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四天的凌晨,天還沒亮的時候,禪院直哉帶著外面的寒氣拉開了障門。
飽受失眠困擾的你依舊沒有睡著,他走之前對你說的話,這幾天一直在你的腦海中回蕩著。禪院直哉為什么要對你說那種話,他說的“確定一個你想去的地方”又是什么意思?
障門被拉開的時候,你躺在寢具里,假裝自己什么聲音都沒有聽見——即使他拉開障門的聲音并沒有刻意放輕。
你一動不動地閉著眼睛,直到腳步聲越來越近,有人在你身旁躺了下來。禪院直哉故意沒有脫去外衣,他知道你肯定會被吵醒,他就是要吵醒你。
背部貼上來一具散發著寒氣的身體,禪院直哉冰冷的、帶著薄繭的手指撫上你的皮膚時,你終于裝不下去了。
身體本能地瑟縮了一下,你聽到了身后禪院直哉輕哼的笑聲。
他從身后摟著你,將下巴壓在了你的脖子上,湊過來親了親你的嘴角:“警惕性太低了,真知子。要是被人摸進房間里都反應不過來,萬一哪天就被偷襲干掉了可怎么辦?”
“可是……有你在啊。”你這么說完之后,禪院直哉顯然被取悅到了。他的笑意更深,手掌從你的腰部探了進去。
你弓起身體,卻又被他壓住。皮肉緊緊貼在一起的時候,你忍不住打顫。
你咬著自己的手指,卻仍從指縫里悶哼出聲。
禪院直哉親吻著你的后頸,緊緊地將你摟在懷里。在發現了你刻意遮掩的舉動后,他用自己的手替換了你手指的位置。
“我會盡量不弄疼你的……”禪院直哉貼在你耳邊這么說著,又用力地咬了你的耳垂一下。
寒意一點點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黏膩的熱意,禪院直哉抱著渾身汗涔涔的你,問你有沒有想好要去哪里了。
因為不確定他的真實意圖,你試探性地回答道:“哪里都可以吧……”想了想,為了避免惹他生氣,你又補充道,“只要是跟你在一起就好。”
并沒有多少真情實感的說辭,卻能在很大程度上令禪院直哉滿意。在成婚之后,你說謊的次數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熟練。
只是說些好聽的話哄哄他,這根本不算什么。如果多說幾句能夠讓你擺脫富榮夫人嚴苛的“教導”,你倒是寧愿天天都面對著禪院直哉說好話。
順理成章地做過許多你曾經從未設想過的事情之后,溫順地在禪院直哉面前說著那些甜言蜜語,真的沒有想象中那么困難。
和他吃飯、和他接吻、和
他睡在一起……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難以忍受。
禪院家的生活,就像是一鍋溫水正在慢慢地烹煮著你,讓你一點點地適應這一切,直到徹底被同化,再也沒有反抗的心思。
禪院直哉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也不會去揣摩你的心思,你想要什么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給了你什么。
而你,又因為他給你的東西,流露出了多少喜悅、感激、崇拜……這就是禪院直哉想要的。
他想要從你這里,得到你對他全部的愛、全部的依賴和服從。
只有這樣,你才是一個“完美的妻子”。
和富榮夫人她們眼中的標準并不相同,禪院直哉并不介意你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只要那些事情可以供他享樂就行。
眼下正是冬季,天氣未能回暖的時候,禪院直哉說:“那就去和歌山泡溫泉好了。”
你忽然反應過來,原來他居然是想要帶你出去散心。
在得知了你并沒有懷孕這個“糟糕的壞消息”之后,原本還在想著要給孩子起名字的禪院直哉,居然并沒有生氣,也沒有對你冷嘲熱諷,反而想要帶你出去玩。
“……”你只覺得身上的那股熱意仿佛在頃刻間又流走了。
你不敢去細想,禪院直哉究竟對你抱著怎樣的想法,你甚至不敢去想那個詞——感情。
你從來沒有想過,禪院直哉會對你有感情,那種可笑的東西,根本就不是他這種渣滓配有的。從不把別人的意愿當回事的禪院直哉,恐怕就連自己的親人也不會有多少感情吧?
嫁到禪院家之后,你就格外清楚,你不會愛他。
愛是無用的東西,渴望它的到來,只會給人造就數不盡的痛苦,你已經充分體會到了這一真理。
即使真的要去“愛”,也不是發自內心的熾熱情感,不過是被編造出來修飾顏面的名為“愛”的仿制品。
就像大家都在說,你的父母是相愛的。
虛偽的笑話。
你告誡自己,不要因為禪院直哉這偶爾的心血來潮,裝模作樣的對你的“好”就對他放松警惕。
不要對他抱有真心。這種家伙是沒有心的。
倘若因此提高了對他的期待,對他付出過多不必要的感情,后面發現他的真面目時,你只會墜入更深的地獄,永遠也爬不出來。
之前他不也是干過類似的事情么?在琴房里假裝要教你彈琴,實際上卻是想著齷齪的事情。現在只不過是因為你們已經完婚了,他想對你做什么,也沒必要再像之前那樣強迫了。
不要相信他。
不要相信,禪院直哉會對你有任何真摯的感情-
禪院直哉就這么帶著你出門的時候,你反而顯得有些遲疑,對他說不用跟富榮夫人說一聲么?這幾年,富榮夫人簡直就像是幽靈一樣糾纏著你,讓你在突然要脫離她的視線范圍時反而有種不自在的感覺。
很顯然,那些“馴服”的手段在你身上起效果了。
“跟她說什么?”禪院直哉一臉無所謂。他完全沒有將對方放在眼里。
身為禪院直哉叔母的富榮夫人,哪怕是他的長輩也得不到任何尊重,反而總是被當作傭人那樣驅使。因此,在有著那樣的前情之下,嫁給了禪院直哉的你,卻成了有一些人口中的“幸運的女人”。
因為,禪院直哉并沒有像使喚傭人那樣使喚你。
因為,禪院直哉將那少有的溫柔,全都用在了你身上。
所以在許多人看來,你們的結合對你而言,簡直就是莫大的幸運。好在這些聲音還沒有傳到你的耳朵里,目前你對這些傳聞還一無所知。
久違地邁出宅邸,周圍環境的變化讓你的心情也變得明朗了一些。即使是這種受到了極大限制的“自由”,也足以掃除一部分蒙在你心底的陰霾。
連帶著將你帶出來的禪院直哉,也的確變得更順眼了。
你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總是眼高于頂的禪院直哉,那僅有一次的,沒有傲慢的表情,也沒有盛氣凌人的態度的模樣。還頂著一頭黑發的年幼的禪院直哉,流露出了心事重重的沉默姿態。
那是他最讓人覺得順眼的時候。
只可惜只有那一次。也只會有那一次。那之后,你就再也沒有見過他那副樣子了。
抵達了和歌山的溫泉,在禪院直哉說要跟你一塊兒泡的時候,你非常自然地答應了。沒有任何猶豫的樣子,讓禪院直哉都感到有些意外。
他清楚地察覺到了你情緒的變化。在禪院家郁郁寡歡的你,到了外面之后明顯變得輕松了很多。這樣的審視讓他的視線長時間落在了你身上。
溫泉的熱氣氤氳著往上,帶著濕意的氣息濡濕了你挽起的頭發。禪院直哉盯著你看,注意到他的視線,你也看著他。
月色之下,燈影之中,你們靜靜地對視著,直到禪院直哉率先露出了笑容。
他說:“你真幸運,真知子。”
禪院直哉心想,你可真是幸運,所以才能夠得到他的愛。
“嗯。”你平靜地應聲。對于這種在你聽來極具諷刺意味的發言,你的回應一律是平靜地認同。
沒有必要生氣,更不能去爭論,那樣的話,只會帶來糟糕的結果。哪怕是敷衍,你也必須認同。認同,但是不用把這種話放在心上,這就是你學會的應對方法。
硬要為這種事生氣的話,最終還是會讓你自己吃到苦頭。
禪院直哉濕漉漉的手掌撫上了你的臉頰,被溫泉浸泡過的手掌也變得柔軟了許多,他輕輕地摩挲著你的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你。
“幸運”這種對你的描述,從禪院直哉口中說出來總是格外的殘酷。
如果你真的幸運,現在你就不會是禪院真知子,而是加茂真知子。
如果你真的幸運,你就應該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比他們更加肆意、更加隨心所欲地活著。
自以為是的家伙,總是會將自我的意志強加到他人身上,然后對他人作出評價——這就是禪院直哉一貫以來對待你的方式。
隨意揣測你和五條悟之間、和夏油杰之間發生過什么,隨意將自己的看法加諸到你身上,這種事他從來都做得輕車熟路。
禪院直哉說,你最幸運的,就是嫁給了他。
可是對你而言,你最不幸的,就是嫁給了禪院直哉。
他的手指撫摸著你的嘴唇,眼神變得有些暗沉,聲音里也多出了幾分喑啞的意味。這副樣子,你再清楚不過是什么的前兆了。
你當即抱住了他,對他說你覺得頭好暈,你覺得很不舒服:“可能是泡太久了吧,我想回房間休息了。”
如果不這么說,不這樣將他引回房間里去的話,禪院直哉這種家伙可不會在意現在身處的是什么地方。反正是包下來的場地,也不會有其他游客過來。
但是在外面,抬頭就能夠看到天空的地方,你還是說服不了自己。
第32章 [支線結局三:真知子的……
無論如何也無法避免的話,盡可能讓自己少受點罪不是更好么?
被痛苦和壓抑烹煮著的你,不需要再額外添加一些更為沉重的調料了。你就是抱著這樣的心理,在禪院家度過了無數個煎熬的夜晚。
被緊緊地抱住的時候,被咬住耳垂的時候,被壓在身下的時候……你沉重地呼吸著,咬著自己的手指和枕頭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
然后禪院直哉就會抓住你的手,用虎口按在你的嘴上,在你無法忍耐而下意識地咬了他之后,他又會抱著你,將手伸到你面前來怪罪你,讓你看看你犯下的“錯誤”。
“真知子啊真知子,看看你做的壞事。”
“對不起……”你只能道歉。
“對不起……”你沒有抗議的權利-
在和歌山待了一周,把附近都逛了個遍以后,你們返回了禪院
家。
富榮夫人再次見到你的時候,只是上下打量了你一陣,便仍舊像以前那樣循規蹈矩地“教導”著你做事,對于你離開期間的一切,她沒有發表任何評論。
而在那之后,你和禪院直哉一起出門的次數逐漸增加。
一開始家族中的那些長輩們還會說些什么,可禪院直哉根本不把他們的話放在眼里,反而嘲笑他們是沒用的廢物。在禪院直哉那邊吃癟,他們便試圖從你這里下手,可你卻始終沉默地半垂著腦袋不說半句話,簡直就像是一個啞巴,他們也拿你沒辦法。
畢竟大家都知道,真正做決定的根本就不是你,而是禪院直哉。
禪院直哉聽說了之后提起嘴角冷笑著,說那群老東西總這么愛管閑事的話不如趁早死了算了。
你并不覺得禪院直哉是在為你說話,因為他本來就是這種人。不順著他心意來的人,會被他冷嘲熱諷真是再合理不過了。
他即使惱怒那些人的做法,也只會是覺得自己被冒犯了,因為他們試圖對他做的事指手畫腳——在這方面,禪院直哉也早早表現出了叛逆的性子。
即使是他的父親禪院直毘人,他也不見得有多么尊重,更何況其他人?
