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咳, 咳咳!”
震天響的咳嗽打破和諧的場景,謝豐年硬著頭皮提醒二位,身邊還有活人呢。
左右禁衛(wèi)早已整齊劃一地背過身去, 賀寶姿也默默地低下眼。
這一低頭, 好巧不巧對上地上的兩道交頸身影, 賀寶姿更為尷尬, 忙調轉視線, 盯著馬蹄子發(fā)呆。
胤奚不管, 他此時此刻滿心滿眼只剩下謝瀾安,眼皮在她肩上蹭了蹭,手臂未曾松開,抬起頭,低聲問:“有沒有做噩夢?”
“沒有。”謝瀾安摘掉冪籬,明澈的眼波流轉,注視眼前挺拔俊朗的郎君。
“西北戰(zhàn)事已平?身上可有受傷?”
“西北之地已平,衰奴安然無恙。”
胤奚漆黑的眸子泛著水澤,怎么看她也看不夠, 生怕一眨眼,她便從面前消失了, 就像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夢到的那樣。
謝瀾安同樣目不轉睛地看他。
準確的說, 是盯著他的眼睛瞧。
更準確的說, 是研究。
胤奚偏開眼, “……風沙大, 迷眼了。”
謝瀾安拖長音調“哦”了聲,配合地點點頭:“是風沙大啊。”
胤奚把話題轉開:“女郎破鬼石硤時,有沒有遇到危險?”
殺場轉戰(zhàn),從來是千辛萬險, 九死一生。謝瀾安想到英勇犧牲的將士,收斂笑意,搖頭:“能大破賊群,順利到達長安,皆是將士們浴血奮戰(zhàn)之功。”
隨她出征的戰(zhàn)士是如此,遠在河西邊陲背水一戰(zhàn)的阿鸞,便更是如此了。
分別三秋,乍然重逢,積攢的話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賀寶姿尋了個空上前:“陛下,署衙的內舍已經(jīng)排查干凈了,您與胤郎君……不妨入內歇腳敘話。”
她在對胤奚的稱呼上,謹慎地選了個不會出錯的。胤奚聽到那聲“陛下”,卻想起女郎的身份今非昔比。
他輕輕垂睫。
“我又錯過了陛下最尊崇風光的時刻。”
“那算得什么。”謝瀾安不以為意。在金陵倉促登基,是戰(zhàn)事需要,為了出征師出有名罷了。
“下一次,”她眼中含著胤奚熟悉的自信神采,對他嫣然一笑,“下一次一定不教你錯過。”
胤奚知道她意指的是洛陽太極宮,他聽說了,女皇受禪后,冊封叔父謝逸夏為洛陽王,封舅父阮厚雄為長安王。
這是謝瀾安睥睨天下的傲氣,也是她誓克中原的決心。
“胤王不必太謙。”隨阿姊走進后衙內署,總算插進一句話的謝豐年抱著手臂似笑不笑,“您在河西自立為王的事跡都傳到關中了,道是‘胤氏郎君安恤百姓,勇武超雄’,鸞君兄才是今非昔比了。”
還敢一回來就冒犯天顏,阿姊對他太偏縱了!
謝瀾安拂袍落座,接過侍從奉來的茶,暗乜謝豐年一眼:這小子早上吃飯鹽吃多了?
秦州與河西的消息傳遞有滯后,她在攻下黑石硤到達下一個城池時,才斷斷續(xù)續(xù)聽到風聲,說河西的義軍將領自立稱王了。
一個高王,一個胤王,人稱“雙王”。
這件事在御征軍的文僚間,還引起過不小的討論。
畢竟河西兵民人數(shù)加在一起超過十萬,足以具備割據(jù)一方的條件。
了解胤奚為人的,譬如靳長庭賀寶姿,為他說圓場話,百里歸月不講私交,當時斷言:“胤鸞君如生異心,將來這天下便是一半姓謝,一半姓胤。若他不反,天下歸一!”
一身征甲的胤奚牽起謝瀾安的手,沒有心虛,眸色坦然:“我馬蹄所踏之處,皆為陛下疆土。”
此誓不渝。
謝豐年愣了下,發(fā)酸地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
謝瀾安心念也微動,不由想伸手捏捏胤奚那張過于正經(jīng)的臉,強行忍住了。
他改口倒是快,敢是忘了方才誰連名帶姓地喚她好幾聲,那叫一個霸氣,換成別人,腦袋早不知掉幾回了。
她若真對他有防備,就不會在認出他后,任由胤奚沖過來抱住自己。
他的唇比綾紗還軟,就是時間太短,沒嘗夠滋味……
“高世軍與你同行嗎?”謝瀾安在胤奚逐漸黏稠的眼神中,抽回手,覺得應該先談正事。
“嗯。”胤奚望著她渾然雪白,唯有耳垂掛著一點紅的耳朵,指尖動了下。“合盟軍于高平川大勝赫連軍,一路向關中進發(fā)。我領兵三萬并高世軍領六鎮(zhèn)鮮卑兵一萬,從扶風郡來,原本準備在渭城駐扎。”
接著,他挨在謝瀾安席旁坐下,簡明扼要地說了從抵達芝麻鎮(zhèn)開始,到與韓火寓交接,再到在水洛城立足,招兵買馬,分管軍民,統(tǒng)軍御敵等等事情。
說到親手斬殺赫連朵河,胤奚胸膛不著痕跡地挺直,眼神亮晶晶地看著謝瀾安。
旁邊的謝豐年先輕吸了一口氣。
鏖戰(zhàn)三日,未退半步,搴旗斬將,少年將軍推演著那場大戰(zhàn)的激烈程度,看向胤奚的眼神多了幾分服氣。
謝豐年心想:我剛剛和他說話的聲音,是不是有點大了?
謝瀾安嘴角輕彎,卻也由衷道:“阿鸞,辛苦了,你幫我解決了一樁心腹大患。”
若非尉朝的西北線始終被他牽制著,中軍這邊也不可能如此順利地收復梁秦,直搗關中。
“你做得很好。”
胤奚驕矜地頷首:“陛下要召見高世軍嗎?”
謝瀾安想了想,正在這時,出城查探的允霜回來復命。
允霜進廳看見許久不見的胤奚,先頓了下,朝他抱拳施了一禮,給謝瀾安帶回的消息和胤奚方才說的大差不差。
河西義軍已在渭城外扎營,允霜也見到了韓火寓與肖浪,二人皆向他問候皇帝金安,并請求拜見。
只要謝瀾安點頭,這些節(jié)臣部將立刻便能進城。
“不,”謝瀾安想定主意,“還是朕去見見這位高王。”
“阿姊,是否不妥?”
謝豐年有些意外。以阿姊的身份出城是紆尊降貴,而且起義軍中勢力林立,魚龍混雜,高世軍又是異族之人,手握強兵,他帶多少人手隨駕合適?
“就你和阿鸞,再帶些親兵就夠了。”謝瀾安道。
又不是去對壘,需要排列人馬擺開陣勢。胤奚既然能一步步打下這片基業(yè),便代表著他能壓服這支龐大的軍隊。
胤奚收攏盟友是一回事,她禮賢下士又是一回事。謝瀾安相信如果她召高世軍入城,對方一定敢于赴會,那么她出城一趟,又何懼之有。
因為她不止想會見高世軍,也想見一見那些團結抗尉的河西游民,六鎮(zhèn)軍戶,還有為她不辭生死的鳳翚營將士與驍騎禁軍。
胤奚無異議,臉上也沒有半點擔心的神色。
就像一頭要將珍寶叼回自己領地的獸王,身上散發(fā)著懶洋洋的從容。哪怕只有他與她兩個人,他也能保證她一根毫毛都不會有失。
“騎我的馬。”
走出大門,胤奚放輕的聲音看似是商量,手卻已經(jīng)托起謝瀾安的腰肢,將她放在陪伴他上陣殺敵,額前生著一撮霹靂白毛的青驄駿馬上。
而后他踩鐙上馬,謝瀾安只覺馬鞍向下一沉,強烈的氣息從后背貼上來,胤奚自然地將她圈在兩臂間。
謝瀾安后頸有溫熱的呼吸拂過,激得她酥了下。
那是獨身太久,生疏了與人親密的敏感反應。
胤奚察覺到了,眼神幽深發(fā)暗,臂彎往回收,上身往前傾,貼著她耳朵說:“陛下,坐穩(wěn)。”
二十歲的小胤郎柔情靦腆,嗓音嫵媚,任人采擷。
二十四的胤鸞君很壞,非常壞,學會了將不形于色的強勢包裹在溫柔的引誘之下。
謝瀾安微微縮了下肩,抵消從背脊躥上來的酥麻感,疑心聽見了一聲淺笑。
謝瀾安回頭,胤奚飛快地在她臉頰上啄了一口。
謝豐年張開嘴又閉上,一言難盡地爬上馬背,仰頭望天。
隨行親兵大多是楓林校場出來的女衛(wèi),她們也沒想到,出行還要繼續(xù)回避視線,一路上眉眼各路亂飛,不敢往前頭那兩人一騎的方向窺探。
前有四名飛騎,先去營地上通報皇帝陛下親臨,令對方做好接駕的準備。
長安一百零八坊,原本是一片繁華和樂的景象,騎隊經(jīng)過城坊,卻見受大火波及的坊市樓宇淪為瓦礫焦土。廢墟周圍,奉命搭建棚屋,安置百姓的禁軍正在有條不紊地做事。
胤奚得知是長安太守下令放的火,眉頭壓緊。
想起在沖天黑焰中望見大治王旗的一幕,他心有余悸,不動聲色將懷中的人攏緊。
出了外城,胤奚感覺身前的人時不時轉動身體,疑問地低頭看向她。
“……無事。”謝瀾安就是想轉頭看看他。
將近一年不見,胤奚身上蛻變的痕跡太明顯了,尤其是他的臉,峻挺利落的輪廓仿佛被造物者重新雕琢了一番,俊得驚心動魄。
不知道伸手撫過去,會不會被硌痛。
但他一聲輕呢的耳語,一個膩歪的舉動,又輕易打破了恍如隔世的感覺,仿佛昨日他們還在一起飲樂同眠。
不過么,女皇陛下是不會承認自己被美色吸引的。隔了一陣,她問:“為什么戴面具?”
