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天以前,你逃出了加茂家。
三天之后,你躺在了市區醫院的病房里,平七已經站在了你的病床邊,一言不發地看著你。
你躺在病床上,睜著眼睛,卻也不說一句話。
醫院……咒靈最多的地方,那些低等的詛咒們仿佛蛆蟲一樣在每個角落里蠕動著,你甚至能在自己的病房里看到好幾只——低等的、毫無智慧僅憑本能行動的詛咒,連最基本的判斷危險的能力都沒有,甚至無法辨別周圍是否有能夠輕易將自己祓除的咒術師。
那些生了病的普通人,負面的情緒積攢得越來越多,因為無法控制咒力而導致從身體里外泄,由此誕生出來的詛咒或許并不強大,卻會因為醫院里的病人無窮無盡而導致數量瘋漲。
這還是你第一次進入這種面向普通人的醫院。
在逃出來的第一個晚上,從家入硝子那里得知了夏油杰任務地點的你,輾轉了多趟列車,又經過了漫長的徒步后,終于抵達了舊枷場村。
可是在那里,你看到的卻是沖天的火光。熊熊的烈火點燃了深山里的村莊,村內成片的木質結構的房屋,更是輕易將火勢催化得更為猛烈。你的臉被火映得猩紅,難以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甚至試圖進入村子里進搜尋。
杰、杰,他在哪里?
可你的戀人早已無影無蹤,從四面八方涌來的熱氣里,只有無數咒靈的“殘穢”。
你來晚了。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嗆人的煙霧早在不知不覺間完全籠罩了你,讓本就因為長時間跋涉而虛脫的你陷入了昏迷。
倒下之前,你甚至在想,就這么死在這里,或許也不錯。
不用再去面對那些你不愿意接受的現實,也不用再為自己的動搖和無意義的抗爭而痛苦……
可現實總是事與愿違,趕來收拾殘局的“窗”的人救下了你,并將你送到了最近的醫院里。在調查舊枷場村事件的同時,他們也將你的行蹤匯報給了加茂家——在你逃出加茂家的第二天早上,守備隊的人便發現了束縛你的帳被破壞。
你的出逃對于家族而言并非光彩之事,因此你家里尚未對外公開發布搜捕令,只是將搜查你行蹤的任務下發給了家族中的人。
御三家的眼線遍布各處,加茂家更是古老的陰陽師家族,與咒術界高層來往甚密,“窗”里也有不少家族的眼線。
在舊枷場村發現你的時候,身為輔助監督的井澤便知曉了你的身份,并將你的行蹤匯報給了加茂家。
只要你還在咒術界能夠涉及的范圍之內,便隨時有可能被加茂家發現行蹤。這件事,你早就明白了。
可你還是覺得不甘心,這份不甘正是你痛苦的根源。
沒能見到杰……他去了哪里?有沒有受傷?這次的任務對他來說難道很危險么?村中的火災和他有關系么?
你的腦袋里,充斥著有關夏油杰的一切。你想見他,可你根本不知道他現在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舊枷場村的事件仍在調查中,窗初步認定那些殘穢是咒靈所為。可那么多的咒靈……你想起那天晚上遍布村中,與火焰融為一體的殘穢。你不敢去想那些咒靈的來源。
吸收了數量龐大的詛咒的“咒靈操使”,據說他要是死去的話……那些被吸收的詛咒,也會因為失去主人的控制而爆發……
杰,難道真的死了么?這個念頭只是閃過了一瞬,便讓你的心陣陣緊縮刺痛。
平七站在你身邊說:“真知子小姐,請不要為難我們。”
你只想說你從來沒有為難過他們,明明一直都是他們在為難你。可你又覺得太累了,身體和心里都感覺好累,你一句話也不想說,甚至連眼珠子都不想再轉動一下。
可事實是,你的出逃讓守備隊的人也受到了懲罰,不僅如此……
“幫助您出逃的使女,已經被處決了。”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你的臉上終于有了表情,仿佛陳舊的機械再次運轉起來,你扭過臉緊緊地盯著平七,眼神里翻涌起來的滿是恨意。
原來你也沒有想象中那么累啊,起碼還有余力去恨別人。
你甚至無暇去思考,平七他是否是你應該憎恨的對象。
事情總是在朝著你不愿意接受的那一邊發展,越是努力想要去改變,想要去爭取,就越會把事情弄得一團糟。
你想要追求真正的愛,卻讓你的戀人也變得痛苦;你想要得到自由,卻讓家中僅有的愿意幫助你的使
女也被處決……
可你最終仍然要回到起點,你什么都改變不了。
或許,什么都不做,就這樣聽從命運的安排,是不是會更好呢?你忽然這么想。這樣的念頭令你在倏忽間毛骨悚然。
你的心里,旋即變得空落落的。
臉上傳來濕漉漉的感覺,你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才發現自己居然又流淚了。真是不爭氣啊,即使拼盡全力想要去做成一件事情也無法成功。最后還要因為自己犯下的錯誤而牽連到其他人。
怎么會變成這樣的呢?你是怎么把自己的人生變成這樣的?
你弓著身體,壓抑不住地捂著臉在床上痛哭起來。
你凄厲地趴在病床上哀嚎,尖銳刺耳的泣音讓平七皺起了眉頭。你這樣看起來真像一個瘋子,他站在一旁,招手讓守備隊的其他人將你從病床上拉起來。
你再一次被粗魯地塞進車里,押送回加茂家。
被迫跪在父母和族中的長老們面前懺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將自己的額頭緊緊地貼在地面上,彎下自己的脊背,久久地垂下腦袋……這一次,你甚至被迫結下了咒約,你許咒再不出逃,也再不反抗家中的任何安排。
可即使這樣,你也沒有被完全原諒。
為了消磨你那些已經生出來了的不該有的念頭,你被扔進了神社里,一直跪在神龕前反省。給你送飯的人也不再是使女,而是作為守備隊長的平七。
你跪在黑色的神龕前,靜靜地凝望著它。光線昏暗的殿內,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事物在周圍蠕動著。
據說,你們的祖先曾經是神族,在古老的時代里,你們的家族創造過無數輝煌的功績。
可神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如果真的有神,為什么你從不受任何眷顧,總是在不斷地失去、失去……在痛苦的深淵里不斷下墜。
為什么你連僅有的愛、僅有的戀情,那一點點微末的自由也無法擁有?
神啊,為什么不讓你成功逃走?為什么不讓你與戀人團聚?
你朝著神龕質問,眼淚止不住地流淌著,流走的淚水帶走你的希望,也帶走你的生機。
在你愈發虛弱,感覺自己要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化作塵灰之際,你的母親卻忽然來了,她撫摸著你的腦袋,動作竟如此輕柔,仿佛慈愛。
母親告訴你:“真知子,你是幸運的。”
幸運?這樣的形容,居然也能放在你身上么?你的人生,明明盡是些不幸。
你一言不發地低垂著腦袋,將頭垂得很低。
你又瘦了些,脊骨愈發嶙峋。卻無人在意。
母親撫摸著你那低垂的頭顱,她說話的語氣,像是在告知你一個好消息:“禪院家主同意了你和禪院家的少爺訂婚。但是,婚約對象是否是嫡子直哉少爺,要看他自己的意思。”
你就知道……御三家的眼睛,是不會往下看的,自視甚高的咒術世家們,始終堅信著“人生來就有貴賤之分”這樣的理念。
好惡心……
為了不吐出來,你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直到嘗到了嘴巴里的血腥味,這才意識到自己把嘴唇咬破了。
母親完全沒有留意到你的小動作,她只是來通知你的:“商定婚約的時候,禪院家的少爺也會去,你要聽話一點……”
你要溫柔、要貞淑,要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應該成為什么樣的人。
你要接受,那注定要落在你身上的命運。
那些無數次縈繞在你耳邊的話語,仿佛詛咒那樣令你喘不過氣來。
為什么還不能習慣呢?你再一次責怪自己,為什么不早早地習慣、接納,就像大家所說的那樣,去做大家要求你做的事情,順從地承受著降臨在你身上的一切。
加茂憲紀被接回來的時候,為什么你要不甘心,為什么你要憎恨他?
五條悟第一次拒絕你的時候,為什么不接受那樣的結果,待在家里,認命地等待著家族給你安排其他人不好么?
反正……還是會回到原點。你的那些掙扎,只會讓你多受許多本不用受到的傷痛。
禪院家、禪院家,你遲鈍的腦袋里,浮現出了禪院直哉的臉——那令人惡心的頤指氣使的口吻,仿佛仍在你耳畔回響。
你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你是如此的,憎恨自己的無能-
從神社里被拖出來的你,儼然有了改變,你變得沉穩、變得冷靜,也變得溫柔淑貞。你的臉上浮現出了,與你的母親有幾分神似的顏色。
看著你端莊的舉止、說話時輕聲細語的模樣,終于讓你的父母難得露出了幾分好臉色。
商定婚約的日子到來,家主和長老們一同去了茶室,你則是被安排坐在側面的和室內,等待著禪院家的少爺。
禪院直哉……想起你們上一次那不愉快的碰面,你的呼吸都變輕了。你的五臟六腑仿佛垂直墜進了冰窟里。
你的未來,要跟那種人一起共度么?
甚至……那種生活也需要你去爭取。如果禪院直哉不同意的話,如果你沒有讓他同意,你能選的就只有他的那些堂兄弟們……
障門被推開,率先進來的人有著一頭刺眼的金發,金色的頭發下,則是一張帶著洋洋得意的笑容的臉龐。禪院直哉在使女的指引下進入了房間,在你面前隨意地盤腿坐下,笑意盎然地支著自己的下巴盯著你。
“真是沒想到還會有這一天呢,是不是呀真知子~”禪院直哉的笑容掛在那張好看的臉上,卻無端讓你耳畔響起尖銳的長鳴。
你緊緊地交握著自己的兩只手,將它們放在大腿上,保持著跽坐的姿勢一動不動。在神社里反省的那段時間里,你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姿態和沉默,感覺自己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塊石頭。
神社里很安靜,過于漫長的寂靜,甚至讓你生出了幾分平和。如果可以永遠不用再出來就好,你幾乎有些懷念起被關在神社里的日子了。
面對禪院直哉,光是聲音就令你如坐針氈。
還有那張臉,即使沒有抬頭去看,你也能夠想象出那張臉上的神情,會是多么的得意和不可一世。
上一次在你面前惱羞成怒放狠話的禪院直哉,面對著居然真的如他所說被五條悟“厭棄”的你,該會有多么的暢快?