而且,他們越是想要控制禪院直哉的行為,禪院直哉反而越不會順他們的意。在他們之間的爭斗中,你反而成了受益的一方。
禪院直哉帶你出門的頻率增加了,地點也不再局限于京都附近,甚至不局限于日本,你們外出的地點越來越遠,出門的時間也因此變長。
最長的一次,你們在冰島的一個小鎮上住了兩個月。
在那個根本就沒有人認識你們的地方,你們過著仿佛普通夫妻一樣的生活。一起出門購物、一起去草地上散步……
因為你的廚藝實在拿不出手,吃膩了周圍的幾家餐廳之后,禪院直哉甚至偶爾也會自己下廚做飯——不得不說,他在這方面確實比你更有天賦。
或許這事情本來就應該讓他去做才對。強迫并不擅長于此的你,完全就是禪院家惡趣味的陋習。
后來,你們去的地方越來越多。
紐約、蒙特利爾,費城、里斯本,霍巴特、波爾圖……在那些地方,你們拍下了無數張照片用來記錄旅行的時光。
那些被截獲的瞬間,在沖洗出來之后放進了相冊里,相冊變得厚重,一本接著一本被置放在書架上,整理書房的時候,你偶爾會看著這些相冊有些失神。
外出旅行的時間里,你通常會表現出格外開心的模樣。因為這樣的話,禪院直哉就會認為你喜歡外出,從而提高他帶你出門去的概率。
他膚淺地從表面來理解你,卻自以為是地覺得自己已經很了解你了。
因為你們結婚多年,因為你們一起做過那么多事情,有過那么多共同的體驗。
你們曾一起去特羅姆瑟看著極光從頭頂的夜空中流動,也曾在杰古沙龍冰河湖旁看到黑沙灘上的鉆石閃爍。
你們一起去過那么多地方,留下了那么多美好的、幸福的回憶。
大家都說,你們是無比恩愛的夫妻。
所以真知子,作為禪院直哉妻子的你,過著許多人艷羨的生活。
可實際上,想要出門更多的是為了躲避禪院家那些宛若鬼魅般糾纏著你的、催促你盡快履行生育職責的聲音。
然而逃避過后,你還是要從外面回來,在不斷滲透出如死般沉重氣息的禪院家里,聽憑著家族的訓誡。
因為你在婚后這么長的時間里,都沒能懷孕,所以你是失職的妻子。
因為你直到現在也沒能生出合格的優秀后代,所以你令你的丈夫也蒙羞。
禪院直哉知道你在忍受著這些么?
他知道。他當然知道,并且比誰都更加清楚。
因為他從小就是在這里長大的,從小就浸泡在這些觀念里長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個女人——尤其是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在這里會是怎樣的處境。
禪院家之所以要他娶你,也是寄希望于你能生下更加優秀的后代。這同樣是整個禪院家的期盼。
可由于遲遲未能生育,導致了你在家族中的所有人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看著極光在夜空中散發著艷麗的色彩時,你甚至曾寄希望于禪院直哉能帶你去更遠一些的地方,最好……是再也不要回來。
可是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禪院直哉,從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開始,大家就都說他是天才,說他注定會繼承他父親的位置,成為禪院家的下一任家主。
他不可能會離開這個地方。更不可能是為了你。
況且在他看來,你所遭遇的這些根本無足輕重。
雖然一直以來都沒有懷孕,可是他從來沒有因此朝你發過火不是么?比起他那些甚至會隨意毆打妻子的堂兄弟們,禪院直哉在其他人看來完全就是個完美的、溫柔的丈夫。
你翻開厚重的相冊,看到相冊里那一張張的照片,盡是你和禪院直哉之間的回憶。
他真的沒有半點好么?你說不出答案。
你就是沒法輕松起來、高興起來。
你只覺得眼前發黑,照片上那些事物的形狀也變得扭曲而又模糊。
因為結婚六年,你仍然沒有生下孩子,禪院家雖然仍在不間歇地對你進行著催促、催促,可另一方面,長老們也開始計劃起來是否要為禪院直哉添入幾名側室。
在正室長期無法生育的前提下,引入側室來分攤沒有繼承人的風險,這種情況在大家族里被視作再正常不過的事。
這一消息,是通過富榮夫人傳達給你的。
作為禪院直哉的正室夫人,添納側室這種事情卻不需要經過你的同意,但是你必須知曉此事,不僅如此,你還要負責為此事進行操辦——挑出合適的人選。
被傳達這一消息的同時,那些候選人的相片和信息也被一一擺在了你的面前。
富榮夫人說,這些都是下面的分家和一些依附于禪院家的小家族里的女兒,她們的出身并不高,天賦也不如你出眾,即使讓她們進門,也不會威脅到你的地位……直哉少爺的正室,無論如何都只會是你。
在說這種話的時候,富榮夫人的語氣從始至終都很平靜,與平時無異。
你是不是應該感激她所作的解釋呢?或是感激你的出身、你所繼承的術式,讓你能夠保住這個“正室”的地位而不被動搖。
你沉默著,半垂著腦袋。
“真知子,除非你現在就能懷孕,否則這是無法避免的。”富榮夫人說,“你無法反對。”
原來連富榮夫人也是明白的。所有人都明白,這種事情對你來說有多么的殘忍。
“即使沒有側室進門,為了能夠誕下后代,也會有外面的女人出現。”富榮夫人如此說著。
你久違地想起了加茂憲紀,這個令你的處境急轉直下的罪魁禍首。
你的“弟弟”第一次被帶進加茂家的時候,你根本接受不了那種事情。可是他卻管你的母親也叫著“母親”,并且母親還接受了那樣的稱呼。
所以他是你的“弟弟”,你要為他讓開一個位置,將你曾經最渴望的一切都拱手讓給他。不僅如此,你還要竭盡所能地幫助他,哪怕為此需要犧牲掉你自己……
你的指甲深深地嵌進了肉里。
“還是讓直哉少爺親自過目吧,”你聽到自己以平靜的口吻說,“一切都聽從他的意思。”
富榮夫人沉默下來,對此不置可否。
照片和信息被送到禪院直哉面前的時候,禪院直哉嗤笑著把那些照片全都翻了一遍,一邊翻看著一邊進行點評——
但是從他口中蹦出來的,盡是些難聽的話語。
他就是這樣的,即使是對你也一樣。你被挑剔和嘲諷的次數,難道還少么?
將所有候選者全部貶低了一通之后,禪院直哉支著腦袋挑眉問你:“你覺得應該挑幾個才好?”
你垂著腦袋,他看不清你的表情,只能聽到你說:“只要是你喜歡的,隨便幾個都可以。”
禪院直哉沒有說話了。
他靜靜地看著你許久,你一直低著腦袋沉默著,你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看著你,可你也不想讓他看到你的表情。
禪院直哉忽然說:“可是我早就已經得到了我喜歡的。”
你想起了那些夜晚,在你失神的時刻,禪院直哉緊緊地抱著你,將臉埋在你的脖頸里對你說著話。
他說:“好喜歡你……真知子。”
你以為自己沒有聽見。
你假裝自己從來沒有聽到過。
添納側室的提議被禪院直哉駁回了,而且,他在隔天帶著你去了卡爾加里。
你原本以為又是出來旅游,進入一棟嶄新的、寬敞明亮的房子時,禪院直哉忽然問你覺得這里怎么樣。
“非常好。”這是你一貫以來的回答技巧,并不困難,因為無論他說什么,你都只需要認同。
“那以后就住在這里好了。”禪院直哉忽然說。
“……以后?”
這棟房子早就被買了下來,禪院直哉說:“那些老不死的太煩了,等哪天老爸死了再考慮一下要不要搬回去吧。”
你怔怔地站在他面前,沒有說話。
大家都說,你們是恩愛的夫妻。
你的丈夫非常愛你,你也很愛他,你們年少成婚,卻一直處于熱戀。
大家都說,你非常幸運。
你有一個英俊的丈夫,而且非常富有,感情一直很好的你們,在國外過著大家口中的“幸福”的生活。
大家都說,你的生活無比完美。
[支線結局三:真知子的完美生活]
第33章
富榮夫人告知你,你需要為你的丈夫操持添納側室一事時,你只覺得頭暈目眩,根本看不清放在你面前的資料上任何一張照片。能夠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不倒下,已經是你拼盡全力的結果了。
以“一切聽從直哉少爺的意思”為借口,你將這些照片悉數推到了禪院直哉面前。
在他用難聽的話點評過所有照片之后,聯想到他一直以來又是怎么評價你的,你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
禪院直哉從鼻子里冷哼出聲,什么都沒說,徑直從你面前離開。
你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過添納側室的事情最后卻是不了了之。后面你從其他人口中聽說,是因為那些女人并非直哉少爺喜歡的類型,所以在被他挑剔了一番之后,一個都沒有被看中。
原來是這樣……你覺得這樣的結果也是情理之中。
禪院直哉本來就是這種眼高于頂的人,總是喜歡高高在上地貶低其他人,不把別人放在眼里。
卻又有人說,禪院直哉不愿意接受那種安排,是因為他和你感情深厚。
因為他“愛”你。
感情深厚……愛……
轉了不知道多少手的傳言,基本與謠言無異,可你聽到的時候仍舊感到惡心。你渾身只覺比聽說要讓你幫禪院直哉添納側室時更加冰冷。
那種家伙、那種混蛋……他怎么可能會有感情?而且還是對你。
你用力地收緊了手指,木刺扎進你的手指時,那股刺痛終于讓你回過神來,你這才發現自己的指甲扣在地板上,深深地嵌進了木頭里。
你蜷縮起手指,掩飾著自己差點外泄出來的表情。
疼痛在指尖提醒著你,你怔怔地望著木質的地板,忽然無比深刻地明白了,只要你還在禪院家一天,你這輩子就不要想再抬起頭來。
這里(禪院家)是個會將你啃得連骨頭都不剩一根完整的地方。
所以你這輩子都要在這里,趴在別人的腳下過著看人臉色的生活。
真知子,這樣的生活是你自己選的。
所以即使再怎么惡心、再怎么難以忍受,你都必須要接受這一切-
偶爾,你會在禪院直哉訓練的時候守在一旁的檐廊上,為他準備好熱毛巾和水,以及服侍他更換訓練時流下了大量汗水的衣物。
剛完婚沒多久的時候,你甚至還要幫他清洗那些訓練服——因為禪院直哉說,連讓你給他擦擦汗都一副這么不情愿的樣子,不如給你找點其他事干,那樣的話,你就能明白什么事情才是輕松的。
你確實很快就明白了。
那段時間的天氣已經變得很冷了,你卻被要求去井里打水來清洗衣物,打水對你來說雖然是很快就能掌握的技巧,可在那么冷的天氣里用井水搓洗衣物,沒幾天過去,你的手便開始長起了凍瘡。
兩只手都開始腫起來的時候,你只覺得泛紅的皮膚也越來越癢,加上從指節部位開始的潰爛……這樣的“懲戒”讓你很快就低頭屈服了。
在禪院直哉面前,你連有自己的表情和語氣都不被允許。
要學會對他笑,并且要溫柔地笑。
要學會輕聲細語地跟他說話,而且語氣必須足夠柔和。
走路的時候要跟在剛好三步之外的距離,不能太近、也不能太遠……
學會了這些之后,你終于可以不用再被懲罰洗衣服了。手上的凍瘡也涂上了藥膏,你的手很快恢復如初,可那股鉆心的疼痛和癢意,卻一直像蟲子在啃著你手指上的骨頭和血肉。
你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
你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以前的那些事情了。
自從你學會了順從,學會適應禪院家的“規則”之后,那些并不會造成肉。體上致命的傷害,卻又能讓你足夠痛苦的“懲罰”,已經很久沒有落在你身上了。
可是看著禪院直哉在訓練場以指導的名義,對禪院真希下狠手,在將她打倒之后又抬腳踩在她身上的時候,那些記憶仿佛一瞬間全都浮現出來。
你怎么可能忘記呢?受到的那些“懲罰”,那些本不該落在你身上的苦難……
你的耳朵里好像又開始響起了刺耳的長鳴,眼前一陣陣發黑。你抓著毛巾的手顫抖著。
“發什么呆呢?”禪院直哉的聲音在你面前響起。
手里拿著的毛巾被他抽走,禪院直哉穿著黑色的緊身半袖服,站在你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你,自己拿著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
現在的禪院直哉,早就已經成為了禪院家的精英術師集團“炳”的首席,作為首席,他偶爾也會來視察和指導禪院家的非術師組成的從屬部隊“軀俱留隊”的訓練。
但是用禪院直哉的話來說,“軀俱留隊”都是些沒用的廢物,真正打起來的時候唯一的作用也就是被扔到最前面用來當炮灰。
如此輕蔑地看待軀俱留隊的禪院直哉,卻又會因為禪院真希得到了家主禪院直毘人的許可,作為特例而加入軀俱留隊進行訓練而惱怒。
“女人不服輸很正常,可再怎么樣也得學會服軟不是么?”禪院直哉看著你,露出了笑容,“就像你,真知子,你以前也是個不服輸的女人。”
聽到他的話,你習慣性地提起了嘴角朝他微微地笑著。
如果禪院直哉死了就好了……你這么幻想著。如果他死了的話,變成了寡婦的你,雖然依舊沒有多少離開禪院家的可能,但是至少,不會再有人催促你生育,也不會再有人要你做完美的妻子……
如果,他死了就好了。你溫柔地注視著他。
禪院直哉隨手將擦完汗的毛巾扔在你腿上,也在檐廊上坐了下來。他問你:“最近有沒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通常來說,禪院直哉這么問你的時候,就是要帶你出門去的意思了。
但他實際上又并不是真的要讓你給出一個地點,他只是……
你收好毛巾,爬到了他身后,慢慢地幫他按了按肩膀。你說:“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是最好的。 ”
禪院直哉笑了起來,說他就知道你會這么說:“真是黏人啊,真知子。”
他只是想看到你這種無比順從的、好像只能依賴他生存的樣子。
“剛才……”你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你生氣了么?”
