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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第21章 你們發展的夠快啊

    方明朗是為早上的事再次道歉的。

    那臺手術進行到現在才結束, 滿滿當當一整天,方明朗一貫活力滿滿的聲音都蔫了下來。

    他問:“我知道一家湘菜館不錯,距離你們學校也不遠,晚餐要一起吃么?我請客, 就當是賠罪了。”

    程楠當然一萬個愿意, “吃吃吃!一起吃!”

    方明朗噗嗤一笑。

    考慮到上次顧知許對待方明朗的態度,為了不讓他們見面打起來, 晚上程楠先把顧知許送回了家, 再自己回來和方明朗吃飯。

    這餐廳裝潢還不錯, 寬敞通透,程楠到時候方明朗還沒到, 她選了個靠窗的位置, 方明朗在電話里讓她先點菜,她便一股腦點了一大桌子菜。

    方明朗抱著大衣姍姍來遲, 剛落座,眼睛就亮起來,“程小姐真有品味,我平時也愛吃這些。”

    程楠歪著腦袋,“為什么叫我程小姐?明明第一次都叫我程楠了。”

    方明朗笑著攤攤手,“你希望我怎么稱呼你呢?我在臨川大學唯一的人脈。”

    程楠哼笑兩手, 雙手抱在胸前, “你可以和朋友們一樣叫我楠楠。”

    “好啊。楠楠。”方明朗又笑, “說起來, 為什么顧先生姓顧, 你姓程呢?”

    “這還不簡單,我跟著媽媽姓的。”

    說到這里,程楠突然記起一樁好多年前的往事。

    “其實我小時候也姓顧, 叫做顧楠。楠字據說是我自己抓紙條子抓到的。后來長到六七歲吧,我那陣子特別愛吃橙子,有一天看到了媽媽的名字,我就想著,我也要姓“橙”,我要全世界都知道我超喜歡橙子。”

    方明朗哈哈笑起來,“你可真有意思。”

    “那當然了!”

    他們倆向來投緣,非常聊得來。

    那次去爬山一路從山腳聊到山頂,有趣的事一個接一個,仿佛永遠講不完一樣。

    不僅意趣相合,口味也是一樣。

    程楠瞧著這家餐廳味道非常不錯,似乎為了融合臨川當地口味,把辣度降低了一些,但鮮香依舊。

    她連吃幾筷子,說道:“我們學校旁邊有一家非常好吃的早餐面館兒。”

    方明朗偏偏腦袋,笑得露出一顆小虎牙,“有多好吃?”

    程楠仔細想著該如何描述那絕世美味。

    絞盡腦汁想了好久,最后說:“對我而已,只比我以前在家里吃的早餐差一點點了。”

    “嗯?”

    “高中有段時間吧,家里換了個做早點的阿姨,以前早點是換著花樣兒來的,自從吃了她煮的陽春面,我就每天早上都要求吃面條,只吃面條。”

    程楠捧著臉笑,“唉,自打她離職過后我就很久沒吃過那么好吃的面條了。我一個重口味都能愛上的清湯面條,你想想得有多厲害吧。”

    方明朗點頭,“那大概是棒極了。”

    程楠:“那你下次要是來這附近,我帶你去吃那家面館兒,我請客!”

    方明朗笑得眼睛彎彎,“好啊”兩個字還卡在喉嚨里,一個調笑的聲音便從后面遞了過來。

    “難得大方一次,加我一個唄。”

    程楠回頭,看見一身灰藍西裝的顧衍。

    她一手插在西褲兜里,臉上掛著輕松的笑,長腿邁過來不由分說就在她身邊坐下。

    程楠一愣,簡直要尖叫了。

    “你又穿成這死樣子來搗什么亂?”程楠壓著聲音湊近他耳邊,牙齒都要咬碎了。

    顧衍沒管她,笑著朝方明朗伸手,“又見面了,大專家。”

    程楠給他一拳,“人家姓方!”

    方明朗倒是毫不介懷,笑著同他握手,“小顧先生。”

    顧衍沒說話,笑得很隨意。

    他借口說自己沒有吃飯,硬蹭了方明朗一頓飯。

    他和方明朗兩個人都是活潑性子,上次宣講會沒機會,這次趕巧湊到一塊兒了,就算一點共同話題也沒有都能強行找點出來。

    兩個人從天聊到地從南聊到北,越聊越開心,看著好像要當場結拜了。

    程楠在一旁捏著筷子氣得牙癢癢,真想等方明朗走了過后暴打顧衍一頓。

    最可氣的是這廝不僅來得莫名其妙,還半天賴著不走。

    眼看時間越來越晚了,程楠估摸著也差不多該回去,偏偏顧衍這貨還叫了酒,大有和方明朗不醉不歸的駕駛。

    虧得方明朗耐性好酒量好,一直笑著陪他喝。

    結束時已經快十一點了。

    程楠拽著搖搖晃晃的顧衍走出來,方明朗喝酒不上臉,依然是那斯文儒雅的紳士樣子,站在旁邊熱心的說:“今天喝了酒,不能開車。我幫你們叫代駕吧。”

    顧衍扒著程楠肩膀,聽到這話立馬精神了,“不用!大專家——”

    他轉身趴到自己車上,揚起胳膊哐哐砸了兩下車窗,“老陳,來,出來一下!”

    司機打開門走下來。

    顧衍醉醺醺的,眼前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抹了一把臉說:“你今天開那車……呃,就大專家那車,藍色的,務必給人安全送到家。”

    程楠深吸一口氣,手指捏成拳頭抖了兩下,“我叫代駕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顧衍喝得跟團爛泥一樣,又倒過來掛程楠身上,笑得陽光燦爛,“咱哥倆誰跟誰啊,好說……待會兒你送我回去,今晚就住我家,反正以前也老住嘛,你的客房我都沒安排過別人。”

    擦!

    “干嘛說這事兒!”程楠猛地回過頭,看見方明朗臉上閃過一絲驚訝。

    她心頭一梗,她發誓,要是現在手里有個榔頭,她一定給顧衍打出個豁牙巴,讓他不能再隨心所欲胡言亂語。

    好在方明朗高低是個體面人,什么也不多問,只是溫柔笑著說:“楠楠,你開車沒問題么?保險起見,要不還是叫個代駕吧。”

    程楠:“我——”

    顧衍拍著她的肩膀哈哈大笑,“你放心吧,沒事的!她老司機了,瞞著她哥上過幾次高速的!”

    程楠閉上眼。

    給他打掉牙齒顯然是不夠的,她應該打得他后悔來到這個世界。

    方明朗無奈笑了笑,“那記得別著急,開慢一點,萬事小心注意安全,到家了給我發個消息。”

    “好,你也注意安全。”

    方明朗的車逐漸在視線里消失。

    程楠再也忍不住了,打開車門,抬腿朝著顧衍屁股狠狠來了一腳,直接給他踹進車里。

    程楠一把把車鑰匙扔地上,狠狠踩了兩腳泄憤,徹底出氣了才撿起來擦干凈插進匙孔里。

    顧衍趴在后座笑,“你干嘛拿我的小馬撒氣?它是無辜的啊。”

    程楠轉頭呸他一口,“說!你最近是不是吃錯藥了,兩次三番存心壞我好事?”

    “冤枉啊。”顧衍脫下外套隨手扔到一邊,“上次是蕭苒說你們有活動,我好奇就來了,這次也只是碰巧路過看見了……”

    “再有第三次我給你頭擰下來!”

    “行行行……小姑奶奶。”

    程楠一腳油門蹬出去,顧衍晃了一大趔趄,險些從座位上咕嚕嚕滾下來。

    程楠剛成年就去學車了。

    還記得那會兒剛開始顧知許死活不同意,說她的性格莽撞不適合開車,給她配司機,配幾個都行。

    但她那陣子看日本賽車漫畫看得熱血沸騰,認定自己是天選之子,吵著鬧著一定要自己開,軟膜硬泡求了顧知許很久,他最后還是同意了。

    她當時還看中了一臺粉色小跑車,雖然知道價格昂貴,但也知道自己哥哥不差錢。

    只不過還沒等她提出來就因為一定要上臨川大學和顧知許大吵一架,最后不了了之。

    唉……

    窗外冷風嗖嗖往里灌,程楠的發絲被吹得凌亂翻飛,莫名還有點惆悵。

    雖然現在顧知許答應不再過度管束她了,但保不齊哪天突然反悔。

    她終歸還是得靠自己獨立。

    但是靠自己的話……估計下下輩子就能買那小跑車了。

    黑色轎車行駛在寬闊的馬路,繞出市區環線,一路往郊區駛去。

    顧衍家在城東的別墅區,地方安靜,配套環境也不錯,球場湖泊應有盡有,是溫馨舒適生活風格。

    程楠剛把車子開進院子,忽然瞥見他家里正有一輛黑色suv開出來。

    程楠隨意往車牌掃了一眼,嚇得差點跳起來——

    她家的車!

    爸媽和顧衍家關系一般,只有節日客套來往,而且這臺車一般是停在顧知許的別墅……但是顧知許怎么可能來?

    兩輛車一前一后,錯身而過。

    程楠沒來得及關窗,對面車副駕一眼就看到了她 。

    車窗緩緩降下來,蘭哥的臉在夜色里顯得俊氣沉默。

    他問:“楠楠,你怎么在這里?”

    程楠摸摸腦袋,“顧衍喝醉了,我送他回來。蘭哥,我哥沒來吧?”

    沒等蘭哥說話,后排車窗也慢慢下落,一張冷若冰霜的俊臉露出來,眉下那雙沉默的黑眸死死盯著她。

    “程楠,你們發展的夠快啊。”

    第22章 第22章 你也會想我

    程楠欲哭無淚。

    今天真是出門沒看黃歷吧。

    程楠老老實實下車, 把鑰匙遞到顧衍家的保姆手上,乖乖轉頭上了顧知許的車。

    寬敞的車后排,光線略微昏暗,顧知許穿了一身灰黑西裝, 手支著下巴, 長腿疊靠,淡淡掃向她的眼神中, 好像夾了寒冰利劍。

    程楠抹了一把冷汗, 小心湊過去握他的手, “哥,你怎么又出來了?我不是剛給你送回家嗎?”

    “找顧衍父母有事。”顧知許語氣冷冰冰。

    “你和他爸媽不熟, 也沒什么要緊事兒吧。下次叫他們來家里, 你也不用親自來一趟了。”

    程楠湊過去乖乖靠進他懷里,“唉, 你瞧這大冬天晚上的,你出門談事折騰一遭,多麻煩多累啊。累壞你怎么辦,我就這么一個哥哥呢。”

    顧知許冷笑。

    程楠的小心臟在胸腔里砰砰亂跳,委屈的眨巴眼睛看他,“哥……我錯了。”

    “錯哪了。”

    “我不該這么晚不回學校, 不該送他回家, 不該開車。”

    顧知許沒說話。

    程楠瞄了一眼后視鏡, 鏡子里折出半截他蒼白的下頜, 寒氣四溢。

    半晌, 看著前排開口:“送她回學校。”

    副駕的蘭哥微微側過臉,“好。”

    程楠眼前一黑,簡直想立刻扭成一團麻花倒地上耍無賴了。

    顧知許這愛搭不理的樣子最讓人害怕了。

    “哥哥, 哥哥哥哥,親愛的哥哥,”程楠撲過去抱他,“我不回學校了,我只想在家多陪陪你。”

    顧知許還是沒理她。

    “哥哥,你最好了,我最喜歡哥哥!我哥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顧知許不為所動。

    程楠沒辦法了,索性使出殺手锏,張嘴就是哇哇大哭,腦袋縮在他懷里。

    “哥,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再也不開車了,你理理我吧,你看我小小年紀就和爸爸媽媽分開了,身邊就只有一個超帥超溫柔的哥哥,哥哥又忙,我難免……”

    這招程楠小時候也干過很多回。

    她是個很有原則的人,有時認為自己占理,就絕不向他低頭認錯。有時知道自己不占理,惹他生氣了,就會朝他狠狠撒嬌。

    顧知許這人典型吃軟不吃硬,對他撒嬌比什么都好使。

    果然,這次也不例外。

    顧知許嫌棄的看她,好歹開尊口了:“鼻涕別擦我衣服上!”

    程楠笑起來,迅速拿起幾張紙擦干凈自己的臉,“好!”

    顧知許雖然管教她,但向來不愛說教,沒跟她多說什么,交給她自己領會。一路上程楠滔滔不絕跟他說自己學校里好玩的事,絞盡腦汁給他逗笑。

    抵達學校時,時間也很晚了。

    程楠擔心趕不上宵禁,匆匆下車,臨走前跟顧知許承諾,寒假集體實習前再忙也會抽空回家幾天。

    而關于這么晚突然去顧衍家的事,顧知許只說是有個合同趕制好送來了,他明天起要去出差一兩周,因此必須晚上去簽。

    生意上的事程楠一竅不通,他說什么就是什么。

    這學期過得極快。

    臨川大學期末考試會持續一個月左右,每周都有要考的科目,程楠的最后一堂考試安排在周四,考完度過一個周末,就要去參加學校組織的集體實習了。

    程楠考完試迅速收拾好東西,緊趕慢趕回了家。

    不過趕上年底封賬時期,顧知許也變得格外忙碌,每天開不完的會出不完的差,連軸轉了幾周,周五可算有了一點空閑回家。

    他們家因為人少,過春節向來沒什么氣氛,對待傳統活動也沒什么講究。

    程楠今年春節要去父母家,只好趁現在有空,一大早就寫好了對聯,站在大門外往墻上貼。

    “往左一點。”顧知許坐在一旁指揮,“不行,太靠左了,再回來一點。”

    程楠照做了,他又說:“不行,上面有點歪了。”

    “往哪邊歪?”

    “右邊。”

    “我看著是正的呀。”

    “歪的。你小心腳下凳子。”

    “要不把水平儀拿來?”