你緊緊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自說自話的那些人,總是不在乎別人是否回答。禪院直哉也一樣,在自言自語了好一會兒之后,他忽然歪著腦袋看你,問你還記不記得他上次是怎么說的。
禪院直哉笑得很開心,眼尾上挑。
“你看吧,我說的可都是真話。悟那種性格,怎么可能看得上你呢?就算你追著他跑到東京高專去又有什么用,聽說他可是迫不及待地就跑到你家里說無論如何都不會娶你呢。”他臉上那幸災樂禍的樣子,簡直就像是找到了大樂子。
能夠取笑你的機會,禪院直哉怎么可能放過?他一直,都不滿你對待他那毫不客氣的態度。
現在這樣多好呢?安靜、溫柔,而且……一副可以隨意任他擺布的樣子。這才是你應該有的樣子,禪院直哉高興地想,你早就該多吃點苦頭變成這樣。
“真是不留情面呀,悟那家伙,”禪院直哉裝模作樣地說著,又轉了口風,“不過也不能怪悟不是么?畢竟誰讓你這么厚臉皮。硬要追在男人身后,不知廉恥!”說到最后,他變得咬牙切齒。
禪院直哉聽過無數遍傳聞之中你對五條悟的“崇拜”與“專一”,在那些人口中,你一直都是個好女孩,而你的“好”,則僅限于是對五條悟。
怎么可能呢?禪院直哉想,他明明看到了你眼神里的恨。那么明顯、熊熊燃燒,仿佛不滅的火焰。
你明明也討厭五條悟,卻還是要跟在他后面。你也討厭禪院直哉,可你從來不給他好臉色。這太不公平了,在禪院直哉看來,明明他也很強,也是高貴的御三家嫡子,未來的禪院家主。
為什
么你總是,一副看不起他的樣子?
禪院直哉憤怒于此,他無法接受你居然是看不起他的。
不過很顯然,你會因此吃到苦頭。因為女人都是這樣,不肯屈居人下的話,肯定是要吃很多苦頭的。禪院直哉一直將這視作真理。
他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你的落魄、你的頹敗。
那股屈辱的感覺,深深地刺痛了你。
你的指甲嵌進了皮肉里。手上的疼痛分走了你的一部分注意力,可即便如此,那些鉆心刺骨的挖苦和嘲笑,仍然一字不差地鉆進你的耳朵,將你所有的尊嚴和驕傲狠狠地踩在了地上。
為什么你要淪落到這種地步,為什么你要變得這么低微如塵泥?
想到你將要面對的未來,那種悚然的感覺再次令你連骨頭都開始打顫。
禪院家唯一的嫡子就是禪院直哉,而他的那些堂兄弟們,則盡是沒什么天賦的、甚至咒力和術式還比不上夏油杰的庸才。
一想到夏油杰,你的心又開始抽痛著。
如果他出身咒術界的世家,如果他也是御三家的后代,如果他也有“六眼”那樣凌駕于所有人之上的天賦……你的空想,再次被禪院直哉打斷。
“喂,真知子!”他的聲音變得高亢,伸手扯住了你的一縷頭發,將你的腦袋拽到了自己面前,質問你為什么不說話、為什么不正眼看他。
你無法再維持原本的姿勢,為了不摔倒,你被迫將手按在了矮桌上。
“都到了這種時候了,還在擺什么架子?”禪院直哉將你拉倒面前,幾乎是貼著你的臉問你,“難道你真的想嫁給那些廢物中的一個,然后生更多的廢物,和他們一起,一輩子都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么?”
難道嫁給他的話,你就能抬得起頭來么?
你依舊緊閉著嘴,一句話也不說。無聲地抗爭。
但這種無聲的抗爭,在高位者的眼里,不過是小貓生氣時連牙都不敢露出來的、毫無意義的悶氣。
禪院直哉冷哼了一聲,松開了你的頭發,他問你:“還記得我怎么跟你說的么?”
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你怎么忘得掉?他跟你說過的話,你記得清清楚楚。已經失去了反抗的勇氣的你,則更讓你自己無法接受。
禪院直哉想聽你說的是什么,你同樣比誰都更加明白。因為你知道禪院直哉是個怎樣的人渣,也清楚禪院家是什么樣的德行——同為御三家,你比誰都更加清楚,在這些大家族里,人是如何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
你攥緊的拳頭,也不過是無用的掙扎。
那天在賀茂神社里,禪院直哉說,你會哭著來求他。
你渾身都在發抖。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你?
你的尊嚴成為了誰都能隨便來踩上一腳的,仿佛地毯和抹布一樣的東西。五條悟是這樣,禪院直哉也是這樣,誰都是這樣!
還有夏油杰……在這種時候,他居然就這么消失了!
明明你已經決定要拋下加茂家的一切,想要和他去過普通人的生活,就算要東躲西藏也行,總比像現在這樣被人評頭論足、輕蔑貶低要好。
都是因為五條悟一聲不吭便跑來加茂家退婚,讓你陷入了無比被動的局面,夏油杰的失聯,又讓你費盡心思的出逃和好不容易才下定的決心變成了一場無用的笑話。
你恨他們所有人!
禪院直哉居高臨下地看著你,從你的低姿態里,他終于感到了一絲滿意。可是想起上一次的見面,你還在對他惡語相向,他又覺得不能這么輕易地放過你。
你的驕傲,總是會在一些不合時宜的時候出現。在禪院直哉看來,女人可以有一些小脾氣,但那不應該是在人前。在人前的時候,還是應該要學會溫順,要知道給男人留面子,就算是發脾氣,也得注意對象吧?
對于你以前總是不把他放在眼里,拿下巴和鼻孔看他的舉動,禪院直哉認為一定要多讓你多吃點苦頭才行。
只有這樣,你才能知道彎下你的脊背,垂下你的腦袋,學會服從。
“對不起……”你低垂著腦袋,臉幾乎貼在了矮桌上,聲音細如蚊蚋。
“聽不清哦,真知子。而且,你知道自己是在跟誰道歉么?怎么不說明白點呢?”禪院直哉環抱著雙臂微微歪頭笑道。
他好整以暇地等待著你的回答。
“對不起,”聽到頭頂傳來的傲慢聲音,你再次道歉,“對不起,直哉……少爺。”
這是你第一次對他使用敬語。似乎也沒那么難。
把自己的姿態放低,真的有那么難么?你反問自己,尊嚴那種東西,你真的還有么?
不是從加茂憲紀被接回加茂家的時候,你就什么都沒有了么?之所以會痛苦、會不甘,歸根究底,不就是因為你至今仍未舍棄自己那點可悲的自尊心么?
這一點兒也不重要。尊嚴,對你來說根本就是不需要的東西。驕傲,你早就已經失去了可以驕傲的資本。
只有拋棄這些無意義的、只會給你徒增痛苦的東西,你才能夠真正得到幸福。
就是這樣。
母親不是總說,她是幸福的么?因為她接受了自己的身份,接受了自己作為附庸、毫無尊嚴的命運。
只要你也能夠真心地接受這一切,你一定,也能夠變得幸福,不再痛苦。
一定是這樣的。
第一聲“對不起”說出口之后,剩下的話語似乎都變得無比順暢。你的聲音不再堵塞在喉嚨里,你的語調變得柔軟起來。
想起了曾經使用過無數次的同戀人說話的口吻,你盡可能地復制著,盡可能溫柔地對直哉說:“對不起,直哉少爺。是我的錯,我不該那樣對您。”
好惡心……
不對,沒什么的,這樣才是對的。
勸說著自己接受這一切的你,和否認這一切,本能地感到惡心的你,兩股意志同時存在于你的身體里。
禪院直哉完全沒有要去解析你心底里究竟是如何想的念頭,他只知道你現在正在向他認錯,承認之前的一切都是你的不對。
“早就該這樣了。”禪院直哉那張漂亮但表情惡劣的臉上,終于流露出了幾分滿意的神色。
你仍舊低垂著腦袋。
他盯著你的發頂看了一會兒,忽然伸手掐住了你的下頜,將你的臉抬了起來。
這是一張多么蒼白的、虛弱的……惹人憐愛的面龐。
禪院直哉說,他還以為你低著腦袋是偷偷在心里罵他呢。
這種事情你也沒有做過,以前的時候,你會直接罵他。禪院直哉即使氣得跳腳也拿你沒辦法,他不可能為了這種事情去跟家里告狀——被女孩子欺負了這種事情,禪院直哉不會承認的。
以前、以前……不要再想了。以前的事情,想得越多,回憶起來的越多,越會讓你那份不甘復燃。
明明說好了要盡快丟棄那些可悲的自尊和傲慢才行。
你一言不發,臉上也沒有表情。可是禪院直哉又說:“你看起來很不高興呢。”
不高興?難道有什么值得高興的事情么?現在這樣,還有什么是能夠讓你高興得起來的呢?
除非他下一秒就去死。你思緒飄忽地想,表情卻很空洞。
“我來告訴你一個值得高興的消息吧,”禪院直哉眉毛揚起,如此驕傲,簡直就像是來拯救你的大英雄似的,他說,“我愿意娶你,真知子。”
你定定地望著他,空洞得仿佛一塊石頭。
拯救你的英雄……你的救星、你的太陽……你的腦袋里陣陣刺痛,那張你永遠也忘不掉的臉龐仿佛又浮現在你眼前。
杰、杰……來救救你吧 。為什么不來?
不是說只要足夠努力就能夠改變任何事情么?騙子!
你要面對這一切,要承受這些痛苦和折磨,難道是因為你不夠努力么?難道你沒有去抗爭過么?輕飄飄地說大話的騙子!
禪院直哉起先是笑著說的,可因為好一會兒你也沒有說話,他又惱怒起來,兇神惡煞地瞪你:“你什么意思?”
禪院直哉質問你:“你難道不高興?難道這不是好消息?”
你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流了下來。
禪院直哉愣了一下,他的表情變了,但仍然很糟糕。他問你:“你哭什么?”
“對不起,”你淌著淚對他說,“我很高興。”
“我太高興了,”你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你哭著說,“太感謝您了,直哉少爺。我太高興了。”
在禪院直哉懷疑的眼神里,你閉上了眼睛,伸出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去親吻他的嘴唇。
這種事情對你來說一點也不生疏,你曾經多少次真情實感地親過另一個人呢?你想不起來了。那些事情,盡快忘掉對你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
忘掉曾經的戀人,那個已經棄你而去的、不知去向的戀人。只有這樣,你才能夠得到真正的幸福。
據說,一句話說上一千遍就能夠變成現實。
你對自己說,禪院直哉告訴你,他愿意娶你的時候,你感到很開心。
你會得到幸福的-
禪院直哉愿意娶你,這是個令所有人都滿意的結果。
你的家族很滿意,禪院家也很滿意,禪院直哉同樣很滿意……這樣就好,這樣就行了。
你一言不發地坐進車里,低垂著腦袋,不想再看禪院家的院墻一眼。那個地方……簡直就像是要吃了你一樣。
“喂!”一聲沉重的拍擊,從車門的上方傳來,還未合上的車門被一個高大的身影結結實實地擋住了,你微微抬頭,看到對方身上的黑色高專制服。
杰……不對,你抬頭看向來人,對方背著光,面龐掩在了陰影里,你看不真切,唯有那雙從圓框墨鏡下露出來大半的藍眼睛瑩瑩發亮。
“悟……少爺?”你輕聲開口。
“哈?!”五條悟一副很震驚的樣子,“你這是什么稱呼?搞得莫名其妙的,老子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時候這么有禮貌了?”