胤奚頓了須臾。“威風。”
“哦,”謝瀾安吃吃笑了一聲,“威風哪,那朕賜你個威武大將軍。”
胤奚眉心捺開,“悉聽君意。”
“當真?”謝瀾安翹起一邊嘴角,晃出兩根白生生的指頭,為難地說,“可這大將軍和皇夫的名號,只能二選一啊。”
胤奚一個勒韁急停。
嚇得謝豐年以為遇到什么事了,跟著攏轡看過去。
謝瀾安唇弧放大,足腕輕晃。
下一刻,胤奚表面若無其事地夾馬繼續(xù)前行,垂睫望著雪白的一截玉頸,想象她此時臉上的促狹,悄悄說:“要皇夫。”
謝瀾安無聲笑開,“要不,上柱國大將軍吧,在武職里頂天了。”
“要皇夫。”
“隴西郡開國公?”
“皇,夫。”胤奚明知謝瀾安是故意的,心里依舊像燒起一把火,下頦蹭她烏黑的發(fā)頂。
“陛下金口玉言,不許言而無信。”
謝瀾安嘖的一聲。
她不說話,胤奚也心滿意足。方才沖著火光往城里跑的時候他有多恐慌,此刻便有多愜意。
經(jīng)過渭城外的官道,路邊野菊黃白,開得自在。
胤奚喚:“陛下。”
謝瀾安:“嗯?”
沒有重要的事,就是想叫她。
“女郎。”
“嗯。”
“謝含靈。”
“……”
謝瀾安掐了把男人青筋疊起,看久了讓人口渴的手背。
謝含靈。謝含靈。謝含靈。
胤奚嗅著浮在鼻端的冰雪幽香,謝含靈還好好地活著,謝含靈在他懷里,謝含靈是他的。
離營地還剩幾里地的時候,胤奚提前下馬,牽韁而行。
韓火寓,肖浪,池得寶,紀小辭早已在營帳的最前方恭迎,望見謝瀾安的身影,齊齊叩拜。
韓火寓雙手捧呈節(jié)符,心潮起伏:“小臣恭賀陛下隆登大寶,此乃天下萬民之幸!臣幸不辱命,倚胤統(tǒng)領,高統(tǒng)領,肖將軍之威,掃蕩西北,未負陛下之托。”
“平身。爾等兵懸絕地,睿勇無前,為朕開拓疆土,皆大治良臣。”
謝瀾安說罷,目光落在池得寶的單臂上,目光泛起波瀾。
池得寶咧開色澤慘淡的嘴唇:“女君、哦不,陛下,不礙事的!屬下命大不死,單手使刀照樣是一條好女子,照樣能為陛下上陣殺敵!”
謝瀾安伸手輕輕落在女郎殘缺的斷臂處。
她胸口起伏了幾次,點頭:“好女郎,好肝膽,朕為你們慶功。”
主將身后,那些不曾見過謝瀾安的兵士,早已癡怔在原地。
女帝一襲清風飄逸的白玉襕袍,不染纖塵,如天上人。她不必威重的龍服襯托,也不用艷麗的粉黛妝飾,便是燦若驕陽,風儀霜烈。
胤奚目光掃過去,眾士才如夢初醒,觫觫伏身跪拜,恭祝圣人萬安。
三軍如草披靡,賀聲響蕩長天,這樣一來,唯一沒跪下的高世軍與其部眾便顯得鶴立雞群了。
胤奚皺起眉,謝瀾安緩步上前,先行笑道:“高王英勇,朕聞名久矣,為解萬民之危不惜以身犯險,更叫人敬佩。令弟高世伍在青州遞上的降書,字字懇切,朕雖還未見其人,但兄弟同心,見高王便知高將軍的風采,朕心甚慰。”
她一開口,高世軍便先被那雍容沉著,又全無女子柔婉的清朗嗓音攝在原地。
她這番話,貌似贊揚高世軍,卻又提起高世伍歸順南朝的事,是有意無意地提醒他,高氏兄弟遭本國國君舍棄,卻受南朝的接濟,方有今日立身之地。
高世軍神色微動,心道此人果然不同凡響。
在此之前,他想象不出一個女人當皇帝會是什么樣子,眼下他見到了,這個人身上,帶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貴氣與膽魄。
一個人的姿態(tài)可以假裝,眼神卻不能,她注視自己的眼神中,沒有絲毫的畏懼與躲閃。
胤鸞君是高世軍見過的人中打仗最猛的,可這會兒他站在南朝女帝身邊,女帝的氣勢全然不曾被壓住。就像鱗身盤踞的金龍拱衛(wèi)著一顆驪珠,明珠之光,至大至明,無人能夠抵擋她的光芒。
她往那里一站,便是天威浩蕩。
高世軍現(xiàn)在有些相信,胤鸞君是她教出來的了。
“皇帝陛下遠道而來,高某有失遠迎。”
高世軍說完這不倫不類的開場白,反應過來,周旋這一套在智計多端的漢人面前不管用,他使心計從來贏不過胤鸞君,何況是他的王上。
高世軍索性開門見山:“陛下,我曾聽胤鸞君說過一句話——‘漢胡一家,和睦共處’,敢問此言當真嗎?”
謝瀾安道:“你若不信,也不會與我軍并肩作戰(zhàn),走到這里。”
她一語道破高世軍的試探,高世軍默了默,反而放松下來。
他張目望了望四周不屬于他熟悉的徽旗,幾只南歸的秋雁掠過洛北的長空。高世軍直視著謝瀾安,問道:“人生而有族群,生而不平等,這件事,非人力所能及,陛下如何能扭轉乾坤?”
謝瀾安同樣看著這卷髯胡將的雙眼,道:“人生而不平等,但可以活而平等。”
“人生而有貴賤,卻可以用教化規(guī)條管束貴胄,托舉寒庶。為了這一天的到來,須先平定戰(zhàn)火,使百姓安土樂居,這便是朕需要諸位猛士去做的事。”
“朕今日之言,三軍可共督之。假若有一日朕違此言,令百姓再淪苦海,那么君不配為君,臣也不必再為臣。”
高世軍瞳孔猛地震動。
從古至今,從沒有一個皇帝敢暗示臣子可以造反。
她得有多大的自負,又有多大的自信!
謝瀾安微微一笑,徐聲說道:“初次見面,高王的這個‘王’,便當作朕贈予閣下的見面禮吧。朕另賜一‘猛’字,高猛王,可與將軍匹配否?”
胤奚目光輕動。
大治立國后的第一位異姓王!
“其余立下戰(zhàn)功的將士,皆按功封賞,犧牲之人,刻名立碑,撫恤家人。”
高世軍卸刀跪地,心服口服。“臣,領旨謝恩,愿為吾皇肝腦涂地!”
韓火寓看著陛下收服桀驁將臣的手段,不禁暗中點頭。
他比手請陛下巡閱三軍,余光瞟見落后一步的胤奚,見他眉目舒朗,風度翩翩,與兩個時辰前那個沖出去要吃人的煞神簡直判若兩人——那隱約仰動的嘴角,居然是在笑?
韓火寓嘆為觀止地打趣:“胤爺,猛王都獲了封號,您這位平定河西的功臣,是不是也該給自己爭取爭取?”
謝瀾安回頭,頗覺新奇地看看胤奚:“胤,爺?”
胤奚喉嚨一緊,眸底暗潮翻涌。
接下來,謝瀾安在查檢軍容的過程中聽韓火寓匯報軍務,胤奚陪伴在側,一直沒有說話。
用兵喜聚不喜分,兩方人馬在長安會師,士氣高昂,意不可擋,下一步攻取潼關,便是指日可計的事了。
故而隨行的幾位將領,都難得松弛下來,臉上露出輕松的笑意。
待謝瀾安檢閱畢,下榻小歇,胤奚將她帶到自己的帳閣中。
那簾帳一落下,胤奚轉身就把人堵在門邊,修長勁瘦的身影罩上去,呼吸沉沉地看著謝瀾安:“再叫一聲。”
謝瀾安被他作亂的手箍得身上發(fā)熱,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好笑道:“聽上癮了?
“和女郎、陛下……做什么都上癮。”胤奚盯著那嫣紅如蜜果的唇瓣,被她遲遲地吊著,呼吸越來越粗急,頭頸傾低,張口含上去。
重逢之后第一個沒有阻礙的吻,契合深入,滾燙濕漉,兩人同時低唔出聲。
身體更緊地貼在一起。
“衰奴……”
謝瀾安舌根酸軟了,偏頭喘息的間隙,眨著水波矇瞳的雙眸,“我許你永無君臣之謂。”
“不,你就是我的陛下——”胤奚嘗足了汁水泛濫的甜果子,身心暢快,兩眼彎彎,“我是陛下的皇夫。”
他這副自顧自定奪,自顧自得意的模樣,褪去了成熟嚴厲的面具,讓謝瀾安有點想笑。
胤奚顧忌謝瀾安一會兒還要見人,不敢親腫她。
忽然見她笑靨,恰如春林綻放,落英繽紛,胤奚身形靜止瞬息,避開她嬌軟的唇,驀地拉開女子的衣領。
回巢的倦鳥埋進他渴望已久的雪白巒地,兇狠地吮舐。
謝瀾安睜圓了水潤的烏眸,輕抽涼氣,后折的腰被一雙手掌穩(wěn)穩(wěn)扣著。
帳壁上掛著的茱萸一粒粒紅珠輕顫,大帳外懸掛的鐵馬丁零作響,親衛(wèi)們放輕腳步來回巡守的聲音若隱若現(xiàn)。
謝瀾安咬唇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掐他,被僨張的肌肉燙得手心出汗。
第142章
接近黃昏時分, 親兵來報,長安行宮的西殿已經(jīng)整葺一新,那里沒被大火殃及, 可做陛下駐蹕之所。
親兵請示謝瀾安, 是否回行宮住。
謝瀾安走出大帳的時候, 衣袍已平整如故, 頭發(fā)一絲不亂。
隨后出來的胤奚, 同樣面色平靜, 一如在水洛城時鎮(zhèn)肅不茍的樣子,仿佛方才一直在與皇帝陛下商談軍事。
渭城大營兵卒穿梭,人員雜亂,近臣皆勸謝瀾安回行宮居住。
謝瀾安看了眼胤奚,神情沒有破綻地點點頭,擺駕返程。
高世軍領部曲恭送謝瀾安,胤奚護送她回到位于長安近郊的那座高殿宏宇的行宮,在漢白玉閥閱前下馬,恭敬地垂眸:“臣今夜宿在禁軍的軍舍, 為陛下巡夜,愿陛下安枕。”
廣場前接應圣駕的賀寶姿聞言, 出乎預料地瞅了胤奚一眼。
謝豐年則松了口氣, 露出算你識相的眼神。
謝瀾安下馬回眸, 眼風點過胤奚的臉, 意味不明地笑了聲:“好啊。”
她不再管他, 進入宮殿前吩咐賀寶姿將長安的城防圖找來給她。
再通知軍匠,整理出百里娘子設計的兵械圖紙,明日去渭城大營與北朝軍匠交流改進工藝。
還有夜里巡防,寧嚴勿懈, 但不可騷擾百姓。
一條條命令下發(fā)后,謝瀾安沿著寬闊的墁紋方石道往西殿去了。
她能感到有一道濃烈的視線盯在她身上,轉了圈扇子,沒回頭。
殿室里燃著嶄新明亮的紅燭,沉水香的氣味若隱若現(xiàn)。
謝瀾安對這丹梁繪壁,青瑣綺疏的陪都行宮不感興趣,只粗粗打量了住處幾眼,先由提燈的女衛(wèi)引去湢室洗了個熱湯浴,用過晚飯,便坐在書案后給金陵和吳郡阮家分別寫信報平安。
暮秋天短,天很快黑透了。
身罩披風的賀寶姿在火把簇簇的宮階下巡守,忽聽身后發(fā)出細微的響動。
她警惕擰頭,與翻過高墻落下來的胤奚四目相對。
賀寶姿:“……”
你說你這多此一舉是何必呢?
