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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謝瀾安先確認蓋在信尾的兩方朱印。見一枚是青州刺史官印, 一枚是崔膺的私印,那字跡也是韓火寓的筆跡無疑,確定信件不偽。

    如果她已入主宮闈, 今夜這封急報就會送進宮, 再由謝瀾安在早朝上與內閣詳議。不過謝瀾安人在何處, 何處才是朝堂, 此刻離天亮也不剩一個時辰了, 上朝之前, 謝府的一干智囊先隨謝瀾安來到文杏館,圍攏沙盤前。

    燭焰曳曳,地龍一燒,廳子里很快溫暖起來。謝瀾安將披到腰身的頭發(fā)隨手綰起,命允霜將軍報謄抄一份,立即送到石頭城叔父處。

    再令玄白去召楚堂和賀寶姿,速來府上。

    “此為轉機啊……”

    百里歸月方才在冷風里受了凍,低嗽了幾聲,兩頰浮起不正常的潮紅。她啞著聲音說:“之前六鎮(zhèn)兵拒不合盟, 只因未到絕境,而今偏軍入險, 兵少糧懸, 果然就遭不住了。對他們而言, 敵已定, 力已殆, 朋友是誰也該看分明了!

    謝策給使勁揉臉的弟弟要了碗醒酒湯,謝豐年眼前還有些發(fā)晃,捏著生疼的太陽穴說:“我看那信上……嘔……”

    謝策撫著少年的背,讓他閉嘴先喝湯。

    胤奚并指將沙盤中一面小旗推至濟州碻磝城的位置, 接著話說:“那信上只言‘求援’,未道‘聯盟’,崔刺史行事嚴謹,若是高世軍有合作意愿,崔先生定會在軍報上注明!

    他看向謝瀾安,“軍報上沒有,要么是六鎮(zhèn)兵想;^,要么便是戰(zhàn)況緊急,很多細則還來不及談!

    謝瀾安目光掠過那句“阮伏鯨帶五千兵馬援”,心知戰(zhàn)況緊急是肯定的。

    青州與金陵相隔千里,遇突發(fā)戰(zhàn)事,崔膺有先行決策之權。先生和表兄都知曉她有意招攬六鎮(zhèn)軍,所以明知有幾分風險,也會第一時間出兵。

    這封軍報至少是四五天以前發(fā)出的,軍情有滯后,還不知此刻青州軍是否已渡黃河,戰(zhàn)況如何。

    謝瀾安沉沉吐了口氣。

    “現下那些鮮卑人是凍餓受傷的狼,一旦吃飽了,確實可能掉頭而去?晌乙膊皇窃┐箢^,白白的出人出力。”

    百里歸月問:“那之前備留出來的糧餉……”

    “運!敝x瀾安擲地有聲,“稍后我進宮召議,知會夢仙,就按之前擬定的運糧線,先將五萬石輸至青州,屆時視前線情況交由崔先生調撥!

    “濟糧歸濟糧,話得說在前頭,吃我大玄糧,便是大玄將,那幫胡子若敢放下筷子罵娘,怎么吃進去的,我就有法子叫他們怎么吐出來!”

    這話謝策信。

    北尉能在黃河邊上圍剿叛兵,玄朝就不能嗎?到那時六鎮(zhèn)軍才是真正的腹背受敵求告無門,只能往柔然逃奔了。

    這位天性溫敦復禮的謝大郎君時常覺得,他阿妹的報復手段,作為她的敵人,能不了解還是盡量不了解為好。

    不過要將女君的寬威并濟準確傳達給異邦族類,還需要一位能言善辭的使者。

    夤夜趕來的楚堂帶進一身霜寒,聽聞始末,當即請纓:“子構愿當這個運糧使,前往北地與鎮(zhèn)兵交涉!

    百里歸月卻搖頭,向謝瀾安舉薦自己的叔父百里荻。

    “家叔、咳……家叔便在青州崔刺史帳下謀事,近水樓臺,又熟軍務,對鮮卑人的習性戰(zhàn)術研究更是家學,女君不妨考慮任用家叔。至于楚郎君,這半年來在太學中的清名愈發(fā)凸顯,留在金陵,對女君更有益處。”

    楚堂怕她咳得急,沒與她搶話,自薦之心卻毫不動搖。

    謝瀾安想了想,“廣固還有韓火寓,他的口舌機鋒我知道,你們師兄弟里單出一人足矣了。至于是派韓誦和還是百里先生去談,回書給崔刺史決定吧。”

    許久沒說話的胤奚,眼里忽掠過一抹極為濃郁又深晦斂藏的不舍,仿佛在做一個艱難的抉擇。終于,他后退一步,向謝瀾安抱拳。

    “女郎,鳳翚營請戰(zhàn)!”

    謝瀾安轉頭看向他。

    “世兄轉戰(zhàn)死生之地,女郎必是擔心!

    胤奚迎著她的眼笑了一笑,“況且,傳六鎮(zhèn)叛走之徒五萬,哪怕在圍剿中有所折損,有了兵援糧草,蓄力拿下濟州也不是問題。胤奚愿北上與阮將軍合兵,為君再下一城!

    檐外掛著的竹骨燈籠輕輕搖晃,忽便晃下一片飄轉的雪花。

    晶瑩的六瓣冰花在空中打了個旋兒,落在比它還要冰冷的鐵馬鈴鐺上,不待融化,更多的雪飄揚落下。

    金陵今冬的第一場雪里,謝瀾安對著胤奚寂靜片刻。

    謝豐年指甲磕著空碗張了張嘴,發(fā)現自己得守著荊州,還真沒法和他爭。

    “不!

    謝瀾安開口,同時心里一嘆,原本她想等好好過完這個節(jié)再說的。

    “鸞君不去青州,我對你另有指派!敝x瀾安指腹在沙盤的木沿敲了兩下,須臾摒除雜念,看著胤奚的臉道,“我收到線報,北尉邊南有一鎮(zhèn)將亂,你要帶你的人潛伏過去,替我完成一件事。”

    “今年,是不能在家過年了!

    胤奚只一怔,便應諾。

    兩人身上帶著相同的暖帳薰香,男人頷首間,未擋住眸鋒泄出的銳芒。

    “我的刀,隨時準備好了為女郎而戰(zhàn)!

    無聲雪霰落入秦淮,越過江北,漫天大雪轉為凄迷。

    紫微宮飛檐上的鐵馬也未逃過雪花的包圍,在徹骨的寒冷下愈顯肅穆。宮燈朦朧,將紛揚大雪映出撒鹽扯絮的形狀,連同整座沉睡在夜色里的洛陽城,共同浸在一片銀裝素裹的琉璃世界中。

    尉帝的寢殿中加了炭鼎,一只指纖如蔥的素手小心翼翼地從黃底綢盒中取出一枚丹藥。渾圓的丹皮在燈光映照下,泛出幽紅的光澤。

    宮女將尉帝扶起,另一名宮裝婢女配合著捧盞送水,給拓跋珣喂服下丹藥。

    而后,二婢再將體虛的陛下重新扶躺回金絲繡枕上。

    看著皇帝呼吸平穩(wěn),氣色也比之前病發(fā)時柔潤了許多,尉遲太后輕輕松了口氣。

    這身著墨綠地摩羯紋氅衣的老婦人揮揮手,命宮婢放下垂帷,走到外殿。

    一個身穿道袍的中年方士隨后走出來,尉遲太后對他微微點頭,目含贊賞。

    “你獻的丹藥很管用,來人,賞馬道人百金。若能讓陛下完全康復,還有重賞。”

    年初之時,尉帝吐血,宮中的御醫(yī)束手無策,太后只得貼皇榜懸重賞召名醫(yī)。當時應召的郎醫(yī)來了一批又一批,百個里頭也尋不出一個中用的。尉遲太后因此,不得不推遲與南國的對戰(zhàn)。

    縱使在中秋后因抵不住主戰(zhàn)派的壓力,她同意揮鋒一戰(zhàn),無功而返后也未加碼再攻,怕的就是尉帝在大戰(zhàn)中途駕崩,影響士氣。

    還有一點,便是那句皇太子非陛下骨肉的謠言。

    有尉遲太后坐鎮(zhèn),還不至于因這一句話動搖國本,但也不能置之不理。她一連杖斃內庭嚼舌者近百人,卻無法開解皇帝的心疑。也就在這時,這位馬道人謁見,獻上兩枚丹藥,幫尉帝止住了吐血癥狀。

    馬道人一派仙風道骨,作揖謝賞。

    尉遲太后又道:“陛下看重你,今年的卻霜禮,道長便隨同國師一同登壇吧!

    在大尉最隆重的祀禮上登壇,即便不是主贊官,那也是無上的榮光了。氣度澹泊的馬道人聽到此言,也免不了大喜過望。

    他眼珠一轉,忽計上心來,甩拂塵向太后娘娘打個扦兒:“啟稟太后娘娘,小道有一法子,有望助陛下加快復原龍體,只不過……不知當不當講!

    尉遲太后聽有此法,忙道:“但說無妨!

    馬道人道:“陛下乃真龍?zhí)熳,命貴無極,這是毋庸多言的。然陛下常年體弱,緣由便在于這是天神對身負至貴命格的人皇的考驗。我朝往年的卻霜祭,都是向天神敬獻獵禽、牲牢,心雖誠而物微芥。小人以為……可向天神生祭,以證誠心,爾后陛下圣體自愈!”

    尉遲太后心神一震,目光倏地射向馬道人。

    確定他所說的意思便是她理解的那個意思,尉遲太后凝眉沉吟!吧馈缼兹,何等條件的人?”

    “只要大尉之民皆可,至于人數……”馬道人微微一頓,“陛下統(tǒng)馭百萬生民,澤被下邑,至少以虛數一萬代之,才足以饗神庇佑!

    生祭一萬人。

    雪下得越發(fā)大,鎏金樹燈上的燭花震顫掉落。

    “這萬萬不可!”

    次日,拿不定主意的尉遲太后喚來國師私底下商議,拓跋昉才聽個開頭便反對。

    “臣自幼廣覽書籍,從未聽說過有這樣的獻祭法。此舉太傷陰鷙,娘娘不可誤聽旁人一面之詞。”

    “國師此言差矣。”太后宮中此時只有三人,馬道人悠悠解釋,“天之道,與人之道本就不同,天下萬民都是靠陛下福澤恩賜方能安身立命,損有余以奉不足,又何足怪哉?”

    拓跋昉慍怒地注視馬道人,本要反駁,忽記起后宮先前的謠言風波,一部分風言直接將與皇后娘娘私通的那個人指向他,甚還猜測太子乃是他的私子……以他而今的立場,無法再激烈反對,否則,傳到陛下耳中,便成了他有心阻礙陛下大愈,居心叵測。

    “何不問問陛下自己的意思?”馬道人含笑提議。

    恰在這時,尉帝也派內侍來請?zhí)筮^去敘話。

    經過一夜大雪,宮庭的積雪已經足有半尺。太后乘輦到得紫微宮時,皇后正與太子在旁侍疾。

    樓皇后一襲淡紫色葡紋窄袖宮裙,外罩同色錦綾裼袍,見太后過來,忙款款下拜。

    北尉皇后天生一張雪白鵝蛋臉龐,流波多情眼目,不似草原部落的后裔,倒有幾分江南水鄉(xiāng)的風姿。只不過此刻,她眼圈下青影綽綽,顯是多日沒睡一個好覺了。

    尉遲太后走近,先往榻上看了一眼,抬掌讓皇后起身,和顏悅色道:“阿步衣不解帶照顧皇帝的身體,你自己打理著后宮,也要多加保養(yǎng)。哀家瞧著近日清減了不少,歷兒,還不陪你母后去歇息一下?”

    太后并未因那些混賬話給她的兒媳臉色看,拓跋亭歷聽了,忙應一聲,與父皇告退,隨母后一同出殿。

    跨出殿門口,這個雙瞳異色的尊貴少年牽住母親冰冷的手,揚臉對她燦爛一笑。

    眉鎖愁容的美貌婦人輕撫他的發(fā)頂,勉強露出一個笑。

    尉帝由始至終未側目看那對母子一眼,待閑雜人等屏退,他虛弱地抬起手臂,“母后,朕有一事相求……”

    尉遲太后接住尉帝的掌心,看見他滑下去的寢袖下,露出的小臂上布著幾塊青褐泛黑的斑塊。

    這在皇帝服丹之前,似乎沒有。

    可是皇帝之前已見油盡燈枯之兆,只要能留住他的性命,無論什么法子,尉遲太后也只能一試。

    知子莫若母,她一看尉帝的眼神,登時明白過來,“昨日,原來你聽見那些話了……皇帝,你……當真想嗎?”

    “外頭,是不是下雪了?”尉帝嘴角噙笑,一句三喘。

    尉遲太后沉默。

    尉帝唇角弧度變大,笑容卻帶著無盡的苦澀,“母后,孩兒是如何茍延殘喘到今日的,您最清楚不過。朕……不能拉弓騎馬,不能痛快地在雪地上行走,也從未感受過盛夏的驕陽。那孩子……是母后親自教養(yǎng)的,要承襲大統(tǒng)也罷。朕別無所求,只想活著,母后,行嗎?”

    尉遲太后沉吟不語。

    “一、一萬草民對泱泱大尉而言,不過一顆沙礫一滴水流,”尉帝的語氣急迫起來,努力地擎高脖頸,“待朕好了,國運強盛了,才是真正有益于大尉。母后一生巾幗不讓須眉,所謀宏圖,不也正是為了大尉的千秋萬代嗎?”

    “我這輩子,從未求過母親什么事……”

    “夠了,不要說了。”一生剛強的尉遲太后在眼眶泛紅前,迅速撇過臉,“哀家……答應你就是。”

    她也算殺伐決斷,隨后便召來馬道人,當著皇帝的面,定下生祭事宜。

    尉遲太后只有一個要求,便是生祭的人口不要選在洛陽、長安周邊城鎮(zhèn),最好偏遠一些。又想,那軍府六鎮(zhèn)的叛兵著實可惡,沿黃河流竄鬧亂,攪人心煩,若選六鎮(zhèn)遺民更是妥當。

    馬道人號一聲“無量天尊”,捏指推算半天,卻道:“回陛下,回太后娘娘,大尉立國尚黑,以水為德,利在西方。依小道之見,可在西陲之地選一個城鎮(zhèn),為陛下獻福!

    濃馥的龍涎香在暖殿中氤氳不去,尉帝滿意地輕闔眼皮,仿佛睡著了。

    ……

    瑞雪兆豐年,北國的這場大雪一直從年前下到新年,天南地北的人,都沉浸在喜慶的過年氛圍中。

    芝麻鎮(zhèn)的百姓也是如此,家家戶戶的門前換上了新的桃符門神。

    這個僅有一萬余人口的小鎮(zhèn),放在整個郡里算是窮鄉(xiāng),可誰家過年還不吃頓餃子呢,無非是富裕的包肉餡,拮據的下菜餡。沒錢買炮仗的,也能聽鄰里放個響。

    初五這日清早,雞才鳴叫,鎮(zhèn)子上的兩條主街便響起了震耳欲聾的爆竹聲。

    那是鎮(zhèn)上幾戶姓張姓李的鄉(xiāng)紳老爺家,爭先恐后地破窮迎財神。

    左鄰右巷的孩童,穿裹著或新或舊的棉襖,踩在滿地碎紅紙上拍手唱著吉祥話兒,說不準就能得到富戶管家打賞的幾顆銅板。

    一群半大小子不怕冷,裹著夾衣跨坐在對面的斷垣上嚼甘蔗,等著看大宅門里嬌滴滴的女眷一會兒從前門出來,乘轎去上香。

    干啃干等也是無趣,一個矮個子和旁邊的高個閑聊:“小剩哥,過完年你就要應征當兵了?”

    被叫作小剩的半大少年吐掉嘴里的渣子,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像老張家這樣有錢的,能拿錢頂塞,像我這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就得去充數,還得自帶干糧!毙∈4蠼懒艘豢诟收幔佟芭蕖钡赝碌,用一種市井老成的口吻說,“你們知道嗎,南邊的政策比這邊好多了,征兵就發(fā)錢,每人每月二百錢,這還只是雜兵,前線的兵士更多!”

    少年口中的“南邊”,便是玄朝。矮個子眼前一亮,“啥,發(fā)錢?”

    一月二百錢,一年不得有小二十兩啊,他爹和祖父一年打木活也掙不到這些……“騙人的吧?”

    “這算什么?”墻頭另一個穿著夾棉細布襖的少年接口,“聽我做行游商的二舅說,那邊還能女人考秀才呢,只要考中了,家里的兄弟就能免征!要不怎么說,女人當家也有好處呢!

    謝瀾安的大名廣傳南北,她攝政監(jiān)國的消息也早已不是新聞了。北地的黎民一向在尉遲太后的統(tǒng)治下過活,并不把女人治國看做奇事。少年們說笑未完,東頭大廣場那邊,忽然響起一陣緊密的敲鑼聲。

    “芝麻鎮(zhèn)的鄰里……到大廣場集合……朝廷發(fā)放糧米……”

    一道竭力喊召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飄來,小剩聽出那是里長的聲音。

    他把手里的甘蔗屁股丟進雪里,招手,“看看去!”

    這方圓不過十里的鎮(zhèn)子上只有一個大廣場,就在白水陂旁邊。少年們趕到時,這里已經聚集了很多人。

    隨著鑼聲震天,還有更多的鎮(zhèn)民互相通聲,陸續(xù)聚到廣場前,人人好奇張望。

    有人說:“以前可從沒有過種好事,真的發(fā)糧米嗎?發(fā)多少?”

    有人問:“二柱家的,你是里長的姨妹,你知道信兒不?”

    “鄉(xiāng)親們不要急,不要喧嘩!鼻胺匠巳镩L,連縣長都親自過來,一邊維持秩序,一邊忍不住喜色上臉,對著廣場上攢動的人頭大聲道:“與鄉(xiāng)親們說個喜事,郡里體恤百姓,今年特意給我們鎮(zhèn)賜布帛,發(fā)糧米!家家都有,一會兒都可以領到!”

    說完,縣長喜氣洋洋地琢磨,莫非是他過去一年治下有方,幾宗獄訟官司也解決得漂亮,上書述報入了太守大人的眼,所以武階郡下這么多鎮(zhèn),別人不賞,單單賞了芝麻鎮(zhèn)?

    這可是件榮耀事,看來當官為民做主還是有用的,不止他治下的人民受益,連同他也升途有望!

    縣長越想越振奮,不一時,耳聽一陣悶重的鐵蹄聲由遠及近。

    四匹高頭駿馬當前開路,濺飛道上泥雪。其后連著長長的騎隊,馬上騎手個個身罩黑甲,腰佩環(huán)刀,如卷土襲風,一眼看不到頭。

    這隊威風凜凜的甲騎一到,先前還熱鬧說話的廣場,忽然沒了雜聲。

    小鎮(zhèn)里的百姓再沒見過世面,卻也知覺這些人和鎮(zhèn)兵捕快不一樣,單是那股碾踏一切的氣勢,便讓人冷得想打哆嗦,更別提他們個個帶著刀了。

    縣長略一皺眉,看這些軍爺不大像守備兵,倒像常年在戰(zhàn)場廝殺的。而且這人數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上頭人對于他們鎮(zhèn),這般重視嗎?

    轉念一想,全鎮(zhèn)這么多戶,發(fā)放節(jié)禮是需要不少人手?h令笑著向馬隊為首的甲士拱手,“有勞軍爺們!

    他才說一句,為首甲騎瞥動盔下的一雙陰冷眼珠,掃視對面里三層外三層,灰紅土綠各色衣著的人群,問:“全鎮(zhèn)的人都到齊了嗎?”

    他的聲音有種奇怪的沉戛感,像埋在雪里炸響的啞炮。

    小剩在人群里沒來由地皺皺眉。

    縣長沒看到他們的糧車,興許是在隊伍末尾吧,賠著耐性說:“也許有沒通知到的,這里應有一半了,再擠下去,恐發(fā)生踩踏,不如過后由本官……”

    甲騎身后的一個長臉漢子打斷他話頭,高聲道:“朝廷下發(fā)救濟,糧食按人頭數算,連襁褓小兒也有一份,老者幼童,還額外多給兩斤肉。不統(tǒng)計分明,如何下發(fā)?”

    一聽有肉,短暫安靜的鎮(zhèn)民再次興奮起來。

    這回不用里長動員,有家小在家的,忙都回去叫出來,家有七十歲之上老人的,拄著拐杖蹣跚地扶出來,連那才出生不久卻面有饑色的嬰兒,也被下不出奶水的枯瘦母親包裹得嚴嚴實實,抱到廣場,含著淚眼只盼分到喂飽這孩子的口糧。

    踴躍的人們爭先恐后往前擠,小剩也說不出哪里不對勁,不動聲色地往后退。

    他身邊的矮個同伴原地一跳一跳,好不容易從密匝匝的人堆里找到父母所在的位置,便要擠過去,被小剩一把拎住后領。

    矮個茫然回頭:“干啥……”

    突兀的揚蹄聲踏碎了少年后面的話。

    寒刀出鞘刺耳,有幾分像老百姓過年宰雞磨刀的聲音。擠到第一排的鎮(zhèn)民,只覺日頭突然晃眼,催馬上前的冷臉騎兵已經手起刀落,劃割開一排喉嚨。

    第一排百姓倒下去,后排的人反應不過來還在往前涌,于是劃過的刀鋒反手回抹,又是一茬人命如草倒下。

    鮮血飛濺。

    血落雪中,蝕出大小不一的圓窟窿,有的還冒著熱氣。一個婦人發(fā)出了第一聲尖叫。

    “……”縣長渾身的血都凝固了,他發(fā)現自己發(fā)不出聲音,猛甩自己一巴掌,沖上去追馬,“你、你們干什么!干什么。 

    “奉太后娘娘與陛下懿旨,值此新春嘉日,令芝麻鎮(zhèn)子民祭獻天神。”甲騎轉韁回頭,冷冷看一眼縣長,還是那樣漠然的嗓音,“眾位有大功于朝,去后自有粟肉供奉,且安心地上路吧!”

    老人跌倒在地,嬰兒在襁褓中哭嚎,人群中的青壯想要反抗卻被兩股相逆的人潮擠在原地,舉步維艱。

    縣長被升高的日光,反光的白雪,血染的鮮紅刺得眩暈,他想不通這一切,跌撞地沖到馬前,張臂擋住他身后的鎮(zhèn)民,顫抖著質問:“你們是何處來的……這不可能是朝廷的旨意,他們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啊……芝麻縣長賀壽年在此,放下刀!里長,召集鎮(zhèn)兵——”

    “噗嗤!

    長刀從賀壽年前胸刺入,紅刃從他背后透出。

    “多你一個也無妨!

    甲騎毫不在意地抽出環(huán)首刀,余光發(fā)現一個驚恐婦人懷抱中的幼童正好在他刀尖落點,隨手刺去。

    這樣的快刀對上這群手無縛雞之力的鎮(zhèn)民,易過宰雞屠狗。

    “阿爹!阿娘!”矮個少年親眼看著雙親倒下,隔著惶亂的人群聲嘶力竭,被小剩死死拉住往后拖。

    哭喊的百姓們不明白,什么叫“祭獻天神”,天神,不是在祠廟里保佑著他們嗎?

    人人皆是待宰羔羊。

    刀尖只差半寸便要挑出幼童心臟,一聲令人齒酸的離弦聲突響,閃電般的一箭射向甲騎后心。

    甲騎只來得及稍側身軀,箭中后肩落下馬背,撐刀在雪上陰鷙回頭。

    一道尖銳的骨哨聲伴隨著那一箭在南陂外吹響,驀然間,一群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黑影呈網羅之勢,由四面向廣場圍攏奔來。

    這些人沒有坐騎,速度卻極快,其中一馬當先首領模樣的人身形修頎,一身勁服,手持一口雁翎形狀的奇怪窄刀,覆了層胡茬的唇下還叼著枚骨哨。

    跑動同時男人的哨音不停,時長時短,黑衣人便隨著指示變幻陣形。

    這些人的目標明確,便是馬上的騎兵,先斬馬腿再割人頭,動作快得如斬雜草,一如方才黑甲騎對待百姓做的那樣。

    “爾賊何來——”

    鸞君刀向上斜撩迎面馳來的一個甲騎肋下,不等這人話落,已將其挑落馬下。

    失主之馬仰蹄長嘶,隨即被一只青筋僨張的手掌勾住韁繩,悍然往臂上纏繞幾圈,較力降服。

    胤奚靴底穩(wěn)穩(wěn)碾地,這位帶領鳳翚營一路西行,從冰冷的嘉陵江水下游逆渡進敵國,又潛入這座邊鎮(zhèn)隱匿了數日之久的年輕主將,腳下踩著北國的邦土,沉色望著眼前地獄一般的景象,吐掉骨哨,聲音比刀鋒更冷:

    “這里本是我們的土地,卻成了你們的屠殺場。在漢人的土地上肆殺漢人,有這樣的道理嗎!”

    “胤統(tǒng)領!”

    戲小青殺甲騎奪馬,回刀間隙不忘估算對面人數,大喊,“末將帶二隊斷后,余下兄弟——還有姐妹們可帶鎮(zhèn)民先撤走!”

    白水井后的柴草堆中,平地響起一陣“嘩啦啦”的驚雷聲,一個渾身掛滿刀劍的“鐵刺猬”憤然躍起。

    只剩一張臉沒被備用兵器擋住的池得寶,帶著兩百多斤的重量怒吼:“混賬東西,都殺了!都殺了!”

    哀嚎絕望的鎮(zhèn)民看著他們,如見神兵天降。

    第132章

    “北尉大君兇逆無道, 生祭黎民換取陽壽,此自取滅亡之道!

    臘八那日,謝瀾安告訴胤奚, 北尉武階郡下芝麻鎮(zhèn)將逢一場浩劫, 諭令他救人為其一, 激發(fā)北民民憤籠絡有生力量為其二。

    當時謝瀾安卻也說, 不能保證這個消息萬無一失, 也可能無事發(fā)生, 令他隨機應變。文杏館的燈火亮了通宵,謝瀾安在安排碻磝會盟之余,與胤奚詳細交代了行軍方案。

    “你帶鳳翚營沿長江直赴巴中,輕甲簡備,至嘉陵江隱蔽隊形分批渡水,潛入尉國邊鎮(zhèn)。若救人順利,帶著那些百姓無法再從水路返,便向東邊陸路破關。”

    “豐年和胤奚同時走,率竟陵軍在北益州的白水關接應!

    女郎規(guī)劃的路線極為清晰, 顯然不是倉促間的決定,而應是一早便經過深思熟慮。

    謝瀾安手底下掌握著數條諜報線, 訪察方向不同, 人員也互不交叉, 縱使是胤奚, 也并非全都了如指掌。所以, 他雖有片刻疑惑,何以女郎得到的消息如此準確,簡直就像親耳在洛陽宮里聽到的一樣?但憑著對她的完全信任,胤奚即刻帶領兩千營兵晝夜兼程, 暗渡嘉陵。

    正是一年中最酷寒的時節(jié),冰冷刺骨的江水沒有凍痹將士們的鐵骨,也磨不鈍他們的刀。迅捷的身影合著精鋼的碰撞聲,在馳仰的馬蹄間穿梭,如同一只只玄鷹落入這片雪地琢食污臭的惡隼。

    “玄人……他們是玄人!”

    尉人騎兵拔去后背箭矢,從勁衣武士的刀上看出端倪。

    騎兵倉促爬起間,眼底浮現一種極度的不可思議,聲音戛冷地喝令:“聚攏隊形,這不是……”

    話音未落,一片霜風迎面撲來,原本屬于他的坐騎,被袖衣獵獵的胤奚控著轡沖到眼前,在下一刻撞飛了尉兵。

    踞在馬背上的男子帶著劈山定海的氣質,他放目,對六神無主的芝麻鎮(zhèn)民開口:“你們的皇帝殘害子民,暴虐不仁,我奉大玄女君謝瀾安之命而來,護大家性命周全!”

    他的聲音有種獨特的韻律,如金玉鏘鳴,響蕩云天。

    他身上鍍著一層映雪瑩耀的陽光。

    鎮(zhèn)民們聽到“大玄女君”幾個字,短暫地愣了愣神,仿佛還在夢中一般。

    池得寶憑著悍蠻過人的勇力,也奪下一匹馬來,卻見烏泱泱的人群仍未反應過來,嚇傻的嚇傻,奔逃的則大多往自家屋舍跑,仿佛躲回家里便能避過這場劫難,男女老少亂成一鍋粥。

    她不禁氣急,吼聲如雷:“剛剛那個殺人的說的話你們都聽到了,朝廷要殺人,你們留在這里,你們的皇帝老爺為了遮掩滅口,過后必不能活了!還往哪兒跑呢,想活命的跟著我們指揮行事!”

    戲小青和紀小辭分別帶隊疏通人群。戲副尉本就嘴皮子伶俐,與尉兵拼殺的間隙還抓緊時間動員:“跑反啦,快,跟著那個冷臉苗條的提劍姑娘走!鄉(xiāng)親們別怕,我們是來救命的,我朝女君慈悲為懷,不忍無辜者冤死。你們大多都是漢人,我也是漢人,漢人一家親——”

    中途他一個旋躍,揚刀劈中一名甲騎的臂筋。不想那廝忍痛力非常,兵器沒有脫手,反而砍向戲小青額頸。

    若不是戲小青反應得快,縮身躲過,這一個托大就要交代在這兒了。

    胤奚夾馬從側后貼上來一記補刀。

    那名甲騎手臂帶傷猶能在瞬間回轉刀鋒,眼神陰鷙,動作悍厲。

    可惜他低估了胤奚刀法的精準,鸞君刀正切中騎兵頸脈,后者一個音節(jié)都沒發(fā)出,便掉落馬下。

    血濺胤奚肩頭,他心中莫名閃過一絲微妙的古怪。

    錯眼間,他瞟見一個簇新紅布裹著的襁褓落在廣場石沿外,嘶啞的嬰啼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周圍皆是踏來踩去的腳步,來不及多想別的,胤奚斷喝:“乙生!”

