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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都市小說 > 西北有高樓 > 60-70
    61 江寧恍惚間才記起,江然的初衷是……

    茆七跑了。

    其實更貼切地說, 是逃。

    茆七依靠直覺的方向感,走到一條幾分熟悉的馬路,前路的人紛紛向她走來, 她避讓著, 仿佛只有她獨自逆行。

    過街穿人行道, 風景路標越熟悉,她看到石景路上的建筑物, 就快到家了。

    遠遠地瞧見公寓的大樓,十來公里的路程,茆七真就走回來了。迷茫中有了一絲落定, 她想回家,回去洗個澡,睡個覺,也許就好了。

    公寓在對路, 茆七要通行人行道。紅燈快盡, 周圍攢了一波蠢蠢欲動的人。

    她望著倒數的數字,心想,終于要回家了。綠燈亮,跟隨人群邁步,忽聞有人呼喊什么。

    身旁的路人回頭, 笑著應道:“你是在喊我嗎?”

    一言, 茆七如遭雷擊,雙腳怎么也邁不出去了。

    行人過路,將她落在后面, 車流又將她碾回去,碾得遠遠的。

    回到家時,江寧早就不在。

    走了太多路, 茆七兩腿僵累,她踢掉鞋子,澡也無力洗,躺倒在床上。

    說來也奇怪,她在床墊縫隙摸到了那個早就不知道扔哪兒去的錄音筆,還在亮屏錄音。近一個月了,老板沒騙人,果然是長時待機。

    茆七輕輕按下播放鍵,放在耳邊聽。

    她聽到深夜門的開關聲,聽到自己的自言自語,聽到工作臺上物料的翻找聲,聽到清早喂魚的聲響。

    這些時間她本該在西北區精神病院,和仲翰如一起面臨陌生的樓層,攜手找尋通關方式,在相處中日漸默契,感情升溫。

    然而假的,統統都是假的。

    到夜幕降臨,錄音筆仍在播放,在這些雜亂無章的聲音中,茆七的視野仿佛被拘在一扇窗里,鐵條橫豎交錯,鎖扣住她住了七年的房間。

    在那天,她兩手死死扣抓住鐵窗的欄桿,眼睜睜地望著仲翰如折返離開,她在絕望的呼喊求救聲中,被拖拽回去。

    連記憶,也是假的。

    那天,沒有人救她。

    ——

    傍晚六點二十七分,常華小區門口忽然烏拉烏拉地停下幾輛警車,吸引了進出居民的注意,不禁駐足。

    就見車上唰唰下來三撥人,一撥進了那間沒有招牌的物料店,一撥拉警戒線,一撥疏散店里客人和好熱鬧的群眾。

    聲勢浩浩蕩蕩,引人好奇議論。

    “怎么回事?那店里有啥?搞這么大陣仗?”

    “聚眾賭博嗎?”

    “不至于吧,店里不就一個女老板嗎?”

    “要不詐騙,惹官司了?”

    有人反駁:“不是,我認得有個刑偵隊的警察,這里面估計發生命案了。”

    周圍群眾一聽殺人了,嘩然驚恐,原來電視上的命案離自己這么近。

    有個腰肥膀粗的男人挨著警戒線問警察,“誒,這里面發生什么事了?”

    警察同志鐵面依舊,用手抖了抖警戒線,示意退后。

    男人悻悻閉嘴,安分圍觀。

    物料店內,顧客被引導著有序走出店外,以待后續作筆錄。莉莉許被小光控制住押在柜臺旁,痕檢在貨架上搜集可能含有人體組織的證物。

    店鋪有個后門,老許打開,先看到一條兩米多的過道,十分黑暗,過道兩旁是衛生間和廚房,門都敞著。廚房相當局促,估摸著就兩平米,走進去轉身都難。

    廚房里擺置著一張長方桌,桌上有個電磁爐,一個調料品置物架,砧板上還擺著未處理的鮮血淋淋的內臟。

    老許伸頭出來喊痕檢科的小林,“小林,這邊有東西。”

    再說:“大國,你來幫忙!”

    小林那邊還在忙,便回:“誒,稍等。”

    “我來了!”大國聲到人到。

    “你看衛生間,我到后頭去。”老許指揮。

    大國:“好。”

    過道盡頭有個小天井,也沒啥亮光,天井旁有扇門,門上貼了幾個云朵掛鉤,掛鉤上是幾個鉤織小貓掛件。老許戴上手套,走過去推開門,房間昏暗,他打開手機燈。

    房間也不大,八//九平這樣,設施簡單,除了床和衣柜,就一張桌子。桌子上倒滿滿當當地放置許多塑料盒子,像是做什么手工的。

    視線打量一圈,開衣柜門,里邊就只有衣服,再細的老許不敢翻,怕破壞現場。其余的就沒啥了,他掉轉腳尖向外走,兩步后倏然停步,有預感似的緩緩回頭。

    這里有廚房,有廚具,有調料,莉莉許平時應該會烹飪,但是沒有冰箱就很奇怪。因為左憑市高溫天氣延續長,食品有時擺外邊半天就會壞。

    老許轉腳向后,向床位走過去,三步即到,他忽然彎下腰,看到什么,得意一笑。

    床底有個比車載冰箱大不了多少的小冰箱,老許直起身,哎呀呀得意,“真是老將出馬啊!大國——!”

    “誒!”

    “來,看你許叔發現什么了?”

    “哦!”大國從衛生間鉆出來,肩膀忽被攬住,他奇怪地側臉,看到江寧在沖他擠眼睛。

    大國驚呼:“江哥?你怎么來了?”

    過道窄,容不得兩人通行,江寧將大國推到前面,說:“我提供了線索,來看收網不是很正常嗎?”

    “哦~”大國似懂非懂。

    兩人先后進入莉莉許臥室,老許看到江寧沒表現出驚訝,還將現場情況概述一遍。

    大國明白了,原來是約好的。

    概述完,老許提起自己發現個小冰箱。

    檢驗科在莉莉許售賣的腮紅里檢測出人血,那這冰箱里會不會是……大國說:“這里面會不會有人民碎片?”

    老許:“不清楚。”

    于是三人彎著腰,盯住床底下的冰箱,在琢磨,不破壞現場的情況下要怎么拿出冰箱?

    猶豫期間,小林過來了,透過他們的視線看到那個小冰箱。他跪低直接將小冰箱拖出來,還說:“這東西也不重啊。”

    大國驚訝張口。

    老許嘖嘖有聲,“新人,莽撞。”

    江寧對冰箱里頭的東西更感興趣。

    小林才明白他們的顧慮,他解釋自己的行為,“通過檢驗科加班加點比對分析腮紅里的dna,證實那確實是屬于陶樺的血,他都失蹤那么久了,哪還可能存在第一案發現場呀?早被破壞殆盡了。”

    老許說:“他們檢驗科沒告訴我出結果了啊?”

    小林:“來之前碰巧遇到廖主任,他告訴我的。”

    那就是時間太匆忙,沒來得及。老許將注意力放到冰箱上,誰知江寧手那么快,早就拉開冰箱,大國也蹲邊上圍觀。

    就見敞開的冰箱里,只有三瓶罐裝王老吉和一個干凈的空量杯。

    老許尷尬地摸摸頭,還行,沒有人民碎片。他問小林,“砧板上的是什么內臟?”

    “雞的。”小林說。

    “哦哦!”也就是白忙一場,老許拍拍大國和江寧,“走了,都出去吧,這里留給小林。”

    老許和大國先行,江寧在后面提醒小林,“那個量杯有點問題。”

    他們刑偵經驗豐富,小林虛心請教,“怎么說?”

    江寧:“陶樺死了那么久,莉莉許都還能繼續產出帶血的腮紅,唯一可能是她在保存血液。這個量杯空的,卻放置在冰箱,極有可能是她不經意的習慣導致。”

    小林了然,“我會把量杯帶回去檢測的。”

    江寧頷首,出去到店里,看到那三座娃娃完好地擺在櫥窗里,沒人去動。

    這邊沒什么事了,善后就交給其他同僚,老許正準備將莉莉許押回局里審問。

    但莉莉許突然不配合了,擰著勁不肯走,眼神直勾勾盯著一個方向。老許從她目光里看到江寧,也許她有話要說。

    “誒江寧,這邊你來。”老許招呼道,走開讓位給他。

    隨著江寧走近,莉莉許目光一閃,換上笑臉。

    “你應該配合警察。”

    一句話讓莉莉許的臉耷拉下來,她聳肩無謂道:“又不是什么好事,配合就能放了我嗎?”

    江寧看著她輕松的表情問:“你知道你因什么被抓?”

    莉莉許笑了聲,手被銬住,她用下巴指貨架,“茆七不是告訴你了嗎?”

    今天警察拿著搜查令和拘留證抓她,看那查證的架勢,是發現她售賣物料里的道道了。她自覺平日無破綻,除了那日與江寧的對視,她驚訝,閃躲,做賊心虛。

    可是,一個從不接觸手作的外行人是怎么察覺物料里的貓膩呢?莉莉許一直在關注姜馨和羅呈呈的案件,知道兩人至今未被判決,而茆七仍舊自由。那就只有那個可能,茆七知道是她,并向警察透露了什么。

    至于是哪位警察,很明顯了。

    莉莉許忽而嘆氣,這么多年過去,茆七還是如此冷血,不拿她當朋友。

    江寧沒多說,半勸道:“配合調查,坦白從寬,量刑會酌情減輕。”

    莉莉許不在乎這些,她現在對江寧這個人更感興趣,她表情些許調皮地打量他:個頭頂尖,身材不錯,五官正派,還是個公務員呢。

    茆七能給他傳消息,證明這個人在茆七心里有特別的存在。

    莉莉許不由八卦,“茆七跟你什么關系?你們親密到無話不說嗎?”

    類似的問題,以前莉莉許也問過江寧,江寧沒回答,沒必要跟一個陷害她的人提她。

    端正,但是無趣的男人,莉莉許覺得好沒意思。她最后再看一眼經營幾年的店,不舍肯定有,但也是關閉的結局。貓呢,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跑了也好……

    櫥窗那邊,冷不丁一記脆響,娃娃的頭掉下來,裂成三瓣在地上。

    大國驚慌地舉起手,主動向莉莉許承認錯誤,“對不起,我不小心碰到,就……就這樣碎了。”

    莉莉許眼底劃過一絲心疼,她們互相陪伴,互相依靠了這么久,現在卻……

    也就傷感一會兒,莉莉許沖江寧喂了聲,揶揄的語氣,“她相信男人,是要遭受報應的。”

    江寧清楚莉莉許指的是誰,對于她這種無謂的態度他挺反感,“你很恨茆七嗎?”

    “不啊。”

    “那為什么要害她?”

    莉莉許愣了愣神,之后心里被一種羨慕的情緒堵滿。

    如果曾經爸爸逼她輟學時,媽媽能替她多求一句的話;如果她被灌醉拖走時,過路的路人能多問一句的話;如果有人能為她討這么一句公道,她也不至于走到今天這步。

    “因為她不無辜。”

    莉莉許很小聲,幾乎口語,只有江寧能聽到。不無辜?她是不是也知道些什么?

    再之后老許讓大國和小光帶著莉莉許回警局,自己遲一點,因為想起有事要跟江寧說。

    江寧還站在原來的位置,老許過去勾住他肩膀,問:“怎么?有套出什么東西嗎?”

    “沒有。”幾乎未思考,江寧就將莉莉許最后一言給瞞下。

    “這樣啊~”有同事善后現場,撿起娃娃碎片,老許不經意瞥了眼,忙制止,“別碰!”

    “碎片留下!”

    老許和江寧同時出聲,兩人對視,發現彼此思路相同。

    同事已經拿起碎片,不知道是繼續拿著還是放下。

    小林來了,老許跟他說:“你將碎片收好,和現場的證物一并送回檢驗科,看這石膏粉里有沒有摻東西。”

    小林應聲,拿袋子套入娃娃碎片,心里已有琢磨:陶樺失蹤數月不見尸骨,要不就是拋尸太隱蔽,要不就是跟那兩起分尸案一樣,尸體被處理掉了。既然腮紅里有人血成分,那陶樺的尸體更偏向被分尸處理,石膏粉與骨粉性質難分,真有可能被化掉融進去制作娃娃了。

    想著,小林不禁膽寒這樣的行為。人真是復雜的物種,愛時千般好,不愛時恨不得挫骨揚灰。但是娃娃的主人,對陶樺應該還有愛的吧,不然怎么還讓他的軀體部位陪了自己這么久?

    外面圍觀群眾散了大半,老許讓江寧隨他到外面說些話。

    天已黑透,城市霓虹燈起。

    兩人到一棵樹下,老許點根煙抽,開口道:“我走訪過附近居民,莉莉許是在八月底開始在櫥窗放娃娃的,我想當時陶樺就死了。而她放置娃娃的目的,就是為了實施她的引導殺人行為。”

    “根據姜馨和羅呈呈的再次提審記錄,她們都表示對莉莉許有印象,因為莉莉許行事作風獨特。店里的娃娃也實在精致,有時沒空會去店里轉轉,不買東西也不會被驅趕,莉莉許還跟她們講解人型娃娃的制作過程,包括工具的使用方式,當時吸引了挺多女孩子進店。”

    老許說:“聽起來莉莉許很善意是嗎?其實……咳咳!”

    放下煙,老許清了清嗓子。

    江寧接著道:“莉莉許其實是藉著這個行為篩選作案目標,再在背后一步步推動姜馨和羅呈呈作案。估計茆七和姜馨的交易也是她有意促成的,以此建立茆七跟殺人分尸案的關聯,引我們入錯誤方向。”

    “她為什么要這樣做?”老許問。這兩起案件的人物都跟莉莉許無關,她縝密的規劃,也不像是出自無差別屠戮的殺人愉快。

    江寧輕輕吐出兩字:“恨吧。”

    老許:“不至于連別人的男朋友都恨吧?”

    “可以從她感情方面著手,這可能是她行為扭曲的契機。”江寧發表看法。

    老許點頭,“至今姜馨和羅呈呈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被引導著走上這條路的,和茆七一樣,都被當槍使了。”

    江寧不置可否。

    老許再道:“你給的冰箱線索,我在這給你透個底,我們已經摸到二手平臺賣冰箱給姜馨和羅呈呈的賬號。雖然注銷了,但技術部正在復原賬號的聊天記錄和收款數據,時間問題而已。”

    短時間內做了這么多事,肯定花費不少人力時間,江寧見老許憔悴許多,多嘴道:“這一天天地熬,惜點命吧。”

    “嘿!什么話?”老許抬胳膊撞他肩頭,“還不是為你好,三案并破,那可是大功勛,屆時你小子復職不說,還會受到嘉獎。”

    “省點心吧老許,先顧好你自已。”江寧現在不關心什么復職不復職,嘉獎不嘉獎的,他滿腦子都是那些記錄茆七的監控畫面,和那張精神科診斷書:

    十歲前就出現過幻聽行為,隨著年齡增長愈頻繁,嚴重到與現實區分困難,記憶時常混淆并遺忘,語言系統變僵滯。過早發病,存在遺傳,診斷為精分。

    雖然精神病遺傳,但茆七當時還是個孩子呀,年齡太小精神病需要誘發因素,她十歲前到底經歷了什么?

    記憶錯構虛構,連茆七自己都搞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江然的失蹤,劉獻金的死,真的成不解之謎了嗎?

    “哦對了,還有件事要跟你說。”老許扔掉煙,觀望四周有沒有人偷聽,湊近江寧耳朵說,“有一個叫劉獻軍的來報案,說懷疑自己堂哥被人殺害了,因為他聯系侄女問墓址,完全聯系不上,問了親戚,他們也都不知道,這十幾年她就跟行蹤隱匿了一般。回老家聚集所有親戚一對,竟然沒一個人知道堂哥的墳墓,再去問那些專司喪事齋醮的道公,也都表示沒有做過堂哥的法事。聯想到之前有警察上門,就猜測是不是侄女有問題,堂哥明明健康的身體,失聯后就突然死了,現在連墓址都沒有,太蹊蹺了,他懷疑堂哥的死是不是跟他那個失蹤的侄女有關,畢竟也不知道是不是親生的。”

    “誒江寧,你知道他堂哥叫什么,那個侄女又叫什么嗎?”

    沒有回應,老許發覺江寧在失神,他伸手在他眼前晃,“江寧,你怎么了?”

    江寧眨眨眼睛,搖頭不說話,只覺得一種無力感從里透外,讓他幾乎撐不下去了。

    或許茆七是因為疾病關系,才忘了江然,不是故意隱瞞。

    江寧恍惚間才記起,江然的初衷是為了救她呀!

    這么久以來,江寧的仇恨先入為主。

    他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錯了?

    62 這世上于她而言,何處不是西北區……

    夜晚, 茆七再次進入西北區精神病院。

    站在二層的走廊,她意識集中的瞬間,眼前延伸到盡頭的每一道門內, 同時響起各種聲音。

    那些聲音混織纏攪, 不停地撞擊著她的心理屏障, 想將最深處的恐懼連根掘出。她聽著那些撥亂反正的記憶十分痛苦,雙腳逃避似的朝后一點點挪, 她不想去面對,不想讓她以為即將變好的人生正位。

    心底深處的欲念蠶食著茆七的恐懼和痛苦,仿佛炫耀般地在她身體各處叫囂:逃吧, 快逃吧,向你編織的人生奔跑而去!前路是懸崖,是深淵,再踏前一步你會粉身碎骨, 會永墮暗獄, 夢境一破,就再也無回頭之路了!

    快逃吧!快逃呀!

    茆七扭頭而去。

    “阿七!”

    一記呼喚從無數聲音中離析而出,狠狠絆住茆七的腳步,她摔倒了。

    爬起來時掌心都是沁血的擦痕,這血還是如此真實。她顫巍巍地伸手, 摸向自己脖子, 皮膚平滑,沒有傷口。

    假的就是假的,再美好也是假的, 她還能有退路嗎?

    沒有了。

    那還有什么可怕的?

    茆七回頭,向第一道門走去,里面還在發出劉獻金的聲音。她握緊唯一一把刻刀, 猛力踹開門,進去就是一通亂刺:“去死吧!去死!憑你也配稱我父親?去死!去死——!”

    刺到雙臂麻痹,茆七頹然停手,才發覺聲音消失了。她茫然地轉動視線,這是一個空房間,什么都沒有,被窗外些些月光照耀著。

    氣勢赳赳出去,再開第二道門,聲音戛然而止,內部空空如也。

    第三第四第五道門,依舊如此,全都是空室。

    四周安靜多了,茆七也似乎逐漸平靜。

    接著開第六道門,聲音停止的瞬間,茆七看到一個人的身影,修長挺拔,無比熟悉。

    茆七的心,頓時又亂了。

    他很開心地笑著,“阿七,你終于找到我了。”

    茆七沒辦法面對他溢于言表的欣喜,她冷淡地說:“你不會來找我嗎?”

    他解釋:“不知道為什么,我出不去這道門。你呢?你在這里沒事吧?”

    他站在空曠昏暗的房間中央,不知道獨自待了多久,不知道擔心了她多久。

    “我沒事。”茆七低下眼,不去看。

    開心過后,他才察覺茆七情緒的異樣,“阿七,你怎么了?是不是受傷了?”

    他緊走兩步,茆七卻往后退一步。如此,他不再進。

    茆七退到門前,她因此看到門閂上插了把匕首。她再次看向他,“你出不去,而我找不到你,你被永遠留在這里的話,怎么辦?”

    “沒有這個可能,我會想辦法去找你,我也一定能找到你。”他堅定地訴情,但心莫名地慌。總覺得經過一夜,他與她之間有些東西悄然生變。

    茆七挑起匕首,表情冷漠,“你的‘一定能找到我’,是用這個嗎?可是你連門也撬不開。”

    他默了幾秒,而后指向墻上的窗,“即使從門出不去,那里也可以出去,我可以破窗跳出去。”

    隨著他的指向,茆七望向那扇沒有鐵網的窗,她低聲說:“跳下去會死的。”

    他無所謂一笑,“真被困住,與死無異了。”

    其實他的隱意是:見不到你,與死無異。

    如果是以前,茆七肯定能聽出弦外之意,但是現在的她太草木皆兵。她只知道他也不愿意被困住,那為什么還要編織謊言來誆騙她,將她禁錮在這個虛假的空間?

    她諷刺的聲,“是呀,你怎么會怕死呢?”

    現在他明顯感覺到,茆七跟以前不同了。他緊朝前兩步,擔心地說:“阿七你跟我說,你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

    他的靠近,仿佛觸碰到茆七的警鈴,她手中的匕首下意識就伸出去,失聲制止:“你別過來!”

    那明晃晃的刀尖,怎么就向著他了?他束手無策,也百思不解,嗓音帶了乞求,“阿七,你到底怎么了?”

    緊繃的處境一觸即發,茆七大聲地喊:“不許你再這樣叫我!”

    他無所適從,想進,又困囿,萬般苦澀,只能在原地問:“為什么?”

    茆七抓握住匕首的手,抖晃得厲害。她想起很多他們相處的細節,那么真那么憧憬,她哭腔顫抖:“假的,都是假的……什么感情,什么我會陪著你,皆因虛假而起!你根本就沒有生命,哪來的死?”

    這些指控打在他身上,猶如千刀萬剮,他要解釋,又恐會刺激到茆七。他只好指向自己的心口,向她剖明,“你過來,來我這里,看看我是不是假的,是不是沒有生命?”

    茆七不停地搖頭,不肯承認。

    她那么抗拒,讓他怎么宣之于口?他只能以指戳著自己的心口,懇求道:“你來看看,到底哪里是假的?別否定我的存在好嗎?”

    他太迫切,以至于腳也邁前一步。

    “你別過來!”茆七尖叫著揮刀,阻止他再次靠近。

    刀刃距離不足一寸,他徹底愣住了,只要稍微向前,刀就會刺破腹。他無奈嘆氣,苦笑著說:“阿七,你要殺我啊?”

    立場轉變,再也不是當初在隔間外,她驚慌不定地朝他砸棍,他心疼說的那一句“你要殺我啊”。

    茆七雙手緊緊握住匕首,冷硬地說:“你不要再進。”

    是警告,也決絕。

    這個時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只想求個明白,再次詢問:“你為什么會這樣?”

    他還在問!茆七生怨生恨,字字指責:“你不是仲翰如,仲翰如沒有打劉獻金,他也沒有拉我走,他的額頭也沒有疤!”

    “可是你喊我了啊,我就是。”他急切地解釋。

    茆七后退到門外,刀尖仍朝外,“你要騙我到什么時候?你到底是誰?”

    如果不是仲翰如,他是誰?他答不出。

    茆七已經給過機會了,她逼自己狠下心,“我的人生處處虛假,我再也不需要這些欺騙。”

    他聞言驚詫,仿佛不敢相信,“你……是想要丟下我嗎?”

    茆七持刀繼續退出房間。

    “別走……”他出不去,慌亂地去拉她,可是那把匕首依舊在,便直直刺進他腹部。

    鮮血順著刀刃滴淌到刀柄,有一些流到茆七手指。血是熱的,她微微恍惚。

    “你別逼我……”茆七硬是不抽刀,但是眼淚不聽話地流下來。

    他笑出一聲,聽著凄苦至極,他艱難開口:“阿七,是你在逼我。”

    茆七退半步,他就進一步,匕首終于全部刺入。

    疼痛劇烈襲來,他后知后覺地低眼去看,竟失聲笑了出來。這些鮮血,還不能證明他的存在嗎?

    “阿七,你真的要……殺我啊?”

    他語氣聽著釋然,又悲苦。

    茆七松開刀,退到走廊。

    他伸出的手觸碰不到她,不管傷口淌血,要硬闖出門。但是無論如何他都沒辦法踏出這屋子一點,仿佛有道無形的屏障阻擋在他面前。

    茆七望著他最后的模樣說:“仲翰如,倒不如沒有希望……”

    她轉身走了。

    身后是他痛苦的呻吟,還有一聲聲的呼喚:“阿七,阿七……”

    茆七捂住耳朵,不去聽。

    原來她的魚不是苦夏,是已經吃飽喂不進去了。

    原來指甲不是在五層開解剖室給撇斷的,是她硬扒電梯,給扒反甲的。

    原來她掌心的傷口不是被巡邏者割的,是她自己拿刻刀劃開的。

    原來她的長發不是因馮免災而斷,而是她自己去剪的!

    原來現實的西北區精神病院是虛空!

    原來他從未承認過自己是仲翰如!

    原來我會一直陪著你,是她孤獨的臨終幻想!

    原來逃出西北區精神病院的憧憬,映射在現實的囹圄中,這世上于她而言,何處不是西北區精神病院?

