至少是在歐洲長大的。跟你相比,我們公司數據部門的那個韓國人,他說的法語我可一句都聽不懂!”
這句話的本意是稱贊,但聽著總有些不舒服。游嘉茵不動聲色地說了聲謝謝,暫時不打算計較。
“我們公司沒有別的中國人嗎?”她好奇地問了一句。
“過去有過幾個實習生,但實習完都走了,畢竟我們沒開亞洲市場,還用不到會說中文的人。”
紀堯姆托腮想了一會兒,補充道:“但說到中國人,你們部門和BalzArt不是有合作嗎?他們的創始人之一,也是一個法語說得特別好的中國人,之前他來參觀倉庫時,我和他見過一面。”
“唉,真的嗎?”
“對對,讓我想想,他叫什么來著,我記得是一個超級難念的名字……”
紀堯姆在郵件里翻了一會兒,把屏幕轉給游嘉茵,指著一個簽名,嘴里發出一串奇怪的讀音。
游嘉茵根本聽不懂,只好將視線投向那個拼音簽名。
【Tianxiang WU】
【Chief Operating Officer】
【<a href="http://www.balzart.com" target="_blank">www.balzart.com</a>】
作者有話說:
大家情人節快樂!
打工人和創業狗馬上就要見面了!
? 第七十八章
【Tianxiang WU】
紀堯姆沒有察覺到新同事在看到這個名字時, 臉上一閃而過的異樣。
他用手指點點屏幕,好奇地追問:“告訴我,他的名字用中文到底怎么念?”
游嘉茵輕輕讀出了那兩個字。
她的舌尖頂到上顎, 氣息從口中呼出。
這樣的姓名組合很常見, 也無法確定拼音底下漢字的寫法,卻依舊讓她的心臟抽搐了一下。
同名同姓,藝術相關的行業, 還偏偏是在這個特定的國家。
這些元素堆積在一起, 很難用單純的巧合來解釋。
“這周的線下會議,他也會出席。”紀堯姆補充道:“上回他來倉庫,雨果剛好在度假,沒能見到面,所以這次又特地請他過來。這樣順便也能把你介紹給BalzArt那邊的人。”
游嘉茵點點頭,沒有多說什么。
紀堯姆又問:“你們周四幾點開會?”
游嘉茵看了一眼會議邀請,回答:“下午三點。”
“那就好。”紀堯姆悠閑地轉筆,“開完會準點下班, 正好能趕上夏日派對, 兩邊都不耽誤。”
COZAR一年一度的夏日派對, 剛好也在這周四晚上舉辦。今年公司斥資包下了塞納河岸一間人氣旺盛的駁船酒吧,主題定為熱帶冒險。早晨辦理入職手續時, 杰瑞米特地提了一句。
對游嘉茵而言,這樣的集體活動, 是融入新公司環境的最佳場合。
產品部的盧卡, 市場部的克洛伊, 公關部的露易絲, 法務部的梅蘭妮, 數據部的托馬……
她在連軸的會議中度過了整個下午, 中間幾乎沒有休息,一直忙到七點才下班。
晚高峰時段的地鐵擁擠悶熱。彌漫在車廂里的香水味和汗臭味讓游嘉茵一陣反胃,也讓她懷念起過去每天步行上下班的神仙日子。
到家后,她沖了個澡,隨便吃過晚飯,然后打開Linkedin,查找BalzArt的Tianxiang WU。
忍了一下午,終于還是按耐不住好奇心。
結果很快跳了出來。但只是一個不帶頭像的私密賬號,她沒有訪問權限。
游嘉茵不死心,繼續在BalzArt的官網和社交平臺上搜索。
功夫不負有心人,她很快在一張全體員工圣誕派對的合照中,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
還真的是他。
雖然打扮和氣質都成熟了許多,但因為五官輪廓沒有太大變化,她一眼就認了出來。
現實與回憶在眼前重疊,這讓她感到恍惚又驚訝。
過去的八年里,她和他徹底斷了聯系。
她只聽說他生了一場大病,高三休學,搬去外地的親戚家療養,最后沒有參加高考。
除此之外的情況,母親和外公外婆沒有提過,她也不會主動去問。
他和他死去的孿生哥哥,只在她的生命中短暫地存在了一個夏天,出現和消失的契機都很突然。
只有那些照片提醒她,關于他們的回憶,并不是她一廂情愿的夢。
她沒有想到,多年后的現在,他們竟然會在同一座遠離故鄉的城市,因為工作再次有了交集。
游嘉茵放大照片,怔怔地望著屏幕上面帶笑容的吳天翔,心情十分復雜。
只要和他扯上關系,世界就會變得很小。
她對這樣的久別重逢毫不期待,甚至還有一絲抵觸,但工作責任沒法逃避。
船到橋頭自然直。
她沒來由地想起了自己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周四下午三點,游嘉茵和雨果訂好會議室,準時下樓,迎接來自BalzArt的三位員工。
走近一看,坐在沙發上朝他們微笑的,只有兩張法國面孔。
雨果和他們依次打過招呼,介紹完自己身邊的新人,面露疑惑:“你們的COO沒有來嗎?”