    就近的乙生撥分鎮(zhèn)民,趕去將那嬰兒救起,左右張望找不到來接手的,干脆拿繩子將襁褓牢系在自己胸前。

    另一頭戲小青連道“好險”,腳下吱戛一聲,踩到濘雪地里一口被丟棄的鑼。他低眼一掃,立刻就地取材用刀尖挑到手里,拿刀脊連續(xù)奮力擊鑼,十萬火急之下,將那鑼面都敲得凹陷,他天生帶笑的娃娃臉上也終于現出一抹沉冷,放聲道:“你們的縣長為了保護你等,已經就義,他的尸體就在你們腳下被踩踏!還不清醒嗎?到底是做刀下鬼還是世上人?!想活命的就跟我們走!”

    “……是啊,縣長、縣長大人是好官啊……”

    “剛剛那些狗兵見人就砍,什么獻祭天神,這樣的朝廷不反還等什么?!”

    百姓們如夢初醒。

    這些鎮(zhèn)民不是訓練有素的兵,他們只是些平頭老百姓,有的人連重一點的鐵器都沒摸過,只想過一眼看得到頭的安生日子。先前猝然驚變,一蓬蓬的血飛濺在眼前,軟弱是人之常情,待這幾嗓子輪番喊完,鎮(zhèn)民們回省官兵向他們下手,終于明白他們被自己的國君拋棄了。

    絕望已過,怒勇便生。

    胤奚控韁的手凍得發(fā)紅,在馬上道:“紀小辭,開路。”

    他轉頭吐出一口寒氣:“池得寶,發(fā)刀!

    池得寶是胤奚臨行前從謝瀾安手里借調來的,營兵渡河下水,無法攜帶重器,唯有這個天生巨力的女郎,身上層層疊疊系上一百多口備用刀劍,依舊行走無礙。

    這會兒她身上的“鐵刺”都派上了用場。池得寶將刀具分發(fā)給青壯,指揮男人保護女人,壯丁攜老負幼。紀小辭當前開路,伍兵圍攏動作緩慢的婦孺先行。

    這也是謝瀾安讓胤奚將全營都帶上的原因。

    單是北尉的守軍,一千鳳翚軍足夠應付,然而要保護一鎮(zhèn)的百姓有序撤走,就只能冒些暴露的風險悉數出動。

    好在,他們進城前已經算好地利。出城十里有條白水河,過河后再向南一舍,便是兩國邊界,謝豐年就在關隘口接應。

    出了鎮(zhèn)口,視野豁然,皚皚一片白里,紀小辭率眾橫渡冰凍牢固的河彎,戲小青帶隊阻擊剩余的幾百號尉兵。

    前隊已半渡,胤奚眉心忽然輕凜。

    他胯下馬的馬蹄鐵上傳來一陣輕微的震動,繼而,冰面上的雪粒子也開始簌簌地跳動起來。

    “別再往前,”胤奚心里一沉,“后退!”

    已經晚了。

    一排排森黑箭矢隨著他遽然的話音,從對岸如簇密的飛蝗激射而來。

    鳳翚營手無楯械,紀小辭和池得寶失色之下舉刃格擋,讓身后托家?guī)Э诘陌傩樟⒖掏嘶匕渡稀?br />
    馬蹄聲烈,胤奚策馬沖到最前方,承接最集中的一撥箭攻,給鎮(zhèn)民后撤爭取更多時間。

    斷箭磕飛之音不絕,鸞君刀幾乎出了殘影,胤奚的心不斷下沉。他在此刻終于想通了,為何方才與那些甲騎交手會有種怪異感覺。

    ——那等戰(zhàn)力水平的隊伍對屠取孱弱百姓來說,太大材小用了,騎兵沖殺以一當百,殺一萬人,一百個騎兵都綽綽有余。只不過他們在胤奚的刀下強一分弱一分,區(qū)別都不大,這才讓以救人為先的胤奚忽略了過去。

    一場早有預謀的埋伏!

    嗚沉的號角在對岸吹響。

    一桿桿旌旗豎立而起,蔽空遮日,一聲聲戰(zhàn)鼓如同敲擊在心臟上,震耳欲聾。這樣浩蕩的陣勢,落在這個巴掌大的小鎮(zhèn)子上,就好比一聲驚雷炸響在蚊子耳邊。

    亂箭之中,當空一枚拋出弧線的黑影以可怖的速度向下墜落。胤奚眸子驟縮,夾馬往左前方散開十幾名營兵。

    下一刻,他們之前所站的地方被一顆巨大圓石砸中,石破冰面,漫漶的河水劇烈翻涌汩出。

    緊接著,喀嚓一聲巨響,整條白水河的結冰以此為中心寸寸龜裂。

    竟然動用了攻城用的投石機!

    “全軍分散!”

    “斥候探路!”

    “一隊、左鋒保護百姓后撤回陂壁!”

    耳鳴一瞬的胤奚急速發(fā)令。

    他臉色難看地抵住刀鍔,這個邊陲小鎮(zhèn)上不該出現如此規(guī)模的軍隊,難道……他們早已泄露了形蹤,敵人就等著在這里甕中捉鱉?

    照此情形,謝豐年那里,很可能也與敵軍正面遭遇了。按他的所估,對面伏軍至少萬人,己方兩千人,疲兵,無馬,以輕騎步兵對鐵騎,想要繼續(xù)向南突圍十分困難。

    縱然有一線強突的機會,這芝麻鎮(zhèn)的上萬人卻注定帶不走了,留給這些人的下場,只會是淪為刀下之鬼。而女郎想要造勢攻訐的計劃,也就付之東流。

    然而若將士們分心保護鎮(zhèn)民,如何走遠?

    “報!”

    黃鯤頃刻趕回,神色凝重,“胤帥,東南方的道路被封死了!”

    “報!”

    舒硯按著被流矢射中的肩膀,扯著馬韁回還,“對岸拉開了近三里長的戰(zhàn)線,至少萬軍之數……玄色大纛上繡‘西南’二字,遠望纛下主將,左眼蒙布,所佩兵刃在陽光下泛雀綠光紋。”

    胤奚驟然抬頭,隔著狼藉的白水河眺望對岸。

    使龍雀大環(huán)的赫連朵河。

    看過女君編錄的《北將譜》的池得寶在剎那之間,一身白毛汗都下來了。

    戰(zhàn)力不輸褚嘯崖的西南大將軍赫連朵河!他們竟在此地遭遇了北朝第一猛將,更別說還有鐵甲如云!

    乙生懷里的幼嬰忽在此時發(fā)出啼哭,胤奚在這片尚不知何為驚怖的本能哭聲中,嘴角冷鉤,眼底滲出孤注一擲的狠絕。

    “我胤鸞君何德何能,竟讓關中大行臺親自來擒?”

    他回頭掃過北尉鎮(zhèn)民那一張張恐慌萬狀的臉,萬念剎那歸一,說:“掉頭向西!

    向西走,與之前制定的撤退路線截然相反。戲小青愣了一下,這便意味著他們回不去了。

    可這也是眼下能保全這些百姓的唯一方法。

    營兵霎時聞令而動,隊尾變隊首,整齊劃一地調轉方向。身后鼓聲愈急,間雜著冰水踢踏的交響,那是赫連大軍開始渡水追擊。

    升斗小民們像拼命逃亡的牛羊,連哭也成了奢侈,因為他們知道,一旦掉隊,就會成為鐵蹄底下的肉泥。

    胤奚耳聞背后,眼視眼方,一向身先士卒的人這次悍然斷后。行兵者不過五事,能戰(zhàn)戰(zhàn),不能戰(zhàn),守,不能守,則走,剩下的惟降與死。他是一營統(tǒng)帥,任何時候都不能做出錯誤的判斷。

    分列在胤奚左右的親兵形緩而神完,面色凝重卻并無懊喪,隨時準備好抽刀隨統(tǒng)領背身決戰(zhàn)。

    隊伍強奔二里,尚未甩掉后敵,前方忽然響起一陣陣雷動之聲。

    那是此刻無論是誰都不愿聽見的馬蹄聲。

    軍馬揚起的雪霧霜塵很快近到肉眼可見,胤奚秾麗俊采的臉孔驀然激厲,他揚起鸞君刀:“列尖刀陣!”

    他今日在敵后腹地,被前后夾擊,便是天要亡他。可那又如何,鳳翚營頭頂著一個鳳字,便不能墜了她威風,更不能折墮他們自己的脊梁。他帶的兵沒有孬種,馬上男兒有死無降!

    “隨我放手搏殺一場,輸贏死生還未定論!”

    “是。!”

    沖霄喊聲中,鳳翚營準備沖鋒。

    眼尖的戲小青忽見對面的弓騎兵拉弦,射向他們身后的赫連大軍。

    胤奚眸光凜爍,看清對面當先騎在馬上的男人未戴頭盔,深鼻高目,卷須黃髯。此人單手控轡,目中無人地手持一口宿鐵刀,帶著濃重的鮮卑語腔挑釁:“龜行鼠道的赫連半瞎,你爺爺到此,有本事沖老子來!”

    胤奚腦海靈光一閃,又覺自己的猜想荒唐,謹慎地催馬往前。

    二騎障泥擦過的瞬間,卷須男人側目與胤奚目光交錯。

    望著這個冒死保全他國百姓的白臉小年輕,卷須男人同樣有一絲復雜情緒從眼里閃過。男人驀而揚起嘴角,哈哈大笑:“懷朔高世軍在此!梁州的父老鄉(xiāng)親,坐龍椅的不拿咱們的命當命,此時不反更待何時?!”

    絕處逢生也不過如此了,胤奚心中大石落地的同時只剩一個疑問——

    如果眼前這人是高世軍,那么向青州求援的又是誰?

    但當此時,胤奚已經無瑕考慮。北尉大軍的喊殺聲臨近,他聽見“高世軍”在騎馬策過去的前一刻開口:“把人全須全尾地帶出去!打仗的事,給老子靠邊站!”

    一支來歷成謎的悍兵,與一支飛渡冰河的奇兵,第一次相遇就以這樣全無磨合的方式,開啟了首次合兵作戰(zhàn)。

    第133章

    鳳翚營快速協助百姓分散到兩旁, “高世軍”所領的騎軍有如颶風過境,隊伍綿延,在胤奚與追兵拉開的這段路程蓄力沖鋒, 而后, 毫無凝滯地撞入赫連大軍的前鋒陣!

    胤奚在馬上勒韁回頭。

    這些突至的騎兵服色不一, 兵器參差, 然而他們身上那股悍野無前的氣勢, 整齊默契的沖鋒, 卻不單單是血勇兩個字能夠解釋的。

    那得自于經久的訓練與多次大戰(zhàn)的經驗,也源于刻進這些人骨子里的殺伐與野性。

    這絕不是尋常的軍伍。

    胤奚定睛審視了幾剎,便收回視線,同時也壓下“如果是鳳翚營與這些人迎面撞上,結果又會如何”的假設,速令營兵繼續(xù)帶百姓撤離。

    他也并非一味靠胡騎抵擋,自顧奔逃。行出二十余里,胤奚估算胡騎一鼓作氣的銳氣應已消減,與敵方的戰(zhàn)況恐正膠著, 恰此時,百姓們力疲不能再行, 胤奚抬手停下隊伍。

    他解開額帶, 開始往手掌和刀柄上纏繞系緊。

    “鎮(zhèn)民原地休整, 乙生帶一百人駐守, 其余所有人, 隨我返回,接替作戰(zhàn)!

    人行遠路會累,軍隊連續(xù)廝殺也會,身后還沒有胡騎退下來的身影, 便說明赫連大軍暫時被牽制住了。

    對方前鋒已疲,他們這支養(yǎng)精蓄銳的隊伍接上去,正是以逸待勞。

    白水河里,死傷的戰(zhàn)馬堆積阻流,鮮血將滿地積雪成片染紅。

    卷髯大將在看到胤奚帶兵出現的時候,深邃的眼眸一動,顯然沒料到他會回來。

    胤奚揮刀斬落眼前的尉騎,言簡意賅:“換我!”

    卷髯男人廝殺還未盡興,然他移目往左右勉力支撐的副尉們看了看,沒有反對。

    他們不用旗鼓,以哨聲為號,特殊的哨音一起,雜色胡騎立刻有序地歸攏隊列,戰(zhàn)術撤離。

    “我?guī)О傩胀,匿進了秦嶺便有活路!你……”

    卷髯男人不知胤奚姓甚名誰,粗聲道:“半日后來替你!”

    鸞君刀利落地破開尉人的細鱗甲,血滿刀槽,胤奚眉峰一蹙,抽刀回頭喊道:“不,北是關中腹地,向西!”

    “放屁!”卷髯男人馬已調轉,破口吼回去,“西邊無糧無壘,荒涼偏僻,被堵在邊境上圍死嗎?”

    這便是倉促合作的弊端,雙方雖有共同的敵人,卻無相同的見解,他們到此刻甚至連對方的身份還不明朗。

    鳳翚營苦戰(zhàn)半日,且御且退,卷髯男人也確實守諾,踏著殘陽的余暉帶兵來替。

    可等胤奚馬不停蹄與乙生他們會合時,才發(fā)現對方首領已自作主張,將芝麻鎮(zhèn)民向北帶出近兩舍之地。

    那些席地揉腿虛弱不堪的百姓,見了胤奚,一個個就好似見到了救苦救難的菩薩。

    還是這個年輕英俊的將軍脾氣好啊,不會強行用馬驅遣他們快跑,哪像那大胡子軍爺,兇神惡煞,一上來就讓他們鉚足勁跑,中途不歇。那些上了歲數的老人和體力不支的婦孺,著實不堪重負。

    有人當即給胤奚跪下磕頭,哽聲難抑:“軍爺,咱們這是往哪去?家沒了,小人這條命也要折騰沒了……我實在跑不動了……”

    他說罷回頭,讓自家的兒子兒媳不要管他,自去逃命吧。

    周圍背井離鄉(xiāng)的鄉(xiāng)民,無不戚戚含淚。

    胤奚是底層出身,沒人比他更清楚,當一個平頭百姓被遽然崩塌的命運大山壓住,內心是何等煎熬絕望。

    但慈不掌兵。

    胤奚不能把前線士兵用命換取的時間浪費在同情上,伸向溺足者的手要有溫度,卻更要強有力。他側了側身,伸臂扶起老人家,轉頭吩咐戲小青掃雪空出幾塊地,盡快用頭盔煮雪水給大家暖身,再將他們隨身攜帶的肉條分發(fā)下去。

    稍做休息后,他改變“高世軍”向北的路線,帶疲憊不堪的鎮(zhèn)民繼續(xù)向西走。

    就這樣,這支龐大而臃腫的隊伍一時向北,一時向西,看似沒頭蒼蠅逃命,卻陰差陽錯地將赫連大軍引入蜿蜒曲折的郊林,無法展開騎兵沖鋒的優(yōu)勢。

    不過尉朝軍隊兵多將勇,胤奚他們可以輪換作戰(zhàn),對方也可以,這便更考驗雙方的調度。

    到胤奚第三次接手鎮(zhèn)民,已是第三日清晨,天將亮未亮之時,前方一座城郭的輪廓映入眾人眼簾。

    雪堆城堞,枯枝寒鴉,零星炊煙飄在薄暗的天空,鳳翚營的人精神一振。

    進了城,赫連大軍的那些投石、連弩,總不能六親不認地往自家城池招呼吧?他若真敢,正好放出尉朝皇帝生祭百姓的消息,煽動尉人起義。

    這個時辰的城防還未替換,城門緊閉。紀小辭帶幾名輕功好的隊兵從城堞躍入闕樓,手刀斬倒守門兵丁,從里打開城門。

    近萬人的軍民,浩浩蕩蕩涌入這座名為翫當縣的城池。

    城坊里的巡兵先時以為自己眼花,還當哪里的難民涌進來了,把眼一揉,看清對方手里的兵器,登時警鈴大作,集結至城門,卻根本不是鳳翚軍的對手。

    胤奚無意傷人,接管城池后,他先令人將城門緊閉落下機括,再讓戲小青和紀小辭分別去武庫與糧倉,將武庫中積灰的箭矢,與幾樣作擺設用的守城器械通通搬上城墻。

    另一邊,趕到官窖開倉的池得寶兩眼放光。

    她將一雙殺豬斧往鞶帶里一掖,飛速抖開麻布,往板車上一袋袋扛糧食。

    “統(tǒng)領交代別搬空了,給人家留一半!奔o小辭在旁甚至搭不上手,無奈地說。

    “知道!”

    打小就和糧食親的池得寶樂得合不攏嘴,“咱們又不是賊不走空,都是給鄉(xiāng)親們吃,借的,算借的!”

    饑渴疲冷的芝麻鎮(zhèn)民一進城,聽胤奚發(fā)令就地休息,立刻尋空地歪歪斜斜歇了一地。

    先前在路上,他們被胤奚編伍成隊,每十人選一名身板結實的青年作伍長,十伍由一名鳳翚營兵管理,十隊再由十名旗長管轄,有事層層上報。如此,人雖多卻不混亂,有了主事的人,就有了主心骨,人們崩潰的情緒也有所好轉。

    他們的情緒是暫且穩(wěn)住了,翫當縣的縣令一覺睡醒,卻如五雷轟頂。

    他被不知何來的兵丁從縣衙拘到城門口,官帽落地,兩股戰(zhàn)戰(zhàn),問道:“你們……是哪里的強盜,光天化日怎敢如此……”

    “邱縣長,敝人是芝麻鎮(zhèn)里長岳三。”

    這時,路旁一個襖袍污臟看不出本色的男人站起,跑得快沒知覺的雙腳一瘸一拐,越眾出來。他見營兵并不阻止,便大著膽子走到邱縣長跟前拱手,“小人去歲曾隨賀縣長前來拜會您的,您可記得?我們不是強盜,我們賀縣長,他……”

    岳三眼眶發(fā)紅,接著便將芝麻鎮(zhèn)如何遭劫,賀壽年如何慘死,軍隊又是如何追捕他們,一五一十道來,說到最后聲淚俱下。

    邱縣長聽得呆了,不相信在尉遲太后治下會有生祭這么荒唐的事……

    可轉頭細看那烏壓壓的人群,個個如喪考妣,其中最小的竟還有襁褓中的嬰兒。

    一股寒氣沿著縣令的脊背躥上頭皮。

    “這是千真萬確!多虧這位將軍和另一名將軍……”岳三回頭抬指,手指方向卻只有一道峻冷崖岸的背影,提步登上了城頭。

    “統(tǒng)領!痹诩饧芎霉墓窒蜇忿梢姸Y。

    高處的風更凜冽,胤奚鴉睫如羽,扶堞下望,視野所及的地平線處除了雪與木石的顏色,一片平靜。

    男人身形不動,他的目光始終很靜,像等待獵物的鷹。

    轉戰(zhàn)三日沒有在他身上留下萎靡困頓,他那股仿佛與生俱來的從容,宛如一方永遠不會失靈的羅盤,底下的人只要看見統(tǒng)帥還如此游刃有余,便相信暫時去國懷鄉(xiāng)也沒什么大不了。

    來了。

    胤奚心中說,高樓的地面隨之微微震動。

    視野盡頭先是出現了一排騎隊,打頭的人宿鐵刀半搭半掛在鞍邊,正是自稱高世軍的男人。

    他們的人數,倍于鳳翚營,其后三里,鋪天蓋地的黑甲軍如烏云壓城,直逼而來。

    一排弓手抿緊嘴唇,拉開弓弦,等待胤帥的指令。

    胤奚指頭一下一下輕敲石磚,清湛的眸光注視“高世軍”的兵馬轉眼馳策到城門口。

    如果不開城門,這些胡騎便只能回頭與北尉軍決一死戰(zhàn),為他消耗掉更多敵軍戰(zhàn)力。

    “預備。”胤奚聲冷如鐵,待北尉兵進入射程,他抬起手指,“射。”

    千箭齊發(fā)。

    翫當縣的全部箭矢支撐不了太久,卻足夠掩護盟友從打開的城門進城。

    北尉黑騎欲要強突,誰料洞開的城門后疾射出幾輪連弩,前沖騎兵被射落當場,追擊的勢頭被生生逼退回去。

    “螳臂當車,徒勞而已!”

    敵方領將眼睜睜看著城門在眼前闔閉,怒鞭指向城頭,看著那一襲文武袍裝白衣周郎的男子,越看越氣,“何處冒出的阿物,敢與帝國叛逆為伍!爾項上人頭,不過某寄存酒觥爾!”

    胤奚眉頭輕動,對方這話解了他一半心疑。

    他沒在城下看見大名鼎鼎的赫連朵河,想是那位大行臺仍然穩(wěn)坐中帳。

    胤奚疏漠的眼里劃過一線暗芒,不吝自報家門:“胤鸞君,大玄叛將,斬殺大司馬后不容于北府,借貴寶地謀條生路。”

    什么?!萬人敵褚嘯崖是死于這黃毛小兒之手?

    城下領將心驚肉跳,一百個不信,在逐漸稀拉的箭雨下,卻無端謹慎起來,未再下令強攻,而是先讓大軍圍守城郭,遣人回去報告大行臺,再作定奪。

    “虎死架不倒啊……”胤奚見敵軍作環(huán)線圍城,暫停了攻勢,輕聲感慨,走下城頭。

    恰好卷髯首領騎過闕洞,掃了眼聚集的鎮(zhèn)民,下馬解下臂鞲,一泡血水順著他里袍流淌出來。

    他就著那淅淅瀝瀝的血水抬起如鉤銳目,對上胤奚的眼睛。

    “方才我以為,你不會開城門!

    說來奇特,兩軍合作三天,卻直到此刻才有喘息空隙說幾句完整的話。卷髯首領冷笑著重復:“大玄叛將?”

    方才胤奚在城頭上半真半假的話,此人顯然也聽見了。

    褚嘯崖這個名字,可是北尉邊關將領耳中如同噩夢一樣的存在。比起信與不信,他此時更關心另一件事,唾了口唾沫在刀上,擦拭著說:“南國的水耗子,手伸得挺長啊!

    戲小青瞬間怒形于色。

    江南多水鄉(xiāng),所以尉人軍中多將玄人戲稱為“水耗子”,極盡貶侮。

    胤奚淡淡一笑,回頭讓戲小青帶人征用街鋪灶臺燒飯,再請邱縣長協助騰屋安頓鎮(zhèn)民,先讓他們腹飽身暖,而后漫然道:“閣下卻是勇武驍果,怎么連軍中藏著釘子都不知道,不妨教教我,高世軍高將軍?”

    高世軍握刀的手背青筋悍跳,勃然變色。

    胤奚已經確定,眼前這人便是六鎮(zhèn)的叛逃首領高世軍。方才城下首領的佐證是其一,其二便是,這幾日他所見這支軍伍的殺敵本領,除了擅打硬仗的北尉六鎮(zhèn)兵,不作他想。

    赫連朵河根本不是來埋伏他的,而是在堵高世軍!他們出自關中,故在西北線設伏,鳳翚營從嘉陵江潛入,所以兩方各自埋伏,又陰差陽錯地錯開。

    胤奚以為他所領的任務是來救人,實則卻是赫連朵河收網放出的鉺。萬人生祭的消息是北庭機密,為了國體也不可能四處聲張,連當地縣長事前都不知,高世軍一個流竄不定的叛將,從何聽聞?

    只能是赫連朵河在六鎮(zhèn)軍里埋了暗樁,故意放出消息,引誘高世軍來援,再將其一網打盡。

    “上個月在碻磝受圍困的是你,還是你為了迷惑敵人留下的一支分隊?好掩護主力軍金蟬脫殼?”

    胤奚眼底戾氣漸起,笑得不輕不重,“欺我國君,以降書為兒戲,是欺我朝無人嗎?”

    第134章

    高世軍呼吸濁重, 他身后的城洞里擠著滿匝匝的人與馬,更多的六鎮(zhèn)兵帶著一身傷疲溢到街面上。這些沉默而忠誠的戰(zhàn)士聽見胤奚的挑釁,眼中被怒火點燃, 不約而同攥緊手中的環(huán)刀。

    六鎮(zhèn)軍的困境, 恰如胤奚所預料的那樣。

    高世軍自前年年底煽動朔北六鎮(zhèn)軍戶出走, 被尉軍圍追堵截, 堅持到上年年關, 幾乎矢盡糧絕。

    臘月在碻磝占城抵抗的, 確實是他,只不過想投靠南朝的卻是他的胞弟高世伍。

    他的弟弟在經過一年的轉戰(zhàn)后,漸感六鎮(zhèn)軍就如無根之木,一直在緩慢地消耗卻無補給,恰此時青州放出合盟的消息,便動了心。

    可高世軍對大尉的統(tǒng)治者心懷抵觸,不代表他對狡詐的南國人就有什么好感。六鎮(zhèn)軍人與大君的祖先同屬一個部落,尚且被視若豚犬,而玄朝自詡衣冠正統(tǒng), 以“胡虜蠻狄”稱呼他們,為漢人效命, 是將自己的脖頸主動伸進套狼的鋼索里。

    要他為解一時之圍, 便搖動尾巴叼住玄朝扔出的幾塊骨頭, 那是做夢。

    兄弟二人第一次產生了分歧。

    臨陣御敵, 主將不合乃大忌, 何況六鎮(zhèn)起義軍本身也非鐵板一塊。

    許多人當初是不忿于傷亡瞞報,撫恤克扣,一時熱血才隨高世軍叛起,結果隊伍里的人越打越少, 進了冬月以來,黃河冰凍千里,連糧食都沒處搜掠,支持高世伍的聲音便多了起來。

    朝廷要置他們于死地,回頭表降也逃不過一死,那么為何不能投靠向他們伸出援手的大玄?反正為誰打仗都是打仗,至少南朝人答應為他們供糧,還有兵力支援。

    坐困窮城本就令人神經緊張,高世軍心知這樣爭持下去,早晚會引發(fā)嘩變,與其人心不齊全軍覆沒,不如放想降的去降,不愿降的跟著他另尋出路。

    高世伍也非背信棄義之輩,與兄長談妥后,他命手下人豎旗燒炊,營造六鎮(zhèn)軍皆駐在城中的假象,再主動出城釁敵,暗地里一邊讓心腹聯絡青州,一邊掩護哥哥帶另一半人馬從小道遁走。

    直到在芝麻鎮(zhèn)外遭遇伏擊,高世軍才想明白,恐怕就是那時,軍中人心浮動,打探敵情的斥候被尉兵收買,給他帶回了武階郡生祭鎮(zhèn)民的消息。

    他身邊又無個謀士,一向是所有人等著他拿主意。高世軍一聽有這等殘暴之事,對朝廷的痛恨更深一層,當下血沖腦門,便帶兵沿河向西,入秦嶺出渭河,直下西南而來。

    待高世軍省過神來,再尋那個斥候,那王八羔子早已沒有蹤影了。

    高世軍審視著眼前俊氣得不像個將軍的年輕人,這里頭這么多彎彎繞,他三言兩語就給點破了。

    他怎么知道得這樣清楚?

    高世軍抬臂壓住身后義從的不忿,自己向前邁出一步,靴底磕在地上,滲出無形的威壓。

    “生祭的事臘月中旬才傳出,”生硬的漢話一字一頓,他目光緊逼胤奚那雙狐貍一樣的眼睛,“老子從鄰郡日夜趕路都晚了一步,兩國山水阻隔,你們又是怎么做到提前潛入的?”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他們救出百姓,拼死廝殺,高世軍會懷疑這些南人和大尉邊軍之間也有什么陰私勾當。

    這話問到了點子上,胤奚冰冷的眼里有片刻回溫,抬指點了點太陽穴。

    “我朝女君智計如神,算無遺策,你朝所謂的機密,不過是她眼皮底下——”

    胤奚話音忽而頓住。

    尉朝決定生祭在臘月中旬……

    高世軍還在等著他后面還能說出什么厥詞,卻見一抹莫名的情緒從這男人眼里劃了過去。

    不過瞬息,胤奚不動聲色地改口:“將軍還沒回答我,向青州求援的到底是誰?”

    “嗤,你那女君不是算無遺策嗎?”

    高世軍抬手截過一個鳳翚兵盛給胤奚的一碗剛出鍋的米粥,稀里呼嚕倒進嘴里。

    如果弟弟和青州交接順利,南朝廷自然會知曉真相,他犯不著低上一頭和這個出言狂妄的小子解釋。

    高世軍扔下碗,倒吸著燙麻的舌頭看著胤奚,高聳的眉弓聚攏了眼里的陰影。他沉聲說:“西邊什么地利都沒有,跑到盡頭是吐谷渾的草場,那是自陷死地。

    “你會打仗,卻根本不會帶兵,自負聰明,卻優(yōu)柔寡斷地被老弱殘兵拖慢行速。三天前如果不是我趕到,你的兵會和這些平民一起死在白水河。

    “——要么,拿上幾袋糧食,帶著你的人滾回你的來處,要么,接下來聽從我的命令,別再自作主張!

    不客氣的話順風飄散,沿街安置難民的鳳翚兵接二連三站直身子,臉色不善地站到胤奚身后。

    六鎮(zhèn)兵再次摸上刀柄。

    冷風刮過瞭望樓上的令旗,箭垛后的伍兵耳朵凍得通紅,盡職盡責盯著城門外駐扎甲騎的動靜。胤奚垂眼從袖囊中摸出一條肉干,送進嘴里慢慢嚼著。

    沒人看出他在走神,他吃完,平靜地看向高世軍。

    “你想帶他們躲進八百里秦川,以為那樣就有東山再起的余地。壯丁也許受得了,可老人孩子還能活嗎?你只想要青壯補充兵源,怎么不問問他們,愿不愿意舍家棄口跟你走?”

    高世軍眉宇壓平,朝街邊轉過臉。

    就近圍在鍋灶邊烤火的鎮(zhèn)民們,下意識避開視線。

    胤奚繼續(xù)說:“如果不是我率先現身替你驚了埋伏,高將軍,你覺得六鎮(zhèn)軍能全身而退?”

    狡詐。

    高世軍深吸一口氣。

    軍中無智囊,一直是這名六鎮(zhèn)軍首領心中的隱痛,這回斥候反水更是讓他栽了個大跟頭。可這個胤鸞君,比高世軍見過的所有文臣監(jiān)軍都來得心思縝密,讓人捉摸不透,他不喜歡和這樣的人打交道。

    其實彼此心里都清楚,他們能和赫連朵河的部下周旋到今日,離不開對方的配合。雙方也心知肚明,城外甲騎隨時會撞攻城門,他們只有短暫的喘息時間。

    他們如今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但首先這條繩子得往一處擰勁。

    “告訴我,”高世軍沉聲問,“西邊有什么?”