    程楠回頭,看見顧知許擺擺手,“算了,我來貼吧。”

    程楠點點頭,放下對聯轉身去攙扶顧知許。

    因為在室外,顧知許套了一件大衣,雖然衣服足夠保暖,但程楠也不放心。

    “快貼好回屋子里吧,別凍著你了。”

    顧知許隨意應了一聲,扶著她的胳膊慢慢站起來。

    每年冬天他的腿情況都不太好,因為以前傷過太多次,受不得一點寒。前些年還因為摔倒時不慎傷到腰上的神經,經常雙腿麻木。

    程楠看他站好,抱著他的腰仰頭望他,“哥,千萬別逞強,要是疼了就趕快告訴我哦。”

    顧知許低頭瞥她,“嗯。”

    冬日寒霜在他眉眼間撲了一層簿雪,面容如一塊溫潤美玉,望向她的一瞬,薄挺的鼻背透出一絲絲微光,皮膚像透明般。

    程楠看他的側臉,清晰分明的下頜線,眼睛黑亮又專注,纖長的睫毛分分合合。

    她抱緊了他的腰,笑嘻嘻的說:“哥,你長得真好看啊。”

    顧知許微垂腦袋,專心往對聯上涂抹膠水,微不可查淡淡眨眼,“有顧衍好看么。”

    “他?”程楠有些莫名其妙,認真思考了一會兒,“客觀來說他長得也還行,但肯定跟你沒法比呀。那小子多欠兒登,你可是神仙一樣碧玉雕成呢。”

    這丫頭真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顧知許沒有看她,低低哼了一聲。

    程楠微挑眉頭,“哥,你好像很開心嘛。”

    “沒有。”

    “我都看到你笑了!嘴角都勾起來了!”

    “看錯了。”

    “才沒有!你就是笑了!”

    顧知許把對聯貼到墻上,仔細拍了兩下,“別鬧了,下聯給我。”

    “不行不行,你先說,你是不是很開心?”程楠眼睛很亮,仰頭緊盯著他的臉,不放過他一絲小表情。

    顧知許輕輕推她,“沒有。”

    “就有就有!”

    顧知許無奈,“小楠。”

    程楠哈哈大笑,沒注意手上力氣,連帶著顧知許身子晃了一下,他本能的往后退了半步,臉色頓時一變。

    程楠的笑容瞬間凝固,急忙抱穩了他,“哥!”

    “沒事。”顧知許低下頭,扶穩程楠的胳膊,緩緩坐回輪椅上。

    程楠嚇壞了,趕忙沖屋里大喊:“蘭哥,蘭哥,快來!”

    顧知許的腿非常脆弱,稍有不慎就會受傷,神經也有些遲滯,他經常后知后覺才發現疼痛。

    但一疼起來就要命。

    程楠跟在后面,無比懊悔自責,“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得意忘形,都快過年了,又害得你受傷,哥……”

    蘭哥把顧知許橫抱進房間里,撩開他的褲腿仔細檢查傷勢,回頭說了一句,“沒事的,楠楠。”

    顧知許面色慘白平躺在床上,轉頭朝她看來,“過來。”

    程楠乖乖走過去,在他床頭蹲下,抹著眼淚說:“哥,你罵我吧。”

    顧知許緩緩伸出手搭在她腦袋頂上,溫柔摸了摸,“好了,多大點事……”

    程楠轉頭,看見蘭哥正在輕輕擺弄他的腳踝,心不由得提了起來,“嚴重么?”

    蘭哥搖搖頭,“沒有明顯變形和骨骼斷裂,跟以前的比肯定是小傷。但是保不齊有骨折骨裂或者韌帶問題,還是得拍個片。”

    程楠握緊顧知許的手,心疼的掉眼淚,“千萬不能骨折啊。”

    顧知許咳了一聲,隨意擺擺手,“行了,沒多大事,栩安先去忙吧。”

    蘭哥點頭,略有些遲疑,“還是去檢查一下為好。”

    “不用。”

    “好。”蘭哥起身,走到門口又回頭說,“我讓云姨把藥箱和熱水送來,先當扭傷處理吧。”

    程楠點點頭,“好!我來給他處理。”

    她別的不擅長,但是家里有個常年臥病的哥哥,這些基礎急救措施肯定是會的。

    程楠給顧知許腰后墊了一塊枕頭,扶他坐起來,又找來一塊醫用軟墊,墊在他腳下。

    “沒什么的。”顧知許聲音很淡,“我能感受到,不嚴重。”

    “不嚴重也得好好處理呀。”程楠嘆了口氣,回頭看他蒼白的臉,又倍感心疼,“對不起,哥,都是我不好。”

    顧知許搖搖頭,“好了。我給你多打點零花錢,別胡思亂想了。”

    程楠一愣,片刻,又忍不住笑起來,坐在床邊輕輕握他的手,“哥,我現在發現,你有時候其實……”

    “嗯?”

    程楠想了一會兒,笑道:“你其實還挺可愛的。”

    顧知許頓時臉黑了。

    程楠又噗嗤一笑,“你看,就是很可愛嘛。”

    顧知許咬牙,“程楠!”

    程楠突然覺得他的生氣也不都是可怕的,微笑著撫摸他的手,“哥,你真的,很可愛、很可愛。”

    顧知許狠狠哼了一聲,轉過頭不看她,“再胡說八道就滾出去。”

    程楠撲進他懷里,像小時候一樣趴在他胸口,笑著說:“我才不滾出去呢,我后天要去實習了,下一次回家就是春節,又要很久見不到你了。”

    “那又怎么。你不會想我。”

    “胡說,當然會想你,很想很想你。”程楠哼笑,“而且我知道,你也會想我。”

    第23章 第23章 哥,新年快樂

    程楠的集體實習進行的非常煎熬。

    學校組織他們去到一個合作單位現場實地學習, 位置偏僻,深山老林里面,每天眼一睜就是埋頭干活,忙到伸手不見五指, 天天頂著月亮回寢室。

    大年三十, 程楠從大巴車下來,坐了個出租直奔父母家。

    剛到門口, 一見到他們, 當即就要嚎啕大哭一場。

    顧淵和程珃珃兩人又好笑又心疼, 看著自家小閨女跟從難民窟里逃出來一樣,一身圓滾滾的白羽絨服硬生生抹成黑灰色, 臉上頭發上都是灰, 長那么大還沒這么狼狽過。

    父母家里一直有程楠的房間,長期打掃著, 隨時等她來住。

    她回家后立馬洗了個澡,換了一身媽媽給她準備的干凈紅毛衣,出來和父母一起包餃子。

    家里保姆們也都回家過年了,現在就只剩他們三人,電視聲音開得很大,春晚正在播放小品, 老藝術家逗得程楠哈哈笑。

    他們一家人說說笑笑, 既溫馨又快樂。

    程珃珃滿眼幸福的回憶著, “二十年前就是這樣的呀。大年三十那天, 我推開柵欄取店家剛送來的面粉, 看見家門口躺著一個可愛的小寶寶。不哭不鬧,安安靜靜的。”

    程楠笑起來,手里捏著餃子, 靠向她的肩膀,“媽……”

    “那時候什么也沒多想,就覺得,這一定是上天對我們顧家的恩賜……”程珃珃說著,依偎程楠的腦袋,“楠楠,媽媽愛你。”

    程楠有些鼻酸,“我也愛你們,爸爸媽媽。”

    她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第一次在家里找到領養證的樣子,她調皮,偷溜進他們不讓她進的書房,翻箱倒柜,正經東西沒翻出來,只翻出了一張領養證。

    那時她感覺自己天都塌了,哭得稀里嘩啦死去活來,幾個保姆怎么哄都哄不好她,父母回家抱著她哄了很久,可算是給她哄好了。

    一直以來,他們不留余力的愛給了她無比強大的力量,讓她永遠安全感滿滿。

    顧淵從廚房里走出來,穿著居家休閑衣裳,把一只大方盒放到桌上說:“難得楠楠來,咱們今天多煮一些。明早咱們吃一些,給明熙也帶一些,那小子最喜歡吃他媽媽包的餃子。”

    程珃珃點頭,“嗯,給他多帶點。”

    程楠眼睛一亮,“我也要一起去!”

    顧淵笑著揉揉她的腦袋,“好啊,好啊。”

    墻上的掛鐘叮當響了一聲。

    程楠抬腕看了一眼時間,起身擦擦手,“爸媽,我去打個電話。”

    已經晚上十一點了。

    不過對大年三十守歲的人們來說,時間尚早。

    程楠站在窗臺望天,月上枝頭,瑩潤的光芒映著鄰居家的紅燈籠。夜色濃厚如墨。

    另一端電話響了很久,快要掛斷時,才被慢吞吞接起來。

    “喂。”

    對面人的聲音很低微,飄渺如無法捕捉的塵埃,隱約能聽出絲絲鼻音,嗓子也有些干啞。

    程楠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語氣顯得高興,“哥,新年快樂呀!”

    “……”

    顧知許很久沒說話。

    程楠垂下了腦袋。

    她明白的,這種時候,那邊家里的保姆阿姨們也都離開了,甚至云姨、蘭哥等等,也都回家了。

    那房子里面現在只有顧知許一個人,他沒有守歲的習慣,程楠不在,他自己一個人便也不過節日,工作手機關掉后,大概連今天是大年三十都不知道。

    過去的十年程楠都是和他一起度過這天的,今年爸媽回來了,她作為兒女,不得不來盡盡孝道。

    因此,只能委屈委屈她哥哥。

    “哥,你吃飯了么?”

    “吃了。”

    “你在客廳吧?”

    “嗯……”顧知許似乎微微翻了身,“歇會兒就去睡了。”

    聽著他那沒什么力氣的聲音,程楠的心漸漸提了下來,忍不住擔心,“你是不是身體不太舒服,前陣子累著了吧?”

    “有點小感冒,已經吃了藥了。”

    “那就好。”

    程楠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她好像很了解顧知許,又好像一點也不了解他。

    他似乎對這種闔家團聚的節日絲毫不在乎,沒什么忌諱,更沒什么特殊表現,和往常的任何一天一樣。

    但她有時覺得,或許顧知許也是在乎的,只是他從不說,也從不肯讓人知道。

    “沒什么事先掛了。”顧知許淡淡開口。

    “好。你早點休息,別熬夜。”

    “嗯。”顧知許的電話緩緩放下了,忽然,又想起什么,啞著嗓子說:“小楠,新年快樂。”

    他不知道程楠有沒有聽見,指間逐漸沒了力氣,手機沿著沙發邊咕嚕嚕滾到地上。

    他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早晨起來頭疼不止,吃了一些藥,下午胃也痛起來,他胡亂吃了大把藥,當作晚餐塞。

    大量藥物導致他呼吸衰弱,精神低靡,身子沒辦法移動,一直孤零零躺在沙發上。

    疼得狠了,顧知許想找點東西分散注意力,順手把一年都開不了一回的電視機給打開了。

    巨大的屏幕,一點開就是吵鬧的歌舞節目,他瞇著眼睛仔細看,才發現是春節聯歡晚會。

    時間過得真快。

    又過年了。

    顧知許閉上眼,任由那些喧囂抨擊著他的耳朵。

    恍惚中,好像看到了顧明熙的臉。

    他笑著朝自己奔來,明凈可愛的一張臉。

    這些年,顧知許從沒夢到過顧明熙,想著大概小孩也有自己的事做,沒有多余的時間給他。

    不過今天,多好的節日啊……

    明熙面容把顧知許的心都融化了一半,他有些好奇,在夢里悄聲問他:“怎么不去找爸爸媽媽?”

    顧明熙還是那五六歲的樣子,小腦袋小臉蛋,聰明又活潑,跑過來抱著他的腿說:“哥哥,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你了。”

    “是很久了……有二十年了吧。”

    他的心已經在那難以言喻的地獄中苦苦捆鎖了二十年,這些年里,周圍人不斷將鐵鎖熔鑄加粗,一層層,一串串,要把他的心永遠禁錮起來。

    顧知許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得以解脫。

    他跪坐在黑潭里,對著自己永遠愧對的弟弟,說著一些在人世間他從不輕易說出口的話。

    他低垂眼眸,發絲掃過睫毛,臉上浮出了多年不見的輕松笑容,溫柔開口:“明熙,我身體越來越不好了……腿已經徹底走不動,一身器官該爛的都爛了,腦子也很糊涂,時常干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把楠楠也惹哭了好幾回……”

    明熙的臉若隱若現,但他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顧知許笑。

    顧知許慢慢淌下淚來,手指微微顫抖,“對不起,大過年的,跟你說這些……我只是想說,你一個再去那邊也不要害怕,應該用不了幾年,我就會來陪你了。”

    明熙還是不說話。

    顧知許流著淚看他,頹然垂下腦袋,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無力改變一切。

    在夢里他也不敢大聲哭泣,只能沉默的掉眼淚。

    “明熙,你是不是還,”顧知許哽咽著,“恨著我的?那么久了,都不肯來看看我……”

    他抬起頭,顧明熙那種隱約的臉慢慢縮小,最后不斷后退,在他的視野中,消失成一個不可觸碰的光點。

    ……

    顧知許從夢中驚醒過來。

    屋外亮光照進來,落在了客廳里碩大的吊燈上。

    眼前再也沒有明熙的身影。

    這一晚見到弟弟,顧知許好像極盡了這輩子所有的脆弱。

    他心里仍有些崩潰,捂著臉用力咳嗽了幾聲。

    他肺上情況一直不佳,近幾年影響的心臟也不好,每次情緒起伏太大都需要吃藥壓制,但他的手指抖個不停,在口袋里不斷翻找,什么也沒找到。

    突然,身后憑空多出來一只胳膊,健康強壯的胳膊,摟著他的腰扶他半坐起來,將幾顆藥塞進他嘴里,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又是一杯溫水遞到唇邊。

    顧知許咽下藥粒,咳嗽兩聲,揉了揉昏沉的腦袋,眼前的模糊逐漸消散后,才看見一張笑意盎然的臉

    “方明朗?”