關鍵人物無故缺席,這樣的情況并不常見。
“抱歉,他還在路上,會晚一點到。”名叫夏洛特的項目經理解釋道:“他昨天在里爾和分揀團隊新來的負責人見面,原本打算坐今天中午的火車回巴黎,但碰到了罷工,晚點近兩個小時。他說他剛到北站,現在正要去打車,讓我們先開始,他會隨后趕到。”
“沒問題。”雨果的表情放松下來:“祝他好運。這個點路上會很堵。”
“我叫昆庭,是實習生。”另一位金發年輕人和游嘉茵搭話:“你也是中國人?天翔見到你會很高興的。”
游嘉茵微笑著默認,同時在心中稱贊了他標準的中文發音。
到貨送檢和拍攝過程中遇到的問題,英國脫歐帶來的物流影響,NFC標簽的操作培訓,七月可能發生,將會阻礙北部交通的農民示威和備用運輸方案……
之后的三十分鐘里,夏洛特和雨果討論了許多待定話題。
即使連夜讀了不少資料,鋪天蓋地的新名詞還是讓游嘉茵陷入了迷茫。她低頭猛記筆記,不停圈出會議結束后想要向雨果詢問的重點。
這份工作,似乎比她預想的更復雜。
正在這時,她忽然聽見背后的磨砂玻璃門被人敲響。
游嘉茵自然地起身,把門拉開。
然后她看見了預料之中的那個人。
早已遠去的十六歲夏天,那些喧囂的蟬鳴和濤聲,在他們四目相對的瞬間,仿佛重新在她的耳邊響起。
她對這一刻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地露出事先醞釀好的職業化笑容。
“你好。”她望著他的雙眼,用法語問候。
吳天翔視線低垂,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臉,沒有說任何話。
他比她記憶里更高,也更健壯。肩膀寬闊,白襯衫被撐得很滿,胸膛隨著呼吸緩慢起伏。
或許是因為天氣炎熱,他把領扣解開了兩粒,外套挽在手臂上,姿態很隨意,但也給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
他一言不發地注視著她,那對少年時代總是飽含情緒的琥珀色雙眸,如今卻清澈得空無一物。
從他的眼神中,她感覺不到半點波瀾,就像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短暫的停頓后,他抬起目光,朝會議室里的其他人淡淡一笑:“非常對不起,我遲到了。”
雨果同樣微笑著示意他入座:“沒關系,我們才說到一半。”
簡單的自我介紹后,會議繼續進行。
吳天翔輕而易舉地追上節奏,加入到雨果和夏洛特的討論中去。
雖然他并不是項目的直接負責人,卻能從容清晰地回答雨果拋出的每個問題,也會適當補充一些夏洛特沒有提到的重要信息。
他對所有流程細節的熟悉,和談吐間展現出的成熟的管理能力,都讓游嘉茵對他們兩個是同齡人的事實感到不可思議。
可轉念一想,這也是自然的事。
BalzArt是他參與建立的公司。他一直是一個目標明確的人,執著從少年時代就刻在他的血液里。只要是他想得到的東西,想要做成的事,絕對會全力以赴,她對這一點深信不疑。
COO的身份,并不只是一個漂亮的頭銜。
直到會議順利結束,BalzArt的三位成員離開COZAR大樓,他們的目光再也沒有交匯過。
作者有話說:
這周工作實在太忙了,更一章短的,周末繼續
兩位主角兩小時后又要見面的,不用擔心
? 第七十九章
傍晚六點, 辦公室里開始變得熱鬧起來。
越來越多的人合上電腦,停止工作,歡天喜地地出門, 參加當晚的夏日派對。
游嘉茵把和BalzArt的會議記錄整理了一遍, 讓雨果過目后,發送給所有參會者。
然后她試著聯系客服部的范妮,想約她在下班前開個小會, 確認合作項目Q&A頁面和chatbot的文本終稿。
消息發送過去, 對面一片死寂。幾秒鐘后,范妮的頭像直接變灰了。
“她多半已經開溜了。”同事瑪塔把頭伸過來,笑嘻嘻地說:“今天這種日子,沒心思工作也是正常的,有事等明天早上再找她吧。”
這個長相甜美的巴黎女孩已經去洗手間梳妝打扮了一番,臉上的唇彩和睫毛膏都很新鮮,正在辦公桌底下換高跟鞋。
游嘉茵無奈地關閉對話框。
瑪塔催促她:“你什么時候能準備好?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搭地鐵?我們十分鐘后出發!”