    胤奚撫過右手虎口的朱砂痣,渺遠的目光沉定下來,他單挑眉梢:“有糧,有馬,你信不信?”

    ·

    北方風雪兼程,金陵的這個新年過得風平浪靜。

    胤奚不在府里,守歲當晚山伯也沒落下他的那份餃子。小掃帚替小胤哥哥收下了家主大人給的壓歲錢,煞有介事地壓在枕頭底下,等小胤哥哥回來再轉交給他。

    年后,“養(yǎng)病”的陳勍依舊沒有好轉跡象。紫宸宮傳出一句話,天子自覺身弱,難掌朝政,愿將社稷托付給丞相謝瀾安。

    禪讓二字,第一次抬到了明面上。

    然而坐鎮(zhèn)內閣的謝瀾安八風不動,自謙無德,辭拒了受位。

    秘書監(jiān)侍郎楚堂隨即發(fā)聲,盛贊謝相高風亮節(jié)。太學生們不甘落后,縷陳女君文治武功的表文層出不窮,京畿一時間處處皆是對謝瀾安的歌功頌德聲。

    大臣們心如明鏡,這女郎是要演一出三讓三辭的戲碼,方顯她德行無垢。

    前靖國公父子之死、王翱父子之死、褚嘯崖父子之死……太多的前例擺在那里,再骨鯁的忠臣也要折腰配合。

    此前,只有最早追隨謝瀾安的一批心腹才喚她女君,等允元二年春節(jié)過后,朝堂上下無人再稱她為相,皆以“女君”為尊稱。

    元宵節(jié)前一日,一騎驛馬從馳道直入內宮,謝瀾安收到了白水關傳回的軍情。

    “女君,少將軍遇偽朝西南大軍側翼伏擊!”

    回來的是謝豐年的親兵靳貉,一進殿閣就跪下,“探出對方主將,乃關中大行臺赫連朵河,所率甲兵逾萬人!策應線被截斷,我們與胤將軍……失去了聯絡!

    前一刻正聽幾位尚書匯報事務的謝瀾安,手里茶還端著半盞。閣中剎那安靜,穿著官袍的閣臣下意識看向女君。

    卻見謝瀾安捏著那瓷盞的漆紋,沉默一瞬,慢慢將茶水喝完。

    放下杯子后,她神色如故,與額間鳳鈿同色的丹唇輕啟:“尉軍是否越過了邊線?竟陵軍傷亡如何?巴郡北線有何消息?回報前尉軍的最后動向是什么?”

    她沒有先詢鳳翚營,側座旁聽的百里歸月已蹙眉要起身,去取南北疆域圖來。

    楚堂先她一步,折身從文匱中取出一幅輿圖,鋪展在女君面前的書案上。

    謝瀾安沒有看圖,中原所有的川壑地形都在她的腦子里。她眼前模擬出白水河邊的戰(zhàn)況,仿佛聽到了戰(zhàn)鼓雷動,感到風雪刮面。

    千算萬算,仍是人算不過天,她沒料到胤奚會在那里撞上赫連朵河。

    可此間疑點甚多。她知道北尉生祭百姓,源自于前世的記憶,這中間沒有任何走漏風聲的空間;北尉不可能知道她知道,更別提提前派人去堵截;而生祭萬民,哪里需要動用他們朝中首屈一指的大將軍?

    赫連朵河為何興師動眾地圍獵胤奚?

    她知道胤奚是個寶貝,但在尉朝眼里,恐怕他還沒有褚盤、阮伏鯨、謝豐年這幾個南玄年輕一代將領掛得上名號。

    “尉軍卡在白水關,未侵我朝國土,只是讓竟陵軍寸進不得。

    “少將軍謹遵軍令,不見鳳翚營不退,對戰(zhàn)中受了輕傷。他帶屬軍繞到西南口強破出一條通道,撐了一日,卻未見胤將軍的影,也沒發(fā)現屠鎮(zhèn)的跡象。

    “末將離開軍營前,探馬回報赫連大軍在往西移。

    “少將軍猜測,也許鳳翚營為了保存實力,在與敵軍周旋中向西撤走,遂命末將速回京傳報。”

    耳邊響起傳訊兵一句句的回話。

    “西撤?”兵部尚書下意識脫口,“那不是離我朝邊關越來越遠嗎?”

    除夕之前,發(fā)生了六鎮(zhèn)兵頭目向青州求盟,與北尉邊鎮(zhèn)傳聞生祭兩件事。內閣緊急商討,大家對前一件樂見其成,畢竟吸收兵力可以壯大軍容,可對謝瀾安派兵接濟北朝百姓的決定,卻看法不一。

    并非有意頂撞女君,而是他們不知這條消息的來源途徑,再說將整個鎮(zhèn)子的百姓南移,更是前所未有的舉動。

    而今果然出了事。

    “鳳翚營向來以精銳自居,”中書令緩緩開口,“謝小將軍尚能強行破出一接應口,胤將軍部眾縱使情況緊急,也不該集體銷聲匿跡。”

    “是啊,”兵部尚書說,“那可是兩千余人,再不濟,可以分一隊人從巴蜀北境繞回來傳個信。難不成……”

    早年間南北戰(zhàn)亂頻仍,常有北將南降,或者玄兵被俘虜后歸附軍鎮(zhèn)的事情發(fā)生,兵部尚書的言外之意呼之欲出。

    “大人怕是不了解這位胤郎君!

    不待謝瀾安發(fā)話,百里歸月忽淡薄一笑,平視兵部尚書的眼睛道:“如果時機恰當,他哪怕只剩下一口氣,也是要回來的。如今情報既不見鳳翚兵也不見有百姓被屠,便說明兩方已經接上了頭。鳳翚營固然可以強行突圍,那些百姓卻不能,胤將軍大抵有別的打算。”

    謝瀾安輕敲的指尖停在玉佩上,轉頭看看百里歸月,“我還以為你一向對他有意見。”

    “據實而言罷了!卑倮餁w月遜雅頷首。

    有意見不假,她擔心胤奚對女君的感情太過火,占有心太強,引發(fā)專寵擅權的后果,可卻從沒擔心過胤奚的能力。

    臣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捉摸不透。他們只道那位胤郎在謝瀾安這兒非同凡響,此事一出,必引霆震,怎料女君貌若輕松,竟還有心情與謀士說幾句閑話。

    殊不知,這次不同于上一次胤奚促然離京去對付褚嘯崖,事先全無準備。這次他帶著操練得當的鳳翚營,以一當百的池得寶,人人身上還攜有可支撐十日的肉干、脯臘等不怕水浸的干糧,背后還有接應。

    縱有突變,兩千人全殲也沒那么容易。

    謝瀾安現在需要想通的是,他為何向西走?

    楚堂的話說得中肯:“除非有什么我們意料不到的變化,否則營隊拖著百姓,只會被蠶食殆盡。”

    謝瀾安移目落在輿圖左方的吐谷渾,心頭忽動了動。

    就在這時,守衛(wèi)傳報:“女君,青州記室韓火寓入宮求見!

    “師兄?”楚堂微怔,這才想起距離六鎮(zhèn)兵尋求合盟,也有月余了。

    謝瀾安命傳。

    很快,一個身罩毳衣小麥膚色的高大男子匆匆入內,他撲抖了一下袖,向謝瀾安叩首。

    “韓誦和拜見女君。”

    他比當初離京時,曬黑了不是一點半點,身上風塵漉漉,想是一路舟馬不停趕回來的。

    謝瀾安一說“起來回話”,韓火寓立刻爬起來道:“小臣奉刺史命,有一要事當面回稟女君。上月中,阮將軍赴碻磝與求援六鎮(zhèn)兵接頭,才知那首領根本不是高世軍!

    謝瀾安愣了一下子,問:“不是?”

    “不是,那人乃高世軍的胞弟高世伍!”韓火寓道,“青州軍擊退濟州圍兵后,那高世伍倒也坦誠,承認便是他借兄長之名求援的,說他與他麾下一萬三千兵士是真心投效我朝。老師詳審其人,未見異常,暫將這些兵伍另編一營,謹候女君下一步示下!

    韓火寓并不看座中閣臣一眼,向謝瀾安稟完后,他抽空跟楚堂拱拱手,對明顯有話想問的師弟說:“放心,老師一切安好——就是得知你策考時故意讓賢,讓狀元旁落了別家,氣得想揍你。嗯,后面這句話是我自己加的。”

    楚堂無奈撒眉,給師哥使眼色,眼下正談嚴肅的事呢。

    韓火寓沒看見,從懷里取出一沓信。

    頭一封,是崔膺上呈謝瀾安的疏折,然后是崔膺寫給楚堂的信,底下是阮伏鯨托韓火寓帶給表妹的家書,再有一封,是百里先生寫給遠在京城的侄女歸月的家信。

    派完了信,韓火寓又向謝瀾安一揖:“刺史命我轉達,前兩批糧草共計兩萬石,已經到達廣固城。那歸附的六鎮(zhèn)兵既是只有當初設想的一半,也非高世軍統(tǒng)領,請示女君是否依舊按原計劃攻取濟州?”

    “還有,”韓火寓把該交代的正事都交代完,抬手抹了下在這過于溫暖的中殿里烘出來的鬢汗,正色望著座首女子,“小臣進京的時候聽說天子禪讓,女君當居人主,何以不應?”

    “韓誦和!”楚堂攔晚了一步,變色輕喝,“這是你能在這里說的話嗎?”

    原本正緊張討論西北戰(zhàn)事的大臣,被這青州不速之客的幾句話弄得不上不下的,心里不免揣測,這是年輕人的口無遮攔,還是崔膺的公開表態(tài)?

    謝瀾安沒有見怪,她此刻關注的重點全在另一件事上,“你說高世軍已不在河北一帶?”

    她與百里歸月對視一眼。

    兩人都在對方的眼里看到了光亮。

    “他帶走了多少人馬?”謝瀾安問韓火寓。

    韓火寓不明所以,回憶著說:“據高世伍說,六鎮(zhèn)兵對抗尉人的信心不斷受挫,除了傷亡折損,高世軍手里至多不過萬人!

    謝瀾安重新端起茶杯,宮侍腳步無聲地過來躬身續(xù)茶。謝瀾安呷了一口,心想:“高世軍會去哪里?誰又值得赫連朵河大費周章地伏擊……如果胤奚向西走的底氣,來源于另一支強軍的加入呢?”

    這一世與上一世不同了,六鎮(zhèn)起義提前發(fā)生,所以前世的萬人生祭就只是一個小鎮(zhèn)悄無聲息的消失,這一世,因叛軍而頭疼的尉朝卻可能以此做局,來個一箭雙雕。

    她還是托大了。

    百里歸月同時在心里快速梳理線索,片刻后,頗有把握地說:“女君,是吐谷渾。”

    漫說韓火寓聽不明白,便是滿屋子閣臣也慢了半拍。

    怎么又和吐谷渾扯上關系了?

    楚堂低聲和韓火寓說明鳳翚營潛入北尉邊關的始末,韓火寓恍然:“女君猜測鳳翚軍和高世軍兵合一處了?”

    他小聲嘀咕了一句:“這年頭,考狀元的都會領兵打仗了……”

    他對胤奚的印象,還停留在文杏館那個淵默少語,學什么都快、有點蔫壞的青衫郎君上。嘀咕完,韓火寓又琢磨:“他們不往南,卻向西,是因高世軍對南朝人心懷抵觸,胤奚無法說服他歸附,可他又不想就此失去這支悍兵,西邊……大玄去年和西域開展互市,胤奚難道想跑到吐谷渾和盟國換糧馬。俊

    這想法也太……羚羊掛角了。韓火寓眼神雪亮,他欣賞!

    “可前提是女君這邊配合無間,派使節(jié)赴吐谷渾,和他們的掌市說明情況。”楚堂若有所思,“還得有印信為憑!

    謝瀾安身邊的都是聰明人,在座的大臣卻被他們幾個說糊涂了,跟不上年輕人的思維。

    兵部尚書抬起一只手掌,連道且慢,“爾等意思是,胤……那鳳翚營如今和高世軍在一路,還正往吐谷渾跑?”

    這不是異想天開么?

    胤奚至令無信傳回,難道一切僅憑女君的“心有靈犀”?

    “兵者詭道,出奇不意方能制勝!

    謝瀾安仿佛知道眾人的疑慮,語出清沉,手指輿圖,示意他們看!奥肪就那么幾條,用排除法猜也猜出來了。”

    “今日誦和來得及時,你若不說高世軍不在河北,我一時間也想不出這個緣由。鸞君他們此刻不是兩千人,而是一萬兩千人!赫連朵河當局者迷,以為堵死東、南兩線,便可以慢慢收網,殊不知恰好放出的這道缺口,給了他們絕路逢生的機會!

    百里歸月深以為然,“西域富庶之族,喜愛我朝的上等綾羅,絲綢茶瓷,之前談攏的互市,是以我朝產物換取他們的馬匹與鐵器。如今,欲令他們供糧,可適當減利……”

    她輕咳兩聲,轉頭低問謝瀾安,“胤將軍身上除兵符外,可有其它信物?”

    “他帶著我的一枚私印!

    謝瀾安簡潔地回應。

    所以只消讓使節(jié)帶上蓋有她印章的戳紙出使吐谷渾,等胤奚到達時,取出來兩相比對,符合則真,便可讓吐谷渾的糧交到鳳翚軍的手里。

    中間甚至能省下從各地籌糧,再輾轉追尋鳳翚營蹤跡去輸送的靡費。

    事不宜遲,謝瀾安抬眼吩咐:“中書聯合戶部發(fā)詔,暫停運往青州的后續(xù)糧餉。青州收編高世伍軍隊,繼續(xù)戍邊,暫勿啟戰(zhàn)!

    “韓誦和,我遣你為使,隨同驍騎禁軍赴吐谷渾談判。肖浪——”

    韓火寓還在愣神的功夫,禁衛(wèi)軍統(tǒng)領肖浪很快到來:“屬下在!

    謝瀾安道:“我任你為征虜持節(jié)將軍,速點一萬兵馬,即日西征。軍隊不可踏入吐谷渾境,向朔北探訪鳳翚營蹤跡,若能接頭,便與之合兵,爾后皆聽胤將軍調遣!

    肖浪道:“是!”

    女君連禁軍都調用,便是當真的了。

    中書令神色凝重地起身,猶在勸說:“不妨從長計議吧。而今對鳳翚營的行軍路線,還只是猜測,至少再等些時日,看前線是否有新的軍情傳回……”

    “我平生,最不喜‘從長計議’幾個字!

    謝瀾安坐姿未改,目光隱透睥睨。一百年太久了,她想完成的事,只在今朝。

    “天寒路遠,敵后叵測,等準信回來,我的士兵興許已在漠北嚙雪牧羊了!彼恍Φ臅r候,身上有種凜凜不可犯的威嚴,“卿家不必疑慮,退一萬步說,縱我誤判,也并無損失。”

    這是安撫朝臣的話,實則謝瀾安相信她的判斷不會出錯。

    置之死地而后生,是胤奚會做出來的事,換作是她,也會如此。

    國庫沒有損失糧帑的壓力,是因為死里求生的壓力全都在他那一邊。

    她看向還在候著的靳貉,“我知道豐年的性子,不服輸,見不著人必定硬磕。你回營傳我的軍令,命他務必立即撤回養(yǎng)傷。”

    “因為他需要重整旗鼓,”謝瀾安一字一頓地說,“接下來攻打梁、秦二州,才是一場硬仗!”

    須臾之間,座中臣子有一個算一個,都變色站了起來。

    撤下攻取北邊濟州的命令,卻要攻打毗鄰荊州的梁州與秦州?

    百里歸月怔忡一瞬,反應過來,女君是順勢落子,要打通南朝通往隴西的通道,為日后與胤高盟軍相接壤做準備!

    “這,這便是我朝主動啟戰(zhàn)了……”

    兵部尚書有些回不過神——這就要開啟第三次北伐的先聲了嗎?

    “發(fā)檄昭告天下,”謝瀾安誰也不看,從扇囊摸出手感沁涼的紫竹扇,輕輕摩挲,“百年前偽朝引馬入關,占我中原,漢宮錦繡灰,天街公卿骨。今其君生祭黎民,殘暴不仁,衣冠識士皆可為蒙莊嚆矢,我謝瀾安率為天下討賊!

    ……

    天邊晚霞舒卷,鋪散開的夕光像揉碎的金子鑲滿天穹。

    百里歸月出宮的時候,在馬車里拆開叔父的信,心里想,是時候為女君物色一位新的兵部尚書了。

    開疆拓土的君王,不該有守成不變的庸臣拖后腿。

    謝逸夏進宮的時候,謝瀾安站在乾元殿的復道上,珠冠的金縷在風里輕動,已經眺望西邊殘陽有一會兒了。

    謝逸夏登樓走近,帶刀的賀寶姿稍向后退了退。

    謝瀾安回頭,點在眉間的鳳妝灼然霞舉,意若凌飛。

    她對著從石頭城趕回的二叔,才要開口,戎袍未換的謝逸夏擺擺手。

    “玄白口條清楚,事情我都聽明白了!

    “人是你教出來的,你知道他要做什么。而你是我看著長大的,雖說,超出二叔預期了吧——”

    謝逸夏倜儻一笑,那是屬于為老不尊的長輩的縱容,“我也略知一二你要做什么。”

    胤奚身陷西北,竟想出到吐谷渾補充糧草的主意。

    而瀾安放棄濟州,瞄準關中,意圖將西北疆域打通。

    都這么年輕氣盛。

    可那輕的,是生死虛名,盛的,是浩氣河山。

    謝逸夏注視著侄女,忽然問:“還記得你第一次換回女裝見我,說過什么嗎?”

    有我在,家亂不了。

    謝瀾安眼風沖淡,靜了片刻展開折扇:“有我在,國亂不了。”

    謝逸夏驀然大笑:“有這句話足夠了!打!你想怎么打,叔父便怎么支持!雖然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快,但總比讓我空等到七老八十無力揮鞭強吧。朝內眼下無患,糧足將勇,那幾個年輕銳勇的帶兵苗子,我可是一直讓劉時鼎操練著呢!

    謝瀾安看著比她還豪邁好戰(zhàn)的二叔,懷疑他沒把玄白轉達的話聽全,忍不住說:“豐年受了傷……”

    “欸,這小子一直被人捧著,也到了該歷練的時候。倒是你,要做好兩線作戰(zhàn)的準備!

    謝瀾安失笑。她的衣袍被映出暗焰流動的光澤,極目北望,仿佛就能看見沐浴在同一片夕陽下的洛陽。

    “陷入兩線作戰(zhàn)的是他們!

    ……

    “兩線作戰(zhàn)?”

    西北上元夜,急雪滿貂裘。倉促搭起的簡陋軍帳里,寒風呼嘯得變了調子。

    高世軍灌了口刮喉的燒刀子,看著對面的人,重復著反問。

    胤奚屈著長腿坐在胡床上,身上罩了件散絮的舊貂裘。他抬指刮蹭唇髭上冒出的青茬兒,就著微弱的火苗,將臨時畫在苫布上的簡易地圖推過去。

    余光掃過高世軍手里的酒囊。

    這樣的氣候下行軍,一口烈酒是最快暖過身子的辦法,但他有他的軍紀,鳳翚軍行軍時滴酒不沾。

    “我們現在處在一個巒岡群里,地形深淺不一,不利騎軍沖鋒。赫連朵河的軍隊在我們東邊五里扎營!

    高世軍不咸不淡地睨目:“那又如何?”

    他們離開翫當縣后,到如今算算又已急行七日,路線正是按照胤奚堅持的那樣,一直向西。

    回到在翫當縣爭執(zhí)的那日,高世軍問胤奚要一個說服他的理由。

    他知道這個南人很聰明,聰明人不會給自己找死路,但是想要合作,靈光的腦子必須共享。

    而后,高世軍聽見胤奚說,大玄與吐谷渾簽訂了互市盟約,他帶兵符,可去吐谷渾借糧。

    “你連個口信都送不出去,你們的國君怎么知道?”

    高世軍擁有一雙鷹一樣的眼睛,認為他在說鬼話,“在大尉,軍旅發(fā)生這樣的失誤,你這一營就是廢子了。為了給一記生死未卜的廢子兜底,去和另一個國家談判?連昏君都不會做這樣的事!

    “你根本不明白,”胤奚當時露出一個高世軍看不懂的笑,“若我這顆子,能盤活一個邊角,還能帶出后手,我的國君自然舍不得將我剔出棋盤!

    自然,最終讓高世軍決心賭一把的,不是這番似是而非的話,而是另一件讓他更為費解的事——

    在撤出翫當縣之前,這姓胤的叫人敲鑼將城中百姓引到街面上,而后看似隨意地問那邱縣長:

    “咱們這城里,應該夠一萬人吧?”

    當夜,足有一千多翫當縣民主動跟隨他們撤離!

    第135章

    道理說穿了, 其實很簡單。芝麻鎮(zhèn)鎮(zhèn)民的凄慘就那么血淋淋的在眼前,城門外軍隊戰(zhàn)鼓聲就那么轟隆隆的在耳邊,就算再不信殺人祭神說法的人, 腿肚子也要轉筋。

    守家待業(yè)的跑不了, 光棍一條的還跑不了嗎?誰人不怕死, 誰敢賭自己不是那一萬個倒霉鬼里的一個?

    但高世軍自己起兵創(chuàng)業(yè), 最知道征收兵源的難處。

    他帶領鎮(zhèn)兵一路從河北到河東, 別說一呼百應了, 沿途百姓對他們是避之唯恐不及,一年也不過納進千八百個流匪而已。

    故那日之后,高世軍看胤奚的眼神就有些玄乎。

    漏風的軍帳里,胤奚道:“將軍應當發(fā)現了,尉軍已辨認出我們是兩撥人,針對我們采用不同的戰(zhàn)術。對戰(zhàn)鳳翚軍時,欺我營兵無厚鎧戰(zhàn)騎,以強勁沖鋒的斬陣戰(zhàn)術來攻,大口鯨吞;對上六鎮(zhèn)軍, 則了解你這老對手硬橋硬馬的打法,分散游騎以游弋襲擾為主, 化整為零, 小口蠶食。”

    如此一來, 無論鳳翚營還是六鎮(zhèn)兵, 都打得很辛苦。

    或者說, 他們一直在挨打,區(qū)別只在于折損人數的多與少。

    每一次與尉軍接戰(zhàn)后,胤奚都會根據新得的經驗立刻調整下一場相應戰(zhàn)術。鳳翚營兵丁是有數的,個頂個的金貴, 若一場鏖戰(zhàn)傷亡者百不足五,便算小勝了。

    因為缺馬是硬傷,加之帶領一大批民眾一同撤退,所以很難在得到補給前,扭轉以寡敵眾的劣勢。

    胤奚在遇到謝瀾安之后一直太順了,他一路勝仗打下來,軍中前輩都愿意捧他夸他,道他是天生領兵的好手,令得胤奚自己有時也不免生出躊躇滿志之感?蓮陌姿拥诫]邊的這一路奔逃,就如同一盆兜頭澆下的涼水,沒有讓胤奚萎靡不振,反而令他更加清醒。

    必得出其不意,迎頭痛擊尉軍一下子,打潰他們勢如破竹的沖勁!

    鸞君刀橫在膝頭,胤奚開始往刀柄上纏繞布條。

    他對謝瀾安寫的《北將譜》倒背如流,上面記載,赫連朵河一口龍雀大環(huán)在握,是越打越瘋,越勝越勇的類型。然而這半個月以來,他連這位敵方主將的影兒都沒看到。

    上次問高世軍,這位關中大行臺的老對頭一語道出緣由:“啐!那個龜孫半瞎,前些年就搶過老子軍功,做慣了穩(wěn)坐中帳最后摘果的事。見沒見過貓戲耗子,他在等我們陷入絕地呢!”

    那么胤奚判斷,“下一次對戰(zhàn),赫連朵河依舊不會親自下場!

    高世軍抄起酒囊灌了一口,沒再問“那又如何”,默默琢磨著胤奚的話。

    他一向是靠打野戰(zhàn)、打硬仗熬資歷的,這幾場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滑頭仗,打得他心頭直窩火,一不小心,還容易陷進敵軍伺隙而入的羅網陷阱。

    但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他身側多了一支作風打法與起義軍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以靈活與奇招見長的軍隊。

    沉思片刻后,高世軍側眸:“你是說——”

    “如果,”胤奚摘下身上裘衣拋過去,雙目如炬,“換過來呢?”

    高世軍接住長裘的同時,腦子如被一道閃電劈亮,欻地站起身——互換軍服,混淆視聽!

    如果他的部下佯裝成鳳翚軍襲敵,尉軍以騎陣應對,而面對換上六鎮(zhèn)軍服的鳳翚營,尉軍又以游擊戰(zhàn)術牽制,那不就……正好撞到槍尖上來了嗎!

    而這場夜雪,就是最恰當的掩護。

    乙生立在胤奚身后的火盆旁邊,收到夜襲之令,振奮地轉身去傳令。邁出大帳時,他回頭多看了一眼那貂裘。

    “幸虧不是女君給郎君的衣服啊,”乙生心想,“要不郎君才舍不得!

    ·

    五里外,噴香濃烈的炙肉香氣,不斷從赫連朵河大帳飄出。

    厚實的氈帳隔絕了外頭肆虐的風雪,主帳里燈火如炬,大行臺麾下戰(zhàn)將分左右圍坐在下側,人人面前皆陳列著溫熱的馬奶酒與大盤炙羊肉。

    帳中笑聲此起彼伏,愜意非常。

    “咱們吃肉,他們啃雪,咱們烤火,他們凍斃,叛軍的命數到這兒就算到頭了!”

    驍衛(wèi)右將軍慕容克舉杯向赫連朵河敬酒,笑著說,“大行臺智計無雙,借那道人獻上的生祭之策,在武階郡布下埋伏,不想一釣釣上來一對,連那南朝宵小也自投羅網。待此戰(zhàn)大勝,大行臺又要添功了!”

    “大行臺的功績早已封無可封,這回榮歸,別說國師要避讓大行臺一頭,便是太后娘娘,也要聽憑大行臺裁事!

    對面的中將軍朱檜不無諂媚地接口,說罷,又不懷好意地瞟一眼鄰座的左先鋒湯大坤,故皺眉頭:“只不過,我等還是要小心行軍,畢竟那殺了南朝大司馬之人,不還在叛軍中嗎?”

    湯大坤便是當日圍在翫當縣城門外,因胤奚一句自報家門而慎守不攻,遣人回主帳請示的先鋒官。

    那次,他被赫連朵河斥責謹慎過度,錯失良機,下戰(zhàn)場后便領了二十軍杖。

    今夜雖還能在主帳中有一席之地,卻也坐立難安。

    一時聽見同僚這句擠兌,湯大坤心中恨如火燒。

    恰此時,獨目的赫連朵河用他那只完好的右眼,冷冷乜下來。

    湯大坤只覺大行臺的眼神如一只銳箭,錐入他天靈蓋中,才喝下去的馬奶酒變成一團石塊鯁在胃中,惴惴欲要站起。

    慕容克將分炙刀拍在案上,坐在胡床上看著對面輕哼:“某人無膽,被一句大話嚇退。若是當日直接強攻翫當城,這會兒我們大伙已在洛陽慶功了!”

    湯大坤臉色越發(fā)難看,忽此時一只手從座后按住他臂膀,攔住湯大坤起身請罪的動作,上前一步,從半暗的燈影中走到明光里,向赫連朵河一揖到底。

    此人卻是一身綸巾文袍打扮,名左晟,職階為行軍參軍。

    他原本在紇豆陵和帳下謀事,紇豆陵和伏誅后,這人憑一口三寸不爛之舌,非但未受牽連,反而轉投了大行臺麾下。

    左晟為他上峰解圍道:“放目整個大尉,又有誰人比得過大行臺虎膽雄威呢?湯將軍用兵謹慎不錯,只是那姓胤的玄人,倒也有點本領,當日若直接攻城,恐怕民心動蕩,隨叛軍一道散走的百姓會更多。

    “慕容將軍難道不察,他一來,原本只知硬碰硬的六鎮(zhèn)兵,忽然像八尺莽漢長出了腦子,比從前更加滑不留手。下官特意派諜子打探這名字,卻聽說南朝首屆科舉的狀元……也是姓胤!

    他轉向首座,不敢直視那只威凜的獨眼,垂目小心翼翼道:“他們會否是同一人……”

    大帳的氣氛冷寂了幾分,唯聞炭火畢剝。

    赫連朵河忽而笑出一聲,將盞底殘酒潑入炭鼎,在那火苗高躥中,命親兵再斟滿。

    這坐在豹皮座墊上的五旬貴胄,大馬金刀地向前傾身,道:“世上哪有那么多文武全才?一介籍籍無名黃口兒,摸過幾年刀,上過幾回沙場?縱是謝老二親來,本臺怕他否?爾等給我飲飽吃足,最遲一個月,本臺要懸起萬顆人頭班師回朝!”

    帳中主將響應如雷。

    不止他們酒足肉飽,便是各營中的士兵,也得益于完善的后勤線,得到犒勞。三更過后,雪下得更密,營地喧聲漸平,除了巡夜的值兵外,幾個大營各自換崗休歇。

    黎明,正是天地至靜,渾如鴻蒙初分的時刻,驀然,數道急弦聲劃破暗夜。

    駐扎在最西邊的右先鋒營,瞭望臺上的掛燈被雪粒打得搖晃,執(zhí)戟守兵陡然大睜雙眼,但還未來得及開口,咽喉便被一箭洞穿。

    小兵喉間發(fā)出喀喀的聲音,隨著血流倒栽了下去。掉落的鐵戟驚動樓下巡兵,繼而,整個大營急吹號角:“敵襲!敵襲!”

    “——報右將軍,南北轅門皆有敵兵,南門輕騎撞陣直攻,北門似沖我營中糧草而來!”

    大營主帳一把掀開,一股宿夜的殘余酒氣隨之透出。

    慕容克寢時甲不離身,此刻一邊急扣臂縛,一邊點兵,布著血絲的眼珠滿是恨切:“不在山溝里縮著□□,找死不等天亮!好啊,本將軍成全他們!”