    顧知許有些吃驚,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皺起眉頭,“你怎么在這里,你怎么進來的?”

    方明朗笑了笑,托住他的膝窩扶他躺下,給他腰背和頸椎都墊了小靠枕。

    “顧先生,幸好我自作主張進來了。”方明朗說,“哮喘和心臟問題,任何一個耽誤了都是要命的。”

    顧知許起不來,躺在沙發上怒瞪他,“我的事跟你有什么關系?我還不知道這片區域治安這么差了,誰都能放進來。”

    方明朗笑著搖搖頭,他不想說是蘭哥拜托魏瀾,魏瀾又拜托他來的。

    “我只是來給恩人拜年的,保安可不會攔我。至于你家么……我在外面看見玻璃上反著電視的光,但是敲門又沒人應,就自己翻進來了。”

    “翻進來的?”顧知許頓感頭痛,不可思議,“我什么時候說過需要你來拜年了?”

    “您的確不需要,但我得有這心啊。”方明朗從旁邊找來一張毯子搭在他身上,仔仔細細的掩好,“現在時候還早,剛發病,身體很疲倦。您安心睡吧,過會兒起來,我就把早餐做好了。”

    顧知許氣得直咳嗽,窩在沙發里瞪他的背影,“方明朗,你再不走,我要報警了!”

    “是是,我過會兒就走。”方明朗笑著回頭看他,“但是您快睡吧,嗓子都啞成這樣了。”

    方明朗仿佛不是第一次來他家,輕車熟路進到廚房,在里面搗鼓一番,偶然探出腦袋,看見顧知許正在嘗試自己坐起來。

    “顧先生。”方明朗喚他。

    顧知許怒目看過來。

    “您要是不乖,我會告訴程小姐,你一個人躲在家里哭鼻子哦。”

    第24章 第24章 我看好你哦

    顧知許很生氣, 但是沒辦法,胳膊沒勁兒腿走不動,手機也讓方明朗“有意無意”放到他夠不著的地方去了。

    顧大總裁第一次遭受如此待遇。

    快氣死啦!

    方明朗倒是笑哼哼的樣子,身上穿著感覺隨時要出去打幾場球的運動服, 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

    他獨自一人生活了很多年, 家務做飯都不在話下,加上又是學醫的, 做出來的東西保證干凈健康。

    方明朗在廚房忙活很久才把熱氣騰騰的飯菜端出來, 一一擺放在餐桌上, 又走過來抱顧知許。

    顧知許煩他,只想立刻吃完飯趕他離開。

    方明朗一邊幫他盛飯, 一邊慢條斯理的說:“顧先生, 胃不好是一定要注意飲食清淡規律的。我猜您昨天,至少昨天晚上肯定沒吃飯吧?”

    顧知許皺眉, “我吃不吃跟你有什么關系?”

    “當然跟我有關了。”方明朗把瓷勺擱在他碗邊,“我每年的新年愿望都和您有關呢。”

    “你是變態嗎?”

    方明朗笑了笑,搖頭感概:“您不知道吧。在很久很久以前啊,我一直以為那個無條件資助我、幫我走出困境的人是個很厲害很厲害的大人,他一定手握權利無數,擁有至高的身份地位, 呼風喚雨。”

    顧知許緊皺眉頭, 拿起勺子嘗了一口他熬的粥。

    “后來我偶然見到您, 在一則新聞里, 一個發布會上, 我看到了您的名字。”

    方明朗拉開凳子坐下,胳膊支著下巴微笑看他。

    “我當時很驚訝,我從沒想過您那么年輕, 更沒想到您坐在輪椅上。”

    顧知許抬頭瞥他。

    “那是我第一次覺得您并沒有那么高深莫測不可觸碰。請注意,這并不是貶義。只是我終于知道了,其實您也只是一個正值青春的少年,脫去了社會地位,您也會有自己的愛好、自己的小脾氣。”

    “我還想象過,您會不會也看動漫、玩模型、吃喝玩樂、旅游逛街?就像所有普普通通的年輕人一樣。”

    顧知許沒說話了,又舀了一勺粥。

    雖然不想承認,但方明朗熬的粥很好喝,細密的肉沫摻在柔和的米粒中,嘗不出半分咸腥,只有淡淡的鮮甜。

    手藝獨特又絕妙。

    “顧先生,因為您,我選擇學習了醫科,也因為您,才有了今天的方明朗。”

    方明朗一雙眼睛烏黑潤澤,像盛滿了星星和月亮,他望著顧知許,笑得無比誠摯。

    “顧先生,我無比希望您病情好轉,希望您永遠不受任何病痛折磨。所以每年我的新年愿望都是:希望顧先生健康快樂。”

    顧知許手里的瓷勺微微頓住。

    這樣單純無暇的祝福還真是陌生,恐怕也是多年沒聽過了。

    面前這碗小米粥溫暖又細膩,就像方明朗本人一樣。

    當年,在一片濃墨似的黑夜里,顧知許莫名抬頭望向窗外,一眼便望到了方明朗。

    瘦弱的男孩在寒冬臘月穿著一件洗的發白、滿是補丁的單薄外套,袖口破了一個來不及縫補的大洞,順著大洞望去,他手里正拖著一只巨大的垃圾袋,里面裝滿了瓶瓶罐罐和紙箱子。

    他在黑夜里孤獨行走,卻抬頭看著那高高的路燈,燈光照進他眼里,折出最世間純凈的顏色。

    隱隱約約,好像那早已離去的明熙。

    于是那一天,從不多管閑事的顧大總裁,第一次管了閑事。

    后來的許多年里,又管了好多好多閑事。

    顧知許低著頭沉默的喝粥,腦子里過了一遍陳年舊事,半晌才慢慢開口:“別以為你這樣說我就會放過你,私闖民宅,該報警就得報警。”

    方明朗一愣,忽然噗嗤笑了一聲,笑聲哈哈哈,前仰后合。

    顧知許臉黑了。

    方明朗擺擺手,笑著說:“抱歉抱歉,我沒有嘲笑的意思,我只是覺得,顧先生您還挺可愛的。”

    顧知許怔住。

    這小子莫名其妙說了和程楠一樣的話。

    可笑,他顧知許這輩子被夸過聰明果敢、手段高超、膽識過人……唯獨沒被夸過可愛。

    這兩個人八竿子打不著一塊兒的人好像是商量好了存心要捉弄他。

    顧知許氣得不想再說話,但好在他今天胃口還不錯,吃了半碗小米粥,又喝了湯,菜也吃了兩口。

    方明朗也不強迫他多吃,看他放下筷子,便送他回房間了。

    “沙發太軟了,對您腰腿都不好,以后盡量別在沙發上休息了。”方明朗幫他取了幾個枕頭來,認真掩好被子,把手機和水杯都放在他能夠到的地方。

    顧知許不愿意讓保姆阿姨們這樣團聚的節日還要照顧他,但顯然他身邊離不了人。

    方明朗不放心,卻也不敢繼續打擾他,把自己電話寫下來放到他手邊便告辭了。

    走之前還不忘多叮囑兩句。

    從顧家出來后,方明朗臉上的笑容瞬間垮了下去。

    他今天來得早,進到客廳時看見顧知許一個人縮在沙發上,滿臉都是淚痕。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不敢多問。

    他和魏瀾關系好,交流顧知許病情時知道了他的心理疾病。但顧知許要求過嚴格保密,因此不能跟任何人透露,即便程楠也不行。

    魏瀾說他的病正在逐步惡化,治療已多時,但難以緩解。

    方明朗知道以顧知許的財力,沒有什么醫生他請不到,所以,這事就更加難辦了。

    正低頭思索著,他面前忽然來了一個人。

    個子不高的小姑娘,面容白凈秀氣,扎一條馬尾辮,略有些面熟。

    小姑娘瞪圓了眼睛走來,直愣愣盯著他看,突然驚呼:“方醫生,你好啊!”

    方明朗嚇了一跳,“你好。”

    “啊,你還不認識我吧?我叫蕭苒,我是程楠的朋友,之前看過你的公益宣講。”

    方明朗了然,笑呵呵點頭,“原來如此,蕭同學你好。”

    蕭苒往他身后看了看,“我是來找楠楠玩的,你剛從她家里出來嗎?”

    “是的。不過今天恐怕不巧,楠楠不在家,屋里只有顧先生。”

    蕭苒明銳察覺到那親昵的稱呼,臉上頓時浮出八卦的表情,伸長了脖子瞇眼望他,“方大醫生,你最近和楠楠發展的還不錯吧?怎么剛才愁眉苦臉的,難道她哥哥不同意你們在一起么?”

    方明朗一愣,趕忙搖頭,“蕭同學,我和楠楠只是普通朋友,你誤會了。”

    蕭苒嘖嘖嘖嘆了幾聲,作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真的誤會了。”方明朗補充。

    蕭苒壓根兒不信,轉頭往回走,連連擺手說:“行啦方醫生,你放心吧,我會全力幫你的,我看好你哦!拜拜!”

    “……”方明朗很無奈,“拜拜。”-

    正月初五早晨,程楠終于回家了。

    回來前,她內心十分忐忑。

    一是她擔心顧知許責怪她遲遲不回家,二是怕他罵她意圖早戀。

    前兩天蕭苒給她打了電話,說看到方明朗大年初一從自己家出來,滿面愁容。

    最近方明朗和她走得近,搞不好是什么和她有關的事。

    程楠提了一大包餃子,小心翼翼挪進屋子里。

    保姆阿姨們都還沒開始上崗,家里仍然只有顧知許一個人。

    他在二樓書房工作,程楠大膽敲了敲門,推開一絲細縫。

    “哥,早啊。”

    顧知許手里正攤開一本文件,視線往門口掃去,“回來了?”

    “嗯!”程楠看他神色還不錯,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哥,這些天你過得怎么樣呀?”

    “還行,沒死。”

    程楠吐吐舌頭,快步跑進來,把一大袋冰凍餃子往他桌上扔,撲上前一把抱住他,“哥,對不起,我回來晚了。但是我很想你。”

    她衣服上的寒氣直愣愣撲了顧知許一臉,他忍不住皺眉推她,“進屋也不換換衣服,越來越邋遢了。”

    “著急看你呀。”程楠笑著往他懷里蹭。

    這些天她陪著爸媽走親訪友四處拜訪游玩,好些親戚都夸她越長越漂亮,大家給了她好多壓歲錢,爸媽也很開心。

    但她給顧知許發消息,他總是只回復短短幾個字,她還以為他徹底生氣了。

    顧知許推不開她,只能轉頭看她放在桌上的餃子,“這是什么?”

    程楠回頭,“我和爸媽一起包的餃子,媽媽調的餡料味道還不錯。”

    話到嘴邊,程楠又有些猶豫,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

    “哥,你……要嘗嘗么?”

    以前父母還在家時每年也是程楠和他們在客廳包餃子,顧知許獨自在樓上看書,但大年初一煮餃子時,也會給他煮一份。

    程楠想著,他或許會厭惡,也或許會懷念吧。

    顧知許沉默望著那袋餃子,不置可否,轉頭繼續看手里的文件。

    “不說話,就是想哦?”

    顧知許低頭沒理她。

    “哥?”

    依然不說話。

    “太好了!”

    程楠非常高興,提著餃子歡天喜地跑下樓。

    顧知許要是討厭,肯定會直接說出來的,難得有他不直接拒絕的東西。

    琺瑯鍋里盛著滿滿當當的滾水,餃子在水中翻來覆去,白色的面皮逐漸變得單薄透明。

    程楠望著鍋里的餃子,靜靜想著,有件事也該同顧知許說說了。

    第25章 第25章 我們是獨立的個體

    程楠煮好了餃子, 站在桌邊看著顧知許吃。

    他吃東西向來很斯文,總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咬,安安靜靜的,眉眼耷拉。

    他這模樣時常讓她覺得, 她哥哥兒時應當是個乖巧聽話的孩子才對。

    程楠煮了六個餃子, 他慢慢都吃完了。

    這是他最近胃口最好的一天。

    程楠把紙巾遞給他,笑著收拾了碗筷。

    目前春節尚未過去, 大部分企業都還沒開工, 除去和國外項目交涉, 顧知許的工作也不多。

    下午,程楠和顧知許一起打理花圃。

    顧知許年少時喜愛植物, 程楠的園藝剪裁都是跟著他學的, 只是后來他實在忙碌,沒功夫管顧這些。

    先前程楠借著兼職來過一趟后, 花圃一直被擱置著,顧知許不愛請園丁,無人打理,現在還是那亂糟糟的樣子。

    程楠蹲在地上種一些景天科植物,顧知許則默默修剪一些矮冬青。

    程楠摸著地上泥土,轉頭問:“哥, 你以前為什么那么喜歡植物呢?”

    顧知許剪下一簇枝椏, “哪有為什么, 喜歡就是喜歡了。”

    程楠哼笑, “那你為什么不喜歡一些其他男人喜歡的事?什么豪車美女游艇……”

    顧知許白了她一眼, “奢華不過浮云。”

    “嘖。”

    顧知許垂著頭,看著眼前不會說話不會移動的植物,它們永遠不會忤逆他, 永遠不會拋棄他。

    這大概就是原因吧。

    程楠把左邊空地上鋪了一層薄雪萬年草,仔細看了看,又感覺不怎么好看。

    顧知許回頭望她,“你們什么時候開學。”

    “三月初吧,怎么了?”

    “過幾天有個國際大展,會展出一些近年新引進的植物和新培育的品種,要去看看么?”