游嘉茵低頭看了一眼筆記本上的任務清單,猶猶豫豫地說:“但我還有個ppt要做……”
拜托, 她還在試用期, 可不想在同事面前表現得太放肆。
“那個ppt下周才用到, 不用今晚趕出來。”坐在她們對面的雨果抬頭看了一眼,“我還有幾封郵件要回, 完了和你們一起過去,稍微等我一下。”
短短三站地鐵, 出站后再步行兩百米, 那間停靠在塞納河岸的駁船酒吧映入眼簾。
線條流暢的弧形船身被玻璃覆蓋, 營造出一種溫室般的氛圍。可以想象, 當夜幕降臨, 酒吧內的霓虹燈光逐漸亮起, 整艘船一定會變得像彩色水晶球那樣閃閃發亮。
還不到七點,岸邊已經人潮洶涌。兩百多位COZAR員工戴上用于標識的黃色手環,排隊登船。
進入船艙后,雨果摩西分海般地擠到吧臺前,為女士們取來免費香檳。
滋滋氣泡聲中,他們互相干杯,慶祝又一年夏日的到來。
接下去的一個多小時里,游嘉茵在社交中度過。
雨果和瑪塔熱情地將她介紹給各路同事,一些已經與她打過照面的人也會停下腳步,和她聊上幾句,詢問她對新工作的感受,以及這周發生的新鮮事。
“你下午見過BalzArt的COO了?”紀堯姆和她碰了下杯,問道:“你覺得他怎么樣?”
“……什么?”
游嘉茵面露疑惑,一時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想知道,在你們中國人的審美里,他是不是超級帥?”
紀堯姆曖昧地朝她眨眨眼:“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我都驚呆了。說句老實話,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個子那么高,身材又那么好的中國男人。但我猜,他應該不是100%的中國人吧?”
游嘉茵當然不可能正面回答,敷衍地笑了笑說:“我不清楚。”
雨果敏銳地察覺到她的不自在,主動打圓場:“中國那么大,長什么樣的人都有。你這輩子才見過幾個中國男人?不要那么大驚小怪。”
“是是。”紀堯姆知趣地轉移了話題。
兩杯香檳下肚,瑪塔提議去甲板上抽煙。游嘉茵剛好也想出去吹吹風,就跟了上去。
天空中的藍色正在褪去,太陽藏在薄云背后,初夏白晝最后的日光緩慢散開,落在河面上,漾起陣陣溫柔的光芒。
游嘉茵呼吸著新鮮空氣,目光緩慢掃過人群,忽然看見了一張眼熟的面孔。
“那個人是范妮嗎?”她問瑪塔。
她和范妮還沒有正式見過面,只通過頭像知道對方的大致長相。
“對啊。”瑪塔點點頭,瞪大眼睛問她:“……等等,你該不會想去找她聊工作吧?”
“怎么可能。”游嘉茵笑了,“我還不至于那么掃興。”
“我就想嘛。而且你看范妮現在這樣子,能把舌頭捋順說話就不錯了。”
金發姑娘已經喝得醉醺醺的,笑得很大聲,連煙灰不小心抖在裙子上都渾然不覺。
“她在COZAR已經快五年了,工作能力也不差,但至今和我們平級,你知道為什么嗎?”