以前不都是直接管他叫“悟”的么?敬語什么的就從來沒從你嘴里聽到過,現在這幅樣子是怎么回事?
五條悟一只手搭在車頂,另一只手搭在打開的車門上,長得很高大的個子,剛好堵住了車門。
他低下腦袋半探進車內,白色的腦袋停在你面前只有幾個拳頭的距離。那股帶著甜味的氣息一個勁往車里鉆。
因為特殊的體質和術式,五條悟需要靠大量的糖分來抵消日常的消耗,這間接導致了他身上比起其他同齡人來說,反而有種格格不入的、小孩子身上才有的氣味。
說話的口吻有時候也跟小孩子一樣,帶著一股近乎天真的感覺。
你無言地看著他。事到如今,你已經沒什么好說的了,更沒有什么想要和他說的。
硬要說的話:“對不起,以前的事情,是我錯了。”
之前糾纏他的事情,還有……打著穩固婚約的名號,實際上卻同他人相戀的事情。
禪院直哉要你跟他道歉,那么五條悟呢?也是這樣的吧。你想著,反正都已經跟禪院直哉“懺悔”了,再多向五條悟懺悔一下也沒什么。
隨便怎么樣都好,盡快離開吧。你感覺自己要窒息了。
五條悟擰緊了眉頭盯著你,他忽然問你:“這個道歉又是什么意思?你在道歉什么?”
看吧,果然是這樣。你看著五條悟,竟忽然覺得有些輕松。
禪院直哉要一再地質問你,讓你一遍遍地重復自己的“錯”,他說,必須這樣你才能夠真心地明白自己的錯處。
五條悟也是這樣的,他也是這樣,一再地問著同一個問題。
“對不起,我之前糾纏您。是我自以為是,是我不知廉恥……”從禪院直哉那里聽來的對你的嘲諷,竟也能成為你對五條悟的答復。
禪院直哉也沒有說錯,不是么?
是因為你不自量力,所以才導致淪落到這種地步。一切都只能怪你自己,都是你的錯。
都是你的錯……
好惡心……
車子明明還沒有啟動,你卻覺得自己要暈車了。你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屈起手指抵著自己的額頭。
你沒有看到,五條悟露出了你從未見過的神色。
他怔怔地看著你,仿佛從來都沒有認識過你。你現在的樣子,讓人覺得好陌生。比他第一次見到你對他笑還要陌生。
怎么會這樣?五條悟想不明白。
還有杰……杰他,背叛了高專,背叛了咒術界。
起初被判定為詛咒所為的舊枷場村事件,后面經過反復調查,最終才判定為是咒靈操術驅使的咒靈做的。也就是說,夏油杰在屠殺了整個村子里的112名村民之后,畏罪潛逃了。進一步追查之后,“窗”甚至發現夏油杰還將自己的父母也一同殺害,并且至今渺無音訊。
依據咒術規定,夏油杰被判定為處刑對象。
這一切,都令五條悟無法相信。他反復向夜蛾老師確認,得到的回答則是:“你想要我重復多少遍?事實就是這樣。”
五條悟無法理解,為什么杰會突然叛變,為什么他突然就變了?明明之前都還好好的。而且那個時候——天內理子死去之后,五條悟說要不要把那些剩下的信徒全殺了,也是夏油杰阻止了他,說那樣沒有意義。
意義……杰現在的行為,難道就有意義了么?五條悟為此輾轉反側。
很快,他聽說了你要和禪院家訂婚的消息。這個消息讓他從榻榻米上跳了起來:“怎么可能!”
在發現了你和夏油杰的戀情時,五條悟雖然很生氣,但在揍了夏油杰一頓之后,冷靜下來時他又覺得這是可以接受的。因為夏油杰是他的摯友,他愿意認可夏油杰,即使不甘心、很惱火,但事已至此,他愿意成全你們。
說起來,你和他之間,好像也的確沒有過什么很親密的舉動——那天晚上,你將他誤認為是杰而歡心雀躍地跑過來抱住他的時候,他才忽然感覺到了什么。
你們既沒有牽過手,也沒有擁抱過……而且,面對他的時候,你從來都沒有這么開心過。
為什么不早點告訴他呢?五條悟最為生氣的就是這里,如果你一開始,或者杰一開始就告訴他的話,難道他像是什么會阻撓你們的惡人么?
那天晚上,五條悟一整晚都沒能睡著。他一個人坐在房間里,一根接一根地嚼著珍寶珠。
第二天,他想出了一個解決辦法。那就是去加茂家跟你家的人講清楚,你們之間的婚約不作數,你想要和誰在一起都可以,他沒有任何意見。
真的沒有任何意見么?五條悟沒有深想。
但他確實這么做了,他以為這樣的話,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杰在一起了。雖然他還是會生你們的氣,而且可能短時間內消不下去,但是你和杰能夠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他的犧牲可真是太大了!
婚約是他說要解除的,你家里也怪不到你頭上不是么?五條悟是這么認為的,因為你一直都隱瞞著戀情,他認為這是你不敢告訴家里,怕被家里怪罪。
那些老頭子們就是這樣,一個兩個都很蠻橫,你會害怕也很正常。但是五條悟完全不害怕,他天不怕地不怕。
做完了自己能夠做到的,可以成全你們的一切,五條悟頭一次那么積極地去執行任務了。沒有去細想這是為什么,
五條悟想,應該是他還在生你們的氣吧。
但是他沒有想到,只是那么短的時間里,為什么突然就發生了這么多的事情?簡直是天翻地覆。
杰叛逃了,你要嫁給禪院了……
“你不是喜歡杰么?”五條悟問你,他的表情,竟然讓你莫名地感到他似乎在傷心。
這怎么可能呢?五條悟這種存在,自生下來起,就沒有不如意的時候。
杰的名字,總是能夠讓你在以為自己變得麻木的時候再一次感受到深深的刺痛。
你沒有說話,避開了他的視線。
看到你這種反應,五條悟伸手抓住了你的肩膀,讓你看著他,他問你:“為什么你沒有和杰在一起?”
如果你和杰在一起的話,他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感到憤怒。聽說你要和禪院家的人訂婚,五條悟感覺到無比憤怒。
一定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所做的所有“犧牲”都變得毫無意義了的緣故。
然而這種質問的口吻,卻讓你咬緊了牙關,你不說一句話,心底里卻很想直接在他面前大叫。
為什么沒有和杰在一起?難道是你不想和他在一起的么?
你想,五條悟憑什么來指責你?在讓你陷入了如今的泥潭之后,他又有什么資格來指責你?明明他才是推動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你一直咬緊了牙關不肯說話,你怕你開口便會痛斥他,讓你對自己的那些好不容易才做到的說服化為一場空。
可五條悟卻仍然不肯放過你,他又說:“為什么要接受這種婚約?你難道真的喜歡禪院直哉那種垃圾么?”
原來他也是這么看的啊,你忽然如此想,原來五條悟也認為禪院直哉是垃圾。
你當然知道禪院家是什么樣的地方,就像你知道加茂家是什么樣的地方,御三家又是什么樣的地方。
可五條悟原來也是知道的么?你以為,他那永遠高高在上的眼睛里,根本看不到這些積沉在下面的東西。
可是,這樣高高在上地質問著你的五條悟,卻也讓你感到無比惡心。
他問你,為什么不拒絕,為什么要答應這種事?
他以為所有人都是五條悟么?以為所有人都擁有“六眼”,被所有人敬畏,所有人都為他退讓。他難道以為,你也和他一樣,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不要什么就可以不要么?
“你這樣,把杰當作了什么?”五條悟問你。
沉默了許久的你,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忽然笑了。
第25章
“那你呢?”笑過之后,你垂下眼瞼,輕聲道,“這樣氣勢洶洶地跑來質問我的你,又是將自己當作了什么?”
五條悟一時無言。
他是以什么樣的身份、什么樣的立場來質問你的?五條悟很快便得到了自洽的答案。
“當然是朋友啊。”五條悟理所當然地開口。
你們認識了這么多年,還當了近三年的同班同學,而且會一起出去玩,一起吃飯……一起做過那么多事情,難道還不能算是朋友么?起碼五條悟認為已經是了。
因為你們是朋友,所以他會擔心你的未來,會在聽說你要跳進禪院家那種火坑后急急忙忙地過來阻止你。
對的,他是來救你的——代替已經逃走的杰。五條悟如是想。
如果不是因為這樣,為什么他會生氣呢?五條悟已經找不到更加合理的解釋。
因為夏油杰是他的摯友,而你也是他的朋友。現在杰已經走上了無法回頭的錯誤道路,他不希望你也走錯。五條悟認為,一定是出于這樣的想要拯救你的原因,他才必須要來找你。
他必須要來。就算不是為了杰,只是作為你的朋友,他也一定要來。
你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重復了一遍他的回答:“朋友?”
看著如此理直氣壯的五條悟,你只覺得他面目可憎。
你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和他在任何時刻成為過朋友。朋友應當是平等的、互相理解、互相幫助——你在高專的朋友,也就只有家入硝子而已。
而你和五條悟之間,從始至終沒有過任何平等的時刻。一直以來,都是你在討好他,小心翼翼地維持著你們之間的來往。
他不會理解的,五條悟這種人……他永遠也不可能理解你的處境。
“你走吧。”你不想再跟他多說些什么了。你改變不了他,之前不是就已經嘗試過了么?像他這種人,永遠高高在上,宛若太陽,從不會為你而落下。
從五條悟口中說出來的這番話,對你而言跟禪院直哉說的那些,從根本上并無差別。
——盡是些傲慢的、自以為是的東西。
五條悟抓著車門,加茂家的人不敢動他,除非他自己愿意松手。可是很顯然他不愿意,身形高大的白發少年堵在你面前,仍然緊緊地抓著車門不肯放手,那雙宛若天空般的藍眸緊緊地盯著你。
在五條悟看來,就算他說服不了杰,但他可以說服得了你。說到底,他還是看不起你的,雖然他自己并沒有察覺到有這種意思。
夏油杰的“大義”讓他無話可說,可你的婚事難道他也無法挽回么?直到現在,五條悟仍然傲慢地認為,自己不至于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到。
是的,在他看來,你的事情依舊是“小事”。
既然都要嫁給禪院直哉了,那還不如嫁給我算了。五條悟忽然產生了這種念頭——他可以拯救你。這樣的話,就算你和杰現在已經不可能繼續在一起了……也沒什么關系。
“就算你和杰不可能在一起了,那也不至于要選禪院那種家伙啊,實在不行的話……”五條悟說,“不是還有我么?我也可以娶你啊!”