    程楠一愣,又有些驚訝。

    顧知許這大忙人,什么時候會親自去看展,何況還是花卉展這樣純娛樂性質展覽。之前的畫展、拍賣會之類,可都是讓助理代去的。

    “哥,我,”程楠有些猶豫,半晌,還是說了出來,“我真的很想陪你去,但是……”

    顧知許神色不動,“什么。”

    程楠微微攥了拳,緊張開口:“哥,其實這次回來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說。”

    顧知許沒太在意,轉身從柜子里取了一瓶自己配制的植物營養劑,一顆顆飽滿的紅棕小丸子,盛在溫潤白玉瓷瓶里。

    他眼睛里什么也沒有,慢慢打開自己的小瓷瓶,眉頭沒有擰起,淡然又專注的樣子。

    這讓程楠越發遲疑。

    因為接下來要說的事,肯定會讓他生氣。

    程楠深深呼了一口氣,道:

    “哥,下學期開始我要搬出去住了。東西很多,我,我過幾天就要開始收拾了。”

    顧知許愣住,轉頭朝她看來。

    程楠趕忙解釋,“下學期開始我學業很繁忙,多了很多專業課,并且我打算讀個研究生,所以還要專心備考。我計劃住在學校附近,可能住酒店,也可能租套小房子,但無論怎樣,沒辦法常回家了……”

    這事情她從去年放假前就想過,一方面的確如她所說的原因,一方面她也想要逐漸獨立。這次回家和父母說了這件事,他們很支持她,她便徹底下了決心。

    只是顧知許這關很難過。

    他定定看了她很久,手里攥著瓶蓋,嘴唇略有些發白,“我記得,我已經承諾過,不會再過度管束你了。”

    程楠垂頭,“我知道的。”

    “那為什么還要離開?”顧知許手指捏緊了,眉頭也漸漸皺起來,語氣冰涼:“過去管束你,并非全是我偏執。你以前調皮頑劣,吃糖、吃零食毫無節制,冬天不穿厚衣服,夏天怕熱剪壞自己頭發,上學也總和同學發生矛盾,程楠……那些年,我不得不管束你。”

    程楠愣住。

    顧知許的反應是她沒想到的。

    她以為他會歇斯底里發一通火,再狠狠罵她一頓。

    “我知道,這些年我的行為越來越過激,我罵你罰你,讓你哭了很多回……”顧知許猛然抬頭看她,“但——”

    顧知許的聲音戛然而止。

    過去很久了……

    所有不為人知的往事,都已經過去很久了。

    那些一句句將他從地獄中挽救,卻又將他推向更深地獄的童言稚語,在這個寧靜的下午,又在他腦中浮現。

    過去的程楠是個孩子。

    她想要哥哥時,就悄悄溜進眼前這個花圃里,當著顧知許的面擰斷了他親手種下的玫瑰。

    小小年紀,被家里人寵得嬌慣蠻橫的女孩,天真無邪的威脅他說:“哥哥,小楠不想離開那,所以你長大了必須娶我當新娘子!否則我會打爛你所有花。”

    后來的某一年,她已經跟隨父母走到門口,卻又回頭望他,定定看著他的臉,下一秒,堅定的甩開了爸爸媽媽的手,毫不猶豫奔向他。

    她說:“爸爸有媽媽,媽媽有爸爸。但是哥哥只有我。”

    那時,她是讓他恨不得捧在心里去無限溺愛的妹妹。

    但后來,她不再想要他時,脫口而出的卻是:“我討厭你,顧知許,我要我的爸爸媽媽!”

    她不聽話,挨罵后總是紅著眼睛,指著他的鼻子大喊:“如果是爸爸媽媽,肯定不會像你這樣對我!”

    再后來她長大了,徹底不愿做一只困在籠中的金絲雀,發了狠對他說:“有朝一日,我一定會離開你!”

    這時,她又變成了讓他手足無措的妹妹。

    她的曾經都會被一句“不懂事”所概括,但無論好事壞事,都會隨著她的成長而全部消失。

    只有他,還沉浸在過去里,為她各種情緒妥協過很多次。

    在無人知曉,無人在意的角落里,自我崩潰過很多次。

    碎裂了又重塑,粘合了又崩塌,反復多次,才構建成如今人憎狗厭的顧知許。

    可是現在,他已經委屈求全變成她想要的樣子,她依然要拍拍屁股走人。

    “程楠,我絕不同意!”

    顧知許猛地回過頭,木然瞪著手中瓷瓶,那一粒粒紅棕丸子像染了血和火,燙得他指尖麻木,刺得他眼前發暈。

    “哥。”程楠沉沉嘆氣,放下手里的泥土起身,“我遲早有一天會離家獨立生活,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為什么?你為什么要讀研究生?你缺學歷還是缺資歷?缺錢還是缺工作?”顧知許額頭冒出了青筋,緊咬牙關,

    “你想要什么我不能給你?你為什么從高中起一直執著在這些人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生活里!你是我妹妹,你想要什么樣的生活我都給你!我努力到現在,就是為了給你更好的生活!”

    程楠后退半步,絕望的搖頭,“哥……我不想惹你生氣的。但我想要的就是普通。普普通通的生活,很多朋友,很多自由……像大家一樣,像我在高中認識的所有人一樣。”

    小時候,程楠沒有什么要好的朋友。

    她讀極好的小學和初中,她在里面過得還不錯,但那些朋友們自小就知道她是顧家的,知道她家的車很貴,知道她的家長很有價值。

    顧知許熟知這些人情心思,從不允許她隨意交朋友,所以她常常形單影只。

    直到后來她自己選擇了普通公立高中,認識了蕭苒,認識了很多人,還在家宴上認識了顧衍。

    她逐漸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

    所有她想要的,也不過是平凡的友誼,平凡的愛情,和無上的自由。

    “哥,對不起。”程楠咽下一口酸楚,“我們是親人,但總有一天,我們會各自成立各自的家庭,你的重心不會永遠放在我身上,我們都是獨立的個體。”

    顧知許緊抓著扶手,渾身發抖,“不是……”

    他的心痛到無法喘息。

    他忽然無比憎恨他自己。

    他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是錯的,他拼命努力,克服困難,夜以繼日,喝了無數杯應酬酒,簽了無數個責任重重的字,最后換來的卻是所有人都要離開他。

    顧知許抓起手中的瓷瓶,狠狠砸在地上。

    丸藥與瓷片四處飛濺,落在他的輪椅旁,也滾去了程楠腳邊。

    程楠低頭看著一地狼籍,壓住心中那股子苦澀,微笑開口:“哥,歲歲平安。”

    顧知許轉過頭,程楠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

    沒辦法,這一天遲早會來。

    程楠緩步走過來,在他身邊蹲下,握住他因為生氣而顫抖不止的雙手。

    “哥,我只想求你一件事。”

    顧知許不看她,也不回答。

    她只好自顧自的說:“這是我自己做的決定,和任何人都沒有關系。我懇求你,有多大的氣都朝我來,不要傷害爸爸媽媽,也不要傷害我的朋友。”

    顧知許終于回過頭來。

    他臉上如同覆了一層冷霜,眼下、唇瓣,都似雪蒼白。

    他啞聲開口:“在你心里,我永遠是這樣的人。”

    第26章 第26章 方明朗出事了

    大吵一架后, 第二天顧知許一整天都沒出房間,不吃不喝,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程楠很著急,但也不敢強迫他。

    等到大年初七, 他還是不出門, 程楠晚上實在沒轍了,干脆請開鎖師傅來把他房間門給撬了。

    顧知許縮在他房間里的沙發上, 手邊一地散落的文件, 昏睡不知道多久了。程楠攙他起來喂他喝了水、吃了藥, 安排醫生來給他掛水。

    第二天,家里保姆司機們都開始上班了。

    程楠便也走了。

    顧知許勉力起身, 順著窗臺望去, 屋子前花園里遍地枯敗樹椏,程楠拖著一只白色行李箱從滿地蕭索經過, 背影高挑動人,卻又冷漠絕情。

    顧知許閉上了眼睛,沉沉一覺睡去。

    程楠這一走,許久都沒再露過面。

    她偶爾記起顧知許時,會給他打個電話,但每次通話很短, 無非就是問問他身體狀況。

    顧知許每次都答好, 她后來也就不再問了。

    新年的一年開始, 他們各自都有事情忙碌。

    顧知許正式開始著手教導顧衍, 上次為了掩人耳目, 半夜去找他父母通知了這事。現在顧衍家上上下下把他當神仙一樣供著,唯恐他皺個眉頭。

    顧衍自己也還算爭氣,學東西很快, 尤其交際應酬,總是一點就通,只是公司體量龐大,即便真讓他接顧知許的位置,也得是以年為單位的培養。

    關于他和程楠之間的事顧知許也不再多問了,只聽他說程楠現在忙于學業。

    程楠最后還是選擇在學校旁邊租了個三室一廳的公寓。

    一間睡覺,一間堆放雜物,還有一間收拾好了準備等到空閑時去挑個寵物。

    程楠很懶,以前在家里當慣了大小姐,在寢室蕭苒又寵她,她對家務活兒一竅不通,東西習慣亂扔,拖延癥也很嚴重。

    她本想定期請鐘點工,但是想了想,還是把顧知許之前打到她卡里的巨款凍結起來了,老老實實省著錢自己打掃。

    過了幾周,有一次和方明朗出去玩時她意外說到自己打掃衛生的方式和燉一鍋咖喱吃一周的生活方式……方明朗感覺她很快就能因為細菌感染住進醫院了。

    說來說去,最后方明朗說:“我每周末來幫你打掃吧,再幫你做些好吃的,你周內吃學校食堂湊合一下,周末就吃做的飯。”

    程楠不可置信,跟中了十億彩票一樣,強行按下心里十萬分的激動,故作矜持:“這,這怎么好意思呢。”

    方明朗無奈的笑,“你是顧先生的妹妹,我總不能眼看著你這樣不健康的生活還不管吧。”

    如此一來,他們之間的發展算是乘上了火箭。

    程楠開心壞了。

    她每周一到周五去圖書館和教室看書學習,周末就在家等著方明朗來。

    他總是克制有禮,每次幫她帶很多東西來,又和她一起掃地拖地擦窗臺,但從不進她房間,也絕不碰她貼身衣物。

    他像一個默默無聞的保姆,對她百般包容,卻又保持著一絲絲距離。

    通常他們周六下午打掃衛生,晚上一起做飯、一起吃飯,程楠會順便請教他一些高等數學的問題,方明朗總是能答上來。

    晚上八九點,他就會離開,回家前不忘幫她做好周日的飯菜。

    “我真的快幸福死啦!”

    程楠縮在床上左右打滾,對著電話里蕭苒哈哈大笑,“這輩子第一次感覺這么自由自在幸福快樂!沒人管,我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天,沒人打擾,每周末還能見男神!”

    蕭苒無奈笑她,“得了吧,你就欺負方醫生人好。”

    “這怎么能算欺負呢?”程楠翻了個身,“只要方醫生不嫌棄,我以身相許都沒問題的!”

    “你還連吃帶拿!”

    程楠又大笑不止,轉身縮進被子里,“誒誒,我跟你說,我最近感覺,他對我或許也有那么一點點意思吧。”

    “嗯?快說快說。”

    “就是,他在醫院里很清高一人的,和大家關系都好,但是也不怎么親近,尤其不和女醫生私下多接觸。”程楠兩眼逐漸放光,“但是啊,他會很耐心教我做飯,然后今天晚上,我們一起煮粥的時候我不小心被燙了一下,就小指頭燙了那么一丟丟……”

    “他是不是牽你手啦?”

    “是啊!”程楠心里的粉紅泡泡瘋狂沸騰了,“他拉著我的手在冷水下沖,還仔細觀察有沒有紅腫,那場面,我差點忍不住當場給他求婚了!”

    電話另一邊的蕭苒也咯咯笑,“我果然很看好方醫生。”

    模樣俊俏,性格溫柔,家庭簡單,還是救死扶傷的醫生。

    這妥妥電視劇男主角呢!

    周天晚上,程楠正喝著方明朗給她煲好的湯,門鈴突然響了。

    程楠打開門,看見是顧衍。

    “你怎么來了?”

    顧衍穿了套深藍西裝,頭發梳到腦后,打理的很整齊,目測還噴了定型。

    他手里拎著一只神秘大箱子,斜倚在她家門口笑:“聽說你搬家了,這不,哥們兒剛忙完就來給你送禮了。”

    程楠看了看那大箱子,一頭霧水,側身先讓他進來,“東西先放放吧。我倒是覺得你最近真是很古怪啊,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孔雀似的。”

    顧衍低頭換鞋,“小爺我那企業好歹有那么一兩百號人,可不得穿漂亮點么。”

    程楠白他一眼,“都是叔叔阿姨在打理,你干過一天正事兒嗎。”

    顧衍輕嘖一聲,抬眼瞥見鞋柜里靜靜躺著一雙黑色男士拖鞋,“喲,這是提前給我準備上了?”

    程楠愣住,趕忙攔住他,“呸呸呸!那不是給你準備的,別動它。行了行了直接進來,別換鞋了。”

    “喲。”顧衍挑起了眉頭。

    他走進來,把箱子放在茶幾旁邊,叉腰往四周望了一圈。

    “程楠,那最好是你給小叔叔準備的拖鞋。”

    程楠蹲在地上,“我哥才不會來。”

    “你別告訴我,你和哪個男的同居了。”

    程楠正要動手開那箱子,忽然轉頭瞪他,“別瞎說!我們只是每周末一起吃頓飯。”

    顧衍那張俊俏的臉肉眼可見神情凝固,他好像從沒那么震驚過,眼睛瞪得很大,程楠看過去,似乎還能覺察到幾分潛在的怒火。

    “你干嘛?”

    “誰。”

    “誰?”