    他立點五千精騎,哪怕墨雪彌漫,六鎮(zhèn)兵的雜色服也十分好認。慕容克分一千騎配五百神箭手,南面阻擊高賊,放箭專作纏擾,自領余下三千精騎,猛沖向北。

    “替本將溫好美酒,天明之前,必挫敵銳!”

    他要先殺掉那個故弄玄虛的胤鸞君,將人頭擲到湯大坤面前,為大行臺立下頭功。

    然當他的部隊將及北門時,那些看似分散的游兵,忽而聚攏成陣。

    隨著一道道激厲馬哨聲,不知被隱在何處的戰(zhàn)馬從對面的山崗冒雪奔來。

    對方平地躍上馬背,氣沖斗牛,兩軍相接,頃刻戰(zhàn)作一團。

    不對……一道漆黑的寒刃當前破開前陣,掠過慕容克眼前,刀后露出一張卷髯絡腮面目,不是高世軍又是何人?

    發(fā)覺中計的慕容克心下一沉,再欲改令,已來不及,六鎮(zhèn)軍沒了暗箭絆馬干擾,鑿陣最是勇不可當。

    另一邊,胤奚率兵游擊迎戰(zhàn),如魚得水。

    丑時三刻,兩門盡潰。

    慕容克肩頭挨了高世軍一刀,目眥欲裂,帳下剩余兵馬適時來援。誰知胤奚事前已伏后手,他們才馳出北門,伏在溝中雪落滿頭的紀小辭與池得寶,帶領人手精準地伏擊敵人,絆馬斬首無計。

    兩方緊密配合,按胤奚之前的部署,連戰(zhàn)連破。

    慕容克為避高世軍鋒芒,與親兵中紀小辭陷阱,他撥馬倉促掉頭,雪中不辨東西,又與胤奚遭遇。

    胤奚帶著鳳翚軍將慕容克與一干親兵逼至一處山谷,東方破開的第一道晨曦,照清他覆雪的眉睫。

    他身上亦有刀傷數道,然而這英氣勃發(fā)的年青郎君根本不在乎。

    胤奚厲喝一聲催馬。

    慕容克此生最后所見,是一輪杲杲寒日自東山的云海后噴薄而出,那把窄薄雁刀,承接著最耀眼的熹光,在他瞳中高高揮起。

    玉面修羅般的胤鸞君好似快過了過隙白駒,一眨眼間,慕容克的人頭滾落馬下,在雪地中埋沉。

    “痛快!”

    高世軍策馬一回到臨時營帳,便大呼一聲,倒轉酒囊痛飲了個干凈。酒水淋過他鼓脹胸膛上的傷口,蟄得皮肉發(fā)疼,男人卻笑得豪氣干云。

    “許久沒打過這樣暢快的仗了!不穿甲又如何,只要有馬有槍,我六鎮(zhèn)軍戶便是萬人敵!”

    他說著轉目,見同退下來的胤鸞君正解下薄鎧,豎刀在旁,平靜地處理臂上傷口。

    他身上那件縫縫補補的青色舊袍,袖口都不太合身地短了一截,眼下更是血漬斑駁,可他卻無脫換下來的打算。

    也是個古怪人。

    高世軍雖頗傲視,卻也知道不服高人有罪的道理。難得大捷,他心情很不錯地說:“這一仗后,尉軍先鋒營士氣大損,傷亡慘重,至少能容出十日給我們西撤!

    說到這里,高世軍眉心微沉:“只不過這樣一來,下一次,恐引來赫連朵河親坐中鋒!

    “等的就是他!必忿扇允且桓辈惠p不淡模樣,只是臉色雪白。他裹了臂膀放下袍袖,抬起眼,“來了,正好把這獨眼胡奴的命留下!

    高世軍怔了怔;恚B他都不敢夸口一戰(zhàn)拿下赫連朵河,年輕人,好大口氣!

    他倘若得知,當初在泗水畔,胤奚也是用這種口吻和阮伏鯨說,要把褚嘯崖的命留下,只怕會更驚訝。

    帳子外,兩邊軍隊正在瓜分收繳來的兵械,偶爾響起一兩聲分配不均的爭執(zhí)。帳子里靜了一陣,高世軍髯須微動,粗糙的嗓子試探問:“褚嘯崖,當真是你所殺?”

    胤奚未答。

    他很清楚倚靠過去的功績耍嘴皮子,并不能讓眼前的梟將徹底心服。威信是什么?很簡單,上戰(zhàn)場,刀出鞘,帶回敵將首級,這比一萬句話都管用。

    眉峰上融化的雪水順著男子鬢頰淌下,濯洗顏容,出塵凌表。胤奚從懷中取出一份在路上添添減減訂制好的軍紀,回頭吩咐戲小青:

    “將戰(zhàn)績通報全軍。這份軍規(guī),分抄下去交給每名旗長,命其管理下的民眾逐條背熟,不可違紀。不識字的,解釋給他們聽,不上戰(zhàn)場的,同樣要背。之后我不定時抽查。

    “那些繳來的兵器優(yōu)先發(fā)放給鎮(zhèn)民中的青壯者,你和黃鯤、舒硯幾個開始教他們軍技入門槍法。

    “事前和人講清楚,暫不需要他們上前線,但他們至少要有能力保護家小,且盡可能在下一次扎營前隊列整肅有序!

    鎮(zhèn)民們在這場夜襲開始的同時,就已經打著時間差,跟隨領隊動身繼續(xù)向西走了。這會兒營地里剩下的全是兵了,將士們在此殿后一日,過后也要追上去。

    戲小青領了三道命令,快步去辦。

    他出門時遇到乙生跑進來,呵著化霧的白氣向胤奚請示:“將軍,大家在山溝里扒死尸身上的甲,問死人沾血的棉衣要不要?”

    胤奚把眼一棱:“你說呢?”

    乙生“哎”一聲折身,還沒出帳就沖外邊大喊:“要要要!有什么扒什么,動作快點,扒完就走,當心對面的游騎!”

    金陵胤氏世代從事著給死人送體面的行當,傳到這一輩,卻出了個扒死人衣服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的異類。

    高世軍不知道胤家祖先在天有靈,會有什么感想,他反正挺一言難盡的。

    他都不知道胤奚什么時候寫的那勞什子軍規(guī),心下卻有點不以為然。

    軍中練兵,棍棒而已,搞書呆子那一套,還背誦抽查,管什么用?

    他不和他講客氣,當即道:“你們要補充兵源,我起義軍耗損更多,人得我選挑。放心,我只要身強體壯的鮮卑族人,也不用你那拖泥帶水的軍規(guī)紀律,兵我自己練。”

    “行啊!必忿梢幌⒍紱]猶豫,反問道,“可是,尉人占領中原,漢胡混同久矣,那些父為鮮卑族母為漢人,或者母為胡族父為漢人的,是算作你們族人呢,還是我們漢人呢?”

    高世軍慢慢沉眉。

    “什么意思?”

    胤奚露出個淺淡笑意,沖散了他眉間的殺戾之氣。他在馬扎上坐下,對高世軍比了比手。

    “高將軍可想過,”胤奚心平氣和地說,“漢胡之間本無那么分明的界限,兩家人也可以不分彼此地和平相處?”

    高世軍沒坐,隔了一會兒道:“就像我們合作這樣?”

    胤奚搖了搖頭,“不止。尉朝實行漢化多年,學中原的官制民俗,而我朝雖偏居江南,也漸受北方民族的習性感染。比如穿胡袍騎射,吃乳酪羌煮,又如我身下這小小胡床,也是傳自你們的國度。兩個民族在百年的對峙中仇恨廝殺,卻也在潛移默化地互相融合。”

    “阿鸞。”離開金陵前,謝瀾安親自為他將臂上的護鞲系緊,幽香飄過他的鼻尖。然后她抬起那雙盈盈清冽的秋瞳,最后與他說,“你可相信有朝一日,漢人不再以胡人高鼻碧眼的長相為奇,胡人也不以文秀風骨的漢人為鄙?女郎們可以仿穿窠紋胡袍,大方地上街游春,胡姬也可以在漢人聚居的坊市,開鋪沽酒。

    “賤籍不復存在,鮮卑族的后裔也可受封漢家君侯!

    “文雅再次復興,盛名當世的詩人會主動為胡女作詩。”

    “是以你要做的,不單單是解救一鎮(zhèn)他國之民。我要你心懷著那樣一個錦繡盛世,堅信自己踏出的每一步,揮出的每一刀!

    漢胡一家。

    天下長安!

    只要一想到女郎當時睥睨生輝的神采,胤奚心底的崇敬與自豪便油然而生。

    高世軍神色變幻不定,聽完沉默半晌。

    胡漢一家?

    百年死敵,怎么可能輕易地化敵為友?連尉遲老婦人也從未敢發(fā)如此豪言。連他都懂得,朝廷學漢俗,不過是為了了解漢人以壓制漢人,在那些天潢貴胄的心底里,尊貴的草原六部永遠凌駕于漢人之上,如同風靡草野的矯健雄鷹,永遠俯視地上的螻蟻。

    哈,胡漢一家?

    一個誰也不比誰低賤一頭,沒有傾軋與鄙視、沒有戰(zhàn)爭、開放包容的國朝?

    高世軍緩慢地扯出一個嘲謔的笑。

    “你們漢人不是有一句話,叫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他俯視等待著他回答的胤奚,一字一頓道,“所以,我一個字都不信!

    高世軍重重甩開簾子,走了出去。

    胤奚仍坐在那兒,拿釬子撥了下炭盆里冷透的灰燼,神色如常。

    他本也沒指望單憑一次談話,便能扭轉高世軍的觀念。

    畢竟在女郎與他那樣說之前,就連他都從未想過,世道還能變成女郎口中描述的那般美好。

    像一個親眼看到了百年之后光景的人,所說的話……

    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讓胤奚晃了下神。

    臂上不值一提的傷口,開始疼起來。

    ……

    高世軍口中說不信,卻無法忽視胤奚對這支軍旅產生的強大的凝聚力。

    接下來的一路,他冷眼看著胤奚編兵伍,立軍紀,出戰(zhàn)之時身先士卒,分餉之際均公義讓。

    胤奚未和高世軍爭搶鮮卑壯士,他深諳不同的人在不同的主帥手下,方能發(fā)揮最大的潛能。他由高世軍先挑,剩下的勇武者,則在休歇之時統(tǒng)一授練槍法,再選其中拔尖的,編入鳳翚營預備營。

    無論戲小青還是紀小辭都看了出來,胤統(tǒng)領這是沿襲女君的擇人術。

    他們這群人,都是這樣從一場場勝戰(zhàn)中脫穎而出的,是勇銳中的勇銳,是尖刀上的那一點精鋼。正因為百里挑一,雪夜岡一戰(zhàn),鳳翚軍才能嚴密地配合胤奚,給尉軍造成前所未有的沖擊。

    胤鸞君這個名字,一如當年剛剛在金陵換回女裝的謝含靈,任何低估他的人,都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等到赫連朵河后知后覺地重視起這個橫空出世的年輕敵將,尉軍接下來的追堵,變得謹慎了許多。

    這便給了胤奚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敵進我走,敵駐我擾的施展空間。

    有時經過百姓聚居的城池村莊,胤奚也不放過機會,大力宣揚尉朝生祭平民,國君殘暴不仁之事。

    他口說無憑,可存活的芝麻鎮(zhèn)民卻是現成的鐵證。

    芝麻鎮(zhèn)的里長岳三,每到一處便現身說法,到最后練成了不用醞釀隨時聲淚俱下的好本領。

    “那些披甲帶刀的軍官見人就殺,揚蹄踏尸,血流成河!可憐我縣的賀縣長,為護我們擋在前面,生生……生生被惡人一刀斃命……”

    西北之地民風彪悍,許多綠林草莽聽聞,大罵竟然還有這樣吃人飯不拉人屎的事!

    他們中大多數人,就是因為賦稅太重活不下去,對朝廷心懷惡感,才上山落了草。遇到這支規(guī)?捎^的起義軍,眾人就如游魚入水,乳燕投林,揭竿的揭竿,入伍的入伍。

    還未到吐谷渾,胤奚又賺得徒卒近萬人。

    第136章

    赫連朵河追在他們屁股后頭, 眼見逆賊邀買人心,離間百姓,原本瀕臨絕境的散兵游勇漸有聚團之勢, 一向作風強硬的關中大行臺, 也不得不分派文吏安撫民眾。

    “此皆朝廷叛軍妖言惑眾, 意在謀反。大家生是尉人, 可不能信了敵國的奸計!”

    然而安撫未靖, 尉軍后方在這時爆發(fā)一件大變——

    玄朝的攝政女君發(fā)天下檄文, 揭露尉國生祭平民的內幕,痛斥暴君無道,揚言發(fā)兵北伐。

    此文一發(fā),南北震動,直接傳到了洛陽尉遲太后的耳朵里。

    仍在悶頭往西跑的胤奚一行人,此時尚不知情。

    高世軍眼看著越來越多的流民義士像滾雪球一樣聚起來,雖說其中良莠不齊,泥沙俱下,但非常時期, 追隨者自然多多益善。又仗胤奚懷文善武,分管得當, 人皆服他, 高世軍當初對他那句“不會帶兵”的評價, 便有失偏頗了。

    只是高世軍嘴硬不承認。

    這日行軍路上, 高世軍以刀尖挑起枯枝上積雪, 攥成雪團吞入口中解渴,而后催馬與胤奚并駕,粗聲甕氣地提醒:“一呼百應是本事,可軍中糧食已經見底了。別貪眼前人多, 一旦吃不飽,那些本就為混一口飯的非鬧起來不可!

    這是他經驗之談。

    年前與胞弟的分道揚鑣,就是因缺糧內訌。也不知……青州那邊情況如何了。

    胤奚單手控轡,左手捏了捏酸疲的眉心。

    這些日子他每日睡不過兩個時辰,白天治軍,夜晚警敵,還要想方設法將招納的三教九流聚沙成塔,令眾人勠力同心。

    能統(tǒng)領鳳翚營的兩千人,不過將才,而今兩萬流兵在他手下井然有序,方見帥才手段。這對胤奚來說不是最困難的,他住在羊腸巷時,便習慣了每夜只睡兩三個時辰,只不過是在謝府度過三年睡覺管夠、牛乳管飽的安逸生活后,又回到先時的境況罷了。

    他心里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他這邊深入西境,傳信困難,但謝豐年那里一遇襲擊,便會立刻回報金陵。

    女郎聞訊后,依她智計,不會猜不出他往西去想干什么。

    他只擔心事起突然,女郎一心撲在軍務上,事繁眠少。

    若是他在身邊,陪吃陪寢,怎么著都能哄勸過來,而今山海阻隔,女郎身邊的人誰敢規(guī)勸她?

    只求她,可憐可憐他,照顧好自己。

    別做噩夢。

    積雪在難得晴天的西陲碧空下散著瑩瑩光芒,宛若金絮,胤奚放下手,恢復淡薄神色,應道:“有數!

    高世軍打仗在行,打機鋒卻不行,正想問有什么數,戲小青從側后方輕策馬匹過來。

    他向胤奚回報:“統(tǒng)領,打聽清楚了。過了前面往北去幾里,確有圈地自治的堡塢,只是土人說塢中聚甲蓄兵,自產自足,幾不與外界往來,相當排外。”

    胤奚神色不變,“南有山越帥,北有堡塢主,皆是一地之雄。咱們這些過路客,該去拜個山頭!

    高世軍皺了皺眉。

    所謂堡塢,是分散在尉朝西北邊,三國交界處的一些抱團聚居的宗族,他們的祖輩在當年胡羯入關時為了自保,筑起城堡,堅守不出,從此一代代傳承下來。堡出有自種的粟疏,還有雞園藥圃,一切自給自足。

    比起山上落草的流匪,堡塢主更像一個藩鎮(zhèn)的領主。他們不給朝廷納稅,還無視律法囤鐵鑄兵,朝廷派兵討伐,往往攻克不下,鎩羽而返。

    是以高世軍有些估不準,眼下他們后有追兵,胤奚難道還想主動招惹這等不好相與的地頭蛇?

    他想跟堡塢主借糧,還是攻堡硬搶?

    殊不知,胤奚有跟隨謝瀾安去吳郡收服山越帥的經驗,大玄南渡百年,尚且有土斷不清、戶籍混亂的弊病,他就不信強占中原的尉朝,能將每一寸疆域都治理得服服帖帖。

    只要與北朝廷不對付的,都是他拉攏合作的機會。

    再堅固的團體,只要有所求,便有得談。

    何況這些堡塢主,多是漢朝遺民。

    果不其然,當胤奚僅帶精銳幾十人,騁至堡城外,舉起兵符以漢軍名義借糧,有那審勢投機的,以字據換糧數十石,有那親漢惡胡的,亦仗義疏財。

    其中最大的要屬石山堡塢。塢主石泰山一開始不想攪進兩軍風波,閉城不見。胤奚仰面喊話,字字摯誠,不懈求見,小半個時辰后,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耄耋老人由一名健碩男子扶上堡頭。

    老人吃力地瞇眼下望,顫巍巍問:“你是南人?”

    胤奚下馬,換了江淮口音揖手:“在下胤鸞君,自金陵來。奉陳郡謝氏女君命,率王師救倒懸之民,乞貴寶地施濟糧菽,后必重謝!”

    “金陵啊……”

    身著漢人衣冠的老者聲音忽然哽咽,“金陵可還有洛下讀書聲?”

    胤奚及他身后親隨,聽到老者的問話,面色動容。

    胤奚道:“女君在金陵開夏課,創(chuàng)科舉,天下讀書人皆誦洛下書聲。凡我漢人,一日未敢忘中原!

    “一日未敢忘中原,一日未敢忘中原……”

    老者將這句話反復咀嚼數遍,“好,好!彼蚯疤匠鲆徊,被身邊的長孫石泰山連忙扶穩(wěn)。

    石泰山心中輕嘆,他出身洛陽士族的年邁祖父,從一年前開始腦筋便有些糊涂了。但方才一聽有南人來,祖父非要一見,他拗不過,這才扶老人登上城頭。

    祖父一生執(zhí)念,便是在閉眼之前看見漢室正統(tǒng)重新收復中原。縱使昏蒙,口口聲聲亦念洛陽。

    可石泰山卻知尉朝兵強馬壯,想顛覆這樣一個王朝,談何容易?

    今日純粹是為寬慰長輩心懷,石泰山轉頭對親從吩咐:“給他們五車糧食,打發(fā)人走。”

    “石堡主,”誰知底下那小子不肯知足,朗聲道,“在下不想給堡主牽連麻煩,今日請乞糧食百石,得糧即走。他日王師北定,百倍奉還,以萬戶侯饋還堡主,何如?”

    萬戶侯?石泰山先命人將祖父送回去,瞥目對棘墻外那幾十騎淡淡一掃,頗為不信。

    “石某食足飯飽,倒被餓著肚皮的人畫起餅來了。敗軍之將,何以言勇,又以何為憑?”

    “關山為證!寶劍為誓!”

    胤奚指向西邊已能看見輪廓的關山峰巒,“胤鸞君以性命起誓,以屠鯢劍為憑,絕不食言!今日在場耳目皆為見證,丈夫立足天地間,豈敢失信于天下?”

    只有帝王才能封侯拜相,但在這存亡之際,胤奚只好逾越一回,替女郎許出個承諾。

    回頭跟自己人化緣,總比和外人交易來得容易。

    石泰山聽到屠鯢劍三個字,虎目輕瞇。

    戲小青顧不上舍不得,忙將腰間代為保管的屠鯢劍解下,高高舉起。

    對面城門還是未開,只從城頭墜下一只竹筐。戲小青催馬上前,將這柄名劍置入筐入,目視竹筐一點點吊上城頭。

    石泰山取劍來看,拔劍出鞘,耳聞一縷蒼渾龍吟。

    他凝視著劍身紋路,又移目沉沉問:“褚嘯崖是你何人?”

    人的名樹的影,自古豪杰相惜,南朝第一戰(zhàn)將的名劍在石泰山這里,非同一般信物可比。

    胤奚泰然道:“刀下亡魂!

    石泰山瞳眸輕震,直到此時,他方仔細打量城下這人。

    但見青年雁刀輕甲,征衣落拓,儀表卻是堂堂,腰膂筆挺地踞在馬上,確實有幾分不凡氣格。

    石泰山握劍沉思良久,收起輕慢之色。

    “胤鸞君,這個名字我記住了。”

    “好,就送百石糧食給你!倘若真有你所言那日,石某捧劍至洛陽奉還與你又何妨?”

    這一百石糧于石山堡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石泰山得了一把當世名劍,還賣了那位具有傳奇色彩的大玄攝政女君一個人情,兩邊押注,怎么樣也不算虧。

    他也不懼尉兵秋后算賬,他這堡塢非他夸口,只要石門緊閉,渠溝放水,便是幾千人同時來攻,也叫他有去無還!

    胤奚松了一口氣,向石堡主道謝。他沒有太多時間逗留,待糧車聚齊后,立即領兵攜糧回營。

    馬蹄濺開融化的雪水,戲小青跟在胤奚后頭,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瞥一眼空落落的腰側,又悲又喜地感嘆:“胤爺不愧是胤爺,一根胡蘿卜吊了三頭驢,服氣。”

    他話未說完,就覺側畔射來一道涼颼颼的視線。

    偏頭對上紀小辭的目光,戲小青控韁尬笑:“我說錯了,你是巾幗女俠,石堡主是一地豪雄,就我是驢,我是驢!

    胤奚自出金陵后日益冷峻,很少言笑,聞言,風塵撲面的男人難得彎了彎唇,眉宇舒揚,剎如春冰融開春水。

    “一柄劍換兩日糧,夠劃算了!”

    是的,哪怕他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本事再熟絡,因全軍基數大,這些好不容易化來的口糧也不過勉強只能維持兩三日。

    可只要渡過關山,到達吐谷渾的草場便計日可待。

    起義軍看見胤奚帶回的糧食,歡呼踴躍。一車車的粟米卸下來,后勤兵如見親人一般埋鍋燒水,淘米煮粥,忙得腳打后腦勺。

    高世軍看在眼里,對胤奚也不得不道上一個服字。

    這米畢竟也入了六鎮(zhèn)兵的口,高世軍搓了搓絡腮胡子,硬著臉面上前。

    還未措好辭,他卻發(fā)現胤奚手里拎著根黃綠色的竿子。

    高世軍納罕,問了人才知,那是胤奚從堡塢籬笆外順手帶回來的冬青竹。

    鎮(zhèn)民等著飯香,營地暫且無事,難得清閑片刻的胤奚喝了幾口水,獨自靠著木柱,黑睫低垂,認真削著那根不值一文的竹子。

    削的仿佛是……扇柄的形狀?

    胤奚余光瞥見了高世軍欲上前不上前的靴子,假作不知。

    “乙生,”一片蜷卷的竹皮從修長的手指邊掉落,胤奚頭也沒抬地叫人,“從旁看著他們分糧,上前線的吃飽,流兵減半,百姓再減半,勿起紛爭。”

    這樣的分配看似區(qū)別對待,欺負弱民,卻是為了保存戰(zhàn)力最合理的安排。

    只有出生入死的戰(zhàn)士腹飽力盛,心無怨言,才能保衛(wèi)民眾。

    但人多的地方就有爭執(zhí),難免有心懷不滿者。

    “喔喔!币疑鷳阎姓е粋襁褓,他先哄了那哼唧的嬰兒兩聲,方應諾轉去做事。

    這個嬰兒,便是當日乙生從混亂的鎮(zhèn)民腳下救出的孩子。過后他詢問鎮(zhèn)民,才知這小女嬰的家人已經喪命。

    乙生要打仗,開始時將這女嬰交給同鎮(zhèn)一戶人家養(yǎng)著,可危機之下人人自私,這又不是自家的骨肉,逃命之時自顧不暇,難免有稀打海摔,顧慮不到的時候。

    有一次抱著女嬰的婦人在撤走中摔了一跤,懷中嬰孩脫手,當即閉過氣去。乙生得知了,捧著那緊閉眼睫臉蛋發(fā)青的小嬰兒,也不知怎的,眼眶一下子通紅。

    軍醫(yī)擅長治傷接骨,沒經手過這樣小的娃娃,幸虧有粗通雜學的胤奚,在嬰兒后背三推兩推,這命大的女嬰“哇”地一聲啼哭,竟活了過來。

    自那之后,乙生但凡不上戰(zhàn)場時,都是自己帶的。

    當然,他也動過請池得寶幫忙的念頭,畢竟女子帶娃更方便些,卻被不走尋常路的池得寶一句話噎了回來:

    “誰說帶娃娃就是女人的天職了?俺瞧你哄得挺好嘛。俺挑了好幾個女兵教她們武藝,忙得很,自己帶去!”

    乙生不敢惹她那對寒光凜凜的殺豬刀,縮著肩捂住女嬰的小耳朵,小聲嘀咕:“咱們不聽,寶寶最乖,叔叔喂寶寶米糊糊。”

    小女嬰搖晃粉白的手指攥住乙生的小拇指,咯咯發(fā)笑。

    這樣小的嬰孩,能在冰天雪地和一群粗魯漢子堆里順利活下來,簡直是個奇跡。

    可另外一些年老或體弱的百姓,卻沒有這樣的好運。

    對那些夭亡的平民與犧牲的將士,只要不是緊迫的戰(zhàn)時,胤奚都會讓人搭起木架安置亡人,他手持火把,吟唱挽歌,送這些喪于亂世的魂靈最后一程。

    如果說他文能定計、刀法出神、既能同山匪流民打交道、也能在堡塢主手里討便宜,還能神奇地從融雪里找到一些草梗給戰(zhàn)友治傷寒……在高世軍眼里尚且算正常的話,當第一次聽見胤奚喝挽歌,高世軍的表情簡直可以用驚悚來形容。

    “……這也是那位女君教你的?”

    五大三粗的六鎮(zhèn)首領憋不住問。

    托胤奚言必稱“奉女君之命”的福,如今全軍皆已知曉,這名沉斂多謀的南玄將軍,一身本領皆是那位“金陵第一人”謝氏女君所教。

    有人目睹胤將軍左右雙手一齊寫字,驚為天人,胤奚卻道這算什么,“吾君非但能雙手齊書,且耳聞一事,口發(fā)一令,取籌分兵,一息之間五令齊發(fā),一夜之間剿平反賊三萬。我學到的,不過是吾主皮毛。”

    有人欽佩胤將軍以少勝多的妙計,胤奚卻道:“吾君運籌千里,撒豆成兵,尉遲太后親口言她一人抵得十萬雄兵,我追隨女君日久,卻遠遠不及!

    胤奚說這些話,對他在合盟軍中的威望而言,其實是件很微妙的事。

    自謙是文人的默契,軍營卻是一群氣血強盛的雄性天然的角力場。男人天性中的驕傲使然,讓他們不會心服于一個成日將女人掛在嘴邊的主帥。

    可胤奚夠硬。

    他從不刻意立威,他只是站在那里,一次次迎著鐵蹄扛下尉軍猛烈的進攻。他像一塊沉穩(wěn)的錨石,一桿不倒的旗幟,磐石壓著這艘風雨飄搖的大船,旗幟之上是他供奉的神壇,上面清清楚楚刻著他的來路。

    他無聲地告訴眾人,你們服從我,便需先于我臣服在我之上的女君。

    久而久之,人們對胤統(tǒng)領口中那至尊無上的女子,充滿了好奇與敬畏。

    高世軍對謝瀾安卻是忌憚。

    他還沒忘當初六鎮(zhèn)起義的引頭,便是謝瀾安向尉朝歸還那兩萬戰(zhàn)俘,引發(fā)了朝中貴族貪墨的陰私。

    可以說,高世軍之所以淪落到今日,追根究底,離不開謝瀾安所賜。

    可要他平心而論,他對謝瀾安的敵意,卻還不如對刻薄寡恩的北朝廷來得深切,有時候高世軍甚至慶幸謝瀾安放還了那兩萬同袍,而不是一舉斬殺。

    見了鬼了。

    這種神秘矛盾卻又讓人不禁受其影響的氣質,高世軍在胤奚身上同樣看到過。

    他時而覺得胤奚城府深不可測,陰森冰冷,時而又錯覺這小子對人坦誠相待,心地仁慈。

    如果高世軍有機會和南朝的庾太后或遜帝促膝長談,也許會與這對曾經被謝瀾安一臉正氣地耍得團團轉的母子引為知己。

    謝二爺說胤奚是謝瀾安一手調教出來的人,絕不僅僅是字面上的意思。

    畫皮畫骨,他被她從一灘污泥里撈起,由她重塑了血肉與心志。于是他處處學她,將她的精髓融進自己的血液。

    可在離開謝瀾安后,胤奚開始漸漸顯露出自己的氣質。

    與女君神擋殺神的桀驁獨斷不同,胤奚在一步一絕境里打磨出了沉毅如水的內核。他從前學她的視野,從高處網羅全局,然而隨著接收的流人與難民越多,胤奚回到了底層的土壤一肩托起蕓蕓生民。

    影子離開主人,滋生出自己的形狀。

    唯一的代價,是承受從形影不離撕裂成一分為二的痛。

    痛處有名,名做相思。

    “幼承家學!

    胤奚沒有隱瞞高世軍!拔冶臼峭炖沙錾!

    高世軍大為意外。

    他先前就覺得奇怪,按說這家伙氣度清華,容貌俊美,舉手投足都和大老粗不一樣,怎么看也是個錦繡堆里養(yǎng)出來的豪閥將門子弟,卻怎么又能和鄉(xiāng)野九流的人打成一片?

    不承想,他竟也是個苦出身。

    “江左習俗,戰(zhàn)死者不入祖墳,只因戰(zhàn)死的人軀體殘缺不全,不忍讓先親目睹!

    “可又有多少疆場枯骨,能返故鄉(xiāng)?”