    茆七來到第七道門前。

    聽不到,就不會動搖。

    她毅然決然開門進去。

    第七道門內,是一個沒有窗的渾黑的房間,伸手不見五指,根本無法視物。

    茆七一步步走進去,視線不能丈量距離,她就默默記住自己的步數。

    房間深度十米開外,她步伐不大,約兩步一米,走個二十多步應該到底了。

    數到十二步,茆七全然投入到這里的黑暗。果然從一個語境跳入另一個語境,那里的聲音就聽不見了。

    看不清,但不能閉著眼,否則方向感全失,茆七面向前繼續走。這里的黑凝視著凝視著,目光和身體好像被一道漩渦吸走,腳已經開始發軟。

    二十步了,黑暗無邊無際,茆七伸出手,設想會觸碰到墻。然而盡是虛空,她猝然停步,再往回看,也是遙遠的黑暗。

    回不去了,預料之中只剩她一人。

    再往前,無所謂前方有什么,反正現在是最壞的結局。

    三十步過去,茆七更加覺得自己走進黑暗的行為,像在走進一只巨獸的腹部。這時環境安靜到,全世界只有她的存在,就像……像一個人彌留前的最后感受。

    她不禁想起,在進入西北區精神病院的這一月,至少她不孤獨,因為她一直處在一道目光的注視下。

    猛然間身體踏空,一陣下墜感之后,茆七站在了實地上。眼睛甫一接收到光亮,非常不適,她瞇縫眼模模糊糊地朝著光走去。

    走一步,視力恢復一分,她看到了兩扇合關的玻璃門,玻璃門外是寸草不生的空地,空地上落長一棵碩大的香樟樹。

    這是一層吧。

    茆七推開玻璃門,踩到了空地上,四面無墻,她舉頭遙望。是無遮攔的黑天,望不到任何景物。

    她終于出來了。

    預感中的開心卻沒有一絲體會到,茆七抬頭看七樓,那里沒有一張臉在俯看她,也沒有人喊:我的日記本在哪?

    再到六層,五層,四層,三層,二層……

    漆黑的窗戶透不出任何人影。

    視線再回到眼前,五六米外隱約是一道大鐵門,要經過那棵香樟樹才能到達。

    茆七沒有任何猶豫,逕自走過去。經過香樟樹下,感到夜深露重的陰涼。疑惑之時,夜風又吹來,攜帶著涼涼的濕意。

    真的就跟正常的夜晚一樣,像是心有感應似的,她抬頭望遠空。

    是山,層巒疊嶂此起彼伏的群山,在清涼的月光下,如披裹著銀紗。不遠處似乎還有屋頂,稀稀落落,像有人居住。

    環境突變,茆七正奇怪之際,背后突傳出腳步聲,她心中警鈴大作,以為有埋伏。提刀回頭時,卻只看到一個女人,簪束頭發,明眸善睞,別是慈和。

    直覺不是壞人,茆七忙向后收刀。

    “阿七,你怎么又不穿衣服?山里很涼的。”她走上前來,將一件外套披在茆七肩上,又拉開袖子,握住茆七的手伸進袖管里。

    “來,乖乖穿好外套。”

    她聲音像是有魔力,茆七真就自己將另只手伸進袖管。她滿意地笑笑,提起襟領替茆七整理衣服。

    “好了!”她輕輕一拍茆七肩膀,嗔怪道,“小東西,總是不聽話。”

    茆七這個年紀在社會上都能被喊姐了,她不服氣道:“我哪兒小了,我都——”

    她驀然看到自己伸出袖子的手,短短的小小的,身上的外套也不是現代織物,手感粗糙像土粗布,以前那種織布機匝的布。

    再看這個關心她的女人,穿套老式的藍黑色斜襟衣服,也是土粗布的料子,個子可能一米六這樣,沒她高。可她現在的視線角度是仰高的,那就證明——她縮水了。

    “看什么?跟阿媽來,我給你做了血腸,放了很多香蔥,你最愛吃的。雖然不是豬血,但雞血也不錯,瓦鍋里還燉了雞湯,等你喝了中藥,晚點餓了吃雞肉……”

    女人走了幾步,見茆七沒跟上來,回頭看她,“怎么了?”

    阿媽?她是媽媽嗎?茆七對于她只有個模糊的印象,小時候的事也是一些斷續不接的畫面。畢竟孩童時期,應該一般人都記不詳盡。

    “班善因?”

    “嗯?喊我大名干嘛?”女人直接過來拖茆七的手,“阿七,我們去吃飯吧。”

    茆七任她拉著,才真切地感受到,啊,這就是媽媽呀。忘記多年,陌生了,茆七實在沒有什么很激動的情緒。

    推斷時間和身高體型,那她現在可能是十歲。

    茆七跟隨班善因進了一個圈圍竹籬笆的院子,兩間土坯房正屋搭著兩間小屋,格局方正。院子中間有一棵不大枝椏卻十分茂密的香樟樹,樹上搖曳著簇簇小黃花。地面是泥土地,散落片片黃花,腳底碾過嚓嚓的響。

    “你進屋,阿媽去給你拿吃的。”

    班善因轉腳進了小屋,可能那里是廚房。正屋門開半扇,茆七全推開走進去,在只有燭火的昏暗屋里站了個男人,穿著現代的白襯衫,樣貌三十來歲,他見到茆七也是十分驚訝。

    四目相對,茆七想,這難道是爸爸?

    班善因很快來了,見門全敞開,連端著的食物也來不及放下,先將門關緊實,像是怕被人看見。

    茆七看看她,對她的行為挺不解的。

    這男人不是爸爸嗎?看班善因驚悚的樣子,難道是情人?還是在自己家里約?

    不怪茆七頭腦風暴,畢竟她現在十歲的軀體里裝著三十歲的意識。

    “快坐,別拘謹。”班善因向男人做個請的姿勢,然后將餐食放在唯一的一張桌上。

    男人點頭致意,扶著桌沿緩緩坐下,行動艱難的樣子。

    這么客氣,茆七自行否定,不是丈夫,也不是情人。

    班善因也讓茆七坐好,給她分血腸,給男人分,然后又馬不停蹄的出去拿東西,走時也不忘將門掩好。

    茆七和男人面對面僵坐,正猶豫吃不吃食物,男人那邊已經吃完自己那份食物。解決挺快,顯然餓狠了。

    班善因最后端來的是兩碗雞湯和一碗中藥,一碗湯給茆七,一碗給那個男人,中藥碗則放另一邊放涼。

    “先生腿摔了,喝點湯補補,吃飽了歇息一晚,明天就好走了。”班善因說著自己也坐下,抓起筷子夾血腸吃。

    茆七聽了話,原來男人不算熟,暫時收留的。她進屋時巡視過,這里沒有男人的物件,她的爸爸是死了嗎?也許吧,怪不得她一點印象也沒。

    茆七出神的期間,班善因的筷子敲響她的碗,“阿七,快點吃飯!等會要喝藥。”

    “哦。”茆七聽話地夾起一塊血腸,放進嘴里。吃就吃吧,她媽不會害她,而且她在三層也吃過。

    熱騰騰的中藥味兒散得特別濃郁,幾乎整間屋都能聞到。

    茆七不喜歡這個味道,更沒胃口,她心不在焉,時而看看這里,時而看看那里。

    班善因吃飯認真,一口接一口地咀嚼。

    那男人在低頭喝湯,一口一沉思,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茆七就吃兩口,實在吃不下,湯也只喝了一半。班善因沒有責怪,撿著吃了收拾碗筷。

    中藥也正好涼了,班善因回來催促茆七喝,說:“這是村醫開的藥,給你們女孩子補身體,快喝了。”

    “我不想喝。”茆七拒絕這苦玩意。

    班善因裝作生氣瞪她,“不喝怎么行呢?都喝了幾年了,也過來了,別耍小性子哈。”

    班善因將中藥送到茆七嘴邊,直接喂她,“啊~張嘴,乖,快喝……”

    茆七苦著臉,妥協地張口。

    “誒等等!”

    班善因動作停了,茆七得救地挪開半步,沖鼻的藥味終于散了些。

    “先生怎么了?”班善因問。

    男人說:“我懂點中藥,聞著這藥里面有黃芪,五味子,丹參這些藥味,想看看藥渣可以嗎?”

    這男人是班善因在荒郊野林救回來的,當時他確實背個藥兜。因為腳摔了不好行走,藥兜累贅,便扔在原地。

    應該是個懂行的,即使疑惑,班善因還是去拿了煎藥的砂鍋,“那,藥渣在這里面。”

    男人抓住砂鍋把手,湊到燭火下,細細地翻看。片刻后,他放下藥渣,得出結論:“這是催熟的中藥,我看你女兒個頭都比同齡孩子高大,為什么要喝這種藥?”

    班善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理解的意思,她問:“是催發育的藥嗎?”

    “是。”

    得到確認,班善因變了臉色,緩緩地跌坐到凳子上。

    茆七不明白她怎么了。

    班善因倏然轉過眼睛,望向門口方向,雙目迸發出憤恨的光亮,下頷咬得緊繃。

    她咬牙切齒地說:“我送出去六個孩子,每一個都回不來,我就剩一個小七兒了,他們!他們好狠的心!”

    63 最安全的地方在我的身體下面

    從常華小區離開的第二天, 江寧再次去了連珠村,不過這次是開挖掘機去的。

    他問過街道,拆遷搬離期限定在3月底, 正式拆遷是4月1號。但是1號茆七還在連珠村, 雖然他仍不知道那天發生了什么, 但看得出來茆七還停留在那,是有必須而為的急事, 估計行李什么的都來不及收。

    連珠村舊址只開發了小部分,還有大部分仍處于廢墟狀態,其中就包括茆七老家的23號門戶。也是窮途末路, 他只能試試看在這里能否挖出點什么東西。

    當然,挖掘機是租的,租的那種小型的,由租賃公司送到報亭邊的小廣場。江寧等到挖掘機后, 便攀上去直接開進連珠村。

    上學時玩的好的同學家里就是開挖掘機的, 江寧學過會開,不過無證駕駛,但事到如今無所謂了!挖掘機駕駛座四面通風,他坐在上面,凌空的角度看連珠村。

    一座座廢墟中隱約可見門牌號, 有的還半掛在廢土墻上, 有的風化掉邊緣掉進磚土里,有的直接碾進了泥土里,只能從邊角分辨出那是一張門牌。

    說來也巧, 23號江寧路到過,就是那扇鐵窗所在的位置,門牌就掛在塌得就剩半邊的墻上。

    路崎嶇不平, 抖抖抖地就到了23號。

    行動沒報備,私自去的,未免半道被發現舉報,江寧速速開始。之前拆房就將鋼筋折斷了,現在剩的是堆砌的磚墻塊和家具殘骸。

    私人物品什么的應該壓在家具下面,江寧先操動挖機臂將磚墻塊挖走。這個過程比較冗長,磚墻塊不集中在一處,還得挪位操作。

    江寧這邊匡嗤匡嗤熱火朝天地挖,而小廣場外有個男人扶在報亭的擺臺上,問老婆,“婆,我看見有輛挖掘機進村了,是哪個單位在搞施工?”

    大早上的,老阿婆在打盹,忽聽聲音,睜眼一看,是對邊的老麻子的兒子小麻子。

    老阿婆慢吞吞地說:“我是看到了挖掘機進村,但不清楚什么情況。”

    麻小焱哦一聲,“那我自己進去看看。”

    麻小焱轉身走了,他邊走邊扯了扯身上T恤,藉著低眼的姿勢特意往路兩邊瞅瞅,看看有沒有什么可疑人。沒有,便就繼續往前。

    日頭漸高,溫度也上來了,江寧挖得大汗淋漓。好在磚墻塊大部分被清理開了,此時有些微風吹拂,他關挖機,短暫地休息一下。

    江寧將臉探出去,好讓風吹去身體的炎熱和汗水。

    風從遙遠來,他看到廢墟之外澄凈的天空,天空之下,又是延綿至此的廢墟。

    堅硬的磚塊被江寧移走了,露出一些大件家具和軟裝,也露出了茆七生活過的痕跡。

    江寧重新坐回駕駛座,操控挖掘機將床和柜子這些大件移開,因為木質腐化,移開時會掉出一些物品。有衣架塑料袋衣服那些,都褪色了,看著里面有女孩子的校服裙。

    本著不錯過任何機會的初衷,江寧跳下挖掘機,亦步亦趨地走進廢墟堆里,一一翻找著那些雜物。

    內衣,T恤,梳子,發夾,他在翻看這些舊物時,有一個很強烈的感受,這座房子就像是茆七過去記憶的尸體。他挖掘的行為,就像茆七說過的:沒人愿意像被剝光一樣,被展開身體,任人窺探隱私。

    即使這具尸體已死去。

    江寧驀然停手,心底突然壓抑得進行不下去。他起身緩緩,手機突然響了,他深呼吸一下,接通。

    “喂,我是……你們修護好電腦系統了嗎?……我現在沒空,要不你加我微信,將劉獻金的圖片發給我吧。好,謝謝你啊。”

    掛電話,江寧低頭點開微信,通過好友,等待對方發圖片。圖片很快發過來,他低頭專心拉照片時,挖掘機后面閃過去一個人影,靜悄悄地離去。

    縮放圖片,江寧放好手機,并未看見那個人影。

    微信發過來的是戶籍檔案室的工作人員拍的劉獻金身份證信息,他不是江然。

    緩好了,江寧回到挖掘機上,剛剛的床和柜子沒有他想找的東西,只能再繼續挖。

    接連挖到了男人的衣物,和電風扇電視機這些家電。也是奇怪,搬家衣柜那些大件不要可以理解,電器比較貴,也不帶走嗎?劉獻金借錢還沒還,手頭應該不寬裕才是。

    帶著這個疑問,沒再掘出來新東西,失望歸失望,也是意料之內。江寧搖機臂將磚塊放回原位,大概的整理,只要不堵著原來的路就行,整理完就準備走了。

    “喂!喂喂!你是誰?”

    “喂!停下!”

    什么聲啊?江寧探頭出去,腦袋轉了半圈,看見五十米外有兩名警察,正指著他這邊喊。

    “你哪個單位來作業的?有施工證嗎?快停手!”

    完蛋了!江寧行動沒報備,被轄區民警逮到,估計要控他一個損害設施跟偷竊罪。他想要跳下去,慌亂中手猛地撞到挖掘機搖桿,機臂“匡”的重重一下,撞倒了最后立著的半扇墻。

    余光瞄到什么,江寧咬咬牙又縮回駕駛座,迅速操機將墻下的一塊木板推開,看見一個軍綠色手提尼龍袋。他著急起身,腳往外探,手掌一撐座椅,人輕捷地跳到地面。

    然后拔腿跑向尼龍包,手一勾,包一甩到背上,兩腿生風似的一溜跑出連珠村,進了街市,將那兩個民警遠遠地甩掉了。

    至于挖掘機嘛,反正大件也偷不走,后續會有人聯系租賃公司。江寧也不怕被查到,因為他租挖掘機時留的老許名字電話,老許在職,處理這些事比他活絡。

    江寧在心里默默給老許道個歉,剛好走到一個網吧門口,他進去開了一個包房。關上門,在沙發上倒開尼龍包里的東西,挺讓人驚訝的,里面的物品居然是干爽的,并且保存完好。

    真是虧了有木板擋著,尼龍包也防水,才沒被風吹雨蝕。

    包里倒出的有衣服,小錢包,紙巾之類的女生用品,江寧伸手扒拉了下,摸到個硬質東西,裹在衣服里面。他預感到什么,蹲下身來,兩手從包裹嚴實的衣服里剝出一個帶鎖的本子。

    心下又驚又喜,江寧抓起本子四面地看,還真是以前上學時女生之間流行的帶鎖日記本。他太急切了,又迫于形勢,徒手使勁拽開了鎖,一翻翻到了最后一頁。

    滿張橫格里,只寫了一行字:4月1日,劉獻金死了。

    推測得到證實的這一瞬,江寧的心臟像是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劉獻金真的死于4月1日,茆七真的有記錄習慣,那日記的前頁呢?會否有江然的消息?

    江寧激動地翻頁,包間做了隔音,只有書頁發出的唰唰聲。

    “嗚嗚——”

    手機不合時宜地震動,江寧原不想理,在看到是老許時才接,“喂?”

    僅僅兩秒,老許隔著話筒的暴怒敲擊著江寧的耳膜,他趕緊放下手機,不用外放都能聽清楚。

    “江寧——!你最近瘋得還不夠啊?哈?真是,我這條老命不夠你玩的!別給我見到你,我非要弄死你不成……”

    江寧不吭聲,任老許發牢騷,任他罵,自己則是緊張地翻著茆七的日記本。

    “唉!我真是被你搞死了!算了,我求老汪跟地方拆遷辦聯系,編個名頭混過去。還有啊,劉獻金的失蹤已經正式立案。”

    江寧翻頁的手指一頓,緩聲說:“我知道了。老許對不起。”

    電話摁斷,江寧深深地嘆氣。

    仲翰如說當日沒見到茆七,江寧向他同行的競賽同學證實過,確定是事實。再結合已知線索,劉獻金最后的時間是和茆七一起,劉獻金的死茆七有極大嫌疑,那他的尸體她獨自一人會怎么處理?

    就地掩埋不現實,拆遷隊在當日就要接收這個村子。拋尸也不實際,茆七哪來的力量和手段,那到底是怎么處理的?

    莫名地,江寧想起老阿婆說過的話:“我還記起劉獻金家的丫頭,叫什么七的,她以前經常去豬圈看豬吃食,也不怕臭味,還給豬喂東西。”

    “這你就不懂了吧,豬雜食,什么都吃,同類都吃。”

    思及此,江寧手心冒出一層細汗。

    沒有受害人尸體,這案子還能叫案子嗎?

    視線里,是已經翻到第一頁的日記本,上面工整地書寫:

    我姓茆,行七,叫茆七,來自深山里的茆村。我的家不大,院子有棵香樟樹,清明節時,香樟樹就會開花。阿媽燒著金銀紙時,會跟我說死去的哥哥們的事……

    ——

    昨夜吃完飯,簡單洗漱后,班善因便熄燈,催促茆七趕快上床睡覺。

    這房子就一間臥室,一張床,茆七躺好后不久,班善因也上了床,緊緊地抱住她。

    山間夏夜涼快,茆七被她抱著沒什么不適,但是很久后,她都沒有松開的跡象。

    茆七不適應這樣的親昵,扭了扭身子,然后額頭沾到一滴濕。她屏住呼吸聽,聽到班善因隱忍的啜泣聲。

    不知怎的,茆七心頭劃過一絲難受,她小聲問:“你怎么了?”

    不料班善因抱她抱更緊,哽咽著哭腔說:“阿七,那藥我們不喝了,以后都不要喝,不喝就好了。”

    “嗯,我知道。”

    班善因仍舊在抽抽嗒嗒地抽泣,茆七已經說好了,為什么她還這樣?

    茆七問:“你為什么還哭?”

    班善因平著聲音否認:“沒呢,阿媽沒哭。”

    她起身在床頭摸索,拿到手帕擤鼻子,然后清幾下嗓子,再次躺下來。也沒抱茆七了,翻身側向外睡覺。

    過了許久,班善因又側過身來,用手輕輕在茆七的眼皮上摸。

    茆七不屬于這里,沒有睡眠,她只是閉著眼。班善因也許是想確認她有沒有睡,摸了摸就離開了。

    一會兒后,一聲重重的嘆息響起。

    “我的七兒,是阿媽對不起你,”

    夜比想象中長,在西北區精神病院里難得的安靜,在這里竟成折磨。茆七好不容易躺到天亮,等班善因起來后,她也跟著起來。

    門口有光亮透入,看著像是天亮了,但是室內顯暗些,打眼一看發現木扇窗戶的邊縫都用紙漿糊住了。怪不得沒光。

    茆七走出臥室到大廳,再到院子,發現那個男人不見了。班善因在廚房忙活,她就在院子里轉,耳尖地聽到潺潺流水聲。

    茆七順聲去,扒著竹籬笆看見屋后有條溪流穿淌而過,時而有魚跳躍,悶悶地“咚”一聲。

    “阿七,你在干什么?”

    茆七轉頭,看見班善因站在廚房門口,因為天光,她的面容更清晰。其實她看得出有年紀了,口角微微下垂,眼尾即使不笑也有紋路,目光慈和,但透露出幾分疲憊。

    她現在年紀應該比茆七大不了幾歲,可看起來像40幾歲。

    見茆七不說話,班善因再次叮囑,“千萬不要蹚溪水抓魚,那是飲用水,很珍貴的。”

    也許是以前玩過水,班善因才如此叮囑,茆七乖覺地點頭。

    班善因滿意了,轉身進廚房,遲疑幾秒,再次回頭說:“你要是無趣就去找明明玩,她在前面,你看到沒?”

    說完,班善因忙碌去了。

    茆七真看到院子前邊有個女孩子,像是不遠那屋的。那女孩子也看到她了,使勁地朝她招手。

    剛好茆七對這里好奇,就順便走走看看。她出了院子,女孩也小跑著迎過來。

    “茆七,你吃了嗎?”

    “沒。”

    女孩叫明明,那就是茆明明了,她個頭跟茆七差不多高,比較瘦弱,人有種營養不太吸收的骨骼感。

    茆七站到院外,更清楚地環顧整個村子的面貌。這里的房子都是土坯房木門扇,隔四五十米一家,幾乎家家院子都種樹,且都是香樟樹。”

    茆明明見茆七專注地望著什么,好奇地問:“你在看什么?”

    茆明明家房屋背著,茆七看不見她家是什么樹,于是問:“你家也有香樟樹嗎?”

    “嗯,阿媽說是生了女兒都要種的,以后出嫁打陪嫁箱子用。哦對了,芳芳姐姐要出嫁,我們等會去吃酒,你去嗎?”茆明明說。

    茆七不清楚班善因的計劃,搖頭說:“不知道。”

    茆明明捉住茆七手臂,帶點懇求地說:“不單是婚嫁酒,還有送出行,這一批輪到我哥了,我想讓你也看看我哥英勇的樣子,請你一定要來啊!”

    婚嫁酒茆七理解,送出行又是什么?茆七問:“送出行?”

    “嗯啊!”茆明明將從阿媽那里聽來的話,轉述給茆七,“我們原本不在這住的,是有壞人侵占了我們的水田和屋舍,給我們的水源投毒,當時死了好多人,是迫不得已才搬來深山躲藏。所以我們要奪回我們的土地,和屬于我們的東西,回到祖輩耕耘過的地方,那才是埋著世世代代親人的家。這就是送出行的意義,上一次送出行是五年前,你不記得了嗎?你的哥哥們也出行過。”

    茆七當然不記得,這里只是她遺忘的過去。但過去的茆七記得,她現在在裝過去的茆七,“那他們什么時候回來?”

    茆明明神采飛揚,“勝利了就回來了。”

    茆七:“如果失敗呢?”

    “失敗……那可能會受傷,也可能永遠回不來了。”想到這些,茆明明變了心情,垮著一張懊喪的臉。

    這就是班善因所說的送出去六個孩子吧,搶奪資源還下毒害人,那時候的治安這么差嗎?

    “明明!”

    有人出聲打斷兩名女孩的交談。

    茆明明回頭一看,驚喜道:“哥,你怎么回來了?不是在幫忙酒席嗎?”

    “回來給你送好吃的,快來!”

    茆明明蹦蹦跳跳地跑向哥哥,哥哥伸手攬住她肩膀,帶她一起回家。

    這時,茆明明回頭朝茆七揮手。

    茆七也抬手跟她揮了揮。

    望著他們消失在屋子轉角,茆七想起仲夏如和仲翰如,說不羨慕這樣的感情是假的。原來她也有哥哥,可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回去家,班善因剛好將早飯端出來,放在大廳的桌上,招呼茆七,“阿七來吃飯了。”

    “哦。”茆七坐到椅子,看到早餐是粟米跟大米煮的粥,還有一碟腌咸菜。

    班善因也坐下,捧碗吃起來。

    粥冒熱氣,茆七握筷子攪涼,眼睛東張西望。

    班善因察覺,問:“怎么了?”

    “怎么沒看到那個……叔叔?”

    “不是什么叔叔,以后別提了。”班善因語氣嚴肅。

    “嗯,”茆七沒再問。

    等會有酒席,人多口雜,班善因再次提醒:“阿七,那個人只是個過路的,阿媽不忍所以留了一頓飯給他。人已經走了,至于能不能走出山去,就是他的造化,你切記不要在外面講這個人,知道嗎?”

    為什么一個二個說的好像這里危機四伏似的,茆七不禁問:“怎么不能走出山去,他不是好好地進來了嗎?”