    “我問那男的是誰。”

    “方——”程楠哼一聲,“我干嘛告訴你?自個兒猜去吧。”

    “方、明、朗?是不是。”

    程楠笑哼哼,轉頭打開蓋子,剛彎下腰便瞧見一個毛茸茸的腦袋突然鉆了出來。

    “喵。”

    藍色大眼睛滴溜溜眨巴。

    程楠:“!”

    “貓咪!”程楠驚呆了,猛然跌坐在地上,盯了它好久,才小心翼翼伸手摸摸那白色小腦袋。

    “天吶……我哥重度貓毛過敏,天知道以前我多盼望能養只貓!”

    她抬頭看顧衍,但他微皺著眉頭,神色復雜,“知道你喜歡,插隊給你定的。最好的貓舍最好的品相。”

    程楠深吸一口氣,把小東西腦袋按回箱子里,關好,起身,跳著撲向顧衍。

    “我太太太太太感謝你了!衍哥!”

    程楠跟猴子一樣扒在他身上,顧衍嚇了一跳,上一回見她那么開心,似乎還是他去她高中帶她翹課的那次。

    而且除那次以外,她也從不叫他衍哥。

    顧衍昂著腦袋推她,“下去下去,我可告訴你,你出來租房目的不純,這事兒我肯定告訴你哥!”

    “告訴唄!”程楠笑得花枝亂顫,隱約還能聽到小貓在箱子里喵喵叫,“我現在有貓了,過段時間說不定還會有男朋友,我快開心死了,我哥只會為我感到高興!”

    顧衍臉色又瞬間掉了下來,一把推開程楠,皺眉說:“行了行了,收收你那德行吧。”

    “我太開心了嘛。”程楠轉身撲向小貓,伸手的把它從箱子里輕輕抱出來,“天吶,方醫生見到它,肯定也會很喜歡它,太感謝你了,衍哥!”

    顧衍擺擺手往門口走,“你自己給它起個名字吧,就叫顧衍都行。明天給你安排寵物醫院做體檢,我公司里還有事,先回去了。”

    “啊,剛來就走啊?”

    “嗯。”

    總感覺顧衍今天不太開心。

    但程楠沒想那么多,抱著自己懷里的小貓轉圈圈,臉蛋貼著它柔軟的小肚子。

    貓咪的到來無疑是給程楠的生活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兒時那只充滿遺憾的兔子之后,她再也沒養過寵物。

    她十分高興能再次陪伴一個小生命長大。

    程楠給親人朋友都發了自己小貓的照片,大家都夸它可愛,爸媽更是說要來看看她和她的貓……但只有顧知許,他仿佛沒看到,什么也沒回復。

    程楠知道他不喜歡寵物,也不喜歡她養寵物,便也不指望他回復。

    對于方明朗,她沒有給他發小貓的照片,只說:“等你周六來,我給你看一個大驚喜!”

    他答復:好啊,我很期待。

    于是,無比漫長的一周慢吞吞過去。

    周六,程楠早早的起床,把次臥門打開放小貓出來玩,給它的白瓷飯碗里倒了幼貓糧。

    她坐在陽臺陪小貓玩,從早上等到了中午,又從中午等到了晚上。

    終于——

    等來一通電話說,方明朗出事了。

    第27章 第27章 我再也不是你妹妹

    事情發生的非常突然。

    上周方明朗剛完成一臺大型手術, 并且做的很不錯,病人和家屬特意來送了錦旗,整個科室都等著他被表揚。

    但很遺憾,他不僅沒等到院里表揚, 還等來了一封辭退信。

    醫院從不輕易辭退醫生, 尤其是方明朗這樣各方面都相當出色的人才。

    周六早上方明朗接到通知后自己也不可置信,因此立刻驅車去醫院問情況, 但或許是因為情緒激動, 半路出了車禍。

    大概也是天意, 原本他只是要和轉彎車相撞,但為了避讓前車, 車子脫出車道, 撞倒了路邊大型展架。架子轟然倒塌,把方明朗的車當場砸到報廢。

    ……

    程楠的心如墜冰窟。

    去醫院的路上, 她感覺自己一身血液都停滯了,指尖沒有一絲溫度。

    她反復想著,如果方明朗不避讓,頂多撞出安全氣囊。

    可偏偏他避讓了。

    程楠的眼淚直往下掉,她腦袋里很麻木,也無法想象會面臨什么。

    他那么愛運動、愛生活的人。

    為什么偏偏是他呢?

    程楠趕往醫院時, 方明朗還沒醒來。

    他的傷勢絲毫不容樂觀, 尤其是車禍時本能躲閃, 導致鋼筋掉下砸傷了頭部和手臂, 手臂神經受損嚴重, 會留下后遺癥,未來無法再上手術臺。

    在手術室外,程楠見到了方明朗的父親, 年邁又滄桑的老人,穿著樸素單薄的衣裳,獨自坐在椅子上無助的抹眼淚。

    方家母親走得早,過去因為債務問題,他們和其他親戚也幾乎都斷了聯系。

    在這樣的環境里,方明朗卻還是長成了一株向陽而生的葵花,但風雨依然不肯放過他們。

    程楠體會到了刀子生生劃爛血肉的劇痛。

    如同那年父母離開,媽媽哭著回頭,問她:“楠楠,你真的不要我們么?”

    那樣錐心刺骨的感覺。

    她還沒來得及給他看她養的小貓。

    她有點不甘心。

    事情怎么會這樣呢?

    他明明是那么善良的人。

    程楠渾身像裹了一團冰,她在手術室外坐到了天黑,方家父親跟她說話她也答非所問,團坐在地上整整一夜。

    天亮后,她突然起身往外走。

    別人或許不敢,但是她一定敢。

    方明朗工作的醫院離這里不遠,她打車二十分鐘就到,上樓直奔院長辦公室。

    外面醫生攔住她:“小姑娘,沒預約不行的,那可是我們院長。”

    程楠木然的說:“我姓顧,我哥以前來你們醫院治病時,你們院長把整個醫院最好的醫生都叫來了。”

    “姓顧?”那醫生應了一句,悄無聲息打量她兩眼,轉身進了辦公室,“請稍等。”

    程楠整夜沒睡,腎上腺素過度分泌,臉頰通紅,身子也隱隱發抖,站在外面等了好一會兒,那醫生才出來說:“請吧,顧小姐。”

    程楠推門進去,正中間老板椅上坐著一個中年謝頂男人。

    沒等他說話,程楠便開口問:“你為什么開除方明朗醫生?”

    院長仔細看她,“小姑娘。”

    “我不是小姑娘。”程楠緊皺眉頭面色鐵青,一巴掌拍掌著實,“糊弄我也沒用,現在立刻把你要安插的太子爺給我叫出來,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東西配頂替他的位置!”

    院長兩手擱在桌子上,平生從沒這樣讓人劈頭蓋臉怒罵一頓。

    一貫平靜的神情都略微崩了。

    “你……說你哥哥姓顧?”

    “對。”

    “我再確認一次,你是哪位顧先生的妹妹?”

    “顧知許。”程楠咬著牙,第一次在外用他的名字辦事,她竟然用的非常順手,“我并不知道他和你們什么關系,但是上次來你們醫院,你那套嘴臉我還是記得的。”

    院長推推眼鏡,面色不動,“顧小姐,你們家最近做了一些投資,這事你哥哥沒跟你說嗎?”

    “那關方明朗什么事?”

    院長搖了搖頭,“顧小姐,沒人要頂替他的位置。這是我們院方開會后慎重做出的決定。你如果有疑問,不妨回家問問家中長輩。”

    程楠心中陡然一沉。

    沒想到這事和她家里有關,她心中頓時有了非常不祥的預感。

    但無論如何,眼下她絕不能讓方明朗丟了工作。手術治病都需要錢,他家里還有父親要養,大好前途可不能就這么毀了。

    程楠去了一趟銀行,把自己所有存款都取了出來。

    這所醫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院長下面還有部門部長,部門下還有各個科室的主任。

    領導很多,但他們都怕惹上麻煩,對這件事緘口不言。程楠跑遍了整個醫院,最后終于在一個小護士口中聽到了些許。

    小護士把她拉倒了角落里,十分扭捏,“這事兒我也只是聽說,幫你這個忙,你出去可不能說我名字。”

    程楠點頭,“一定!”

    “據說上次他們吃飯,就是為了投資那事。我們醫院這塊兒被市政規劃了兩條地鐵線路,有公司就來投資了,過段時間醫院要擴建,也要買很多設備。”

    小護士說著,緊張的往周圍看,“我聽他們說,是資方負責人說的,上頭有位領導特意提了一嘴,不想在我們醫院看到方醫生。”

    程楠怔住,心里轟隆隆砸下一通巨雷。

    小護士又道:“我聽說這投資很大,那是一位姓顧的大領導,院長估計也不敢得罪,就只能……”

    程楠心的咚咚直跳,仿佛要把她胸腔砸穿。

    資方是顧家的產業,這所醫院規模不小,送來的絕不是小數目,能動軸拿出這么大筆資金的,不是那些需要攀附顧知許的親戚。

    并且程楠無意中聽蘭哥提到過,目前集團中除了極個別早已定居國外的股東以外,已經沒有高層姓顧了。

    方明朗人際關系簡單,恐怕沒有哪位高層會注意到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醫生,除了——那位和她非常熟悉的高層。

    回家的路上,程楠給顧衍打了幾十個電話,他一個也沒接。

    后來程楠也不打了,她已經猜到了,恐怕那天顧衍說要把她和方明朗的事告訴顧知許不是開玩笑,他當真說了。

    她記起來,正月初一那天蕭苒說方明朗從她家里出來時面色憂郁,恐怕那時顧知許就對他說了什么。

    而后初五那天,她因為搬家和顧知許吵架時,他最后怒氣沖沖的說了一句:“你執意這么做,后果自負!”

    她知道他這次徹底生氣了。

    最近她的信息他從不回復。

    她打去的電話他也幾乎不接,接了也從不肯多說超過三句。

    并且這樣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傷害所有和她親近的朋友,他可謂信手拈來。

    車子抵達家門口,程楠腳下生風迅速上樓,推開顧知許的房間門,卻看見里面沒有人。

    云姨說他最近很少回來,似乎是公司里的事很忙碌。

    程楠不禁發抖。

    可不是么,忙著投資。

    她打過去的電話他依然不接,她只好打給蘭哥,但蘭哥也不接,最后她打給了他常用的那位司機,這才獲得了他的位置。

    程楠坐公司專梯直達三十二層,彼時,他們正在開會,程楠沒管那么多,直接開門進去了。

    屋子里的人個個穿著質地精良的西裝,圍著一張圓桌旁。

    顧知許坐在最中間的位置,聞聲抬眼朝她怒瞪過來時,一張臉寒氣逼人,鋒利的濃眉狠狠皺起。

    所有人都朝程楠看了過來,他們看上去年紀都比顧知許大很多,但顧知許不發話,誰也不敢動。

    片刻后,顧知許厲聲呵斥:“滾出去!”

    程楠緊緊抓著門把手,一身上下因為緊張和怒氣而不自主發抖。

    好在蘭哥迅速起身,快步過來牽起程楠的手,強行把她拖開。

    會議室的門閉合,但是顧知許的聲音還在她耳邊蕩。

    他工作狀態非常恐怖,既嚴肅又兇狠,眉頭一皺,就能給人壓得喘不過氣。

    “楠楠,嚇到你了吧。”蘭哥拍拍她的肩膀,“最近事情太多,他脾氣不好。”

    程楠定定站在原地,“沒事。”

    蘭哥回頭望了幾眼會議室,“楠楠,你先在辦公室等等吧。開完會我來找你。”

    程楠點頭,“謝謝蘭哥。”

    程楠在顧知許辦公室里坐了很久。

    她從沒來過他的辦公室,這也是第一次來。

    寬敞通透的總裁辦公室,正對門口,是一整片明凈豪華的落地窗。

    從這里看去,窗外的一切都渺小而遙遠,站在這里,權力和富貴都于緊握掌心。

    他隨口一句話,就可以讓別人丟掉努力十多年的工作,可以扼殺一顆少年的心。

    他想要做什么都輕而易舉,比如讓人帶走兔子,比如讓蕭苒父母失業,比如罰她跪在祠堂前跟菩薩認錯一百遍……

    她不是他的妹妹,更像是滿足他那畸形控制欲的傀儡,一個不配擁有自己的思維和生命,只能聽從他擺布的玩具。

    程楠坐在地上,眼淚突然如斷線珠子大顆大顆滾落出來。

    她從未體驗過這樣的痛苦。

    方明朗還躺在醫院里。

    他那張含笑的臉在她面前越發模糊,他那么溫柔善良,一直到上周末給她做飯時,還在勸她和哥哥好好談談,他說親人之間沒有什么過不去的,或許她對哥哥有所誤解,可以試著看看他的內心。

    這樣好的一個人,怎么會遭受這樣的后果呢?

    程楠的電話突然響起來,打開一看,是方明朗打來的。

    他到底年輕,比預期醒得早。

    剛醒來,頭昏眼花一身劇痛,得知程楠來過,便給她打電話了。

    程楠匆忙趕來醫院,剛邁進病房見到他,一路上勉強干涸的眼淚便又止不住了。

    他臉上劃破了好幾道口子,腦袋上裹著厚厚紗布,病床抬高了一些,他靠在床上,右手固定的嚴嚴實實,掛在胸前。

    偏偏還是右手。

    程楠抹著眼淚,站在床前哽咽問:“你,你還疼么?”