“哈?”禪院直哉沒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真希。”你一邊說著,一邊將自己的手往前伸了些,摟住了他的脖子,將自己的下巴貼著他的肩膀。從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他的一部分側臉,以便于觀察他臉色的變化。
提到禪院真希,禪院直哉卻沒有太多波動,這也很正常,因為在他看來,沒有咒力的禪院真希,除了臉蛋和身材還有價值之外,其余的部分就是廢物。
即使他會惱火,也更多是因為禪院直毘人對禪院真希開放了“特權”。
“也不知道老爸到底怎么想的,大概是老糊涂了吧,居然同意讓她加入‘軀俱留隊’。”禪院直哉勾起嘴角嘲諷地說著,“結果到了這里,還不是只有挨打的份。”
你趴在他肩膀上望著他的下頜,看著他那嘴角上挑的弧度。
“不過,你又要開始亂發善心了?”禪院直哉微微側過臉來看你,問你怎么突然問起她。
“還是說……”禪院直哉挑眉盯著你,“因為看到了她這些多余的行為,所以你又有什么不切實際的念頭了?”
這種時候,你如果著急辯解,反而會被當作是心虛。可有些驚奇的是,你居然連慌亂的感覺都忘記了,只覺得好像無論面對著什么都只剩下那些機械化的、被馴服后的反應。
在他將手伸過來的時候,你將嘴唇貼上了他的手背,對他說你只是想到了真依,感覺她有些可憐。
比起對禪院真希,禪院直哉對禪院真依的態度倒是稍微好些,理由也很簡單,因為禪院真依的性格更加軟弱,因為她更加遵守禪院家的那些“規則”。
而且,雖然禪院真依的天賦也不算出眾,可她好歹是繼承了咒力和術式的術師,而非禪院真希那樣的非術師。
你說真依可憐的時候,禪院直哉倒是認同了幾句:“也是啊,被不爭氣的姐姐連累了,這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說這話的時候,那股子傲慢的、瞧不起人的口吻又冒出來了。
你柔聲對禪院直哉說:“別因為這種小事生氣,你要做的事情,可比她們重要得多。”
你的說法成功令禪院直哉露出了笑容,他抓著你的手,將你拉到了懷里來,他問你:“那就做點重要的事情吧,真知子。”-
下午,禪院直哉臨時有任務被總監部派了出去。你在送他出門之后,一直目送著他消失在視線里,然后才回到院子里。
看著禪院真希倒在地上,卻用那種不甘的視線惡狠狠地瞪著禪院直哉時,一些早已消失的記憶,卻一一復蘇。
你想起來,你曾經也是這么的不甘。
你的心底里,也曾充滿了憤怒,仿佛火焰一樣熊熊燃燒。
從和室內取出了一罐藥膏,你走向了禪院真希她們居住的、與雜物相伴的小房間。
門沒有關,禪院真依并不在,只有禪院真希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地板上,在聽到腳步聲的時刻敏銳地轉過了身。
看到是你,她臉上的表情松了松,問你:“你不用陪著那家伙?”
那家伙,指的顯然是禪院直哉。
“他有任務出去了。”你走進了房間,將障門拉上,來到禪院真希身前,將藥膏遞給她。
第34章
禪院真希沒有說什么,她也不避諱被你看到什么,褪下上衣后在你面前露出來的那些皮膚上,一些新舊交錯的傷痕宛若多節蜈蚣那樣匍匐著。
禪院真希將藥膏往自己身上抹著,你跪坐在她面前望著她的動作,不過抹到背后那塊位置時還是有不太容易抹到的地方。看著禪院真希費勁地將手往背后伸時,你拿過了藥罐。
“我來吧。”你對她說。
禪院真希放下了手,盤腿坐在地板上“嗯”了一聲。
她轉過了身,背對著你。禪院真希的背上也有許多深淺不一的疤痕,加上明顯是最近才造成的那些淤青,看起來有些觸目驚心。
她在軀俱留隊的日子并不好過,被針對是常有的事,打著訓練和比試的名義故意下狠手的并不止禪院直哉。
你將藥膏抹在手心里揉開,掌心的溫度很快便將藥膏融化,你這才用手掌將融化的藥膏慢慢地揉在她背上。
雖然只有十四歲,可禪院真希的背部、肩膀和手臂上,你目之所及的地方,能夠清楚地看到訓練的痕跡,薄薄的肌肉包裹著她的骨骼。
她真是一個……和禪院家有些格格不入的女孩子。性格、咒力、習慣都是禪院家推崇的反面,所以這也注定了她在這個地方不會受到任何人的重視。
而在禪院家這個捧高踩低的地方,不受重視的人,想要得到一些東西總是會格外困難。
只有十四歲的禪院真希,為了能夠得到進入軀俱留隊訓練的機會,做出了驚人的舉動——去向家主禪院直毘人發起挑戰。雖然結果是落敗,可禪院直毘人卻給了她加入“軀俱留隊”訓練的機會,讓她成為了那里面唯一的女性隊員。
在禪院家,沒有咒力的男孩都必須早早地加入軀俱留隊進行訓練,而沒有咒力的女孩,則是承擔著家族中那些繁瑣勞作的活計。
但是在禪院真希的胸腔里,裝著一顆不甘的心臟。
看到她的時候,一些過去的記憶總是會在你毫無防備的時候從你的腦海中鉆出來,像是手指上突然長出來的倒刺一樣,時不時地刺痛著你,提醒著你。
她讓你想起了過去的自己,可是過去的你,卻從來都沒有她這么堅強、這么勇敢、具備一往無前的毅力。
十四歲時的你在做著什么呢?那個時候,加茂憲紀還沒有出現在你眼前,你仍然是加茂家唯一的嫡女,自以為是的“繼承人”。
你忽然問禪院真希:“你想離開這里么?”
禪院真希的聲音,毫無波瀾地從前方傳來:“我會離開的,不過,我最后會回來取我想要的東西。當上禪院家的家主。”
禪院真希對禪院直毘人的挑戰,不止是為了爭取自己加入軀俱留隊的資格,也是爭取明年去往咒術高專學習的機會。對她來說,在咒術高專能夠學到的東西,肯定會比禪院家多。
禪院家的現任家主直毘人,雖然說她不可能做到這種事,卻仍向她提出了考驗——不僅是對她,也有對禪院真依的考驗。
作為雙生子而出生的姐妹,在咒術界中被視作不祥的象征,因為在咒術上,同卵的雙生子會被算作一個個體。因此,禪院真希成了沒有咒力,但又不是完全沒有一丁點的非術師。而禪院真依則成為了具有術式和咒力,卻并不強大的咒術師。
本該是完整的個體被拆成兩份之后,二者都成了他人口中的“半吊子”。
和有些軟弱的禪院真依不同,禪院真希的性格要更加率直堅韌。
你想起來,你曾經也有過這樣的“夢想”,只不過你沒有去爭奪它的、足夠多的勇氣。
私心來說,你其實很希望禪院真希能夠當上家主。可想而知倘若真的到了那么一天,禪院直哉該有多么的憤怒和不甘心……那種暴跳如雷的樣子,所有的理智都會消失不見。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禪院真希也一定變得很強了吧,說不定能夠戰勝禪院直哉——要是能直接殺了他就最好了。
可這種念頭,在浮現出來的瞬間又會被你壓下去。你知道的,你和禪院家的其他人一樣,你也不認為禪院真希能夠當上家主。
她既不是家族中唯一的孩子,也不是現任家主的孩子,
甚至都不是咒術師。在其他人口中,作為雙生子出生,別說術式,連詛咒都看不見的禪院真希,禪院家怎么可能會被交付到她的手上呢?
你沒有對她充滿了豪情壯志的發言表達出半句贊同和鼓勵,禪院真希也能夠理解,畢竟以她現在的力量,確實無法令你信服。
可是她還有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那就是:“你沒有想過要離開么?”
禪院真希知道你很討厭禪院直哉——即使他是你的丈夫,即使,你們結婚已經六年了。可是在她說禪院直哉的壞話時,你從來都不會反駁,甚至偶爾她說得很過分時,你還會因為這種事而露出一點點笑容來。
在那張即便毫無表情的時候,也總會散發出憂郁氣息的、被悲傷浸濕的臉龐上,一點點真心的笑容也足夠讓你的臉增添許多光彩。
禪院真希從不懷疑你討厭甚至憎恨禪院直哉這件事。
可是,你為什么會嫁給他呢?這也是禪院真希一直以來的困惑。在她看來,你不僅是加茂家主的女兒,而且繼承了家傳術式,按理來說怎么著都應該是被留在家族中進行著內部的通婚才對——這就是咒術界世家們一貫以來的傳統。
之前還有長老提議過將禪院真依許給禪院直哉,無論是正室還是側室都行,只不過很快禪院直哉便娶了你,這個提議便不了了之。
可是在前不久,因為你遲遲無法生育而被提及要為禪院直哉添納側室時,禪院真依也被放進了候選人中。
在將資料送去給禪院直哉的路上,你瞥見了那張照片之后,偷偷地將她的資料藏了起來。
雖然在這個國家,堂親之間的通婚是被允許的,可是你想起禪院真依的臉,又想起了禪院真希——萬一禪院真依真的被禪院直哉挑中,你難以想象那種結果。
現在的痛苦就已經足夠多了,沒必要再繼續增加了。
在禪院直哉冷哼之后扔下那些資料離開的時候,你又悄無聲息地將禪院真依的資料也放了回去。你知道禪院直哉不會再看第二次,更不會要找這些資料了。他的傲慢不會讓他反復地、認真地對這種問題進行思考。
富榮夫人將那些資料收回去的時候,并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那個時候,你以為禪院直哉已經挑好了。你沒想到他一個都沒有看中。
在禪院真希問你,為什么你會嫁給禪院直哉的時候,你沉默了好一會兒,腦袋里一陣陣的鈍痛里夾雜著那些記憶。
微微垂下眼瞼的你,看起來宛若一株伶仃的幽蘭。多么悲傷、多么凄苦……
禪院真希意識到自己或許不該問這個問題,在她以為你不會回答時,你忽然開口了,你說:“我不記得了。”
你真的不記得么?恐怕并非如此。
為什么你會嫁給禪院直哉呢?因為你的前未婚夫退掉了你們的婚約,緊接著你的前男友又棄你而去,在你試圖反抗卻無果,甚至因此牽連到其他無辜的人后,你認命地接受家族的安排,卑躬屈膝地請求禪院直哉娶你時,你的前未婚夫卻又忽然來告訴你他可以娶你。
那個時候你就覺得,你的人生仿佛一個巨大的笑話。
破鏡難重圓,更何況你和五條悟之間根本就沒有真正的“舊情”。你不敢再將希望寄托在他這種將一切都不當回事的“天才”身上。
將希望放在別人身上,就是最不切實際的幻想。在這方面,禪院真希小小年紀就比你做得好。她并不寄希望于有人來拯救她,而是認為自己可以改變這一切。
即使她還很弱小,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們眼中與一只不起眼的螞蟻無異。
你忽然想起了禪院真依,想起她似乎也問過你類似的問題。可是她問的是:“堂嫂,為什么你要哭,你討厭這里么?”