    靜夜下關山如墨,胤奚手舉火把站在營外辟出的篝架前,鸞君刀豎立在腳邊。

    他望著甲袍堆疊的冰冷亡軀,目光漆深,語聲如訴:“山高路遠,我送諸壯士回家。愿來生皆為盛世人。”

    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

    魂魄結兮天沉沒,鬼神聚兮云冪冪。*

    他歌唱挽詞的聲音不同于發(fā)令時的沉促低冷,曼麗輕柔,宛若一只溫暖的手可以撫慰人心至深處。

    胤奚身后,一排排甲兵沉默而肅穆地靜立著。

    出征在外的人,馬革裹尸黃沙埋骨都是常事,他們習慣了接受自己死后被敵軍筑起京觀,卻很少見誰會如此多此一舉地給兵士送葬。

    親眼見到了,不覺得蕭瑟,反而因自己將來也有這份歸宿,心里生出一股力氣,忽就不覺得前路有多可怕了。

    一向與漢家軍涇渭分明的六鎮(zhèn)兵,聽著那不屬于自己家鄉(xiāng)卻分外寧靜幽渺的曲調,在火光里想起烏拉特草場溫柔的月光,還有飄揚在草原上空沙沙作響的馬鹿旗。

    來自金陵的鳳翚營兵閉目遙想,江南此時,陌上桃花該是盡開了吧。

    高世軍仰頭喝了口烈酒。

    南人南望,北人北望。

    無人不思故鄉(xiāng)。

    半輪明月從薄紗般的云霧下探出皎光,寒凈冰清,胤奚抬頭。

    “阿奴,唱首歌給我聽啊。”

    ……

    “我就愛聽你唱挽,這么美的詞,怎會晦氣?”

    ……

    明月猶似故人。

    明月尤思故人。

    ·

    日出千里,金烏耀暉。北固山上,濃綠如茵的草木煥發(fā)著盎然生機。

    身罩寬袖袍裾的女子站在涼亭里,風也不敢拂亂她眉心艷麗凌人的鳳鈿,習習輕柔地吹過芙蓉秀面,繞鬢打轉。

    謝瀾安以扇遮額,遠眺北面。卸了兵刃的褚盤從旁作陪。

    二人身后,五千禁軍列成方陣,軍容整肅。賀寶姿扶刀領隊,警醒地戒備著周遭的風吹草動。

    上巳節(jié)后,領競陵軍的謝豐年與從信陽趕來合兵的唐袖石,合力奪下了漢陰與武階。四月,梁州盡在掌握。

    幾日前,進一步打通的隴右道上一騎飛馳,謝瀾安終于收到了胤奚的第一封家書。

    應也不是第一封了,因胤奚在每封寄出的信上編了號,謝瀾安收到手的這封是第三封,前頭的料是路上波折,沒能送到金陵。

    她手里這把竹質堅粗卻打磨圓潤的折扇,便是隨書信一同傳回的。

    信上稟明,他們已順利到達吐谷渾,與韓火寓與禁軍會合。胤奚出示印信,與吐谷渾禮節(jié)使接洽,接收肉酪菽粟,及青驄馬五百匹。

    “君與西域使原商定以五成關稅,換馬千匹。然吐人狡黠,以八百病馬充數,奚自專,索要五百良駒。

    “臣領五百騎破萬卒,非大捷不足以報君不棄之心。

    “河西沃野千里,民疾苦不聊生。奚每見此,輒憶昔時北胡割我朝半壁,今立軍狀,必亦割它半壁還以顏色!稍慰女君雄心偉志之萬一!

    說完了正事,下文鐵骨錚錚的筆調油然一轉。

    “女郎好睡否?夢中可有美狐郎解悶?阿奴夜夢神女,巫山云臺,醒后衾冷,寸心灼然。

    “奴百戰(zhàn)未疲,惟情不能已已。愿言則嚏!

    如果你在打噴嚏,那便是我在想念你。這樣肉麻兮兮的話,是小狐貍能說出來的。

    可落在紙端,墨跡流秀,也不免添了幾分繾綣情思。

    謝瀾安指尖撫過“情不能已已”幾字,并不知有許多兇險戰(zhàn)況,胤奚都沒有寫在信里。

    比如與赫連朵河的第一次正式交鋒,赫連朵河為報前辱,合圍盟軍。那一戰(zhàn)足足困了胤奚十日,最后靠著高世軍悍勇才拼死突圍。

    又如他在吐谷渾補充糧草后,帶軍折行向北,占據水洛城作據點。護城河未挖完,又遭尉軍強襲。胤奚為保孱弱百姓,死守城門,弦絕矢盡,他與池得寶以臂力托起吊石板令百姓撤避。敵退后,他整只右手血肉模糊,傷可見骨。

    當時胤奚滿身兇戾,眉頭都不曾一皺。

    等到傷口結痂,拆下紗布,男人卻盯著不復細嫩的手背良久。

    他輕聲說了句:“女郎,痣沒了!

    千里之外的胤奚恐怕同樣不知,謝瀾安在夜闌人靜時,將他的那封信看過無數遍。

    ……

    謝瀾安長久地凝望北方,久到褚盤以為女君寄思于遠方之人,可觀望那一身天日凌表的氣度,褚盤又覺她仿佛在攬目整個中原。

    “赫連朵河沒在胤奚得到補給前堵死他,”謝瀾安收回視線,回身往山下走,清泠的嗓音透著凜意,“此刻鳳翚軍與驍騎軍接應,赫連朵河便是進退兩難!

    謝豐年已闖進了關中的后院,直逼秦州,胤奚又在隴右站住了腳根,聯絡河西,赫連朵河若想回防,胤奚便會在他屁股后狠咬一口,他若留在西邊耗下去,豐年的槍尖可不知退為何物。

    當初她在內閣提出,用讓利吐谷渾的對策給胤奚爭取時間,換他為朝廷爭取空間。

    半年時間,他做到了。

    照此發(fā)展,北尉東面虎牢關、南面漢中、西面關山被大玄三線合圍迫進,也并非不可能實現。

    褚盤也看到了戰(zhàn)報,眼里綻發(fā)光彩,緩步隨行在謝瀾安身后,道:“偽朝也學得聰明,察覺我朝對他國將領的風格了如指掌,便換上新將應對?上,他們缺少歷練的年青將領,不敵謝少將軍神鋒銳意。荊州軍勢如破竹,攻破長安計日可待,末將提前恭賀女君了!

    謝瀾安回頭看他一眼。

    這位褚少將軍可比他老子知情知趣,能屈能伸多了。

    褚盤一臉坦然,任謝瀾安打量,開口請戰(zhàn)。

    說實在的,與他同齡者皆在外輾轉廝殺,一封封戰(zhàn)報傳回,看得褚盤心也發(fā)癢啊。

    “將軍赤心為國,我曉得。”謝瀾安淡笑道,“你的兵練得很好,京城門戶要靠你守,責任至重。至于發(fā)兵指北,會有機會的!

    話是這樣說,謝瀾安卻還不是將謝逸夏放在石頭城鎮(zhèn)守著京畿?看似是設在內線上多一重保障,實則,也是對這位執(zhí)掌重兵的褚家后人留有后手。

    褚盤唇邊露出一抹無害笑容,無論謝瀾安怎么說,他都全盤接受。

    謝瀾安閱過兵,打道回京。

    路上她在馬車里,對賀寶姿交代:“回去讓何羨核對下一批發(fā)放的糧草,還有,又近年中了,吏部考功不要耽誤!

    賀寶姿在車窗外放緩騎速,壓身說記下了。

    她小心地往女君眼下看了看,輕聲道:“離回宮還有段路程,女君小憩片刻吧,您這一個月都泡在兵部……”

    謝瀾安提扇抬手,賀寶姿立刻噤聲。

    前線仗打得兇,謝瀾安遙領不能親臨,至少內政在她眼皮子底下,不能出錯。

    明年便是第二屆恩科,先時北伐的消息傳出,各州寒窗苦讀的書生心懷忐忑,想形勢嚴峻,估計明年的策考要泡湯了。誰知隨后,朝廷便宣布策考如期舉辦。

    與南朝書生安心備考,女郎安心備嫁的安平景象不同,北尉關中一帶的居民,惶惶終日,都在傳南人的軍隊馬上就要打過來了。

    有些富貴人家連夜清點家當,逃往洛陽避禍。

    尉遲太后當庭發(fā)了火:“大行臺到底在做什么!兵力增了又增,百里余的后勤運輸線供著他,半年過去,還未殲敵!”

    隴西未平,漢中又起風波。朝廷以陪都長安為重,連發(fā)數道令,詔赫連朵河回援,誰知赫連朵河接令不行,遲遲不回。

    滿朝文武不敢作聲。

    尉遲太后耳上的東珠折射出幽冷光芒,移目落到中庭。

    馬道人跪在地上,兩股瑟瑟。仿佛預感到將要落在身上的命運,他猛地一抖,伏地大呼:“太后明鑒,太子殿下明鑒,草民冤枉啊!草民一心只想治愈陛下……”

    “住口!”

    尉遲太后悔不當初,若不是這個道人提出生祭萬民,又如何給那謝含靈可乘之機。“來人,將巫道拖出去,斬首祭軍旗!”

    “不……”馬道人仿佛看了到霍霍鍘刀的寒光,心膽俱裂。他在石火須臾里搜羅著一切保命的辦法,忽然,靈光一閃,涕泗橫流地爬行向前。

    “太后莫殺我,我、我有一術,可召陰兵助大尉殺敵,千真萬確!”

    “大膽妖道,還敢胡言亂語!”國師厲聲喝斷他的話。

    馬道人被禁衛(wèi)軍往外拖行,口中猶在呼喊。龍座上的拓跋亭歷忽道:“且慢,什么陰兵,說來聽聽?”

    “太子殿下。”拓跋昉變色,“‘陰兵過境’不過傳說,行軍者操堂堂之陣,正正之旗,豈能信鬼神之說?”

    “真的有,真的有!”馬道人如抓住救命稻草不停磕頭,“太子殿下救命!”

    拓跋亭歷淺藍色的瞳仁光華幽隱,在某個角度下,透出詭異的妖冶。

    他噙笑轉望尉遲太后,神情里含混著孩童的天真與儲君的從容:“軍國大事當集思廣益,只是聽一聽,也無妨礙。祖母以為呢?”

    ·

    秦嶺南麓下的黑石硤,地勢崎嶇,狀如喇叭,易守難攻。

    這日謝豐年帳下親兵靳貉領五百人前去探路,未到黃昏,硤關內忽起翳霧,昏黑遮天。

    “……什么聲音?”

    左右兩旁高聳的峽壁,有如刀削斧鑿般仞立。那嗚咽的聲音是憑空出現的,寒氣森森,有如鬼哭。

    士兵們立即發(fā)起警哨,聚攏到一處。

    然而下一刻,他們卻像看到了極度不可思議的事,驚恐的神色定格在眼珠上。

    軍情傳回金陵,謝瀾安皺眉:“鬼兵?”

    第137章

    “黑石硤五百人全軍覆沒!

    接到軍報的允霜走進議事閣,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看向座上的謝瀾安放低聲音:“這支小隊皆是中箭而亡, 古怪的是, 五百人身上沒有搏斗抵御的痕跡, 就像……站著不動被敵軍射殺的一般!

    鎮(zhèn)在殿閣四角的銅鑒里冰塊融化, 水流滴滴答答地流淌。閣中站著的幾名幕僚及兵部侍郎聽了, 面面相覷。

    謝瀾安身著大料朝袍, 眉尾入鬢,丹唇如榴。想起那名親兵隊長靳貉是靳長庭的侄兒,上一次入宮覲見時,還是個干練勇武的鮮活兒郎,謝瀾安神色冷峻。

    “這些犧牲的士兵,死前定格的面容眼珠突出,猙獰恐怖……無人知道他們看見了什么!

    明明是炎熱的仲夏暑日,可聽完允霜的話,臣工們后背無端冒起涼氣。

    黑石硤雖只是個小關, 但它連系著周圍盤根錯節(jié)的山脈地勢,是通往長安的軍事要沖。

    謝少將軍一路所向披靡, 眼下小小受挫, 倒也是兵家常事。可軍報中透露出的語焉不詳, 讓人忍不住擔憂。

    百里歸月卻不信怪力亂神。

    她以研究戰(zhàn)事為長, 哪怕看上去再玄乎離奇的事, 背后都必有因果。

    “會不會是受了瘴霧影響?”百里歸月道。

    有些處于低洼陰濕處的山谷,產生的瘴霧有可能影響人的神智,乃至產生幻覺。

    沒有人能回答她這個問題。哪怕是兵臨前線的謝豐年,也尚在調查這支親兵失陷的原因。

    謝瀾安目光凝在輿圖上, 又閉了閉眼,片刻道:“大軍想通往關中,這個要沖必須打下來。傳令謝豐年,不可輕敵,不可急進,軍隊就地駐扎,先找當地土人審明情況,再定戰(zhàn)術。

    “調封如敕,權大牙各領部曲發(fā)兵秦嶺,以作應援。”

    “是!”允霜轉去傳令。

    接下來的兩個月,傳回金陵的軍報卻數戰(zhàn)數怯。

    先是封如敕帶著鎧馬騎兵欲強沖硤關,經過狹窄的山道時,受阻折戟。

    后有劉時鼎帶領一千人從側翼包抄,卻鬼打墻般回到了原處,在尉軍的箭雨中被迫后撤。

    這二位將領武力非不驍勇,經驗非不豐富,究其敗因,是同樣遭遇了詭異的一幕:玄軍一進入兩邊危壁高聳入天的硤谷,便覺身體莫名沉重,同時一陣陣難以形容的陰森嗚泣聲,在戰(zhàn)士們耳邊響蕩,他們手中的刀劍跟著那聲音顫鳴,仿佛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要將士兵的武器搶奪過去。

    當地的鄉(xiāng)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道這黑石硤從前是處古戰(zhàn)場,幾代以前叫做鬼石硤,陰氣極重。

    如此古怪,莫知何來,士氣必然受到影響。

    痛失親兵隊的謝豐年早就怒盈于胸,先前他聽從阿姊的軍令,還能謹慎探查,耐心韜光?傻鹊椒庹髋c劉將軍接連受挫后,年輕氣盛的少年不能再忍。

    他不信邪,在七月十五這日白晝,點齊兵馬,策馬攻硤。

    “報——”

    一道驚惶的傳報聲,驚墜了太極宮廣場前棣棠花上的朝露。

    謝瀾安早起上朝,在議閣中批完幾部奏折,剛要用些赤豆粥充作朝食,便聽聞從秦州傳回的軍報。

    謝瀾安放下粥碗,玉雪凝霜的面容微沉。

    “稟報女君,謝少將軍中元日領敢死之士三千人進石硤,結果馬驚不前,少將軍被困谷中!劉時鼎將軍拼死將少將軍背出硤谷,少將軍回營地后高燒不起,如中魘癥!

    時下郗符,楚堂,辛少筠幾人都在閣中,一瞬間,眾人同時站了起來。

    郗符緊皺著眉,下意識看向謝瀾安,恍見女子的眸底一瞬閃過嗜殺之色。

    他凜了凜神,就聽傳信兵接著說:“當夜,軍營夜驚,有敵軍夜襲。士兵們集結御敵,可,可詭異的是……夜色下并無尉軍蹤跡,戰(zhàn)士們卻言之鑿鑿自己砍到了人。

    “天亮后清點營地,才發(fā)現那些多出的尸體,確實身穿尉軍服色,然而尸體面色枯槁可怖,風干僵硬,至少死有多年……”

    信兵吞咽下干澀的唾液,“現下少將軍時醒時昏,軍營中士兵都在傳偽朝有妖術,是、是那‘陰兵過境’!”

    殿閣冷寂無聲。

    謝瀾安眸光沉晦,緩緩站起。

    傳信兵跪在謝瀾安面前,不敢抬頭。

    “陰兵?”

    片刻后,低沉如泉石相擊的嗓音,從傳信兵頭頂上方響起。

    謝瀾安先前聽著那些話,一直沒有表情,直到聽見這兩個字,她忽然冷笑起來。

    她和百里歸月不一樣,怪力亂神的事她前世也不信,但這輩子她可太信了。巧了,飄了那么久,謝瀾安見過人間慘禍,見過骷髏死物,就是沒見過什么“陰兵”。

    拓跋氏有何陰德、有何陽福、有何道術能馭天地冥冥之力?

    這世上就算真有陰兵,也該來拜她。

    “傳令賀寶姿,立即到禁軍大營點一萬精兵!

    謝瀾安颯颯走出長案,眉睫凜冽,淡漠無情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生死。

    她一個個掃過眼前的人,道:“誰見過陰兵過境?人對未知無形之事才最恐懼,真陰兵,當來去無影,何必弄出幾具干巴尸體來嚇唬人?”

    這句話如醍醐灌頂,讓短暫失神的大臣反應過來。

    此言有理啊,若偽朝真能召喚陰兵,何不一鼓作氣滅我軍隊,反而這般故弄玄虛?

    可話說回來,探路隊覆沒,謝小將軍中魘,進入山谷的將士受到種種禁錮,這些也都是事實,透著難以理解的詭異。

    楚堂望著謝瀾安蓄勢待發(fā)的神容,忽然意識到她點兵背后的用意,他眼中一沉,“女君莫急,如今前線到底出了什么問題,誰也說不清。可先遣人接少將軍回京休養(yǎng),再派精銳去探……”

    “前軍已經連敗,”謝瀾安打斷他的話,“主將重傷,士氣低迷,全軍裹足,對兩軍對峙來說是很危險的事。我在金陵單憑著幾張紙,也弄不清黑石硤到底有何古怪,如此拖下去,先前打下的大好局面就可能喪失!

    尉朝也知道長安至關重要,所以為阻玄軍的進攻,無所不用其極。

    赫連朵河如今尚且被胤奚牽制著,大軍還未回援,她若不趁此時加快奪下關中,等尉軍將謝家軍一鼓作氣的銳氣消磨了,拖到赫連朵河返回,玄軍再和胡人的鐵騎碰硬碰,便難了。

    還有豐年的情況。

    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辛少筠隨著女君與楚堂的交談也反應了過來,眼皮猛然一跳,心想女君點兵,難道竟想親自出征?

    “請女君三思!”

    年輕的御史大夫語氣沉重,“社稷君王,不輕其身。金陵是大玄腹心,朝政為江山命脈,皆待女君決之啊……”

    未等他說完,謝瀾安已經目不旁視地走了出去。

    楚堂眉頭緊皺,轉頭看了郗符一眼。

    見證過謝瀾安來時路的郗家大郎,就像一只被熬熟的海東青,早已學得乖乖的。他豎扇擋在臉前,仿佛在說:別看我,這位女朗想做的事,九鼎不移,我可不去碰她的釘子。

    楚堂只得提袍追出殿閣。

    尉遲太后早就覬覦女君的人頭,焉知此番不是誘計?

    他就是跪諫,也不能讓女君涉險。

    邁出朱檻,他沒看到女君的背影,卻先聽到一陣低低的咳嗽。

    楚堂目光輕動,百里歸月就彳亍地立在雕花門后。

    她身穿薄羅紗的衣裙,卻仿佛連衣上繡著的菡花也承受不住,臂帛輕顫,面色蒼白。

    她方才去了御史臺,回來時正好聽見閣中后半程對話。謝瀾安出去時,是看見了她的,百里歸月只是神色如常地行了一禮,沒有多言。

    此刻,百里歸月抬眼望著楚堂:“依侍郎之見,女君點兵,是要遣援兵,還是要親自作戰(zhàn)?”

    楚堂聽見她沙啞如無水槁木的聲音,沉默了一下。

    “女君是梟雄。”百里歸月自問自答,“她不滿足于坐在安全的鳳闕玉閣中,等著別人為她拼命,她早就想與遠在洛陽的另一位女中豪杰,刀兵相見,親試鋒芒!

    她問楚堂:“侍郎可還記得,之前女君遣使去吐谷渾時,謝大郎君說的話?”

    楚堂當然記得。

    最終前往吐谷渾的雖說是他師哥韓火寓,可是那日商討時,謝策聞信后,找到謝瀾安毛遂自薦由他出使。

    “阿妹難道忘了,當初是誰趕到會稽,勸說會稽王進京勤王的?”謝策說話時沉穩(wěn)自若,風清氣朗。

    他的父親在石頭城駐守,他的親弟弟在前線為國征戰(zhàn),他的姑母每日到女學館忙碌,他的阿妹更不用說,睜眼閉眼操勞的都是軍國大事。那么他怎么可以安心躲在家人的庇護下,坐享其成呢?

    謝神略不能上戰(zhàn)場,可他的涵泳之學與口才之辨,自問不輸于人。

    謝瀾安以出使路遠,小寶還年小,阿嫂不能獨守空閨為由,不允。

    謝策便笑道:“阿瀾,古時出塞節(jié)使,出征將士,誰無家室?誰不是義無反顧?我已與阿音請示過,你阿嫂點頭了。你如今身份貴重,阿兄狐假虎威一回,以不輸王公的身份見吐谷渾可汗,對方見玄朝對他重視,自得之下,事便好談。”

    但謝瀾安始終未松口。

    謝策明知阿妹是想保護他,卻還是和謝瀾安賭了回氣。他轉而收拾包袱去遼東,到底為謝瀾安談下了一樁馬市盟議,緩解了前線的用馬所缺。

    “謝二爺鎮(zhèn)守石頭城,謝小將軍危在旦夕,謝家人個個以身入局,女君不可能再讓二爺赴前線。而尉軍如此欺壓,她怎么能忍?”百里歸月目光閃動,“胤鸞君不在,沒人能勸住女君。子構,此戰(zhàn)是勢在必行!

    楚堂微怔。

    他見過百里娘子不止一次向女君犯顏直諫。這名女娘有自己的一套準則,有身為孤臣的耿介,從不會一味地諂順主上。這一次,他本以為她會和自己一樣力勸女君。

    連劉時鼎和封如敕都馬失前蹄了,這一戰(zhàn),怎么看都險象環(huán)生啊。

    楚堂望著日暉潑灑的廣庭,道:“女君千金之軀,身系萬民,萬一……有那個萬一呢?”

    “可此戰(zhàn)若勝,就是彪炳千秋,后代青史再也繞不開女君的名字!

    百里歸月眼底滑過精亮的光芒,好像火焰在燃燒,將她喉嚨里的咳嗽都壓住了。

    她會向女君請求隨軍。

    她身雖弱,可她也有半生智計,也想追隨那位風華絕代的女子,并肩戰(zhàn)一場。

    ……

    當晚,謝瀾安沒有出宮回府,留宿在宮廷。

    暮色四合時,謝逸夏離開石頭城行色匆匆地進了宮。

    謝瀾安挽系在背后的長發(fā)已經利落地綰在頭頂,一身窄袖束腰袍裾裝扮,全無要歇下的意思。月華如水,她迎下階墀。

    謝逸夏趕在侄女之前開口:“京中不能一日無人坐鎮(zhèn),咱們爺倆,總得留一個下來!

    他神色嚴峻,卻并不顯得沉重,反而露出個寬慰的淺笑,鳳目輕挑:“怎么說?”

    身為人父,豈有不掛念幼子安危的,謝二爺卻還是先進宮來問詢?yōu)懓玻闶侵赌羰,知曉瀾安有親征之心。

    雄心不輸男兒。

    所以他將選擇的權利交給她。

    有那么一剎,謝瀾安覺得眼眶發(fā)熱。她看著二叔的眼睛,沉定地說:“南方已定,事在中原。此時不戰(zhàn),又待何時?叔父放心,含靈必將小弟平安帶回來。”

    謝逸夏卻搖搖頭,“這個理由,不夠!

    謝瀾安沉默一許,繼而道:“我一步步走到今天這里,不是為了在深宮里動動嘴皮運籌帷幄,安享江山的。我的女兵和禁軍操練了三年,不是只為章臺走馬,京華拂柳,為我充作儀仗的!

    謝逸夏:“還是不夠!

    謝瀾安加重語氣:“當初招安山越帥,我答應過封如敕,如果有朝一日他手下兵將在前方沖鋒陷陣,那么我謝含靈,一定站在他們身前,而不是身后!

    回廊深處,同樣留在宮里未歸的百里歸月,站在宮燈底下身子輕輕一顫,眼中驀現光華。

    就這樣簡單嗎?

    就這樣簡單。還需要什么理由呢?謝瀾安以人為棋,以己為執(zhí)棋手,從未掩飾過自己的功利心,可也從未容允自己被圍吃的棋子被對手隨意地摘出棋盤。

    她的棋,只能由她說了算。

    謝瀾安朝謝逸夏深揖:“金陵內務,含靈便托付給叔父了。”

    謝逸夏慢慢眨眼,說:“宮中內政……”

    “宮中內政,你若還信得過我這個老頭子,老朽愿盡一份綿薄之力!

    一道滄桑中帶些嘶啞的嗓音,從甬道盡處的朱門后響起。

    謝瀾安先是不可思議,繼而,她全身像被定住一樣,只剩脖頸僵硬地轉動幾許。

    她看見一道佝僂身影拄著手杖,在石燈的光暈下現出身影,向她走來。

    “……老師。”

    謝瀾安先前的慷慨從容蕩然無存,倉猝改口:“荀夫子……您,您身體可安好?”

    “且撐得住!

    荀尤敬一步步走到謝瀾安跟前。

    他目光一眨不眨的,深深的注視著這個眉眼又英麗成熟了幾分的女郎,先低下眼去,盯著她在墁磚上的影,“你偷偷托華羽帶進府里的補品,我吃著很好!

    謝瀾安這才反應過來,壓下紛亂的心緒上前小心地扶著老師,同時瞅了謝逸夏一眼。

    她已明白,必是叔父將老師請進宮的。他知道她要親征,便把最適合坐鎮(zhèn)內閣的人,也幫她請來了。

    可當日宮門外暴雨中,師生二人一個跪,一個不回頭,已是玉鏡生痕,割席決裂……二叔如何能說服老師?

    荀尤敬方才聽見了含靈那些言語,此時,他感覺扶著自己的那只手有些僵硬,甚至濡出了潮意,心里忽像被沒熟透的青杏汁泡住一樣酸澀。

    曾幾何時,含靈可以在他眼前討巧耍賴,是從何時起,變得這么小心翼翼了呢。

    “那日你師母跟我說了一句話!

    荀尤敬看向她,“無天無祖宗,做得再對,也總有人以不合禮法非難于你,可有民有社稷,縱使逆取江山,只要能順守安民,又何錯之有?

    “老師從前不推崇你取法太急,那日之后,我躺在榻上沒事干的時候就想啊,是不是我們這些做師長的、做親長的,從沒有真正地站在你身后,所以才讓你這么輕的年紀,便超然冷漠,鋒銳無當,仿佛能信的只剩下自己,仿佛慢一步就有什么要來不及了一樣。”

    他教了她,有時卻看不透她。荀尤敬微微苦笑:“為師固有不當的地方,你與我說,怎么……連聲老師也不叫了呢?”

    謝瀾安嘴唇顫抖。

    她低聲說:“素履之往,獨行愿也。老師是清哲志士!

    荀尤敬擺擺手,“老師老了,事不了新朝了。不過前線兵士奮身搏殺,你心懷大義不避燹刃,若信得過我這個穿布衣的老頭子,你放心,守穩(wěn)前朝不是問題。”

    他言明他依舊不做新朝之官,但愿意出山為學生守穩(wěn)京城。

    當謝逸夏壓抑傷子之痛,來到荀府拜見他,誠陳含靈不易,征士不易,南朝不易時,荀尤敬便知對與錯的爭論已經無意義了。

    他幫他最得意的學生,便是在幫這個國家。

    荀尤敬輕嘆一聲,仿佛終于與自己固守了一輩子的信念和解了!昂`,你清醒在一個本該蒙昧的時代,是你的使命,不是你的錯!

    謝瀾安垂眼。

    不,我死在了這個蒙昧的時代。

    ——可她既已于鬼域見萬魂,又怕什么人間魑魅橫行?

    謝瀾安深舒一口氣,目光清銳,意氣開張,向荀尤敬一揖到地。

    “含靈在此謝過師長!

    ·

    點兵已畢,謝瀾安卻不能以眼下的身份就這樣出征。有些事,到了名正言順的時候。

    次日,女君召開大朝會。朝臣們心中訝異,在皇帝“病退”后,重要政務都在女君組建的內閣商議,大家已經快一年沒上過大朝會了。

    邁進太極殿,卻見那把空置已久的龍椅上坐著一人。

    與其說坐,不如說是爬——年滿一周歲的太子陳安,穿著緗黃色襠袍在那張對他而言既寬闊又新鮮的龍椅上爬來爬去。

    小太子不怕人,手腳并用地往前探索,自得其樂,咯咯發(fā)笑,這一幕卻看得眾臣心驚膽顫。

    有好幾次太子險些跌出座沿,幾個老臣呼吸都要停止了,下意識邁出去。

    他們驚疑不定地看向龍座左側,那個大馬金刀般坐在檀木獨座上,目中無人的女郎。

    女君這是何意?

    難不成要讓太子在他們眼皮底下跌落夭折,以此證明皇裔并非是她所害嗎?

    堂皇莊嚴的大殿中,人人屏緊呼吸。

    “中書令!

    謝瀾安睥睨下顧眾臣,目光鎖定在其中一人身上。

    中書令不明女君今日要做什么,心頭緊了緊,出列道:“老臣在。”

    “前些日子,我收到軍報,胤將軍帶領鳳翚營占領水洛城,與偽朝的西南大將軍殊死一搏,不知中書令以為,此當何功?”

    清湛深沉的聲音,在空曠殿宇間回蕩,交織出一種密不透風的威嚴。

    中書令莫明其意,余光留意著爬累了,歪在龍椅把手邊眨著一雙葡萄圓眼,好奇聽著他們說話的太子殿下,謹慎地斟酌:“胤將軍青年英俊,勇武過人,為我朝立下奇功,可晉……可晉上將軍!

    “哦?”謝瀾安斂眉含笑。霎那之間,階下的幾名青年俊臣,宛如看見一片冰姿傲雪上綻出桃妍梨開的盛景,目光一呆,連忙低下頭去。

    “原來中書令對胤將軍評價這般高。看來,卿家說讓他去堵褚嘯崖的窟窿,這個窟窿堵得卿家還算滿意了?”

    中書令一怔,緊接著,一種莫名的恐懼攝住他的心頭。

    這句話,是他有一日下朝后與同僚隨口打的機鋒,當時他對胤奚頗有不屑……不承想謝瀾安在宮中的耳目如此嚴密,竟聽了去。

    這女子按捺多時不發(fā),卻在今日發(fā)難,是要找人開刀!