    方明朗努力笑了一下,扯著嘴角傷口,他閉上眼睛緩了一會兒,聲音沙啞說:“別擔心,沒什么大事。”

    “但是……”

    “小傷而已。”

    門外,方爸爸端著一只中號塑料盆走進來。

    他低著頭,因為過去在工地打工受過傷,腰背有些佝僂。

    方明朗說:“爸,你歇會兒吧,我待會兒疼了自己叫護士。”

    方爸爸很沉默,點點頭,往外頭指了一下。他的視線路過程楠的臉,混濁衰老的一雙眼睛,程楠慌忙低下了頭。

    病房門關上,程楠回頭看向方明朗。

    他發絲松散,那雙向來明亮的眼睛好像蒙了一層灰,傷痛幾乎把他過去所有的神采都削去了。

    方明朗伸出左手,輕輕拍她,“唉……楠楠,笑一笑吧。你看我命多大呀,車子都拉去大型垃圾回收場了,我還活著呢。”

    程楠擦著眼淚,說不出話。

    方明朗望著她無奈的笑。

    程楠抬起頭,看見他又像往常一樣,笑得眉眼彎彎。他眉骨下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貼著繃帶,擋住些許泛紅的眼尾。

    程楠感覺心臟像被人打了一拳。

    他越是樂觀開朗,她心里的愧疚越是濃烈沉重。

    她今天去他們醫院,發現每個醫生都對他評價極好,大家都很惋惜他突然被辭退。

    那么熱愛工作的一個人,她無法想象如果他得知這一切因她而起,會是什么反應。

    他這個老好人,大概也只會安慰她,說沒關系,說不關她的事……

    可正因為這樣,她才無比難過。

    程楠看向他的右手,“胳膊……”

    方明朗也低頭看了一眼,“他們跟我說了。”

    程楠怔住。

    方明朗還是很溫柔,“沒事,不是大問題。我從小身體好,估計很快就能恢復。實在恢復不了,那我就不給人做手術了。哎,你不知道吧,其實做手術還挺累的……”

    程楠眼淚再次翻滾。

    “我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她轉身飛速朝屋外跑,沒跑出幾步便撞到一個黑色身影,停在腳步望去,正是方明朗父的親。

    程楠定住腳步。

    “哎——”

    滄桑年邁的老人先開口了。

    程楠低頭,“叔,叔叔……您好。”

    方爸爸幾步走上前關閉了病房門,抬抬手,示意程楠跟他走。

    程楠不敢違背,跟在他后面,滿腦子亂糟糟的想著如何道歉時,他在走廊盡頭停下了腳步。

    他開口了,蒼老嘶啞的聲音問:“妹子,你是他媳婦兒不?”

    程楠一愣,睜大了眼睛。

    她想搖頭,但腦袋像被淚水定住了一般,動搖不得。

    “你們年輕人的事我也不懂……”方爸爸比程楠矮一些,他低著頭,程楠看見他灰藍棉外套上縫縫補補的領口。

    自從家里債務還清后,他們日子好了很多,后來方明朗在顧家資助下還去留學,父子倆都搬進了城里。

    但他父親依然過得節儉清貧。

    他從包里拿出一沓錢,塞進程楠手里,“這些你拿著,這點錢不多,但是那小子是個榆木頭腦袋,不懂討人喜歡,你多擔待。”

    程楠怔住,驚得立刻清醒過來,連連搖頭,“不,不不不,叔叔,我不能要。”

    老人把錢直接塞進她衣袋里,“我瞧著妹子你是好丫頭,他這樣了,還來看他。我也聽他們說了,他多半也當不了醫生了,你以后跟不跟他都沒事,這些就當老頭子謝謝你來看他的。”

    程楠眼淚又往下掉。

    莫大的愧疚像壓在她心頭的一塊秤砣,她痛得要死掉。

    “叔叔,我……”

    “收著吧,這正月里頭,我這把歲數了也沒怎么給過小孩壓歲錢。”

    “不,這錢我不能收……”

    “拿好。小孩拿了壓歲錢,一年過得順利平安。”方爸爸呵呵笑,拍拍她,轉頭往后走去。

    程楠的心在他的祝福下徹底潰散。

    如果不是這么一遭事,如果方明朗好好的,如果她是正常和他一起去他家……她大概會開心到瘋掉吧。

    程楠的靈魂像被抽走一大半,渾渾噩噩走在醫院走廊,經過方明朗的病房時,她躲在暗處悄悄望了一眼。

    他很安靜。

    那張臉仍舊那么好看。

    清晰明了的輪廓,翹挺的鼻子,光潔的皮膚,還有那眉頭,從不輕易皺起。

    他微微側著腦袋,半張側臉深深邁進枕頭下,他緊閉雙眼,眼淚從黑色睫毛下接連不斷的擠出來。

    脖頸上的筋脈因過度用力而暴出,眼淚沿著他下頜流淌,悄無聲息沒入枕頭。他微微咬著牙,卻看不見那小小的虎牙。

    他哭得很傷心,但一點聲音也沒有。

    還是這樣,克制又溫柔。

    在得知自己為之奮斗多年的事業毀于一旦時,他第一時間做的,是笑著安慰所有人。

    ……

    程楠從醫院臺階走下來,面色如死灰慘白。

    她啞著嗓子對出租車報了地址,車子一路顛簸,她的腦袋反復在玻璃上磕碰,她卻沒有一點感覺。

    寬敞豪華的別墅。

    裝著她天真無邪的童年,以及痛苦不堪的青春期。

    顧知許的房間亮著燈。

    她拖著沉重又緩慢的步子走在樓梯上,一只手擱在衣袋里,里面是方爸爸給她的壓歲錢,皺皺巴巴的一疊紙幣,仿佛尚有余溫。

    她上樓,正巧遇見下樓的蘭哥。

    光線昏暗,他看不清她的臉,只是柔聲說:“楠楠,開完會看見你不在,我就沒給你打電話了。知許也回來了,但是今天下午不小心摔了胳膊,也不讓我給他涂藥,你待會兒多關心關心他吧。”

    程楠平視前方,黑色陰影投進了眼窩里。

    她淡淡冷笑。

    又是胳膊。

    還真是巧啊。

    程楠推開門,看見顧知許正坐在床邊。

    時間已經不早了,他換了一身蔚藍睡衣,料子細膩柔軟,襯得整個人纖瘦清俊。他拿著藥棉,正在往右手肘處涂藥。

    聽到聲音,他頭也不抬,“終于舍得回來了。”

    程楠面無表情,淚水仿佛將臉上所有肌肉凝固,她連裝都裝不出來。

    “今天的事。”顧知許聲音很淡,“抱歉。我沒想到你突然進來。”

    他居然跟她道歉。

    程楠終于忍不住,冷笑出聲。

    他抬頭看她,但不等他反應過來,程楠忽然走上前,抓住他的手臂。

    她力氣很大,把他胳膊翻了個面,下午扭傷的關節有些泛紅,經她這樣一扯,痛得顧知許臉色驟變。

    “你——”顧知許不敢相信,她現在居然直接跟他動手了。

    “你跟我道歉啊。”程楠發著抖,“你跟我道什么歉!顧知許,你該道歉的人不是我!”

    程楠猛地推了他一把,他伸手迅速支住床頭,才勉強沒有倒下去。

    顧知許聲音瞬間變得冰涼,“程楠!”

    “你還在兇什么!”程楠拿起他床頭柜上的夜燈,猛砸在地上。

    啪啦一聲巨響,細碎的瓷片飛濺,從顧知許腳踝劃過。

    程楠發著抖,從喉間慢慢擠出聲音:

    “顧知許,從今天起,我再也不是你妹妹。”

    顧知許腦子里嗡了一聲,目眥盡裂:“你說什么?”

    “從前你做得所有惡,我百般忍讓、委屈自己,只因為你是我哥哥。”程楠抹了一把淚,死盯著他的眼睛,“可是這樣換來的,是你毫不收斂變本加厲!”

    顧知許心臟幾乎要爆炸,攥緊了手中的被子,用力咬牙,“你在說什么?我做什么了?”

    “你還不知道吧,你一句話,讓方明朗丟了工作,而他因為著急出了車禍,現在躺在醫院里,以后恐怕都上不了手術臺了。”

    提到方明朗的名字,程楠又是一陣心酸,手指緊捏成了拳頭。

    “顧知許,現在整個公司,除了你,沒有哪個姓顧的有這么大權利!你當年自私自利狼子野心,趕走所有顧家骨干,妄圖一人獨吞爺爺留下來的一切,現在公司里根本沒有姓顧的有實權!這些事,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和爸媽說的一樣,你生來就是要毀掉我們家的!”

    顧知許的眼睛如一口深不見底的古潭,黑得如墨水一般,仿佛要把人生生吞沒在里面。

    他說不出話,嗓子仿佛被人死死掐住,沒有絲毫空間喘息,渾身每一條神經都瘋狂跳動起來,大肆嘲笑他的無能。

    他坐在床上,看著眼前憤怒至極的程楠,渾身只覺如死過一樣冰涼。

    他從小是個不愛為自己辯解的人。

    這一次他很想辯解,但,他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在她回來前,他一直在想如何給她道歉,為今天下午兇她的事道歉。

    “顧知許,我恨你!我從沒有過像今天這樣恨過你!我希望我根本沒有你這樣一個哥哥,你知不知道,你差點要了別人的命!”

    程楠發瘋似的把床頭柜上所有東西都掃落下來,水杯、藥瓶、鋼筆……碎落一地。

    顧知許突然抓住她的手,他身上抖得厲害,聲音也發顫,“明朗怎么了……”

    她一把甩開他的手,“你不配知道他!你這個作惡多端的兇手!”

    顧知許從床邊站起來,雙腿劇痛,他試圖大力鉗制她的手腕,“你先給我說清楚!”

    “你想要我說什么?就因為我愛他,就因為試圖和他在一起,就因為我想獨立出去,你故技重施,釀成大禍!這次你毀掉了別人的人生,你滿意了嗎!”

    程楠拼命叫喊著,房間門忽然被人推開,蘭哥站在門口,震驚看著這一切,“楠楠!”

    程楠回頭看他一眼,一把抓住顧知許的領口,“明天和后天,我會起草所有相關文件,周二早上九點,去公證處門口等我,我要和你公證解除所有收養關系!”

    說完,她用了這輩子最大的力氣,狠狠推開顧知許,轉頭往屋外奔去。

    第28章 第28章 你什么時候來接我回家

    夜里, 黑色汽車從顧家開出,一路直奔醫院。

    顧知許半路就陷入昏迷,再醒來時,已經是周二的早晨了。

    程楠那一下幾乎是下了死手, 他重重摔在地上, 不僅被一地瓷瓶劃傷,還重傷了脊椎和腿, 并且如果運氣再差一點撞在茶幾上, 恐怕要撞斷脖子當場斷氣。

    ……或許就能如他們的愿了。

    顧知許望著天花板上的燈, 視線中的焦點隨著光圈一點、一點變大。

    他摔倒時后腦撞在地上,痛得他瞪大眼睛, 那短短一瞬, 他似乎也看到了這樣迷幻的光景。

    他的呼吸從未如此順暢,頭腦也從未如此放空。

    就好像, 已經離開人間了。

    不過事后一想,又覺得還好沒有死,否則程楠要是牽扯進命案里,恐怕下半輩子都安生不了了。

    他這條命,可不能再毀人了。

    門口傳來聲響,蘭栩安拿著單子從屋外進來, 臉色極差。

    顧知許問:“幾點了。”

    “八點。”

    “這邊過去遠不遠。”

    蘭栩安搖搖頭, “不遠。”

    “那走吧。”

    蘭栩安猶豫著, “知許, 你的身體你最清楚。”

    顧知許低低應了一聲, “扶我一下,我手沒力氣。”

    蘭栩安長嘆一口氣。

    說是扶,其實也只能抱他。

    他腰后腿上都打著固定, 根本動不了,昏迷了兩天,連勾勾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關于那天的事,蘭栩安也不敢勸他。

    暫時無法確定這件事會給顧知許帶來多大的打擊,但他越是平靜,蘭栩安就越感覺不妙。

    車子開得很慢。

    顧知許渾身沒有一絲力氣,腦子里一點事都裝不下,電話響了很多遍也聽不見。

    他的世界變得安靜又木然,往事種種都如過眼云煙。

    抵達公證處時,剛好是九點,遠遠的,就看見門口臺階下站著三個人。

    程楠站在中間,身邊是爸爸媽媽。

    蘭栩安打開車門,先把輪椅放下來,才來抱顧知許。他今天也很沉默,對顧知許的傷一句都沒提到,見到另外三個人,也沒有打招呼。

    程楠臉上也沒有表情,巨高臨下垂眼看顧知許,“我給你打了電話,你都沒有接。我以為你不會再來了。”

    顧知許淡淡抬眼看她,沒有說話。

    因為身上傷勢,他今天換了高背輪椅,手上纏了紗布,遮住從虎口蔓延到掌心的傷痕。

    這種感覺顧知許已經體驗過很多次了。

    明明一身上下都是傷,但大家都覺得他沒事,覺得他裝模做樣,因為他們很難相信一個看上去沒有任何異常的人,只是輕輕摔一下,骨頭就會斷掉。

    即便醫生出了確切診斷,對他們而言,也只是知道個具體概念,就如同感冒、發燒一般。

    顧淵和程珃珃遠遠望著他,仿佛在看陌生人。

    顧知許習慣無視他們,但今天,視線從他們臉上結結實實掃了過去,他們的面容在他腦子里印得很清晰。

    公證處人不算多,大廳寬敞明凈,工作人員腳步匆匆來去。

    顧知許眼神很空,以往所有毛病都沒了,什么潔癖、討厭人群、討厭吵鬧……通通沒了,甚至身體也不痛了,整個人放松又輕盈。

    他們來得早,排在第一位。

    程楠已經把所有資料準備齊全,當年父母離開后顧知許成為了她的監護人,有明確的收養關系。

    現在也要明確的斷開了。

    進去之前,程楠忽然頓住腳步,不甘心似的,問:“顧知許,那天我情緒很激動,現在我已經冷靜下來了,我認認真真的問你一次,這件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顧知許抬頭看她,眼底澄澈一覽無余。

    他有些不明白。她明明早就和其他人一樣,習慣性的污蔑他了。為什么還要再問他一次?