禪院真依覺得,這里(禪院家)也沒什么不好的。即使她注定只能做個庸庸碌碌的不起眼的咒術師,干著打雜的活,可她仍然覺得這樣也挺好的。
她實在……是個很容易滿足、很容易接受現實的孩子。
你們第一次說上話的時候,正是你被禪院直哉懲罰在寒冷的天氣里每天洗好幾次衣服的時候,你的手指頭被泡得紅腫,你看著自己的雙手,垂著腦袋,眼淚卻不爭氣地往水盆里滴。
很難說當時你是否后悔。如果后悔的話,只會對這一切感到更深、更遠的痛苦,如果不后悔的話……你沒法說你真的不后悔。
就是因為被夾在這種狹縫之中,所以你才會痛苦。
那個時候,是禪院真依走到了你面前,主動要幫你一起洗。
明明還只是個幾歲的小女孩,做起這種事卻比你嫻熟得多,也不知道是在禪院家吃了多少苦頭。不過在她的幫助下,你難得在感到脖子和腰痛得快要斷掉之前便完成了任務。
但也正是這個小女孩的幫助,讓你徹底明白了自己心底里那些殘存的不肯屈服的念頭有多么可笑。反正最后,你還是要這么選的,不是么?
哭著跪在禪院直哉面前請求他的時候,他看到了你紅腫的、生了凍瘡的手指,嘖嘖地說著:“真可憐啊~真是叫人心疼啊,真知子。”
你流著眼淚趴在他腿邊,在他的默許下鉆進他懷里,跟他一遍遍地說著“對不起”“請原諒我”之類的話。
他帶著薄繭的修長手指輕輕摸著你指節上開裂的凍瘡,又有些嫌棄地說:“不過……弄成這樣也太難看了點吧。”
只是一句話的工夫,馬上便有醫師趕過來幫你診治,給你開好了涂抹的藥膏。禪院直哉問這要多久才能好,醫師點頭哈腰道:“要一星期左右,直哉少爺。”
聽到這個回答,禪院直哉抬抬下巴示意醫師可以走了。
在醫師轉身,卻并未出門的時候,禪院直哉將手掌貼在了你的臉上,大拇指按著你的唇瓣,帶著笑意對你說:“那這段時間,就得辛苦你用嘴了。”
你的臉色,在那一瞬間比醫生的外褂更加慘白。
禪院直哉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突破著你的底線,直到讓你徹底學會了“服從”,連無聲的反抗也不敢再有。
第35章
那之后大概過了十天,你生了凍瘡的手在藥膏起效后完全恢復如初——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可從那之后,你卻養成了時不時地抓撓自己手指的習慣。那股又痛又癢、隱隱發燙的感覺,深深地刻在了你的肌肉記憶里。
剩下沒有用完的藥膏,你在再次見到禪院真依的時候送給了她。看著她小小的手指,你感覺她應該用得上。
禪院真依那張小女孩的臉蛋上露出了笑容,她捧著藥膏說:“謝謝你。”
那之后,你發現自己其實經常能在各種角落里見到她——還有她的姐姐,禪院真希。
以前沒有發現她們,更多的原因是你沒有去留意。她們一直都在那些角落里干著雜活,毫不起眼。
看到禪院真依那袖口里藏著的、抬手時若隱若現的傷痕,你沉默了許久,還是去禪院家的藥房里要到了一些藥膏,在不怎么引人注目的時候塞進了在院子里干活的禪院真依手里。
做完這種事情之后,你才忽然覺得自己是否不該如此。
在禪院家,只有兩種人能夠在這里活下去——高高在上享受著的人,浸泡在泥潭里而麻木的人。
過多的自我意識,還有那些多余的舉動,或許會給你帶來麻煩。
可是看到禪院真依的時候,你卻忽然想:假如她是你的女兒……
你一定是
被禪院家那些聲音影響了,因為長期被指責未能生育,被逼迫著盡快想辦法生出孩子來……一定是因為那些可怕的高壓,讓你產生了一些錯亂的念頭。
但是你做都已經做了。
小小年紀的禪院真希表情嚴肅地盯著你,卻發現你并沒有說任何話,將東西悄悄塞給禪院真依之后便快步離開了。
那之后,你偶爾會給她們帶一些你覺得她們可能會需要的東西。起初,禪院真希還會警惕地盯著你,對你抱有防備心。可是后來次數多了,而且她發現你不太和她們說話,加上她們確實用得上那些東西,她也就接受了。
禪院真依對姐姐說,你是個好人。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你看起來總是不開心的樣子。
她們也見過你站在她們母親身邊,站在禪院直哉身后的樣子——即使面龐上帶著笑容,看起來卻也并不開心的樣子。
在禪院真依眼里,你有些奇怪。
不過禪院真希卻似乎能夠理解到什么。這個小小年紀性格就很要強的女孩子,早早地看穿了她所生長的地方是個可怕的地獄。在這種地方她們不可能得到自由,也不可能過上幸福的生活。
想要去追逐自由和幸福的話,必須要先從這里離開才行。禪院真希早早明白了這樣的道理。
將禪院家的本質看得無比通透的禪院真希,從那些你光鮮亮麗的表象之下,她看到了一些你的真實。
屋子里靜悄悄的,你們誰也沒有再說話,你安靜地幫她擦好藥,將她的衣服拉了上來整理好。
“那我走了。”你對她說。
“嗯。”禪院真希輕聲回答。
這就是你們之間最常出現的對話。你們并不說太多,也從不向對方訴說什么關于自己的事情,可是在禪院家,想要知道一些人的情況總是很簡單。
因為任何人,都可以是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
被視作不祥的象征的雙生子、被人人稱贊是幸福恩愛夫妻的你和禪院直哉……總是存在于大家的議論之中。
所以你知道她和禪院真依的許多事情,她也知道你和禪院直哉的事情。
回到房間之后,你才忽然意識到,這是禪院真希第一次在你面前親口說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可是你卻什么也不愿意告訴她。
在那雙毫無陰霾、充滿了勇敢的眼眸注視下,你總是會忍不住恍惚。
過去的記憶,在你的心底里宛若海潮般涌動-
禪院直哉這次出門很著急,不過回來卻也很快。第二天早上,晨露尚未化作水霧,他便已經返回了禪院家。
你坐在和室內修剪著花枝,以前你對花藝并不感興趣,不過到了禪院家,但凡是不用跟人說話的事情,你都會很感興趣。
禪院直哉并不在意你在做什么,他按著自己的額頭,眉頭緊蹙,看起來臉色并不算好。他推開門便開始叫著你的名字,讓你過去。
你十分柔順地走過去扶他,在他坐下后幫他按著太陽穴,禪院直哉閉上眼睛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說:“讓我躺一會兒。”
說著,他直接躺在了榻榻米上,腦袋枕在你的大腿上。你繼續為他按著腦袋,禪院直哉閉著眼睛、呼吸松緩下來的樣子,讓你相信他是真的已經睡著了。
盯著這個男人,你的腦袋里閃爍著星子般雜亂虛無的念頭。
金色的短發服帖地趴在他的腦袋上,似乎是距離上次染色有一段時間了,發根的地方黑色慢慢往外擴散,枕著你的腿睡著的禪院直哉,那張漂亮的臉龐看起來竟顯得有些無害。
你盯著他黑色的發根,忽然覺得他這個人也是如此。就算表面上再怎么遮掩,看起來再怎么漂亮無害,也會從那些縫隙里滲透出來他心底里的惡意。
那種惡意,足夠令人痛苦,足夠令你感到絕望。
想著想著,你忽然伸出了手指,輕輕地拂開落在他眼皮上的額發,你看著他的臉出神。
禪院直哉真的睡著了么?
或許以前你的確不了解他,可現在的你,再不會比了解他更了解其他人了。禪院直哉是個什么樣的人,他會在什么時候說什么話、做什么事,你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你還知道他是個警惕性很高的膽小鬼,為了防備有人偷襲,他甚至在懷里藏了一把短刀——自己想要偷襲別人的時候,這也是很合適的暗器。
因為感覺說出來有些招人笑話,他從來都不跟任何人說。你第一次摸到他懷里的刀時,也為他居然還有這種習慣而感到驚訝。
不過仔細想想,又感覺意外的合理。畢竟他就是這種怕死的人。
從不將別人的生死放在眼里的家伙,卻將自己的性命寶貝得不行。
你的腦袋里,忽然捕捉到了一個念頭——禪院直哉,似乎已經對你放松警惕了。
這個想法在產生的那一刻,你看向禪院直哉的眼神便發生了變化。你的身體沒有絲毫行動,依舊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張你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在你面前流露過無數次冷嘲熱諷的神情的臉,你卻忽然想——
如果現在殺了他,會不會成功呢?
這個念頭,在你的腦海中宛若一輪月亮,靜靜地散發著清幽的光輝。與這個念頭相比,那些雜亂無章的思緒便宛若千萬星點。
你眸色深深地注視著禪院直哉,眼里只有這個人。
要做么?
要這樣……做么?
不知過去了多久,你忽然回過神來,旋即否定了這個念頭。你的理智在提醒你,這里是禪院家的地盤,就算你真的想要對他做點什么,也不可以是在這種地方。
在這里,一旦你真的做出什么傷害他的舉動,禪院家的術師們都會馬上就將你包圍,在那么多術師的包圍下,你根本不可能有任何逃脫的機會。
而一旦被抓住,下場只會比現在更加糟糕千萬倍。
如果真的要做點什么的話……
你想到禪院直哉昨天才問過你,最近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你想,有的。你想要去一個離這里(咒術界)最遠的地方。一個遙遠到沒有任何人認識你的地方。
不要再將希望寄托到別人身上了,寄希望于有人來拯救你,遠不如自己去爭取來的可靠。禪院真希為自己所做的“爭取”,在某一刻推動了你那顆本以為早就麻木、遲鈍的心。
你的胸腔里,有什么重新開始躍動。
你能夠感受到自己心臟在胸膛里穩健地跳動著,你無比清醒,也無比確信,如果想要做成什么事情,必須要有足夠充分的準備、足夠堅定的信心。
要相信,你能夠做到。
要相信,這么做了之后,你一定能夠得到自己渴望的結果。
只有這樣,你才能夠有足夠的勇氣,才能真正下定決心。
你注視著禪院直哉,眼前仿若蒙上了一層血霧。
在你的腿腳已經完全麻痹之后,不知又過了多久,禪院直哉終于醒了。他皺著眉頭撐開自己的眼皮,隱約看見了你的臉。
他朝著你的臉伸出了手:“真知子?”