游嘉茵意識到瑪塔想和她分享職場八卦,立刻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我也是從她的同事那里聽說的。”瑪塔靠住護欄,視線落在對岸的建筑上,白色煙霧從她殷紅的唇瓣間呼出,“兩年前,COZAR的客服部門進行整體改革,范妮負責用招標的方式選擇新的客服系統。但據說,她和其中一家候選公司的銷售經理搞上了,用極其不合理的價格買來很差的產品和服務,最后我們公司不得不花了很大一筆錢撕毀合同。本來范妮會因為重大錯誤被辭退,但她的上司保住了她,只給她降了級,她本人好像也沒有辭職的打算,就這么一直干到現在。”
“真的嗎?那她的心理素質也夠強的。”游嘉茵喝掉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香檳:“如果我是她,恐怕都沒臉見別的同事。”
“我也這么覺得。”瑪塔聳聳肩膀,繼續說:“因為她,我們現在都特別小心,跟合作方保持絕對距離,避免有任何私下牽扯,就怕出錯后被誤會成是公私不分導致的。”
接著她們又聊了一些生活上的瑣事。等到感覺身上有點冷,瑪塔掐滅煙頭去上廁所,游嘉茵則獨自走回吧臺,打算再要一杯飲料。
派對上請來兩位專業調酒師,提供近二十種熱帶風情的特調雞尾酒。
游嘉茵仔細讀完小黑板上的配料表,沮喪地發現,幾乎每種她感興趣的雞尾酒里,都含有會讓她過敏的芒果果漿。雖然可以要求把它去掉,但她不想擅自改變配方,影響飲料口味,就點了一杯常見的Gin fizz。
她拿到飲料,剛一轉身,就和一個人迎面撞了滿懷。
好在對方身手敏捷地往后一躲,才沒被潑中。
“沒事吧?”
“對不起!”
他們同時出聲,嗓音疊在一起。
游嘉茵抬起視線,驚訝地發現,眼前這個有一頭金色短發,湛藍眼睛的年輕人,竟然是下午剛剛見過面的,BalzArt的實習生昆庭。
……為什么他會來COZAR的公司派對?
她怔怔地盯著他的臉,對眼前的情況感到十分困惑。
昆庭瞬間讀懂了她表情里的茫然,主動解釋:“是雨果請我們來的,夏洛特也在!”
據昆庭說,BalzArt的辦公室就在這間酒吧附近,直線距離不到三百米。
雨果在下午的會上意識到了這點,于是在送他們下樓時發出邀請,讓他們今晚有空來喝一杯。
那個時候,游嘉茵剛好不在場,也因此對他們的到來一無所知。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酒吧入口處,雨果和夏洛特正舉著兩杯雞尾酒相談甚歡,氣氛融洽。
游嘉茵遲疑了一下,裝作不經意地問:“天翔沒來嗎?”
她曾經以為自己一輩子不會對任何人念出這個名字。可在異國他鄉,陌生的語言環境下,內心的障礙竟然一掃而空,大腦和身體都沒有表現出抵觸的情緒,就好像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他可能會晚點到,今天銷售團隊出了點緊急狀況,需要他在。”昆庭說到一半,忽然意識到自己在透露公司機密,慌慌張張地住嘴,“呃,總之,他還在加班。他是個工作狂,我就沒見過他準點下班。在我的印象里,他總是最早到,最晚走,我懷疑他晚上經常睡在公司,這樣就能解釋為什么我們辦公室還配了淋浴房了。”
“別聽他胡說,哪有那么夸張。”夏洛特走過來加入他們,在昆庭背上拍了一掌。
昆庭不服氣:“那你告訴我他上次休假是什么時候?”、
“四月初,他請了兩周,回中國見家人。”夏洛特朝游嘉茵微微一笑,出其不意地問:“你也是中國人吧?你在巴黎有親戚嗎?”
“只有一個遠房叔叔,但我和他不是很熟,很少見面。”
“那你有兄弟姐妹嗎?”
游嘉茵懶得向陌生人解釋父母的婚姻狀況,直接說:“我有一個妹妹,比我小很多。”
夏洛特嘆了口氣:“那你和天翔比還是很幸運的。他是獨生子,現在離父母那么遠,每年只能回家一兩次,我很難想象他爸媽的心情。我剛畢業時去澳洲工作了兩年,后來我媽告訴我,那段時間她經常會因為想我一個人哭,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媽太依賴子女的感情了。”
洋洋灑灑的一段話中,游嘉茵只注意到了一個關鍵詞:“……他說他是獨生子?”