    班善因突然放下筷子,低頭不語,神色凝重。

    茆七自覺說錯話了,埋頭吃粥。但細想想,她的問題也不是攻擊性問題啊。

    “阿七。”

    “哈?”茆七從粥里抬眼,發覺班善因在看著她,用那種很深的眼神,但那里面仿佛又不止她。目光流連,像是要記住誰的樣子。

    “你的六個哥哥,他們都是三胞胎,長得相像,細看又不像。大兒行良和三兒言良,跟你神韻最似,二兒懷良和五兒常平像他們阿爸,四兒康平像我,六兒安平誰也不像……”

    茆七沒出聲,靜靜的聽。

    “為了回我們原來的家,為了替他們阿爸報仇,先送行的行良言良懷良,之后是常平康平安平。一行三兒,每一個都回不來,就是被外面的怪物吃掉了,這山里實際是寸步難行。”

    班善因說到這里,低頭抹了抹眼睛,但茆七看到了,她撇過頭時砸下來的淚水。

    班善因的痛苦,茆七沒起波動,送出行得有十幾歲吧,她根本沒見過幾個哥哥,哪來的感情?

    “那是什么怪物?”

    班善因被茆七問得身體一抖,忍著恐懼說:“是那些壞人養的怪物,能眨眼間吞掉人的手腳,甚至整個軀體。”

    川至也提過怪物,怎么這里也有?茆七都混亂了,“不是有公安嗎?公安不管壞人嗎?”

    班善因:“管,但世道亂,都自顧不暇,不止我們,那些人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家。我們不能一昧地依賴別人,普通百姓也可以盡自己一份努力。”

    茆七不知事件起因經過,但班善因的痛苦是真實的,她坐過去點,握住班善因的手,無聲地安慰。

    班善因飲下的苦淚,又因茆七貼心的動作而泛濫,她張手抱住茆七,摟向自己懷里,摟得緊緊的。

    “我的七兒,阿媽給你取簡名,是想著你能好好地長大,我就剩你了……”

    班善因的哭腔,就跟道公唱喪似的,哀怨啼轉。

    “別人有逃回來的,雖然斷了手腳,可阿媽不嫌,只要我的兒能活著,我愿意養著一輩子,但是……但是……”

    茆七靜靜地任班善因抱著,心底深處起了一絲波瀾。

    中午過后,班善因拉著茆七出門,要去參加早上茆明明說的婚嫁禮。

    婚禮現場應該在高處,路上陸續加入人一起行走,他們都沒有提慶賀禮物,臉上也不見歡喜。

    如若不是各人穿著各色,茆七還以為這群人是去行喪的,而不是慶賀喜事。

    這些人之中還有不少懷著孕的女人,她們并不年輕了,步態沉重,鬢角生白發,更像做奶奶的年齡。

    “茆七。”

    有人喊,茆七思緒一斷,轉頭看見茆明明,一名婦女牽著她的手。

    班善因主動打招呼:“韋俠你也來了。”

    “是呀,也到點了。”韋俠應道,松開了茆明明的手。

    茆明明得了自由,撒歡地跑去跟茆七并行,跟她說哥哥早上帶了什么好吃的。

    茆明明嘰嘰喳喳的言行惹起旁人注意,沒人因她的生動而給予和善一笑,那些人仍舊面龐疏散。

    很快視野里出現一座亭塔結構的木房子,確實位處高處,四面可見通透,房子下處砌了半米高的石階,石階外早已列好桌椅。

    茆七粗略算了下,桌椅十六套,長桌可坐六人,這村子里有大約百人。再從來時一家一家相伴的人數來看,多為三人或四人,村里可能就二三十戶人家。

    木房子沉色清冷,人到齊后才有一絲活氣。也不見什么主家歡迎的,大家都是各自找位置坐。

    從頭依序入座,茆明明她們在前一桌,茆七跟隨班善因到最后一張桌坐下。

    后面沒再來人,最后這桌只有她們母女坐。

    不知道從哪敲出個木梆子聲,現場登時肅靜,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向木房子。

    茆七猜想木房子是舉行儀式的地方。

    果然片刻后,一男一女胸戴紅花走出來,面向眾人。他們穿著也是普通衣服,能與客人區別的只是胸口褪色質差的紅花。

    他們身后跟著的男人,倒是穿著正式,是一套立領中山裝,臉上言笑晏晏。新人站定,中山裝男人走到前方臺階上,捧著紅紙開始念詞。

    旁邊茆明明聽不懂,問韋俠村長念的是什么詞,韋俠低聲向她解釋:“念的是通書下聘成禮的詞,意思是婚嫁禮正在舉行,念完了禮就成了。”

    茆明明:“哦~”

    茆七聽到了,這男的是村里的話事人。

    念完詞,祝福新人,座下響起片片掌聲。

    “好!說的真好!”

    “今天大喜,來,都喝酒。”

    ……

    這時,才起了該有的熱鬧。

    茆七愣愣的,班善因合住她的手,一起慶賀鼓掌。

    在掌聲中,新郎新娘下來敬酒,客人相迎,才有婚禮的鬧騰氣氛。

    一輪下來,客人起座迎酒又坐下,菜也陸續上桌。

    酒菜也是簡單的八個菜,以素菜為主,其余是一道豆腐,一道豬肉,一道雞肉。

    酒敬到最后,距離近了,茆七看到新娘的面容十分稚嫩,還有嬰兒肥,再看身形也是嬌小。這不就是十三四歲的孩子嗎?

    那新郎比新娘高興多了,笑出一臉褶子,和一口黃黃的煙牙。

    茆七嚴重心理不適,所以新郎來敬酒時,她躲去了班善因背后。班善因沒說什么,喝了酒說幾句恭喜話就過去了。

    木房子里單開了一桌酒菜,新郎新娘敬完酒就去坐下,相對而食。而那位村長,一直端然站立在臺階上,視線掃下,在掃到茆明明和茆七時,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那笑,志在必得,那目光盡是審視,仿佛審視他視角下的這些東西的價值。

    茆七難受,回避了這道目光,驀然聽到臺階之上又發聲:

    “茆匯在這恭喜宗三哥新婚,早生貴子,最好一年抱倆,給我們茆村壯大人口,好早點將我們的土地拿回來!屆時就有水田耕,有路通達,有吃不完的肉和看不盡的新鮮玩意,往后都是好日子!”

    言語描繪出的畫面在發達的現代人眼中,所謂的好日子是苦日子,但在被群山封閉數十年的茆村來說,那是極大的愿望。

    “對!奪回我們的土地和房屋!”

    “奪回屬于我們的好日子,而不是畏畏縮縮地躲在這里,晚上連燈也不敢點。”

    “我們今年又有五個孩子降生,我們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口,離好日子不遠了!”

    “對!”

    一席話點燃氣氛。

    吊胡蘿卜般的希冀,最能打動人心。

    茆匯滿意地點頭,之后讓兩名男孩上去,長輩一般摸摸他們的頭,也為他們送祝福。

    茆七望向這一群人,經過言語洗滌后,他們臉上的疏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貪婪的光芒。

    男人抱住懷孕的妻子,眼神期盼,展望。仿佛那鼓囊肚皮下脆弱的血肉,會替他們殺掉怪物,驅趕敵人,闖出一條好日子的康莊大道。

    而女人笑著的臉皮底下,是油盡燈枯的麻木,反覆孕育,用精血鋪就他人的希冀之路。

    這瞬間,茆七似乎明白了婚嫁禮,送出行的真正含義。

    全村聚集,將熟的女孩就剩她和茆明明,唯二的青少年即將出行,去奪回屬于他們的土地房屋。留守的男人只剩老弱,所以小女孩只能跟老男人成婚,為的是繁衍,壯大人口,好繼續婚嫁,繼續出行,生生不息,終有一日能實現愿望。

    瘋了,這些人都是瘋子!

    茆七為此時的想法膽悚,她下意識將身體縮向班善因。

    班善因立即抱住她,口中不屑地囁嚅:“喊了二十年了,有什么用?”

    相比另一邊的高昂,唯獨班善因和韋俠的表情,猶如咽下了沉鐵,胸漲難言。

    茆七發著抖,被班善因發現了,摸摸她額頭,沒有發燒。然后低頭看著她問:“阿七,怎么了?不舒服嗎?”

    茆七抬眼看向她的媽媽,怪不得班善因恨,喝了幾年的補身體中藥,對茆七來說其實是一道催命符。

    “我怕……”那種被裹挾著逼迫著行進的無助又來了,茆七害怕。

    班善因不解,以為是茆七是被什么嚇到了,左思右思,想起她躲閃新郎的行為,猜測到是因什么,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班善因用手臂將茆七圈進懷里,像抱小嬰兒一般,她的嘴唇貼在茆七耳邊安撫:“沒事,我們現在還安全。”

    茆七在班善因懷里抬頭,“真的嗎?”

    班善因肯定地點頭,壓低聲音說:“阿七,最安全的地方在我們的身體下面,只要不來月經,我們的子宮最安全,我們的身體就還是自由的。”

    64 你就當可憐可憐我,救救我的阿七……

    酒席還在繼續, 班善因不好先走,再安撫安撫茆七,就讓她坐好吃飯。

    韋俠見狀問道:“茆七怎么了?”

    班善因說:“沒什么, 小孩耍小性。”

    再看那少年已經從臺上下來, 坐到茆明明身旁, 兄妹兩個有說有笑的。班善因問韋俠,“茆俞還好嗎?”

    “還好, 心態定。”說著,韋俠嘆氣,可她為人父母并不能安定。

    班善因懂那種懸而未決的擔憂, 安撫的話說了也沒用,只好沖韋俠笑笑。

    韋俠也懂,抬手搓搓疲憊的臉,順帶將淚水揩掉。

    席散, 各自歸家。

    班善因和韋俠兩家挨著, 又在村尾,就攜伴回去。

    班善因和韋俠走在前面話家常,茆明明拉著茆七走在后面,說對婚禮的看法,說芳芳姐的丈夫不好看, 說時的語氣完全是置身事外。

    茆俞則墊后, 聽著茆明明天真的話語,偶爾看向寡言的茆七。

    到家了,班善因回頭撈住茆七的手, 跟韋俠道別。

    韋俠也抱住茆明明肩膀,說:“我們也回家。”

    夕陽西下,山影樹影屋影拉得老長, 韋俠見茆俞落在后面,若有所思的樣子,就喊他,“茆俞,在想什么?”

    茆俞抬眼看去,搖頭說:“沒有。”

    他腳步加快,然后超過韋俠和茆明明,先進了家。

    “唉~”韋俠又嘆氣。

    她經常想跟茆俞談談心,但十五歲的少年過于沉穩,總是平平常常的,從不高興也不悲傷,也不依賴別人,好像所有事他都能自己消化。也不給她靠近的機會。

    “阿媽,你怎么了?”茆明明聽到了那聲嘆氣。

    韋俠對她笑笑,說:“沒什么,回家,媽媽晚上給你做仙草凍吃。”

    “好呀!”茆明明雀躍地拍手。

    回到家后,班善因又去忙了。

    小溪邊有塊小菜地,現在清明雨水多,菜不好種,會爛根。菜要銜接上,就得爛了立即拔,然后再種。

    為了一口吃食,重復勞動,茆七說去幫忙,班善因不讓,給她一把炒豆子,讓她在家待著就行。

    茆七就在籬笆邊上看班善因勞作,咬一顆豆子,腥氣又硬,原始的味道并不美味。

    天都快黑了,茆七還在這,跟以往不同,是現實的自己還沒醒嗎?

    班善因忙完,抱著一把青菜回來,將院門合上,喊還在發呆的茆七,“阿七,太陽落山里,露水涼,回屋吧。”

    茆七沒回,突然低眼看了看自己腿間。

    “阿媽。”從昨夜進入到茆村,她第一次喊媽媽。

    班善因走向廚房,邊說:“怎么了?”

    “這個。”茆七指向自己的腳踝。

    班善因隨意瞥一眼,茆七細白的腳踝上,一痕血正蜿蜒而下。

    青菜掉落,班善因整個人驚愕得不得了。少傾,她四周張望,見沒人便快跑過來一把抱起茆七,帶進屋。

    給茆七脫衣,用熱水擦拭,換上干凈衣服,然后泡一杯熱糖水給她喝,班善因就出了門。

    將散落在院子的青菜一一撿起,眼淚也一一掉落,班善因不懂,不懂老天爺為什么要如此捉弄她。

    菜撿回廚房,看到靜靜躺在砧板上的菜刀,班善因憤然抓起,跑出廚房到院子,一刀刀砍向那棵像征著女兒出嫁的香樟樹。

    催落黃花,紛紛揚揚,刀刀鈍響。

    茆七在臥室的窗前,望見班善因發狂的行為,她也意識到,來了月經就代表生育能力的成熟。

    班善因砍了一刀又一刀,隱忍痛苦,不敢聲張,無聲地流著眼淚。

    旁觀著班善因痛心疾首的樣子,茆七很想跟她說,這是假的。

    念頭一起,茆七才明白她為什么在得知回到親人時代,會這么地平靜。她在抗拒,抗拒跟這里共情,因為結局必然虛假,所以干脆就別去付諸情感。

    當然她也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只要醒來她就會離開,剝離這個環境,最終都是她一個人。參與進別人感情的過程,對她而言,只是一場必然到來的凌遲。

    但是,此時她也因別人的痛苦,而難受著,即使清楚那是假的。

    夜晚,在茆七假裝睡著后,班善因獨自出了門。

    片刻后,茆七也跟了出去。

    深山,夜深,黑燈瞎火,恐懼如同虛空的嘶鳴一般縈繞在耳邊,只有月光可以照明,視力也是有限。

    茆七只敢看近前,不敢眺望山林,怕會在重巒疊嶂里幻想出恐懼的物來。

    兀自沉定間,一聲攀升的狼嘯猛嚇了茆七一跳!她手腳哆嗦,都不敢走了,往身后周邊瞥一眼,生怕野獸會竄出來。

    好在虛驚,步速落下,茆七緊跟幾步。她尋思,班善因說的怪物是不是這些野獸?

    估摸著現在是九點多鐘的時間,家家門戶緊閉,窗戶也無一絲光亮透出,但茆七在跟進途中,有聽到喁喁人聲。在酒席上村民說夜里燈也不敢點,可能是還沒睡覺的人在說話。

    有野獸出沒,夜里誰還敢出來走動啊,不過也正因如此,藉著清亮的月光,茆七跟得十分順利,隨班善因來到村子高處。

    不是白天舉行儀式的木房子,但離那不遠,是在同一直徑的右半邊,那座占地四間正屋的房子,外圍有石頭砌的高高院墻。

    最近的遮擋物是一堵墻角,離著四五十米,茆七近不了了,只好側身躲在墻角下。她眼見著班善因停駐在那幢房子外,沒有任何動作,不知道在想什么。

    要去說嗎?說了阿七就要嫁人,她才十歲,要怎么承受生孩子的痛苦?可不說,會受到審判,會被剝奪生存用品,趕出村子,也是死路一條。

    班善因心中郁結萬分。

    78年那會搬遷,整個茆村在老村長的帶領下,拖家帶口足足在深山里游蕩了十幾天,才找到這么一塊落腳地。世道動蕩,人可以隱居,靠山吃山,但缺不了鹽和糖那些,也是老村長帶著自家人出去尋其他的村子,去買,去置換,才換來茆村二十年的安靜。也當然會有犧牲,他們家的四個孩子在一次次的出山和送行中死了三個,這里面還不包含一系的堂兄弟姐妹。

    因為這些付出,整個村子都以他家馬首是瞻。

    可班善因就剩一個孩子了,當初生時得知是女兒,她還慶幸,終于不用再送出行。可以留在自己身邊養著長大,看茆七結婚生子,到垂垂老矣。她的孩子,也要到壽終正寢。

    現實卻不如意,班善因當然恨村醫開的催熟藥,可沒有茆匯的授權,他怎么敢呢?說到底,即使是女兒,也會被算計進去,為了那個奪回家園的計劃。

    班善因糾結著一步動不了,不遠處忽傳來腳步聲,她一驚嚇,順著圍墻躲到屋后去。

    腳步聲近,班善因聽到人聲,是茆松茆柏茆樹那三兄弟,夜里巡邏到這了。待三人走后,她才意識到內心深處的真正想法:她并不想告訴茆匯,茆七來月經了。

    能躲一時是一時,反正有的女人月經也不規律,有時發現不了,即使村醫診脈診出來了,也可以以此理由糊弄過去。班善因只盼茆七能安然長到十五歲后,屆時再談婚論嫁最好。

    巡邏過去了,班善因想通了以后心情舒暢許多,想著快點回家,怕茆七半夜醒來看不到她會怕。剛一挪腳,又聽到有人說話,她定了定,辨別聲音,是從眼前的窗戶里發出的。

    這是茆匯的房子,他沒成家沒孩子,身邊就有三個去巡邏的侄子,就只剩他在家,那就是茆匯的聲音。班善因再次挪動腳步,卻又聽到另兩個熟悉的聲,村醫茆則也在,還有一位村子里有聲望的長輩茆德術。

    “村里就剩兩個大女孩了,那些個老的又難生,再等兩年,村子的新生兒要斷代了。”這聲聽似憂慮,是茆德術所言。

    事關茆七,班善因轉身,小心翼翼地靠近窗戶。

    “再加大藥量催熟呢?或者再調養一下要絕經的婦女。”茆則提議。

    班善因聽到這里驚訝地張口,緊接著以掌捂住嘴,害怕出聲被發現。

    茆德術笑著問:“可成嗎?”

    茆則說:“枯木難春。”

    茆德術:“那催熟?”

    茆則如實道:“怕傷了底子,以后難孕。”

    茆德術哼笑:“那你講個屁。”

    茆則靜了幾秒,帶著討好的語氣,“要有取舍,就是不知道村長怎么說?”

    茆匯暫時沒說話。

    窗戶外,班善因驚訝過后,氣憤到雙手攥拳。她硬是逼著自己冷靜,拔下發簪戳破紙糊,想看清這些人的真面目!

    “先放著,還有送行酒要弄。”茆匯出聲了。

    其余兩人嗯聲附和。

    透過木窗縫隙的小孔,班善因看到室內三人推杯換盞,吃著小菜。視線再一打轉,她還看到墻壁上掛著箭弩和一把土獵槍,還有一張茆匯和老村長的黑白合照——這是茆匯的臥室。

    “送行酒打算什么時候弄?”茆德術開口。

    茆匯:“就這幾天,或許三天后。”

    茆則試探著問:“最近雞群里生雞瘟,婚嫁酒用去一些肉,送行酒再用就沒多少存貨了吧?”

    這話茆則是問茆匯的,茆德術插嘴道:“肉用完了好說,不行讓茆松三兄弟去西邊山打獵,野豬難弄,野雞野兔的還不簡單嗎?”

    茆則想法相悖,“不同以前了,周邊的野物也聰明,不往這來,再遠些我們不敢去,那地塊也危險。”

    “你膽小就說,茆松他們有身手有槍,還不手到擒來的?”茆德術拿話堵道。

    茆則開始不悅,“九叔,你天天坐鎮村里,當然不知外面求食艱難。可別忘了十年前那場饑荒,全村都餓到吃草根樹皮,還是餓死了三分一的人。”

    聽到舊事,班善因心中劃過刺痛,就是因為十年前的雨災蟲災導致的饑荒,多數人都活不下去了,老村長因此想遷村。她第二次送行三個孩子,就是為了老村長說的找一條活路。

    “你——!”茆則如此當眾下面子,茆德術氣到拍桌。

    酒杯震落,酒水流灑,狼藉不堪。

    連在窗外的班善因也嚇住了,咬住下唇,大氣不敢出。

    茆德術和茆則皆都愣住了,眼尾偷偷地打量茆匯的表情。

    茆匯自顧自夾菜喝酒,視若不見,臉上也看不出喜怒。

    氣氛一時凝滯。

    最后還是茆則起了身,拖著不便的腿腳,一瘸一拐地挪步向外。

    “嘿~”很輕的一聲笑。

    茆則聽得出是茆德術的嘲笑,他艱難地走著,臉色羞慚,連瘸腿傷處也仿佛發熱。

    拿到抹布回屋時,酒杯已經擺好,茆德術那老不死的目光還有挑釁,一直目送他落座。茆則只好硬著頭皮,像下人服侍主子一般擦拭桌子,將狼藉收拾。

    他心中怨恨漸長,他有醫術,只要能離開這里,到哪都能討生活,總不會比在茆村艱難困苦。但是因為腿疾,一切決策都被拖累,只能這么茍活著,也自怨自艾。

    收拾好,茆則重新坐下。

    茆匯這個人適時地活了起來,緩和道:“喝酒就痛快喝,講那些嚼頭做什么?”

    和事佬給了臺階,茆則不得不下,連連稱是。

    下臺階的也包括茆德術,當即斟酒,舉酒杯敬茆則,“酒過一巡,都是族親兄弟。”

    “好!都是族親兄弟。”茆則笑著碰杯,茆德術手略一高,自己的杯口高于茆則的杯口,實則是壓人一道。

    茆則心知肚明,一口將冤屈咽下。

    他心知他們兩家有淵源,茆德術年輕時是跟在老村長身邊的一把好手,茆匯是老村長剩的唯一獨苗,自視清高,他們都看不起自己,只因他是送出行之后逃回來的。

    但是……茆則低眼放酒杯時,余光掠過茆匯的臉,在他那只遲鈍的左眼上停留一瞬,諷刺的笑轉瞬即逝。說到底,不也是逃兵一枚。

    茆匯似有所感,忽而看向茆則,對他微微扯起嘴角。

    茆則心下大驚,盡管心臟快蹦出喉嚨,也得裝作平靜地點頭致意。

    茆匯哈哈大笑著起身,略有些嗔地用手指他們,“你們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心思?”

    茆德術疑惑地抬頭。

    話實在模棱兩可,茆則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茆匯居高臨下,一言化解各人心思,“你們不就是想吃點香肉?”

    茆德術聞言兩眼放光,摩拳擦掌道:“你還有存貨啊,那還不趕快?”

    茆則暗地松口氣,話也說不出,只好一味地笑。

    “等著。”茆匯輕盈的一個旋身,出了門。

    聽了這么久,幾人沒再提關于茆七的事,班善因縱然生氣也無可奈何,擔憂巡邏回來被發現,打算快快走了。

    室內,茆匯很快回來,茆德術哈哈笑著一拍掌,語氣極其興奮:“好東西呀!火腿肉就是要夠年頭了才香!”

    茆則也不禁嘆道:“當真是好肉!”

    那話語里還隱藏著躍躍欲試的欲望。

    因為水源被下過毒,奉泉水為圣,茆村再缺食物也不敢吃魚。肉也只有雞肉,從野雞培育而來的,沒有足夠的葷油烹飪,這種雞肉并不香嫩。豬更是難養,豬肉十分難得,火腿是整個豬腿吧,所以值得這幾個算是有見識的人感嘆。

    班善因好奇到多看一眼,看到桌上的小菜都被清空,橫放著一個木架,木架上橫固定一截腿肉,皮因為被果木熏過,所以呈現出一種油質蓄里的焦黃。

    茆匯正用薄刀將皮片開,班善因因此看到皮下板結的肉,一層肉脂一層粉肉,分布均勻,肥瘦適中。隨著刀刃揮過,數片晶瑩透粉的肉就被卸下來,依次放在茆德術和茆則的碗中。

    茆德術迫不及待用筷子一夾,盡數放入口中,囫圇吞棗一般嚼兩下入腹,嘖嘖嘆道:“真是咸香鮮美啊!這味我想了許久,依舊跟饑荒那年吃的一樣。”

    茆則帶著崇敬的小心,用手捻起一小片肉放入口,反覆咀嚼,抿盡其香。舒坦的神色早已言明,此肉是不可多得的人間美味。

    班善因眼見這一場景,瞳孔驟縮,驚悚得腿腳幾乎站不住。她扶住墻,背過身倚墻緩著急促的呼吸。

    那桌上是一根棒子骨,她家以前做屠宰生意,她能認得多數骨頭,這長度形態不像是牲畜的骨頭。牛馬不可能有這么均勻的肉質分布,野豬更不似,野豬肉瘦而柴,不具有充足油脂。

    這股骨形狀,分明是人啊!

    再一細思茆德術提的災荒年,那年村里唯一一次分的肉食,是茆匯聲稱千辛萬苦尋來的肉,所有人感恩戴德,所有人都吃了,那竟是、竟是……

    班善因頓覺腹痛難忍,一股酸苦翻涌上喉,她虎口掐住自己脖子,試圖將那股難受壓下去。

    室內,茆匯頗有惋惜:“就剩這點肉,全拿出了跟大家分享。”

    茆德術一把老嗓啞著笑,“不是要送出行了嗎?”

    話隱喻,茆則接著道:“如果他們瘋了跑回來,不就又有的吃了?”