“我在這里,”你將自己的手伸出來握住了他的手指,“直哉少爺。”
禪院直哉迅速清醒過來了,他坐起身,盤著腿伸手支撐自己的腦袋,問你他睡了多久。
“大約兩個小時。”你瞥了一眼時鐘,如是答道。
如果他真的睡著了的話……如果,他不是在假裝睡著來試探你的話。
在他不知道想著什么,并未過于關注你的時候,你慢慢地挪動了幾下自己被壓得麻痹的腿腳,思索著應該如何以自然的口吻表達出,這次出行的地點你希望能夠挑在遙遠國外的意圖。
你想起來,你們曾經在冰島的某個小鎮上,有過一段幾乎讓你開始忘記禪院家的旅居生活。
用想念那種獨處的時光作為理由,是否能夠得到他的信服呢?你分析著其中的可能性。
不過,你起碼能確定禪院直哉不會因為這種話生氣,所以你決定嘗試一下。
可是在你開口試探之前,禪院直哉先開口了:“真知子,最近沒法帶你出去了。休息的事情就先放著吧,等過陣子我有空了再說。”
第36章
“是發生了什么大事?”你小心地詢問著。
要等多久呢?你真害怕自己那好不容易才開始復燃的火焰,又會在這一次次被打斷的意外中再次熄滅。
勇氣的數量是有限的,用盡了就沒有了,這是個顯而易見的道理。
禪院直哉說,不算什么大事,只是“窗”檢測到了一些特級咒靈留下的殘穢,但是高層那邊為這種事情搞得緊張兮兮的,說是觀測到這幾年不僅是詛咒的數量增長迅速,連強大的咒靈變得越來越多,似乎有什么大事要發生。
聽他這么說,你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在你入學東京高專的時候,夜蛾老師就曾對你們說過,咒術師是一份隨時都有可能迎來自己結局的工作。成為咒術師本身就需要承擔極大的風險,在祓除詛咒的過程中犧牲的前輩們數不勝數。
禪院直哉外出執行任務的時候,你偶爾也會想象他某一天突然意外身亡的樣子——只不過,那種結局至今未曾到來。
見你沉默,禪院直哉盯著你,他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便直接問你怎么了。
你抬起白皙的眼瞼,凝望著他輕聲道:“你這么厲害,一定會很安全的,對不對?”
“呵,”禪院直哉笑了起來,他說,“你還真是杞人憂天啊。”
過于自信的禪院直哉,即使是特級咒靈也絲毫不放在眼里,從未經受過任何挫折與失敗的家伙,總是會自認為自己可以輕易搞定任何事情。
即使“窗”檢測到近年來詛咒的數量異常攀升,但是那又怎么樣呢?禪院直哉可不覺得那些詛咒能夠威脅到自己什么。而且歸根究底,之所以會造成這種局面出現,還不是因為那些沒有咒力的廢物無法控制好自己外泄出去的負面情緒,所以才造就了那么多咒靈么?
按照禪院直哉的說法,沒有價值的廢物干脆都去死了算了。
禪院直哉道:“你想得太多了,與其考慮這些有的沒的,還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樣才能盡快生出孩子,趕緊讓那些老家伙們閉嘴。總是聽他們念叨,聽得我耳朵都要聾了。”
孩子、孩子,又是這樣,現在連禪院直哉也開始了。
聽到他提起“孩子”,你垂下了腦袋。
見你這幅樣子,禪院直哉也不繼續這個話題了,他說自己還有事要去處理,很快便離開了。
你抬頭看著他的背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在說完那句“盡快生出孩子”的下一刻,禪院直哉其實就后悔了。
最開始聽到其他人說你應該盡快生下孩子的時候,禪院直哉其實就很不以為意。只是聽到的次數太多了,再加上某一天忽然有人告訴他,你似乎是懷孕了。禪院直哉的腦袋里才忽然感到一陣茫然。
看著你平坦的、看不出一絲跡象的腹部,禪院直哉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趴在你的腹部,問你孩子是否能夠聽到你們的聲音,那時候他的腦袋里,忽然開始想象起你們的孩子會有的樣子。
對于禪院直哉而言,他的人生是一帆風順的,在咒術上,他是大家夸贊的天才,禪院家未來的繼承人。在感情上,他和自己喜歡的人結了婚,過著其他人口中夫妻恩愛的日子。
他喜歡你,這是毋庸置疑的,即使在以前的時候,他從來沒有跟你“表白”過。
但你還是嫁給了他,成為了他的妻子不是么?而且,你們很快就要有一個孩子,想到那種即將到來的局面,禪院直哉很高興。
他甚至開始思考起應該給孩子起一個什么樣的名字。
只不過很快醫生就過來了,檢查過后證明了你根本就沒有懷孕,一切只是一場誤會。
面對這種結果,禪院直哉覺得,也可以接受。
可你似乎看起來很不高興,禪院直哉望著你,感覺你看起來反而像是不太能接受這種結果。
為了分散你的注意力,禪院直哉想到了帶你一起出門旅游。據說外面的人在結婚的時候,會去進行“蜜月旅行”。這在老古板似的咒術世家里,還是件稀奇的事情。
出去散散心不是什么壞事,禪院直哉本來就很喜歡到處亂跑,比起待在禪院家,外面的一些東西他反而更感興趣。更何況……是跟你一起。
和你在一起的時候,禪院直哉覺得很開心。倘若想象之中的幸福是有形狀的,那它一定長著你的模樣。
會微笑著注視著他的你,會輕聲細語地跟他說話的你,對他百依百順的你……你的樣子,總是會出現在禪院直哉的夢里。
他是喜歡你的,禪院直哉自己也很明白這一點。所以他一直對你很好,而你也是這么說的——他一次次地問你,他對你是不是很好?你總是說:“是的,直哉少爺。”
在這種時候,禪院直哉就會感到很滿足。
那之后,你們一起去過許多地方,拍了很多照片。禪院直哉偶爾也會翻看那些照片,看著你露出笑容的樣子——你看起來那么幸福。
因為他給了你帶來了幸福,所以你必然也是愛他的,禪院直哉很直接地解構了其中的關聯,他從不懷疑你們之間的“愛”。
在許多時候,在許多地點,你們都有過美好的記憶。你喜歡外面,但更喜歡的,肯定還是跟他在一起的時候。
你親口這么說的,不是么?你說,只要能夠和他在一起,你就會覺得很高興。
但是,你一直生不出孩子這件事情,成為了家族中的其他人最耿耿于懷的事情。因為結婚多年,你遲遲沒有懷孕,長老們甚至開始張羅起要給他添納側室的事情。
對于這種事情,禪院直哉以前是覺得無所謂,他本來也不在乎。可是看到你白著一張臉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又覺得如果真的答應了,你心里肯定會很難受。
禪院直哉總是待你很好的——起碼他自己一直這么覺得。所以在這種時候,他也仍然對你很好。
因為覺得你會躲起來偷偷地哭,所以他去拒絕了這種時候,對那群他本來也沒多少尊重的“長輩”們一頓嘲諷,這種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坐。
只不過這一次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你。
禪院直哉心想,你真應該好好地感激一下他。他為你做了這么多,你應該更愛他一些——雖然你本來就已經很愛他了。
至于孩子,那根本就不重要。
他的叔父禪院扇一直認為,自己之所以沒有當上家主,都是因為作為他繼承人的禪院真希和禪院真依太過弱小,所以給他拖了后腿,導致他失去了跟禪院直毘人競爭家主的機會。可事實上真是如此么?
禪院直哉只想嘲諷他是個沒有本事、只會把自己能力不足導致的失敗推脫給其他人的廢物。
如果他自己足夠強大的話,哪里需要在乎什么子女的能力?足夠強大的力量,本身就可以碾壓一切。歸根究底,還是因為他自己太沒用了。
而在禪院直哉看來,他顯然和禪院扇是不一樣的。因為他從小就是天才,有著足夠去俯視家族中其他堂兄弟們的能力,其他人根本沒有和他競爭的可能性,所以他一定會是禪院家的下任家主——無論他的妻子是否能夠生下足夠天才的繼承人。
至于孩子,就算你一直生不出來又有什么關系?實在不行的話,就從家族中的其他人那里過繼來就好了。
一個或是十個,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能夠被過繼,是那些孩子的榮幸才對。禪院直哉想。
就算你生不了孩子也
沒關系。他是真的這么認為的。
他從來都沒有催促過你生孩子,這也是真的——除了今天這一次。
說出來的下一刻,看著你的臉,禪院直哉有一瞬的愣神。果然還是那群老不死的天天念叨這種話,才讓他也突然這么說了。
他想,以后不會了。
他要讓禪院家的所有人都在這種話題上閉嘴。這就是他要去處理的事情。
真知子,在這世上,還會有人像我一樣對你這么好么?禪院直哉說,肯定不會有了。
所以,你們是無比相愛的,禪院直哉如此確信-
在禪院家,有一個專門飼養著許多二級以下咒靈的訓練房,平時除了作為“炳”的訓練場地外,偶爾還會用作懲戒的禁閉室。
犯了錯的家族成員,會被扔進咒靈池去,二級以下的咒靈里,也有一些很難纏的存在,被拘押在這種狹窄的空間里,撕咬著同類們——你想起了一些東西。
有一種古老的術叫做“蠱”,將許多不同種類的毒蟲關在一起,讓它們互相殘殺,彼此吞噬,最后生存下來的那一只,就被稱作“蠱”。
在咒靈之中,似乎也有著類似的方法,用以培育出更加強大的詛咒。
只不過,在咒術界中,能夠以人為干涉的方式做出這種成果的人本就不多,更何況這是邪惡的“術”,就算能夠做到,肯定也是詛咒師才會去做的。
在古老的時代里,這種人則被稱之為“邪術師”。
平安時代,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的死敵蘆屋道滿,就是這樣的邪術師。他是個會為了滿足自身的趣味,而去做許多壞事的男人。
曾經作為陰陽師家族為皇室效命的加茂家,在藏書室里也留存著一些記載了邪惡術法的書籍。雖然你不常去那里,可你多少也看過一些。
你只是從來沒有嘗試過。
作為家傳術式的“赤血操術”,之所以能夠躋身為御三家之一的傳承,不僅僅是因為你們的家族歷史悠久,與咒術界高層來往密切。
你們的祖先傳說是神族的后裔,所以流淌著的血液,具備著能夠腐蝕咒力的“毒”。這才是“赤血”之名的由來。
只不過在傳承的過程中,赤血之中的毒,根本就沒有幾個人能夠繼承——你也一樣,你的血液里同樣沒有毒素。
但是,事在人為不是么?
第37章
安倍晴明曾說,人心底里都住著鬼,無法控制心中的惡鬼,人就會進行“生成”。生成,則指的是由人身化作惡鬼的過程。早在平安時代,詛咒(咒靈)的來由便已經有了這樣的解釋。
今天負責看守訓練房的是蘭太,他是個很年輕的術師,因為繼承了不凡的術式,所以早早地跟隨著“炳”進行訓練。在一些訓練的時候,他偶爾會看到你坐在檐廊上等候著禪院直哉,溫柔地給你的丈夫擦著汗。
在他看來,你們夫妻實在是家族中少有的恩愛眷侶。
蘭太想,等到他成婚之后,一定也要過上像你們這樣的幸福生活。
見到是你過來,他看起來有些靦腆地朝你笑了笑,問你有什么事情。
當你說你要進去為直哉少爺取點東西的時候,蘭太沒有想太多便將你放了進去。
訓練房中的咒靈,本身就已經在長期的互相撕咬與爭斗之中,比外面普通的咒靈更適合作為制作“蠱”的原料,它們早在經年累月之中積攢了足夠多的“毒”,這對你來說是件好事。
在你走進去的時候,咒靈們本能地往四周的角落里退去。這也是咒靈們趨利避害的本領,倘若進入這里的是沒有絲毫咒力的普通人,它們的反應就會是一擁而上對其進行撕咬。
蘭太知曉你是加茂家的女兒,放你進來的時候,他并不覺得這里面的咒靈有可能傷害到你——這就是他沒有多問什么的原因。
訓練房的中央是一個巨大的方形深坑,只有一條臺階往下,你站在上方,目光掃視著那些角落里的咒靈們。
有一只咒靈,顯得和其他的不太一樣。
你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它。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一些微弱的話語聲,彌漫在陰冷的空氣里。
“真知子、真知子……”
你瞳孔縮緊,以為自己幻聽了。你以為,是你的神經過于緊繃,壓力作祟,所以才會覺得有人在叫你。
可聲音卻是從下面傳來的,從咒靈的身上發出來的——那只小小的咒靈,宛若一團巴掌大的蛞蝓蜷縮在角落里。
它在叫著你的名字。
這種大小,遮蓋住殘穢,輕易就能夠帶出去而不被守衛發現……-
按照常理來說,二級以下的咒靈并沒有太多自主意識,即便能夠發出聲音,也只是在機械化地重復著斷斷續續的字眼。
在訓練房里的時候,你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可是當你走過去,在那團詛咒面前停下來,微微垂眸看著它,它卻用那種尖尖細細的、小孩子一樣的聲音嘻嘻地笑了起來,對你說:“真知子、真知子……真的是你呀!”