五條悟從來不覺得自己比夏油杰差在哪里。而且,他可比禪院直哉那種家伙好多了。無論是臉蛋還是術式,禪院直哉那種垃圾又有哪里比得上他?五條悟從來就沒有把禪院直哉放在眼里過。
這句話在你腦袋里忽然炸開了。
什么叫“我也可以娶你”?明明從一開始,就是他在不停地拒絕、拒絕你,如果不是因為他,你就不會和杰在一起。如果不是因為他,你和杰也不會被加茂家拆散。如果不是因為他……
可是五條悟在這種時候——你已經毫無尊嚴地跪在禪院直哉面前,說自己因為聽到他說愿意娶你所以喜極而泣的時候,五條悟卻突然跑來對你一通指責,然后說自己可以娶你?
他現在居然又對你說他可以娶你?
開什么玩笑!
“夠了!”你終于無法壓抑自己的怒火,你幾乎是朝他尖叫著,“你憑什么來指責我?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懂!你怎么可能明白?”
歸根究底,五條悟和禪院直哉又有什么區別?
“你又比禪院直哉好到哪里去?”你握緊了拳頭盯著他,只覺得心中無比憤怒,胸腔之中鼓動著的盡是怒火,“你和他沒什么兩樣,你們本來就是同一種人。”
只會給你帶來痛苦,讓你在泥潭里掙扎的,都是他們這種人!
面對你的憤怒,五條悟的臉上,浮現出了難以接受的神情。他震驚地看著你,似乎不明白你為什么會說出這種話。
你只覺得他憑什么露出這幅表情。
“多么傲慢啊、多么自大!”你發泄著自己的憤怒,“總是這樣高高在上地自以為是,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決定別人命運的感覺很好玩么?你說不想娶我就不娶,隨便改口又說可以娶……這樣玩弄別人的人生,會讓你覺得快樂么?”
你的人生,就是被他們這些人毀掉的!
這些狂妄自大的傲慢的家伙們,從來都不會考慮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還要自以為是地將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別人身上,以為所有人都跟他一樣……
為什么,為什
么你沒有“六眼”這樣的體質,為什么你不是這樣的能夠凌駕于所有人之上的天才?
你惡狠狠地瞪著他。
看著你的眼神,五條悟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小時候在宴會上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并未靠近,只是遠遠地看著他。那個時候,你以為他沒有注意到你,可是六眼將周遭的一切信息都收集起來了。
那個時候,他什么都沒有做。
現在也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玩弄什么。
“……我沒有。”五條悟辯駁,可是看著你那雙蓄著淚又強忍著不落下的眼睛,他的聲音已經低了下來。
“你當然沒有,”你又笑了,卻很諷刺,你的視線變得模糊,“這就是你最大的傲慢,因為你根本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錯。”
錯的都是別人。你真羨慕這種人,可以無論何時都理直氣壯地認為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事,覺得自己做的都是對的、是正義的,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導致的后果有絲毫愧疚。
就這么毫無負擔地活著,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我真羨慕你。”你這么告訴五條悟。
要是人真的有下輩子就好了,下輩子,你也一定要做這種人。沒有任何負疚心理,你一定能夠過得比現在輕松。
五條悟忽然感受到了深深的無力,他沉默地松開了車門,一言不發地看著車門被關上,車子漸行漸遠,直到徹底消失在他面前。
真的……是他錯了么?五條悟反問自己。
原來他真的,一點也不了解你-
你捂著臉,剛才還在厲聲指責著五條悟的你,現在卻又不爭氣地捂著臉痛哭不已。沒當著五條悟的面哭出來,已經是你極力忍耐的成果了。
說到底,你根本就不相信五條悟真的會娶你。
你已經不敢再相信他所說的任何一句話了。那個自以為是的家伙,總是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你。在你眼里,他和禪院直哉根本就是一類人。
你根本搞不懂他都在想些什么,面對他的時候,就像是面對那種無理取鬧的小孩子一樣,根本猜不到他下一秒又會做出些什么。可五條悟卻并不是那種無禮的小孩,他輕飄飄的一句話,都能給你帶來難以承受的災難。
他的拒絕,他主動向你索要禮物的舉動,他要你跟他一塊打游戲的強人所難,他自以為是的退婚……如此種種,都在切實地證明著他的喜怒無常。
你已經被退婚過一次了,如果這一次相信了五條悟,相信了他隨口說的“可以娶你”的話,等到他過幾天厭煩了自己救人于水火之中的“正義之舉”,改變主意后又一次反悔說那只是玩笑,到時候你該怎么辦?
一想到那種可能性,你的手又開始顫抖。
要是真到了那種時候,擺在你面前的,連禪院直哉這種選項都不可能再有。
以禪院直哉的自尊心,到那種時候他不可能再接受你了。到時候你還能怎么辦呢?總不能又寄希望于你那早就不知所蹤的騙子前男友吧?
最差的結果,就是去給那些死了正室的、比你大上十幾歲甚至幾十歲的老男人當繼室。跟你父親年紀差不多的那些男人,光是想想都讓你覺得比死好不到哪里去。
和那種結果相比,禪院直哉都被襯托得仿佛正在發著光。
至少他還很年輕,甚至比你還要小一歲。而且他是禪院家未來的繼承人,又長著一副好皮相,雖然嘴巴里說不出幾句好聽的話,但只要拋卻那些可悲的自尊心,不覺得那是侮辱人的話就好。
尚未從你這里獲得足夠多的優越感,找回丟失的顏面的禪院直哉,至少不會像五條悟那樣隨隨便便跑來退婚。
嫁給禪院直哉也沒什么不好的。接受你的“命運”也沒什么不好的。
不要再動搖了,不要相信那些男人的花言巧語。
你已經驗證過了不是么?連夏油杰都會騙你,更何況是五條悟呢?
說過要拯救你、要讓你獲得幸福的夏油杰,卻一聲不響地拋下了你。擅自去加茂家退婚的五條悟,又怎么可能真的還會再娶你?
都是假的,他們全是騙子!
不要再對他們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期待了,你這么告訴自己。
第26章
為了防止你和禪院直哉之間的婚約也發生變故,加茂家和禪院家那些主事的人商議過后,決定讓你們盡快完婚。
在這個法定結婚年齡為二十歲的國家,卻也有著倘若監護人同意,只需要年滿十六歲就可以合法結婚的規定,即便是表世界里的普通人,早早結婚生子的同樣大有人在。
更何況是咒術界這種還保留著外面早已摒棄的妻妾、嫡庶概念的封建家族。不過,你們之間的婚事到底關乎著御三家對外的面子,也不能過于簡單。
一系列的準備工作做下來的話,至少也還得等上一兩年才行。
一兩年……得知這一結果的你,心中有些復雜。
高專三年級便被迫退學的你,是否會感到有些遺憾呢?或許也是會有的吧。可要是按照你人生最初的預設軌跡,卻又根本不會有走向東京高專的那一條路線。
在家族內部的教導之中被馴化,恭順地等待著嫁人的那一天,從一座宅邸搬到另一座宅邸……平淡的、毫無波瀾的人生,才是你最初被設定好的人生軌跡。
因為訂婚了的緣故,你的人身自由得到了一些放松——但是僅限于可以從加茂家移動到禪院家。
在準備結婚事宜的這段時間里,你被允許提前去禪院家熟悉環境。
真是有夠“寬容”的。你覺得好諷刺。
你對禪院家的環境提不起絲毫興趣,可偏偏在這種時候,加茂憲紀又開始時不時跑到你面前晃悠,彰顯著他那無法忽視的存在感——以及對你的事情的,出乎尋常的好奇和探索。
他坐在你面前問你:“姐姐,你喜歡禪院家的少爺么?”
你微怔,隨即道:“……當然了。”
你當然喜歡,你只能是喜歡的。你不可以不喜歡。
你的處境已經變得如此難堪,倘若還表現出對自己即將來臨的婚姻的不情愿,就會變成大家茶余飯后的笑話了。
你已經……不想再制造出任何關于自己的、供他人取笑的談資出來了。
誰知道加茂憲紀會在背地里怎么看待你呢?這個輕易地奪走了你最渴望的一切的小男孩,卻總是毫無自知之明。
或許是因為在他心底里也真心實意地認為,你不可能有機會得到繼承人的位置——即使他還只是個小男孩,卻也對這些長久以來從未變化過的古老家族的“規則”熟知于心。
加茂憲紀在你面前流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你沒心思去猜測他都在想些什么,加茂家也不比禪院家好到哪里去。
因此,在聽到禪院家派遣隨從過來告訴你直哉少爺邀請你去禪院家“做客”的時候,你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在護衛名義上的保護,實際上的看守下,你還是不情不愿地去了禪院家。
和加茂家沒什么太大區別的地方……硬要說的話,禪院家會把每個人的價值壓榨得更為徹底。即便是沒有繼承術式和咒力的那些普通人,也會被利用起來,進入禪院家的“軀俱留部”,在高強度的肉。體訓練中被培養起來,作為精英術師隊伍“炳”的下屬部隊使用。
加茂家倒是不屑于此,作為曾經的陰陽師家族,他們純粹地看不起那些沒有咒力的人。在加茂家,沒有咒力的人,連被訓練的價值都沒有。
直到看到了家族對加茂憲紀的嚴苛培養,你才明白了自己過去所經歷的一切,根本就沒有半分是按照繼承人的模式來進行培養的。
對術式的掌控、肉。體上的訓練要求,甚至遠遠不如年僅六歲剛被接回來的加茂憲紀。
反而是禮儀和姿態方面有更多的、更全面的要求。
你的生長環境,比加茂憲紀少了很多“壓力” 。只可惜你沒能早早地察覺到,因為你既不了解其他家族對于未來繼承人的培養標準,也看不起你那些廢物般的堂兄弟們。
禪院家主的兄弟的夫人接待了你,這是因為家主禪院直毘人的夫人早已離世的緣故。
那位有著沉默內斂的姿態的夫人,將你領向了禪院直哉的院子。
她對你說:“直哉少爺在琴房里。”
琴房……
你也練習過一段時間樂器,但是是傳統的三味線,主要作用是靜心和陶冶情操。只可惜你興致不高,彈奏得也一般。
“來了啊,真知子~”障門開啟,便看見禪院直哉支著自己的腦袋坐在窗邊,歪頭帶著笑意看著你。
陽光從窗外落進來,輕盈地包裹著那頭金燦燦的頭發,一時有些晃眼。
總是穿著規整的紋付羽織和長袴,腳上也套著足袋的禪院直哉,在穿著打扮上恪守著古板的家訓。卻也會做染發的新潮舉動,而且你發現,他學的是西洋樂器。
坐在琴凳上的禪院直哉,面前擺放著一架漂亮的胡桃木鋼琴。
他沒有打開琴蓋,姿態也很隨意。為你引路的夫人早已無聲地退走,你的護衛則是在幾米之外的院子里守著,不遠不近,卻能保證你不脫離視線。
你知道,連你在禪院家見了些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情,都會被護衛匯報給加茂家——這是為了提防你又接觸那些“不三不四”的下等人。
你微垂眼瞼,不去看禪院直哉臉上的笑意。
“怎么又是這樣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禪院直哉扯開嘴角,朝你招招手,叫你過來些,他評價你,“搞得好像受了多少委屈似的,難不成你覺得來見我這種事很委屈?”