    茆德術嘖嘖聲:“年輕的,香啊!”

    “那那!你們——”茆匯裝作無奈的搖頭,末了陰冷一句,“就看他們的造化了。”

    到此,班善因再也立不住身體,腦海里瘋狂的涌動著那幾個字:十年前,災荒,送出行,三兒,瘋了,跑回來,有的吃……

    那年班善因也吃了那些肉!

    她松開遏住脖頸的手,整個人貼著墻根滑倒,撞到地面上的那股勁,使胃里的惡心再也止不住,胃液混著食物殘渣嘔出來。

    嘔到彎腰捧腹,嘔到跪地伏身,胃里面翻山倒海再也沒有東西可吐,她整個人抽搐在地上,額面覆地,大汗淋漓。腐葉粘著汗液沾到臉上嘴上,她無力去清理,無聲地流著淚。

    “你們有聽到什么聲嗎?”

    “是不是野貓?我聽著也有點奇怪。”

    “我去開窗看看。”

    茆匯起身,一步步走向窗戶,橫閂一拉,發出“匡”的撞擊聲。

    窗扇即將拉開。

    班善因還蜷縮在窗戶底下,只要窗一開,就能輕易發現她的身影。但此時的她早已自顧不暇,任何母親被放在這種處境中,痛不欲生,恨不得身死萬次以贖罪!

    窗外光線由窄細漸寬,那光線眼看就要落在班善因身上。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身影從墻根竄出,將心如死灰的班善因拉起來,將她的身體死死摁在墻角,迫使她別露出一絲手腳。

    “有看到什么嗎?”屋里茆德術問道。

    房子后背靠山,茆匯左右張看,只有一些灌木草蟲,蟄伏偶啼的夜鳥,和一些出行的小動物。

    “沒什么,可能是偷食的野貓。”茆匯將窗戶關上,沒立即離開,手指碰了碰窗縫上透紙的一個小孔。

    窗戶下,一個男人捂住班善因的嘴,兩人的身體緊貼墻根,屏息沉氣,一聲喘不敢有。

    另一邊茆七久不見班善因回來,就要往回走。

    一踏步,一道凄涼的尖叫響徹夜空。

    茆七立即警醒地縮回墻角,藏在夜色的陰影中。

    尖叫過后,是縈繞凄楚的哭聲,有男聲有女聲,交相呼應,十分詭譎怪異。在這種深山野林中,讓人很難不聯系到靈異現象,茆七瞬間感到毛發悚立,后背像是有什么在盯看自己。

    出于直覺,茆七轉身躲進了一個棚架,里面一股雞屎味,應該是用來養雞的。

    不一會兒,就有急促腳步從棚架旁踏過,嚇得茆七心臟一緊。她縮在棚架的黑暗里,視線往外探,看到三個壯漢朝東南面追逐而去。

    那幾個壯漢好像是負責村里巡邏的,茆七適才見過,也躲過。

    瘋叫也由遠浮近,茆七甚至在東南方的月光下,見到有人影揮舞衣衫,癲狂瘋笑。很快,那些瘋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記記下死手的悶棍,人影皮開血綻,衣衫跌進泥土里。

    場面無比熟悉,勾起茆七內心深處的恐懼,她第一念頭是逃,得趕快跑!趁著壯漢處理尸體,她鉆出棚架,腳步匆急地往家趕,來時的好奇也早拋之腦后。

    開院門,進家,茆七躺到床上,拉被子蓋住整副身體,才能稍微冷靜下來。

    沒等多久,廳門被推響,班善因出門前熄了燭火,所以大廳里黑黢黢的,茆七在臥室內看不見來人,只隱約感覺到不止一個人的腳步。

    “你沒事吧?先坐好,我去給你拿點水盥洗一下。”

    “等等啊,我很快就來。”

    聽到一連串的動作響聲,茆七認出說話人的聲音,是班善因收留的那個男人。聽他語氣,是班善因出什么事了嗎?

    茆七掀被趕緊下床,從床頭摸了火柴,點著蠟燭,端出臥室。她看到班善因伏在桌面,臉側枕著手臂,眼珠子混沌麻痹,不隨她的身影轉動。

    班善因這幅面孔毫無生機,茆七慌亂地放下燭臺,在她面前彎腰,輕聲喚道:“阿媽,阿媽?”

    班善因瞳孔呆滯,茆七上手推她胳膊,“阿媽?”

    她眨眨眼,才緩緩看向茆七,空洞的雙目又淌下眼淚,混著塵土碎葉,瘋魔一般的神貌。

    班善因張了張口,囈語著,“阿七,阿七……”

    茆七應聲,握住她的手,“在呢,我在。”

    班善因胸膛急遽起伏了一下,眼中蓄滿痛苦,呼吸急而快,倏然嘶聲大喊:“阿七——!”

    她口中唾液黏齒,隨著口大張而拉絲,唇齒中血色畢現,猶如剛食了新鮮血肉。

    茆七狠狠怔住了。

    男人在這時端著水勺進來,班善因轉移了注意力,猛地蹦起身,步伐搖晃地捉住男人手臂,盯住他的臉說:“那天如果不是我,你就要留在深山過夜,溫差野獸怪物,條條死路,是我救了你一命!你就當報恩,救救我的阿七,將她帶出去好嗎?”

    男人明顯也愣住了,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班善因哽咽了幾下,雙膝下沉,“先生,你就當可憐可憐我,救救我的阿七,帶她逃出去!這是個吃人的地方!她不能再待在這里,我求你了,先生!”

    她說著,重重跪了下去。

    65 值得嗎?

    選擇夜晚找茆匯, 班善因是存著求他的心理,自己送出去六個孩子,只要能換得茆七幾年的安穩, 她就不會再怨。可是這些人禽獸不如, 不值得她再信任!

    一通跪下, 班善因神志回了七分,她清楚眼前的男人能再次自如出現在茆村, 一定有自己的本事,唯有求他,才是最大的希望。

    男人放下水勺, 動作慌亂地扶起班善因,“你現在身體狀況不好,先休息,緩和情緒, 有什么等你冷靜下來再協商。”

    他沒一口回絕, 那就是有希望,班善因的悲痛因此松緩一分。轉眼看到呆愣在旁的茆七,一腔哀痛化作動力,她眼瞳瞬間有神。

    班善因麻利地拿水洗臉漱口,還不忘安撫茆七, “別怕, 阿媽沒事。”

    男人想起家里幼子,深有感觸,為人父母, 子女是軟肋同時也是鎧甲。

    毛巾擦臉,重新簪發,換套干凈衣裳, 仿佛仍是清爽利落的班善因,唯獨一雙眼睛紅腫未退。她在院外查視一遍,再回屋緊閉門窗,確定無一絲光亮外泄。

    男人因為一路扶持班善因,衣裳沒見得好哪里去,身上一個布挎包也沾染灰塵枯葉。

    班善因歉意地拿布去擦,“先生真不好意思,讓你受累了。”

    男人手推了推,說:“我自己來吧。”

    如此,班善因將干凈的布給他,看他仔仔細細慢條斯理地清理臟污,人也長得斯文有禮,應該是個文化人。

    男人清理完,又放好布,自報姓名:“我叫江然,是名中醫,你直呼我名字就行,別喊先生了。”

    “好,江然。”班善因爽快道。

    江然又說:“我對這里不熟悉,甚至有很多疑問,你先告訴我來龍去脈,我才不能決定該不該做,如何去做。救命之恩可以有很多方式報答,我家里也有孩子,危險的事,我必須慎重。”

    理所應當的,班善因做個請的手勢,“你先坐,我會一五一十地講給你聽。”

    茆七還站著,無所適從,班善因一想起這個小女兒,心都操勞碎了。她忍著沒表現出來,笑瞇瞇地抱抱茆七肩膀,溫聲說:“阿七,你先去睡,我和這位叔叔有話要說。”

    “嗯。”茆七聽話地挪了兩步,而后停住,她終于是用成熟的思維說,“關于我的事,我有權力知情。”

    班善因沒想到茆七會這樣說,她擔憂她年紀輕,承受不住事實。

    面對班善因的猶豫,茆七用幾句話輕飄飄地打消。

    “我覺得你在做決定,這個決定很重要,有關于我。我年歲小,或許面對突發狀況會不知所措,我覺得自己有心理準備會更好的去適應變化。”

    這一番言論,令江然開始高看這個小姑娘。

    情不由衷,班善因到這時是想不起茆七的成熟,而是心疼她早早就要面對現實的殘忍。

    班善因眼角濕潤,她用力地眨眨眼睛,向茆七招手,“來阿七,跟阿媽一起坐。”

    茆七將手給班善因,任她抱住,一起坐凳子上。

    “稍等一下,我理一下思路。”班善因對江然說。

    江然點點頭,靜靜地等待。

    要在遭逢打擊后平定情緒,聚焦思路,不是一件易事,班善因一邊深呼吸,一邊抱緊茆七,將她當成自己平息的安定。

    過了幾分鐘,班善因壓低聲音開口:“我們茆村原址不在這深山里,雖然也是靠山吃山,但趕集也有便路,不像現在封閉。之所以舉村搬遷,是因為界山之外的壞人,他們饑荒挨餓時,就越山來偷米折粟,我們心善,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偷食的行為是到絕境了,無論任何人都不會斷人生路,就這樣默許數年之后,他們越發猖狂,竟然到了白日生搶的地步!”

    “不單我們茆村,還有其他村子深受其害,于是幾村村長聚一起協商,各村出人日夜巡邏,制止這個行為。因為當地氣候,一年可種春秋兩季稻,偷走的谷種夠他們播灑收獲了,還吃不飽要偷搶,不是懶就是另有目的。”

    “不想壞人以此起紛爭,竟要明著占我們的土地房屋,甚至在水源下毒,逼迫我們屈服,簡直是恩將仇報,狼子野心!”

    經年舊事,班善因提起來還深惡痛絕。在她懷里的茆七,直觀地感受到她戰栗的情緒。

    江然在班善因激動的言語渲染下,也神色肅穆,漸漸握緊拳頭。

    班善因再次平息激動,緩而又道:“當時兩方處境緊繃,積怨已久,局勢一觸即發。79年那片天,是徹底亂了,無論是公家,還是民愿,全都加入到抗爭去,我丈夫就是參與其中,沒有隨我們搬遷。在我帶著三個孩子和遺腹子在深山里迂回時,得知他犧牲的消息……”

    班善因泫然欲泣,哽咽聲繼續:“我們在安定下來后,也沒有獨活,年弱婦小留守,各村青壯年聚到一處,自發地繼續投入到抗爭去,為的是能早日回到家園。我們稱這個行為叫送出行。接下來的這幾年,老村長一直在和其他搬遷的村子聯系,易物換物,維持大家生活,也共通消息。除送出行之外,村子人口也在急劇減少,不知道為什么,許多人隱病而死,根本診不出原因。之后真沒有人了,送出行耽擱幾年近日才有,現在就是這樣寥落的場景。”

    班善因說完以后,停頓許久,深陷回憶無法自拔。

    江然雖然抱有同情,但據他所知,班善因的說辭有幾處漏洞。他出聲打斷班善因的沉浸,“79年的變故我也經歷了,可是在89年我們就取得全面性勝利了,為什么茆村還在繼續送出行?”

    班善因恍惚道:“真的勝利了嗎?沒有人告訴我們啊!我們一直在堅持送出行。”

    江然說:“老村長不是在和各村保持聯絡嗎?你茆村不知,難道別村也不知道嗎?”

    “老村長在十年前就死了。”班善因說,“我真的不清楚,這些事本來也不會跟我們女人商量,這么多年來,我們只管生育撫育,送出自己的孩子,沒有人跟我們道過外面局勢。”

    江然低頭沉吟。

    班善因或許也意識到什么,她放在茆七肩頭的手,不自覺撰緊。

    江然簡單理了事件,說:“也許是因為老村長的死,這條消息渠道就斷了,導致茆村信息封閉,才沒終止送出行。”

    班善因在這時搖頭,恨聲道,“是茆匯!”

    江然問:“誰?”

    班善因:“老村長小兒子。”

    江然不解,“他瞞下消息,目的是什么?”

    班善因緩緩道:“吃人,高位,或者復仇。”

    平聲平語,仍能聽出挫骨揚灰的恨。

    江然十分驚訝,“什么意思?”

    “茆匯跟村里有段過節,十年前老村長重病,茆匯想要帶他出山尋醫。那年災荒,又怕村址暴露,安靜生活難保,村民實在沒有心力去替他擔責,茆德術便發動村民阻止茆匯出山。最后老村長死了,茆匯也得罪光全村上下,自發離開。饑荒死了好多人,能吃的都吃光了,個個腸饑肚剮,餓到兩眼冒光,也是茆匯帶回幾筐肉,解了這次災難。后來,他因此被全村接受,成為新的村長。”班善因娓娓道來,其實心中已有論斷。

    當時在那扇窗外,江然細碎聽到一些事,他猶豫著問:“茆匯吃人?”

    茆七聽到這里,也渾身一抖。

    班善因安撫地拍拍茆七肩膀,重重點頭。

    “那那些帶回的肉……”江然不忍。

    班善因接著道:“是出行無果的人。”

    江然嘆氣,天意弄人,真是人不過天算。

    “外邊世道好嗎?”班善因忽又問。

    江然沒立即答,而是從挎包里掏出一張布帕,置放在班善因面前,“昨天你用帕子幫我包扎,臟了洗不出,現在我還你一張新的。”

    那布帕是紫色帶繡花的,顏色亮眼,在燭光下泛著柔軟的光澤。班善因伸手去觸摸,果然手感極貼膚,和土布的硬質天差地別。

    這是外面的東西,也是間接回答了班善因的問話,即便不愿意承認,多年為之犧牲的血的代價是空妄,是她的無知間接屠殺了自己的孩子。但是……但是……

    她笑出一聲,“好!我的阿七要過好日子的……”

    對于救人一事,江然還是沒給出確切答覆。

    又一夜,無眠。

    天未亮,班善因可能累狠了,茆七起床她也沒察覺。

    大廳里,江然休寢一晚,正整理衣衫,準備趁黑離開。轉眼間見臥室門口站著一人,他笑了笑,招手。

    “小姑娘過來。”

    茆七沒過去,拿他當陌生人。

    江然也不介意,從挎包拿出一個東西抖開,提在指間伸過去,“這是驅蛇掛包,你住山里能用得上,送給你。”

    掛包是織錦的圖案,還垂掛彩穗條,茆七十分眼熟,勾起一些陳舊的記憶。

    江然以為她不想要,也看見穗條掉了幾根,不太精致了,想著回家再做個新,有空再帶給小姑娘。他收手回來,卻感到指間一扯,掛包被拿走了。

    茆七將掛包收在掌心,將穗條順著卷好,小心地放進口袋。她主動開口:“謝謝。”

    江然笑了笑,指指凳子,說:“來,一起坐會。”

    “為什么?”茆七排斥。

    江然朗聲道:“我不能亂走動,你就當陪我說會話。”

    茆七想想,班善因有求于他,便走過去坐下。江然盯著她的臉龐打量,不是那種物化的目光,她倒沒有什么不適。

    江然手肘支在桌面,輕松地問:“如果我不答應你阿媽,你會恨我嗎?”

    茆七搖頭,“不會。”

    “哦?”事關茆七自身,江然驚奇她回答如此篤定,不加猶豫。

    “你可以選擇不這么做。”茆七又說。

    雖然個中細節茆七不記得了,但她孤身一人被劉獻金收養,足以證明班善因失敗了。她私心認為,已經注定的結局,再去給希望,再親身經歷失望,是一件很殘忍的事。

    真是小大人模樣,江然問:“為什么?”

    茆七說:“因為結局必然,一切努力徒勞。”

    江然對她更感興趣,問道:“不試試,又怎么知道呢?”

    茆七的心也拉扯,但是假的就是假的,“如果我說,我就是知道呢?”

    小姑娘沉定,但過于悲觀,江然溫聲說:“命數天定,但也留一二分人為的。”

    茆七看著江然,倏然反問:“值得嗎?”

    江然張了張口,沒法回答。這幾日忙碌,進山采藥又生意外,現在被置在兩難境地,萬般抉擇不下。

    “你見過高樓嗎?一百多米高。還有四個輪子的小汽車,速度很快,幾分鐘就能抵達十幾公里外。游樂場,卡拉OK,電視機那些呢?你有聽講過嗎?”江然忽然說起別的。

    茆七是現在的茆七,她搖頭。

    江然看著她稚嫩的臉龐說:“如果你生活在外面,也會像其他的小女孩一樣,穿著漂亮好看的裙子,抱個洋娃娃玩過家家,給娃娃換鮮艷衣服,和高跟鞋子。”

    茆七眼無波瀾。

    江然繼續說:“這些繁華,都在茆村的西北方,那可以想像一下,或許你會很歡喜。”

    茆七笑了笑,“沒見過沒聽過的東西,怎么想像?”

    江然忽而有些心疼,他抬手想摸摸茆七的頭,她迅捷地躲開。他放下手,輕聲嘆氣。

    原以為自家崽子從小失去母愛,已經是可憐,不想這世上有人連自由都談不上。江然輕了聲,“沒什么,你會如你阿媽所說,要過好日子的。”

    茆七清楚自己的未來,不再出聲。

    江然也該走了,班善因曾提醒過,茆村白日外圍有村民巡邏,夜晚是茆松三兄弟攜槍守衛。天將破曉時,野獸動物藏身,巡邏開始交班,最合適出村。

    “小姑娘,再見了。”

    江然開門離去。

    臥室里,班善因在床上轉了個身。

    ——

    出茆村地界要經過一條溪,路途最近。割曉之時魚兒會浮水換氣,江然經過這里兩次,都有聽到砰咚的魚躍出水面的聲。

    到溪前,江然提褲腿準備趟溪,忽而耳尖地發現溪流很靜,流水聲照舊嘩嘩,但是沒有魚游曳的動靜。出于直覺,他當即俯身藏進灌木叢中,怕附近有野獸出沒。

    果然不久后就聽到唰唰的,碾壓枯葉的聲響,這動靜聽著像大物行過,聲音雜亂重復,可能不止一只野獸。

    江然躲在暗處,因為不知道距離和情況,無法決定等獸行過,還是立即離去。于是他微微傾身,將視線從枝條的縫隙中探出。

    就見溪對岸的斜角,樹木的掩映中,有黑影晃動,看這晃動范圍,果真不止一只。黑影近了,從樹木中躍然而出,天色也已放出些許淡光,江然直觀地看清楚,原來不是獸,是三個膘肥體壯的男人拖著一具身體,扔在溪邊。

    三人先是分散開,在周邊巡查一遍,看有沒有異常,才聚回到一起。

    那三人頂著一張五官,江然猜測他們是茆村巡邏的三兄弟。扔在溪邊的人腦袋面目全糊著血,但手腳柔軟,還會無意識地抽動,人沒死只是昏迷。

    就在江然思忖他們的目的時,就見其中一人蹲膝下身,手里不知拿著什么,猛地向昏迷人的脖子一扎。昏迷人手腳一顫一抖,隨即不動了。

    如果適才江然還存疑,在見到溪水被染紅的剎那,已然清楚發生了什么。眼見這幅場面,他像被電擊了般,手腳僵麻,腦子一片混亂。

    溪邊那里,站著的一人指揮,“六叔的腳往外拐,等會不好裹布,茆樹你處理一下。”

    “嗯。”那人的手從脖頸離開,挪到‘六叔’的膝蓋上,握住什么伸進骨肉里,擰動幾下,腿腳就失力般軟了下去。

    江然看清了,那人手中抓握的是一把細尖的短刃小刀。這么小的刀子,殺人放血,挫筋分尸,如此熟練,絕不是第一次這樣做!

    昨晚聽班善因描述茆村,江然只覺得殘忍,天意弄人,那時他是局外人。今日直觀,他才體會到她們身處在這種環境下的恐懼,以及看不見未來的無奈。

    這整個茆村,這些活生生的人,實則是樊籠下的牲畜,不知道哪一天會被捉出去喪命。

    江然強忍著身體和心理的不適,等待三人清洗尸體,裹布離去。緩了良久,他腳根一軟,整個人栽在荊棘叢里。

    仰面望灰白的天,也迷惘了。

    作為醫者,行醫疹病,守半輩子的醫德,江然所能為之的,僅僅是天命下的,人命數中的一二分。他回去之后,以求心安,仍舊能救一輩子人,但無法救一人的一輩子。

    碌碌庸常,在年邁追憶,他會否也懊悔,一生所能為之,不夠,還不夠。但今天一踏進去,就再無回頭之路了。

    江然緩緩撐臂起身,夜露草葉沾了一身,他怎么拂也拂不干凈。一次不救,百次無用,他摘不干凈的。

    那時跟小姑娘說的再見,也是一語成讖。

    待這些人離去后,江然趁晨曦未露,返身回去。

    66 “什么是水葬?”

    江然回去時, 班善因和茆七都在大廳,兩人愣愣地望著突然出現的他。

    江然也愣住了,身后門扇大敞。

    還是班善因先反應過來, 急急去將門關上, 忙詢問道:“你怎么返回了?是碰到巡邏的人了嗎?”

    不怪班善因著急, 現在還沒辦法送茆七出去,一旦被發現私藏生人進村, 惹來麻煩,就會被全村人唾棄,被審判。

    “沒, 你放心。”江然去而復返,他也覺得自己挺冒昧,多解釋一句,“我回來是有些事。”

    “是什么事, 有我能幫的上的嗎?”班善因安心了些, 坐回凳子。

    “有。”江然說道,坐到對面去,“看你面色不好,你伸手出來,我替你切個脈。”

    班善因依言照做, 伸出右手。

    江然用左手三指搭脈, 邊聽脈象,邊端量班善因的臉,沉吟片刻后說:“你生產多次, 任沖二脈及帶脈虛損,百節空虛未得到休養,精血虧損厲害, 你行經方面是不是也有問題?”

    醫者面前沒什么好隱瞞的,班善因回答:“是,我36歲就行經混亂,現在已絕經兩年了。”

    絕經過早,可見身體虧空厲害,江然眉頭微微一皺,問:“沒找村醫看過嗎?”

    班善因搖頭,實話說:“絕經對我來說是好事。”

    江然嘆氣,也想到原因了。茆村人口蕭條,要維持送出行,必定是鼓勵生育的。

    江然收回手,暗自忖度如果以后有機會,要給班善因撿幾副藥。他寬慰道:“情緒方面切忌大喜大怒,好生修養,你得保重身體,孩子還小,還要依賴你的。”

    班善因點點頭,轉而想到什么,弱弱地問:“你的意思是……”

    江然看看茆七,她也在觀察自己,雖然面色不露,眼里還是能看得出期待。

    “我可以盡所能地帶你們出去,但他們有槍,僅憑我一人的力量不行,我還得想想要怎么周全。”

    班善因以為聽錯了,“啊”了聲。因為昨晚江然都沒表態,意識到事態終有轉機,她豁然站起身。

    江然以為班善因又要跪,忙也起身伸手過去要扶,沒想到她只是說“我去忙、忙做飯”。

    江然訕訕收回手,說:“別急,我還有些事要問你。”

    昨晚他就有許多疑問,不過礙于班善因的精神情況,暫且不作打擾。現在既然決定要踏出那一步,就得了解清楚才好制定計劃。

    “好,你說。”班善因重新坐下。

    “我有個疑問,為什么你們甘愿被困居在這里這么久?沒有想過出去外面嗎?”江然問。

    班善因回:“起初是因為危險,也相信老村長的計劃。再后來是習慣了,茆匯也一直在編織希望,我們想不出其他的生存方式,只盼望著回到家鄉。”

    “這么多年,沒有生人進出過茆村嗎?”江然進入茆村是因緣巧合,他不信這二十年間就沒有其他人湊巧過。

    “不清楚,也許有,可茆匯那樣的為人,既然要瞞死我們,估計會剔除掉危害自己的事。”班善因說。

    這么一想,那三兄弟的殺人手法干凈利落,也許是用在這里練手了。江然還要說什么,外邊有人喊班善因。

    “善因,善因,你起了嗎?”

    是韋俠的聲,班善因扯嗓回:“誒!我起了,怎么了?”

    “你出來,跟你說個事兒。”

    “哦好。”班善因朝江然點點頭,又摸摸茆七的臉,開門出去了。

    屋內就剩江然和茆七對坐。

    韋俠嗓門大,在和班善因說村里老人過世的事。

    江然聽著,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更覺這茆村復雜可怕。他轉眸撞見茆七的目光,問:“孩子,怎么了?”

    茆七說:“沒什么。”

    小大人,藏著心事呢。江然問道:“我們要做的事有危險,你會害怕嗎?”