“難道不是嗎?”夏洛特直接反問:“你們那代中國人,獨生子女才比較常見,不是嗎?”
“……”
游嘉茵沉默地點點頭,繼續喝杯子里的酒,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
巴黎夏季玫瑰色的日落,在夜晚九點降臨。
漫天霞光下,街燈與塞納河上的船燈依次亮起。繽紛色彩映在晦暗的水面上,隨風緩慢顫動,就像一場流動的夢境。
夏洛特不勝酒力,眼皮慢慢耷拉下來,不住地打呵欠,只好提前告辭,回家休息。
“能給我你的電話號碼嗎?”她在臨走前問游嘉茵,“萬一以后有工作上的緊急情況,我可以直接聯系你。”
“沒問題。”游嘉茵遞上手機,讓她創建新名片。
昆庭則順利融入氣氛,和COZAR的同齡實習生們打成一片。他們先去底倉的大頭貼機器前拍照,然后頂著滿頭滑稽的裝飾,回到樓上的舞池里群魔亂舞,一杯又一杯地往下灌shots,仿佛有花不完的精力。
“我猜天翔今晚不會來了。”雨果優雅地舀著迷你玻璃碗中的沙拉,視線掃過四周情緒越發亢奮的人群,表情遺憾,“真可惜,瓦萊莉本來還想見見他呢。”
游嘉茵撐住額頭,隨口應了一聲,對面前盤子里的食物提不起興趣,酒精和音樂沉重的鼓點讓她完全失去了胃口。
空腹喝酒永遠是她會一犯再犯的錯誤,胃里揪了起來,難受的感覺刺激神經,卻奇怪地中和了腦海中混沌的感覺。她感到口干舌燥,身體隱約渴求著水和糖分,就起身走向吧臺,想要一杯無酒精的純果汁。
“給。”調酒師看也不看地從吧臺角落的玻璃缸里舀出一杯橙紅色的液體,推給她。
游嘉茵暈乎乎地接住,正打算詢問混合果汁的原料,背后忽然伸出一只手,一把將玻璃杯從她的手里抽走。
“你不能喝,這里面有芒果汁。”
陌生又熟悉的氣息伴隨著這句清晰的中文傳來。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剛好撞進身后那個人堅實的臂彎。
她仰頭望去,短暫的失神后,才想到收起臉上的愕然。
從對方身上傳來的體溫讓她確信,她還沒有醉到憑空出現幻覺。
迷離的霓虹燈光中,他們無聲對望。但這一次,雙方都不再像白天見面時那樣故作冷漠。昏暗的環境和周圍吵吵鬧鬧的氛圍變成了最好的掩體,讓他們暫時卸下偽裝,通過眼神,流露出一絲真實的情緒。
吳天翔率先打破沉默:“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你不用再裝作不認識我了。”
“……這句話換做我說才對吧?”游嘉茵望著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露出苦笑:“明明之前在聽到我的名字時,你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我還以為你真的沒認出我是誰。”
“我只是在配合你而已。”他的聲線很平緩:“我還沒到健忘的年紀,怎么可能不記得。”
游嘉茵鬼使神差地問:“但你為什么確定我是在裝?”
然后她看見笑意浮現在他的唇邊,化作從下午重逢到現在這一刻,他露出的最溫柔的表情。
“因為我告訴過你。”
故意沒有把后半句話說完,就好像他十分確信,長大后的她一定還記得他少年時代擅自定下的,那句詛咒般的約定。
——“不要忘記我。”
空調嗡嗡致冷,冰塊在搖杯中咔咔碰撞,甘甜的果汁和糖漿味四下彌漫,蓋過了烈酒的氣息。
船艙里依舊一片歡聲笑語,空氣在音樂中震蕩。四處飄散的法語交談和英文歌詞中,只有他們被困在一個與世隔絕的透明氣泡里,說著陌生的語言。
作者有話說:
本來想把他們的對話寫完的,但太長了寫著寫著又爆字數,今晚完成不了,放到下一章了!