胤奚玄袍融進夜色,身形隱在朱柱后,說:“陛下的清譽要緊。”
賀寶姿向四旁霎目,無語地側身讓路。
他也不想想,倘若陛下沒有提前發(fā)話,他可能這么順利進去嗎?
胤奚走入內殿,緊裹小腿的皮革軍靴踩在地衣上,悄無聲響。
殿門外站崗的女衛(wèi)看不見他似的,目視前方,正氣凜然。
胤奚比她們還坦蕩,走進去,一眼看見空蕩蕩的大殿,書案上燭臺燈影搖曳,一卷攤開的城防圖擱在上面,卻不見人影。
他下意識屏息四顧,忽見北窗前一面玉紗落地屏風后人影輕晃。
胤奚快步繞過去,就見謝瀾安倚著窗樂不可支地看著他,眨眼羞臊這個半夜翻墻的小賊。
“怎么不睡在軍營,給朕守夜呢?”
她穿白菡萏暗紋交領綾衣,沐浴后等著晾干的長發(fā)未挽,披散在薄秀的肩頭,含笑俯仰間,如有一泓月華在身上流淌。
胤奚提起的那口氣瞬間松下去了。
他捺開眉眼,邁著長腿過去撈住她,橫抱在懷,低頭深嗅,送入帳中,壓在身下親吻,一氣呵成。
沐浴后的身軀香甜嬌柔,胤奚緊緊貼上去。
“我就是假正經(jīng)又急不可耐,你笑吧。”
謝瀾安卻是笑不出了,她胸口還有白天胤奚留下的牙印,這會兒連揉帶親的,不禁沁出細密的癢。
澡豆的清香混著男子的氣息,從胤奚襟領散發(fā)出來,原來他也是洗過澡來的。
謝瀾安好不容易奪出一口新鮮空氣,胸脯輕伏著摸索到胤奚的右手,低問:“這里,是怎么傷的?”
她白天乘馬時就發(fā)現(xiàn)了,胤奚手背的朱砂痣不見了。
剛發(fā)覺的時候,謝瀾安愣神了許久。
她不敢深想,多嚴重的傷才會削皮挫骨,將她的小郎君那顆風流凝萃的朱砂痣也要奪去。
而他從見了面便不痛不癢地膩著她,從沒訴過一聲苦。
胤奚搖頭,怎么可能將那些血肉橫飛的場面說給她聽,嗓音發(fā)啞:“介意嗎?”
他們的開始,是從這粒朱砂痣結的緣。
沒有這顆痣,女郎不會多看他一眼。
說什么胡話呢?謝瀾安摸到胤奚的腰帶,想看看他身上。
胤奚目光微動,摁住雪白的柔荑,另一手靈巧地將綾裙分張。
男人帶著刀繭的指腹糙糲滾燙,游走過每一寸柔滑的肌膚。
他垂視著謝瀾安的眸子里盛滿了黑湛湛的水,仿佛那濃密的鴉睫一眨,便會滴落到謝瀾安的臉上。
他翻越過這世間最浩渺的高山,淋過這世間最凍骨的冰雪,殺過這世上最悍勇的強敵,可回到她的身邊,哪怕只是撥開那層對他而言輕若無物的紗衣,指尖依舊會戰(zhàn)栗。
她是永恒圣潔的神祗,而他永遠因想要將她拉入紅塵泥濘而罪惡興奮。
“我們從前見過嗎?”
胤奚心里藏著這句話,但他不問,只是竭盡所能地侍奉她。
他對著謝瀾安為所欲為,卻不讓謝瀾安解他的腰帶。謝瀾安意識到什么,在胤奚探到她月退心的前一刻踢他,凌亂鋪散的長發(fā)間是一張清冷出塵的臉,“胤衰奴。”
胤奚頓了下,眸子含著水氣望過去。
他慢慢松開鉗住謝瀾安皓腕的手。
謝瀾安偏偏不碰他了,瞇起眼睛:“自己脫。”
胤奚跪在她月退間,呼吸沉促,眼睛直勾勾注視著她,順從地抽掉腰間鞶帶,解開衣袍。
這個過程,無端讓謝瀾安口干舌燥。
胤奚里面穿的,還是走時那件她送他的襕衫,滾邊早已磨舊,洗得發(fā)白。隨著他脫下最后一件中衣,那些遺留在他身體上深淺不一的疤痕,一覽無遺。
謝瀾安眸子輕顫,伸出手指,下一刻,她眼前一暗,卻是胤奚合攏了帳幔,俯身擁住她。
他壓抑地呢喃:“別看,很丑。”
朦朧的燭暈籠在兩具交疊的胴體上,白得不相伯仲。謝瀾安不忍看,手指卻已摸到了那些傷痕。
有的深,有的淺,有的彎曲,有的瘢痕輕凸。
她問胤奚這些傷如何受的,胤奚在昏光里帶著一絲自陋的卑怯,凝目觀察謝瀾安的神色,搖頭淡道:“早就不疼了,能為陛下的山河永固盡一份力,是衰奴之幸。”
他不敢說用打下的疆土當作給她的聘禮這種話,女郎自己便能策動千軍,身邊從來不缺為她效命的人才。
只要她帝位坐得更穩(wěn)一分,于愿足矣。
“你別嫌棄我。”
謝瀾安已經(jīng)分不清他在故意邀寵,還是真的這么想,她以嘴唇代替手指,充滿憐惜地吻過他的每一枚勛章。
“這樣,好受點嗎?”
怎么會嫌棄呢,疼他還來不及。
胤奚閉眼享受,尾巴翹得又高又直:“那我只可惜傷處還不夠多。”
肚臍上方被咬了一口。
胤奚吃笑一聲,顧憐他的玉手繼續(xù)向下,胤奚忽然聲音發(fā)緊,喟嘆:“陛下……那里可不是傷疤……”
謝瀾安臉上發(fā)熱,他想得挺美……胤奚忽然把她拉上來,眼里淀著沉甸甸的欲潮。
他咬她的耳朵:“陛下,我在軍中學到一種不會有孕的法子——要不要試?”
他的語氣,活像一只妖艷的精魅引誘她吃下一顆甜美甘果,吃了,便能到達極樂世界。
想到男人堆里那些葷素不忌的渾話,謝瀾安又氣又笑,用力將人推倒,翻身坐上去,按著男人堅硬的胸膛:“看來胤爺除了打仗做扇子,也沒閑著呀。”
長長的黑發(fā)順著她光滑肩頭滑落,遮住寸縷不著的春光。
胤奚靜了一瞬,心跳在謝瀾安掌下擂動。
“你,要在上面?”
他驚異得忘了尊稱。
“不然呢?”謝瀾安挑眸。
女皇陛下如此理所當然,胤將軍在極度驚喜下繃緊了身體,桃花眼瀲滟生瀾:“來啊。”
來,也是要講技巧的。謝瀾安前后挪蹭調整,將身下的人當成第一次學騎射時試騎的馬,涓流濡過礁石。
胤奚手抓床褥,喉結上汗滴滾下,一點不敢打斷她的興致。
高風永夜,飛檐下的寶鐸細碎輕響,香暖錦帳中,只有呼吸的綿綿微聲。
謝瀾安不好往下看,余光甩了眼胤奚。
這一眼,直接被他隱忍風流的神氣勾得心跳失序。
她不怕疼,卻不得其法。
胤奚被折磨得命都快給她了,“……坐下去。”
“啰嗦什么!”
胤奚嘆息一聲,猛地坐起來勾彎女皇陛下的一對膝窩,上身俯壓到最低,低下頭。
世上最軟的兩樣事物相接研磨,終于開啟了通往歡愉的前奏。謝瀾安頭低腳高地向后仰倒,云鬢淥發(fā)像黑夜里的曼陀羅,綻放在淺紅地蓮枝紋的錦被上。
從床頭換到床尾,女子壓抑輕吟,猶嘴硬說:“我可以,剛剛馬上就行了……”
“嗯……陛下厲害。”胤奚抵著舌尖,聲音黏膩,“是臣等不及,打斷了陛下雅興。”
身下的雪如波浪涌動,他抬起頭,拱起后背覆上去,如同野獸慵懶向前爬行。“陛下,看著我。”
男人以最強有力的跪姿,挺腰送出自己。
幾乎沒感到疼痛,謝瀾安失神地望著墨發(fā)垂散的胤奚,下意識松開咬唇的貝齒:“阿奴……”
這是她此后能發(fā)出的唯一完整的字音。
燭花噼啪地落,仙人承露盤更漏聲聲,銀虬泄水。
胤奚腰似水鰻,眼含媚絲,憑著本能丁送,挖掘巢中每一寸藏有珍奇的寶地。
謝瀾安眼波半斂,頭皮發(fā)麻,指甲摳進他后背,那些凸起不平的傷痕皆成了助興的標記。
她最后的底線,是不能叫出聲。
“女郎,哭出來。”
她悶喘的樣子讓胤奚受不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心底種了劣根,想讓那張冷瀲清傲的臉上沾滿情玉。
是沾滿。
他匍匐在最高潔的人身上,一下下讓她發(fā)出最迷亂的聲音。她禁錮著他,那軟弱的禁地也無可后退地任由他逞兇。這種反差讓胤奚的身心快活到無法承載。
銀漏滴干,在一聲沉喘中,胤奚噴發(fā)在紅浪被間。
這就是他口中的辦法,留給謝瀾安的余韻卻久久未歇。
發(fā)絲被汗水沾濕的女子,一身肌膚透出粉玉般的色澤。她聽見胤奚連名帶姓地叫她,帶著原始的野性,在靈魂上烙印。
她淺吟一聲,慵媚地伸出手臂。
胤奚將她五根手指攏緊,收進掌心 ,按在自己左胸上。
汗水津津,心跳有力。
“混賬,妖精……”謝瀾安身上處處酸疼,雙腿動彈不了。不過她也頗覺滿意,力氣很小地勾勾手指,胤奚立刻將她抱進懷里。
“對不起。”
謝瀾安輕哼一聲,接下來,就該到胤鸞君拿手的得便宜賣乖,甜言蜜語的時間了。
她卻不知,她此刻玉體痕濃,露凝睫梢的靡艷之態(tài),對男人來說意味著什么。才釋放過的胤奚手臂青筋暴起,眼神又暗了下去。
他說:“對不起,陛下,我還想要。”
謝瀾安昏昏沉沉的,怔愣半晌,才反應過來胤奚說什么。
“……敢。”
她自以為兇狠地瞪眼,其實只是嬌矜地朝他睇了個眼波。
胤奚眼神深邃,覆身咬上她的唇。就在謝瀾安以為他貪吃不足時,胤奚卻抱起她去了浴室。
他眸底萬種風月,皆是臣服:“我怎么敢。”
“方才有沒有弄疼?”