    茆七點頭,也搖頭,“怕,但也要做。”

    既然茆村一直維持著封閉,想必不會輕易讓人破壞平衡,江然提前說明:“他們手里都有槍。”

    茆七:“那你呢,你有槍嗎?”

    江然晃晃腦袋,很遺憾的表情。

    “我也能學著用槍。”茆七的想法是,能不能將他們的槍偷過來,在這里替班善因努力一回。

    江然煞有其事地說:“你知道怎么使用嗎?其實很簡單,就是上膛扣扳機,‘砰’一下!就能發射子彈了。”

    江然以前有機會摸過槍,他憑空用動作示范,茆七看得認真。

    “能看懂嗎?”

    “嗯。”

    江然又說:“那些人只用一把小刀就能殺人放血,拆筋卸骨。”

    茆七平平無奇地說:“我也會。”

    “真的?”江然隨身有帶一本自抄的針灸甲乙經,上有手繪人體經絡圖,他攤開本子說,“你指給我看,刀刺哪里能一擊斃命?”

    茆七在攤開的本子上,看到一句眼熟的話:人之將死,脈如雀啄,絕汗如油。

    她愣了愣神,手指在空中一頓,心底某處隱隱作痛。手指動了動,向下點了三處穴位:扶突,中府,曲池。

    這三處臨近頸,腋,肱三大動脈,江然越覺有趣,“好聰明的女娃,以后好好上學,可以考醫學院當個醫生。”

    茆七知道她的以后,但笑不語。

    “你看,”江然的手指向腿中的穴位,“人體還有一處弱點,于你身高有利,就從血海穴往上,大腿稍內側這一條脈,出血量壓力最大,一旦刺破幾乎止不住。”

    茆七記住了,點點頭。

    其實對一個十歲的孩子說這些,有點殘忍了,江然也猶豫過。但比起活命來,殘忍便殘忍吧,多一分防備和應變能力,就能多一分活路。

    江然隨身也有攜帶一把小刀,折疊式的,黃銅制的十分鋒利,采黃精時用來割除發達的根莖。他拿出小刀放到茆七手上,“這把刀送你,大小恰好,你容易使用。”

    茆七沒客氣地收下,和彩穗的掛包一同收好。

    “希望你用不上。”江然伸出手,想摸摸她頭,忽又記起她排斥,便放下手。

    茆七拍拍口袋,抬起頭,“謝謝你。”

    江然樂呵聲,“真乖啊,我家小子跟你同齡,以后有機會認識,你們一定能成為朋友的。”

    茆七笑笑。

    班善因回來了,催促茆七洗漱,要去送水葬。

    “什么是水葬?”江然問。

    班善因解釋:“這里不是我們祖地,土葬異鄉是客死,火葬又接受不了,所以只能水葬。身體順入溪流下游,一部分反哺于魚,一部分化風化雨,一部分隨川流轉圜,終有一日,會再次落入家鄉土地。”

    附近只有一條溪,殺人的惡,水葬的善,都順水而流,江然感到割裂般的矛盾。

    “是那位六叔去世了嗎?”

    “嗯,還有六嬸,也是同一天。”

    “怎么突然就死了?”江然親眼目睹六叔的死,他好奇茆匯對外會怎么稱。

    班善因說:“不突然了,畢竟50多了,平時頭腦也不清醒,犯糊涂瘋言瘋語的。”

    50多歲并不老邁,江然問:“難道茆村的老人都這個年歲死去嗎?”

    “是的,我印象中這十來年村中老人壽命多在五六十歲。”

    江然好似抓到了什么,沉思著,站起身在室內踱步。

    茆村老人在五十歲后會糊涂,瘋言瘋語,多發病例絕不是巧合。那這里面的共性是什么呢?

    江然神色沉浸,班善因沒打擾他,而是去拉茆七進臥室換衣服。

    換衣服時班善因檢查茆七身體,發現她月經走了。果不其然,女孩子初潮沒形成規律,這樣最好,免得被其他人察覺。

    出臥室,班善因見江然已經坐下,心神專注的樣子。她放輕腳步,將茆七帶出去屋外。

    早飯簡單,吃完后,班善因和茆七出門去送水葬。

    江然現在也走不了,獨自留守。他沒見過白天的茆村,便從門縫里觀外。

    土坯房,青瓦,小院,香樟樹,青翠蒼山,極目之處皆如此安謐。但這安謐底下,涌動著人性的復雜可怖,和時代傾軋下人命輕飄如浮塵的悲哀。

    班善因曾說,當年茆村被迫搬遷,許多人隱病而死,到現今,人不長壽且瘋癲。江然其實已經猜出根由,茆村因飲用水被投毒而被迫搬遷,原以為是權宜之計,他們始終相信能回到家鄉。經年過去,或許一腔思念已淡,但是這些痛苦卻一直在繼承延續。

    出行的人會瘋,年歲到時會瘋,茆匯等人對生命的漠視,將道德人性底線啃食殆盡,這些都不是正常人所為。受困二十年之久,怎么會不向往外界自由呢?是水源的毒潛在身體,侵入神經,他們的精神已經麻痹了。出行的未知恐懼和年老是誘因,一旦失控,便會發瘋。

    ——

    水葬不在高地,水往低處游,所以茆七跟著班善因向村子低處走。

    她們去的遲,許多人已聚集在溪流邊。溪流邊上有兩間土房子,房前站著村長茆匯,還有茆則茆德術,在他們腳前的地面上,放置著兩個用草席和布纏裹的長條形。

    既然是送葬,那長條形是尸體吧。

    茆七看到茆明明躲藏在韋俠身后,害怕地不敢直視地上的尸體,茆俞用手覆住她眼睛。

    葬禮現場嚴肅,茆俞暗暗皺了眉,這個掩飾的小動作里,全是對妹妹的心疼。

    后面不再來人,茆德術捧著本名籍,在人堆外走來走去,對人,勾名,以確認人齊。

    這個過程足足有十來分鐘,沒人表現出不耐煩,像是已經習慣。茆七從點名行為里,窺到班善因緊迫向江然下跪的原因。

    昨天有酒席,聚眾或許也有點名,不過茆七沒注意到。如果真是如此,夜晚有巡邏,白日有眼線,再加上點名,那留給她們逃出去的時間不多。

    點完名,茆匯迎著眾人的目光,眼睛流露出傷感,他哽咽開腔:“六叔六嬸昨夜一同仙逝了,我們茆村又減少兩人,我為此感到十分悲痛。”

    茆則適宜地啜泣兩聲,哀悼著,“六叔六嬸好走……”

    村民憶起往日情分,哀痛地應聲:“六叔六嬸好走,早回家鄉,早登極樂。”

    茆匯用飽含情感的目光環視村民,說道:“茆匯慚愧啊,自我接過父親的責任,未能帶領大家踏足家鄉,是我有愧!讓大家流落在外。”

    茆德術趕忙出聲:“可別這么說,要不是茆匯十年前帶回口糧,我們早就餓死了,對不對?更別說能活到這歲數,日子也是飽腹安平。”

    有人附和:“就是,村長做得很好,我們現在日子過得太平。”

    “對啊,比以前好太多了,相信以后也會越來越好!”

    ……

    拱熱氣氛,葬禮不像葬禮。

    “就是就是。”班善因不得不隨眾,呼和兩聲,其實心里恨得牙癢。

    茆匯抬手,滿意地壓下了眾言,“今日以水葬送往,盼六叔六嬸安,與數位先人一般,早我們一步歸家。”

    道貌岸然,茆七覺得這個詞用來形容此時的茆匯,最適合不過。這兩位老人分明是夜晚發瘋,被他們私自處理掉了,哪談得上什么悲痛呢?

    話畢,茆松指揮茆柏茆樹抬草席,兩人踏步到溪邊,彎腰脫手,撲咚一聲,草席裹著尸體沉進溪水。

    草席的結是活結,草席吸水變重,在未沉底前就剝落,露出尸身上的白色里布。里布早被水染透,在青色捆的溪水中,只微微顯出一層異色。

    所有人都沒注意到,但茆七清楚,那是血跡。

    茆松茆樹沒立即走,人們的目光一致集中在水面,好似在等待什么。

    茆七思忖著他們的行為之時,忽耳聽魚躍出水面的撲咚聲,如此熟悉,令她不禁呼吸急促起來。

    緊接著是數聲撲咚,再是密集的撕咬動靜,就見水面上擠擠挨挨著數十條魚尾,水中立時泛開一股渾濁的紅色來,并卷帶起一塊塊的絮狀物。

    是魚在吃尸體。

    班善因所說的反哺于魚,原來是這個場景。其實跟西藏的天葬雷同,人從自然來,最終也是化為自然。

    茆七第一次目觀,不免切身感受到皮肉刺痛的不適。

    那邊茆樹獨自攬抱一具尸體,再次投入水中,原本爭搶的魚兒聞著味了,自動分為兩撥,大快朵頤起來。

    茆匯在喧鬧的水聲中振振有詞:“我們茆村逐水而居,取之溪流,同飲同源,我們的信仰也與之共體,我們的先人永世不逝!”

    “信仰共體!”

    “永世不逝!”

    耳邊充斥著興奮的發言,茆七就像身處在溺水的環境,她仿佛正在陷進茆村這個泥沼中,不可控制。盡管她時刻地在提醒自己,假的,都是假的。

    但是,她也從茆村的這些蛛絲馬跡里,延伸出一個西北區精神病院。

    原來一切有跡可循。

    原來假的,感情也真。

    ——

    送葬結束后,茆匯宣布兩日后晚上六點舉辦送行酒。

    清明雨多,紛紛灑灑,落溪無聲。

    尸體沉落,魚飽食而隱。

    各人冒雨,各自散去。

    班善因將茆七拉進懷中,低著頭替她擋雨,帶她回家去。

    茆七被擋了視線,不知茆匯和茆德術從她身旁走過,方向不同。

    茆明明這邊是茆俞脫了外套,披在她頭頂遮雨,他叮囑說:“妹妹,你先跟媽媽回家,我等會就來。”

    “哥你要去哪?”茆明明扒了扒頭頂遮眼的外套,露出整張臉。

    雨水細絲,飛進茆明明眉眼,茆俞用手擋了擋,再將外套拽嚴實點。他寵溺地說:“別淋到雨了,受涼對身體會不好,乖乖聽話啊。”

    “哦好!”茆明明乖乖點頭。

    茆俞轉臉對韋俠,交代道:“阿媽,你快帶明明回家。”

    “你要去哪?”韋俠頭頂有張帕子遮雨,她拿下來想放茆俞頭頂,十五歲的少年體格比她高大,她踮起腳也沒放好。

    因為雨勢,人群已散盡。

    茆俞扯下布帕放韋俠手心,頓了頓后,低聲說:“我馬上要出行,在我回來前要守住妹妹,不要讓她出嫁。”

    韋俠明白,鄭重點頭,沒再問,也心知茆俞這孩子有底。她帶著茆明明往家趕。

    茆俞留在原地,雨漸大,打翻溪水里的血腥氣。他捂了鼻子,眼神露出嫌惡。

    茆俞四周張望一番,悄摸進了溪邊茆則的屋。

    剛剛是雨絲,現在是劈里啪啦地打著瓦。

    茆匯也遭了淋,正站在臥室的窗前用毛巾擦拭頭發,他看雨洗滌山林,蒼翠干凈。

    茆松在他身后報告昨晚發現和處理六叔六嬸的事。

    “六叔六嬸以往只是胡言亂語,但昨晚瘋病嚴重,鬼吼鬼叫,一旦發病就會越來越嚴重,為避免引起混亂,我就私自決定先處理掉他們。”

    “做得干凈嗎?”茆匯漫不經心的語氣。

    茆松回:“干凈,帶血的泥土翻過了,溪邊放血順水流走,發現不了。

    視線里,雨也將枯葉打翻,露出底下的泥土和……

    “過來。”茆匯頭也不回,豎起一根手指動了動。

    茆松近前。

    “你看那是什么?”

    茆松隨著茆匯的視線,在濕潤的地面上發現幾縷彩穗條。茆村沒有這種東西,他說:“可能是外面的人誤闖進來留下的,我讓弟弟們加緊巡邏,再發現就處理掉。”

    茆匯嗯了聲,目光放到遠處。

    從綠樹蔭蔽到蒼山溝壑,再之外,是另一番新天地。

    但于他而言,那一番新天地,是從極樂墮落到地獄。

    茆匯突然問:“如果有人起了異心,該怎么做?”

    茆松冷血地道:“揪出來,處理掉。”

    67 阿七,一定要活下去。

    在獨處時, 江然就開始計劃,要如何萬全地將班善因母女倆帶出去。首先,計劃的前提是得有一個利于他們實施的時間。

    班善因回來, 得知江然的想法, 說道:“茆村兩日后晚上辦送行酒, 屆時所有人都會聚在篝火前歡送出行,那時村外無人把守。”

    江然稍加琢磨, 覺得可行,雖然時間有些倉促。為了謹慎,他將自己的顧慮全盤托出, 讓班善因自己做抉擇。

    “我來自龍州縣,就在茆村方位的西北方,因為常進深山采藥,自己丈量出了一條進山出山的捷徑。我腳程熟悉, 單程從茆村出發十個小時能出山, 路途中也有常使用的休憩地,一些山洞,或是以前獵人遺留搭建的樹屋。如果再帶上你們,行程減慢,可能需要花費多一倍的時間, 并且行山不是易事, 體力方面和如果被發現追蹤,都要考慮在內。目前最近的計劃實施機會,就是在送行酒上, 但不知道你是否有心理準備,和要處理的事。如果你確定可以,我們就擇定在那天實施計劃。”

    江然多方面剖析利害, 班善因才明白是她太強人所難,將一個不相干的人拉進危險中。要是就她一人,什么都不用考慮,莽頭沖就行了。

    但是還有茆七,小孩子身嬌體弱,如果真被發現追蹤,她怎么跑得過?

    最重要的一點,茆匯他們有槍,按他們的處事,如果一旦被抓,或許命也保不住。

    臨了,班善因的搖擺讓她意識到,自己是在為難別人。她對江然說:“對不起,你給我一點時間做決定。”

    江然:“好,我打算中午出去,你在那之前回復我,我也需要你幫個忙。”

    “嗯。”

    沒過多久,雨驀然停了。

    太陽高高懸掛,茆則踩著道路未干的泥濘,和茆俞一起行走。

    路程不遠,因茆則腳疾,茆俞特意放慢腳步,面上顯得心不在焉。

    “你放下心,按照我的路線絕無差錯,我對你也算毫無保留了。你妹妹的事,抓在我手里,如果你得了我的好處,又要背刺我,那我可要翻臉的。”茆則收著聲量,眼神直視前方,好似在自言自語。

    茆俞斂著表情,沒吭聲,心知肚明,

    到班善因家門前,各自分開。

    茆則站在籬笆院前,低眼瞥到滿腳的泥,原本低氣壓的眼神,在抬眼間變和藹。他推開院門,一步一頓地走進去,“嚴嫂子,我來給茆七診脈了。”

    又聽到這個稱呼,班善因恍惚了一下。還是茆七一聲“阿媽”,喊醒了她。

    “江然,你到臥室躲躲吧,這邊要來人。”

    江然點頭,帶著自己的東西躲進臥室。

    那邊茆則已進院,班善因趕緊清理桌面水杯,再去打開門。茆則已經走到距她不到兩米的位置。

    班善因側了身子,“……進來坐,又到診脈的日子了嗎?”

    “是啊。”茆則邊說邊踏進屋,他一眼看到站在桌邊的茆七,沖她慈和地笑笑。

    “我就在這診脈。”茆則在桌上放下藥箱,拿出脈枕,拉張凳子坐下,“來,小姑娘,伸手出來。”

    班善因的心緊了一瞬,想快步過去。腳最終沒動,怕自己太過,引起茆則懷疑。

    茆七人安安靜靜的,坐下,自動伸手出去,將手腕放在診脈的小枕上。

    茆則張指切脈,眉目低垂。

    這個過程就一分多鐘,班善因在后面緊張到度秒如年。

    茆則抬臉了,手松開去拿紙筆,不忘囑咐:“再等等,我開張單方。”

    “嗯。”茆七靜靜等候。

    茆則寫了三種藥,繼續搭脈。

    班善因探出視線,看那幾種中藥名。

    這回搭完脈,茆則就收起小枕頭了。

    茆七彎手回來,脈搏上還遺留茆則指尖的涼意,她暗地里在衣擺上蹭掉那些觸感。

    單方開好了,茆則折紙放進藥箱,說:“還是跟以前一樣的藥,明天到我那取吧。”

    “好的,有勞。”班善因應著。

    茆則撐桌起身,藥箱帶挎過肩膀,一步一瘸地起身。

    班善因知道茆則為人傲氣,不希望被特待,便沒去扶。

    “那我就先走了。”茆則說道。

    “誒好,我送送你。”等茆則走過面前,班善因錯開一步跟上。

    茆則那步調實在慢,班善因心中殷切,恨不得他快些走。

    “嚴嫂子,你還想再嫁嗎?”茆則突然頓步,側了臉問。

    班善因錯愕幾秒,之后說:“我已經為茆村嫁過一次了,生下茆七,茆莊嚴最后死了,我也沒法生育了,還能怎么嫁?”

    “好吧。”茆則留下這句話,真的走了。

    他向韋俠家位置去,應該是要給茆明明診脈。

    班善因轉身回屋,緊繃的背脊靠在合關的門扇上,緩了片刻也沒法放松。茆七每月喝的中藥,就算她不懂藥性,也看出有三味藥跟以前不同。

    茆則卻說藥和以前一樣,他一定是發現了什么!

    在茆村多待一秒,班善因就不安一分,想到此,她整個人如同架火上焦烤。急匆匆地闖進臥室,視線還未集中便開口:“江然,我沒什么好準備的,除了阿七,我孑然一身,計劃當然是越快越好!”

    江然藏在門后,措手不及她的轉變。

    視線在室內轉一圈,沒發現人影,班善因低喚道:“江然?江然?”

    “我在這。”江然從門后出來,畏手畏腳的樣子跟平日的斯文敞亮不同。

    班善因對他從哪出來不感興趣,她現在有重要的事要說:“我決定好了,你的計劃是什么?”

    計劃要細議,江然說:“坐下議。”

    于是三人圍桌齊坐。

    江然作為計劃制定人,先開口:“茆村有槍,并且不止一把,憑我們肉體凡胎不是對手,我要先回去找幫手,再購買防身武器,需要一兩日的行程。所以兩日后晚上的送行酒,是我們的最佳行動時機。我的計劃是,那晚你們先去參加聚會,麻痹茆匯他們的疑心,然后中間再找理由離開,抵達約定地點匯合,再一起逃出茆村。”

    還有幫手和武器,那勝算更大了,光是聽,班善因就感受到身體里的血液發燙,仿佛充滿無窮的力量。她再細問:“中間離開具體是什么時間?匯合地點又在哪?”

    “屆時我在外圍,無法判定現場情況,這個‘合適的離開’由你,班善因來決定。”江然說。

    “嗯。”班善因鄭重點頭。

    江然:“至于匯合地點,就選在溪對岸,這樣趟溪時能給彼此反應空間,判斷對面來的是不是自己人。”

    “離開后,他們會出去找我們嗎?”茆七突然出聲,吸引來兩道目光。

    “不會!”江然十分篤定,“茆村多你們不多,少你們不少,茆匯但凡還有欲望,必定會留守住茆村這塊地界。”

    茆七又問:“那送行酒上,我們要怎么脫身?”

    這個理由班善因擅用,她說:“阿七,脫身就要靠你演戲了,時機合適我會向你打信號,你就裝肚子疼,我送你回家。”

    茆七再問:“山里有野獸,晚上出逃會不會危險?”

    選晚上是迫不得已,于他們無益,但茆匯等人也討不到巧,所以也算不夠好的選擇里面的最好選擇。江然從布包里翻出一張紙,紙上是描畫簡單的路線和標識物,“過溪直往西北方向,行約一個鐘,就到了這里。你們看這處的山洞,我進入過里面,洞型呈葫蘆狀,初狹口,僅能通行一人,內有洞天,是個一夫當關的地勢。我們可以在這躲避危險,等待天亮。”

    “以防有什么意外,我將路線講給你們看,方便行動和匯合。”江然再指著路線圖,一一講解, “夜晚那一個小時趕路,為防追蹤要摸黑行走,好在最近是晴空,月相清晰,朗朗發耀,我們可以不借助照明工具到達休憩山洞。至于路線方位,你們記住,西北方是主方位,并且從始貫終。”

    班善因提出疑問,“白天好說,太陽東升西落,可以指示方位。那夜晚要怎么辨別西北方?”

    江然說:“現在近清明,屬月份上旬,月是上弦月,我們行動時是上半夜,月面朝向就是西方。北方則看北斗七星,與之相對應的是北極星,北極星常年位處北面。”

    班善因了解了,但她還有顧慮,欲言又止。

    江然察覺到她的異樣,詢問:“怎么了?你有其他的想法嗎?”

    “沒有,”班善因心有恐懼,“你進出深山時,有沒有碰到過……怪物?”

    “什么怪物?野獸倒有,你說的怪物聞所未聞。”

    怪不得江然沒有這方面的應對,也許怪物真的沒有了,畢竟敵人失敗撤退,他們的同胞已經取得勝利。班善因不再插話,讓江然繼續。

    江然便接著補充:“即使稍微錯向也沒關系,找香樟樹,出山的正確路線中,多有野生香樟樹群,現在正是開花季節,花香獨特,順著味道可回正軌。路途三分之二后,就沒有香樟樹了,但是隱約可見城市高樓,那是我們的市區左憑市,只要朝著高樓地標走,就一定能走出去。”

    班善因聽到最后,目瞪口呆,撤退路線和途中可能遇到的突發情況,江然都想到了。她心里深深的感激,無以言表。

    計劃周密,茆七沒什么可問了。

    時間緊迫,江然必須在白天離開,他向班善因借本地男子服飾,這樣不至于惹人耳目,更利于出山。

    需要幫忙的原來是這件事,恰好家里還留著茆莊嚴的一套新衣,他個頭沒有江然高,但農村做衣服為了干活方便都會留足夠放量,應該合穿。

    “我這就去給你拿。”班善因起身去翻找。

    江然開了點窗察看外邊有沒有人。

    班善因拿出衣服,江然換上后,果然合適,單看背影和茆村的人沒差。

    班善因還找出一頂草帽給江然,這樣就能蓋住他那張儒雅學究的臉,畢竟茆村常年封閉,水土養育不出這樣的氣質。

    茆七人小,只能坐著看他們大人有條不紊地忙碌。

    之后班善因出去放哨,借助她的掩護,江然安全出了茆村。

    確認江然真的離開后,班善因回到屋里,臉蛋留著冒險后的紅暈。她彎腰抱住茆七,用臉去蹭她的臉,表示自己的開心。

    一切看似希望冉冉而起。

    但是,為什么最終會失敗呢?

    ——

    一日平靜。

    除了班善因忙上忙下的收拾,還有督促茆七原地踏步,鍛煉伸展身體。

    茆七樂意聽話,做起了第八套廣播體操。

    班善因邊收拾,邊樂呵地看她那些奇奇怪怪的動作。

    母子倆都在為出逃做準備。

    第二日一早,茆德術通知全村上下,送行酒要挪到今晚舉辦。

    班善因得知消息,內心驚慌,忍著回家關起門,雙腳才癱軟站不住。她扶住門,愁容滿面,不知如何是好。

    江然不在,沒有通訊手段,無法告知變動。現在是,要眼睜睜地看著大好機會浪費掉。

    是可以再等待下次時機,可茆則就像一只不出聲的狗,尾隨在后,不知幾時會發狂咬人。

    班善因思來想去,沒個主意,只好先將收拾的包裹藏起來,準備走一步算一步,應勢而為。

    傍晚六點,在去茆村高地的路上,經過一個白天的晴朗,泥濘的土地已經板結,行走在上面,磕絆坎坷。

    茆七想,原來變故在這里。

    場地依舊選在木房子下,桌椅被搬走了,摞起了一潭潭酒缸,和層層疊疊的瓷碗。瓷碗邊緣多有缺角,也許是在一次次送行酒中磨損的。

    現在中心位置燃起來一束高高的篝火,此時無風,火焰如狼毫一般的形狀,直卷上空。

    茆村村民圍繞篝火,班善因和茆七加入進去。離著兩米的距離,火浪直撲臉面,茆七覺得視線也被烤得模糊。

    茆德術繞在外圍點人數,點完人數喊出兩名村民,“大仁小仁,擺酒碗分酒。”

    倒出的酒水在瓷碗中打轉,顯得渾濁,同時飄出淡淡的米香。大仁小仁足足斟了上百碗酒,酒碗在地面平鋪開,倒映著趨暗的青天,好不壯觀。

    酒缸后面,茆匯仍是一身正式的中山裝,彎腰捧起一碗酒。

    今晚送行的主人公,茆俞和另一位少年被推出列,和茆匯站到高地臺階上,俯瞰眾生。

    茆匯舉高手,酒水蕩出酒碗,滴滴灑在他的臉上嘴上。他伸舌舔進酒滴,滿足地喟嘆:“還是我們茆村蒸釀的米酒好,醇香順口。”

    底下眾人紛紛彎腰去捧起酒碗,酒水并不辣,一飲而盡。

    “茆村的水好,蒸出的酒好,蒸酒的我們手藝也好!”