第一次獨處肯定不會happy收場
? 第八十章
從舞池方向傳來的動靜, 分開了他們膠著的視線。
幾個喝醉的COZAR員工把昆庭扛過肩頭,模仿網上流行的黑人抬棺姿勢,隨著音樂瘋狂搖擺。
圍觀人群發出陣陣爆笑, 不少人掏出手機拍視頻, 記錄這精彩絕倫的一刻。
游嘉茵看得目瞪口呆:“……你不用管他嗎?”
好歹也是下屬,就這么任由他在陌生的公司派對上胡鬧,似乎不是很妥當。
“沒必要, 我看他挺樂在其中的。”
吳天翔問調酒師要了一杯氣泡水, 塞到她手心里:“我們去外面說話。這里太吵了。”
離開吧臺,穿梭在人群中時,不斷有目光向他們投射過來,伴隨著模糊的竊竊私語。
游嘉茵對自己的外貌條件很有自知之明,一向習慣被注視,對此不以為意。
她也十分確定,同事們好奇的,主要還是她身后那個高大英俊, 身份神秘的陌生人。
最后他們順利登上樓梯, 來到了船頂的觀景平臺。
那里比樓下冷清許多, 只有零星幾個人趴在欄桿上吞云吐霧,面朝塞納河對岸的風景放空。
“你抽煙嗎?”她隨口問了一句。
“不抽。”
“那就好。”
上風口剛好有一張高腳桌空著。他們徑直走過去, 面對面坐下。
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夕陽消失在樓宇背后,氣溫隨著白晝的終結下降, 冷風吹散了身體里的醉意。
這樣的夜晚, 讓游嘉茵恍然回想起他們的少年時代。
那時他們之間的許多次獨處, 許多段難忘的對話, 都發生在永興島暗沉無邊的夜色中, 如同她對他隱晦的好感那樣見不到光。
而現在, 在這座遠離故鄉的城市,夜空被光污染映亮,塞納河兩岸的點點燈光落在水面上,這些溫暖的人工光線竟讓她有了一種奇怪的安全感,內心出奇地坦蕩平靜。
久別重逢通常以互相打探這些年來的人生軌跡開場,他們也不例外。
吳天翔放下酒杯,問她:“你是什么時候來法國的?”
“大三的時候。”游嘉茵喝水潤了潤喉嚨,回答道,“那時我在巴黎交換了半年。我很喜歡這里的生活,于是回國后又申請研究生過來了。”她說到這里,稍作停頓,畫蛇添足地補充:“但我不知道你也在這里。”
這句話帶著歧義,就好像在暗示:如果知道你在,我就不會來。
她說完才意識到不對,但已經太晚了。
“挺好的。”對方不咸不淡地應了一句,脫下外套遞給她,“把這穿上。”
她的外套和包一起寄存在樓下更衣室,身上只有一條面料單薄的印花連衣裙,無法抵御濕潤夜風的侵蝕。
胳膊和腿上裸露的皮膚已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上半身不住地瑟縮,他注意到了。
“謝謝。”游嘉茵沒有跟他客氣,把帶著余溫和雪松香調的夾克披到肩上,反問:“你呢?”
“那年冬天來的。”吳天翔惜字如金,輕描淡寫,“之后和你一樣,讀書,工作。”
“那年”指的是哪一年,他刻意隱去,但雙方心知肚明。
至于為什么會決定來法國,和誰一起生活,過去八年里過著怎么樣的日子,他全都避而不談,仿佛只是無關緊要的事。
游嘉茵察覺到他在回避,但不打算追問任何細節。
時間早就沖淡了那份青澀的情愫,分別多年后的現在,他們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除了那段痛徹心扉的回憶,和那個光是想到就讓她心痛不已的人,他們之間的聯系,就只剩下工作。
今晚的敘舊僅僅是出于禮節。他不想和她聊得太深入,也是很正常的事。
她成功說服了自己,可一想到剛才與夏洛特的對話,心里又隱約產生了一絲不舒服的感覺。
“我沒想到會在工作中遇到你。”吳天翔在她沉默時繼續說,“雨果把你加進郵件時,我還以為是同名同姓。”
“我也嚇了一大跳。”游嘉茵溫和地笑了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真摯,“你很厲害啊,明明和我年紀一樣大,但卻連公司都有了。創業很辛苦吧?”