    “女君明鑒!”中書令神思電轉,揖笏跪倒,明白了今日這場鴻門宴的目的。

    他看清謝瀾安笑唇上的那雙凜淡眼眸,根本無一絲溫度,那是蛟龍入水噬人前的預兆。

    他當機立斷說:“女君天聽通達,老臣慚愧不己。老臣想起,當日王氏在坊間發(fā)現神石,上有‘女王女兆’的神喻,所謂‘國家將興,必有禎祥’,這正是預示著我朝將出一位女主江山的圣君啊。今陛下孱弱,太子年幼,為江山計,臣懇請女君受禪登基,造福萬民!”

    郗符唇角動了動,大袖葉揖,麻利地跟著跪下去。

    “臣附議!

    群臣如夢初醒,互相對視片刻,一齊跪倒:“臣等附議!請女君受禪登基,造福萬民!”

    陳安被這片金聲玉振的齊聲請命嚇了一跳,懵懂地睜圓烏溜溜的眼睛,“嗝”地打了個嗝。

    謝瀾安緩目下望,微微頷首:“善!

    ·

    八月二日辛未,遜帝陳勍于太廟禪讓,交傳國玉璽于謝氏女。

    謝瀾安革玄命,改國號為治,改元為神澤,大赦天下。

    第一次正式穿上日月星辰十二象玄黃龍袍的女子,黛螺鳳髻,朱鈿寶玦,云鬢豐肌,國色天成。

    她不需要羅裙修襯她纖秾合度的身姿,也不需要胭脂裝點那張雌雄莫辨的玉容,她頭頂令人不可仰視的十二冕旒帝冠,便是謝瀾安最絢爛耀眼的妝飾。

    不畫蛾眉十九年,歸來依舊芙蓉面。

    久不見陽光的陳勍身形消瘦,面容透著股蒼白的憔悴。他空垂著掌心,怔怔望著臺磯上龍袍曳地,艷色奪目,明如皎日的女子,酸苦交織的心情復雜難言。

    但交接完國璽,他就被盯守嚴密的禁衛(wèi)軍“請”了下去。謝瀾安沒有看他,大治女帝轉身面對文武百官,在香火繚繞的莊嚴中開口:

    “朕本不才,士族后裔,欲以輔弼君王為己任,大道興則殫誠畢慮,天下晏則掛冠棲隱。奈何大道既隱,天下匪公,胡羯未殄,南北崩亂。

    “朕雖女流,不忍見黎庶倒懸,干戈多難之際受上君義讓,謝氏當仁不敢相辭!

    “想漢高祖起于布衣,提三尺之刃而取天下,朕坐擁熊羆之將,不二心之臣,何以不能補天裂?朕今點兵親征,獨夫逆虜,運盡于此。投璧于河,誓在復恥,指心貫日,解恤蒼生!

    文武百官山呼萬歲。

    女皇受命,頒制天下:降遜帝為海陵郡公,玄太子為世子,賜邑供養(yǎng)終身。追尊女帝先考謝公涵春為孝成皇帝,母阮氏為孝成太后。立謝氏七廟于金陵,鑄九鼎。

    拜女帝仲叔謝荊州為洛陽王、天王太保、大柱國鎮(zhèn)國將軍、都督荊揚豫諸軍事,假黃鉞、兵部尚書,尊同亞父;

    封姑母謝晏冬為大長公主;

    叔子神略襲爵洛陽王世子,妻折氏為郡夫人;

    封女帝母舅阮公為長安王,大柱國輔國將軍;

    外祖先君為吳國公,外祖母尹氏為吳國夫人;

    舅子伏鯨襲爵為長安王世子,青州監(jiān)諸軍,虎賁將軍;

    封堂妹瑤池為春和公主,堂表姊妹等十三人為郡主;

    即日廢丞相位,改中書令為中書平章事,改內閣為鳳閣,改御史臺為蘭臺。

    任謝策為鳳閣參知政事,代吏部尚書;

    百里歸月為御前參知政事;

    楚堂為蘭臺持節(jié)御史,兼天官侍郎;

    辛少筠為蘭臺御史大夫;

    郗符領崇文館,參知政事,國子祭酒;

    高稼為鳳閣左仆射,顏景若為鳳閣右仆射;

    褚盤加金吾衛(wèi)上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

    賀寶姿為左驍衛(wèi)將軍,肖浪為右驍衛(wèi)將軍;

    ……

    洛陽王謝逸夏身居諸臣的最前方,他身邊一個位置,卻是空出來的。謝逸夏無比自豪地凝望龍袍加身的女子,再看看身畔,忽然有些替那小子惋惜。

    不是遺憾胤奚未受官爵,謝逸夏深深明白一個道理,留到最后的封賞,才是最讓別人羨慕到眼紅的。他是惋惜啊,那個遠在邊隴涼關的兒郎,沒能親眼見證他女郎華耀暉彰,君臨天下的一幕。

    大廟之外,因不受官職而執(zhí)意站在檻外,卻安煦泰然的荀尤敬兩眼微紅。

    含靈,老師祝你前途無阻,后福無窮……

    他的雙手里分別牽著一個孩童,左手是自己的孫女福持,右手里是寄宿謝府隨同觀禮的謝方麟。

    感覺到牽著自己的掌心在微微顫抖,福持仰起粉嫩的小臉,安慰地回握住祖父。

    女孩的大名叫荀朧。

    荀朧,方麟。尋龍,訪麟。

    如果天道真有啟示,那么早在一開始就已預兆。

    生肖屬兔的俊美挽郎,曾在閨閣深處被他的女郎調笑。笑人的女子小他一歲,恰好屬龍。

    謝瀾安接璽頒詔后,沒時間再回宮里舉辦隆重的登基大典,享受華美的宮殿,盛大的歡筵,群臣的朝賀。她頭頂玉冕,踩著重紋鳳履邁出太廟,向荀尤敬深深一揖,而后對已經陳列中街,秣馬待發(fā)的森森甲軍道:

    “隨朕出征!”

    一萬鐵甲齊舉戟,誓死追隨他們御駕親征的新君!氨菹氯f歲,萬歲,萬萬歲!”

    新君背后,數十文臣齊跪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金黃袍裾馬上飛揚,離謝瀾安最近的儀隊,一百飛騎皆女子。

    月出滄海,日照江河,乘風此去,收拾舊山河。

    百里歸月有句話說得不錯,今日過后,后世青史再也繞不開謝瀾安這個名字了。

    天下言風流者,舍含靈其誰?

    天下言挽瀾者,舍含靈其誰?

    天下言大治者,舍含靈其誰!

    第138章

    秋日高朗。

    一片動地的雷聲驚起江岸兩畔飛鵠, 那是女皇帶領她麾下將士北征的馬蹄聲。

    一抹玄金色的錦光隨著疾馳的御馬飛掠過去,如一陣快風,比落在江面的日光更加耀眼。黃袍袖下, 一雙修長雪白的手掌始終穩(wěn)穩(wěn)控著馬韁, 絲毫看不出文弱嬌氣。

    女皇墨發(fā)高綰的通梁金冠上折射著碎燦的陽光, 長眉入鬢, 玉面無儔, 威嚴不可方物。

    百姓們自發(fā)地跪在道路兩側, 向南朝百年以來第一位御駕親征的皇帝虔誠叩拜。

    大軍沿江從荊州借道,到江城后溯漢江北上,再過丹淵,到達梁州已是十日之后。

    事先得信的劉時鼎,早早帶著文簿武將數十人,趕到漢陰城城門外候命。

    蹄聲由遠及近,劉時鼎激動抬目,看見一片如黑云壓城的鐵甲迎面而來,氣勢雄渾。

    當中一騎身罩輕袍的纖窕身影格外醒目, 如破開云層噴薄高升的旭日,天威不可冒犯。

    老將軍視線模糊, 謝家的娘子真的登基了, 從此, 天下便改姓謝!他低頭跪拜, 又是激動又是慚愧道:

    “末將劉時鼎恭迎陛下御駕!罪臣慚怍, 誤判軍機打了敗仗,累陛下萬乘之身冒險,臣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他身邊多是出身荊州嫡系的地方官們,紛紛叩見謝瀾安, 口呼萬歲。

    謝瀾安下馬,揚動的袍裾拂散幾縷熱風。她已在征途中換下了那身繁冗華貴的龍袍,也卸下了玉旒遮面的帝冕,眉宇間的英氣卻不減分毫。

    “起身!彼撎终,命令劉時鼎,同時修長的眼眸掃視左右!氨娗湟裁舛Y,朕此來但為討賊,非是討罪。秦嶺是長安南面的天然屏障,若能輕克,便可縱取長安,胡虜也知曉利害,必力守此關。劉將軍老而彌堅,領兵陷陣,一戰(zhàn)未為輸,不必自責!

    劉時鼎心下稍寬,老懷感動道:“陛下親至,必能一挫敵銳!”

    說罷他起身,引領女皇進城。

    謝瀾安踏入這座新打下來的城池,但見街面寬闊凈潔,巡兵謹肅有序。

    衢坊間不乏百姓的身影,他們無法靠近軍隊,但細看這些人的神情,好奇敬重多過恐懼。

    謝瀾安便知,謝登他們此前攻下城后不犯百姓,安撫工作做得很好。

    “豐年如何了?”謝瀾安低問。

    劉時鼎看待謝豐年如同半兒,說不心疼是假的,回道:“這場敗仗對少將軍的打擊不小,好在少將軍身上的傷未在要害,現下臥床靜養(yǎng),只是夜間偶爾還會低熱譫語。

    “末將來之前,那小子還掙扎著要下地披甲,欲再攻黑石硤,親兵好不容易才攔住他!

    謝瀾安眸色沉澹,喜怒叵測,又問營地士氣如何。

    劉時鼎神色輕頓,那“陰兵過境”的言論,是他眼看著從駐營地的士兵口中像染瘟疫一樣傳開的。他與主簿幾番壓制不住,此刻又哪來的臉在陛下面前粉飾,苦澀地搖搖頭。

    謝瀾安早晚要到駐營地,到時一見便知,也沒急于在這一時追問。

    她沒有先去劉時鼎準備好的驛館歇息,草草用過飯,趁著轉驛停留的短暫一日,到郡中各處巡視了一番。

    梁州現下的治官,是謝逸夏親自帶出來的一任司曹內史。

    此人雖比不了崔膺治理青州的手段,但也當面向女皇陛下保證:絕不讓從尉朝手里搶過來的梁州喪失一里,動亂一郡。

    謝瀾安記下這人的名字,褒揚數語。

    劉時鼎一直在旁作陪,在謝瀾安問政的空當回稟:“我們懷疑黑石硤的霧中摻有一種令人致幻的藥物,唐將軍已經命人收集艾草、薄荷、合歡皮等安神清心的草藥,熬成濃湯浸透布帛,以備下一次士兵再進硤谷時,捂住口鼻。只是,倉促間草藥供不應求……”

    為謝瀾安護駕的賀寶姿刀不離身,在后接口:“陛下出發(fā)前便慮到了這層,放心,我們帶了幾車草藥來。不過話說回來——”

    這高大威武的女將軍眉心一攏,“既然霧中有搞鬼的東西,不就說明這是敵軍人為,不是什么‘陰兵過境’了?”

    劉時鼎隱晦地搖搖頭。

    “賀將軍不在當場,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樣簡單!

    謝瀾安登上一處城垛,指尖撫過被秋老虎的太陽曬得滾燙的磚石,略微側目,等他的下文。

    劉時鼎腳踩城墻磚,打起精神道:“陛下,末將親身進去過,一入那霧氣罩罩的山道,便覺身上發(fā)沉,就好像……有人拿著上百斤重的石頭壓在我肩膀上往下墜。

    “還有,末將與屬兵手中的兵器也不聽使喚,一個勁地嗡響,仿佛有看不見的人想將兵器從我手里奪走。

    “更別說那鬼哭聲,是從高懸的巖壁之頂傳來的。末將令弓箭手沖聲音的來源發(fā)箭,卻沒發(fā)現一絲人跡!

    且那種聲音……也根本不像人所能發(fā)出的。

    劉時鼎現在想起來還覺得瘆人,他雖也寧愿把這一切歸結為偽朝裝神弄鬼,可他完全無法解釋這些怪事。

    “若說是幻覺,怎么可能所有人的感受都是一模一樣的。試問天底下有什么藥物,能致人產生相同的幻覺、幻聽?”

    謝瀾安敲著指若有所思,又問了劉時鼎一些細節(jié)。

    劉時鼎頂著那日恐怖的回憶,竭力回想當時情景,一一回答。

    女墻上的女子眼底暗華隱現,點了點頭,當下沒有多言,命大軍在城中休整一日,次晨奔赴駐營地。

    一夜無事。次日卯時初刻,和衣臥下的謝瀾安比著更漏的刻度準時醒來。

    在外間為她守夜的賀寶姿聽見聲響,搓了把臉,即刻叫人送上熱水,朝食。

    軍隊飽食后,便帶著糧車藥車,隨女皇趕往位于秦州黑石硤南十五里外的駐營地。

    大軍剛出北門,卻與一騎從西而來的斥候碰了個正著。

    “來者何人?”謝瀾安左右護衛(wèi)低喝一聲,長刀出鞘。

    斥候身穿不倫不類的左衽胡服,面孔卻是一張典型的江南秀凈容貌。

    他本是要在城中驛站換馬,將口信送去金陵的,不意在此遇見這浩浩蕩蕩的軍隊。

    斥候看見謝瀾安的一瞬怔了怔,而后目光猛亮,立刻下馬,呈腰牌叩拜。

    “鳳翚營伍長齊鵲使見過女君!稟女君,胤統(tǒng)領以王師之名征召黃河西邊草野流民入伍——河西起義反尉了!”

    晴空之下,謝瀾安目光璨熠。

    她身后幾名親隨,更是忍不住發(fā)出驚嘆的歡呼。

    根據斥候的述說,胤奚占據水洛城后,安撫遷民,勤練兵伍,卻并不滿足于此。在防備赫連朵河的同時,他積極向西北邊各個游離于北尉統(tǒng)轄之外的部族游說,宣揚謝瀾安的仁政,以及北尉國君的殘暴。又向這些漢胡混居人民的許以安居之地,糧粟之利。

    胤奚口才極佳,兼有武德仁望,大批居無定所三餐不飽的流人望風歸命,踴躍加入軍中。

    而今,算上一萬驍騎軍與近萬六鎮(zhèn)兵,可供胤奚調遣的兵力逾數五萬,包括重騎五百,輕騎八千。

    短短半年時間,他在敵軍的追迫下還能創(chuàng)下如此家業(yè),固然是借了南君之名,但是謝瀾安清楚,他若無過人的膽識與治軍的能力,換成任何一個人,都絕難做到。

    好鸞君。

    “恭喜陛下。”反應過來的賀寶姿喜溢言表,徑先在馬上向謝瀾安拱手。

    河西起義的意義非同尋常,北尉先失六鎮(zhèn),再損河西,元氣已不復當年了。

    胤奚吸納的雖都是民兵雜伍,然軍技可以磨練,這民心所向四字卻最如大江東去,不可動搖!

    他們此行向秦川,意在破關入長安,若那位今時不同往日的胤統(tǒng)領,也能突破赫連朵河的防線……

    “那便比比看,”謝瀾安很輕地笑了聲,清朗眉眼如錦繡山河,既含秀麗,又蘊著淵沉岳峙的鋒芒,“誰先拿下長安!

    “陛下……”斥候聽到親衛(wèi)對女君的稱呼,卻是三魂震到了七魄外。

    齊鵲使震驚良久,忽低下頭,砰砰砰重新磕了三下。

    嘿,統(tǒng)領要是知道女君登基了,不知得高興成什么樣!

    只可惜,老大這回遣人帶出的扇子和書信,在另一隊斥候身上。

    赫連大軍的圍線隨著盟軍的壯大在收緊,他們此次一共出來三隊,就是以防萬一?煽捶讲艑γ娴姆磻,顯然是才知道河西的軍情,那么那兩隊斥候……很可能遭遇了截擊。

    齊鵲使仰起的嘴角又苦澀壓下,抬頭道:“陛下可有指令帶給統(tǒng)領?”

    謝瀾安視線掃過斥候身上的塵污,看出他這一千里路跋涉,必經歷了很多艱險。

    她放心胤奚臨陣調度的能力,是守是攻,他在前線必然看得比她清楚,暫無關乎死生決勝的軍令要交代。

    相反,若讓這名疲憊落單的斥候再折返回去,很可能會出危險。

    “你回金陵,將河西事傳報給洛陽王與荀夫子,之后回代舍休整,聽候調令!

    齊鵲使愣了下,抹去額頭的汗水用力搖頭:“陛下,末將還能跑!胤統(tǒng)領他在吹風淋沙的隴西……”

    當著這些禁衛(wèi)軍的面,他沒好意思揭老大的短,沒說統(tǒng)領平日空閑時不是削竹扇,就是拿出那枚寶貝私印把玩。

    人都說胤將軍動如雷霆,私底下卻平易近民,可只有一路跟著他從金陵出來的鳳翚兵,才見過他站在女君身邊時意氣風發(fā),壓不住笑眼的鮮活樣子。

    那時的胤統(tǒng)領倜儻瀟灑,還會和戲小青他們過招說笑呢。等到去國懷鄉(xiāng),陷于危地,再溫潤的美玉也被磨出了峭利的棱角。

    有一日晚上,齊鵲使看見統(tǒng)領站在營帳外望月,那一刻他忽然覺得,那道修長削薄的身影有點疏冷,也有點……孤獨。

    齊鵲使改口:“統(tǒng)領無日不南望,西北軍民皆翹首盼望著圣上惠澤。請陛下諭示,一封信、哪怕一句話也好,末將帶回去給統(tǒng)領,好教統(tǒng)領心安!

    謝瀾安急于征發(fā),無瑕寫信。她想了想,抽出髻上一支白玉簪。

    瑩白纖長的手指與玉同色,女皇當著所有人的面交給齊鵲使。

    “將此物給他。”謝瀾安道,“就說,朕命他履薄臨深,穩(wěn)扎穩(wěn)打。待重逢,朕親為將軍解甲慶功。”

    占著左護軍位置的玄白眼珠輕轉,無聲沖允霜擠擠眉眼。

    謝瀾安仿佛背后生目,調轉馬鞭精準地敲在玄白頭頂上,咚的一聲,如同最小規(guī)格的戰(zhàn)鼓。

    皇帝陛下聲音清泠:“出發(fā)!”

    斥候向西,王師向北。又過五日,謝瀾安到達了位于秦州邊邑的駐營地。

    前軍正因戰(zhàn)事詭譎,士氣低迷,乍見一面面繡著“大治”二字的玄底流蘇旗幟迎風飄展,霎眼及近,還以為是做夢。

    等確認了當真是新皇親征,三軍山呼,士氣為之一振。

    剛從硤谷口退下來的封如敕,見到謝瀾安威赫更勝當年的風姿,說心無波瀾是假的。

    想當初他還可以與這女子討價還價,而今,也只有俯首稱臣的份了。

    起身后,這位昔日山寨大當家下意識往謝瀾安身后看了看。

    沒看到百里歸月的身影,他一時不知是該失落還是放心。

    究其心情,到底還是松了口氣居多。行軍最是奔波,弟妹那樣弱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封如敕一念未完,謝瀾安如知他所想,一面環(huán)望營地一面道:“歸月騎不了馬,乘車隨在軍隊末尾,有人隨扈,再過兩日典軍便能見到她了!

    她登基后大封了一批武將,封如敕領任的便是典軍大將軍。盡管那一瞬間,封如敕掩飾得很好,還是有一縷陰沉從他眼里泄露出來。

    “她最不能受累,”男人口不過腦,“陛下既智計勝人,何必帶她來遭這個罪!”

    “放肆!迸c謝瀾安形影不離的賀寶姿怒目,“敢對天子不敬乎?”

    謝瀾安鳳目淡挑,與封如敕對視。

    她的眼神并不兇厲,相反,宛如一潭深水般平靜?煞馊珉凡恢谀请p泓澄的眸底看到什么,恍惚間仿佛重回到鬼氣森森的硤谷中,周身寒冷,如芒在背,倏地撤回視線。

    謝瀾安這才淡聲開口:“打仗并不止殺伐一事,上智伐謀,一位好的軍師功勞不輸于萬軍。你只看到她的弱,卻未認清她的志向,是瞧不起她!

    當日太廟外,百里歸月向她請求隨軍出征,說了一句讓謝瀾安印象深刻的話——

    “虎落于平陽,不肯為豚犬所裁,蜉蝣朝夕而死,猶慕日月之光。歸月身如蜉蝣,心有猛虎!求陛下成全!

    比起做盆栽里怯風去雨的一株病梅,百里歸月但求一用。

    否則她這一生,何其徒勞啊。

    別人未必懂,可是謝瀾安懂。所以她成全她。

    帶有干燥沙土氣味的薰風,將硬苫布吹得喀喀作響。封如敕啞口無言。

    謝瀾安已看到了一身長衫的靳長庭快步迎來,她踏著輕履走過去,看到靳長庭眼底的兩片青影,抬臂虛扶住這位二叔帳下的內史主簿。

    “靳貉是好男兒,”她道,“先生節(jié)哀。”

    靳長庭心中百感交集,他已過了最悲痛的時候,向謝瀾安深揖一禮:“多謝陛下寬慰……上回那小子從京中返回營中,還與微臣夸口,道親自見到了陛下玉面,陛下仁厚,賜他一碗綠豆解暑湯,他說,那是他這輩子喝過最甜的綠豆湯……”

    靳長庭勉強提了提嘴角,“靳家男兒為國壯烈,不丟人!——陛下定是記掛小將軍,臣這就帶您過去!

    封如敕看著那道經長途跋涉,卻毫無疲態(tài),精神奕奕的身影走遠。

    原地定了一陣,他回過頭對親兵說:

    “將我的帳子收拾出來,通風鋪褥,再將儲存的河水澄濾了……我記得營地外有些紫藍色野花,一并摘來,擺在帳中!

    謝瀾安到來后,禁衛(wèi)軍迅速接手了營地的巡防,玄白和允霜各自去與主將交接,了解黑石硤的情況。

    謝瀾安穿過錯落有序的幾片營帳,被靳長庭引到少帥的住舍前。

    這里看起來與士兵們的住處并無不同,謝瀾安一進帳中,藥味撲鼻。

    唇色淺白的謝豐年上著寬衫,下身罩著一條灑腿元綾中裈,正拄著行軍床的沿兒趿鞋要站起來。抬眼見阿姊已至,他懊惱地瞪了眼前的親兵一眼。

    “前線艱苦危險,阿姊不該來的。”少年中氣不足地道,眼睛卻沒離開謝瀾安的臉,仿佛在確認她少了根毫毛沒有!皾M朝文武不攔著,都是干什么吃的……也都怪、怪我無用!”

    “躺著莫動!

    謝瀾安看見這小郎還能說會道,心才落了原位。

    以她對他的了解,但凡他還有力氣出帳,方才早飛奔到轅門迎接她了。

    她拿眼一掃,看見小幾上擱著只粗瓷藥碗,碗里滿滿一下漆黑色的汁子,還冒著熱氣。

    “我?guī)Я硕搴桶⑿纸o你的信,吃完藥看!敝x瀾安徑直走到水盆架前洗了把手,而后端起藥盞,親自把盞喂他喝藥。

    謝豐年才昏睡一場,身上有些發(fā)虛,在阿姊的眼神威懾下,老實地坐回榻沿。他急于與謝瀾安分享戰(zhàn)報,才張口,一匙湯藥已遞了過來。

    “我自己能來……”

    謝豐年嘟噥未完,藥匙就懟到了他唇邊。

    帶著病氣的少年張口咽了。

    靳長庭見終于有人能治這個小祖宗,面露欣慰,無聲地退出帳外。

    謝瀾安又舀一勺,注視著少年凹瘦的臉頰,“你可知這個夏天我在京城聽到最多的話是什么?都是說,謝少將軍一路勢如破竹,為國拓土,果然承父嘉風,芝蘭玉樹。”

    見謝豐年垂眸不語,謝瀾安接著道:“眼前小小挫折,算個什么?此番我只領了一萬精兵,便是相信謝家軍的根底,你我姐弟攜手共戰(zhàn),必破賊酋!

    謝豐年垂著眼,嗯了聲。

    謝瀾安放柔聲音:“受禪那日,可惜你不在。你的封號我還沒定,你自己拿戰(zhàn)功去挑個襯心的!

    從前少年驕逸桀驁,她每以疾言規(guī)正,而今這天之驕子初嘗敗果,謝瀾安深知少年意氣不可墮,便以緩言哄慰。

    從前若要她用這種語氣說話,想都別想,但被某個魔星磨久了,竟也拿手起來。

    謝豐年半晌無聲,只是加快吞咽藥湯的速度。驀而,一滴水落進了盞中。

    謝豐年肩膀微微聳動,沒有抬頭。

    阿娘早逝,謝豐年從記事起便跟著父親在軍營出來進去,身邊接觸的全是糙漢子。父親風雅,卻無法代替母親的職責,他的身邊,從來無一個女性長輩如此關照過他,喂他喝藥。

    他知道阿姊是怕他一蹶不振,故而暖言勉勵,要他振作。

    他不會讓阿姊失望。

    “我要,最威風的將軍封號!

    謝瀾安聽出那哽咽語氣里的要強,點頭說:“好啊,你自己爭。”

    等姐弟二人敘完話,賀寶姿在帳外道了聲陛下,請纓先帶一隊人前去探谷。

    對于那個鬼里鬼氣的山谷,賀寶姿早就心頭發(fā)恨,手心發(fā)癢,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

    上一個不信邪的還在謝瀾安身邊喝藥,女子眸光微凝,詢問今日是什么風向。

    得知是西北風,營地處于下風口,謝瀾安駁回了賀寶姿的請求。

    “再等等。”

    她既然到了,便不急在一時。

    謝瀾安拈開籠在袖袋里的冬青竹扇,吩咐下去:“全軍駐扎休整,點查糧馬,查出馬匹夜驚原因。再將帶來的草藥和著竹布熬煮出來,曬干分發(fā)給士兵。宰牲祭旗,在軍中宣讀開國詔書,提振軍容!

    賀寶姿應喏,將圣諭一條條傳達下去。

    眾部各司其職,剩下的便是查點名冊,熟悉環(huán)境,放置輿圖行卷等瑣事。

    謝瀾安拒絕了劉時鼎等人請她回軍鎮(zhèn)府宅中下榻的提議,留在營地,主帳就設在謝豐年鄰旁。

    雖然她下令一切從簡,可軍中從上到下,萬萬不敢委屈了皇帝陛下,又是在帳中鋪地茵,又是燃香驅蚊蟲。

    一切妥善后,鐵妞兒等幾名女衛(wèi)將幾口從謝府帶來的軍圖箱篋,放在三條方幾拼起的長案旁邊。

    忙亂間,陸荷腳下一絆,她懷里撂得最高的那只窄長檀盒掉下來,恰巧滾到謝瀾安靴邊。

    一幅畫卷從松開的盒蓋中滾出展開。

    謝瀾安隨意瞥了一眼。緊接著,縹緲的水波蓮華,逸蕩的輕袍玉袖,秀細一握的纖美腰身,猝不及防地浮現在她眼前。

    最終,一張久遠的謫仙人般俊美出塵的臉,完整地展露出來。

    抻到盡處又微微回旋的畫軸,恰鎮(zhèn)在那雙似笑似嗔,含情瀲滟的眼波之上。

    一帳的人都靜了。

    要知道除了歸置東西的親兵,帳中還有過來請安的將軍和文員。封如敕,權大牙,唐袖石,靳長庭,誰不認識畫上那張臉?

    誰敢呼吸?

    他們是不敢在心中揣測皇帝陛下出門打仗,還隨身攜帶寵臣畫像這種足能載入野史的事的,只好佯作從容地收回視線,望天望地,望今個兒的帳篷真白。

    陸荷的左腳還定在空中,維持金雞獨立的姿勢,心里崩潰地吶喊:是誰辦的差事,把胤統(tǒng)領的畫像混進軍事圖里裝箱了!陛下明鑒,我真不是故意的呀!

    她哪里知道,謝瀾安當初延攬松隱子,便是看中他畫技出神,后來包括文杏館里用的許多大大小小的軍事圖,都出自這位畫癡之手。

    而胤奚的這幅仿仙肖像,正是松隱子得意之作。當初還是個心機小郎君的胤奚,故意請求家主幫他收著這幅畫,打著睹物思人的主意。

    謝瀾安呢,確實拿它壓了箱底,誰知束夢奉令收拾時,誤將松隱子的畫圖都歸攏一處,這才有了眼下一幕。

    謝瀾安對上那雙輕淺溫潤的笑眼,出神一剎那,竟覺有些久違了。

    這樣出塵無欲,甚至帶著安撫眾生意味的安寧眼波,除了前世為她收尸時,謝瀾安便只在剛入府的小郎君身上看到過。

    后來,他學會了用那雙媚眼邀功、邀寵、腰……力很好地把她抵在門上胡來。

    烏潤的長睫掩住女子眼底化開的水波,那是除了那個遠在關山的人誰也不能窺探的風景。

    她神色如常地去撿畫。

    陸荷啊了聲,哪能讓陛下彎腰撿東西,麻利地放下手中圖篋搶先去撿。謝瀾安卻道:“別動。”

    不容他人染指的口吻,謝瀾安親自拾起那幅畫,撫去塵埃,捻指一寸寸卷起。

    紙上盈盈淺笑的桃花眼還一瞬不瞬望著她,她也回望,心道:“點額化蛟蟒,故人見不疑。你想要故人如故,總要如故回來!

    修長的桃花眼尾走勢上挑,籠在玄銀打造的狐貍面具后,在西北炙熱的陽光下瞳光幽爍。

    那兩只如豹一樣冷,如海一般深的黑眸里,映出一片飛速后掠的草場。

    八月的河西草場陽光暴曬,草葉焦卷,無一絲風氣。聽著“嗬嗬哈哈”的操練聲,樹蔭底下,韓火寓忍不住摘下草帽往臉上扇風,口干舌燥地和屬官交代劃分流民住所,防治戰(zhàn)馬生瘟,糧倉防火等等事項。

    正說著,忽聽一陣馬蹄疾,韓火寓心道回來了,忙走出蔭涼瞇目遠眺。

    但見一匹通身青鬃的烈馬,在驕陽下縱躍逞姿,舒張到極致的駿骨在碧野間劃下一道神清骨俊的矚目剪影。

    馬上面覆面具的男人,雙腿勁力地夾著馬腹,發(fā)如點墨,衣袂飛揚,隨手扔出掛在鞍角上的一顆顆頭顱,順著草坡滾落。

    他身后十數騎勁卒學著他的樣子,也將自己打下的戰(zhàn)利品暢快地拋下馬背。

    日常操練的戰(zhàn)士們早已停下動作,舉刀歡呼:“胤王!是胤王回來了!”