    “茆家的好兒郎,更是勇敢無雙!”

    “茆家好兒郎,出行還勝歸!”

    美好的祝愿舉杯而起,響徹在降臨的黑天中。

    送出行的寓意,在茆村人眼里榮光無限,兒郎家屬被數道目光恭維,腳底仿佛飄飄然,自以為是做了多么偉大的救世舉動。

    處在如此的語境和目光下,就連擔憂的韋俠也沉醉了,她緩緩舉起酒碗,隨眾喊道:“茆家好兒郎,出行還勝歸!”

    大人道義間裹挾的私欲,真假難辨,茆明明看不穿,眼瞳里裝著對哥哥的擔憂。

    一塊塊肉干盛放在瓷碟上,被大仁小仁分發給眾人。喝酒嚼肉,篝火助興,相比于平日掩燈的畏縮,此情此景好不暢快!

    肉風干后保留了肉香,同時兼具嚼勁,茆匯目視之下,村民們咀嚼的表情橫飛扭曲。火光映照下的一雙雙眼睛,貪婪,興奮,忘我。

    那些肉,奠基了茆匯在茆村的位置,現在恰如其分的出現,也是見證。見證他一步步地爬起來了,觸摸到父親的位置,再將父親的理念融合進自己的思想里,如流水蝕巖石,日夜不絕地播撒下去。

    現在這情景,不正是茆匯跌倒時幻想過的盛況嗎?

    茆匯立于高處,眼光舒展,他雙腳不自覺地動了動,好似將什么蹍在了腳下。

    “茆家好兒郎,出行還勝歸!”他也喊起口號,胸腔里的情意與茆村的精神融為一體。

    他那螢光爍爍的眼睛在底下掃過,警告般振聲:“茆村萬眾一成,同心同體,決不允許有異心的存在!”

    眾聲齊喊:“同心同體,絕無異心!”

    在不為人知的地方,班善因,茆則,茆俞,心態各異。

    酒后是贈武器環節,茆德術會打鐵,為此早就鍛造了兩把鋒利的匕首。這個環節每每都由他來進行,他早就習慣并以此為榮耀。

    剛端姿正首,茆德術要踏上臺階,殊不知茆匯驟然跳下來,走近篝火。中斷了這個環節。

    篝火比人還高,茆匯眉眼平視,誰也不看,只是說:“今天還有件喜事。”

    人群忽然如沉水了般,安靜下來。

    茆匯朗聲笑起來,“我們村不久又要辦婚嫁禮了。”

    “什么?是誰?”

    “哪家有喜啊?”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想從彼此臉上得到答案。

    班善因一碗酒沒喝完,茆七依偎在她身側,察覺出她渾身僵了僵。

    茆明明今才11歲,也來了月經,茆匯意有所指,韋俠那激蕩的心情早就散了。她慌亂地抬眼,望了望茆俞,茆俞的目光與她一觸而過,不知道為什么,她心安了些。

    茆匯繞篝火而行,暴露在眾人面前,他緩緩環視眾生,嘴角微微上挑。

    “豐哥,過來。”

    叫豐哥的男人撥開人墻站出,瘦條的身子,面頰凹陷,眼眶突而眼珠無神。雖然是三十余的年紀,但整個形象似被疾病摧殘過一般,一看就是副短命相。

    茆匯拍拍豐哥肩膀,示意他看一處,“豐哥,這就是你以后的媳婦。”

    隨著茆匯和豐哥的視線,大家看向班善因,她抖著身子,茆七被她遮擋在身后。

    班善因多年不生育,茆七還小,到底誰是新娘?

    “茆七,”茆匯倏然喚了聲,“你是大姑娘了。”

    謎團剝開,未來的新娘是茆七。

    無數雙眼睛,只是落在班善因身上,那里面的含義就能將她的驚恐攪開。她強撐起身體,說道:“村長……什么意思?”

    茆匯揚下巴指茆則,“村醫診過脈,茆七來了月經。”

    女子初潮本就不準,茆七經期走了,哪還有憑證?班善因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咬死了否定,“沒有,哪的事,我阿七沒來……月經呢。”

    茆則出聲不滿,“你是在質疑我的醫術?”

    班善因搖頭,“孩子我天天照看,難不成還能錯漏變化?”

    有女人小聲提議:“看看身體不就行了?”

    “看就看,我就不信我一個女人還能分不清這每月來的事兒。”班善因無畏地鯁直脖子。

    茆則卻慌了,他診的是經過之脈,茆七身上根本是干凈的。如果依此判斷,茆匯被下了面子,非要剝他一層皮不可。

    茆則眼珠子轉動,望向臺階之上。當初是茆俞給他透露的口風,茆俞可以替他佐證。

    茆則目光威脅,妹妹的把柄在他手上,茆俞不得不站隊,“我見到過茆七的褲子有血。”

    出行的英雄,怎么會講假話?

    誰自私誰無私,高下立判。

    有人語氣恨道:“嚴大嫂,莫非你家孩子就金貴?成了人非遮掩著,沒有我們茆村所有人的努力,茆七就能平安健康養大嗎?她享受了成果,不應該為茆村的未來出一份力嗎?”

    又有人指責:“個人為小,群體為大,若是人人都只顧自己,那我們茆村還能存世二十年之久嗎?早在以前就滅亡了。”

    昔日朋友被群責,茆明明張口想說什么,韋俠眼明手快地捂住她的嘴。

    善因,對不起,對不起……茆俞也有難處的啊……韋俠心中懺悔,可是她也要守衛自己的孩子。

    圍剿之下,班善因短暫脫不了身,只好以退為進地接受,“我真的是不清楚阿七的狀況,如果她成人了,我愿意,她也愿意為茆村出一份力。”

    茆村新生兒越來越少,小女孩更是稀有,叫豐哥的男人不用跟老女人配對,是更好不過了。茆七看著雖然還幼態,但再養養兩年,一定能出落得更漂亮。

    男人眼睛亮得瘆人,緊緊盯住茆七,仿佛已經用視線剝開她的衣服,流連起她稚嫩的身體。

    班善因惡心難忍,出聲諷刺,“茆豐你著什么急?這不還沒成親嗎?有這么看人的嗎?”

    “哦,抱歉抱歉。”豐哥意識到失態,收起放肆的目光。

    旁觀的茆匯,眉頭幾不可見地一挑,眼底的嫌惡一閃而過。

    茆七一直躲在班善因背后,班善因拍拍她的手臂,咬牙下了狠心。她眨眨眼,擠出兩滴淚,哭訴道:“那么多人在說話,又結婚什么的,小孩子嚇到了,一身的冷汗。村長你看,我這當媽的心疼,先帶她回去換身衣裳,等會再來行不?”

    茆匯善解人意地說:“茆松茆樹,你們去送送嚴嫂。”

    可以喊其他的人,偏偏是那倆身高體壯的巡邏者,看似體貼,擺明是監視。

    班善因沒再說什么,帶著茆七離開送行酒場地。

    茆松茆樹舉止沒有過分,只是遠遠跟著。

    茆七跟隨班善因急切的腳步,抬起臉悄聲問:“阿媽,我們要提前走了嗎?”

    班善因低了目光,夜色已深,月色下茆七漆黑的眼睛里,不見一絲害怕。

    用余光瞥了眼后面,茆松茆樹遠遠離著,班善因彎下腰,下巴貼在茆七頭頂,用細微的聲音問:“阿七,一輩子被拘在茆村,不停地生孩子,沒有自由,你害怕這種生活嗎?”

    茆七輕輕搖頭,“我不害怕,但我不想過這種生活。”

    “那如果……如果……”班善因哽咽了下,心臟像被用刀生挖一樣,她深呼吸壓下心痛,問道,“如果逃離這種生活的代價……是可能會死呢?”

    班善因不清楚茆七是否知道死代表什么,她下不了決心,實在沒辦法了才這樣問。

    茆七只是說:“不去做也是死的,阿媽。”

    茆村的可怕,行尸走肉的麻木,一眼到頭的生活,毫無人性自由可言。身在這里,跟死有什么區別?

    班善因抱緊茆七的腦袋,埋在她柔軟的頭發上啜泣,愧疚之心達到頂峰。如果她能投到一個好的家庭,就會有穿不完的好看裙子,還有漂亮的洋娃娃玩具,能讀書能去學校,而不是隨著自己在家教識那幾個字,連向往都沒法想像。

    “阿媽,別哭。”茆七輕聲安慰。

    “嗯,嗯……”班善因甕聲應道。

    班善因抬起臉,手掌抹干眼淚,她不能再沉浸痛苦,還未到絕境,不要被悲觀所累。她還有茆七,她必須要為她掙個退路。

    班善因摸摸茆七小臉,說:“阿媽沒事,別擔心。”

    身后,茆松茆樹的腳步跟隨。

    家在前方不遠,沒幾步就到了,班善因要盡快做決定。

    茆則是診了脈知道茆七來了月經,即使班善因有意隱瞞,茆匯不至于派兩個重要的人來監視她。這之中,肯定還有其他的原因。

    班善因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是,她們和江然的計劃被發現了,觸了茆匯的逆鱗。送行酒改期,指出茆七成人,在眾人面前發難,就是為了逼她暴露吧。

    班善因千猜萬猜,也猜不出到底是哪里露出了馬腳,他們行事明明很隱秘。

    事到如今,再糾結也無用,今晚必須要走,不然以后行動更加受限,茆匯也不會給她們好下場。如果此前還搖擺,現在班善因更加堅定她的決定,不管付出什么代價,都要博一博,起碼還有一線生機。

    江然找不到她們必然去尋的,只要堅持到跟他匯合。

    到家后,班善因讓茆七進廚房,她跟等在院外的茆松茆樹說:“我熱點水給孩子擦身體,不然衣服一換要受涼的。”

    茆松不耐煩地擺手,他們大男人又不懂這個,就覺得麻煩。

    班善因陪個笑,進屋找了衣服,又轉身進入廚房。行走步態看似穩當,其實險些被自己的腳步絆到。

    掩上門鎖好,班善因匆忙撈張矮凳,催促茆七站到凳上。

    茆七不明所以,眼望著班善因。

    班善因沒解釋,而是小聲拷問:“你還記得我們要往什么方向去嗎?”

    “西北方。”

    “夜晚怎么辨別方向?”

    “上旬,上弦月,月相向西,北極星在北面。”

    “好好!”班善因打開廚房墻上的氣窗口,驟然抱起茆七,將她倒著往窗口里放,“阿七,你現在聽我說,我們計劃有變,你要自己先走。從窗戶下去就往樹林里跑,別害怕,黑暗沒什么的。你記得一直朝西北去,找到那個山洞,就在那里等江叔叔和阿媽,聽到了嗎?”

    “嗯。”茆七乖覺地答應,借助班善因的力抓穩氣窗,她下半身已經伸出外面,不忘問,“那你呢,現在怎么辦?”

    “你放心,阿媽能應對。江叔叔有送你一把刀吧,收好了,遇到危險就用,別管對面是什么,要守衛住自己的軀體!”班善因繼續將茆七的身體外放。

    茆七的腰腹已經脫離氣窗,她平靜得不像話,眼睛看著班善因問:“你真的會來嗎?”

    班善因遲疑了一秒,而后張開笑容,“當然啊,阿七,阿媽什么時候騙過你呢?”

    班善因的動作急切,也顧不上氣窗邊緣鋒利,平日里對茆七的小心呵護,仿佛都不存在了。

    茆七的肩膀已經自由,她踩住外墻剝落留下的土坑,只剩臉露出。

    “阿七別怕,你就悶頭跑,山里會有野豬那些動物,如果避不開,只要上樹躲過去就行。你小時候爬過香樟樹的,可靈活可厲害了……”

    “你自己的時候,也許會聽到狼嘯,千萬不要慌,其實離你很遠的,它們不會出現,你要相信自己,你一定能跑出去的!”

    班善因一直在安慰、安撫茆七的情緒。

    茆七踩墻下降,只剩眼睛了。

    班善因樂觀的語氣似乎裝不下去了,她眼底流露出一絲痛苦,“阿七,答應阿媽,一定要活下去……”

    茆七停住了,烏黑的眼瞳靜靜浮在半空,她身后一片未知幽深。

    “阿媽,如果累了的話,如果,真的活不下了呢?”

    班善因不知道茆七小小年紀,怎么會說出如此殘忍的話。她險些失聲,顫著語氣,胸口哽住了般,氣幾乎上不來。

    淚水爭先涌出,班善因喘著氣,伸手出去撫摸茆七頭頂,隱忍著錐心之痛說:“你就再堅持堅持,等著阿媽,如果,真的很累……阿媽會來接你的……”

    “好。”茆七跳了下去。

    班善因猛然拽住氣窗,她想去看,又不敢看。

    茆七的腳步很輕,聽不出痕跡,班善因緩慢地跌坐下來,全身的生機如被抽走一般。

    久不見人出來,茆松茆樹開門進去,在廚房外沒聽到動靜,兩人心一驚,抬腿狠力踹開門!

    室內黑暗,淡淡的光亮中,只見班善因獨自站著,促狹的丁點兒地方,不見茆七身影。

    “糟了!”茆松咒罵一聲,趕忙喊茆樹,“快!茆七跑了,快去追!”

    茆樹迅速反應,拔腿欲追,不想剛還直愣愣的班善因瞬息撲住他雙腿,差點讓他栽倒。

    茆樹想將人踢開,發現茆松掌骨早嵌住班善因肩膀,猛然向后摜,將她用力撥開,狠狠摔在地板上。

    “還愣著干嘛,快去追!”茆松厲聲喝道。

    “哦!”茆樹飛速出了院子,腳不沾地地朝山林快速掠去。

    68 別回頭!去西北!

    茆七向黑幽的山林跑去, 趟溪穿林。

    她奮力地跑,盡管清楚,班善因不會來。

    腳底枯枝腐葉喀吱碎響, 實則提示了逃跑方向, 茆松茆樹肯定會追來, 茆七直覺得先躲一陣。她停下步伐,選擇了一棵好隱蔽的樹, 敏捷地攀爬上去。

    如班善因所言,她爬樹技巧真厲害,現在已穩穩垂坐在一支樹杈, 松茂的枝葉掩蔽住她瘦小的身體。

    茆七從枝葉的縫隙觀望四周,月色清朗,視線算明,只看到僮僮樹影, 再遠些就望不見了。她定性坐在樹上, 遙遙地聽見枯枝碾壓的聲響,正在靠近。

    茆七縮起雙腳,手臂抱住整個軀體,降低存在感。樹林上方夜風掃過,沙沙作響, 夜涼衣濕身冷, 現在沒人會關心她的身體了。

    很多事,茆七都不記得了,即使記得也不知記憶是被構建過, 還是真實發生的。

    二十年前的茆七,也是這樣躲在樹上,這樣……丟下阿媽獨自逃跑的嗎?

    她真的沒有努力過嗎?

    聲響不再繼續接近, 而是逐漸遠去,茆七再次觀察四周,片刻后從樹上滑下,不管不顧地往茆村高地跑去。

    她現在是二十年前有家人疼愛的茆七,而不是二十年后孤獨處世連溫情也是假想的茆七。

    茆匯既然選擇在送行酒上發難,一方面是為了展示和鞏固自己的中心地位,另一方面則為了更有效地起敲打作用,所以他一定會在送行酒上討伐存在“異心”的班善因。

    整個茆村的建向都沿著溪流,即使樹林里沒有參照物,只要聽隨流水聲就能到達高地。茆七沒有隱藏腳步,在溪對岸快速奔跑,任茆松他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她會倒行逆施,回去最危險的地方。

    山地時而平緩,時而突起土坡,時而又驟出坑洞,不長的路程,茆七顧此失彼地跑了許久。遙望著,多數無暇顧及腳下,她終于看見前方黑夜中隱現出橙色的火光。

    就快要到了!

    腳前驟起土坡,茆七一個不察膝蓋撞上去,整個人猛地往下扎。猛然間手臂被拽住,身體被拉起,茆七在半空中回身,推出一直抓握在掌心的刀!

    這時候出現的人不是茆松茆樹,還能有誰?

    只見拽住她的人影閃躲開,刀刃落空劈下,那人手也沒松,急切發聲:“是我!”

    是江然的聲音,茆七因疾跑而狂跳不止的心臟,在這瞬間慢了下來,隨之而來的是緊密的刺痛感。她顧不上站直,人半屈跪在坡地,忙將形勢告知:“我們、計劃被發現,阿媽、被抓走,快!救她!”

    “我知道……”江然拉起茆七,帶她躲身在坡后,說道,“昨日出村時我就察覺不對勁,總感覺有什么在跟我,但一直沒看到人。我回去后照計劃行動,在一天內結束行程,先趕來找你們,卻發現整個茆村安靜到不正常,而你家大門敞開,我猜想是出狀況了。”

    “嗯,嗯……”茆七嗯嗯地點頭。小孩就是小孩,有了依靠話也說不全。

    時間緊迫,江然繼續說:“你別擔心,我身上有武器,可以跟他們一博,我會去救你阿媽。”

    “嗯!嗯!”茆七哽咽聲。

    “好孩子,如果我能救出你阿媽最好,但如果出了意外,你千萬別暴露,按照原定路線隱藏,等待白天逃跑,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還有啊,你逃出去后,去幫我做件事。”江然交代著,留給茆七一個任務。

    茆七問:“是、什么?”

    黑夜中,江然的眼神閃閃發亮,“你出去了,如果能見到我家那小子,記得跟他說……說……”

    江然忽而轉過臉,幾分靦腆地,低低地嘿嘿笑兩聲。他又轉過來說:“他叫江寧,你碰見他記得跟他轉達:他的爸爸很愛他。”

    茆七重重點頭, “好,我答應你,我見到他會跟他說的。”

    江然笑了笑,摸摸茆七腦袋,這回她沒躲,“嗯,其實更重要的是,你要活下去啊,才能不辜負你阿媽和我的期望。”

    說完,江然站起身,眼望燃燒的夜空,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阿七,往后跑,你自己要小心,找到山洞躲起來,然后……等著我們!”

    重重黑暗,重重樹影,隨著聲音消失的,還有江然的背影。

    送行酒上,篝火的火焰辟啪炸開,火星子往外彈射,村民紛紛避讓。

    火焰圈外,班善因被捆縛在插地的木樁上,距離明火不足半米,飄雪似的火花灼滅在皮膚上,她神色無畏無懼。沖天的焰火倒映在她瞳孔里,窄小一束。

    “班善因隱瞞茆七身體情況,私通外人,暴露茆村位置,并且在剛剛之前還妄想帶著茆七逃跑,此等自私行為是將茆村徹底放在怪物的口腹之下,置我們的性命安全于不顧!”茆匯立在臺階之上,冷臉細數班善因樁樁件件的罪責。

    “太可恨了!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

    “班善因我們茆村怎么你了,你要恩將仇報!?”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寥寥幾聲。

    要說班善因隱瞞茆七的身體情況,為人父母也情有可原,但其他熟知班善因秉性的人,不太相信她會暴露茆村位置,罔顧他們的安全性命。

    因為猶豫,所以沒幾個人順應茆匯,去責難班善因。也因為懼權,沒有誰能站出來替班善因說一句話。

    畢竟是一同生活了二十幾年的人,人心自有分寸,現場半沉默半不認同的,茆匯預想得到。他勾勾手指,茆柏會意,將茆松搜出的包裹奉上給他。

    茆匯接過包裹,揚手擲在階下,“大家看看吧,相處了幾十年的人背后是何面目。”

    包裹早被搜過,松垮地攤開,露出里面的衣裳布料和值錢物什。

    因為避世,個人穿著的布料都是個人用織布機匝的,織布圖案各家不一,所以很容易辨認——那包裹的布確實出自班善因之手,包裹里還有銀錢首飾,明擺著是卷逃。

    半沉的人群頓時沸沸揚揚起來,與之前偏激的那部分人徹底融為一體。

    “嚴嫂子你當真這樣做了?”

    “我們哪里對你不起了,你這是趕盡殺絕啊!”

    “茆村往年送行那么多人,大家都在為集體奉獻犧牲,你到底出于什么心態,要出賣大家?”

    “你不會是為了茆七嫁人,懷恨于心吧?那小丫頭在哪,為什么不一起綁了?”

    “看呀,在火前她還這么冷靜,就該讓她嘗嘗死無葬身之地的滋味!”

    往日和顏悅色打招呼問候的人,字字句句淬了毒般,統統砸向班善因,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

    更有甚者,上前去踢打木樁,班善因被繩子捆綁,身體隨著木樁左搖右擺。頭發絲被火浪拂動,絲絲縷縷地燃燒。

    頭發被火尾卷燒,焦臭味鉆進鼻腔,班善因無動于衷。她沒什么好自證的,這個地方她恨透了!不愿意再虛與委蛇,茍且求生。

    不遠處站著負責羈押班善因的茆松,正頻頻看向漆黑的山林。

    茆樹未回,證明茆七沒被抓到,只要她能活下去,班善因別無希冀。

    有了一人先行,接著就有二人,三人,去撕扯班善因的衣領,去扇她耳光,去打碎她平靜的眼神。

    群起圍剿中,韋俠弱弱的聲幾乎被覆蓋了,“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善因她、不是惡毒的人,村長,再查查清楚……”

    茆俞拽住韋俠,用眼神暗示她閉口。

    如果剛開始大人指責茆七和她阿媽時,茆明明蒙昧未知,現在是全然明白了。她仍不懂那些罪名的輕重程度,但她會辨別這里一張張臉的情緒,他們是真想要茆七的阿媽死啊!

    茆七呢?她去哪了?她還好嗎?

    茆明明抱緊韋俠手臂,將臉埋進去,她覺得昔日和善的茆村變得好可怕,她不敢再看。

    木樁抵不住眾多的力量,拔地而出,班善因被木樁的重量帶倒在火焰前,眉睫立時被火舔燒,她閉緊眼,腳跟后挪。

    有人看到班善因怯懦的舉動,大聲嘲笑道:“哈哈!看呀,她還是怕死的。”

    班善因的行為讓他們大感痛快,有人擋住她的退路,有人伸手去推她的肩膀,在火前招搖。既然言語無動于衷,那真正的威脅呢?他們樂此不疲,興奮地觀賞著她下意識的恐懼。

    茆匯的表情,在腳下村民一聲又一聲的嘲笑中,變得滿足。他眼神迷離,輕輕吁出一口氣,全身各處的爽感飆升到大腦,讓他舒爽通透。

    倏然間,遠空爆發出一記槍響!

    哪來的槍?是敵人來了嗎?

    記憶里的恐懼被勾起,村民們被嚇到噤聲,全都瑟縮著成團,一致抱頭蹲下。

    茆松離開原位,欲往茆匯那里沖,但看茆柏在,便提槍上膛,朝暗處可藏人的地方跑去!跑到一半,他突然撤退,持槍的手臂也慢慢放下。

    茆松大喊:“所有人往后退!”

    村民聽話地后退,頭也不敢抬。

    班善因的身影一下子被孤立出來,與依舊狂躁的火焰為列。

    茆匯不解,從茆松的后背望過去,就見茆德術被一男人挾持,朝他們的方向走過來。

    槍口抵住腦袋,茆德術的余光里,瞟到手槍已上膛,而挾持他的人手指正勾住扳機,蓄勢待發。他閉上眼不看,嘴巴抖著喊:“都別、別、別亂動啊!槍可、不長眼啊……”

    茆德術雙腿直打擺子,額頭不停地冒冷汗,還是得緊跟挾持者的腳步,就怕稍不留神,那扳機會誤摳。戰戰兢兢的,不消一會,他整個人就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茆匯嘲弄地撇撇嘴,出聲:“這位兄弟,有話好好說,槍可容易走火的。”

    茆德術趕忙接話,“對呀對呀……你有什么要求就提,我們都能、一定會、答應的!”