“……沒有的事。”你強撐著,試圖讓自己看起來高興些。反正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做過,以前被五條悟拒絕的時候,你也總是要這樣強撐笑意。
你順著禪院直哉的動作走近了些,停在了距離他三步的位置。
禪院直哉看到你的舉動,嗤笑出聲:“搞什么鬼,再過來點。”
他說著,伸手將你拉了過來。
看著他對你伸出手,被他的手指抓住手腕的時候,你整個人都變得僵硬無比。只能任由他將你拽到了身邊。
禪院直哉的手掌有些硬,上面的薄繭,無聲地訴說著他進行過的那些訓練。
相比較之下,并沒有經過太多肉。體上的訓練的你,雙手則要白皙柔軟得多。
就是從這些地方……從這些細節之中,處處都在提醒著你,你和他們(這些家族的繼承人們)是不一樣的。
為什么你會看不明白呢?為什么……你不早早地明白這一切。
你半垂著腦袋,這讓你看起來多了幾分溫順無害。
這樣的姿態讓禪院直哉很是滿意。
坐著的他和站立的你,卻絲毫沒有再讓禪院直哉感覺到你對他的傲慢和輕蔑。大抵是因為,你的視線變低了。
你把自己放在了低微的姿態上,而不是高高在上地俯視別人。
很顯然這是一種進步,禪院直哉如此認為。
他現在覺得你去了一趟高專也沒什么不好的,因為你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灰,只能灰溜溜地回家。
外面的那些經歷,吃過的那些苦頭,終于讓你明白了自己的弱小,明白了自己真實的位置應該在哪里。
禪院直哉的手指卷著你頰邊垂下的一縷頭發,黑色的發絲纏繞在他的手指上。
他笑道:“看來被悟拒絕也不是什么壞事,你還應該感謝他才對。”
“如果不是在悟那里碰壁,你還要像那樣驕傲多久?早早地明白自己只是個女人,乖乖地聽話認命才是你的歸宿。”禪院直哉自顧自地說得起勁,“真知子,以前我就很想告訴你了,可惜你總是不聽,女人要是太要強的話,可沒有男人受得了……”
禪院直哉在你耳邊喋喋不休地輸出著他那些滲進了骨子里的、看不起人的觀點。你很希望自己什么都聽不見,可事不如人愿,四周非常安靜,靜得那些話全部無比清晰地落進你的耳朵里。
以后,你要跟一個打心底里看不起你的人,永遠生活在一起了。
這樣的念頭,深深地刻在了你的腦海里。
腦海中的另一個念頭則是勸說你,要盡快習慣才行。
這就是你的命運,而且,這是你自己選的。既然決定了要放棄自尊、舍棄無用的尊嚴來換取這一切,就要承受這個選擇帶來的一切。
禪院直哉就是這種人,而且,你改變不了他。
你已經不再幻想自己能夠改變任何人了,與其寄希望于此,還不如趁早說服自己、改變自己,盡快接納這一切。
可是……為什么還是會覺得胃里被什么塞滿了一樣難受——那些壓抑的、痛苦的淤泥,結結實實地填滿了你的胃袋。
你的目光一角,落在了禪院直哉面前的鋼琴上。
深棕色的胡桃木鋼琴,在光線充足的空間內散發著一股柔和的氣息。
“我能聽聽么?”你忽然輕聲開口。
“什么?”禪院直哉沒有理解你的意思。
你說:“我想聽聽你彈琴。”
“真會指使人啊,”禪院直哉說著這種話,臉上卻沒有任何氣惱之色,倒顯得他多么能包容人似的,他說,“也就是我才會這么好脾氣了。”
好脾氣?禪院直哉方才的頤指氣使,仍殘存在你的眼前。
你閉了閉眼睛,對他說:“可以么?直哉少爺。”
禪院直哉擺足了架子,這才大發慈悲地放開了你的頭發,打開琴蓋。
頭發被松開的時候,那股要將你拉到地底下似的沉重,終于消失了。
“好吧,只彈一會兒哦。”禪院直哉道。
一會兒也夠了……只要他的聲音能夠稍微停一停,讓你喘口氣就好了。
你機械化地擠出來一個微笑。
禪院直哉的視線終于從你身上移開,輕柔舒緩的調子開始流淌。
第27章
真是稀奇,像禪院直哉這種浮夸傲慢的家伙,卻也能夠彈奏出這么輕柔舒緩的曲調。
不是都說樂曲會反映出彈奏者的內心么?以前教授你三味線的老師,就總是說你的音樂里沒有投入情緒。她說,你太過浮躁,所以彈奏不出真正美妙的、能夠打動人心的音樂。
那個時候,你并沒有將她的話放在心上。你當時認為,你又不是要依靠這種東西來做成什么事。
可是,家族中訓練你對術式的掌控精度的老師,也偶爾會用無奈的神色看著你,卻從不會批評你的松懈。
在你成長的環境里,你被灌輸了太多的優越感,你被捧得太高,可你本人又并非天生有著刻苦努力的性子,這導致在沒有嚴格的教學要求的前提下,你在任何方面都沒能做到最好。
你沒能早早地看清這一切,以至于現在無論在哪個方面,你都只是個半吊子。甚至不如你一直以來都看不起的禪院直哉。
過去的輕松與肆意,都是要以透支未來的舒適為代價的。現在你所面對的生活,就是你付出的代價。
你忽然什么都想明白了。
與此同時,鋼琴的聲音也悄無聲息地停下來了。禪院直哉正盯著你看。
“你剛才是走神了么?”禪院直哉微微挑眉問道。
“……彈得真好。”避開他那懷疑的視線,你這么對他說。
對于你的夸獎,禪院直哉顯得有些意外,你的轉變速度會不會有些太快了呢?不過,他倒是很樂于見到這種情況。
禪院直哉這才笑了起來,說這是當然的。
你的手指,因為過于焦慮而緊緊地抓著。禪院直哉看了看你的手指,忽然問你:“要不要試試?”
“什么?”你不太理解他的意思。
禪院直哉抬了抬下巴,指向鋼琴。
你說,你不會這個。
“有什么關系,”禪院直哉說,“這個又不難。”
他一面說著,拍了拍自己身邊。并不算寬敞的琴凳,坐下去的話,就要和他挨在一起了……你沒有動彈。
光是近距離地跟他處于同一個空間,你就要受不了了,倘若不是因為障門開著,并且外面有護衛在守著,你恐怕早就要窒息了。
沒有得到他料想中你應該要有的反應,禪院直哉的臉色又要變了,那股一旦有人在某個時刻沒有順遂他的心意,便要流露出來的陰郁在他那張倨傲的臉龐上慢慢浮現。
眼看著再讓他說下去,從這張嘴里又要說出些讓你坐立難安的話來,你遲疑了片刻,還是坐了下去。
身體和禪院直哉挨在一起的時候,另一具陌生的身體給你帶來的壓力,讓你的手腳都變得硬邦邦的,感覺無法動彈。
禪院直哉抓著你的手,他的手指撫摸著你的手指——那種仿佛蛇的鱗片在皮膚上摩擦似的觸感,令你只覺一股不適從脊背不斷地往上爬。
可出乎意料的是,禪院直哉并沒有摸很久,很快便將你的手放在了琴鍵上,教你一個個地辨認琴鍵和區間。
你望著眼前黑白的琴鍵,耳邊則是禪院直哉的聲音。在這種時候,他居然真的像是個正經的老師一樣在對你進行著指導。
“聽懂了么?”講完一遍之后,禪院直哉問你。
你點點頭。
“好,那就來點最簡單的吧。”禪院直哉說著,在你面前放慢了速度彈了幾段調子。
確實很簡單……
而且,教你彈琴時的禪院直哉,不再說那些難聽的話,似乎也沒那么討人厭了。這樣的念頭,似乎正以一種相對來說更為溫和的方式說服著你去接受這一切。
你偏過頭去看他,這時才發覺他耳朵上居然戴著好幾個耳釘。這些金屬裝飾品在光線里閃爍著,讓你瞇起了眼睛。
原來還有這些……染發、打耳釘,禪院直哉似乎比你想象中接觸到了更多屬于外面的世界。
可是,這對你來說卻是一個更不好的消息。
接觸了外面世界的你,開始動搖對里世界這些“規則”的信仰,讓你生出了別的心思,質疑橫貫在你人生的前十幾年的高墻。
然而接觸了許多外面事物的禪院直哉,卻仍然沒有絲毫動搖那些心底里的古板刻薄又封建的想法,甚至更加篤信并踐行那些規則。
說到底還是因為他本來就樂于接受這一切,并享受著這一切。
“你今天似乎總在走神啊,”禪院直哉終于確定了自己沒有看錯,他嘖了一聲,有些不耐煩地質問,“都在想些什么呢?”
禪院直哉的聲音,讓你從擴散的思緒中迅速地抽離出來,你斂下眼瞼又開始道歉。
“得了吧,你的道歉又不是誠心的,這種嘴上隨便說說的話誰不會呢?”禪院直哉冷笑了起來,“你覺得呢?真知子,輕飄飄地動動嘴皮子,可是做不成任何事情的。”
你知道自己走神了,可是不這樣的話,一直集中著注意力,無比清晰地感受著自己正在和禪院直哉同處一室,并且坐在一起……
這更加令你難以忍受。
稍微走神,想想其他的東西,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時間似乎都會過得更快些——對他說自己想要聽他彈琴,本來也是出于這樣的目的。
只是你沒想到他居然會心血來潮要教你彈,讓你不得不跟他有了更多接觸。
“真的很對不起。”你微微側過身體,讓自己面對著他,彎著腰、垂下腦袋再次道歉。
禪院直哉的視線由上至下,剛好落在了你白皙的耳垂和露出的柔軟后頸上,他的眼神變得有些暗沉。
“要道歉的話總得拿出點誠意來吧?你能拿出什么來讓我滿意呢?”禪院直哉這么說著。
你就知道……禪院直哉這種家伙,怎么可能會有善解人意的、溫柔的時刻?