謝瀾安彎彎唇,不搭理他了,愜意地靠在胤奚懷里閉上眼。
胤奚望著謝瀾安昏昏欲睡的模樣,笑了笑。接下來浸入湯池,清洗身體,全由他代勞。
雖然他方才極小心,但還是怕有意外,輕輕用手指幫謝瀾安清理。
指尖深入的時候,謝瀾安動眉呻了一聲。
胤奚注視她潮紅的緋顏,舔了下唇,謹記是頭一回,沒做多余的舉動。洗完后,他細心地將瀾安身上的水珠擦拭干凈,為她絞干發(fā)絲,抱回帳中。
“陛下,我的身子給了你。”男人的聲音比夜色溫柔,“他日,便不能再召別人侍寢了。”
陛下臉色紅潤地睡著了。
“陛下,應我。”
睡夢中嫌耳邊聒噪的謝瀾安,皺著鼻梁往干爽溫熱的懷抱里拱了拱。
胤奚嘴角輕揚。
她不回答,他就當她答應了。
第143章
沉香燃盡, 紅日初升,安靜的蓮枝織金帳幔中混合著淺淡的香膩與一點特殊的氣味。
謝瀾安飽睡了一覺,睜開眼, 看見一張在眼前放大的俊臉。
胤奚與她共枕在一只茜紗軟枕上, 上身光著, 墨發(fā)披散, 正用手指繞著她一縷發(fā)鬢把玩。
謝瀾安醒了, 胤奚眼中笑意也跟著蘇醒, 翻個身抱住她。
“早安,陛下。”
暖烘烘的胸膛貼著謝瀾安,胤奚目光繾綣,不由分說擠了進去。
謝瀾安烏朦的眸子睜大,不設防地溢出一聲。
昨夜種種記憶復蘇,全身的酸軟感覺也找了上來,相連的哪一處,又熱又滿。
她雪中透粉的雙頰宛若開在春三月的新桃,妍麗清媚, 無意識張開唇,蹙了下眉。
畢竟才磨合一次, 還不能完全適應, 然而又很順滑。
胤奚記得昨晚明明幫她擦干了。
他笑容甜蜜, 頂了一下:“陛下是不是夢見我了?”
這一年習慣了孤枕獨眠的謝瀾安摸上俊俏郎君的臉, 輕輕掐了一指頭, 看見他臉上清晰浮現(xiàn)的月牙印兒,笑出一點氣音。
這當然不是夢,夢里的小郎君哪敢如此放肆。
她慵懶地扭了下,注意到胤奚發(fā)紅的眼瞼, 浮出一個念頭:“你該不會,一夜沒睡吧?”
沙靡的聲音,像蒸軟的糕點上撒下一把粒粒分明的糖霜,縱容吃的人下口。
胤奚眼底欲色深濃,摟著謝瀾安抵腰頂撞,“不舍得睡。”
昨夜抱她回到榻上后,她熟睡,他便在旁看著她睡。如果可以,胤奚連眨眼的時間都不想浪費。
謝含靈是他真實的夢鄉(xiāng),她的每一次呼吸,臉上每一根絨毛,每一寸肌膚,都讓他百看不厭。
仙人玉女,瓊蕊朝霞。
她的眉眼是他看不盡的山河。
而他情愿變成一只靈龜,白天馱著她,夜里馱著她,晴天馱著她,雨日馱著她,花前馱著她,月下還要馱著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一輩子都不分離。
“……還疼么,我輕輕的……”
開了葷的男人一臉誠懇,動作卻和保證截然相反。
他的身體早就醒了,等她醒來的過程,又是甜蜜又是忍得辛苦。
胤奚不想承認自己的劣性,但他一看見謝瀾安雪膚玉體,盡態(tài)極妍,便忍不住想讓她開放得更蘼艷。
謝瀾安陷入一片翻覆的云濤浪涌,聽見浪拍巖岸的聲音,熱著臉繃緊足背。
“這會兒,陛下的清譽就、”女子揉皺錦被,偏要撐起威嚴,半斂瀲滟的春眸,“就不要緊了?”
“陛下心懷家國,不以世俗嫁娶為念,衰奴卻早將身心付與吾君。名分是小,歡情事大。”
昨夜對女郎來說,也許只是重逢乍歡,興至情隨。
但對胤奚而言,昨夜,是他的新婚夜啊。
他看著殿中的紅燭一點點燃盡,心也被無法形容的歡喜一點點填滿。
“陛下,陛下。”胤奚頸子兩側青筋疊起,拉過謝瀾安潮濕的手扣上去,很享受上下都被她緊緊禁錮的感覺。
“不舒服了,就掐緊我。”
謝瀾安覺得床帳在眼前晃得厲害,腰酸腿軟,香汗淋漓,一滴晶瑩的淚珠從眼角甩飛也不知情。
他騙人,明明越是緊,越是停不下來。
……
高升的旭日將琉璃殿瓦映出閃爍繽紛的彩光,賀寶姿在西殿外的階臺上走來走去,頻頻望向緊闔的殿門。
陛下卯時即起,今日又為這胤郎破例了。
這件事,在金陵的時候賀寶姿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今日沒有十萬火急的軍情,例行的公事陛下昨天也提前吩咐過了。只不過已經(jīng)這個時辰,兩位舉足輕重的人物都不露面,外頭人豈不就猜到陛下召寢了?
皇宮歷來設有彤史一職,就是為記錄天子起居,提醒陛下節(jié)制而存在的。殿里頭那些陛下一手栽培起來的女衛(wèi),只知護駕,不敢置喙陛下私事,指望她們是不中用了。但陛下的龍體緊要,況且陛下而今征戰(zhàn)在外,朝夕瞬變,倘若此時有孕,也有諸多不便。
終究得有人去當這個煞風景的角色。
賀寶姿想定,舍我其誰地捏拳給自己打了打氣。她走近殿門,小心地提高些音量道:“陛下可起身了?”
隔了會兒,鐵妞兒推開雕花殿門的一條縫出來,臉孔被朝陽映得通紅,聲音壓得很低:“陛下應是醒了,還在帳中……”
賀寶姿訥了下,又等過小半個時辰,殿內仍無傳水傳膳的意思。
賀寶姿蹙眉:胤郎君這也太沒深沒淺了……
她索性卸刀走入殿室,跪在內寢的槅欄外,含著恭謹請示:“陛下……”
話音才落,一陣微微漪蕩的水聲響起。
賀寶姿遲疑抬眼,就見胤奚穿戴得整整齊齊,一身菡萏地直裾襕衫,外罩裼袍,玉帶猙冠,豐神俊朗,從里走出來。
男人手里還端著一盆水,一干一濕兩條巾帨搭在盆沿兒,那顯然不是洗臉的水。
賀寶姿反應了一下,跟著,臉也像鐵妞兒一樣紅了。
“陛下還未醒,”胤奚神情如常,聲音柔和,“莫吵她,如無要緊事,稍后再叫她。”
賀寶姿眼睜睜看著胤大統(tǒng)領端著那盆水往湢室倒去了,嘴角輕抽,一言難盡。
她自然不能聽他一面之詞,至少得確保陛下無恙,下意識透過螺漆屏風的縫隙,看向那云紗重垂的綾幔。
“朕無事。”
兩根纖白的手指挑分帳幔,一道靡啞又帶著滿足后的冷淡慵曼的聲音傳出來,“退吧。”
謝瀾安當然沒睡去,方才聽胤奚在帳外人模人樣地說話,給他個面子,才沒嗤笑出聲。
賀寶姿告退后,她捏捏腿根的酸肉,含著水霧蒙眬的眸子又躺了會兒,才慵起更衣。
“陛下多躺會兒,起來后頭發(fā)別梳,等著我。”
回憶胤奚下榻時一本正經(jīng)交代的話,謝瀾安有點想笑。
她不想那么形容,但他說話時兩只眼睛圓溜溜亮晶晶的,真的很像一只把臉蹭過來討人歡心的獫犬啊。
等她踩舄出帳,衣帶飄風,經(jīng)過鎦金水精鏡前,看清自己胸前遍布的糜紅痕跡,謝瀾安臉色一僵。
她知道這兩場衰奴是略有些狂野了,卻沒想到,會如此夸張。
狗!女帝輕咬牙根,礙于臉面不欲多看,可又有些好奇,故半斂鳳眸,側身照鏡,看她縱容胤奚在身上留下的罪證。
放在重生之初,她想都不會想,有一日會對誰不設防到這種地步,容許他體膚坦誠,為所欲為。
尤其還是個孔武有力,能輕易將她籠罩住的男人。
怨他慣會作戲,引她掐住他喉嚨的時候,喘得那么色迷。
殿門一聲輕響,胤奚提著一只食盒進來,入眼便是女郎褻衫半褪,雪肩露裎,半勾著身子臨鏡自照的畫面。
紅彤的天光從窗欞灑進來,落在那些痕跡上,原本禁忌糜欲的,也變得美麗圣潔。
胤奚呼吸加重了兩分,走過去先放下食盒,而后心虛地幫謝瀾安攬好衣衫。
他錯認得飛快:“我錯了,昨晚衰奴太過無度,我尋了藥膏來,陛下先用飯,一會兒我?guī)湍阃俊!?br />
謝瀾安橫他一眼。
看著她當真未梳起的如瀑長發(fā),胤奚討好地沖她笑。
膳房新做了雞茸粥,鴨臛餅,三四樣可口小菜,兩人對坐,不緊不慢地用過朝食。胤奚說到做到,執(zhí)意幫陛下抹了藥,而后拉著謝瀾安來到妝鏡前,先墊了只軟墊在凳杌上,按著她坐下。
看一眼鏡中,他長指挑起一段涼滑的發(fā)絲,先放在鼻尖嗅了嗅。
這個動作他全然是出于無意,就如孩童看到糖果時本能地舔一舔嘴唇,做完后,認真地梳挽起來。
神氣專注,無端風流。
謝瀾安透過鏡子望著男子輕垂的眼睫,淺金朝光停在上面,宛若蝶羽上的點點浮粉,為怡濃花香而駐留。
胤奚忽然抬眼,與謝瀾安視線對了個正著。
他輕輕一笑:“好看嗎?”