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鬼使神差的,你偷偷將它帶了出來。蘭太什么異常都沒有發現,因為你打著直哉的名義進入,他甚至都沒問你到底拿了什么東西。
禪院直哉最近會很忙,這意味著他大部分時候不會在禪院家。對你而言這是件好事。
能夠隱藏詛咒氣息的咒具,也并不難找,更何況它的體積只有那么大一點。就像是一只黏糊糊的小蟲子。
你找來一個盒子,將它裝了進去。
“真知子、真知子……”被裝進了盒子里的咒靈還是在叫著你的名字,它問你,“你怎么不說話?”
你靜靜地注視著它,一度懷疑自己可能是瘋掉了。
不然的話,你為什么會覺得一只低級的咒靈會有和你攀談的語言能力?
“……”靜靜地盯著它看了許久,你終于開口了,你問它,“你是誰?”
你甚至開始猜想,它是否是你曾經認識的某個人死去之后化作的怨靈。懷抱著巨大的不甘與怨恨而死去的人類,化作怨靈的概率是很大的。
“我?”咒靈蠕動了兩下,漆黑粘稠的身體在盒子里流淌著,它又問了一遍,“我?”
想了想,你換了一種問法:“你的名字是什么?”
“名字?”咒靈又開始重復起來,“名字是什么?”
這種不太聰明的、更加符合咒靈身份的反應,反而讓你感覺松了一口氣,你沒有再跟它多說什么,蓋上了盒子將它封好后塞進了柜子里。
你并不敢肯定自己能夠一擊便徹底了結禪院直哉,為此你需要從咒靈中提取出一些“毒”,用以麻痹他的行動,“投射咒法”能夠大幅度提高行動的速度,你要做的就是延緩這個速度。
殺人有時候很簡單,有時候,卻又非常困難。
下定決心本身就足夠困難,更何況是實際上去做?
你只有一次機會。一次之后,無論成功與否,你都不可能被寬恕。禪院家的憤怒、加茂家的憤怒……還有咒術界高層和總監部,誰都不會放過你的。
神明會保佑你么?
加茂家的神社在你的腦海中浮現出來,黑色的神龕靜靜地佇立在本殿,散發著幽深而神秘的氣息。
保佑我吧,保佑我吧……神啊……
你祈禱著-
日子一天天過去,你的試驗終于有了一點點收獲。
盒子里的咒靈,總是會在你打開蓋子的時候同你說話,它總是在鍥而不舍地叫著你的名字,無論你是否回應它。
“真知子、真知子……”尖細稚嫩的小孩子一樣的口吻,總會在不經意間勾起你的一些記憶,讓你在無意識的情況下作嘔。
“真知子?”看著你捂著嘴,它又用疑惑的口吻叫著你的名字。
對于這件事,你一直抱有疑問。
“為什么,你會知道我的名字?”你
忽然這么問它了。
“為什么我會知道你的名字?因為我見過你。”它這么說,“我見過你的,我看到你了。”
“在哪里?”
“在哪里?”你發現它總是要重復你說過的話,然后才會回答你,它說,“在那里,有一條河,好多人、好多人,你在笑。”
你不太能理解它的意思。只能盡力地搜索著人很多的、有河的、你又露出了笑容的場合……
下鴨川神社和上賀茂神社附近,有一條流穿了京都中央的河流。
你的腦海中,浮現出了兩段記憶——葵祭和婚禮。
可是現在,那些記憶對你而言都宛若肉中之刺,讓你恨不得立刻將它們全部拋諸腦后。
你顫抖著手將蓋子蓋了回去。封印隔絕了詛咒的氣息,也隔絕了從里面發出來的聲音。
這段時間,你一直在嘗試著將詛咒的毒和自己的血液混在一起,赤血操術可以幫助你儲存好這部分血液。但這并不是一次就能成功的事,每次打開蓋子,你都會發現盒子里的詛咒說出來的話越來越流暢……簡直就像是在不斷地生長。
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你也不太清楚。
越高等級的詛咒,提煉出來的毒也就越有效果,可是如果它成長得太快,萬一自己沖破了你的封印跑掉了……
再一次打開蓋子的時候,你問它:“你想不想離開這里?”
“離開這里?”它反過來問你,“你要離開這里么?”
“如果我不離開,你會離開么?”在潛移默化中,你已經習慣了它能夠同你交談這件事。
但你沒有想到,它說:“那個人身上有你的味道,我聞到了,就跟他來了。”
從它的話里,你忽然意識到了它是被禪院直哉抓回來的。
“好恨啊、好恨啊!真知子,好恨啊!”它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高亢。你害怕它的聲音引來其他人,手忙腳亂地將蓋子又蓋了回去。
盒子靜靜地躺在地板上,你的耳畔卻仿佛還縈繞著它的叫聲,你的心久久無法平靜。
它是什么?它究竟是誰……
你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在抖,你抓著自己的手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這不重要,你對自己說,無論它是什么東西都不重要,它會不會說話,有沒有自我意識也不重要。它唯一的作用,就是為你的血液里加入一些“毒”。
你已經快要成功了。
相對應的,禪院直哉這段忙碌的日子也快要結束了。
他答應過,等不忙了要帶你出去的……-
在勒令其他人都不許再對你提生孩子這件事情之后,禪院直哉心想這下你總該高興些了。
因此,在忙完了上面派發下來的任務之后,他第一時間趕回了禪院家。
每次推開障門就能看到你的時候,禪院直哉就會覺得很高興。那股油然而生的喜悅的心情,會讓他確信你們之間的相愛。
他問你有沒有想他,你趴在他的懷里,對他說有。
“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想著你。”你撫摸著他的臉龐,深深地注視著他的眼睛。
你仔細地數著每一天,每一天都在等待著他回來。
禪院直哉笑著將你抱得更緊,低下腦袋親吻你的臉頰。
六月份的日子,非常適合出游。禪院直哉抵著你的腦袋對你說,他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聽到他這么說的時候,你的眼神微變。按照你的計劃,你們這次應該去一個盡可能遠的地方。
“要去哪里?”你抬起臉問他。
禪院直哉說:“等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這對你來說可不是驚喜。
再追問下去的話,估計他又要不高興了,你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手指不要發抖。
禪院直哉撫摸著你的發頂,忽然又問你:“這段時間,還有人在你面前亂說么?”
“什么?”
“就是說些亂七八糟的話,催你生孩子什么的……”禪院直哉說著,可你已經聽不清他后面在說些什么了。
所以,他又要來這套了是么?又要來催促你盡快懷孕、盡快產子……
「好恨啊!好恨啊!」
那股尖尖細細的,宛若小孩子的嗓音在你的腦袋里尖叫著,盤旋不絕。
第38章
禪院直哉帶你出門的時候,你帶上了那個盒子。雖然不知道要去哪里,可把它放在禪院家你更不放心。
近來你心里總是惴惴不安,手也時常不自知地發著抖。就連富榮夫人都發現了你總是手抖的毛病,讓你盡快去看看醫生。
你沒有說話,也沒有去。你差不多也能理解導致這種情況出現的緣由,想要醫治好它只有一個方法——永遠離開禪院家,離開咒術界。
但是,只要禪院直哉還活著,你就不可能做到。
凝望著禪院直哉的臉時,他也轉過臉來看你。你朝他露出笑容,他也有些好笑地看著你,伸手將你摟進了懷里。
“就這么喜歡我么?真知子。”禪院直哉的聲音在你的頭頂響著,他的聲音聽起來總是那么的志得意滿,令人……生恨。
“……嗯。”你將臉埋進他懷里,聲音沉悶。
大家都說,你們彼此相愛。禪院直哉也相信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忘記了你最初是用什么樣的眼神看他,忘記了你以前總是以什么樣的口吻對他說話。
腦海之中關于你的記憶,被現在的你所覆蓋。溫順的你、柔軟的你、依戀著他的你……也是禪院直哉理想之中的你。
你們已經一起度過了七年的婚后時光,以后,你們也還會有很多個七年。
禪院直哉認為,你們會一直在一起,一直相愛。你們的感情永遠都會像現在這么好。
你靜靜地趴在他的懷里,無比熟悉的氣息縈繞在你身邊。在那么長的、你一度看不到絲毫未來光亮的時間里,你以為自己習慣了。你以為,你心底里早就已經不會再對此有任何芥蒂了。
可是,這股往你鼻腔里鉆的、屬于禪院直哉的氣息,以及他那總是洋洋自得的口吻,卻又會在不經意間刺痛你,反復地提醒著你:你不會習慣的。
這不是你想要的。永遠也不會是的。
所以你永遠都會痛苦,除非……你能夠消除讓你痛苦的根源-
你們這一次出行的地點并沒有走出京都府。
同禪院直哉一起站在河岸時正是下午,太陽從略微往下傾斜的角度落下的陽光,正好覆蓋在神社上。你看見了不遠處賀茂神社古樸的鳥居被金色的陽光包裹,長長的石頭參道綿延遠去望不見盡頭。
六月初旬的上賀茂神社,入夜之后能夠在林間看到宛若群星墜落般的螢火蟲群。這里是日本最適合觀賞螢火蟲的五個地點之一。
螢火蟲又被稱作地上的星星,禪院直哉聽人說,這里還是表白的圣地。
“表白”這種事,他似乎還從來沒有正經地對你好好做過一次。
以前的時候,禪院直哉的驕傲不會容許他這么做——尤其他清楚會換來什么樣的結果。
在那些你根本不把他當一回事的時間點,無論他說什么你都不可能好好地聽進去半句。他自認為對你的熱心勸說、好意提出的建議,從來就沒有被你采納過。
后來你們結婚了,禪院直哉便覺得沒有這種必要。而且,他不是經常跟你說他對你好和喜歡你之類的話么?
對禪院直哉來說,這就是他對你的真心。理所應當的,你要對他感恩戴德,將他的真心好好地捧起來珍視著。
又因為他是你的丈夫,是你唯一的依靠,即使他不說那些甜言蜜語,你也應該明白要更多地去渴求著他對你的“愛”。這就是禪院直哉的想法。
直到時間長了,你被磨平了棱角,又變得平和了許多。不知不覺間,距離你們
成婚都已經過去七年。
真是一段長久而幸福的時光。在禪院直哉看來是這樣的。
他牽著你的手,忽然很想發自內心地對你說些什么。
正好,你們也是在賀茂神社里舉行的婚禮,這真是一個再合適不過的地點了。
“是不是很意外?”禪院直哉笑著對你說,賀茂神社的螢火蟲比其他地方出來活動得要更早一些,如果去其他地方看的話,就要等到六月中旬以后。
禪院直哉心血來潮的舉動,卻讓你的表情在一瞬間變得空白。
過去的記憶在一瞬間如潮水從四面八方平鋪而來,將你徹底淹沒在其中,從你的鼻子、耳朵里灌了進去,讓你幾乎溺死。
你想起了那個“約定”——夏天的夜晚,你們要去河邊看螢火蟲……
他以溫柔的口吻向你描述著那樣的景象。夏天的夜晚,河邊會生長著茂密的草叢,螢火蟲在草叢里鉆來鉆去,看起來就像是星星掉在了地上。
有人這么跟你說過的,確實是有的。
那個人說話的語氣總是很溫柔,他總是會注視著你,將你抱在懷里……
但是,那個人不是禪院直哉!