    顧知許低低的笑,“是我。”

    他嗓子很啞,喉間像灌滿了沙礫,“當然是我。除了我,沒有人會動這樣卑劣的心思。”

    一旁程珃珃聽了,轉頭皺起了眉,不肯再看他。顧淵拍了拍她的肩膀。

    顧知許接著說:“我當年一時興起幫了他,改變了他的命運,但是沒想到他恩將仇報,妄圖搶走我的妹妹。我又怎么看得下去?不報復他,我就不叫顧知許。”

    程楠面色一僵,仿佛受了極大的震撼,捏緊了拳頭,拼命忍住憤怒。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你真的……不可理喻。難怪當年爸爸媽媽要拋棄你。”

    旁邊的顧淵和程珃珃都立刻看過來,連一路保持沉默的蘭栩安都震驚了,緩慢搖頭,“楠楠,別這樣說知許……”

    顧知許臉色很白,視線釘在程楠臉上,他臉上很少有笑容,這會兒倒是微笑了起來,只是比哭還難看。

    他聲音發顫,“現在,終于輪到你了。”

    這一次,最后一個選擇他的人也要拋棄他了。

    顧知許心里那根繃緊的弦,伴隨狠烈而刺耳的巨響,頃刻間斷成了兩截,末端化做了齏粉,飛入他心中每一條縫隙。

    顧知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他簽字時很慢,并不是因為不想,而是手臂還沒好,上次扭傷關節后,掌心也被瓷片劃破了。他用左手托著右手,勉強把右手托放到桌子上,拿起筆簽字。

    出門前他讓醫生拆掉了他身上所有護具,選了一件淺灰大衣搭配西褲,盡力穿得整潔利落一些。

    路過鏡子時他隨意看了一眼,他已經很多年不照鏡子了,他只覺得自己面目可憎。

    因為實在沒力氣,“顧知許”三個字他寫了很久,寫完后掌心紅了很大一片,他把右手拖下桌子時,還有一道血痕弄臟了桌面。

    蘭栩安過來替他道了歉,拿紙巾擦了很多遍,仔仔細細擦干凈了血跡。

    所有手續完成,他們兩撥人一前一后出來。

    顧知許疼得直不起腰,喉間陣陣冒腥氣,蘭栩安扶他在大廳緩了一會兒。

    出來時,便正好看見司機把車開出來,程楠和父母一起上了車,他們都沒有再回頭看他,車子發動,揚長而去。

    顧知許望著遙遠的天際,今天竟是罕見的晴空萬里,藍天白云。看來上天也在為程楠慶賀。

    他忽然覺得,這似乎也是一種解脫吧。

    天地之大,廣袤世間。

    從此以后,他終于是徹徹底底孤身一人了。

    回醫院的路上,顧知許幾乎沒有了睜眼的力氣,努力維持著尚存的一絲精神,虛弱的問:“方明朗的事解決得怎么樣。”

    蘭栩安點頭,“臨大陳院長已經去過了,反饋對他很滿意,等他身體好些就可以進研究組了,他性子沉穩,做學術也會發展的很好。另外,醫藥費大部分由事故方承擔了,醫院那邊我也打招呼了。”

    顧知許低低應了一聲。

    腦袋里似有白色浪花在海浪上靜悄悄的翻來覆去,乘著海風撲向岸邊,浪頭撲在臉上,帶來淺淡的窒息感。

    前方駕駛位上,蘭栩安的眼神也越發飄渺,他看著那一望無際的馬路,綠燈亮起,他們穿過一個十字路口。

    他終于忍不住,緩緩開口:“知許,你這樣,誰都好不了。”

    顧知許睜不開眼,他在說,他便沉默的聽。

    他接著道:“從前你這樣,我就覺得不合適。那只兔子在我家里過得很好,但是楠楠一直以為它被你弄死了,那是她第一次哭得那么厲害。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那么狠心。”

    顧知許的睫毛垂在臉頰。

    “后來又是她同學父母,本就是他們工作失誤,你開了他們,理所應當。但你偏偏還要幫忙找工作,搞得別人一邊罵你,一邊感謝你這個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鋒。”

    “還有以前,楠楠怨你把她的好朋友轉走,但事實是那人父母拜托你給轉去那好公立。你錢也花了人情也欠了,最后罵名也背了。”

    “慈不掌財善不掌兵。知許,我真不知道你這樣的性格,到底怎么坐穩現在的位置。好人不是這么當的,壞人更不是。”

    蘭栩安很少這么多話。

    自打大學里認識以來,蘭栩安便是個溫柔斯文,話也不多的紳士。

    但顧知許已無暇管顧其他,只覺十分疲倦,“我不想解釋。”

    “這話只能騙你自己。”蘭栩安緊握著方向盤,“你希望他們相信你,但他們不是你住你腦袋里的蟲,你不說,別人永遠不知道。”

    “……嗯。”

    顧知許輕嘆一口氣。

    再次睡了過去。

    渾身疲憊,卻沒有不適。

    盡管這次傷得挺慘,大腿生生扭斷,脊椎的舊傷也發作,出來這一趟更是讓身體跌入谷底。

    但他依然沒有感受到疼痛。

    只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發現身體已經完全不聽使喚,才會勉強意識到,他又病了。

    三天后,顧知許出院了。

    公司一個新項目剛落地,他出院后接連熬了幾個通宵,把前期工作都做了,該見的人也都見了。

    顧衍自知闖下大禍,在提出主動離職并交接工作后就消失了,誰也聯系不上。

    程楠的離開在顧知許身上表現的異常平靜,甚至有些過度平靜。

    他從不說起這個事,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上次的傷一點都沒好,他也沒表現出來半分不適,罵下屬的時候該嚴厲還是嚴厲,一點不受影響。

    蘭栩安有些驚訝他狀態保持平穩,又有些擔心。

    終于在半個多月后,顧知許突然召開了股東大會。

    會上他罕見的認真打扮了一次。

    他選了一套最正式的黑色西裝,仔細佩戴了腕表和袖扣,頭發打理的整齊帥氣,甚至皮鞋也精心挑選過。

    昂貴華麗的衣衫配合著那無可挑剔的容貌,人人見了都忍不住驚嘆幾句。

    跟他私交不錯的陳總還悄悄問他,是不是喜事將近?

    顧知許淡淡一笑。

    在會上,他毫無征兆的宣布自己將暫退職務,期間,所有事宜都交由蘭栩安代為打理,如遇重大決議,他會與蘭栩安商量。

    大家都知道蘭栩安能力絲毫不遜于顧知許,并且這兩兄弟關系極為密切。對于顧知許的決定雖然吃驚,但也沒有極力反對,只說希望他盡早調整好私事回到工作中來。

    公司股價也很穩定。

    這事兒顧知許沒有提前和蘭栩安說過,他當天在公司里加班加了通宵,正打算回去好好質問顧知許時,程珃珃突然打來了電話。

    她說,凌晨五點時,顧知許給她打了一通電話,把她吵醒了。

    這次他開口說了話,內容很簡單,聲音也很含糊,只是低低的問她:

    “媽,你什么時候來接我回家。”

    第29章 第29章 番外·童年(上)

    那天, 顧知許睡著后,做了很不錯的一個夢。

    他夢見三歲剛學會走路那年,撲向的不是冰涼的地板,而是父母的懷抱。

    他很幸福, 連帶那可笑的童年也變得幸福。

    顧知許腿上那毛病是與生俱來的, 先天的病都很難治,他的更是沒辦法治。

    他剛被抱出來, 醫生就連連嘆氣, 照看了他們家多年的云姨更是眼淚直接落了出來。

    顧家二子顧淵的第一個孩子, 是個有重大疾病的孩子,生下來只有四斤, 還在生產過程中受了傷。

    那時也算命中如此, 程珃珃重度產后抑郁,疾病讓她違背了母愛本性, 她不僅不喜歡,甚至非常厭惡己的孩子,隔著保溫箱見了他一面,看到他那虛弱的樣子,心里卻只有憎恨沒有喜歡。

    碰巧那時顧淵打理的子公司狀況不斷,顧淵忙于安撫程珃珃和穩定公司, 一度焦頭爛額。

    顧家老爺子那邊日理萬機, 母親那會兒在國外處理債務, 程家父親早亡, 只剩一個身體不好在外休養的母親。

    醫生說:“這孩子不比一般孩子, 必須二十四小時精心照看著,絕不能有疏忽。”

    那年的顧淵沒得選,只能把孩子送遠一些。找了個還不錯的院子, 請了不少康復專家和保姆,專心照看他一個人。

    一開始,顧淵一周去看他一次,后來,一個月一次。

    那時他計劃著,等程珃珃病情康復一些,就把孩子接回來。

    后來等啊等,突然,明熙就來了。

    這個孩子到來的非常意外,在他們毫無預料的情況下到來。

    但這個孩子給全家都帶來了希望,懷上他后,程珃珃的產后抑郁恢復了很多,甚至還主動去看望去顧知許。

    但那時顧知許依然是個病孩子,身體脆弱,總是莫名其妙哇哇大哭,動不動把所有人都吵醒。

    他們便商量著,等明熙出生了再接知許回來。

    于是再后來,明熙出生了。

    與顧知許不同,明熙是個無比健康活潑的孩子,他身體健康,性格開朗,很乖巧,很少啼哭。

    他出生后,顧衍母親的債務問題很快得到解決,顧衍的公司也迎來巨大轉機,甚至程珃珃的病也全好了。

    大家都說,明熙就是來拯救顧家的天使,就連從不茍言笑的老爺子都毫不吝惜對他表達愛意。

    接著大家說,可以接知許回家了。

    但偏偏車子剛上路,保姆打來電話,說顧知許又病了,一種傳染性的病。

    他身體極差,出生后一年半里病了無數次。

    大家犯了難。

    最后顧淵母親拍板,再緩緩,雖然明熙健康,但到底也只是孩子,抵抗力不高。何況那邊院子里什么設備都有,知許的腿需要常年做治療,每天吃藥打針,不要讓病氣過給了明熙。

    于是,他回家這事便又延后了。

    顧知許記得,自己在那小院子里住了很久,不讓出門,看到的永遠是那些人。

    那些保姆無人看管,照顧他便全隨心情,高興了給他好臉色看,煩心了就扇他巴掌。

    反正,也沒人知道。

    顧知許打小就聰明,有一回爸爸來看他,他看見黑乎乎的手機,就鬧著說自己也要。

    爸爸自知愧疚,給了他一個手機。

    他悄悄背會了父母的手機號。

    爸爸很忙,他常常給媽媽打電話。

    但那時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對著電話另一端的人喊:“媽媽,媽媽……”

    有時接通了,有時沒接通。

    有時媽媽會跟他說幾句,但更多時候她都在忙著照顧明熙。

    顧知許記得自己有次走路摔倒了,爬不起來,保姆扯著他的胳膊把他提起來,胳膊脫臼了,他痛得哇哇大哭。

    保姆罵他:“你矯情什么?沒見過你那么難帶的孩子,一天到晚就是哭,你爸媽都不要你了,你哭什么啊!”

    顧知許那會兒也很倔,抱著胳膊一邊哭一邊瞪她,“我要跟我爸爸媽媽說,讓他們開除你!”

    保姆嘖笑,“說唄,老娘早不想干了,說好就干一年,這都多久了!”

    顧知許抹著眼淚給媽媽打電話,小小的身體無助蜷在地板上,一直打到晚上才有人接通。

    他媽媽聲音很疲憊:“知許,媽媽上次說了,不要一天到晚給媽媽打電話。媽媽不是讓阿姨教你功課么,過段時間我要檢查的,你不可以偷懶不做。”

    顧知許哭得很傷心,“媽媽,她們不喜歡我,很討厭我,每天都欺負我,我只想和你們待在一起,我很想你們……”

    “她們欺負你,怎么回事?”

    顧知許剛要解釋,電話突然被人一把奪過。

    保姆站在旁邊瞥他,臉上掛著嘲諷的笑,“哎程姐啊,我在呢。孩子不懂,他今兒非鬧著要吃芒果,你知道的,他對那玩意過敏很嚴重,每回吃了就要犯哮喘。”

    電話那邊媽媽說了什么。

    保姆又道:“是呀,我們都當自己還能來疼的,哪能欺負他。這孩子,都怪我們太嬌慣著了,一不滿意就要瞎說。但是你看,他畢竟身子不好,我們也不敢打著罵著了,哎呦……”

    顧知許拼命從地上爬起來,“不,不是這樣的——”

    很快后面來了個阿姨,一把捂住他嘴巴。

    他掙扎不脫,絕望的看著她們胡編亂造,說他是個驕縱蠻橫的孩子,說他是個撒謊成性的孩子,說他從不聽話,說他不肯念書……

    顧知許長大后也做過很多次兒時的噩夢。

    每每回憶起來,總覺得那感覺痛不欲生。

    明明,他每天很早就起來認字學習,明明,是她們懶得教他識字,明明,是她們打他罵他……

    到后來,爸爸也不常來看他,有時偶爾來一趟,也要嚴肅的說,知許,你要懂事一點,聽話一點。

    大概那時候他們就認定了,一個被保姆教養大的小孩,必定是嬌氣跋扈的。

    他想起自己以前每天都渴望出那小院子,有一天,門外來了幾個小孩,他們聚在一起打球。

    顧知許看了他們好久,趁著保姆沒注意,悄悄溜出去和他們玩。

    起初,他們一起玩的很好,顧知許從沒有那么開心過。

    他那時還能慢跑,就跟在他們后面玩,即便他們發現他是個什么也不知道的白癡小孩,懶得和他多說,他也很開心。

    但后來,有個孩子不小心撞了他,他跌在地上,腿折了,起不來。

    那些孩子驚呆了,指著他說:“你干嘛?你起來啊?你為什么那么嬌氣,你在裝嗎?”