不管旁人如何贊他文韜武略,他在謝瀾安跟前,踐行的一直是“色惑君上”。
那玄鐵面具沒白戴,某人美而自知,顧盼嬌矜。
謝瀾安裝作看不出他嘚瑟的小模樣,說:“發(fā)髻挺好看。”
“陛下喜歡便好。”
胤奚手上動作不停,想起當初從石家堡借糧,許諾石泰山封萬戶侯一事,借機與謝瀾安說了。
雖然他插科打諢,說得輕松,謝瀾安還是能想象到當時河西軍瀕臨絕境的情形。
這一口氣,是靠著胤奚和幾員猛將硬爭下來,方開辟出今日的大好局面,倘若當時這口氣緩不過來,他們無糧無救濟,那么今日,又有誰來為她梳頭?
謝瀾安沉默一陣,道:“當初我算計揭露北尉的祭民不仁之罪,以為萬無一失,沒料到赫連朵河會帶兵埋伏,所幸你臨機應變,死地求生。凡助軍義士,皆當有賞,這無需多言,但其實最該封賞的卻是阿鸞。”
胤奚搖頭,“我沒能把鳳翚軍全部帶回來。”
“勇士戰(zhàn)四方,身死魂飛揚。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不能再好了。”謝瀾安與鏡中四目相對,“以戰(zhàn)止殺,是統(tǒng)一中原不可避免的過程。我相信兒郎們泉臺有知,絕不會后悔跟你一場。”
胤奚默了幾許,低頭在她臉頰輕吻。
“擊潰北尉西南軍后,我舉旗一路東進,見郡守歸附,百姓捧漿,可見黎民抗拒暴君苛政,漢家舊民的人心是在我們這邊的。只有一件,若尉庭不敵,轉去與柔然聯(lián)盟,共抗我朝,那便麻煩了。”
這是他唯一擔心的變數(shù)。
“北尉與柔然是死敵。”謝瀾安思索片刻,搖頭說,“哪怕拓跋氏有心求援,柔然國難道會放過這個眼看著敵國滅亡的機會,出兵送馬資助仇人嗎?”
“我怕的反而是柔然坐山觀虎斗。”
柔然擁有遼闊的草原版圖與在馬背上成長的騎卒勇士,而今南北兩朝傾力一戰(zhàn),哪怕日后她能入主洛陽,也要提防隔岸觀火的柔然人渡河入關,黃雀在后。
所以她須確保,繼續(xù)開拔的大軍不能是疲敝之師,定要先在長安休整恢復,兵飽糧足。
兩軍之間也要盡快磨合成一塊鐵板。
還要留出應對后手的兵力,不能使后方空虛,孤注一擲。
先禮后兵,向柔然致意的交好國書也不能少。
翌日,謝瀾安即發(fā)國書致柔然國主,信帛上,先挑起柔然北尉兩國之間歷久的仇恨,又表示愿替柔然征討惡逆,最后承諾大治與柔然合平互通,秋毫無犯。
寫給吐谷渾與遼東國的國書,則也大同小異,女帝命府庫令隨國書奉上豐厚的珍寶禮物,進一步杜絕尉朝求援的余地。
“百年勝敗翻覆看, ”謝瀾安登上長城,花寶發(fā)冠明麗秀婉,眼含江山波瀾,北望中州,“毀家敗國的滋味,該輪到他們嘗嘗了。”
佇在她身后的男人,腰系鸞刀,像一座穩(wěn)峙的山岳忠誠地守護著中峰。
她看山河,他看她。
·
天子征于外,朝中未敢懈怠。
冬月的時候,洛陽王收到了皇帝的親筆書信,得知瀾安已與胤奚所率的河西義軍會師,放下心來。
荀尤敬坐鎮(zhèn)內閣,本身便有深厚的德望,加上謝逸夏這位亞父在后支持,臣工皆從明公,政務通達,百事不紊。
隨著王師進一步深入中原腹地,為了保證后續(xù)的糧草輸送不誤事,何羨索性住在了尚書省的值舍。
幸虧他尚未娶妻,無所掛累,才能一心撲在公事上。
之所以這么拼,也是因為朝野上下唯有這位戶部尚書最清楚,陛下北伐,不加賦稅,那數(shù)目驚人的軍費從哪來?——那是陛下把整個謝氏宗族的私庫都給添進去了。
人道天子無私財,可如此恤百姓,輕自身,忘生死的君主,古往今來又有幾個?
他沒別的長處,若不能為陛下盡心算好這筆賬,怎么對得起披甲上陣的陛下,怎么對得起她識才于微時的恩情和對他的信任?
一頭羽毛黑亮的海東青從宮殿上空高翔而過,郗符也下了凡,放棄清談雅事,忙于協(xié)調六部,校文修律。
郗歆活了二十年,第一次見他哥腰帶上沒掛香囊扇袋,臉上還有沒剃凈的胡茬,嘖嘖稱奇。
“大兄,你這樣下去,何時才有官宦千金相得中你?”
老父親在家里為了老大不小的長子的親事,都快愁禿了頭。
郗符皺眉淡斥:“中原未克,何以家為。陛下在前線攻艱克難,你腦子里整日都在想什么廢料?”
郗二郎暗嘆一聲。
大兄嘴硬不肯認,只說對陛下的感情是尊奉崇敬。其實年少見過了太驚艷的人,恰如棋逢對手,其它女子再好,又如何入得了兄長的眼……
無獨有偶,和何尚書、郗祭酒一樣每日在值堂忙得不亦樂乎,恨不得睡在宮里的還有高稼。
自從有幸出席女君的登基大典,見證了女君應天授命的風采,高稼便如受了激勵,精神抖擻,夙夜匪懈。
升任鳳閣左仆射后,她經(jīng)手的重要文書日益增多,朱欄復道的殿庭間,經(jīng)常可以看見一道簪士冠,系玉帶,朝服颯沓的靚麗身影往來穿梭。
年輕人風風火火,初生牛犢不怕虎,給內閣一幫平均年壽在四十以上的老官油們添綴了鮮活的朝氣。
年紀長些的閣老們目光慈愛,都愛逗她,辛少筠卻尋了個機會委婉地提醒高稼:“宜田,你這般兢兢業(yè)業(yè),還是要適當休沐,注意身體……”
宜田,是高稼嫌自己的名字有歧義,自己給自己取的表字。
高宜田不解其意,辛少筠無奈,將她請到無人的角落,低語道:“一張一馳,文武之道。女皇親征以后,你這位左仆射不換值,不休沐,每日勤懇辦公從不休歇,別人三日才能審完的宗卷,你一日便看完了。這在那些樂見后輩上進的長者看來,固然可喜,然而對于同儕來說,未免覺得你用力過猛……我自然知你不是在表演作態(tài),可你越出挑,越顯得他們平日都是庸碌怠工的,長此以往,難免受到排擠……”
高稼聽明白了,哭笑不得。
原來她過于“盡職”,礙了某些人的眼。
她一門心思處理公務,還真沒察覺到哪位同僚對她露出明顯的惡意,想是辛御史私底下聽到了一些風聲,才來提點她。
“多謝辛大夫教我為官之道。”
高稼朝高她一頭的蘭臺御史揖了一禮,笑容真誠。
“不過,那么多女將軍女兵士在前線流血犧牲,吾儕女官在安安穩(wěn)穩(wěn)的金陵城里,每日點朱批紅,連鞠躬盡瘁都算不上。唯一能替陛下、替那些拿命去拼的人盡力的地方,便是務求京畿安定,各郡州府臺的政事去冗存真。非如此,則有負陛下傾力開創(chuàng)女子科舉,提拔臣等的良苦用心。
“至于背地嚼舌的人,每個人處理事務的速度不同,只要他問心無愧,自然不會覺得我正常做事是搶了他的功績。高宜田寧可用力過猛,也不愿因人情世故而有意懈怠。”
錦服女郎眼神明澈而堅定:“水流就下,心勁一松,便會一懈再懈。我們女子能走的路本就不多,我退了一步,便會一退再退。”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誰也休想讓她后退半步。
無愧于心,管它褒貶毀譽!
辛少筠失神良久,正色對眼前少女一揖到地,面含慚色:“是辛某心鏡蒙塵,不求諸己反求諸人……辛某受教了。”
一叢亭亭錦簇的菊花圃外,因擔心而跟過來的顏景若見狀,微微含笑,無聲退開。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陛下只是在她們心中留下了一顆火種,她們便自發(fā)地綻放英華,各自有各自的光彩。
她想起了前年那名在火場舍己救人的蘇霖娘子,還有那些落榜后不言氣餒,互相約定好要參加下一屆恩科的女娘們,忽然對明年的科考充滿了期待。
·
新雪覆過小長干里,烏衣巷成了龍潛之所,前后坊門皆有兵甲戒嚴。
謝晏冬沒有讓王兄為她修建大長公主府,依舊與世子夫婦住在謝宅。
尊榮長了,人沒閑著,謝晏冬日常在士林館、太學與女學館之間出沒,為侄女重視的第二屆科考做準備。
家里的貍奴又肥碩了一圈,大長公主幾乎抱不動,都是媵臣青崖抱著跟隨在后。
有時夜色闌珊,伏案的謝晏冬回頭,默默守著她的青崖永遠都在。
她問他:“阿崖,跟著我,會不會覺得無聊?”