    潛伏時,江然就將這里的局勢摸了個透,他朝一把手的茆匯發話:“放人。”

    聞這一來一往的對話,有村民大著膽抬眼,看見一名穿著本地服飾的男人,持槍綁架茆德術。這男子十分面生,絕不是茆村人。

    放了誰?這里能稱得上“放”的,只有被綁住的班善因。

    私通外人,暴露茆村,罪狀落實。眾人對班善因的恨,又加一層。

    對于茆德術的僭越,茆匯微微不快,拿捏著暫時不表態。

    這可把茆德術愁壞了,他擠眉弄眼地向茆松傳遞信號,讓他先給班善因松綁。不料茆松目不斜視,一直警惕在挾持者身上。

    茆匯是茆松三兄弟唯一的親人,這三人對他唯命是從,對茆德術的生死是丁點不在意。

    此時可謂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茆德術作為長輩,拿腔開口:“茆匯,我茆德術是你的長輩,跟你父親可是有著過命的交情!”

    自保的形勢下,茆德術的懼怕轉化為求生欲,耳清目明,口齒也變清晰了。可是被微動的槍口嚇得一哆嗦,又抖成孫子。

    江然目視茆匯,提了提手臂,以此警示。

    擒賊先擒王,江然當然懂這個道理,可茆匯隨身專人保護,他再等待時機,班善因就會被燒死。左右為難,他干脆綁了個二把手,企圖震懾住這些人癲狂的行為。

    但目前看來,這位二把手在茆匯眼里,無足輕重。不過茆匯要想服眾,就必須要顧茆德術的命,至少場面要過過的。

    茆匯終于松口:“給班善因松綁。”

    茆松一只手持槍,另只手給班善因松綁,動作故意拖延。

    江然只能等待,他接收到班善因詢問的目光,微微頷首。

    茆七沒事,班善因放心了,江然有槍,她重新燃起生的希望。孩子還小,她原也萬分不舍。

    茆松手慢,班善因轉動后綁的手臂,想盡快解脫。偶然的一撇眼,她震驚地陡然睜大眼,話還未出口,江然就朝他的左側方開出一槍,再迅速上膛。

    那一槍精準打在茆柏的大腿,他收勢不及,一個猛子扎進酒缸,缸體吃重,頓時四分五裂,酒水飛濺到處淌流。

    茆松趁江然上膛的時間,秒速飛奔,抬槍瞄準,報復似的也朝江然大腿射出一發子彈。

    江然冷不防吃了這槍,回手向茆柏射擊,不想茆柏就地一滾,那發子彈飛濺入泥土。他再欲上膛,腳卻無力支撐地跪下來。

    “砰砰砰”接連三聲震!茆德術要腿軟站不住,失去江然的牽制,人癱倒到地上,逃也沒力逃,便戰術性地裝死。

    另一邊茆松迅速翻身躍起,助跑飛腿一踹,踹向江然腦袋!

    江然的頭被茆松的腿勁震到往右一揚,嘴巴頓時噴出一口血。

    茆柏常年跑山,腿部力量爆發,江然被他一腳干倒,手槍還緊緊握在手里,他搖晃著身體艱難地再射出一槍。

    茆松一扭身,獵槍在胸前蕩起,子彈從中穿透過去,獵槍登時裂成兩半。碎殼擦向臉頰,他狠狠皺眉。

    槍支彈藥金貴,能對付的,輕易不用,所以才沒用槍盡快解決江然。現在倒好,賠了夫人又折兵!

    江然頭暈眼花,倒地不起,槍支脫手,已然無力上膛。

    再看茆柏,還倒在酒缸里,身下血泊一片。

    茆松意識到什么,雙目發紅,因不堪怒火喘著粗氣。他發了狠地朝江然走去,胸前豁然被套上繩索,繩索受力猛的后扯!

    茆松冷不防打了個趔趄,他紅著眼轉頭,像頭發瘋的野獸,怒視著妨礙他的班善因。

    班善因哪管茆松瘋不瘋怒不怒,咬緊牙使勁拖繩,想將茆松拖進火堆里。茆村村民還處在恐懼中,扎推不敢妄動,茆德術沒有威脅,茆柏動不了身,茆匯高高在上不屑動手,只有拖住茆松,江然才有喘息的機會。

    茆松想著速戰速決,抬手臂繞住繩索驟然往回收!收了兩次,兩頭力道竟然僵持不下,他原先沒拿班善因當回事,但人到絕境,真是激發潛能。

    茆松換了主意,先讓班善因幾步,再猛然扎腿定力,“吼——”一聲!手臂繃緊迅速繞轉收繩。

    班善因不及他的力,繩索遽然脫手,她人也被帶摔,膝蓋直直磕地。顧不上疼,她忙伸手去追繩索。

    盛怒當下,茆柏真想好好教訓這個女人,卻看另一邊江然再次握住手槍,緩慢而堅定地上膛。他臉色驚變,隨意用繩索將班善因脖子勒住,繩索另一頭繞在自己手腕。

    隨著步伐遠去,繩索收緊,班善因脖子被拖動,逐漸窒息。

    處理完班善因,茆松大踏步上前,一腳踢開手槍,跨在江然身上。

    茆松揪衣領拽起江然上身,泄憤般一拳拳砸在他面門,下足了狠勁。

    江然鼻孔噴血,眼神恍惚中,看到掙扎的班善因。他口唇翕動,重復念著兩個字:快跑。

    江然被茆松壓住,眼睛慢慢閉上,滿臉鮮血,胸口幾乎看不見起伏,出氣多進氣少。

    班善因悲痛難當,不掙扎了,她雙臂抱懷,無聲地怒吼。

    寡對眾,茆匯本來就不將江然放在眼里,他趁亂撿起茆柏的獵槍,沖江然那邊砰砰放了兩槍。

    一槍打在酒缸碎片,一槍打在茆德術裝死的背部。只見他渾身一痙攣,身體卸力,頭歪了下去。

    槍支彈藥難得,茆匯射中便收槍,江然那邊自有茆柏動手,不用他收拾。

    人堆里的茆俞并沒有恐懼到埋頭,他一直用余光觀戰,直到沒有槍聲,預感應該安全了。

    形勢狼藉未明,茆俞推了推韋俠懷里的茆明明,小聲叮囑她趕緊先回家。

    茆明明哆哆嗦嗦害怕,小幅度地搖頭。

    茆俞忽然瞪了她一眼,兇神惡煞的表情,“快走!”

    韋俠也沒了主意,只好聽茆俞的,決然地推開茆明明。

    見他們態度堅決,茆明明只好打起勇氣,悄摸挪出人群。她人小,在黑夜中容易藏匿,輕易地出去了。

    茆俞放心了,開始分析現場局勢。說實話,他并不覺得班善因那方是敵人,他們于茆村而言,立場不同而已。

    現在無論是哪方壓制,對茆俞來說都是利己的。他想離開茆村,班善因勝會讓茆村重創,茆匯勝,茆村也會重創,這樣更利于他出逃。

    坐山觀虎斗,茆俞樂見其成,但是唯一令他擔心的是茆則,那老滑頭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思索間,茆松的拳頭停了,他跨坐在那個男人的身上,腰背直挺,但就是不動。

    發生什么了?奇怪之際,茆俞發現有人站起來了,其余人紛紛站起身。

    班善因跪在地上,身上套了一圈又一圈的繩索,雙手被牢牢縛在腰腹。站起身的茆村村民團團圍住她,眼光毒恨地打在她身上。

    茆德術死了,茆柏也死了,茆松還在制服敵人。

    “這個毒婦!私通外人,是真的想要我們的命!”

    “都是她背叛了茆村才死了人,她就該償命!”

    “對!讓她嘗命。”

    “讓她嘗嘗火的滋味,死無葬身之地!”

    村民們怒不可遏,連人帶繩將班善因扔到篝火邊上。

    不知道那晚談話被聽到多少,茆匯放任地無視村民舉動。他是存心想讓班善因死,因為她,他失去了得力的茆柏。

    “哈,火燒起衣服了,快撲火啊?怎么一動不動?”

    “呵,班善因,你現在裝什么死,你就該害怕恐懼,惶惶終日!”

    ……

    就是這樣的此情此景,當初父親病重,茆匯也在這些人的腳下,被逼到茍延殘喘,被逼到絕境。

    茆村經年已成沉痾,茆匯當然向往自由,但是縱觀一代代人的死局,他自知避不過。

    外界先進的利中,隱藏著禁錮的弊,還有什么能比此刻讓他更有爽感呢?這爽感可屈居于自由之下,是他的生命來源。

    茆匯勾起嘴角,罪惡的火焰燒亮了他的眼睛。

    “你安安穩穩地生活在茆村,生兒育女,這樣對你不好嗎?為什么要害我們?”

    “我們奮力保衛家園,而你差點毀了我們的一切,你該千刀萬剮!”

    ……

    班善因的后背已經起火,她處變不驚的臉在這時綻放出笑意,竟哈哈地大聲笑起來。

    “生兒育女,安安穩穩?一輩子被困在這里,跟這些人結婚,甚至近親,甚至死了一個男人再接一個男人地嫁,這樣就好了嗎?生到兩鬢斑白,生到不能生為止,生到對生產的痛苦麻木,這樣就好嗎?”

    捧著孕肚的女人,低眼掩飾不被接受的難過。

    “我為了茆村送出去六個孩子,你們有什么資格審判我?六條活生生的人命啊!你們之中誰有資格審判我?”

    失孤的父母憶起痛苦的往事,心生不忍。

    “你們為了茆村生下的兒女不會安健一輩子,她會在某一次生產時死掉,他會在某一次送行中死掉,連尸骨也會被利用掉,用以共他娘的狗屁信仰!”

    班善因整面后背燃起火,面孔被火光烘托得瘋癲癡態,“他們吃人肉你知道嗎?吃的是我們親人的肉,你們知道嗎?真正吃人的怪物,是你們犧牲孩子保護的這些人!”

    班善因的發言太驚悚,村民們面面相覷,否認,還是相信,全無主意。

    死到臨頭,口不擇言,茆匯瞇起危險的眼睛,喊道:“茆松!茆松!”

    茆松直挺挺地撐著腰板,紋絲不動。

    班善因已成火人,雙目在火海里閃爍著最后的光芒。死無葬身之地,是這些人骨血相傳的恐懼,可她從不懼怕!

    “是茆匯欺騙了你們,抗爭早就勝利了,你們還要這樣行尸走肉,甘做傀儡嗎?”

    一言如晴空劈雷,所有人齊齊望向茆匯,有不解,有懷疑,還有蒙昧后隱隱的怨恨。

    “茆松!茆松!茆松……”何時都一身中山裝、嚴謹意氣的茆匯,在得不到回應時,也會驚慌失措,四下茫然。

    茆松好像也死了,在茆匯眼里,篝火躍升的高度仿似大廈,搖曳將傾。

    江然的槍里,還剩最后一發子彈,班善因松開手臂,舉起一直藏納的手槍,果斷射擊。

    “砰——!”

    一抹血飛濺。

    茆匯表情僵滯,仰面倒地。

    “還有槍!快跑呀!”

    有人應激地逃跑,驚起恐懼。

    人群本就密集,各人只顧逃竄,你撞我,我推你,踩踏進篝火堆里。

    人一片一片地燃燒起來,所過之處,酒水瞬燃,火海成海,汪汪洋洋。

    身體被燃燒,皮膚生生撕裂,五臟六腑疼痛欲碎,班善因身在火海,卻無比痛快!

    就讓烈火吞噬掉罪惡,解脫掉這塊謊言沉痾。屆時,罪惡滌凈,花草樹木新生。

    無人再記得,這些被禁錮的靈魂,他們將永生永世在此沉睡,贖罪。

    班善因吐出一大口血,幾乎無法呼吸了,眼睛被火灼燒,將近失明。像是心靈感應一般,她驀然望向莽莽山林中虛空的一處,放聲吶喊:

    “阿七!去西北!別回頭!”

    “快走啊!去西北!”

    聲音穿過密致的樹木枝葉,直上夜空,輾轉傳到茆七的耳朵里。

    這一刻,將她驟然拉回到一切事件的起點。

    69 他想救她

    火起得迅猛, 從茆村高地迅速發散,沿溪流、沿山林各方竄燃。

    但比火勢更快的是火煙,茆七不得不跑離。

    上弦月月相指西, 西北方, 去西北……

    火煙逐漸在林子里迂回, 掩蓋住一部分視線,茆七一面跑一面用手撥開, 已經顧不上前方會有什么。最后被濃煙包圍,看不清前路,仰頭也無法辨別西北, 索性就停下。

    她回頭看,觀望火勢的趨向,再定逃離方位。視野里,陣陣濃煙竟微妙地發生轉變, 全部推去某一方向, 不再漫無目地彌散。

    同時,茆七的臉皮感受到一抹清涼——是起風了,刮走了煙霧,也讓她看得更清。

    茆村方位火光沖天而起,點亮了成片夜空。

    在災害面前, 人命賤如螻蟻。

    活不了了, 都活不了了!

    茆七扯開嘴,痛苦地作出哭的表情,臉上皴裂的疼, 才知淚水早已濕了干,干了濕。她干嚎著,吸進煙, 哭不出來。

    盡管清楚結局既定,當真正親臨,情感也會恍惚。

    風不會一直有,茆七必須要趁著這個機會跑出去,她揉清眼睛,掉頭離茆村而去。

    別回頭!去西北!

    踩著班善因最后的吶喊,茆七一步步從未來回溯到過去。

    原來,她的遺忘,她的瘋病,她的孤獨,她視為痛苦的人生,是班善因付出生命為她爭取到的。

    茆七跑到一塊草地,地是巖石混土,所以樹木難長,空曠空氣流通。火煙暫時聚不到這來,呼吸順暢,干燥的嗓子一下子嚎出聲來。

    “嗚嗚……啊嗚……”

    放聲哭著,再繼續走。

    因為火勢蔓延,已經不能按照原定的路線走,火能乘風,茆七最好是往風頭撤離。

    風呼火烈,野獸避險,一路也算安全。到夜半時,茆七早哭不出聲了,實在走累了,她恰好看到一個巖石洞——洞口狹擠像條長縫,看外觀洞內不大,可能就四五平米。不是江然提過的山洞。

    這洞口別說野獸了,連稍微壯點的成年人都進不去,里面即使有危險,茆七應該能應對。她提起江然給的刀,擋在身前,放輕腳步接近洞口。

    已到洞口外,茆七彎腰撿起一塊土疙瘩,側身貼巖石上,右手將土疙瘩扔進洞內。她豎耳傾聽,聽到土塊骨碌碌地打滾,停止,里頭并未發出動物類的動靜。

    茆七放心地踏腳進洞,她現在的年紀骨架比成年小,輕易就進去了。不過需要彎著腰,因為頭擦著巖頂,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內部空間。

    走兩步就完全寬松了,可以直起身來,也能夠感覺到身周的空蕩。越是這種黑暗中的空蕩,越讓茆七感到不安,她握刀四面揮砍,霍霍有聲。

    在這刀鋒破空的聲音中,茆七耳尖地捕捉到腳步的聲響,只有半步,就在她的左后方。轉腕蓄力,她豁然出刀刺去!

    黑暗里響起疑惑的“咦”,緊接著茆七手腕被抓住,她掙了下,沒掙脫,便出腳踢去!

    雖然適應了一些暗,但仍看不清,憑直覺的動作,茆七腳背踢撞在一塊硬的地方,對面驚呼“哇”。她自己也沒好到哪兒去,腳趾頭跟斷掉似的鈍痛。

    一腳不行還有二腳,茆七換腳再踢,哪想對方霎那間換位,她踢了個空。視線追隨到身后,她左手出拳向后,又被捉住。

    “你——!”

    聲音很近,是男的,茆七推測人在自己正后方,手腳不行,她便仰頭撞去!

    “叩!”

    結結實實的,骨頭相撞的痛擊。

    “我、我、我……”

    那人疼得急了,手臂環到茆七身前,緊緊箍抱住她,怕再給發揮的余地,她會出什么損招。

    可惜,茆七現在是使刀熟練的茆七,手腕雖被禁錮,但掌指能動。刀柄轉動,將刀尖悄無聲息地到那人的腕脈上,他渾身僵了僵,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有沒有打火機?”

    “……有……”

    “松開,點火。”茆七處在上風,發號施令。

    他沒應,力道卻松了,茆七的刀隨著后放的手臂轉身,刀順著挪到他脖子邊。就聽到衣料的摩擦聲,再是“嗒”一下,一束小小的火苗點亮山洞。

    當看到那人的面容時,茆七著實訝異。眼前人穿著現代的棉質翻領t和麻色長褲子,明眸清秀,是十四五歲少年的模樣,身量挺高,至少比現在的她高一個頭。

    面對打量,少年扯扯嘴角,露出個簡單善意的表情,看著并不懼怕茆七架到他脖子的刀。

    茆七低哼聲“小屁孩”,還敢跟她玩偷襲。

    誰知他帶笑回一句:“你是在喊我嗎?”

    ——

    已經過去四天了,江寧每天都會來茗都小區。發信息,打電話,敲門,原先他以為茆七不理他是因為怨恨。

    但江寧發現茆七家門口都落灰了,沒見有出入的痕跡,她不出門,也不點外賣,那吃什么?還是她根本就不在家,還是出什么事了?

    現在江寧也沒權限查小區監控,就去詢問鄰里和保安,他們都對茆七的出入沒有印象;打電話給仲夏如和仲翰如,茆七這幾天也未跟他們聯系過。

    思量多時,江寧決定報警。

    兩名片區警察來了,了解情況后詢問:“你說你四天聯系不上屋主,那她之前有沒有提起過要出行旅游什么的?”

    江寧搖頭。

    警察:“是她沒跟你提起,還是你并不知情?”

    江寧:“不知情。”

    警察再問:“那屋主是否有基礎疾病?”

    江寧考慮了下,還是搖頭。

    警察挑眉,語有懷疑,“是沒有,還是你不清楚?”

    江寧說:“我不清楚。”

    警察更加疑心,“那屋主的其他家人呢?也聯系不上屋主嗎?”

    “她沒有其他家人。”江寧回答。

    留意屋主的動向,這人報警總得有立場吧,警察問:“那你是她的誰?”

    江寧誰也不是,最后還是扯謊,“我是她朋友。”

    警察對江寧的身份存疑,但沒明說,只表示要先去調小區監控,查清屋主的行蹤。

    江寧忙道:“開鎖看看不就清楚了?她如果不在家肯定是出去了。現在是不清楚她在不在家,安不安全,我敲了幾天門都沒回應。”

    一上來報警什么都不清楚,又要求強行開門,警察更不可能同意,“先生,你一問三不知,在情況未明下,我們沒有權利強行開門。”

    又是這些話術,江寧都快急死了!報警時是想著警力資源充足,如果茆七不在家,能幫忙查清她的去向。現在又是理由拖延,盡管他清楚成年人的短暫失蹤具有自主性,沒人能保證她是真出事了,還是不告而別出去散心旅游了。

    但是他就是清楚,茆七一定是出事了!可他該怎么用事實依據去解釋自己的直覺?

    江寧拖住他們,急切表明道:“你們只管開門,一切后果我來負責!”

    警察還是那樣說:“我們沒有權利強行開門。”

    “茆七她真的出事了!”江寧驟然叫道。

    兩名警察被他那股橫勁嚇到了,一時沒吭聲。

    從沒有任何的時刻,讓江寧如此后悔被停職,不然他就能更早作出反應。他著急透了,嗓音顫著說:“我并非在無端揣測和占用警務資源,真的不能再這樣放任……她真的會死的!”

    “誰?誰會死?”警察問。

    江寧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發瘋似的攥拳在空中捶了幾下,不得已,只能去聯絡小冬。

    因為江寧查出的關鍵性證據,左憑市近期的三起性質惡劣的殺人分尸案作并案處理,審訊已到最后流程,證據板上釘釘的事。這神來一筆在警務系統都傳遍了,小冬崇拜江寧,當然信他。

    小冬手機跟兩名同事溝通,他們才答應喊來派出所合作的開鎖師傅,協助開鎖。

    又是半小時過去,開鎖一來在防盜門上摸了幾下,直搖頭,“這鎖有些難度啊。”

    又是等。

    這四天里,江寧徘徊不下,煎熬煎熬,設想過很多。最終來到這一步,覺得一分一秒都漫長。

    下午兩點,鎖終于開了。

    江寧管不了那么多,先行沖進公寓查看。

    廚房衛生間臥室都不見人,看廚余垃圾的腐臭程度,她至少三四天不在家了。工作臺面的鸚鵡魚,餓到在互相啃咬。

    警察進來了,轉了圈說:“人不在,那就沒事,可能是出門了。”

    臥室窗簾沒拉,窗戶開著通風,窗臺上積攢了淺淺一層灰,看著像走得匆忙。

    “門口的灰,廚房腐爛的廚余,未關的窗,窗臺的灰,即將餓死的魚,”江寧指著這幾處證據說,“都證明她是突然消失的,她也沒有跟任何人留下任何消息,我現在有理由懷疑她出事了,我要求警方調取茗都公寓周邊主路監控,追蹤她的動向。”

    江寧思維的敏捷以及提取訊息的專業,讓兩名警察驚詫。屋主也確實可能真的是失蹤了,也達到立案時限,于是他們開始著手走流程。

    江寧打算做兩手準備,再去磨一磨老許那邊。離去時不經意看見仍在互相殘殺的魚,他頓了頓,然后打開冰箱翻出鮮肉絲,喂了魚再走。

    出了茗都小區,江寧加快車速,疾馳在去公安局的路上。

    有時候越急,紅綠燈跟做對似的,總是紅燈。江寧剎車等待,目光不自覺落在車內的后視鏡上。

    綠燈來了,江寧急速起步,車子嗚一聲絕塵而去。

    到了公安局外,江寧立即給老許和大國發消息,表述想借助局里跟交警支隊的渠道查明茆七這四日的行蹤。

    大國最先回復的,只有一個欲哭無淚的表情。

    江寧低眼看屏幕,欣慰地笑了笑。大國這是答應了。

    在江寧給老許發消息時,老許正在汪魏辦公室遞交案件資料,及匯報工作。

    “江寧一直主張姜馨案和羅呈呈案作并案處理,因為作案手法和案情疑點太多重疊,當時我們的視線放在茆七身上,因為她認識姜馨,加上經過羅呈呈拋尸現場。但在查確茆七無嫌疑時,因為一盒含人血的色粉,才牽扯出莉莉許這個隱藏許久的關鍵性人物。”

    “我們先從姜馨和羅呈呈同樣擁有的大冰柜入手,挖出賣家已注銷的賬號,發現兩個賬號登陸IP地址相同,都屬于莉莉許。在眾多買家中,這兩個賬號只回復了姜馨和羅呈呈,再聯系到莉莉許在固定時間放出娃娃吸引年輕女孩進店,想是以此來挑選的作案目標。”

    “除去人血色粉,店里娃娃的成分檢驗科已經證實,石膏粉里混合了人骨粉,店里那只貓好吃血腥內臟,估計是被特意訓練過的。很明顯,莉莉許就是這樣隱秘解決掉陶樺的尸體,造成其失蹤的假象。她也因此有了分尸的經驗,在賣冰箱時,通過線上交談,暗地里引導姜馨和羅呈呈分尸,干預她們拋尸地點的選擇,想利用茆七來轉移警方視線。”

    汪魏邊聽邊看案件資料,抬眼問:“之前也有查過冰凍尸體的冰箱,那時怎么沒查出來了?”

    老許解釋:“當時小區臨近大市場,賣冷鮮的商家多,出這種商用冰箱也不稀奇。租房人士買便宜二手冰箱也正常,況且殺人分尸證據確鑿,誰也沒想到還有后面這一層關系,所以就錯漏了這點。還是得虧江寧提醒,這才將這條脈絡揪了出來。”

    汪魏點點頭,藉機敲打:“辦案過程中,任何疑點都要摸透,即使在一錘定音的案件中,也許恰恰是那個不可能的疑點才是最大的破案關鍵。”

    老許是是是地答應,“那莉莉許確實狡猾,一直保持沉默,我們在勘察她在背后推動姜馨和羅呈呈殺人的脈絡時,輾轉來回的,廢了老大的勁。還是多虧了江寧這小伙子,雖然平時一股莽撞的沖勁,但也托了這股勁,讓他持之以恒地奮斗在偵查一線,與犯罪分子做斗爭。”

    這下汪魏咂摸出味了,他打眼瞟過去,“老許你什么意思?”

    老許嘿嘿笑兩聲,“汪隊,您歷來獎懲分明,江寧出的力不能夠否認,也該讓他復職,接受自己應得的嘉獎吧。”

    要不是現在辦公室就汪魏和老許兩人,就他那口無遮攔給人晉級的話語,汪魏高低得給他兩拳。

    “你別亂喊,給我戴高帽。”

    老許諂媚地眨眨眼,接著狗腿,“在您得力的領導下,才偵破了這起罪大惡極的犯罪案件,您轉正不是手拿把掐的事么?”