腦海中的那張臉龐正在碎裂,你以為你早就已經忘記了,在那些千瘡百孔的記憶里,你認為你早就拋棄了那一切。
可是你的心卻在告訴你,你忘不掉。你從來都沒有忘記過那一切。
讓你短暫地感受到卻又失去的“幸福”泡影,令你陷入了痛苦深淵的前任戀人,拋棄你不辭而別的夏油杰。
夏油杰……夏油杰!
眼前天旋地轉,你全身都在顫抖,腿腳幾乎無法站立,以至于要倒下。
好在禪院直哉伸手拽住了你,將你拉進了懷里,他詫異你的反應,問你這是什么了。
“哪里不舒服么?”他問你。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居然也是平靜溫和的你。
這種口吻,卻令你覺得更加諷刺,這對你而言與折磨無異。
你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臂支撐起自己的身體,一句話也沒有說。你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禪院直哉居然會想到要帶你來看螢火蟲。
為什么?為什么?
你的記憶蒙上了厚重的陰霾,穿過時間的縫隙,拂開灰塵,你看到了年少的自己和年少的……你曾經的戀人。
你們約定,要彼此相愛。
你們約定,要去做許多事情,你們要一直在一起,要過上幸福的生活。
那真是,無比久遠的過去。恍惚如前世之夢。
你的手指顫抖著,你控制不住不讓它發抖,哪怕你緊緊地抓住了禪院直哉的手臂,你的手指仍然在抖個不停。
你的臉龐和嘴唇都變得毫無血色。一股滔天的恨意,取代了你腦海中的任何情緒。
你恨禪院直哉,你也恨夏油杰,你恨他們所有人!
「好恨啊、好恨啊!」那股從粘稠流動的詛咒中迸發出來的尖銳聲音猶在耳畔。
你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你覺得自己已經瘋掉了。
為什么總是會變成這樣?明明早就決定了不再想起那些,想要的得不到,想忘的也怎么都忘不掉。
為什么你的人生之中,就不能發生哪怕只是一點點能夠讓你得到幸福的好事呢?
你的眼淚簌簌落下,浸濕了你的整張臉,你張開嘴想要尖叫,卻發現自己嗓子里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
喉嚨仿佛刀割般疼痛。
禪院直哉抱著你,他將手掌放在了你的額頭上,卻發現自己摸到了一手的冷汗。他被嚇了一跳,連忙將你帶回了附近的住處-
傳統的木質小屋坐落在神社附近的山上。你被安置在了床上休息,禪院直哉正一臉怒容地給醫院打電話叫人趕緊過來。
你躺在床上,半睜著眼睛一句話也不說。
禪院直哉搞不清楚你這是怎么回事,他臉上流露出顯而易見的憂忡,打完電話,他坐在床邊握著你的手。你的手指很冷,明明是六月份的日子,卻仿佛剛從雪地里扒出來的冰塊。
“醫生很快就來了。”禪院直哉將你的手指貼在自己的嘴唇上。
帶著熱意的柔軟觸感,令你的手指顫了顫。你的眼神慢慢聚焦,表情卻顯得那么難以置信地看著禪院直哉。
這樣的表情落在他眼里反而讓他覺得古怪。
你的表情讓禪院直哉覺得,你仿佛是第一次發現他是個對你很好的人。
難道我平時待你不好么?禪院直哉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事情,他會直接問,所以他問你,為什么這么看著他。
你依舊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久久地沉默。
氣氛一時有些怪異,直到匆匆趕來的醫生打破了你們之間的僵局。經過簡單的檢查,得出的結論是你可能是壓力過重所導致情緒失衡。
也就是說,更多是心理上的問題……
聽到這種結果,禪院直哉也陷入了沉默。他真搞不懂你的心思。
“你看吧,總是想些有的沒的,不就變成這樣了么?”禪院直哉是沒法理解你變成這樣的原因的,他只會說,“早就跟你說過別亂想了。”
“嗯。”你輕輕地應聲,你的呼吸趨于平穩,你能夠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臟正在跳動著。
撲通、撲通……它平靜地訴說著。讓你聽不進禪院直哉的聲音。
你這幅樣子,今晚顯然是沒法出門了,禪院直哉一邊念叨著,一邊打算去給你煮點粥。
但是他起身的時候,你卻抓住了他的手,他轉過頭來看著你,問你又怎么了。
“我想要你陪著我。”你輕聲道。
禪院直哉微微挑眉:“所以你還是知道誰對你好的,是不是?”
他又坐了下來,任由你抓著他的手,你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陪我睡一會兒吧。”
“真會指使人。”禪院直哉抱怨著,不過,他并不氣惱,反而覺得你很可愛。
男人覺得女人可愛,女人也覺得男人可愛,給這種心情起個名字,下咒的話,就叫做“相戀”。*
第39章 [支線結局四:生成姬]……
禪院直哉在你身邊躺了下來,順勢摟住了你,將手掌放在你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溫熱的手掌隔著薄薄的里衣穿透過來的溫度,卻令你感覺到了仿佛從脊骨里滲出寒意。
在禪院家的這么多年,你再也沒有感受過除了冬天以外的氣息。
無論是再怎么炎熱的日子里,你的手腳都是冰涼的,嘴唇時常毫無血色,為了讓自己的臉色看起來不那么糟糕,時常要用脂粉涂抹修飾,才能遮蓋住幾分虛弱。
可是這些,禪院直哉從來都不在意。
他既不在意你手腳為什么那么冷,又把你遮蓋蒼白臉色所用的脂粉當作你愛美的小心思。
甚至在偶爾,你們出去旅行的時候他還會給你買上許多昂貴的化妝品。他將這視作對你的“愛”與關懷。
所以在禪院直哉眼里,他總是待你很好的。那種一廂情愿的、自以為是的施舍下來的“好”,卻要讓你對他感激涕零。
這不是你想要的。
你想起,平時他也會這么將你抱在懷里,撫摸著你的脊背。但是往往沒過多久,你們就要做一些另外的事情了。
褪去外衫,呼吸會越來越沉重、熱意翻涌……對喜歡的人會有更多的想法、會有更渴望深入的念頭,這是多么正常的事情。
禪院直哉心想,你真應該感謝他對你的“愛”。
是因為他喜歡你,愛你,所以才會這么的為你考慮。不僅為你做了那么多以他的性格本不會去做的事情。而且……這么溫柔地對待你。
看著你現在這副虛弱難受的樣子,禪院直哉壓下了不合時宜的念頭,對你身體狀況的擔憂占據了他的主導意識。
可是你的舉動,卻
在給那樣的念頭添柴加薪。
你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他的嘴唇、鼻梁和面頰,癢意襲來,禪院直哉眉頭微蹙,他抓住了你的手,對你說不要亂摸。
“要睡就趕緊睡,別做多余的事。”禪院直哉的聲音有些低沉。
即使被抓住了一只手,你的另一只手,仍在寢具里撫上了他的胸口。
“撲通、撲通……”
禪院直哉的胸膛里,也有著肉做的心臟正在跳動著。
你只覺得好諷刺。
啊……真想看看,他的心長著什么一副什么模樣。你的眼神有些發沉。
禪院直哉換了一副表情,他的唇線勾起了熟悉的弧度,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你,問道:“所以真知子,你說的‘睡一會兒’其實是這個意思?”
你望著他,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只是你的手掌,從他的衣領探了進去。
呼吸變得越來越沉重,禪院直哉將頭埋在你的脖子里,灼熱的氣息落在你的皮膚上,他的嘴唇貼著你的皮肉。
可是下一刻,他的瞳孔猛地縮緊,難以置信的神色攀爬上那張原本被溫情所覆蓋的臉龐。
從腹部傳來的疼痛,讓他的表情變得陣陣扭曲。
“……真知子!”他口中憤怒地吐出你的名字,眼睛里幾乎冒著火質問著你,“你在搞什么!”
你的手里,緊緊地攥著短刀的刀柄。
禪院直哉藏在懷里的那把短刀,不知何時已經到了你手里,在禪院直哉失神地親吻著你的時刻,你用力地將它刺入了他的腹部。
這對禪院直哉而言,是多么難以置信的事情。
他怎么也想不到,你為什么突然就要這樣……
你突然就要殺他了!
禪院直哉目不轉睛地盯著你的臉,他看到了你的眼睛,你的眼睛里仿佛有一股火焰在燃燒。
他忽然想起來了,他忽然全都想起來了——這是你最初的模樣。
禪院直哉以為你已經改變了,他以為你已經順從于你的“命運”,接受了降臨在你身上的一切。
原來你根本就沒有忘記!
你一直都心有不甘!
“真!知!子!”禪院直哉那張英俊漂亮的臉變得無比扭曲。因為疼痛、因為憤怒。
更多的,還是因為你的“背叛”。
他難以接受你如此對他!明明他那么愛你,他一直都待你那么好!
“你這個賤人!”禪院直哉惡狠狠地瞪著你,他的眼神簡直就像是要生吃了你。
他想要從你身上爬起來,卻猛然間發現自己的身體行動變得遲緩。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拼盡全力地掙扎起來,過度的憤怒令他狠狠地掐住了你的脖子,他的指甲劃過了你的頜角,兩道深深的傷口讓你臉頰下方頓時化作一片血肉模糊。
咒力的核心就在腹部,核心被破壞便無法再凝聚咒力,再怎么強大的術式也無法使用出來——你選在這個位置下手就是鐵了心想要他的命。
禪院直哉看穿了你的意圖,他的瞳孔驟然緊縮。他真的害怕了。
你居然真的要殺他!
無視他的掙扎,甚至不理會自己臉上的傷口,你仍舊緊緊地攥著刀柄,用盡了全力將短刀深深地刺入他的血肉。
你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
無法凝聚咒力的現狀讓禪院直哉變得驚慌,他弓著身體費勁地試圖翻身下床,他想要將你推開,卻被你反身壓在了床上。
禪院直哉沖你大叫,他厲聲威脅你趕緊放開他。
“我會殺了你的!真知子!你敢做這種事!我要讓你生不如死!!”禪院直哉的臉陰森扭曲如惡鬼。
“直哉,”你忽然這么叫他,又像以前那樣“沒禮貌”了,你直勾勾地盯著他,“你要讓我怎么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的日子,你早就已經過得足夠多了。自從加茂憲紀被領回加茂家,那之后的日子……還有在禪院家的每一天,聽著那些話鉆進你的耳朵,面對著禪院直哉的頤指氣使……這一切都令你生不如死。
你甚至不敢后悔,你害怕自己一旦質疑了當初的選擇,你就會立刻崩潰發瘋——你那脆弱的理智,早就只剩下一根緊繃著的弦。
禪院直哉對你破口大罵,他怒斥你是下賤的東西,是不知好歹的賤人。
“啊、是么。”你忽的笑了。
你的笑牽扯到了面部的肌肉,讓那兩道本就深可見骨的傷痕汩汩地往下淌著血。血流在了禪院直哉的臉上,仿佛具有生命力似的粘稠蠕動著。
它蓋住了禪院直哉的鼻子、嘴巴、眼睛……窒息的感覺讓禪院直哉的血液流速變得更快。
從詛咒里提取出來,又經過了多次提純的毒,在你用短刀刺破他腹部皮肉的時候就連同著赤血操術一起進入了他的血肉。
血液流速變快,毒在他身體里蔓延得也更快。腐蝕了咒力的毒讓他失去了對咒力的操控,也讓他失去了行動的能力。
而且,因為赤血操術封住了他的嘴巴,他也沒法說話了。
可是你沒有封閉他的耳朵,他仍然能夠聽到你的聲音,聽到你對他說:“直哉,你喜歡我對不對?”
賤人!賤人!禪院直哉只有滿腔的憤怒和不甘心,他惡狠狠地詛咒著你,詛咒你生不如死!