相貌不顯的男人望著容顏依舊的女郎,用的仍是舊日稱呼:“看不見小姐的時候,總會無聊,但只要一想到馬上就可以陪伴小姐,便連等待都成了恩賞。”
胤郎君有本事,能跟著他的女君征戰(zhàn)四方,公私兩不誤。他沒那等志氣,在金陵安心地守著大長公主殿下,也是一樣。
只等驍勇兒郎榮歸,再討一壇凱旋酒喝。
·
吳郡錢塘,阮府改成王府,門前車馬熱絡不絕。
阮厚雄這些年在錢塘經(jīng)營有方,五湖四海皆有朋友,面對那些登門的豪閥巨賈,這位炙手可熱的長安王一應安排妥帖。
尋他喝酒敘舊的,阮厚雄奉陪,上門拜望打秋風的,阮厚雄派詹事隨手打發(fā)了,至于找他通門路替后輩兒孫謀個一官半職的,對不住,女帝新修的律令,凡入仕者皆考功策舉,倚才錄用,犯律的人,王公也要與庶民同罪。陛下如今還在前線打仗,要不然,本王送閣下親自去駐營地和陛下說說?
國舅爺不愧是笑面虎,伸手不打笑臉人,又專橫霸氣。如此一個月后,門前便消停了大半。
后宅女眷提起飛龍在天的女皇陛下,個個與有榮焉。阮碧羅接到冊封圣旨,捧著那涼沁沁的太后碧璽寶印,卻久久回不過神來。
“她做了皇帝……”
“她怎會做了皇帝……”
尹老夫人見女兒怔怔癡癡,高興不似高興,悵然若失的模樣,終于忍不住問她:“阿篁,你究竟希望她過得好?還是過得不好?”
“你究竟是期盼她成才,前程似錦,還是希望她當成姑爺?shù)挠白樱肋h活在你的掌控之下?”
阮碧羅呆愣半晌,仿佛有什么刺痛的東西從她麻木的心房流淌出來。
一身素凈孀婦打扮的婦人忽然憶起,當初瀾安在謝府水榭對她那重重的一跪。
那孩子問她,可否有一刻覺得生的是女兒,也很好?
然后,那孩子的目光在她面前眼睜睜地黯淡下去。
阮碧羅心口啵啵跳動,如同一個裝睡了二十年的人終于愿意睜開眼。她顫抖地呵出一口寒氣,對著那道明黃圣旨流下淚來。
是了,瀾安今日執(zhí)天下牛耳,臨萬人之上,可她聽到這個消息,心里并不以她為榮,也并不歡喜。
阮碧羅終于意識到,原來她只想讓她的女兒和她體會一樣的痛苦,并不想讓她活得快活。
原來她一直將自己失去丈夫的怨恨,投射在瀾安身上,她表面說著為她好,其實所有規(guī)訓都是在折磨那孩子。
世上竟有她這樣惡毒的母親……
阮碧羅捂著自己千瘡百孔的心,泣不成聲。
她之前從未想過,這條荊棘叢生的登頂路,阿瀾她走得痛不痛?苦不苦?
可惜,不會有人回答她,也不會再有一個懂事早慧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為她抹去臉上的淚水了。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
謝瀾安占據(jù)長安,屯兵整頓數(shù)月,入春后,遣胤奚作前鋒東進,大破潼關。
這座四鎮(zhèn)咽喉的重關一破,北方的半壁山河便徹底收入了大治版圖。
遠近士族塢主,見風使舵,盡皆來附,戶口激增十萬戶。
遠在西北的石泰山得信,立刻帶領部曲動身趕赴潼關,捧屠鯢劍叩拜天子,完璧歸趙。
“當年小人有眼無珠,未敢盡信胤王之言,僅以百車糧粟相送。今覲見天顏,方知世間果有真龍,能以巨力扭轉江河,一統(tǒng)天下!小人攜麾下部曲,愿為陛下獻綿薄之力。”
謝瀾安身著戎裝,外罩一件玄青緞蛟龍輕袍,掌中的馬鞭代替了折扇。她納劍在手,垂下明星皎月般的劍目,望向石泰山。
“石堡主疏財解難,是有功之人。朕聽鸞君提起過,令祖耄耋高齡,尤著故朝衣冠日望漢都,問洛下讀書聲可存。有耆老如此,眾志成城,方有天授神柄,使朕克城復國。”
“石氏忠君,賜爵忠義侯,愿石氏子孫,不忘今日。”
皇帝陛下一言九鼎,明知石泰山當初是出于投機,今日趕來歸附也是見機行事,依舊千金一諾。
石泰山又是暗喜又是敬服,重重叩首:“臣愿世世代代,忠于陛下!”
火紅的夕霞鍍滿天穹云層,空氣中彌漫著將士扎營的火燎氣與開灶的飯香。胤奚隨謝瀾安走上潼城關的城頭,視線飄到那只提著猙獰寶劍的白玉素手上,莫名覺得相配。
“陛下可將此劍賜給高世軍。”
胤奚望著眼前寬廣無涯的黃河水,隨口提議。
二人的腳下,正是如一條粼粼玉帶橫亙在麟趾原上的黃河,洪波挾沙,水深無底,恢弘壯闊。
河岸對面,是與潼關亙古對望的風陵渡口,烽火城垛向東,便是地勢險惡的函谷關。
一抔抔東流之水,見證了古今多少豪杰征服過這里,又埋骨在這里。謝瀾安曾在夢中到過這里,如今她親眼得見,胸中豪情更勝想象。
而豪壯之余,她也清楚地感覺到,這里仍不是終點。
“你想用他來制衡北府勢力?”謝瀾安望著河川問。
劍是褚盤先父的貼身佩劍,褚嘯崖生前以屠盡胡虜為己任,胤奚卻上諫賜劍給鮮卑人高世軍,這挑撥的味兒也太明顯了。
胤奚被她看破心思,反而欣然。“陛下當初封高世軍為猛王,除了施恩,意在以蠻制蠻。除了用他對付尉軍,難道沒想過以他平衡軍府勢力嗎?”
北府褚氏,與王庭之間隔著家仇,還有軍政分權的前例,而六鎮(zhèn)軍戶是戰(zhàn)時新附,高世軍看似誠服,實則桀驁。
謝瀾安費盡心思才瓦解世家,值此兵戈之世,紛紛起于草莽的軍將無疑是下一批朝中新貴。胤奚也愿意眾士一心,無意排擠他們,但若日后有人想仗著從龍之功,居功自傲,正好讓他們互相壓服。
小狐貍。謝瀾安轉頭乜他一眼。
又是一年春,又長了一歲的郎君眉濃目雋,鬢若刀裁,仿佛是徹底長開了輪廓,俊得不講理。
謝瀾安將墜手的屠鯢劍倚在城墻頭,沖胤奚掛在腰帶上的玄鐵面具勾勾手指。
她扳臉說:“沒收了。”
胤奚愣了下,對女郎突然逗他無可奈何,乖乖摘下來上交。
謝瀾安接過來,隔空罩在臉前,從狐面狹長的桃花眼后眺望黃河,道:“你算漏了一個人。”
胤奚愣了下,“誰?”
“胤鸞君。有他在,我不必費心用那帝王術。此劍我打算等褚盤立下戰(zhàn)功,賜還給他。”
有底氣的帝王,不缺能用的刀,恩寵或敲打,不過一念之間。
對褚家人曾對女郎不敬始終銜恨的胤奚笑了笑,沒話說了。
謝瀾安背手勾著狐貍面具走下城頭,胤奚在身后看著,剔了下眉,覺得她的修長玉指還是與他的面具更配。
“東邊崤山連綿,道路崎嶇。”主將營帳中,謝豐年嚼著鹽檳榔,眉頭聚成個川字和謀臣佐將們擺布沙盤。他指向兩關之間狹長曲折的通道,“想攻函谷關,這上百里補給線不能出岔子。”
函谷之險,已經(jīng)被歷史無數(shù)場大戰(zhàn)驗證過。此處的地勢不利于大軍全速前進,看來要分兵幾路,遣鋒勁速疾的前銳開路了。韓火寓正思忖到此,忽覺眼前光線一亮。
他抬起頭,看見胤奚掀簾進來。
韓火寓起身往旁側讓了個位置,忽覺哪里莫名違和。
他往胤奚臉上多看了兩眼,隨即,浮現(xiàn)一抹無奈之色:“胤爺,你別笑了,我害怕。”
這不用說,一看就是剛和陛下分開過來的,滿臉蕩著一股子春色。
在西北的時候,許多士兵比起害怕喜怒都在臉上的高王,更敬畏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胤王,以為他天性不愛笑。自打兩軍在長安會合,胤奚一天笑的次數(shù)比在河西半年笑的都多。
謝豐年輕哼一聲。
他對胤奚沒意見,只是平等地排斥每一個想做他姐夫的臭男人。
不過,想到自己欲在下一次大戰(zhàn)自薦先鋒,還需要胤奚的美言,謝豐年便將陰陽怪氣壓了回去,酸溜溜地白眼望天,“我也想找個媳婦。”
他倒要試試,像他這般響當當硬邦邦的兒郎,會不會一有了娘子就成天沒出息地傻樂。
光棍了二十多年的韓火寓惆悵地點頭:“附議。”
肖浪環(huán)臂抱刀,在壁輿圖下頭湊趣:“附議。”
胤奚憐憫地看著這群單身漢,摘刀轉了半圈,鞘尖落在沙盤上一處險要隘口。
“北尉有經(jīng)驗的大將快無人了,國師拓跋昉或許會親自出征。若是他帶兵守關,我去會會,誰都別和我搶。”
想打頭陣的謝豐年拍案:“你說了算吶!誰規(guī)定你次次打前鋒的!”
肖浪輕咳,“附議。胤爺,您是統(tǒng)帥,也給手下人留一點立功升遷的機會嘛。”
“附……不了這個議。”韓火寓眼神一溜,發(fā)現(xiàn)胤奚不知是經(jīng)意、還是不經(jīng)意露出右腕上纏系的一條紅緞發(fā)帶,閉眼拍額。
天子近臣,確實有本事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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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南軍的勢如破竹相對的,是從去年到新年一直被連戰(zhàn)連敗陰影籠罩的洛陽城。
南帝的討罪檄文隨著不斷更新的戰(zhàn)報,雪片一般飛進洛陽,百姓惶恐,公卿失色。太極殿上,尉遲太后強撐鎮(zhèn)定:“我朝有百萬控弦之士,彼黷武窮兵,能奈我何?何人愿意應戰(zhàn)?”