    韓火寓拿著水囊迎上去,男人馳到他身邊下馬,摘掉面具,露出一張硬朗英俊的臉孔。

    他接住韓火寓拋過來的水囊,先仰頭往臉上澆了個爽,而后虛對著壺嘴一口氣喝掉半囊。

    他喉結滾動無聲,卻與束縛在緊致輕甲下的飽滿胸膛配合著起伏,帶來一種難言的張力。

    幾縷晶瑩水流,順著他的喉結淌入中衣,他也不以為意。

    韓火寓等他喝完,看著凝在男人小指邊緣的一點干涸血跡,笑說:“滿載而歸啊。”

    胤奚用流到手上的水將那點臟血抹了,道:“算我欺負人了!

    在極寒極暑的邊關吹了半年沙子,連嗓音曼麗清妙的胤奚聲音都變得低沉,為前句話里的輕描淡寫,添了三分關不住的囂張。

    他與韓火寓和肖浪會合后一個月,赫連朵河的攻勢開始變緩。據韓火寓帶來的情報,胤奚得知了謝瀾安下令攻取梁秦二州,赫連大軍的動向,預示著關中后方亂起來了。

    尉軍有意回撤。

    倘若對他們緊咬不放的勁敵真的撤退,無疑會給水洛城的盟軍帶來經營壯大的機會——但胤奚不愿意。

    “放他們就這么走,秦州道壓力便會倍增。獨眼胡奴來則來矣,再別想回去安生地做他的關中大行臺。”

    胤奚采用襲擾戰(zhàn)術,一邊加緊壯大實力,一邊不停騷擾尉軍的小股營隊。

    赫連朵河若想掉頭回秦州,他會立刻傳播尉軍棄戰(zhàn)投降,丟盔卸甲的說法,破掉敵人的士氣,一路絕塵追上去,狠捅他們的屁股。

    他們先時一路逃亡的狼狽,已在那場風雪中轉化成無堅不摧的絕地反擊。而今胤奚與高世軍手下人手糧足,緊咬不放的,輪到他們了。

    入夏以后,按胤奚嚴格挑選訓練出來的士兵初具規(guī)模,以胤奚為主的幾名主將,就不大干打窩的勾當了,都是派老兵領新兵去擊殺尉軍探馬,權當實戰(zhàn)演練。

    只有胤奚偶爾手癢時,才會像今天這樣去舒展一下筋骨。

    赫連朵河生性不可一世,受不得侮辱與激將。據傳他在帳中以龍雀大環(huán)斬斷幾案,言退者斬,誓要將胤奚碎尸萬段。

    碎尸萬段啊,胤奚聽到戰(zhàn)書一笑置之,彼此彼此。

    韓火寓見胤奚還是那么不茍言笑,很刻意地往他臉上瞅了幾眼,說:“還行,沒曬黑!

    胤奚轉過在陽光下白皙無瑕的臉,輕瞥這碎嘴子一眼,反手把狐面罩了回去。

    說起他戴面具,并不是為了震懾敵軍或者?,其中還有個典故。

    那是端午后的一個下午,乙生和六鎮(zhèn)兵換值下來后,覺得臉皮發(fā)疼。他摸著被曬傷的臉感嘆西北的日頭真毒,照著水井自言自語:

    “照這樣曬個一年半載,等回家的時候還不成黑炭頭了,別說我,連胤統(tǒng)領那么白的人,瞧著都曬黑了……”

    好巧不巧,路過的胤奚正聽見這句話。

    那時他除了商談軍務和下發(fā)指令,私下里已愈發(fā)寡言斂重,聽言,難得愣了愣,仿佛一直沒意識到這個問題,停步問:“真黑了?”

    “?”乙生反應慢了半拍,他身后的幾個鳳翚兵悶悶發(fā)笑。

    胤奚沒再多言,折回來踹了乙生屁股一腳。

    第二天,胤奚便找軍匠,從作廢的兵械里挑了塊料。

    軍匠問他想打造何等樣式的,胤奚不知想起什么,輕揚的眼梢含了縷明光,照著那年與謝瀾安在燈樓下偶遇所戴的狐貍面具,親手畫下圖紙。

    此時,那張開目狹長妖冶,額刻焰紋,不怒自威的狐面盯著韓火寓,問:“有金陵來的信嗎?”

    第139章

    韓火寓很想說有, 可惜上一封信還是三個月前的。

    “派去秦州打探的斥候還沒回來!

    韓火寓心里清楚,如果謝小將軍那邊戰(zhàn)線推展得順利,縱使兩地遠隔, 這信頭兒也該接上了。

    秦川一帶山水瀠徊, 險關頗多, 荊州軍也許在哪里滯住了。

    “也別太擔心, ”韓火寓有一說一, “他們是王師, 后勤支持充裕,進退都有余地,不像咱們小可憐,全憑你這位胤王和那位六鎮(zhèn)首領靠一口氣撐過來!

    他的話半點不夸張,這半年大戰(zhàn)小役不斷,有幾次韓火寓眼見軍隊快被尉騎瘋狂沖殺的架勢圍剿,都是靠胤奚帶兵悍然破開血路硬扛下來的。

    韓火寓不用上前線,但每次對戰(zhàn),他都做好了隨時帶百姓撤離的準備。

    有時他半夜驚醒, 耳朵里全是心臟疾跳的鼓點,要隔好一陣才能確定軍營里是安安靜靜的。不過這時候, 他如果不披衣去糧廩, 馬廄還有各個巡防口轉一圈, 確保都無紕漏, 就沒法再合眼接著睡。

    肖浪巡夜時碰到韓火寓的次數多了, 戲稱他是軍營老媽子。

    胤奚面具底下的雙眼凝著他。

    “胤爺,胤爺!表n火寓抬手做出投降的姿勢,無奈改口。

    胤奚吸納河西民眾后,隊伍進一步壯大, 魚龍混雜的起義軍一致推舉胤奚與高世軍這兩位領袖,稱王自立。

    韓火寓能理解這些草莽流民的想法,他們裹挾在大勢下,跟著頭領聚兵打仗,是需要歸屬感的。

    所謂師出有名,有了旗號,便有身份,有了身份,便有底氣。

    日后起義軍真打出個名堂,這些流血拼命的將士也好坐而分功,不致徒勞一場。

    魚懸由于甘餌,勇夫死于重報。

    他們相信王侯將相寧有種,他們要推舉自己的王。

    胤奚頭頂也有自己的王,所以遲遲不松口,高世軍卻是來者不拒。

    胤奚原是為謝瀾安招攬六鎮(zhèn)軍的,不能讓高世軍生出自立之心,于是在微妙的形勢下,他最終默認下來。

    但對金陵的自己人,他私下不許他們稱呼他王。

    這片良苦用心啊……韓火寓目光落在胤奚的右手上,那里還有城門吊石磨裂的傷疤。

    這個男人既要打仗,又要安恤民生,既要與六鎮(zhèn)軍緊密合盟,又要暗中制衡,既要宣揚謝女君的權威,又要確保自己在軍中的不二威嚴。

    他做什么都不動聲色,卻樣樣都平衡得很好。

    韓火寓除了老師與女君,平生沒佩服過什么人,可到隴西重新認識了這位斂重深沉的胤郎君一次,卻有些敬服他了。

    “依你看,赫連大軍下一次進攻會是何時?”

    他剛問完這句話,校場前有人高呼一聲:“高王!

    高世軍大步經過遼闊的草場,粗聲吼了句什么,草場上便又揮汗如雨地操練起來。高世軍走到兩人面前,先看了眼那張面具,不理解地嘖了聲。

    韓火寓向他見個禮,繼續(xù)談事務。

    胤奚道:“他不是能忍之輩,不會與我們無休止地耗下去。尉國的將領被我朝差不多摸清了,赫連是軍國頂梁柱,西南防線需要他——”

    胤奚透過面具望向東邊無垠的天穹,“最遲一個月,兩軍必有傾力一戰(zhàn)!

    高世軍過來就是和胤奚碰個頭,看他從敵營回來有什么說法沒有,聞言沒有異議:“行,我檢點兵馬!

    兩人之間早沒了最初磨合時的劍拔弩張。

    他們一起經歷過寒冬,六鎮(zhèn)兵出身寒苦,體質抗凍,一向是高世軍驕傲的資本,但他沒想到不適應嚴寒氣候的南兵,也咬牙挺了過來,骨頭硬得不輸出他的兵。

    他們也一道趟過血路,他之所以從險地救回被圍的胤奚,是因為胤奚也單騎從槊鋒底下救過他。

    兩種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碰撞,更是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

    高世軍在見到南朝使節(jié)與禁軍之前,不能理解胤奚時不時宣揚他那個女君,有何意思。等他親眼看見南庭的人出現在千里之外,持節(jié)接應,才知原來這世上,真有不放棄兵卒的上位者。

    這個高目卷髯的胡族男人,帶領他的族人與漢人一起作戰(zhàn),也曾恍惚過:他會合曾經的國敵對抗自己曾經的同胞,他的敵人究竟是誰,朋友又究竟是誰?

    隨著時間的推移,高世軍想明白了。

    誰能讓他有尊嚴地活著,誰就是朋友。誰要剝奪他的尊嚴,誰就是敵人。

    已經轉身的高世軍靴底在草上蹭了下,又轉回頭,陽光加深他的眉影。

    他沒頭沒尾地問胤奚:“……真能胡漢一家嗎?”

    胤奚平靜地糾正:“是漢胡一家。”

    高世軍嘴角抽搐。

    看著那人轉身回帳的背影,高世軍實在沒忍住,問了韓火寓一個老早就好奇的問題:“你們南國男人都這么……注重保養(yǎng)?夏天怕曬,還日日都刮胡子?”

    在部落,男人皆以雄壯強健為榮,像他的絡腮胡子,從十八歲后就沒剃過,每每照鏡,頗覺自豪。

    但南朝人好像截然相反。

    說他們小白臉,像是找干架,但事實就是他不能理解,男人的體毛乃陽剛之象征,刮它干什么?

    韓火寓摸著自己在青州就曬成深麥色的臉,以及刮得干干凈凈的胡髭,失笑。

    這個事,該怎么說呢?

    “大王有所不知,名花有主的人,是這樣的了!

    還未走遠的胤奚聽見了,玄鐵下的嘴角輕輕翹起。

    ·

    八月二十,風轉南向。賀寶姿奉旨帶五百人前去探谷。

    五百軍士面上系著浸過草藥的紗布,趁風向利己,覺霧氣清蒙,稍能視物。隊伍結成緊密的方陣,在石壁高聳的崖谷間謹慎前移。

    一踏入沼霧范圍,賀寶姿露在面紗外的眸光便一沉。

    不是心里發(fā)沉,而是她身上甲衣的重量忽然詭異地加重了許多,和劉將軍所言一模一樣。

    “你們如何?”

    她立刻問兵士,得到相同的回答,賀寶姿緊了緊手中刀柄,沉著道:“勿要慌亂,繼續(xù)前行!”

    她聲音威嚴,卻不敢掉以輕心,仔細地觀察腳下與四周環(huán)境,不放過任何一絲細節(jié)。

    只見高洼不平的山道兩側巖壁黢黑,石面呈片狀,仿若刀斧劈削而成。石壁越往上越是陡峭,不見藤木,猿猱難攀,崖頂夾倚成勢,只剩天光一線。人在其下,渺小若蟻。

    就在賀寶姿仰頭審視的時候,忽有數條黑影從高聳的崖頂閃躍而下。

    這些影直直墜下半丈,而后不動,就仿佛憑空出現后懸停半空,在霧氣繚繞中分外詭異。

    箭矢從這些懸空兵的兩臂下雨點般射來!

    “分散,列盾!”

    賀寶姿瞳孔微凜,勾刀格開一只羽箭,卻不知何故刀刃外偏。

    高大女郎后仰下腰,鋒利的箭鏃從她鼻梁上擦了過去。

    “邪門兒,”陸荷架著輕鐵楯,唇上的紗布呼哧呼哧翕動,“這盾不聽使喚,往邊上偏。『喼本拖裱切┘H戚來家里做客一樣!”

    這種情形下,軍隊別說穿過山谷,就連自保也難以做到。

    “保持陣形!”

    賀寶姿耳朵自動濾掉陸荷不分場合的幽默,卻忽略不了縈繞在四周的嗚泣之聲。這怪聲鬼里鬼氣,讓人直起雞皮疙瘩。

    賀寶姿面色嚴峻,想起出發(fā)前陛下千叮萬囑的話——

    “寶姿,若有兵器受阻情況,你們立刻棄刃,撤回來。”

    賀寶姿當機立斷道:“聽我號令,棄刀!”

    說罷她徑先松手。只見那把刀竟未落地,而是反常理地向旁曳引,被牢牢吸附在山壁之上。

    這是……

    賀寶姿睜大雙眼,反手抽出腰側另一把環(huán)首刀,這才是她平日所用的精鋼佩刀。

    兵士們整齊劃一,聽令棄刃后,齊聲抽出腰畔懸掛的第二把備用刀。

    他們看著自己先前扔下的刀,離山壁遠的落在地上,離巖壁近的則像長了腳,有一個算一個都被粘了上去,倒吸一口涼氣。

    軍伍隊尾變隊首,且擋且退,撤出谷外。

    接應的權大牙韁繩都攥硬了,終于等到全隊撤出,可算松了口氣。

    馬不停蹄地趕回營地,賀寶姿一口氣都未歇,摘下面布走進鈴閣:“陛下 ,屬下回來復命!”

    她已經全明白了!賀寶姿忍住激動的心情,一五一十說了黑石硤里的經歷。

    主帳里充斥著一股混合的藥氣,謝瀾安疊腿坐在獨榻上,凝眉靜聽,身邊三個人全在喝藥。

    謝豐年不用說,喝的是排除體內霧毒的藥;日前剛到營地的百里歸月,常年參湯不離口;而封如敕,原是上一戰(zhàn)中受了暗傷,他自負強壯,無論親兵如何勸說都不理會。待百里歸月來后,得知以后勸了一聲,不等她說第二句,封如敕立刻取藥來喝了。

    謝豐年聽到一半,眼神豁亮。他擱了藥碗拍案站起,不顧眼前金星亂迸:“是磁石!我怎么沒想到呢!”

    他懊惱得要死,原來尉賊故弄玄虛,用的是這個鬼玩意兒!

    兵士所穿皆是鐵甲,佩帶的兵器自將軍以下也大多是環(huán)首鐵刀,受磁石吸引,可不就會身上發(fā)沉,出刀不聽使喚嗎?且在里面待的時間越長,阻力就越明顯。

    “原來阿姊你早就想到了,所以才吩咐軍中準備犀甲!”謝豐年轉頭看向面容沉靜的謝瀾安。

    謝瀾安臉上沒有意外神色,微微頷首:“按寶姿所說,那些磁石體積極巨,幾與山巖融為一體,這才以假亂真。尉朝能在這么短的時間收羅到如此多異石,再堆滿兩壁,可見下了大功夫!

    她在漢陰聽劉時鼎講述黑石硤中的古怪,便有所猜測。

    只是怕預想的有出入,倘先通告三軍,過后事有不諧,空歡喜一場,反而有損軍威,這才秘而不宣。

    等驗證之后,果不其然。

    不怪謝豐年一葉障目。謝家軍但凡孬種一點,撤退時丟盔棄甲一點,也許會早些發(fā)現這個貓膩。

    但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好兒郎,寧死不丟武器。手中的刀槍越是往旁邊牽引,他們便越要使力控制在手上,兩相較力,這才形成了、或說幫敵方完成了這個常人難以解釋的布局。

    “那陰兵突降又是怎么回事?”劉時鼎問。

    謝瀾安轉目看去:“將軍想不到嗎?”

    被打麻了的劉時鼎撓撓腦門,百里歸月以帕拭唇,徐徐開口:“這也簡單,只消有人在崖頂用繩子吊住戰(zhàn)死尉兵的脖頸,放墜到半空中,便形成了懸停于空的場面。

    “借著高度與霧氣的掩護,谷底人看不見繩索,只會錯覺那些箭是這些‘陰兵’張臂發(fā)出,如同從陰間召來。就算理智明知不可能,但眼見為實,必生恐懼。心一生懼,不攻自亂。”

    之所以要用死尸,是防攻硤的人反向崖上射箭,那些尸體即便中箭也不痛不癢,反而更添陰森。

    悶熱的大帳隨著她話音落下,岑寂幾許。

    的確,謝豐年之前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他艱難地吐字:“……那些夜襲留下的穿甲尸體,面涂白灰,至少已死了一年以上。你是說,尉朝為了制造陰兵假象,將他們?yōu)閲鴳?zhàn)死的士兵尸體掘出來……”

    風干涂灰,肆意侮弄。

    座中幾名年輕將領,胃里已經不適地翻攪起來。

    他們與偽朝不共戴天,都不會故意做鞭尸掘墳的事,更何況是對自己本國的同胞、對那些為了朝廷奮戰(zhàn)而死的戰(zhàn)士!

    謝豐年桀驁不馴,天不怕地不怕,都沒敢坐實這個猜測,就是不相信世間會有這種超乎想象的傷天害理之事……

    兩國為爭疆土,各為其謀,戰(zhàn)場上碧血黃沙,各憑軍備,雖是不得已而為之,總歸有個底線。

    可是從生祭萬民到掘辱烈士,尉朝作的孽已經不是一般二般的殘忍。

    如此人君,人乎哉?

    如此國邦,國乎哉?

    劉時鼎實在沒忍住,當著謝瀾安的面罵了一聲,“某這就讓全軍換上犀甲,再攻關隘!我就不信不能一口氣把這幫蠻夷趕出中州,攆回陰山撿羊糞去!”

    百里歸月暗中搖頭,啞著聲說:“犀甲輕便不怕磁石,可相對的,對箭矢的抵御力不如鐵甲,而且怕火。尉軍為了守住此關竭盡思慮,定是早已想到,我軍若穿鐵甲,便教有去無還,若穿犀甲藤甲,便用火攻!

    這是連環(huán)計。

    如果能用銅片鎖子甲,或可解兩難之境,不過在南北兩朝的鋼鐵冶煉技術你追我趕地發(fā)展起來之后,笨重的銅甲就退出了戰(zhàn)場。

    何況時間緊急,現去采備銅甲也并不現實。

    “八月刮風兩日半,接下來就要下雨了!

    封如敕腮邊棱骨分明,顯然也因尉人的手段憤慨。他當了半輩子山匪頭,沒想到比他更惡的,不是流氓草莽,而是朱紫公卿。

    但因接著百里歸月的話,封如敕又將語氣放得輕柔,“他們的火燒不起來!

    “不,雨天入谷,對我們同樣不利!敝x瀾安否掉了封如敕的提議。

    尉軍不用火箭,也可以照常射箭,又有投石、滾木,占盡地利。

    以低攻高,兵法所不取。

    謝瀾安轉而喚進隨賀寶姿探路的一名女兵,“丁曼,你可從鬼哭聲中聽出了什么?”

    丁曼一身戎裝入帳,年在二十上下,是女子衛(wèi)隊中唯一通音律的人。女皇陛下記憶超群,因材用人,此時她輕凝雙眉朝著帳門方向,雙腿交疊,看似松閑,卻又帶著一股雍容綽約,不怒而威的風范。

    丁曼只望了一眼,就趕忙垂眼抱拳。

    “回陛下的話,小人沒聽過鬼怎么哭,聽那硤中嗚聲,非要形容的話,倒有些像風吹山里孔竅發(fā)出的厲聲……

    “若要形成這種瘆人的效果,竅穴必然窄深,小人辨出大約有六七個不同的來源交織在一起,但具體的方位……”

    說到這里,丁曼耳根子發(fā)紅,慚愧地低頭:“小人無能,沒有聽出來。”

    謝瀾安卻露出了然神色,褒獎丁曼已經做得很好。

    果然不出她所料,尉人做戲做全套,陰兵是假,那鬼哭亦是人為弄出的勾當。

    “今夜朕帶人再探黑石硤,尋出風竅方位。”

    帳中諸將正各自琢磨對策,還未明白皇上為何重視那幾個風口,一聽這話,齊齊變色。

    “不行,我不同意!”

    最先開口的是謝豐年,也只有他敢這么跟謝瀾安說話。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勸阻。

    “陛下親臨前線,已是冒險,萬萬不可再涉險地!”

    “主危臣辱,末將等縱使無能,也愿舍身前軀,斷不能讓圣上以身犯難!

    “非朕逞強做作。”謝瀾安淡然擺手,眸中光亮仿佛攝取自太陽之光,精熠璨發(fā),環(huán)顧四周,“而是即便破除風言,這仰攻的仗依舊不好打!

    “讓我軍相信沒有陰兵還不夠,重要的是讓敵軍相信,真有陰兵!

    百里歸月被這句話繞得微怔。

    反應過來后,她驀然轉頭看向謝瀾安。

    一幫帶兵的大老粗傻了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放下心來,幸好不是自己蠢,大家都聽不懂。

    劉時鼎尷尬地假咳一聲:“陛下神智過人,非凡俗能及,能不能……給個明示?”

    謝瀾安笑了,身子微微前傾,搖扇風流。“你們說,偽朝想出這個陰損的法子,會否提前將計劃告知全體尉兵?”

    “當然——不會!

    冷靜下來的謝豐年望著阿姊胸有成竹的神情,一邊猜想她打算做什么,一邊在地上踱步子,抻晃肩膊恢復躺懶的肌肉!笆乱悦艹,如果尉軍主將告知了全軍他們的布置,那只要尉兵被我們俘虜一兩個,嚴審之下,對方的底牌就泄露了——那些核心之處的布置,一定只有尉軍的少數心腹知道。他們只有連自己人都騙,才能騙過我們!”

    在謝瀾安趕來之前,尉軍確實達成了狠挫南朝士氣的目的。

    之前節(jié)節(jié)敗退的尉兵,也是當真相信得道高人為他們招來了陰兵助力,所以才全軍鼓舞,士氣大振。

    “所以……”

    劉時鼎不好表現自己還是糊涂,瞪起眼,“——哎喲小祖宗你別晃了,晃得我眼花。”

    百里歸月露出一抹笑:“所以,如果他們賴以取勝的‘陰兵’,‘投降’于大治皇帝了呢?”

    謝瀾安道:“盡快找出風竅,阻斷‘鬼哭’,讓普通尉兵摸不著頭腦是其一。那些風竅的附近,必有隱秘的放箭點,之后有勞劉將軍冒些風險,帶兵換上犀甲銅頭槍,搶占射擊高位是其二!

    她的指頭敲在案上,一錘定音:“這仗,我們得智取!

    而除了她這敏通音律的江左琴品第一人,眼下還有誰有聽聲辨音的本事?

    劉時鼎不知怎的,忽憶起當年陛下到競陵大營,推演沙盤頭頭是道的風采。

    他仿佛忽然有些明白了,為何謝帥此番能忍住不來,反而同意陛下親征。

    ——這位女君從未參與過一場征戰(zhàn),可她仿佛天生就是縱覽全局,指揮中軍的料。

    其他將領對謝瀾安的判斷與決斷肅然起敬,不敢再言諫。

    可一國之君的安危有失,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躊躇之間,謝豐年站定,沒再阻攔,而是道:“我護阿姊同去!

    他的傷還未好全,但是保護姐姐這件事,誰來也沒得商量。

    臨機受命的劉時鼎同時立下軍令狀:“豈敢當陛下‘有勞’二字,陛下身先士卒,末將定不辱命!”

    當晚,謝瀾安用過營地的灶飯,換上一身夜行服。

    拗不過謝豐年,她貼身穿好小弟常年不離身的精鋼軟甲。除了豐年、寶姿二人,她又挑選十名武藝精湛的女兵,只待入夜。

    月黑風靜,數道與夜色融為一體的影子,如疾鳥般潛入黑石硤口。

    南軍白天才來探過一回,不敵撤出,依謝瀾安設想,尉軍今夜的防守必然松懈,這也是她決定今晚探個回馬槍的原因。所以她不大擔心自己,一進谷口便專注地側耳傾聽。

    謝豐年和賀寶姿卻比自己的腦袋掛在褲腰袋上還緊張,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四周。

    俄而,如泣如訴的聲音幽蕩在耳邊。

    謝瀾安渾身一震。

    設身處地,與聽旁人之口敘述完全不同。僅僅一個瞬息,謝瀾安便仿佛回到了那片妖魑舉火,昏霧擁沙,渺渺冥冥不得超生的鬼域。

    “陛下!辟R寶姿徑先發(fā)現謝瀾安的異樣,緊張地壓低聲音。

    謝瀾安抬手止聲,她閉上眼,側轉無一絲血色卻鎮(zhèn)定如故的臉,細聽風聲的變化。

    “北乾位,南坤位,西離位,東坎位!敝x瀾安心中默念著,一抹戾色攀上她雪薄的唇角。果然是個倒行逆天的人物,敢反坐八卦!

    她在江左被罵了那么久倒反天罡,沒想到有一日倒要與人比比邪性。

    玉冠束發(fā)的女子目光清凜,好啊,那就看誰收得了誰。

    她睜開眼的霎那,籠在殘月上的翳云散去,露出幾縷朦朧而神秘的光華。人的影象浮現在石壁上,山崖間一靜后,響起兵丁警戒之聲。

    “戒備!有敵襲!”

    隨即,弓弦四動,箭鏃齊發(fā)。

    “走!”謝瀾安環(huán)望山頭,借著月光快速掃視出八個風竅的大略位置,即命撤退。

    片刻后,谷外響起數騎遠去的蹄聲,石硤中惟余空弦。

    ——“又有人闖硤關?”

    燈火通明的軍帳里,步六孤玉勒停下大塊朵頤的動作。

    他用切肉的銀匕首指著進來的牙門將,雙目射出精光:“看清楚了嗎,領頭的真是南朝女帝?!”

    此人乃尉朝兵部尚書步六孤曼如之子,也是守黑石硤的主將。

    謝瀾安登基時布告天下,步六孤玉勒自然也聽過南朝國書,那個被太后娘娘批為可抵邊關十萬雄兵的奇女子,非但自己當了皇帝,改玄為治,還要御駕親征。

    在南師到來前,步六孤玉勒著實重視了一番,按馬道人的計策,加緊軍中布防。

    誰知今日初次交鋒,那些拿刀的娘們和之前的軟腳蝦一個樣,沒費什么勁就給打了回去。

    步六孤玉勒很高興,道女人就是女人,御駕親征也不過唬唬三歲小兒。

    晚上分炙慶功,正開懷暢飲,不料又聞警鏑。

    “只隱約見十幾個人影圍護著一人撤退,那人身形纖細,至于是不是南朝女帝……難以判斷!

    牙門將回道,“待我們追出去的時候,敵人已出谷。原副將不知對方暗處有多少兵馬,恐有埋伏,不曾疾追!

    步六孤玉勒丟開銀刀,摩擦著拳頭站起來。

    那個傳說中才貌雙絕的女子,真有這么大膽量,敢親身探險?

    可若是真的,便給了他立下大功的絕好機會!

    生擒敵國皇帝啊,步六孤玉勒陰柔的臉上泄出一絲玩味,還是個披著龍袍的女帝。

    “聽說這個謝瀾安,英姿絕代,無論男裝女相,皆有雌雄莫辨之美!

    倘若能俘虜了她,一嘗絕色……步六孤玉勒血液躁動起來,當即發(fā)令:“傳令全軍戒備,格外留意敵軍中的女子身影,下次她再敢來犯,生擒活捉其人者賞千金!”

    坐在帳中側座的馬道人,面前也放著一盤肉。他看著步六孤玉勒的表情,便知他在想何事,心下不屑。

    卻又不得不賠著笑臉提醒:“玉勒將軍,南朝女帝最擅詭謀,萬不可大意。軍隊就按貧道之前定下的鬼門陣——”

    “好了!”步六孤玉勒不耐煩地打斷他。

    步六孤玉勒輕蔑地瞟了眼這個牛鼻子老道,“別忘了,你的腦袋是暫居在你脖子上的,還敢命令起我來?”

    這場保衛(wèi)長安的戰(zhàn)事本該由國師親自領兵,可惜太子殿下不聽他言,執(zhí)意采用馬道人的計策。國師不屑與被他扣上妖道之名的馬氏為伍,主將之位這才落到步六孤玉勒的頭上。

    出征之日,國師站在宮門銅駝旁,告誡他:“若此戰(zhàn)有失,就地斬殺此人以平天憤。”

    當時太子亭歷就在旁邊,兩只異色眼瞳在陽光下光華瀲滟,勾唇莞爾,默認此說。

    馬道人縮了縮脖頸,不再多言。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處境是如履薄冰,但他自信設下的這套連環(huán)毒計,哪怕師父死而復生也難破解,足夠他戴罪立功了。

    只要擒殺治帝,南朝便會土崩瓦解!

    次日,一場急雨驟至,接連三天,硤谷安靜無事。

    馬道人卻從這反常的平靜中嗅出些不尋常。

    他眼珠轉動,找到步六孤玉勒道:“將軍,雨后地皮發(fā)軟,不利跑馬,敵軍恐怕在等泥土曬干,要提防他們來攻。”

    步六孤玉勒不以為然,皺著眉將他揮退。

    到了第四日,守將忽然傳訊,南軍兵分兩路取道攻山。

    步六孤玉勒微驚,尚且還算鎮(zhèn)定,立刻調兵阻擊。

    換了甲胄的劉時鼎無鐵一身輕,帶著士氣迥然轉變的兵卒,仍按先前踩好的那條道策馬猛進。

    為了出前戰(zhàn)失利的惡氣,劉時鼎一馬當先,槍出如龍。他已知道了硤谷的秘密,他們固然只能穿輕甲,可敵人也穿不了鐵甲不是?

    那么就比誰的槍更快,誰的皮肉更厚了!

    “這里果然有個深洞!快推石頭!”混亂廝殺中,陸荷撥開一處堆掩的草叢叫道。

    這些娘子軍,按那夜謝瀾安回營后畫下的方位,溜著敵兵靈巧騰挪,每找到一處風竅,便快速推石掩土。

    “可惜池得寶不在,”陸荷一邊動作一邊嘆氣,“她一人就能左右開弓,唰唰唰填實這里!