    他痛得發抖,但死活站不起來。

    那一次后,周圍小孩都認定他是個神經病,他被保姆帶回去后,保姆們也氣死了。

    她們一邊扇他巴掌一邊罵:“誰讓你偷跑出去?你受了傷我們還得給你爸媽交待!你這么不聽話,難怪他們不要你!”

    那些晦暗的日子里,顧知許仿佛流干了眼淚,哭都哭不出來。

    從沒人相信他。

    大家習慣了問都不問,直接認定他是個壞孩子,裝模做樣滿嘴跑火車。

    周圍鄰居教孩子別去招惹他,父母讓他乖乖聽話。

    沒有人問過,他為什么一點也不開心。

    他仍然會給媽媽打電話,躲在被子里,溫溫柔柔的問她:“媽媽,你什么時候來接我回家?”

    媽媽總說:“再等等吧,知許。”

    等著等著,他便沉默的長到了四歲。

    在弟弟終于長大一些,足夠健康活潑了,他們終于來接他回家了。

    他第一次坐上家里的車。

    第一次見到電視里寬敞的馬路和街景。

    第一次見到那么多人。

    他很害怕。

    他總覺得,會有人沖過來罵他打他。

    爸爸把一杯巧克力奶遞給他,他小心翼翼喝了一口,甜到說不出話。

    爸爸說:“知許,待會兒見到弟弟,一定要乖乖的,弟弟很可愛,他給你準備了禮物。”

    顧知許點頭。

    他沒見過弟弟,但他聽保姆阿姨說過,那是爸爸媽媽的寶貝。

    那一天,他見到了自己家寬敞的房子。

    那是一棟比小院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房子,外觀很漂亮,里面也很豪華,干干凈凈的,每一片瓷磚都泛著柔潤的光芒。

    爸爸把他抱在懷里,他卻仍然很害怕。

    那是一種,出于本能的,對陌生、對貴重的恐懼,他唯恐自己衣服里的灰塵掉在地上,弄臟了地面,換來保姆一頓打。

    他的心都在控制不住的發抖。

    父愛母愛在他最重要的成長期中缺失,這是他窮極一生都無法彌補的缺失,那份滲透骨髓的低安全感,會伴隨他這一輩子。

    他在裝潢華麗的客廳見到弟弟。

    弟弟和他是截然不同兩類人。

    弟弟白白胖胖,圓臉大眼睛,笑聲夸張又隨意,像一個小太陽,懷里抱著兩只陶瓷小飛機,蹦蹦跳跳朝他跑來。

    他下意識要躲閃,卻被爸爸推了出去,“知許,這是弟弟。”

    明熙那會兒也是個缺心眼孩子,一股腦把小飛機都塞進顧知許懷里,開心的說:“哥哥,這是我自己做的,紅色的更好看,送給你!”

    顧知許嚇得面色慘白,懷里的東西他從沒接觸過,接觸到他的皮膚,那冰涼的感覺如常常扎在他手上的枕頭。

    他不知所措。

    他的心,撲通撲通直跳。

    最后,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松開了手臂,摔碎了兩只可愛的小飛機。

    第30章 第30章 番外·童年(下)

    顧知許是個敏感的孩子, 所以他一直都知道,爸爸媽媽更喜歡明熙。

    但他并不介意,他覺得,只要能回家他就很滿意了。家里有他想念的爸爸媽媽, 也沒有人打他罵他。

    那天, 他打碎了明熙的禮物,明熙哇哇大哭, 爸媽雖然用十分復雜的眼神看他, 卻也沒打他。

    只是嘆氣說:“知許, 試著和弟弟一起玩吧。”

    一開始,他和弟弟不太合得來。

    準確來說, 是他單方面和弟弟合不來。

    明熙太開朗了, 他喜歡去人多的地方,他有很多好朋友, 他跑得很快,還喜歡吃蛋糕和零食。

    顧知許面對他,總是手足無措。

    他們就像兩個世界的人。

    印象里,除了初次見面,顧知許和弟弟還發生過一次不愉快。

    那是某個陽光明媚的周五。

    司機把明熙從幼兒園里接回來,剛下車, 明熙就大喊:“哥哥, 快來呀, 我們今天學做了小蛋糕!”

    顧知許走出來, 看見明熙手里拎著很多漂亮的盒子。

    他有些局促, 但明熙直接跑過來,拉著他的手帶他去花園里。

    明熙如同獻寶一樣,把盒子一只一只打開, 端出來一個個漂亮的小蛋糕。

    “哥哥,這些都是我做的!我好小心好小心才拿回來的!”

    明熙高興的仰著小腦袋,想等他夸他,但顧知許從小沒得過夸獎,更不知道怎么夸贊別人。

    他只能木木的點頭,說:“哦。”

    明熙有點失望,但也不介意,笑嘻嘻的給顧知許一個最大最漂亮的,自己拿了一個最小的,兄弟倆一起分享小蛋糕。

    起初,他們很高興。

    顧知許以前從沒吃過這些,因為新奇,話也變多了,逮著明熙問東問西,明熙開心的跟他講解。

    后來,明熙把蛋糕吃得滿臉都是,弄臟袖口和衣服。

    顧知許趕忙放下蛋糕幫他擦,但他以為哥哥在同他逗樂子,總是動來動去笑個不停,顧知許惱了,大聲說:“你別動了啊!”

    明熙瞬間呆住,不知道他為什么生氣。

    云姨見了,趕忙過來抱明熙,摸摸他的腦袋,又轉頭看顧知許,“知許,怎么了?”

    顧知許瞪那嚇懵的弟弟,手里還攥著濕巾,“他把吃的弄衣服上了,我給他擦,他怎么一點也不老實!”

    他太兇,明熙被嚇哭了,躲在云姨懷里掉眼淚。

    云姨連忙安慰明熙,一面有些抱歉的看顧知許,“沒事的,知許。明熙他太小了,弄臟衣服我們都會給他洗,這沒什么。”

    顧知許愣住。

    他只知道,他像明熙這么大時,弄臟了衣服,是一定要挨打的。

    ……他只是不想讓弟弟挨打。

    他怔怔站在原地,看爸爸媽媽也走了過來。他們看到桌上蛋糕,看到哭泣的明熙,再看到滿臉歉意的云姨,就好像已經知曉了事情原委。

    媽媽把明熙抱在懷里哄,一眼也沒有看他,爸爸則是走過來,像過去很多次那樣,抓著他的肩膀,皺眉說:“知許,你懂事一點好不好?你是哥哥,為什么總要欺負弟弟?”

    是啊,他為什么總把明熙惹哭呢?

    顧知許縮在自己的小房間里,努力思考著,但年齡太小,他想來想去,只能想到無奈和委屈。

    他不知道該怎么做他們才知道,他也很愛弟弟。

    而且,他其實不是那么壞的小孩。

    好在日子總有轉機。

    有一天,下午三點左右,程珃珃突然回家了。

    原本這個點只有保姆在,顧知許推著輪椅出來,正瞧見媽媽脫下外套走進廚房。

    媽媽看到他,回頭問:“知許,怎么不在房間里休息?”

    他前些天下樓梯不慎崴了一下,扭傷了腳踝,這會兒腿上還裹著石膏。他身體弱,每次受傷后都要休養很久。

    他坐在樓梯轉角處,小心翼翼的看她,“有點無聊……”

    媽媽笑了笑,“來吧,來幫幫媽媽。”

    顧知許愣住。

    媽媽的注意力常年在明熙身上,只有很少很少一部分會給到他,這或許是她自己也不能控制的事。不過即便只有一點,他也很滿足了。

    顧知許坐在她身邊,幫她往小瓷盤里放藍莓,媽媽讓他一個瓷盤放十顆,要圍成均勻的圓形。他很聽話,認真的把一顆一顆擺放的整整齊齊。

    媽媽偶然回頭,笑著問他:“知許,放了那么久,一顆也不吃么?”

    顧知許有些呆,“不能偷吃……”

    媽媽搖頭,“這不是偷吃,家里東西都是買給你和明熙的,想吃就吃,沒人會說什么。”

    顧知許有些無措了。

    回到家那么久,他仍然沒有習慣自己是主人的生活,過去那些備受苛責的日子像是深深刻進他骨髓之中。

    他總覺得,他什么也不配。

    媽媽擦擦手,蹲下來抱他,“知許,待會兒松餅烤好,我們一起去送給明熙,好么?他們學校里正在舉辦活動,聽說很熱鬧。”

    “好。”

    媽媽摸摸他的腦袋,轉頭看他稚嫩的小臉,“知許啊,不要再欺負弟弟了,好么?你們倆都是媽媽的寶貝。”

    顧知許嘴唇有些發抖,“我也是么?”

    “當然了。知許也是媽媽的寶貝。”媽媽溫柔撫摸他的臉頰,目光又移向他的腿,“腿還疼么?”

    顧知許連忙搖頭,“不疼了,一點也不疼。”

    媽媽又笑起來,“我們知許是最勇敢的孩子。”

    顧知許定定看著她,那些早已干涸的淚水,忽然又掉了出來。

    這是他第一次得到母親的表揚。

    以前那些阿姨嫌照顧他煩,總說他沒用,說他是爹媽都不要的小孩。他告了一次狀后再也沒告過,但是她們仍會打電話跟他父母抱怨他貪玩頑劣,以便獲得更高的薪水。

    他一直以為,爸媽都對他失望透頂了。

    那天晚上,媽媽沒有照常去給弟弟讀繪本,反而來了他的房間,親自給他抹藥。

    他倚靠著媽媽懷里,一遍一遍的問,媽媽,我是不是好孩子呢?

    她也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答,當然是了。

    那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在那段時光里,父母好像終于接納了他,他也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家。

    家里有大房子,有花園,有可愛的弟弟,他們生活的美滿富足。

    他雖仍舊時常生病受傷,父母雖仍舊偏愛弟弟,但那都不重要了,他所擁有的一切,已經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可是幸福總會停留在最幸福的時候。

    顧知許如今回憶起來,家里最愛他的人一直是弟弟,只有弟弟給過他毫無保留、全心全意的愛。

    那天,是弟弟的生日。

    爸爸帶他們去了家里常訂蛋糕的蛋糕店。

    顧知許記得,那是一家很老的店鋪,據說是從爺爺童年起,家里就在那里買蛋糕。

    店面古老而精致,悠揚的鋼琴曲從留聲機里緩緩漾出。

    他們兄弟倆手牽著手,依偎腦袋趴在玻璃外看師傅做蛋糕。

    明熙問:“哥哥,你的生日是什么時候呢?”

    顧知許想了想,“我不知道。”

    明熙吃驚,“你不知道?”

    “嗯。我沒有過過生日。”

    從前在小院兒里自然無人在意,回家后第一年無心這些瑣事,第二年沒人記起,如今是第三年,顧知許也不知道自己生日過去沒有。

    明熙驚呆了,轉身用力抱住他,“哥哥,我今天回去一定要問媽媽你的生日,如果我忘了,你千萬千萬要記得提醒我!”

    弟弟的腦袋在他懷里蹭,顧知許點頭,“好。”

    師傅把蛋糕推出來,笑呵呵的說:“倆兄弟感情真好啊。”

    明熙笑起來,黑亮的大眼睛望著蛋糕,下一秒,突然大喊:“師傅,你忘記加小櫻桃了!”

    師傅說:“糖漬櫻桃今天賣完了,而且顧先生特意叮囑不加那個,說怕你倆牙疼呢。”

    “不行不行,我哥哥很愛吃那個,上次奶奶生日哥哥吃了很多的,我都看見了!”明熙說。

    顧知許紅了臉,悄悄拉他,“明熙。”

    明熙又說:“師傅,我知道哪里有賣,我去買過來,你偷偷加在里面好么?爸爸如果問起來就罵我好了,不會怪你的。”

    “哎呦……”

    “求求你啦!”

    明熙打小聰慧早熟,人小鬼大愛撒嬌,師傅還在猶豫著,他便轉頭往外跑,擺擺手,“哥哥等我!”

    顧知許頓時急了,“明熙快回來!爸爸說了我們只能在這里等他!”

    明熙開心的笑,“就在馬路對面,我馬上回來,不會被爸爸發現的!”

    顧知許想要追他,但剛邁出步子,雙腿就定在原地,疼得無法動彈。他不能跑,只能慢慢走。

    他心里很害怕,蹲在墻邊埋頭安慰似的想著,明熙很快就能回來了,他只是去對面買櫻桃,很快就會回來了……

    但他看見蛋糕店的師傅給爸爸打電話,看見門突然打開,看見驚慌失措的人們……

    那優雅的木質樓梯上傳來咚咚咚跑步聲,大家大聲叫喊著、呼喚著,只有他,因為雙腿疼痛,只能跌坐在地上。

    他聽到刺耳又銳利的救護鈴,他從樓梯上滾下來,爬到門口,看見了鮮紅刺目的血跡。

    地上打碎一只漂亮的鏤花玻璃瓶,顧明熙精心挑選了又圓又甜的糖漬櫻桃,用一只最漂亮的瓶子裝好,準備像獻寶一樣給他哥哥。

    那是無比短暫又絕望的一天。

    深夜的醫院里,明熙蜷縮在母親懷中,小小腦袋耷拉著,用微弱的聲音說著最后的話。

    他說想要再吃一次糯米丸子、想玩剛買的小玩具車、想切今年的生日蛋糕……聰明的孩子意識到自己快不行了,又說,想要去陪伴從前班里那個因為絕癥早逝的小朋友……

    最后的最后,明熙伸長了胳膊,輕輕握住哥哥的手。

    他小小的嘴巴里淌出鮮血,他艱難吐下一口,流著眼淚,無比真誠的說:

    “哥哥以后,要永遠健康、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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