大殿上,是一片不詳?shù)募澎o。
所謂百萬之兵,且不分辨是不是夸大,就說赫連朵河一敗,西線至少損失了十萬精騎,后續(xù)倉促補御的守軍,又接連被河西二王的鐵蹄踏破。
更不用說長安淪陷,關中士族轉投南帝,此消彼長,又損耗無數(shù)兵源。
北朝官吏原以為,南朝大司馬褚嘯崖之死,是大尉統(tǒng)一南北的大好時機。
誰承想江左氣運如此古怪,死了個戰(zhàn)神,一批年青將領脫穎紛起,個個青出于藍,血勇無匹。
尤其那個傳說中是閻王引魂使者化身的狐面戰(zhàn)將,刀鋒過處,片甲不留。這一年間多少不信邪的大將,都喪命于他的刀下。
聯(lián)想到治朝女帝能收服陰兵的傳言,哪怕明知無稽,也令人未上陣膽先寒。
尉遲太后面無表情,鴉雀無聲中,國師沉沉掃視臣僚,出列伏拜:“臣愿領十萬卒,往函谷關御敵。不管南朝派出幾路兵馬,謝瀾安才是賊首。只要擒賊擒王,南朝烏合之眾必生爭端,不攻而可破。”
拓跋昉這番話,已帶了破釜沉舟的意味。
尉遲太后心底不愿這位國朝柱石涉險,可除他之外,沒有更好人選,只得勉勵賜甲,交予兵符。
就在拓跋昉出征第三日,尉帝身邊的內監(jiān)慌忙跑來稟告尉遲太后,“太后娘娘不好了!陛下……陛下又嘔血了。”
尉遲太后身子晃了晃。
馬道人死后,尉帝服用的金丹便斷了。沒過幾日,他先前由藥石營造出來的回光返照之相迅速反噬,一日日虛弱頹敗下去。
等到謝瀾安占住潼關時,尉帝身上的皮膚開始一片片腐爛剝落,即便不停地上藥,依舊止不住膿血外流。帝寢中,終日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
尉遲太后知道,她兒壽數(shù)將盡了。
尉遲太后沒有如往常一樣立即去看望皇帝,命侍女喚來皇太子。
幾刻鐘后,拓跋亭歷進殿。
尉遲太后看向這個聰穎早慧的孫兒,她的目光深沉渺遠,既像在為不久于人世的兒子而心痛,又仿佛懸心于百里外的戰(zhàn)況,又似透過少年清澈的眼瞳,回顧了自己輔佐三代帝王的一生。
老婦人默然良久,撫上太子發(fā)頂,聲里透出一分疲憊與沙啞:“若洛陽失守……你便跟著親兵撤去平城,人選祖母已為你挑選好了。”
“祖母!”
拓跋亭歷眸子猛地一縮,不敢相信一向鐵血手腕的祖母會說出這種話,“大尉還未輸!”
他兩只異色的眼瞳忽閃過切骨的恨意,蒙上了一層水霧,“孫兒只恨、恨不能親上沙場……手刃謝氏女于陣前!”
尉遲太后只是笑了笑。“吾孫有此志氣,不愁大尉不能東山再起。”
她知曉洛陽城如今人心惶惶,心思活泛的世家大族已經(jīng)攜家?guī)Э冢北茈y,每天都有牛車馬車亂哄哄地堵在城門口。若非她提前命右衛(wèi)府去壓制,只怕敵人還沒打進來,京都的人心已經(jīng)散了。
令她更為寒心的是,連貴族高官中也不乏其人暗中收斂細軟,準備逃往大尉高祖的龍潛舊都平城,躲避戰(zhàn)禍。
作為太后,尉遲氏心中不齒,但作為祖母,她不能不作最壞的打算,替兒孫輩謀后路。
誰又不想手刃謝瀾安呢?
先前,步六孤玉勒在黑石硤大敗謝家軍,阻擊了南朝兵馬北進的勢頭,當時朝廷上下歡欣鼓舞,都在準備慶功。怎料那女子出人意表,竟強行改朝換代,而后親征,硬是扭轉了局面。
同樣是女人。
自己汲汲經(jīng)營半生,都未渡過長江。
那個不過二十出頭的女子,卻只用了數(shù)年時間,非但坐斷江東,還兵指洛陽!
尉遲太后神色復雜地捻動佛珠。
這世上,難道真的有天命所歸一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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函谷難攻,謝瀾安麾下卻也不止一路強兵與它硬碰。五月,謝瀾安判斷決戰(zhàn)時機已經(jīng)成熟,傳令于金陵,命大司馬褚盤點兵八萬,北上攻許昌。
又任命青州阮伏鯨為東路征虜大將軍,高世伍為副將,渡巨野澤攻虎牢關;
命洛陽王帶精兵,在后方側應;
她所領的王師則分水陸兩路,向洛陽分進合擊。
大治王師分五路強兵,風馳上道,攻向尉都。
玄地灑金的旌旗遮天連日,綿延數(shù)百里,鉦鼓之聲響震百余里,悍騎動地,號角鳴天。
拓跋昉在函谷道設伏,被胤鸞君識破,掃除障礙后,率軍從容不迫地逼進五十里。
拓跋昉退至靈寶,列陣再御,又敗。其帳下兵士在漫山遍野豎起的大治軍旗與敵軍高呼中心志崩潰,棄甲而奔。
眼前是勢不可擋的鳳翚軍,黃河岸邊,是迂回登岸包抄的敵軍側翼。
拓跋昉空有調兵遣將之能,卻敵不過大勢,受圍之下,拔劍橫于頸前,仰天大慟:“娘娘!臣有負所托,無顏面見先君與陛下,在此謝罪!”
左右慌忙搶劍,不知誰的血抹在刃上,一片血色斑駁。
“國師休存死志,京中尚有禁軍,不如還京,再圖后計!”
拓跋昉似哭似笑地望著被云遮住的慘淡日光。若說他在對戰(zhàn)胤鸞君之前,還存有一絲僥幸,等真正見識過對面的悍不畏死,他便知赫連之敗并非偶然。
“哪里還有后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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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秋風烈,褚盤克下許昌,阮伏鯨攻破虎牢。
神澤三年春,所向披靡的四路大軍合圍洛陽,終于在北邙山下會師。
不同的州府番旗迎著風縷,豎立如林,共同點是皆隸屬于一位君主的治下。
一支膘肥馬壯的騎兵如滾滾黑云席卷過千金堰,為首將領身長體碩,英氣逼人。他一直馳到那面最高峨聳立的大纛前,凝望著一層層護軍拱衛(wèi)的最中央,那名身披蛟龍錦,頭戴寶蓮冠,玉容含光,如日降臨的女子,眼眶濕熱,墜鐙下馬。
將軍以軍禮叩拜,聲音有些顫抖:“臣阮伏鯨,恭迎圣主!陛下圣明神武,號令如一,統(tǒng)馭九州,江山清平!”
謝瀾安見到表兄,霜雪容顏倏地浮出一笑,下馬親自扶起他。
“表兄,別來無恙。”
自她身后,將士齊齊下馬。
胤奚長腿掃過馬鞍,走到阮伏鯨面前打量他膚色幾眼,含笑:“阮大將軍攻破虎牢雄關,成前人未成之業(yè),威風了得。”
兩年前泗水邊,阮伏鯨讓他叫自己“阮大將軍”的戲謔,這小子還記著呢。
阮伏鯨回視胤奚,看著氣質比從前更為沉斂的男兒,真心實意道:“有你在陛下身邊,我安心很多。”
說罷,他目光與列隊中的褚盤四目交錯。
褚氏少主冷白的臉上沒有忌恨之色,至少表面上沒有,平靜地向對方點了點頭。
謝豐年立槍與阮伏鯨打聲招呼,他手中那桿百戰(zhàn)不折的長槍,正是阮伏鯨當年贈他的那一桿。
胤、謝、阮、褚,這四位日后在功臣閣懸像立傳的開國四將,都曾活在父輩或主家的榮光和庇佑之下、也曾失去過自己的親兵、陷入過九死一生的絕境。他們受著謝瀾安的指引,一路行來,終于聚集在此,每個人的目標都是一致,那便是破開近在咫尺的最后一道城門與宮門,捍衛(wèi)他們認定的明主,會當凌絕頂。
不是侵凌,而是回家!
“給我三日,臣定為陛下拿下金墉城!”阮伏鯨抱拳請戰(zhàn)。
坐落洛陽西北角的金墉城,便如同金陵的石頭城,皆是為保護國都而建的軍事堡壘。
大軍臨城,拓跋氏之所以還不開城出降,便是靠著此城負隅頑抗。
謝瀾安首肯。料峭風色中,她轉目望向護城河環(huán)繞的那座黛瓦古城,與城頭上漆黑肅穆的垛口。
胤奚知她所想,拍了拍青驄馬轡,“既是回家,怎能不走正門,閶闔門交給我。”
語氣就如討一碗酒喝一樣平常。
謝瀾安看向他,昂揚一笑:“仰仗胤爺了。”
她故意在人前叫出這個稱呼,胤奚在那片明眸輕睞的眼波下,身體發(fā)熱,氣血鼓蕩。
男人勾唇俯首,周身鋒芒畢露:“愿為陛下效勞。”
那年自作主張冒雨直奔泗北的路上,年輕人不知自己生死,卻已暗中立誓:胤衰奴會向世人證明,他從來不是謝含靈的軟肋,而是鎧甲。
……
“南人打來了!”
“是、是那個女皇帝,她糾集了二十萬大軍,已到城外!”
洛陽內城陰云密布,百姓如驚弓之鳥,有人躲在緊鎖的家宅中求神拜佛,有人極驚之下沖到混亂的街面上,試圖從哪條城郊小道找一條逃匿的生路。
可城池四門都已被治軍堵住,哪里還能逃脫?
盡管南朝女旁一再令節(jié)使傳話,入城后不傷百姓,不燒殺劫掠,可百姓們依舊恐懼。
仿若蒙上了一層陰影的皇宮殿閣,燈樹倒地,鸚鷯驚飛,到處可見宮娥太監(jiān)瑟瑟躲藏的身影。
比宮外百姓更害怕的,正是朝中的朱紫大臣。他們安享逸樂太多年,等到大禍臨頭,才憶起當年尉朝先君攻入洛陽城時燒殺奸淫,屠城立威,天街踏盡公卿骨的往事。
風水輪流轉,誰知道南軍破城后會如何報復?
聽說那位女帝,最是睚眥必報。
“太后娘娘……不如,降吧?”
有人絕望之下懇求尉遲太后。
半個月前尉帝駕崩,皇太子倉促繼位,可大臣們仍習慣于有事啟奏太后。
此日,尉遲太后穿著一襲玄青回鶻紋素服,唇色淺淡,周身無飾。她轉動兩只微眍的眼眸,看向跪在庭殿中間,從函谷突圍逃回京城的拓跋昉。
拓跋昉神色憔悴,啞聲說道:“大尉有今日,臣未能糾改國戚貪墨軍餉,引得六鎮(zhèn)叛變,一罪也;未能識鑒妖道,勸阻圣人,二罪也;領兵不敵賊軍,令河山淪喪,三罪也……”
國師無顏面對君臣,低著頭:“臣百死莫能贖罪,請?zhí)笤试S臣去守城門,唯死后已!”