說到底還是想羞辱你,你如此想著,已經做好了下跪的打算了。
這也沒什么,反正你在神社里跪的時間都足夠長了,冰冷的地板和寂靜的神社里,只有那座黑漆漆的神龕靜靜地凝望著你,聆聽你的懺悔。
就當做禪院直哉也是神龕不就行了,然后跪在他面前道歉……
你正打算從凳子上起身,卻很快便又被禪院直哉握住了肩膀,他湊過來盯著你的眼睛問你:“怎么,該不會是要逃跑吧?”
“不是……”面對突然靠得更近的禪院直哉,你很想拉開距離,可你還未說完,便看到禪院直哉已經站了起來,從凳子上繞到了你的身后。
而從始至終,他都沒有松開按住你肩膀的手,以至于你即使很想做點什么也無法動彈,只能被迫保持著原本的姿態。
禪院直哉的手緊緊地搭在你的肩膀上,他的影子則是落在你身上、落在鋼琴上,變得扭曲而模糊。
你不知道他現在又是想做什么,只覺得后背發涼——按照你對他那淺薄的了解,你直覺他不會做什么好事。
“這樣吧——”在他開口的時刻,你繃緊了身體,卻聽到他說,“剛才我教你彈的那一段曲子,你要是能夠完整地彈出來,我就不計較你走神的事情了,怎么樣?”
你甚至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真的……這么簡單么?
禪院直哉輕輕地拍了拍你的肩膀,便松開了手,繼續道:“怎么,你不愿意?”
“不,我……”
你磕磕巴巴地說著,將手指放上了琴鍵。
你不敢回過頭去看禪院直哉,生怕多看這一眼又會讓他改變主意。好在調子確實不難,雖然并不熟練,可你記性不錯,還是完整地彈了出來。
彈完之后,你才注意到禪院直哉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你的背后,走到了你身邊,就站在你進門時的那個位置。
他面帶笑意地鼓起掌來,說你彈得真好。
與此同時,你忽然發現障門居然已經被關上了。什么時候的事?誰去關的……
看著面前朝你笑著的禪院直哉,一股寒意從腳底涌了上來。
被他握住手的時候,你沒有發出聲音。看著他的臉越來越近的時候,你也沒有發出聲音。
好惡心……
禪院直哉也沒什么不好的,不是么?聽著他彈鋼琴的時候,你不是也這么覺得么?教授你音律的老師不是說過么,音樂是需要投入情感的,它能夠反映一個人的心。
會彈出好聽的音樂的禪院直哉,卻仍然無法讓你感受到他的好。
果然,你只是個不懂得欣賞的半吊子。
你的雙手被禪院直哉緊緊地抓住,雖然仍是坐著,整個人卻被壓在了墻上,背部抵著冰冷的墻壁,明明是光線明亮的琴房,卻讓你覺得簡直跟陰冷的神社無異。
那股黏膩的、濕熱的觸感,在你的皮膚上不斷地游走著,從脖子到臉……然后落在了你的嘴唇上。
你忽然想起了上一次在茶室里,你主動去親禪院直哉的場景。是你當時的行為,激起了他的這些興趣么?你忽然這么想。
原來……你又做錯了么……
你緊緊地閉著嘴巴,卻聽到了一聲煩躁的嘖音,隨后嘴唇上便傳來了血腥味。一陣刺痛從嘴唇上傳來,血腥味則是從唇縫里鉆了進來。
沉重的氣息不斷地落在你的面頰上,你甚至能夠聽到禪院直哉的心跳聲。那種急切的、仿佛野獸一樣的焦躁感,令你覺得越來越無法呼吸。
直到他終于松開了你的手腕,你閉著眼睛想,終于要結束了么?
緊接著而來的,卻是胸口處傳來的觸感……你再也遏制不住地睜開了眼睛,驚懼地看見禪院直哉將手放在了你的衣領上。
第28章
你無法控制地哭了起來。禪院直哉這種家伙,難以置信他居然意圖在
這里對你做出這種骯臟的事情。禪院家的琴房……并且是在你們正式完婚之前。
即便是你和夏油杰感情最好的時候,你也完全沒有產生過絲毫在結婚之前就和人發生關系的念頭。
一直以來都接受著家族中傳統教育而生長起來的你,做過的最出格的舉動也不過是擁抱和接吻——即使只是這種程度,都曾給你帶來過不小的心理負擔。倘若不是當時還存有以這種方式來“報復”五條悟的念頭,你恐怕連這種程度的底線都不會跨越。
作為加茂家嫡女而出生的你,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這種婚前的越界行為。
即便你知道成婚之后這種事情不可能不發生,你知道禪院直哉很快就會成為你的丈夫,可是……現在不是還沒有到那種時候么?
這個垃圾、這個渣滓!這個毫無底線的混蛋!
你難以置信地盯著他,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流。眼看著禪院直哉的臉色變得愈發陰沉,你心頭一緊,倏忽間醒悟過來自己現在的處境。
你是禪院直哉的未婚妻,而他想對你做任何事情,都得到了雙方家族的默許。
在咒術界,世家之間的婚約是一種非常牢固的契約,所以即便你的護衛就在外面的院子里,即使你向外面呼救,你也能夠料想到他是不會來“救”你的。
“婚約”就是這樣的東西,可以將許多沒那么合理的事情都變得順理成章。
像五條悟那種不把早就定好的婚約當一回事的家伙,才是恪守規矩的咒術界中最不合群的存在。也正因如此,他的退婚才會讓你的家族如此遷怒于你。
禪院直哉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你那被咬破嘴唇后滲出來的血絲殘留在他的唇瓣上。禪院直哉那雙狐貍一樣眼尾上挑的眼睛里,充斥著令你恐懼的、直白的意味。你清楚地明白,他是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
彈鋼琴、教你認琴鍵……都不過是在裝模作樣而已。
微微歪著的腦袋,那頭被染成了金色的短發,柔順服帖地垂下來。以至于讓禪院直哉在表情較為平和的時候,竟讓人看到了幾分溫和。就是那種假象,才讓你產生了不切實際的幻想。
在你幻想他或許沒有你想象中那么糟糕,竭力勸說自己接受現實,改變對他的偏見時,他就是會殘忍地讓你知曉,他就是那種人。
惡心的、肆意妄為的混蛋……
禪院直哉臉色陰郁地盯著你,說話時甚至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怎么,換作是我就不可以了?”
他的視線掃過你那張流淚的臉,看到你的身體在發抖。
一股莫名的憤怒,卻讓禪院直哉又開始嘲諷你:“在東京高專的那幾年,誰知道你跟多少人睡過覺了?”
“悟肯定是有的吧?你要不是被他玩膩了,說不定他也就不會退婚了。”禪院直哉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你的臉色更加蒼白,他說,“聽說悟還有個下賤平民出身的朋友,犯了事之后跟老鼠一樣灰溜溜地畏罪潛逃了,你跟他之間恐怕也少不了牽扯吧,想想都讓人覺得可真是下賤。”
禪院直哉的羞辱,一字一句地落入你的耳中。
這時候你才發現,之前受到的那些“屈辱”才是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禪院直哉的嘴里,遠遠還不止能說出之前聽到過的那些話。
比那些更過分的、更殘忍的,應有盡有。
而你的未來,隨時有可能要面對這些甚至是虛構出來的謠言的羞辱,這才是最可怕的。
只要禪院直哉不如意,甚至是他高興的時候……都會以此來取樂,貶低他人、踐踏他人的人格,對他而言毫無負擔。
你真的選錯了。你又一次選錯了。你的雙手抖得厲害。
禪院家比你想象中更加恐怖、更加壓抑,只會給你源源不斷地帶來痛苦。
或許那天答應了五條悟才是對的……不對,你不了解禪院直哉,可你同樣不了解五條悟,說不定,五條家會比禪院家更恐怖呢?
在這里(咒術界),你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個能夠讓你感到絲毫輕松,得到分毫慰藉的地方。
巨大的恐懼堵住了你的喉嚨,讓你發不出半點聲音。
看著你居然久久沉默不語,原本只是在隨口胡亂編排的禪院直哉,卻忽然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說中了什么。
不然的話,為什么你要沉默,不為自己辯解半句?
禪院直哉只覺得格外惱火。
愿意在悟退婚之后接受你,讓你不至于淪落到沒人要的難堪境地,難道你不應該對他感恩戴德才是么?
大發慈悲地拯救了因為被退婚而令家族蒙羞的你,難道不值得被你依賴崇拜么?
可是,在被他拯救之后的你,居然總是在他面前流露出這副不情愿、不高興的落寞的樣子。
在悟面前,你可不是這樣的。你的反應令禪院直哉非常不滿。
在禪院直哉看來,因為他是拯救了你的大英雄,是你的恩人,所以你就應該用最溫柔的聲音和他說話,畢恭畢敬地捧著他,隨便他說什么都要迎合……就是要這樣才對。
可是,你總在拒絕他……不斷地拒絕他,從以前到現在。
他想起了以前的事情,那些有機會和你碰面的場景里,你的眼睛從來不會用來看他,你的視線里永遠裝不進他的身影……即使他主動跟你打招呼,得到的也不過是你滿臉的不耐煩。
都已經淪落到這種地步了,為什么你還是這樣!
好不甘心,憤怒的火焰讓他失去了理智。
如果貶低你、羞辱你,讓你吃到足夠多的苦頭,受到足夠沉痛的教訓……這樣你是不是就會明白,應該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應該用什么態度來討好他了呢?
這樣做的話,你就不得不看到他了吧?
那股扭曲的、不斷生長的,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開始,就想要將你狠狠地拉下來,讓你只能趴在地上仰望他的念頭,在禪院直哉心底里攀升到了極點。
即使他根本就沒有關注過五條悟的那個“平民朋友”,甚至不知道對方的姓名,卻也要把對方拉出來編排一番,用于貶低和侮辱你。
他不知道你真的喜歡那個人,禪院直哉以為,你的眼里只有五條悟。
在禪院直哉看來,表世界里出身的那些家伙,即使擁有咒力也低人一等,更何況還因為犯了事被下達了處決命令……以你的驕傲,肯定受不了被人跟那種家伙放在一塊相提并論。
禪院直哉惡狠狠地盯著你,因為那些毫無依據的隨意揣測,而再一次加深了對你的惡意。
你不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光是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就足夠讓你頭腦一片空白。
而在說出了那種話之后,他卻顯得比你更加憤怒。
憑什么?憑什么!
這種家伙,這種人渣……為什么不早點去死!