    鐵妞兒等另一隊人在外圍殺敵掩護她們,其中一個耳尖接口:“可惜阿辭不在,她輕功了得,說不定能從側壁飛上來,一擊制敵,不用如此迂回!

    同壇一刀砍翻一個藤甲兵,眼睛都殺紅了:“有點出息!總共就外派了倆人,叫你們惦記的——陸荷快點!”

    她的身后,放置著一面靠數人之力背上來的云雷紋牦牛皮戰(zhàn)鼓、鼓椎、還有十幾面卷起的大旗。

    余光瞄著那面戰(zhàn)鼓,同壇也不由自主想:要是池得寶在就好了,這么重的戰(zhàn)鼓,她一個人能背兩面……

    朗朗的雨后晴空,金烏高懸?M繞硤谷的鬼泣,不知何時變了調子,漸弱漸息。

    正在抗敵的尉兵驚異四顧:“陰兵助陣聲……怎么停了?”

    “是停了……”習慣了受這種聲音加持殺敵的尉兵們,茫然舉著長刀。

    陡然,平靜下來的山谷被一聲戰(zhàn)鼓催開,木葉簌簌而動,鶴唳風聲。

    咚!

    咚!!

    咚咚咚。

    馬道人勘山選出的八個八卦方位,本就是順風而呼、聲音加疾的陣眼,托他的福,替代風竅的八面戰(zhàn)鼓交織共鳴,循著氣壯山河的節(jié)奏,愈響愈烈。

    劉時鼎情知另一頭的唐袖石也已得手,持槍大笑,放聲長吼:“陰兵已被大治神澤皇帝降服,倒戈歸順!尉朝國祚已盡,十萬惡鬼要以你等元氣為食,飽餐一頓啦!聽好了,棄械投降的,留命不殺,為虎作倀的,敲骨吸髓,還要打入十八層地獄受油烹火煎之刑!”

    劉時鼎越說越起勁,越說越高興,笑聲震蕩云天。

    士兵為氣勢所攝,果懼,紛紛棄甲宵遁,奪路而逃。

    尉朝用這陰毒之計給士兵洗腦,就別怪敵人以陽謀還施彼身。

    主營地中,馬道人見逃回的兵士人仰馬嘶,眼皮跳個不休,抓住一人問明究竟,面如土色。

    “……將計就計,他們將計就計……”

    他苦研八卦周天的本領,和師父學了九年之久,學聽風辨位,又是九年。這世上怎會有人在幾日之間,便將他一世所學給看破了?

    不可能的……

    混亂的營地在馬道人眼前變得扭曲,為今之計,便是安撫大家這世上沒什么陰兵,他們還占據地利,重整旗鼓,未必為輸。

    然主將之前言之鑿鑿,兵士正因相信有神鬼相助,才激發(fā)潛力,不可一世,而今乍然破滅,頭腦已經混亂。

    步六孤玉勒手提鋼刀臉色陰沉地走來,馬道人看見他,白著臉后退。

    不待他逃,步六孤玉勒提起那襲道服,一刀捅進心臟:“妖道,果然成事不足!”

    馬道人不肯瞑目地睜著眼,血沫從他口中汩汩溢出:“我、我為陛下獻過仙丹,乃有功之人……”

    步六孤玉勒啐了一口,扔下死尸轉身上馬。他身上的精鋼護心鎧在陽光下閃著光輝,他在大營繞圈策馬,沉厲地看著茫然失措的士兵,絞皮馬鞭凌空抽出一聲聲脆響。

    “勿懼勿亂,聽我一言!”

    “我軍人多勢眾,敵軍遠途疲憊,我軍有兵甲之利,對方不過虛張聲勢。本將軍領過大小近十戰(zhàn),無一不勝,敵人的首領卻是個二十出頭拈針裹腳的女人,女人!這一戰(zhàn)功成,本將軍保你們封妻蔭子!眾志成城,何戰(zhàn)不克!”

    步六孤玉勒清楚,此隘過去便是長安,他若就這么敗退,縱有老爹作保,他的下場也不會比馬道人好到哪里去。

    紇豆陵氏已經覆滅,赫連朵河不遵軍令,步六孤家躍升為六氏之首的希望,全在這一戰(zhàn)上面了。

    他只能拼上去!

    文僚配合將軍,極力安撫士兵。步六孤玉勒誓師后,點齊兩萬人馬,領隊殺出山谷,直奔敵營!

    黑石硤外一里,黑甲如云。

    整兵待發(fā)的封如敕手持銅制方戟,身披犀甲,兩眼盯著前方的薄霧,沉聲發(fā)令:“隨我沖殺!

    沒有攻山的女兵與謝家軍結成方陣,額上的紅發(fā)帶如一簇簇火焰。

    他們與她們握緊百煉鋼刀,目色堅毅:“為陛下殺敵!”

    山崖上,大治王旗嘯風蔽日,壯懷激烈的鼓點仍在繼續(xù),宛如一首破陣曲。

    是那日月轉流,四氣回周,元帝征蠻,萬國同休!

    謝瀾安端坐于禁軍圍拱的具馬上,兜鍪覆面,眼蘊清霜。

    她抬手慢慢捋過坐騎的鬃毛,心跳猛烈地與鼓聲共鳴,在這一刻卻又極其沉靜。

    她想,終于到了這一天。

    鬼聲停,壯氣行。

    “破陣!”

    第140章

    關山今夜月, 千里素光同。

    八月二十五,赫連朵河統(tǒng)兵十萬,向西推進三十里。逼城而陣, 討河西。

    河西義兵飆起, 旌旗遮天。胤奚登上城頭, 在響遏行云的鉦鼓聲中拔出鸞君刀。

    他緩緩道:“男兒當封狼居胥, 男兒當勒石燕然!

    他陡然拔高聲音:“今日一戰(zhàn)得勝, 關中便是我們的!”

    服色各異卻嚴陣待發(fā)的兵士如一匹匹下山的餓狼, 熱血沸騰,悍不畏戰(zhàn),呼喝響應,高呼胤王。

    城門洞內,作為先鋒舉著一雙殺豬刀的池得寶,聽得身后聲浪排空,士氣激昂,亦是躊躇滿志。

    不過她唯有一點不滿意,“女子……”她打著磕絆搜羅肚子里的墨水, “女子也……”

    與她并肩騎在馬上的戲小青,收起娃娃臉上的嬉皮笑臉, 回頭尋到另領一隊的那道孤冷纖瘦的身影, 認真說:“商朝婦好, 平定鬼羌;瑯琊呂母, 散財起義;前朝灌娘, 十三救父;北人木蘭,代父從軍。女子也是好戰(zhàn)士,不輸兒郎!”

    “嗯!”池得寶高興用力地點頭,“是這話。殺個夠本, 回來飽餐!”

    沒有人因這稍顯鄙陋的言語而發(fā)笑,能同赳赳男兒一樣站在這里的人,只會令他們欽佩。

    號角與戰(zhàn)鼓的聲音充斥著天地,胤奚將兩張與他臉上一樣的玄狐面具,交給高世軍和肖浪。

    兩人接過面具,帶起一陣鎖甲嘩啦的響動。高世軍看不見這位“胤王”的表情,但總覺得他此時并不是如臨大敵的神色,也許和平時一樣沉靜,說不定還有點促狹。

    “又來?”

    之前胤奚使計與六鎮(zhèn)軍互換戎服,曾大敗敵軍前鋒。

    “計不在多,管用就行。”胤奚望著城下黑蟻一般的聚兵,“有句話一直沒和將軍說過,北尉號稱百戰(zhàn)精銳之師,其實打仗的多是六鎮(zhèn)軍戶,那些混資歷的都城將種子弟,跟將軍的部眾,怎么比?”

    高世軍放聲狂笑,這馬屁他接了,愛聽!

    “——那就看老子,怎么殺穿他們!

    沉悶的城門開啟聲后,廣袤的大地上,兩軍對峙,鐵甲錚錚。

    幾乎是同時,沖鋒的騎軍互相鑿入對方陣列!這場西北戰(zhàn)線曠日持久的拉鋸,到了該收尾的時候,雙方都需要速戰(zhàn)速決。

    騎兵相撞,沒有緩沖,不講道理,留在馬上的活,掉下去的死。死也不得全尸,只能淪為肉泥。

    胤奚左手握刀,斜背馬槊,以最快的速度沖陣,從正對面像一把尖刀穿透尉人騎兵陣的尾部,再從末尾轉馬殺回。

    如此三縱三出,刀不走空,斬落敵軍不下百人。

    肖浪手擎戰(zhàn)旗高嘯,沿著胤奚割裂出來的深塹,帶兵繞至敵方左后、右后策應之地,遍張旗幟,混淆視野。

    而城下抵擋尉軍分野輕騎攻勢的,是胤奚著重訓練出的步軍一萬人。那是他借用謝逸夏的戰(zhàn)術,訓練兵士馬近不眨眼,臨蹄出鉤鐮。

    以步對騎!

    沒有足夠的鐵甲與戰(zhàn)馬,是河西義軍繞不過去的痛點。然而眼光長遠的謝二爺早就給出過答案,誰說步兵一定輸于騎兵?鐵騎沖鋒固然可怕,卻也可以抓住一瞬勝機。

    這一萬步軍最前方的一千人,都是鳳翚營的精兵。

    誰都不愿意當馬蹄下最先送死的碎催,可鳳翚軍就比六鎮(zhèn)軍或流民軍更高貴、更惜死嗎?不,胤奚的領兵理念始終沒有改變過,只有身先士卒,才能贏得眾望所歸。

    事先被胤奚說服的高世軍,環(huán)刀喋血,帶兵沖殺敵軍左翼。

    他們是最出色的騎兵,放棄對上赫連朵河的中軍,可以游刃有余地先殺穿一翼。

    戲小青帶領余下鳳翚軍與流民軍,對戰(zhàn)右翼。

    上馬對中馬,中馬對下馬,胤奚耳后惡風呼嘯,他夾馬回刀,搪住一對沉壓而下的龍雀大環(huán)——他卻不是駑馬,而是最不按常理出牌的奇才詭將。

    赫連朵河直到出這一刀之前,還不能完全確定哪一張狐面底下藏著胤鸞君。直到刀鋒鐾過刀鋒,一道靈疾的力量從手腕傳回,這位關中大行臺才確定,眼前便是他要找的人。

    是累他違抗三道金令,睡夢中都恨不能將其碎尸萬段的黃口兒!

    赫連朵河獨眼眼尾的皺紋抽搐,雙刀悍然落下,吞吐催山裂石的暴虐之氣:“讓本臺看看,你比褚嘯崖強在哪里?!”

    狐面下干裂的仰月唇輕咧,齒尖森然。

    赫連朵河的雙刀勢大力沉,胤奚的刀便取快,結合了力量與速度,仿若穿透云海的閃電。

    青年勁瘦的身軀積蓄著力量,他的手臂比一年前更加虬實,氣質比一年前更為靜斂。

    他血液沸騰,那是藏在骨子里的搏殺欲在叫囂,他瞳孔爍著黑焰,那是預感到將要在刀尖上舔舐甘甜鮮血的快感。

    他曾是修平十一年的狀元,當時所有人都以為,胤鸞君將在內閣占領一席之地,文輔君王。他卻握著那把南朝女帝為他量身打造的刀,成為了名動河西的悍將。

    鸞,鳳凰之屬,長生之鳥。

    他因她而得名,他是鸞,她便是鳳。

    鳳凰遲遲不登頂,只因金陵不是她心目中的帝闕。那么身無其余的胤鸞君,當以半壁江山作墊腳石,助她受四海萬國同拜!

    為她,為無辜的冤民,為戰(zhàn)死的兄弟,為失去的故國,為遺落的衣冠,贏下這一場!

    胤奚氣息沉吐,冷蔑地說:“你比不上褚嘯崖!

    ……

    自辰及酉,黑石硤中殺得昏天暗地。

    南朝軍旅兵威已振,勢如破竹,步六孤玉勒節(jié)節(jié)敗退。

    翌晨,步六孤玉勒被封如敕斬落馬下,梟首示眾,北尉殘兵潰不成軍,一哄而散。

    御軍打下黑石硤,追敵二十里,斬首千余眾。

    捷報傳回大營,守營兵士興奮高呼:“陛下萬歲!陛下萬歲!”

    他們認為是女皇的福澤照臨了這方戰(zhàn)場,是女皇的智謀擊敗了狡詐的敵人。

    凱旋而還的謝瀾安卻說不,“是將士們驍勇奮戰(zhàn),為朕大破賊,朕為有如此勇士而感到驕傲。”

    她督軍一日一夜,衣冠依舊整肅,面色全無一絲疲靡,吟鞭指北,擲地有聲:“朕帶領你們從家園而來,要回到我們曾經的、真正的、闊別鄉(xiāng)音已久的家園去。眾士聽令,隨朕歸家!”

    百里歸月披氅立在帳門前,目含清光。

    靳長庭手握籍冊,心潮起伏,淚如泉涌。

    回家,對衣冠南渡的漢人來說,是多么重的兩個字。

    此關一破,秦州便如囊中物,通往長安再無阻礙。他仿佛已經看見了灞橋陌上的楊柳,華陰長城的烽垛,飲著黃河洛水的遺民,是否翹盼王師的旗幟?

    ……

    一輪紅日冉冉升起,照臨四方。

    寂靜的大地仿佛被血涂抹過,焦黑與慘紅斑駁交錯,尸體與斷槍枕藉狼藉,勁風吹過,孤冷蒼茫。

    還留在原地的,只剩鳳字旗,與零星幾桿繡有草原雄鷹的玄色大纛。

    胤奚站在一片血泊里,臉上的面具被劈出一道觸目驚心的刀痕,用馬槊撐著自己的身體。

    鸞君刀戳在他腳下,刀邊滾著一顆頭顱。

    那顆腦袋上罩眼的黑布已經斷裂,露出的殘缺壞眼沖著天際,死不瞑目。

    馬已經蹄軟,高世軍倒提錈刃的長刀捂著肋上傷口,趟過遍地的尸體一瘸一拐走過來。他深深看著胤奚,重重拍上他肩頭,抽著冷氣笑:“你說得對,老子天下無敵!”

    “放屁……”

    這一下險些拍得胤奚趔趄,他抬起沉重的手臂摘掉面具,英挺的鼻梁被朝霞渡上一層橘光。鏖戰(zhàn)整整三日,他的嗓子像木柴被斧頭劈開一樣,前兩個字只見唇動,發(fā)不出聲音,而后一道嘶啞的聲音響起:“我女郎天下第一。”

    他說著轉動視線,眼中沒有勝利的狂喜,眸光深邃幽暗,尋望著那些倒下去不再復起的面孔。

    這一戰(zhàn),他們用五萬雜合軍吞掉了北尉正規(guī)軍十萬人,斬殺主將,生俘萬余卒,何其壯烈,也何其慘烈。

    一個梳著辮髻滿臉血污的女兵,懷里抱著一把沉沉的殺豬刀,在尸山血海里蹣跚而走,不停尋找著什么。

    她是池得寶教出來的兵,這場決戰(zhàn)她本可以不上戰(zhàn)場,留在內城保護百姓就好?墒巧倥畧(zhí)意請戰(zhàn),她親眼見到自己的家人死在尉兵的屠刀下,學武就是為了復仇,又怎可臨陣脫逃。

    可連她都活下來了……女兵抱著那柄從一條斷臂上找到的殺豬刀,眼淚撲簌掉落,“你那么厲害,那么勇猛……你怎么可以死……”

    終于,女兵在幾具尸體堆積的拒馬邊找到了池得寶。

    池得寶紫紅色的臉血色褪盡,呈現一種死灰的白,她閉著眼躺在那里,好似安詳地睡著了。

    右臂不在的女子,看上去不再那么粗壯,但她的左手里,依舊死死攥著殺豬刀,仿佛隨時準備暴起殺敵。

    女兵怔怔看著她,雙膝一軟,伏在池得寶身上放聲大哭。

    “池教官,池姐姐……我還有刀法沒有學會,你繼續(xù)教我啊……你不是最愛吃我做的馎饦嗎,你最怕吃不飽了,我做很多很多給你吃,好不好,好不好……”

    周圍幸存的士兵被她的哭聲感染,沉默地垂下眼簾,解下額帶。

    撕心裂肺的喊中,出現一道微弱的呻吟,“哭……哭什么!

    女兵如被點中啞穴,猛地直起身看去。

    池得寶虛弱地倒了口氣,眼皮沉得怎么樣也睜不開,可聲音的確是從她氣若游絲的喉嚨發(fā)出的:“傻囡,俺還沒回去跟女君請功呢,怎么……能死……”

    她感受到右肩傳來的劇痛,半昏半迷地皺眉:就是可惜,以后得學左手拿筷子了。

    破敗的城墻下,黃鯤踢開半截斷裂的攻城梯,背著找回來的乙生往回走。

    他笑著說:“上次我嘴賤,說要你收養(yǎng)的那個女娃娃將來做我兒媳婦,你還搗了我一拳。既把那孩子當親閨女疼,你就起來啊,你聽,她哭著找你抱呢!

    黃鯤咧開的嘴角顫抖起來,“別裝死!別指望我替你養(yǎng)孩子,聽見沒有……”

    可是背上冷透的人,再也不能回答他。

    接下來打掃戰(zhàn)場,整頓軍伍,胤奚異常沉默。

    韓火寓清點傷亡數目,胤奚親手埋葬了他的親兵與犧牲士兵。祭誄的時候,所有人都聽出了這位沖鋒最兇,流血最多的胤王聲音里的哽咽。

    殘月如鉤,胤奚放下火把,不叫人跟隨,獨自策馬在高平川下。

    蔚茹河的水面印下一道清肅落拓的剪影,這一刻,胤奚忽然很想回到謝瀾安的懷抱,想讓她那雙盈盈流轉的明眸含住自己。

    他突然有一種感覺,她就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就像一抬眼便能看見的月亮。

    可她此時,人在金陵。

    胤奚沒在低落的情緒中沉溺太久,這一戰(zhàn)打得慘烈,可終究是勝了。他是三軍表率,時時刻刻影響著將士們的士氣,從河邊回到營地后,胤奚恢復如常。

    韓火寓鼓舞軍容,大犒將士。休整幾日后,起義軍乘勝向關中進發(fā)。

    胤奚說的沒錯,啃掉了赫連朵河這塊最硬的骨頭,關中唾手可得。雍州以東守備,聽聞關中大行臺敗于一狐面悍將之手,身首異處,一見玄狐面具便聞風喪膽。

    從略陽,陳倉,再到扶風,胤奚所過之處,守軍開城揖降,如風披靡。

    胤奚接手城池,令韓火寓收圖籍,撫百姓。

    帶兵進城前,他特意與高世軍交代,讓他約束好自己的兵,進城后不許劫掠婦女。

    不拘小節(jié)的高世軍很不樂意,“仗打贏了,兄弟們都憋了這么久……”

    老子流血拼命地打仗,在溫柔鄉(xiāng)里享受一番天經地義,都是男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胤奚橫刀于膝,冷冷看著他:“等江山易主,將士分功,正經娶一房媳婦安生過日子,那是好漢。到時候沒著落的,來找我說媒都無二話。可若誰敢糟蹋良家婦女,我的刀不認人。”

    高世軍對上那雙湛深的眼睛,知道這人真會翻臉,思來想去,嘆了口氣。

    他手指他的刀:“你這刀鍛得講究,不是加了五牲油脂千錘百煉,出不來這樣的花紋!

    胤奚轉而淡淡一笑,“將軍的環(huán)刀更是好刀,北地軍匠與我朝軍匠的技法不大相同,過后還要向將軍討教一二!

    二人馬后的韓火寓,聽他們話題轉到了交流鍛刀技術上面,無聲松了口氣。

    最后一點暑氣隱去,楓葉盡染,桂花飄香,大軍日進百里,直逼長安。

    這日臨近渭城,前方探路的忽來回報:“胤統(tǒng)領,齊鵲使回來了!”

    胤奚抬目,沉峻的神色不由緩煦。

    當初他派出三批斥候往荊州聯絡,后來皆無音信,原以為都遭遇了尉軍,不想還有人幸存。

    齊鵲使下馬,得知軍隊已大敗赫連朵河,比胤奚見到他活著還激動。

    他從懷里小心地取出一只比他性命更緊要的白玉簪,呈與胤奚。

    “統(tǒng)領,女君已經登基了!立國號‘治’,年號神澤!兩個月前,下屬至漢陰,正逢陛下御駕親征前往鬼石硤——這發(fā)簪是陛下從發(fā)上取下,命下屬交給統(tǒng)領的,勉勵統(tǒng)領厲兵秣馬,說相逢之日,親為統(tǒng)領慶功!”

    女君登基了?!

    韓火寓等人聽到這句話,兩眼發(fā)亮,心潮澎湃。

    他們這一個多月急行猛進,不是攻城就是趕路,還無從得知這個消息。臉上養(yǎng)回些血色的池得寶,激動得恨不得左拳擊右掌?上F在孤掌難鳴,便高興地捶了馬鞍一下。

    青驄馬冷不丁挨了一擊,噴吐鼻息,發(fā)出委屈的低鳴。

    胤奚接簪,來不及歡喜,注意力全被一個字眼攝了過去。他嘴唇白了一半:“鬼石硤……她帶了多少兵馬,謝二爺可在側?”

    齊鵲使怔了怔。

    當日他目睹王師軍威壯盛,便只顧瞻仰,忽略了陛下親征的風險。

    “陛下領一萬禁軍,劉時鼎將軍在,未見洛陽王隨同……”

    話音未落,一記馬蹄急響,胤奚已駕馬從他身邊馳策而去。

    “胤爺!”韓火寓情急之下喊出一聲,祖宗!這位爺不會想一個人去鬼石硤接應陛下吧?!

    不過這還真是胤奚干得出來的事情,韓火寓當機立斷,對肖浪道:“請將軍帶三千人跟上胤統(tǒng)領,接應陛下!

    而后他轉過頭,向高世軍略帶恭謹地請示:“韓某便與高王在城郊駐扎,等待傳信,高王以為可妥當?”

    眼下的情形不乏微妙之處,女君稱帝,御駕親征,意在中原是不用說的了,而他們這邊,卻是自封的王號。

    胤奚鮮少如此失態(tài),走得急,一句話都沒留下。若是叫高世軍以為他們漢軍與皇帝陛下匯合,有掉過頭來對付他的意思,再起什么變化,便是橫生枝節(jié)。

    好在高世軍大手一擺:“就在這駐營吧!

    他與胤奚原本計劃一口氣拿下長安,但既然如此,也不急在這一時。

    說真的,要不是韓火寓開口,連他都好奇那位聽得耳朵快起繭的女皇到底是何尊容,想跟上去看一看了。

    “鬼石硤?”親兵中有人尚未反應過來,“那是哪里?”

    “長安之南秦嶺下的一處險關,距此一兩日路程。”胸有溝壑的韓火寓回答,只是想起來,“不過,那兒從前叫鬼石硤,現在不是改為黑石硤了么?”

    齊鵲使因歸隊激動,一時說瓢了嘴,這才把舊稱禿嚕了出來。

    殊不知,就是這個“鬼”字,勾出了胤奚埋藏最深的心事。

    早在與高世軍談論北尉生祭百姓的事時,胤奚便隱隱察覺了異樣。

    高世軍說,生祭的事是臘月中旬定下的,那么女郎如何早在臘月初八便能得知?

    春去秋來,胤奚離開謝瀾安已經九個月。這九個月,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她,也無時無刻不敢想她。他怕自己難以自拔的情愫影響三軍,也怕一想到她榻側無他陪伴,出刀便會變慢。

    可相思如風,自以為過眼不見,其實早已無孔不入。何況,他是能記住謝瀾安一言一行,一顰一笑,每一次素手彈撥,每一個細微表情的胤衰奴。

    這一刻,過往所有細節(jié),都隨著急于星火的催鞭涌入胤奚腦海。

    “你只當我與你合眼緣……”

    “我們之間有些香火情……”

    “恩,因心而已。能因心起,也能因心滅,我不信這個……”

    “我若倒行逆施,天地開眼誅我灰飛煙滅……”

    “我熟知北朝將領的用兵習慣,你不生疑嗎?”

    “我做噩夢,就睡不好。”

    “阿瀾,你教了我六年!六年……”

    “哈哈哈,胤衰奴,你什么都不知道!”

    ——阿奴,為我唱首挽歌吧。

    濺起飛泥的馬蹄一下下踏在胤奚心上,他左胸忽然絞痛難忍,忍不住勒韁伏在馬背,冷汗透衣。

    他立過誓言,對她永不相疑,永不相問。

    所以從前無論有多少反常的細節(jié),胤奚都一一放過。他寧可相信她是神女,是救世之主,是自含天機的真鳳,那么一切不可解釋的端倪在她身上,都合情合理。

    他愿她是刀槍不入的神明,可為何,她又好像帶著傷痕漂泊了好久……

    從小聽著阿父講神鬼志異故事長大的胤奚,眼眶發(fā)紅,發(fā)力夾緊馬腹。

    快一點,再快一點,他想: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什么都不推究,我只要那些鬼邪死傷的事離謝含靈遠遠的,我只要她生生世世長命百歲。

    “統(tǒng)領!”好不容易追上前方馬屁股的肖浪喊,聲音急切:“你看城中!”

    一心趕往黑石硤的胤奚已不知今夕何夕,周遭何事。他循聲側目,但見肖浪所指的長安城外郭方向,黑煙滾滾,火光沖天。

    “長安起火了?”一名禁軍失色,極目遠眺,“那是哪支軍隊的軍旗?”

    渭城與長安不過一水之隔,他們在此地能看到火光掩映下,一排不屬于北尉的玄底大旗豎列城頭,卻看不清旗上標志。

    胤奚心頭微跳,理智稍回,轉頭掃過隨行人數,立刻掉頭奔向長安城。

    三千禁軍追隨在后。

    一隊人馬帶著悍不可當的氣勢趕到長安城下,看清城頭樹起的軍旗上,赫然是閃著金光的“治”字。

    這一剎,胤奚喉頭滾動,儼然從刀里火里趟了幾來回。她就在長安嗎……她若在城中,為什么會起火?她安全嗎?誰在身邊保護她?

    胤奚再也擠不出一點理智,提刀撥馬進城,只剩下橫沖直撞的本能:“謝含靈!謝含靈!謝含靈。。 

    從胸腔深處發(fā)出的吼聲震動九霄。

    正在南坊衙署外指揮滅火的謝瀾安,若有所感地回頭。

    她占取黑石硤后,整軍一路北上,就在前日,兵臨長安。長安太守抵御不住,下令放火燒糧倉,武庫,府衙,行宮,寧可毀掉也不讓這些落在敵人手里,而后匆匆逃奔洛陽。

    謝瀾安領軍進城,只見眼前如一片火海地獄,處處是百姓呼號的凄慘場景。

    她立即責令士兵滅火,安撫黎庶。分兵把守城門,巡視戒嚴。又至署衙,看是否還能從中搶出些戶籍文書等有用的卷帙。

    今日火勢才稍稍控制住,守在女皇身邊護駕的賀寶姿往南城門方向看,懷疑自己的耳朵:“剛剛,是不是有人直呼陛下名諱?”

    謝瀾安身罩寬袖束腰白玉袍,為防煙塵,頭上戴著頂不掩視野的輕綾冪籬,垂在胸前。

    她才欲語,便聽一陣馬蹄聲,由南向自己這邊來。

    沒攔住不速之客的城門守衛(wèi)發(fā)出示警,賀寶姿雙眸凜縮,看清那是一個騎在馬上面帶玄鐵狐面具,滿身透著兇煞的男人。

    她不認識這張面具,卻認得男人手里的刀!

    可他若真是胤鸞君,怎么會出現在長安?連在陛下面前高聲說話都不會的人,又怎會以如此沖勢馳向陛下?

    謝瀾安呼吸輕沉,眸光透過綾紗,對上那雙不斷逼近的幽深眼眸,抬手止住賀寶姿抽刀的動作。

    兩個人都看不見對方的臉,可那道在心里浮現過無數次的身影,只一眼,便不可能認錯。

    謝瀾安抬手的同時,男人棄馬,結實修長的雙腿踏著青石向她奔來。

    仿佛只有一眨眼,謝瀾安便被一雙孔武有力的手臂壓進懷里。

    男人失去控制的力道,將她沖得向后倒退,兩只袍袖蕩起波浪般的縠紋。然下一刻,胤奚的手便珍重地護住女子的后腦,輕柔又用力地將她攏緊。

    胸膛起伏,呼吸沉炙,謝瀾安聽到了洶涌的心跳聲。

    兩邊的女衛(wèi)拿不準情況,緊張地屏起呼吸,從城門趕過來才挨了一刀鞘的玄白和聞聲而來的謝豐年……伸手推上自己驚開的下巴頦。

    不再有酴醾花香的生鐵味,不再溫柔的硬實肌肉,比離家時更高的個頭……哪哪兒也找不出從前的熟悉感,謝瀾安卻任由這個遮住臉面的人抱著。她輕笑起來:“我的美狐郎來找我了嗎?”

    胤奚身形微動,他直起身,用一種飽含濃烈情感的眼神直視謝瀾安,揭開面具。

    那是一張深邃鋒利,又隱含著些許危險的英俊臉孔,直白逼人的陽剛氣,不復二十歲初見的冰肌圓潤,玉骨純良。

    謝瀾安心上怦怦怦跳了三下。

    她想掀起冪紗,將他看得更清楚些。

    胤奚毫無預兆地俯身,隔紗覆上她的唇。

    他面帶風塵,胡茬沒刮,隔著輕云一樣的薄紗伸出舌尖。

    濡濕的紗料像一層纏綿的糖衣,謝瀾安唇縫酥麻,長睫顫動。

    胤奚氣息噴薄在面紗,再一次緊緊抱住她。“謝含靈!彼p臂收緊再收緊,用著乞求的口吻,“再也,再也別這樣嚇唬我了!

    謝瀾安感覺肩上一濕,心說糟了。

    后世野史記,大治開國女帝天智神略,萬雄莫當,平生唯怕二事:一為親手梳發(fā),二為皇夫落淚。

    傳皇夫美姿貌,善容止,動如雷霆。一泣,如玉山自倒,傾國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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