已是太皇太后的尉遲太后說:“你帶皇帝從東門突圍,立刻撤往平城。”
“祖母!”拓跋亭歷轉頭,“天子守國門,朕不會逃!”
“帶上樓皇后,你們一起走。”尉遲太后只看著拓跋昉,見他遲疑,抬高聲量,“難道你想看著拓跋家絕種,看著她的兒子死于非命嗎!”
拓跋昉渾身猛地一顫,抬頭對上老婦人嚴厲的視線。
他咬住牙關,當機立斷,起身拖抱起少帝從大殿的偏門奔了出去。
“不,祖母……”拓跋亭歷掙扎著,“那您呢?”
尉遲太后苦澀地仰了仰唇角,她不一樣,她在這座宮里生活了一輩子,如男人一般坐守社稷,控馭百官,何等顯赫。臨了若灰頭土臉地逃回老窩,顏面何存?
她就留在這里,等。
“不好,西門破了!”
耳邊,恍惚傳來一道驚慌回報,金戈鐵馬,逼近宮闈。
……
城中的一部分主力軍被尉遲太后抽調去保護天子撤離,剩下的京畿護軍,在把守四門的消耗戰(zhàn)中不斷后退,胤奚沒費什么周折,便指揮攻城車撞開了西城門正中的閶闔門。
他轉轡側身,與親衛(wèi)簇擁著謝瀾安,風雷電掣穿過城洞。
如兩尾玄甲長龍涌至前方開路的甲兵,縱槍舞槊,以壓倒性的兵力擊退迎上來的護軍,控制中街,分兵疏散百姓。
韓火寓高舉金券御詔,高聲宣讀大治皇帝陛下接手城池、不犯百姓的紀律。
謝瀾安馳過金市,讓賀寶姿帶人占領太倉,常滿倉這兩處洛陽最大的糧倉租場,等謝豐年破開南門過來匯合。
嗖!
一道幾乎忽略不計的破風聲,逃不過胤奚的耳力。他早在防備著,眉鋒冷冽,出刀如電,削斷射向謝瀾安的幾支冷箭。
隨著箭桿一分為二地落在謝瀾安馬下,北朝還妄想擒敵擒王的美夢終也破滅了。
謝瀾安眼睫不瞬,神色平靜地揚鞭點了點皇宮的方向。
“尉遲太后看中了朕的人頭,今日,朕來了。”
萬人軍隊直奔皇宮。被制服跪在御道兩旁的護衛(wèi)軍如喪考批,茫然望著萬軍叢中,若隱若現(xiàn)飄過去的那襲云襕金紋袍影。
洛陽破了,被南朝的女帝接管了……
他們一生中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她的一雙眼眸如同從九天摘下的兩顆寒星,眉上金縷冠折射的金芒又似借了太陽一束精光,閃耀清華,璀璨無擬。
她身上散發(fā)的氣度,足以辟易千軍。她像破云而升的高陽,強勁過境的颶風,仿佛天生便要登臨絕頂,無人能夠阻擋。
不待這些兵俘回神,一點凜寒的刀光掠過眼前,如針尖刺痛他們的眼珠。
那是離女帝坐騎最近的一個面罩玄鐵的男人挑轉了刀鋒,宛如猛獸張開獠牙,逼迫宵小俯首,不敢再窺那位女皇半分。
城池已破,禁庭羽林軍自知不敵,象征地在宮門后舉戟抵擋片刻,便在聲勢浩大的喊殺下棄械而降。
謝瀾安騎馬踏進太極宮前的圓壇廣場。
漢階白玉,鐵馬飛檐,東風拂面,似曾相識。
南渡后,玄朝國君為示不忘故土,金陵皇宮皆仿照洛陽宮制式興建。所以謝瀾安對眼前的殿閣宮宇并不感到陌生,只有在看見某些摩羯紋雕刻,與馬鹿圖騰的時候,方能看出異族風格。
高世軍與高世伍在御駕后面,顧望他們曾經(jīng)效忠的天子帝居,神色復雜,也眼神炙熱。
池得寶單手持握殺豬刀,心想:這就是洛陽宮!
她要睜大眼睛,替那些留在高平川上的同袍看個清楚。
謝豐年下馬為阿姊扶鐙,胤奚確定四周皆在禁軍掌握中,擎臂托住女郎的手心。
謝瀾安在二人隨扈下,步入明堂。
空蕩蕩的太極殿如被一頃涼水潑地,寂無一聲。
宮娥已經(jīng)跑光,除了顫股伏跪在角落的幾名尉臣,南首龍椅上,只有尉遲太后坐在上面。
到了這個時候,老婦人依舊維持著雍容風度,雙眼審視謝瀾安。
面如銀月滿,颯沓含芳華。
這個女子像佛前供奉的優(yōu)曇婆羅花,蘇世獨立,清白無俗艷。尉遲太后觀顧許久,都挑不出一絲瑕疵。
她說:“真年輕啊。”
謝瀾安沒有理會她的感慨,她第一眼沒在龍座上看到尉帝,立刻側眸看向謝豐年。
謝少將軍當即會意,領人去追。
尉遲太后神色隱隱一變,掌心扣住龍椅,凝視著這個從千里之外不請自來的女子,心情五味雜陳。
“好一個女子,好一個我花開后百花殺。南朝幾代皇帝沒做成的事,你做成了,男人沒做到的事,你也做到了。”
“成者王侯敗者寇,哀家人頭就在此,你來取便是!”
“你錯了。”謝瀾安說,清朗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
她并不想要一枝獨秀,壓殺百花,女孩子在這個世間何等美好,她恰恰喜歡千芳競開,萬卉爭妍,同鏘玉振,蕙芬蘭郁。
那才是她謝瀾安心中的大氣象。
不過這些話,她與眼前的異族太后也說不著。
謝瀾安此時耐心奇好,沒有下令將太后從龍座上押下來,兩名親衛(wèi)見狀搬來一張實檀坐椅,放在大殿中軸線上,正對龍椅。謝瀾安拂袖落座,雙腿交疊,兩臂擔在扶手背上,松弛而漫淡的姿態(tài),眼褶深邃,似笑非笑。
“朕也并非要取太后娘娘的人頭,只不過是聽聞貴國有意會獵于秦淮,故前來拜會。”
尉遲太后冷笑,“今已拜過,又待如何?”
謝瀾安唇角輕莞:“客人上門,豈能不帶禮物。朕來與太后談一樁盟約——”
“你說什么,盟約?”尉遲太后如聽天方夜譚。
“正是。”謝瀾安展扇輕搖,雖處下位,但身上散發(fā)的華貴威凜之氣,完全占據(jù)了整座朝堂的中心。她停頓一瞬,目射明光,“只要鮮卑一族退回陰山之北,立誓永不犯疆,則漢胡合盟共處,從此天下一家,永無戰(zhàn)事,如何?”
尉遲太后怔忡半晌,忽然放聲大笑。
“哈哈哈,漢胡一家,永無戰(zhàn)事……”
她目光陡然犀利,以此掩飾后背豎起的寒毛。尉遲太后渾身都開始發(fā)抖,撐著外厲內荏的神色瞪視謝瀾安,“冠冕堂皇!你不過是想讓我們做漢庭和柔然之間的屏障帶,為你的帝國抵御外敵!”
好個天生的帝王料子。
她竟能想出這樣個一箭雙雕,名利雙收的主意!
“哀家縱一死,豈容你如意!”
謝瀾安霎眼笑了笑,她慢聲說:“如意不如意,是我說了算。”
十字聲落,謝豐年恰好回到殿中,神色興奮:“阿姊,藍眼小皇帝捉著了!上次跑的那個國師我也給捆了!”
尉遲太后變色起身,一口氣噎在喉間,腳底趔趄。
胤奚站在謝瀾安檀椅的左后側,頭也不回地擲刀而出,正釘在一個試圖悄聲往外爬的綠袍官員衣帶上。
他注視尉遲太后的眼神,如鷹嗜血。
“太后活了這把歲數(shù),死就死了,可尉帝仿佛還未成人,千刀凌遲的場景,到時太后可以親去觀禮。”
那個被釘住的官員褲襠濕騷,嚎啕求饒。尉遲太后臉色慘白,面無人色。
謝瀾安穩(wěn)坐釣魚臺,不動如山地彈指:“簽,還是不簽呢?”
其實她大可以曉之以理,她連陳勍父子都能容得下,一個亡國失勢的小皇帝,只要拔干凈他的爪牙,留他一命無關痛癢。
但先打服你再教你作人,是謝瀾安的一貫風格。
困獸若不知怕,怎么會甘愿俯首。
終于,僵立片刻后,尉遲太后在陳列殿門內外的一雙雙如狼似虎的勁卒目光下,緩緩走下朱墀。
那軟塌曳地的素色袍尾,宛如被抽去骨頭的一張皮,失去了一切力氣,服帖在地。
“尉遲氏,代尉國與治帝簽訂盟約。請陛下……守約,勿傷吾孫。”
從此刻起,大江南北,九州四域,只有一位皇帝了。
胤奚神采奕亮,毫無猶豫地屈膝拜在謝瀾安裙下,嗓音清曼,如歌詠志:“陛下克復中京,鼎玉還遷,臣賀陛下,萬歲萬萬歲!”
謝豐年眼底光芒閃動,隨即跪下去:“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明堂內外,眾將士齊身下拜,山呼朝賀:“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謝瀾安在山呼聲中,閉了閉眼。
那場焚毀朱雀橋的沖天火焰,在她眼前一閃而逝。
這一世,沒有金陵城破,沒有九州混戰(zhàn),二叔沒有猝亡,老師也沒有病故。
她拼湊起自己的一身粉骨碎骸,懷著一腔意難平,縱橫捭闔,行路至此,如此巧合地就在上輩子死去的這一年,入主洛陽宮。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謝瀾安眸清如雪地睜開眼,伸手撈起胤奚。
對這個重生以來唯一遇到的變數(shù),因多出的一點怕,而懂得了何為心動的人,她威嚴的語氣里泄出一分抱怨:“朕不喜歡那張龍椅,太寬了。”
胤奚頷首聽著。
“著工匠重新打造。人主御座,只可獨坐,豈能與人分享。”
胤奚貪戀她指腹滑過自己袖管的體溫,對這創(chuàng)下奇?zhèn)スI(yè),獨占春色的女帝溫柔一笑,低眉說:“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