“當然了。最開始到處碰壁,每天都會發現新問題,忙得焦頭爛額,同時還要兼顧學業,我好幾次都想放棄。”他輕輕搖晃酒杯,里面的紅酒依舊停留在25cl的刻度線附近,并沒有下降多少,“知道嗎,那段時間,我經常會想起你。”
這句話的字面含義引人遐想,可他的表情和語氣卻不帶一絲曖昧。
游嘉茵疑惑地看著他,等他繼續說下去。
“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我經常挑你的刺,嫌棄你不夠真誠,總是裝模作樣,在別人面前說一些違心的話。但工作后我才逐漸意識到,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察言觀色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適當的撒謊和妥協能幫你達到目的,也能避免傷害別人。你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的道理,我一直到二十多歲才懂,是不是很可笑?”
這個高大的男人有著和她記憶里一樣的卷發,發梢柔軟彎曲,中和了他硬朗的五官和氣質。
從船艙里流淌出來的燈光輕輕落在他的肩頭,絢爛變幻的色彩讓時光倒流回初遇時晚霞滿天的雙月灣。但那個趟水走向她的少年已經長大成人,此刻與她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安靜地喝酒,說一些她以前從沒想過能從他嘴里聽到的話。
“現在回頭想想,那時我真的很不懂事,總覺得有什么話一定要說出口,有什么想法一定要表達出來,一點也不考慮你的處境和感受,對你死纏爛打。“吳天翔從回憶中抽離思緒,換上一副認真的表情,”我想為當年的事道歉,真的很對不起,因為我的任性讓你那么困擾。”
游嘉茵斂起笑容,沒有吭聲。
時隔多年的現在,突然對她說出這番懺悔似的告白,算什么意思?
就好像,他一直在等待這個契機,想要和少年時代不顧一切的莽撞和沖動說再見。
一旦她接受他的道歉,他就能卸下心頭的重擔,松一口氣,將人生書本里停滯多年的那一頁翻過去,踏上通往未來的單行道。
從那以后,和她有關的一切,就會像他死去的哥哥那樣,被他拋棄在久遠的過去,在黑暗的回憶角落腐爛,再也不會重見天日。
沉淀在血液里的毒液和酒精碰撞,慢慢起了強烈的化學反應,然后被剛才聽到的那番話點燃。
她僵硬的神情引起了對方的注意。
“你怎么了?”他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關切地問。
游嘉茵撥開他的手,盡可能表現得平靜:“你該道歉的不止是我。”
“我知道。”他視線低垂,眼神悲傷地盯著桌面上的花紋,啞聲說:“但他已經不在了。”
這句話終于激怒了她。
“沒錯,他是不在了。”她猛地站起來,雙目圓睜,將那根帶著毒液的刺狠狠蟄向他:“所以你不需要再對他抱有歉意,你甚至連他的存在都要抹去。為什么你要告訴別人你是獨生子?你就那么羞于提起你死掉的哥哥?我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她很少有那么大的情緒波動,血液在身體里震蕩,劇烈的心跳讓她指尖發麻,頭暈目眩,好像隨時都會暈過去。
她也總算明白,重逢至今,徘徊在胸腔里的那種強烈的窒息感究竟源自哪里。
二十五歲的吳天翔表現得越成熟,笑得越爽朗,事業越成功,過得越順遂,她越痛苦。
因為她會不由自主地聯想到那個與他擁有同一張面孔的人。
十七歲的吳天佑還在為將來迷茫,他明明也該擁有足夠的時間,探索人生無限的可能性,直到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可殘酷的現實提醒她,他已經沒有機會了。
于是,她站在吳天佑的立場,對他的弟弟表現出了強烈的嫉妒。
漫長的沉默中,吳天翔目光逐漸冷卻下來。
“別說得好像你很在乎。”他反唇相譏,“這八年里,你明明一次都沒去看過他。”
游嘉茵冷笑一聲,她就猜到他會這樣說。
從吳天佑死后,她再也沒有回過永興島,也自然沒有去過他的墓地。
既是因為從未消退的罪惡感,也是害怕自己一旦重新踏上那片土地,這些年來拼命修補的那顆脆弱的心臟,又會變得七零八落。
她會永遠沉湎在對他的回憶中,被困在十六歲的夏天走不出來。
但這些話,她當然不會告訴眼前的人。
濃重的醉意放大了情緒波動和身體上的不適。眼前的世界在旋轉,胃部在抽搐,一股酸水直往上冒,和鼻子發酸的感覺連在一起。
眼淚在眼眶里積蓄,淚水變成凸面鏡,將目光所及的一切放大。
她不敢眨眼,因為不想在熱鬧的公司派對上哭,更不想在他面前示弱,于是竭盡全力忍耐著。
“你該不會還在自責吧?”他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輕輕說出了她最不想聽到的話,“但我哥的死不是你的錯,就算你躲一輩子,也不會改變什么。”
游嘉茵聽到這里,再也撐不下去。
“我回去了。”
她從喉嚨里擠出這四個字,轉身就走,想要保留最后的體面。
吳天翔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用力將她扯回桌前,“你聽到我剛才說的話了嗎?”