“死”這樣的字眼,在你心底里冒出來的一瞬間,又讓你胸腔里即將燃起的火焰在一瞬間被澆滅。
說真的,在某個瞬間,其實你也有過要結束這一切的念頭。可是你終究沒法做到。
好不甘心……那股不甘宛若看不見的蟲蟻啃咬著你的骨頭和血肉。足夠讓你感受到漫長不歇的疼痛,卻又不至于一擊斃命。
等到你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被啃食得千瘡百孔。
活下去,要活下去!你不甘心就這么結束這一切,在失去了所有驕傲被人狠狠地踩在了腳底下之后,在熬過了那么多次難以接受的現實之后,就這么白白死掉你不甘心!
看著禪院直哉那張愈發憤怒的面孔,你幾乎是沒有思考便抱住了他,將臉貼在他的脖子和下巴上胡亂地去親他。
你覺得毛骨悚然,一股仿佛要被徹底剝去一切的預感
讓你幾乎要尖叫起來。
但是和那種感覺、那種你無法承受的卻很有可能出現的最糟糕的結果相比,和禪院直哉接吻這種事倒也顯得無足輕重了。
你甚至忘記了惡心的感覺,滿腦子都在翻涌著快做點什么的念頭。
快做點什么事情讓他高興、讓他滿意,讓他打消那更加可怕的念頭……
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你恨的那些都還活著,如果就這么死了你不甘心。
你的眼淚把你的臉頰浸得濕漉漉的,面對你突如其來的主動,禪院直哉卻也不在意你為什么突然就有了轉變,反正他樂于接受。
在他緊緊地抱著你跟你接吻的時刻,你瞪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試圖從他的表情里看出點他的想法來。
太糟糕了……你的手指緊緊地抓著他的衣服,指節發白。
你還是覺得好可怕。
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害怕,更不知道禪院直哉剛才為什么突然就要這樣對你。他的想法、他的行為在你這里毫無預兆,明明前一刻都還很正常,下一秒又會突然生氣。
禪院直哉的心思,也不比五條悟好讓人理解。這些傲慢的家伙們,總是有著一套過于自我的行事風格。
想做什么就會做,想怎么樣對別人就怎么樣對別人,根本不會去考慮其他任何人的想法,也不在乎別人愿不愿意。
你任由他抱著你,肆意地親吻著。然后在他想要繼續做更多的時候哭著握住他的手,將嘴唇貼著他的指背說你覺得這種事很可怕。
“我害怕,直哉少爺,求求你了……”
你的眼淚落在他的手指上,看著你哭泣地懇求他的樣子,禪院直哉眼尾泛紅地抓住了你的手。
第29章
回去的路上,你慘白著一張臉,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在回到加茂家之后,立刻換掉了身上的衣服,不斷地清洗著自己的雙手。
好惡心……
那股黏糊糊的、濕噠噠的觸感,帶著腥臭味的氣息,卻像是怎么也洗不掉一樣牢牢地黏在你的手上。
禪院家的琴房里,禪院直哉哼笑著把玩著你的手指的樣子,仍在你眼前不斷地閃回。
看到他取出手帕時,一些仿佛很久以前的記憶忽然涌上你的心頭。你想起來,以前的時候,也有人會隨身帶著手帕,在你需要的時候遞給你。
不僅如此,那只手還會溫柔地撫摸著你的發頂,輕輕地拍著你的脊背把你抱在懷里……那一切,簡直就像是前世發生的。
你木訥地看著手上那些渾濁的、黏糊糊的東西被一一擦去,腦袋卻始終空白一片。禪院直哉輕輕地摸著你的臉,他的掌心貼著你的臉頰,大拇指按著你嘴唇上被咬破皮的地方,勾起嘴角對你說早點聽話不就什么事都沒有了。
真的會什么事都沒有么?不是的,如果你真的足夠“聽話”,落在你身上的糟糕的事情,就遠不如止如此了。
毫無底線的、肆意妄為的禪院直哉,如果你真的乖乖聽他的每一句話,只會落入更加痛苦和難堪的境地。
“一開始就這么懂事的話,不就不用吃這種苦頭了?”禪院直哉裝模作樣地按著你的嘴唇問你,“疼不疼呀,真知子?”
看著那張臉上流露出笑容的樣子,你渾身都發冷,明明是一張漂亮的臉,你卻只覺得這張臉與妖魔惡鬼無異。
你沒有出聲。
“哼!”禪院直哉從鼻腔里哼聲,看起來又有些不大高興了。
可得到了某種程度上的滿足之后,他倒也比最開始的時候心平氣和了些,不僅沒有繼續為難你,還狀似體貼地為你整理了一下在方才那些劇烈的動作里變得有些凌亂的衣服。
禪院直哉用手指梳理著你的頭發,將那些翹起的亂發撫平,他靠得很近,呼吸落在你的耳廓……
你又想起來,那沉重的呼吸聲貼著你的耳廓,尖尖的犬齒抵咬著你的耳垂。你的手被緊緊地桎梏住了,完全無法掙脫。
好惡心……
你怔怔地攤開手掌,雙手已經被搓得通紅,面前的水流嘩嘩地淌著,你的耳邊卻仍然是那揮之不去的沉重的呼吸聲。
禪院直哉呼吸急促而沉重地叫著你的名字:“真知子、真知子……”
尖銳的、漫長刺耳的鳴叫聲充斥著你的鼓膜,你攥緊了拳頭。今天所發生的一切,化作了揮之不去的陰霾一直籠罩著你,令你無數次回想起這一切,對自己即將去往的那個地方恐懼越來越深。
可是,你已經沒有回頭的余地了。
因為出逃被抓回來而被迫許下的咒約,就像看不見的繩索那樣牢牢地捆著你,你與禪院直哉的婚約已成定局,在這種時候,你也不可能再逃得掉了。
你只能忍耐,不斷地忍耐……
登門時負責接待你的那個女人,是禪院家如今家主的弟弟禪院扇的夫人,想起對方那張沒有任何表情波動,沉悶、麻木、毫無生氣的臉,那恐怕就是你的未來了。
那是多么可悲的、毫無意義的未來啊……
你渾渾噩噩地度過著每一天,婚期卻在不斷地逼近,直到那一天真正來臨-
二十歲那年,你和禪院直哉正式完婚了。
準備了將近兩年的婚禮,被定在了賀茂神社舉行。格外隆重的聲勢下,你被早早安排著梳妝打扮。
繁瑣的白無垢一層一層地壓在你身上,厚重的妝容涂抹在你臉上,將你裝扮成了最完美的新娘。
禪院直哉身著印有家紋的黑紋付羽織,你和他并肩走過賀茂神社的鳥居,細碎的風鈴聲在神社里悠長地回蕩著,在長長的參道上走過的每一步都讓你的腳步感到格外沉重。
參道兩旁的眾人,皆以一副微笑的面貌祝福著你們的結合。
那年的葵祭歷歷在目,人潮之中,卻再也沒有你當初只時瞥見一眼就能欣喜不已的那個人。
如此隆重的婚禮,五條家自然也派了人來參禮,只是五條悟沒有來。想想也知道,如果他來了反而會讓你更加難堪,只是徒增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這么看來,他似乎也變得開始為別人考慮了。真是諷刺。
紅線編織而成的繩圈,需要將其戴在對方的小指上。神社里的巫女慢慢地搖晃著神樂鈴,古樸的鈴聲在你耳畔回響。你站在你的丈夫——禪院直哉面前,看著他牽起你的手,將繩圈套在了你的小指上。
今天以后,你就不再是加茂真知子,而是禪院真知子。
御三家的關系曾經有過一段格外親密的時期,古老的三大家族,在以前的時代里統領著咒術界絕大部分勢力。以姻親關系一代又一代地緊密結合,維護著彼此的統治地位。直到五百年前,當時的禪院家主和五條家主在御前比武時同歸于盡,導致禪院家和五條家的關系降到了冰點。
保持中立的加茂家,為了在兩邊都維持著較為平穩的關系,也斷絕了與其他兩大家族的通婚。直到五條悟的誕生,打破了這其中的平衡。
跨越時代的天才,五百年才誕生一次的“六眼”,足以讓加茂家的天平為之傾倒。為了與五條家締結起更加穩固的契約,加茂家久違地重啟了與五條家的聯姻。
獻出加茂家繼承了家傳術式的嫡女,來表現出家族的誠意——只是誰也沒有想過,五條悟會悔婚。
他那天賦平平的父母,在生下這樣的天才之后,卻因為不足以承擔起教導這種天才的資格,而早早地同這個孩子分開。五條悟在五條家最嚴格的教育模式下成長起來,長老們雖然總說他性格不夠穩重,可大家都沒有想過他會反對這種安排。
第一次商議婚約的時候,你和五條
悟都是在場的,年幼的你和年幼的他,分別坐在雙方家主的身側,誰也沒法發表任何意見,只是沉默著——在這樣的家族里,沉默就代表著沒有意見,代表接受。
如果沒有五條悟這樣一個絕世的天才出現,按照家族以往的慣例,即使你無法成為加茂家主,家族中也會安排你同宗族之中其他的男性早早成婚,并盡可能趁早地生下繼承了術式的男孩作為新任家主候選人。
五條悟這個“神子”般的人物的誕生,改變了整個咒術界的局勢,也改變了你的命運。
將天平傾向了五條家卻又被五條悟退婚,加茂家陷入了尷尬的處境之中,為了安撫禪院家的不滿,你不得不嫁去禪院家——在有了加茂憲紀這個真正的繼承人的前提下,作為嫡女的你,也沒有非要留在家族中傳承術式的必要了。
你的人生,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地被推到了現在的境地里。在這個過程中,那些真正在背后執行決策的掌權者們,看到的只有權勢和利益。
因為五條悟的任性,導致五條家和加茂家的關系也變得糟糕起來,可是五條悟那令人無比忌憚的絕對力量,又足以讓加茂家和禪院家都生出危機感。
他們寄希望于從你的腹中,能夠誕生出一個新的、最好是不亞于五條悟的天才。
只可惜一直以來都在任人擺布的你,從始至終都沒能看清楚這背后所蘊含的、復雜的利弊權衡。
你的心底里,充斥著黑暗的氣息——你將要面對的未來所散發出的沉重氣息。
輪到你為禪院直哉戴上紅線繩圈的時候,他卻忽然開口說話了:“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上一次在這里見面的時候?”
“……”你的動作頓了一瞬,紅繩停在了他的指節中間。
禪院直哉笑了起來,他沒有再說話了。可是當你為他戴好紅繩的時候,他卻忽然抓緊了你的手,將你拉到了懷里,用力地親吻了你。
這種舉動顯然不合禮數,可禪院直哉并不在乎,他抱著你開懷大笑,金色的發絲在陽光下隨著他的笑聲折射著刺眼的光彩。這種突如其來的舉動雖然一開始也讓周圍的人有些吃驚,不過很快大家也都紛紛回過神來,鼓著掌祝賀你們,夸贊著你們的般配。
般配……你和禪院直哉?你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來。
禪院直哉問你,你高興么?