    還來!汪魏抬屁股給了老許一拳,將他推走,“滾滾滾!嘴上沒把門的。”

    “欸好勒!那老汪您考慮考慮啊。”老許一張笑臉,彎腰點頭地退出辦公室。

    出了門,老許摸出手機,看看剛剛是誰發的消息,一直在震。

    屏幕解鎖,老許粗略看一眼,深感說曹操曹操到的巧合。好久不見江寧,自己在汪魏這里使力雖然事半功倍,但也需要當事人再推進推進。

    最近隊里缺人手,可真是累壞了老許,得趕緊去找江寧,動員他快點服軟歸隊。

    這么一想,老許跑起來帶風,咻地一下穿過刑偵辦公區,大國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公安局外,江寧的車好認,老許直奔過去。江寧也看到他的身影,提前開了車門鎖。

    老許開車門,往車上一蹦坐下,扯嗓叫:“江——寧——你可舍得出現了。”

    老許這調兒,夾得江寧耳膜疼,他皺眉說:“你老大不小了,別鬧。”

    老許頂著燦爛的老臉,靠近江寧,“你今天來做什么?”

    江寧:“不是發給你了嗎?”

    老許:“除了這個呢?”

    江寧:“沒有了。”

    老許失望地垮下臉,“就這?你難道不想復職嗎?都來了,就去跟汪魏溝通一下,做個保證唄,爭取早日歸隊。”

    江寧說:“下次吧,我現在有其他的事要做。”

    “什么事比你職業前途更重要啊?”老許不解道。再想起信息內容,又是關于茆七的。

    這人一碰上茆七,就跟貓見著貓薄荷似的,無法自控。老許真懷疑,江寧他是不是對茆七另有想法。

    老許正想問江寧對茆七是什么態度,就聽他又出聲:

    “劉獻金失蹤案到哪個階段了?”

    還是關于茆七,老許無奈地翻白眼,“立案了,還在偵查階段。”

    江寧:“找到尸體了嗎?”

    老許:“難,十幾年時光,能被發現早發現了,發現不了的估計也化為塵土了。”

    江寧“嗯”了聲,淡淡的語氣。

    在以往案件中,找不到尸體的情況下,難以將犯罪嫌疑人繩之以法。但在現實操作中,也有其他可行的方法。老許說:“如果確定劉獻金失蹤案為一起刑事案件,可以根據其他證據來組成完整證據鏈,一樣可以定罪。”

    江寧的心臟緊了一下,“你們……查出什么了?”

    老許搖頭。

    不知是出于案情保密,還是老許真沒有查到,江寧未能松心,但也不能再問。

    大國那邊還沒回復,得不到消息前,江寧不打算走,他轉換話題:“對了,之前那場山火滅了嗎?”

    老許:“早滅了!你都不關注新聞頻道嗎?”

    江寧苦笑,“沒有,最近真的太忙了。”

    老許看向江寧,他時常能感覺到江寧身上一根弦繃得老緊,這個人看似磊落,實則內斂沉重。

    “沒空就沒空唄,我跟你說,那場火就燒了半天,就被消防撲滅了。不過造成的損失不少,聽我老丈人說,山上還在善后呢,打眼望去都是火燒的痕跡。”

    手機嗡嗡震動,江寧低眼一看,還是大國得力,他找到茆七最后的行蹤了。

    江寧發動引擎,說:“我得走了。”

    “去哪?”

    “卞水山。”

    “去那里干嘛?”

    “交警支隊那邊追蹤到茆七的行蹤了,她的車在三天前就停在卞水山的道口,位置一直未動,人應該是進山去了。”江寧探身過去,拉開副駕駛的車門。

    “什么?!”老許把住門,沒下車,“你別跟我說你要進卞水山,你知道界山里還埋有多少地雷嗎?從91年開始,邊防部隊排雷隊就一直在清,但是群山萬壑清完需要時間的。你人生地不熟,那山里還有野獸,要是有個萬一……”

    “老許,”江寧打斷老許的擔憂,他緩了緩焦急的心情說,“你給我的行車記錄儀視頻里,茆七那些驚悚的行為是因為她生病了,我不能在既知她生病的情況下,放任她不管。”

    老許急了,“可是!可是……我們可以先報警的,森林警察經驗更足,搜救更快,你千萬別沖動。”

    “老許,我一定要去找她的,不管是什么后果。”江寧拉下老許撐門的手,看著他道。

    老許最后被江寧堅決的眼神說服,下了車。

    江寧轉方向盤,調頭駛離。

    茆村的位置,江寧沒譜,但可以聯系老阿婆的說法,和當時江然身上的香樟樹花,茆村地塊一定有著不少的群生香樟樹。

    二十年前的山火蔓延那么廣,山地恢復不會完全,樹木真正生長起來,動輒需要十幾二十年,甚至是更長的時間,應該還會有痕跡。還有一句“去西北”,數種巧合之下,江寧直覺這幾個字應該對茆七的意義重大。也許提示的是方向。

    可以按照這些思路去找,應該能找到的,一定能找到的。江寧在心里默念。

    又是紅燈,江寧又望向車內后視鏡。

    那鏡里照著后備箱,茆七的日記本被江寧壓在墊毯下,藏得十分隱秘。他在日記內容里,終于得知江然的死因,得知他那位父親偉大無私的人格下,對當時年幼的他的牽掛。

    日記里的牽扯也巨大,藏起來是因為江寧從未想過上交,那里面的內容就不該被暴露,他也不想再讓茆七置身在流言蜚語中,被那些無知的目光揣測。

    江寧現在和江然的理念一樣,他想救她。

    可是茆七她,到底在哪?

    70 那些只是死物,活著不相干,死了……

    打火機可以升火, 少年用一堆篝火擺脫了威脅。

    山洞頓時光亮,兩人各踞一邊,狀態暫時平衡。

    洞內燒火, 洞外時而會吸風進來, 影響燃燒。少年一直在埋頭添柴, 保持火苗不滅。

    茆七就地而坐,刀不忘握手里, 當是威懾。她現在身體年齡十歲,如果疏忽防備,怕不敵對方。

    山洞安靜, 外面山風呼嘯時,會帶來灰燼的味道。

    火光的影子搖曳在巖壁上,將少年的臉照得幾分明朗幾分沉寂。

    因為那一句“你是在喊我嗎”,茆七偶爾會打量對面的人。她不知道為什么在二十年前, 就聽到了這句話。

    “你為什么看我?”

    疑問倏然而至。

    茆七低下目光, 當沒聽到。

    “你認識我嗎?”

    真是窮追不舍。

    茆七撩眼,大大方方地望過去,“這里地方窄,就你我兩個活物,我眼珠子怎么轉都能帶到你。”

    她譏諷地反問:“能看不到嗎?”

    少年愣住了, 忽而撇嘴搖頭, “兇巴巴的,真是老成。”

    茆七沒搭理他,也不再看他。一夜的偶遇, 天亮后各自路途,只要于她沒威脅,她沒心力去管。

    這晚注定是無眠的一晚, 有警惕對手的成分,更多的是防備山火燒過來。

    茆七隔一段時間就起身出洞,遙望火勢。風向的原因,火勢暫時蔓延不過來,但難保什么時候改風向了,燒過來也是眨眼間的事。

    即使無火,但有煙塵,黑夜也暗藏危機,還是必須得待在山洞,等待天亮再重新找西北方。

    茆七出入山洞,刀也收起了,少年的目光會追隨,但沒再開腔。

    后半夜少年主動出去觀火勢,茆七得以輕松。

    茆七覺得他只是一個不知什么原因趕夜路的人,穿著語言來自文明,不至于像茆村那樣茹毛飲血,便放松下警惕。

    走了大半夜,腳掌生疼,腳趾邊緣磨傷,哭干了眼睛,眼睛也生疼,茆七迷迷糊糊地昏了過去。

    今晚風向一直沒變,少年松了心,從外面進來時,撞見茆七蜷抱住身體,臉枕在膝蓋上,像是昏睡了。她入夢并不安穩,因為眉頭緊擰,下頷緊張,眼下是哭過的紅腫。

    山里夜間低溫,少年搓搓手臂坐下,拿樹枝去撥開柴木上的灰,使火焰更烈。

    他又瞟去目光,直覺吧,這個警醒聰明的女孩子跟那場大火有關。他迷路時撞見了,那里有一個村子,起了大火,燒著了許多人。

    也許她,就是從那里逃出來的。

    除了風呼,山火燃燒的聲響,山洞里安靜下來,篝火時不時辟啪地炸出幾粒星子。偶爾間,少年能聽到對面女孩睡夢的呼吸。

    真是奇妙的體驗,少年想著,自顧自笑了笑。

    破曉前,風聲停了,少年放下挑火的樹枝,拍拍手心的灰起身,走出山洞。目極遙望,火光依舊照徹夜空,亮得晃眼,即使距離遙遠,也讓人仿佛置身于火海中。

    還算安全,他返回山洞,忽而聽到傷心的啜泣聲。就見那女孩將臉埋進膝間,瘦削的肩背微微地抖動著。

    少年思緒一怔,自覺沒辦法應付這種場面,便到原來位置坐下。

    過了片刻,那邊還在輕輕地哭,依稀念著:“阿媽,阿媽……”

    少年心生憐憫,她是想媽媽了吧,那場大火席卷了整個村子,估計無生還可能了。

    就這樣各自相安到天亮。

    茆七抬起臉了,目光有一絲迷茫,她看看火,看看少年,又看看外面的天。表情微微困惑,好似在整理此時的處境。

    篝火還在孱弱地燃燒,少年沒再添柴。

    得再去看看,茆七沒忘記自己還沒醒,她要遵循以前的事件,要去西北。起身經過篝火堆,少年的聲音隨之響起。

    “你是誰?為什么一個人在深山?”

    茆七側臉看他,說:“我叫茆七,我的家在這里。”

    說也無所謂,有一夜相伴的情誼,何況等會就各自路途了。

    少年頷首,確實如他所想,她來自那個起火的村子。茆七,和她這個人一樣特別的名字。

    少年忽然起身,腳尖一鏟泥土,飛揚的泥土撲滅了最后一點火苗。他面朝茆七,初升的曦光經由樹木,再從狹窄的巖石縫中透入,照耀清晰他的臉龐。

    “我們也算共患難了,以后我叫你阿七吧。”

    茆七抵觸這個稱呼,“什么阿七,別亂喊,也沒有以后。”

    她獨自出了山洞,空氣中火燒的味道幾乎沒有,而林中罅隙之上,是已經正常升起的太陽。

    那場火遠去了,如若不是還能望見瘡痍的火場灰燼,昨夜的經歷如同夢境一般。那些人……存在過,現在連痕跡也跟隨著那場火消失了。

    夢啊,原本就是夢,只是還沒醒而已,茆七如此想著,麻木地將自己摘除出來。但眼眶發熱,滾燙的淚不聽話地溢出。

    “你怎么就走了?也不等……”少年追上茆七,在看見她臉上的淚水時,猛地噤聲。她怎么了?如果昨夜哭是傷心,那現在哭是為什么?是不是他行為不對呀?讓她誤會了什么。

    “你別怕,我不是壞人,真的……不是。”她看起來年紀不大,獨身一人,他又不顧她意愿咋咋唬唬地跟上,是嚇到她了嗎?

    茆七沒有明顯的表情,淚也不流了,就是感覺精神狀態差,也不回話。少年又琢磨著問:“還是……你餓了嗎?”

    茆七肚子適時地發出咕嚕咕嚕的悶雷聲,少年聽著豁然開朗,他松了好大一口氣,說:“我認識野果,走,帶你去找吃的。”

    茆七剛要拒絕,被他不由分說地抓住手腕,帶著一起走。

    少年沒有勘測方向,而是直截了當地帶茆七繞到巖石背面,穿過一片高密遮陰的松樹林,來到一塹洼地里。洼地泥土濕潤,分布著許多矮灌木叢,不用爭競陽光,這塊地域植物多樣性,自然存在各種野果。

    少年走到前方轉身,面向茆七雙手展開,洋溢著笑容,“你看,這么多吃的!”

    他的姿態就像是做了一頓美餐,正驕傲地展示給別人看。不想茆七已經趴在草地上,摘下一顆地莓放進嘴里咬,她擰巴著表情吞咽下去,視他為無物。

    地莓除非熟透了,不然酸味多,少年折下旁邊的一枝油柑果,含笑彎腰遞給茆七,“這個甜,你試試。”

    油柑果呈現出一種透黃色,一簇簇挨在一起,好看,也應該很甜。茆七接過,直接用嘴咬進一顆,清香回甘,能吃。她干脆盤腿坐草地上,用手捋下一大把油柑,全部塞嘴里嚼,邊嚼邊吐籽,“噗噗噗”,跟豌豆射手一樣。

    茆七吃著,身邊突然坐下一人,也薅了一大把油柑,全塞進嘴里,再噗噗地吐籽。她奇怪地瞥了這個人一眼,覺得幼稚,她這樣吃是想節省時間,他在干嘛?學人精。

    少年一面吃,一面笑眼沖茆七,她應該不難過了吧?只要還有食欲,就沒什么過不去的,這是媽媽教他的,再大的事,先吃飽了再說。

    茆七吃完油柑果,少年適時再遞一枝,她接著吃,同時思考。她偏離方向了,估計回正途需要不止一天,現在這細胳膊細腿的,再熬一個兩個的夜晚,不知道還能應對什么危險。

    茆七的眸光轉向少年,他看起來野外生存經驗豐富,也許對山路熟,要不在他身上想想辦法?

    “又是這種眼神,我總覺得你認識我。”少年看著茆七。

    “不認識!”茆七沒好氣地道。起身,往回走。

    少年拍拍屁股追上去,在茆七背后說:“都這時候,你還沒相信我沒惡意嗎?”

    前面輕飄飄地傳來“我相信啊”,沒多少誠意的一句話。

    但少年就是心喜,“那就好,那我可以叫你阿……”

    前方茆七忽然回頭捂住他的嘴,話說不出,兩人大眼瞪小眼。

    茆七對他口語:“有東西。”

    山里的東西,不管是不是人,都具有危險。少年意會,拉下茆七的手,帶她潛到巖石背后。

    茆七背靠硬石,硌得生疼,她分神了幾秒,一抬眼,看見他用自己的身體掩藏住她,神色警惕,眼神靈動地思考。面對危險時,他的表現不像個十幾歲的孩子,反而具有成年人的持穩。

    這樣的畫面似曾相識。

    “有起火,原來躲在這,去哪兒了?”巖石洞口閃過的人影出聲了。

    是茆樹!

    茆七驚訝地瞪大眼,當時茆村起火,他沒在里面,而是追蹤她去了,估計因此躲過一劫。如果茆樹得知茆村的事,她絲毫不懷疑他會殺了她。

    “茆七!快給我滾出來!你害死了我的哥哥們,還想安穩不成?快滾出來,我要你賠命!”

    這吼聲,狠震了茆七的心臟一下,茆樹果然是來報仇的。她忽然抬手壓住少年肩膀,眼睛看著他,認真地低聲說:“你快走。”

    少年皺皺眉,不明所以,人沒動。

    茆七推開他,指他們吃野果的地方,讓他去那,自己打算往另一方向逃。

    少年體格雖然纖細,但并不瘦弱,茆七那點勁拿他沒辦法,他相反地捉住茆七雙手手腕,防止她再動作。

    茆七又不敢鬧大動靜,只能暫且屈服,同時也慪氣,這個人真執拗,跟仲翰如一樣。思及此,她恍惚了下。

    “他走了。”

    少年倏然出聲。

    “嗯……”茆七扭動雙手,少年松開她。

    “我們不能再回山洞,那人也許沒走遠,在暗處等著我們。”他輕聲說。

    茆七更正,“不是我們,是我。”

    她起身搜尋方向,應該要往哪里逃。

    少年見狀說:“從我們摘野果那里走,能遠離火勢同時擺脫掉那人。”

    茆七在考慮,他語氣懇切,“真的,你信我。”

    茆七的目光轉向少年,他懂的確實比自己多,茆樹現在處在暴走狀態,估計見人都應激,他獨自可能也不安全。那就暫時一起走吧,安全了再各自分開。

    “那走吧。”

    “嗯,你往原路返回,我跟著你。”

    茆七不再糾結,果斷先行,少年隨后。

    兩人小心翼翼地穿進松樹林,林下泥土未經陽光而濕潤,踩踏無聲響。少年在后面也沒放松警惕,視線忙碌地偵查各方位的動靜。

    還好,那個男人沒跟來。少年收回目光,眼前的茆七正一步步地踩出一條平穩的路線,讓他方便跟上。瘦小的身體,卻藏著韌勁的內力,這是認識短短一天里,他對她最深刻的印象。

    松樹林外,是剛才吃野果的洼地,茆七忽然停步了。少年在她身后探頭,看見兩只皮毛光亮、手臂那么長的犀鳥,正停在灌木叢中啄漿果。

    這類犀鳥繁殖地局限,又長情,常年棲息在崖壁,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他忙出聲提醒:“別大動作,慢慢地后退,我們繞過它們走。”

    犀鳥異地,也許是被昨夜那場火嚇的,這里的野果是它們的衷愛,所以短暫停留,萬不能去打擾。

    茆七也沒敢打擾,這兩只鳥收翅體型都巨大,攻擊力肯定不低,她慢慢地倒腳步。

    兩人配合默契,同步后退。

    但犀鳥實在是太機敏了,又剛經歷過火災,它們眼瞳轉動發現了人類,驚嚇著同時展翅,大張開嘴。

    大型鳥撲個翅都是一陣動靜,就見綠葉被翅膀打斷,隨著撲起的風掃開,風力簡直堪比五級陣風!

    不知道那鳥會不會襲擊,茆七抬手遮擋住臉和腦袋,衣角驀然被拽住,她被少年拖著離開,聽見他暗罵:“糟了!”

    茆七還在奇怪,繞開這兩只鳥不就行了嗎?

    誰知下一秒一連串高亢的“桀桀桀”聲發出,兩只鳥齊奏合鳴,真是一息不停,像兩只招搖過市的大喇叭。

    茆七才察覺到麻煩,那么大的動靜,茆樹會追聲來的!她轉過身去,迫切地問:“現在該怎么辦?”

    少年快速決定,“我們往巖洞那里去!”

    這里已經暴露,再按原計劃肯定會被抓到,不如再回去危險地,能賭一賭。

    “那走!”

    兩人再次返回,這回腳步急切,犀鳥見不到人,應該就會消停了。

    哪想在半路撞見趕過來的茆樹,他速度那么快,想是早就潛伏在附近,就等著逮茆七。

    茆樹也發現了他們,毫不猶豫抬槍,當即朝他們放出一顆子彈,也不管其他人無不無辜。

    “砰——!”

    少年察覺到茆樹瞄準的動作便壓著茆七撲倒,下一秒子彈飛速打進他們身后那棵樹,木屑炸開在他們的頭頂和身上。

    少年驚愕向后看,樹身炸開的窟窿在提示,這是真真切切要殺人啊!趁第二槍還沒來,他趕緊拖起不及反應的茆七,帶她躲到松樹后去。

    他們即使速度再快,也快不過槍,跑不了的,只能是躲。再看茆七,少年以為她會驚慌,或者失措,不想她已經翻出一把刀,做好打硬仗的準備。

    就這嚴峻的形勢下,少年驀地想起什么,不合時宜地笑起來。這把刀還威脅過他呢,現在被她用來保護他們的處境。

    可真奇妙,少年心中再次生出這樣的念頭。

    茆樹常年跑山,腳步如風一般,在山地間如履平地,欻欻幾下就到了茆七藏身附近。他根本沒想過隱匿動靜,因為料定抓住茆七是手到擒來之事。

    到了那棵松樹前,茆樹試探地伸出槍支,冷不然遭一記劈砍。就是現在!他反擒住持刀的手,連人帶刀將茆七拽了出來。

    與此同時,茆樹身后一根與小腿一般粗的樹棒高高舉起,茆樹早有反應,肩膀迅速□□,卻低估了手下的茆七,她配合著撞去一股力!

    茆樹被茆七撞回去,就這樣樹棒重重削落在他肩骨,疼得他齜牙,當即朝偷襲的人踹出一腳!

    少年險險避開,再次抽起樹棒,茆樹眼皮上落下道陰影,竟是朝他腦袋瓜去的!他當機立斷推出茆七,用她去擋樹棒。

    茆七迎面撞向樹棒,少年見狀想收力,但樹棒本身具有重量,沒法收了!

    “阿七……”他果斷松手,撲去抱住茆七,帶著往旁邊滾。

    樹棒落空掉地,但茆樹也沒事,他睚眥必報地撿起樹棒。另只手將獵槍甩到后背,方便他手揮高,他手臂肌肉虬結賁張,譏笑著喊道:“去死吧!”

    少年剛剛那一撲,茆七側身磕撞到地面露土的樹根,力量麻痹了似的,短暫無法動作。在那一瞬間,她好像也聽到了重重撞擊的悶響,是他吧,不知道傷到哪兒了。

    少年結結實實地壓在茆七身上,從她的角度看,那揮舞著的粗重的樹棒正對準他們兩人的頭。

    “小心……”茆七動不了,便用僅剩的力氣去掀少年,但他紋絲不動。是傷重了吧,不然怎么連一絲反應也沒有?

    樹棒在茆七的瞳孔里越來越近,她喪氣地閉上眼,并用另只能動的手抱住少年腦袋,心里愧疚不已。

    電光火石之間,少年倏然拱起身體,用背部接了這一棒!

    預想中的痛感未至,茆七睜開眼,就見少年撐起了身體,護住了他們。

    樹棒承受不住斷裂,茆樹干脆扔掉,憤然抬腳猛踹少年那副鐵骨一般的背,想踹到他倒下。

    但少年硬撐著,他的臉伏在茆七額上,她清晰地看見他被踹得渾身發抖,嘴邊溢出兩道殷紅的血液。

    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做?茆七的左手從他頭上滾落,她在自己的余光中,掌心扣住小刀,一起摸向茆樹踩在他背上的腳腕。

    疼痛后知后覺,茆樹低眼看,茆七的手在自己腳腕上,他踢開手,定睛一瞧,腳腕上有道傷口,正在流血。血流緩慢,但力氣瞬間被抽掉一半,好似站不住一般,到底是怎么了?

    又是這個茆七!茆樹惱怒地掏槍,對準他們兩人,上膛摳板機……

    少年像是察覺到什么,猛然翻過身,雙手抬起已經準備好的槍口,“砰”一下,一槍放空。手下是槍支走火后的灼燙感。

    槍支彈藥金貴,茆樹見浪費一彈,狠命去壓下槍桿,槍口直抵少年腦門。

    又發射一槍,不過少年機敏地頭一歪,那一槍擦著未起身的茆七的肩臂,打進不遠的泥土里。

    少年后怕地睜大眼睛,直覺控不住危險會再次誤傷茆七,于是他頂起槍桿,拼了命地抬高身體。

    茆七得以爬起來,她雙膝反跪,在熟悉的身位視角下,想起江然說過的話:人體還有一處弱點,于你身高有利,就從血海穴往上,大腿稍內側這一條脈,出血量壓力最大,一旦刺破幾乎止不住。

    抬眼時,視線遽然一掃,茆七換刀在右手,即使右臂撞后還疼,但準頭高。她艱難地握緊,拼盡力氣,身體驟然撲出去,插刀進茆樹大腿,再毫不猶豫拔刀,噴濺的血液瞬間染紅她的視線。

    茆七嘴角微微揚起,輕輕嘆了一聲氣:成了!

    同一瞬間,少年奪走槍。

    茆樹強壯的身體如大樹傾塌,倒在地上。

    ……

    找到附近的小溪,茆七垂首在水面,凝視著水流沖刷下,自己扭曲的臉龐。

    她的手心也被割開了,捧水擦臉,卻是越擦越臟,血紅呼啦的。

    又死了一個人。

    她看著自己洗不干凈的臉,印象中陌生而稚嫩的聲音問:“我這樣可怕嗎?”

    無人回答,只有山風,只有鳥鳴,只有漫天的灰飛煙滅。

    少年處理好茆樹,背扻獵槍,手揉搓著悶痛的胸口走過來。見茆七蹲在溪流邊,垂頭埋面,在喃喃自語著什么。

    走近了,才聽清她說的是:“死了好多人了……”

    是那場大火嗎?帶走了她的親人,和茆樹口中的那些壞人。她在耿耿于懷,盡管出于自保,也仍是愧疚嗎?

    少年腳步到茆七身旁,她捧起雙手,再次問:“我這樣可怕嗎?”

    少年才發現她掌心泡到發白見肉的刀口,她現在處在執拗的狀態,他不清楚她到底在對抗什么。

    他心緒復雜,安慰道: “那些只是死物,活著不相干,死了也不相干。”

    聞言,茆七驀然抬眼看向他,驚愕,紅了眼圈,不敢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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