他剛好握住了吳天佑的手鏈。
游嘉茵像觸電似地甩開他的手,淚水控制不住地從眼中涌出,順著臉頰滑落。
“你不要碰我!”
“那你也不要逃!”他并不理會她的抗議,把她堵在觀景平臺的角落,再一次重重刺中了她的軟肋:“你不能永遠活在十六歲!”
僵持不下時,是瓦萊莉的出現救了她。
這個優雅的巴黎女人舉著酒杯和電子煙走上平臺,高跟鞋在木地板上敲擊出清脆嘹亮的節拍,款款走到他們面前,吸引了周圍所有人的注意。
“你就是天翔吧?”她朝眼前還沒有調整好情緒的男人露出笑意,“我找了你很久,很高興總算見到你。”
游嘉茵趁機躲到暗處,悄悄擦掉眼淚,然后隨便找了個借口離開。
她暗自祈禱,上司沒有看見她臉上的淚痕,也沒看見他們之間的拉拉扯扯。
離開觀景臺前,她隱約聽見了瓦萊莉的聲音。
“我把克拉拉也加進了邀請名單。如果她有空參加,那再好不過。你能不能替我……”
緩慢合上的玻璃門,將后半句話隔絕在室外。
……
游嘉茵去樓梯中間的洗手間呆了一會兒,直到確定心態平穩,淚腺干澀,才重新下樓,返回熱鬧的船艙。
暖色調的燈光恰到好處地掩蓋了她通紅的鼻尖和眼眶,讓她感到很安全。
狂歡的人群依舊在舞池內外橫沖直撞,像被洋流挾裹的沙丁魚群,就連雨果也加入到其中。
“你剛才去哪了!?”瑪塔猛地從背后撲住她,將她一路拽到吧臺前,遞給她龍舌蘭shot和一小塊青檸,“最后一杯!喝完我們就走!”
鹽粒、酒精和檸檬汁的味道在口腔里糾纏,順著喉嚨墜入胃里,驅散了她內心濃郁的苦澀。
她們互相攙扶著出門,各自叫了一輛uber。
瑪塔的車即刻到達,游嘉茵的卻繞了遠路。司機路線在短短幾分鐘里變換了三次,但她懶得取消重訂,就站在路邊耐心等待。
已經過了午夜,但這一帶的街上依舊熱鬧。晚歸的上班族,睡不著的老人,互相依偎的情侶,呼嘯而過的青少年,遛狗的夫妻,以及成群結隊的美國游客,一切都被籠罩在街燈穿透霧氣投射出的溫柔光暈中。
除去幾個特定的街區,夜晚的巴黎并沒有傳聞中那樣可怕。慵懶的生活氣息讓這樣的深夜變得無比可愛。
紅綠燈改變了三次,地圖上的車標逐漸靠近她所在的位置。
黑色雪鐵龍在她的面前緩慢停下,司機搖下車窗,詢問她是否是訂車人。
“對。”她禮貌地笑了笑,簡短作答。
拉開車門的同時,她鬼使神差地抬頭看了一眼,視線與街對面正在注視著她的那個人相撞。
他應該是從駁船一路跑過來的,外套抓在手上,胸膛隨著喘氣的節奏起伏,臉上的表情帶著一絲焦急,和一絲欲言又止。
紅燈和往來的車流將他擋在馬路那一頭。
只要她稍等一會兒,他就會來到她的面前,和她繼續剛才那段未完的對話。
但游嘉茵只是冷漠地看了一眼,隨即便收回視線,迅速坐進車里,在綠燈亮起前,將吳天翔遠遠甩在了背后。
作者有話說:
emo人的對決開始了
慶祝一下30萬字!天曉得我最初的大綱只有2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