“為了我去死吧,直哉。”
你的雙手早已被他的血染得猩紅,常年冰冷的手指卻在這時褪去了全部寒意,溫熱的血沁濕了你的雙手,你只覺得連同皮肉都在發燙。
仿佛回到了那時候的冬天,那股宛若附骨之蛆的疼痛和癢意又浸泡著你的手指。
你伸出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你的術式——赤血操術在這種時候很好地發揮了作用,將他牢牢地固定住了。
你的手背因為過度用力而使得薄薄的皮膚下清晰可見迸起的青色血管。鴉黑的長發散亂地垂下,你出了好多汗,被汗液濡濕的長發黏在你的皮膚上,讓你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一個瘋子。
你感受著禪院直哉脖子上的血管起初是鼓動著的,到了后面卻慢慢的偃旗息鼓。他的心臟也是——胸膛之中再無起伏。
他……是死了么?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你忽然脫力,怔怔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心里突然變得空落落的。
真知子,這是你想要的么?
你也不知道,一股莫大的空虛忽然涌了上來,一張迷惘的大網將你籠罩。
禪院直哉死了么?
你靜靜地望著他,他的臉上殘存著難以置信的憤怒,他的眼睛大睜著,仿佛仍在盯著你看。
你將刀拔了出來,失去了阻擋,猩紅的血液汩汩地往外涌著,很快便將寢具染得猩紅。
要快點逃走才行……這個念頭挽回了你的理智。
但是在這之前,你又做了一些“多余”的事情。
仿佛受到本能驅使,你看著自己手里捧著的這顆心臟,忽然流下了眼淚。
你忽然想,原來人都是一樣的。即使是禪院直哉這種人渣,他的心也是紅色的、也是肉做的。
你看著他的臉——那張死不瞑目的臉。
你幾乎能夠有所預感,在以后的無數個夜晚,你都會夢見這樣的一張臉。你會夢見他面目猙獰地盯著你,用最惡毒的話語來詛咒你。
那種瘋狂的、充滿了惡意的聲音,會持續不斷地大叫著你的名字……
“真知子!真知子!”
你的表情變得扭曲,你再一次舉起了那把短刀-
禪院家的術師進入這間屋子時,首先聞到的是刺鼻的血腥味。接著,他們聽到了廚房的鍋中正在發出“咕嚕咕嚕”的、煮著什么的聲音。
他們在臥室里發現了一具男性的、并不完整的尸體。
鍋里正在冒著熱氣,經過確認,那里面正在煮著的,正是從尸體里剖出來的心臟。屋子里到處都是你的術式留下來的“殘穢”。
身為妻子的你,以及禪院直哉的頭顱,則早已不知去向。
[支線結局四:生成姬]
第40章
回憶起了那份憤怒,心底里的不甘如火焰復燃。
禪院直哉被短刀捅傷了腹部,可在你想要繼續動手的時候,他卻猛地伸
手抓住了刀刃。鋒利的刀刃劃破了他的手掌,血液幾乎是噴涌而出,在原本古樸平和的和室內飛濺四射。
素白的原木屏風上落下了一道飛濺的血痕,宛若一聲凄厲的悲鳴。
到處都是血,你們的血混在了一起,黑紅色的血液染濕了你們的衣物,看起來簡直像是兩只從血池里爬出來的怪物。
啊、啊……怒不可遏!
你被壓抑許久的憤怒、禪院直哉遭到背叛的憤怒。仇恨在憤怒中猛烈迸發,他的眼睛里仿佛淬了毒那樣陰狠。你緊咬著牙關,仿佛要咬斷他的脖子。
事到如今,你覺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為了持續發動術式,赤血操術幾乎抽干了你身體里的全部血液,就算提前儲存了血液,在這種情況下也根本不夠用。
赤血操術最大的缺陷,也正是因為人體內的血液容量有限。因為失血,你的腦袋里甚至開始陣陣眩暈。
可是你沾滿了血的雙手,卻仿佛浸在了巖熔中。你的手指在顫抖著,陣陣發燙。
不要倒下,不能倒下。真知子,你不能在這種時候倒下。
就差一點點了!
你將一切后果、一切代價都拋諸腦后,你的腦袋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殺了他!殺了他!
渾身的力氣都聚集在了手上,你用力地將刀刃往禪院直哉的脖子上壓——即便是咒術師,被切開了頸部的動脈,倘若不會反轉術式,也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性。
而如果沒法殺了他,你也沒有生還的可能性。
你只有這一次機會!
你一定要成功!
“……真!知!子!”禪院直哉雙目圓睜、瞳孔緊縮,他完全沒有想象過你會有這么大的力氣,仿佛燃燒了自己的生命換來的回光返照。
刀刃已經深深地切開了他的皮肉,抵著他的指骨,這樣下去遲早會切斷他的手指。一旦這種情況發生,下一刻被切斷的就會是他的喉嚨。
他的表情猙獰如惡鬼,他從喉嚨里擠出了暴怒的聲音,青筋爬上了他的脖子、爬上了他的手臂。
你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你比他更加狼狽、慘白如鬼,唯有那雙眼睛里,滿目赤紅。
為什么他就是不能去死呢?你曾無數次幻想過他死去的樣子。
失血所導致的暈眩要讓你幾乎站不住腳了,可你的手卻仍然緊緊地抓著那把刀——從禪院直哉懷里摸到的,他自己的刀。
多么諷刺啊。
禪院直哉還同你開過玩笑,說你警惕性這么低,小心夜里被人偷襲殺掉了。
可是現在真正遇到了這種局面的,卻是禪院直哉自己。而要殺他的人,則是他已經放松了警惕性的你——他的妻子。
大家都說,你們是般配的。
這是假的。
大家都說,你們夫妻恩愛……
更是荒唐可笑。
你撕破了這個持續了七年的謊言,將一切化作了一片血腥。
禪院直哉身體里的毒在不斷地擴散,他已經快要使不上力氣了。你真的會殺了他的,禪院直哉盯著你的臉,他盯著你的眼睛。
他仿佛第一次看清你。
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也不是盛氣凌人的,他正視了你,看到了你真正的“心”。
禪院直哉終于看到了,你對他那顆飽含殺意的心。
為什么他以前沒有發現呢……不,他不是沒有發現,他只是忽略了,他輕視了你的一切,也并不將你這個弱者的痛苦和憤怒放在眼里。
他把你的尊嚴、你的人格踩在腳底下,卻認為這是他對你的“愛”,認為這是在賜予你幸福。
你的憤怒,已經將你的理智燒盡,你甚至想用盡最后的血液和他同歸于盡……
金屬被重重地撞擊所發出的凄厲長鳴,打破了你們之間的血腥僵局——哐當一聲,你手中的短刀被擊脫,掉落在地。
你的余光瞥見了門口的人影,你聽到了門外朝這里涌來的腳步聲,耳畔人聲如潮涌。
這一刻你無比清楚地意識到——你失手了。你殺不掉禪院直哉了。
“真知子!”禪院直哉憤怒地叫著你名字的聲音被你拋諸腦后。
在門外的咒術師們涌入房間之前,你用盡了最后的力氣,從側面的窗戶翻身而出,毫不猶豫地往樹林深處跑去。
頭暈目眩的失重感讓你失去了辨認方向的能力。雙腿仿佛被灌滿了鉛石,失血過多的后遺癥這時候才在你身體上顯現得越來越清晰。
你一直跑、一直跑,仿佛永遠也不敢停歇。
肺部像是被鈍刀在割著,耳畔是呼呼擦過的風聲,你看不清自己的腳下,也看不到周圍。你的周圍茫茫一片,你的前面沒有盡頭,身后也沒有退路。
腦袋里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唯有身體還在憑借著本能的驅使往密林深處跑去。
你要逃走,不,這不是逃,而是你好不容易從他們手里搶回來的,你本就該擁有的……自由。
這是你付出了全部勇氣換取而來的你本就該有的東西。
你忽然笑了起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著。
可是為什么,你一點也不覺得快樂?一點也不覺得輕松?-
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陷入昏迷的,也不知道自己現在身處何處。
在奔跑的時候,無數念頭紛至沓來,涌入你的腦海。
你想,或許你會死在密林中的某個角落里,被詛咒或是野獸啃食。亦或者被禪院家的人找到,被暴怒的禪院直哉折磨得生不如死……
重新凝聚起一點點意識時,你只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在一葉小舟上,慢慢地、微微地搖晃著。
帶著涼意和草木氣息的空氣,仿佛夾帶著細密的針尖在你的肺部循環。
你的眼皮很沉,意識也模糊不清,可你能感覺到自己正在移動……你還在跑么?你也不知道。
活潑的、不成調的聲音在哼唱著奇怪的歌。那道聲音的來源跟你貼得很近,就在你的身前,距離你近得可怕。
你忽然意識到了,自己正被人背著,那個人馱著你正在行走,他移動的腳步讓你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漂浮在海上。
對方的身體,散發著冰冷的、與活人毫無相似之處的氣息。
眼皮被你用力撐開了一條縫隙,月光從縫隙里鉆了進來,伴隨著月色一起進來的還有星星——天上的星星,地上的星星。
在你們的周圍,圍繞著無數紛飛的螢火蟲。
瑩亮的光點在你眼前閃爍著,仿佛生命本源的綠物質。
那不成調的曲子還在前方哼唱著,對方的調子異常輕松自由,簡直……就像是山上的精靈。
你的手指動了動——你現在的力氣也只剩下動動手指的勁。
軀干和四肢都無法動彈,你的呼吸很輕,身體上的虛弱讓你喪失了行動的能力。你不知道這個背著你的家伙是誰,更不知道對方為什么會這么做。
不過……隨便吧。
隨便怎樣都好,隨便怎么結束都行了。
你拼盡了全力去做一件事,即使沒能成功,可這也是你所有勇氣的成果。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否還活著,這一切又是否是你的幻想。
“啊啊、真知子~真知子~”歡快的語調叫著你的名字,你并沒有聽過這個聲音,可是一股莫名的直覺,卻讓你覺得你或許知道對方是誰。
“……”你想要說話,可是嘴唇卻干涸開裂,你的喉嚨里仿佛堵塞著被燒得滾燙的沙礫。
仿佛小孩子那樣的,天真活潑的口吻,又一次響了起來。對方仍然在叫著你的名字。
“真知子——真知子——”
他問你,為什么你一句話也不說。
皎月高懸,在穹頂之上散發著銀白色的玉光,落在了你的眼睛里。你看到了眼前的一片慘白的皮膚——不似活人的皮膚。
是那只詛咒……你的腦海之中,忽然有了這個念頭。
你從禪院家關押詛咒的訓練室里偷出來的那一只,被你封印在了咒具里帶出來的那一只——不知道為什么,你就是有這樣一種直覺。
你覺得,這就是它。
不知道什么時候,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在你未能關注到它的時候,它從那個盒子里跑了出來,找到了你。
它想要做什么?它要帶你到哪里去?你什么都不知道。
詛咒的想法,本來就和人類是不一樣的。它們雖然是從人類的情緒之中誕生,卻是仇恨、嫉妒、憤怒……這一切負面的集合體,從惡意中被凝聚出來,對人類也會有著天然的惡意。
你見過許多詛咒。從小到大,從那雙咒術師的眼睛里,各種各樣的詛咒你見過太多了。
可是,擁有近似人類的外表,能夠像人類一樣說話,和人進行溝通的詛咒……你沒有見過。
能夠做到這種地步的,只有“特級”咒靈。
你的意識在月色中回籠了一些,你能夠感受到對方正背著你。不知道它這么做已經過去多久了,或許……是想回到“巢穴”再吃掉你也不一定。
越是具備自我意識的咒靈,越會憎恨人類,這幾乎是毋庸置疑的“真理”。與其自主意識相對應的,則是憎恨人類的方式。
殺戮是最基礎的恨,折磨與玩樂才是更高等級的。
所以你拿它做了那么多次試驗,它是要報復你么?
你也不知道。
“誒呀,我差點忘記了!”背著你的那只咒靈,忽然叫了起來,一驚一乍的聲音讓你的眼皮顫了顫。
它將你從背上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