你高興么?真知子。你也這么問自己。
你的心在胸腔里緩慢而沉重地跳動著,你說:“我很高興。”
“那怎么不笑呢?真知子,還記得我對你說過什么嗎?”禪院直哉又問你。
也是在這里,在賀茂神社里,那一年的葵祭上,禪院直哉對你說了很多話,他對你說,你應該學會多笑一笑。
你的臉上浮現出了笑容——你練習過許多次的,弧度優雅的、得體的笑容。
禪院直哉和你緊緊地靠在一起,他攏著你的肩頭,讓你和他親密地并肩而立。參與婚禮的賓客們紛紛對你們送上祝福,你們并肩著的樣子也被拍攝下來,洗印出來之后被放進了相冊里。
除了專門的攝影師之外,也還有其他人在拍攝,這種事情沒有被任何人放在心上,除了……收到照片的人。
夏油杰定定地看著孔時雨帶來的相片,半晌沒有說話。
照片上,是穿著白無垢的你和禪院直哉并肩站在一起,雙方都笑著的模樣。在你和禪院直哉舉行婚禮的那一天,夏油杰委托了孔時雨找人去往婚禮現場。
第30章
這么做雖然沒什么意義,但是……
真的沒有意義么?夏油杰其實自己也不清楚。
不過,他至少要有一個理由來說服自己放下。在舊枷場村,他殺死了整個村子里的所有人之后,也曾想到過你。在夏油杰的計劃里,你也曾經存在過痕跡。
為了徹底斷絕自己回頭的可能性,消除所有猶豫,身為普通人的父母,也被他親手殺死。
那之后,通過孔時雨的信息網,他得知了你在被五條悟退婚之后,又被許給禪院家的消息。對你而言,這會是一件好事么?夏油杰思考過。
不過,大概率是好事吧。畢竟禪院家也是御三家之一,聽說那個伏黑甚爾,就是禪院家出來的……沒有絲毫咒力的天與咒縛,將肉。體的強度磨礪到了極致,成了令許多人聞風喪膽的咒術師殺手。
夏油杰知道,你和他之間已經沒有可能了,說到底,你們本來就沒什么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的可能性。如果你們要在一起,你就要拋棄加茂家的一切,那是你不可能接受的事情,是你無法下定的決心。
你總是會猶豫,兩邊都難以割舍,這種優柔寡斷的性格,注定了只會給你們帶來痛苦。
夏油杰沒過多久便又聽說了五條悟去找過你的消息,雖然不知道你們說了什么,但似乎結果是不歡而散。
那之后,夏油杰變得很忙碌。把盤星教殘余的勢力整合起來,改個名字再包裝一番,又成了用來斂財的工作,順便作為明面上的偽裝。
他已經盡量避免去會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可是……有的時候,他還是會夢見你。
真知子、真知子啊……
最后留下來的,只有一聲輕輕的嘆息。
你們那些隱秘的、細碎的快樂時光,以及要一起去完成某些事情的約定,最終也只能被留在過去的時光里逐漸蒙上灰塵。
夏油杰現在已經很少再夢見你了,他的睡眠變得很淺,幾乎沒合上眼多久,又會醒過來投入其他的事情里。厭惡著普通人的那些詛咒師們,慢慢聚集到他周圍,成為了他的“家人”。
他們要一起踐行那聽起來完全不可能的“大業”——清除所有普通人,實現全員咒力化的世界,從根本上消除詛咒出現的可能性。
燭火微微搖曳,火光在屏風上明滅不清地晃動著。夏油杰靜靜地盯著手里相片看了很久,孔時雨早就已經走了,和室內靜悄悄的。
“真知子啊,”夏油杰輕聲問著照片上的你——在婚禮上微笑著的你,他問你,“你會過得很幸福,對么?”
沒有人回答他,照片上的人影也不可能說話。
夏油杰將相片放在了燭火上,火舌很快點燃了相片,那上面你的身影在火焰中慢慢化作灰燼。微笑著的你、流著眼淚的你、和他許下過約定的你……全都化作了記憶里的灰燼-
在嫁入禪院家的第一個冬天,你的廚藝已經進步到禪院直哉吃過之后不至于一邊作嘔一邊說出:“這是給人吃的么?”這種話的程度了。
禪院直哉的叔父——禪院扇的妻子,禪院富榮承擔了教導你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妻子的工作。
但是這些工作,盡是些枯燥乏味、并且毫無意義的事情。
第一次被要求下廚的時候,你覺得這未免有些荒謬,可是看著富榮夫人那張沒有表情的嚴肅臉龐,你又明白這不是玩笑。
誠然這種任務可以交由廚師來完成,可你作為妻子卻不能不會——富榮夫人就是用這種理由,一次又一次地強迫著你去學習那些繁瑣陳雜的工作。
第一次做出一頓沒有燒焦的食物時,禪院直哉評價說不是給人吃的。
你為此苦苦磨練了半個月的廚藝之后,才將第二頓飯端上餐桌。結果又把禪院直哉吃吐了。
第三次把自己親手制作的食物端上桌時,禪院直哉表情糾結地盯著你,讓你先吃。直到你吃完并未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他才敢放進嘴里。
這一次,終于不是令人作嘔的味道了——雖然依舊不太好吃。或許你真的就是沒有這方面的天賦吧。
“連做飯這種小事都干不好,也就是我才能受得了你了。”禪院直哉一邊抱怨著,又挑眉問你,“我是不是對你很好?”
你半垂著腦袋說著:“是的,直
哉少爺。”
這種話,你已經不知道聽他說過多少遍了。自從結婚以來,就在不斷地貶低你、指責你做得不好的禪院直哉,又總是會在這么做了之后,緊接著便開始強調自己對你有多么的好。
只有他對你好,只有他會接納你,所以你必須要更加恭順地、更加心懷感激地跪在他腳邊,感謝著他對你的“好”才行。
只要能夠接受這一切的話……只要習慣了的話,日子就會這樣平淡地、一天一天地過去了。
但是,在你們結婚的第二年,另一個更加嚴峻的問題擺在了你的面前——那就是生育。
之所以要這么快成婚,也有想要讓你們盡快地生育下一代的念頭。據說禪院家的上一代家主,之所以將家主之位傳給了禪院直毘人而非禪院扇,就是因為禪院扇的兩個女兒,都是沒什么天賦的半吊子。
和有著繼承了家傳術式的禪院直哉這樣的孩子的禪院直毘人,根本沒有競爭的能力。
富榮夫人對你說你應該盡快懷孕的時候,那種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出現的惡心的感覺,又一次從你的胃部涌了上來。
生育……并且必須要生下繼承了術式的男孩才行……
你想起了你的母親,因為生下了你這個女兒便無法再生育,所以只能接受外面的女人所生的孩子,對外宣稱是自己的親生子。終于,你也走到了她曾經走過的相同的道路上。
你沒有說話。
沉默就是默認,沉默就是接受——這就是你的處境,你沒有拒絕的余地。
禪院直哉偶爾也要外出執行任務,在天災泛濫的時間段,普通人的負面情緒會大規模增加,由此而產生的詛咒也會比平時更多。
他有時候出去幾天就能回來,有時候卻也要月余。
禪院直哉不在家的時候,和富榮夫人待在一起的時間,也并不讓你感到絲毫輕松。
總是在催促著你盡快生下孩子的富榮夫人,她的臉也在你面前一天比一天扭曲。甚至讓你覺得,或許跟禪院直哉呆在一塊兒反而會更輕松點。
生育……是一個會讓你聯想到無數糟糕后果的詞語。
如果你生下了女孩,如果你生下來的孩子沒有咒力,如果……太多的如果,總會讓你惴惴不安。
第一次見到富榮夫人的那兩個女兒——禪院真希和禪院真依的時候,你還以為她們只是某個傭人的孩子。
穿著粗糙的和服,干著那些打雜的活計,看起來只有幾歲的小孩子,讓你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富榮夫人的順著你的視線望過去,視線微頓卻并未說話。
后來你又見過她們幾次,向別的使女問起,你才從使女口中得知她們居然是富榮夫人的女兒。
明晃晃的后果,就這么擺在了你的面前。在格外看重術式和咒力的禪院家,天賦平平、沒有出眾術式的孩子,無論是被誰生下來的,都不會有好下場。
一想到萬一你生下的孩子要是沒有繼承到你們的咒力和術式,如果那孩子只是個普通人,將會在禪院家遭到怎樣非人的對待,你就打心底里抗拒著生育。
也不知道是因為你心底里的抗拒,還是一些其他的原因,結婚近兩年的時間,你一直沒有懷孕。
白天不斷地聽著富榮夫人對你的催促,讓你的壓力越來越大,你開始整宿地睡不著覺。即使是禪院直哉,也發覺了你的臉色不太好,似乎總是很難受的樣子。
胃是情緒器官,被過于沉重的情緒填滿之后,就會連食物都塞不進去了。早上的時候,你經常吃不下任何東西,甚至有時一天也只能勉強吃一頓飯以維持生命體征。
惡心反胃的時候,你總是會盡量避開其他人的視線。但是過于頻繁的次數,還是讓人有所察覺——富榮夫人猜測,你或許是懷孕了。
聽到她這么說的時候,你的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禪院直哉也聽說了這件事,他將頭枕在你的大腿上,盯著你的腹部,將手放在了你的小腹上。
“我聽說,你懷孕了?”禪院直哉問你。
這只是富榮夫人的猜測,還是要醫生過來看診后才能確定是否如此。
你的腦袋里很亂,沒有回答禪院直哉的提問。
將手掌放在了你腹部的禪院直哉,忽然將腦袋也靠了過來,將自己的耳朵貼在你的小腹上問你,孩子能不能聽到你們的聲音。
“也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禪院直哉完全就是自言自語著,他似乎說了很多話,甚至還開始思考起要給孩子起什么樣的名字來。
他似乎,非常期待這個“孩子”的到來。
可你聽不進去他的聲音,只覺得空氣變得愈發渾濁、粘稠,令人窒息。
好在很快,經過醫生的診斷,確定了你并沒有懷孕,你才忽然感到一陣輕松。
可其他人的反應,卻是格外的失望。
你下意識去看禪院直哉,卻看到他的臉上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你看不懂他的表情,也不明白他這副表情究竟是失望還是氣惱。
很快,禪院直哉又要出門了,在出門之前,你為他整理衣服的時候,他忽然問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什么?”
“確定一個你想去的地方,”禪院直哉對你說,“然后等我回來的時候告訴我。”
你愣住了。他親了親你的嘴角,告訴你他很快就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