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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余環

    姜予微一頓, 尋聲望去,正見一個身穿銀灰色云錦道袍、頭戴玄色方巾、腳踩青布鞋的年輕男子從同洲客舍里出來,身后還跟著一個略顯單薄的書童。

    透過朦朧的幕離, 她看清了那人的相貌, 是溫則謙的同窗余環。

    他怎么會在這里?

    余環見果真是她,面露驚喜,疾走兩步上前, 道:“沒想到當真是你。”

    然而還沒等他靠近,姜予微身后的一個護衛立即攔住了他的去路。

    余環呆愣住,顯然是沒有料到會被攔下。面子頓時有些掛不住, 剛想要出言呵斥, 跟在他身后的李敘忙拉了拉他的衣袖, 小聲提醒道:“公子不可, 此人身份不簡單。”

    余環這才注意到那人腳上穿的是綠滾邊皂靴,身形氣度一看便是練家子,多半還有可能是錦衣衛。

    陸寂竟然會派錦衣衛來保護一個女人, 當真是色令智昏啊!

    他心中不悅,卻也不敢造次, 只得生生把這口氣忍了下來。

    姜予微和余家的人其實都沒什么交情,以前她倒是和余家那位庶出的大姑娘一同參加過詩會。見余大姑娘獨自坐在角落形單影只, 她便上前攀談了兩句。

    誰知余大姑娘得知她的身份后,不屑的撇了撇嘴竟直接離開了。

    自那以后,她對余家的人再也不費那力氣。與余環更是只有三面之緣, 如今他大獻殷勤,大抵也不是因為自己。

    想著,揮手讓那人退下,道:“余公子, 許久不見。”

    余環臉色仍是難看,勉強拱手一禮。

    姜予微不甚在意,看了眼他身后同洲客舍的正門,問:“余公子怎會在此?”

    “我與書童欲去京城準備來年的春試,昨日方到淮陽,見天色已晚便留宿在此。”

    “原來如此。”

    姜予微了然,但凡家底還算殷實的都會選擇提前進京,一來可以增長閱歷,二來到了京城后也有時間結識些有名望的權貴以助日后仕途順遂。他還不算早的,有些甚至年前便已出發。

    “能在此與姜大姑娘相遇當真是緣分。”

    余環環顧四周,忽然問:“怎么不見陸大人?”

    “爺公務繁忙,無暇陪我閑逛,余公子若想尋他不妨稍候再來,正好我們也住在此處。”

    余環收起手中的竹股牡丹泥金扇,笑道:“不是什么要緊的事,與姜大姑娘說也是一樣的。”

    姜予微淺笑,“哦?不知是何事?”

    “咱們路途偶遇又同是去往京城,我想著不如結伴同行如何?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姜予微看著他眸中閃動的精光,心中冷笑,面上卻不顯。

    “怕是不巧,淮陽風景頗佳,爺意欲在此多留幾日,恐耽誤余公子行程。”

    余環連連擺手,“不妨事,我也想欣賞下淮陽的風光。屆時咱們還可同游淮水,呼朋引伴豈不美哉?”

    姜予微沒有接他的話,唇邊掛著得體的笑容,客客氣氣的道:“此事不如等爺回來,你親自與爺商議如何?”

    余環的臉立即沉了下來,眼皮子輕抬,極是不滿的盯著她,“區區小事而已,姜大姑娘也要推脫?”

    “余公子說笑了,我一介女子,哪里做得了爺的主?”

    余環看了眼她身后的杏容,湊到她面前,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語氣輕慢道:

    “大家都是聰明人,姜大姑娘何必說這些沒意思的話?你應該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區區八品經承之女能入宣寧侯府的大門是祖上燒了高香。如今陸大人看重你,你幫我,他日等我高中我也可以幫你,何樂而不為?”

    姜予微一笑,道:“我如何,不勞余公子費心。”

    余環神情陰郁,當初在溧州他爹想去巴結陸寂,結果連人家的面都沒看到。這一路上他緊趕慢趕,好不容易才趕上。

    原本想借姜予微的手順利搭上陸寂這條船,沒想到姜予微竟然如此不識抬舉,臉色頓時難看不已。

    姜予微才懶得搭理他如何做想,自己好不容易才得來的機會,可不能把時間都浪費在他身上。干凈利落的告辭后,帶著人揚長而去。

    直到人走遠了,余環才惡狠狠的咒罵了一句,面目猙獰。

    “這個賤人,還真到自己是飛上枝頭的鳳凰不成?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么玩意,不過是娼婦雜種。等日后被陸寂厭棄,有她哭的時候!”

    說罷,又連罵了好幾句才住口。

    李敘也看向那抹翩然離去的倩影,抿唇不語。

    余環見他沒有向往常那樣立即接自己的話,暴戾之氣橫生,直接一腳踹在他心窩上,罵道:“跟你說話,你耳聾了?”

    李敘被踹得重重摔了個跟頭,躺在地上疼得額頭上直冒冷汗,臉色也瞬間變得慘白。

    他不敢耽擱,咬牙急忙爬了起來,勉強擠出一抹笑,道:“公子息怒,小人卑賤,可千萬別臟了公子您的腳,方才小人是在想還能有什么法子能讓姜大姑娘同意讓咱們同行。”

    “那你想出法子來了嗎?”

    李敘半躬身子,點這里觍著臉賠笑道:“公子學富五車,才高八斗,連您都沒有想到,小人哪有那樣的本事?”

    “沒用的廢物!”

    余環嫌惡的撇了他一眼,不過被他這一番恭維,心情確實好了不少。

    轉而又看向姜予微離開的方向,勾出一側唇角,無不譏諷的道:“溫則謙為了這個女人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可她倒好,轉頭把人忘得一干二凈。都說婊子無情,此話倒著實不假?”

    李敘皺了皺眉,緊張的看向四周,提醒道:“公子,小人聽聞錦衣衛的耳目無處不在,咱們還是小心些吧。”

    劉媽媽的下場,猶在眼前。

    余環不以為意,“怕什么?錦衣衛還能厲害到這個程度?”

    “可老爺交待過,凡事要謹言慎行。”

    余環不耐煩的“嘖”了聲,“我看你這身賤皮子又發癢了?竟然敢管到我頭上來了?”

    李敘猛地打了個寒顫,手臂又在隱隱作痛,頓時不敢再多言。余環冷哼,轉身往客舍內走去

    同洲客舍位于城西光祿坊,除了錦市之外,還有許多值得一逛的地方。琴臺街尾的武成王廟,曹婆婆肉餅,還有淮陽最為有名的涌金門灌肺。

    從俞家七寶鋪出來時已經日近晌午,姜予微嘆了口氣,索然無味道:“除了熱鬧了些,與溧州相比好像也無甚有趣之處,無非就是些吃的喝的用的。”

    杏容笑道:“奴婢聽說前面不遠處有家胭脂鋪子,那家鋪子的掌柜調制出來的胭脂顏色頗好,城中女子爭相前去,不如咱們也去瞧瞧?”

    “還是算了。”

    她懨懨的看了眼天色,心緒一轉忽然來了興致,問:“這附近可有魚市?”

    杏容有些詫異,也不知她是怎么轉到這上頭來的,“夫人要買魚?”

    “這兩日爺櫛風沐雨頗是辛苦,我想親自給爺做碗魚湯送去。”

    “夫人要魚只管叫客舍的伙計送來即可,魚市又臟又亂,您何必親自去?”

    姜予微羞赧,面紅耳赤的道:“昨晚爺”

    昨天晚上陸寂待到半夜才從她房中出來,出來后她立即又要了水,明白人一眼就能猜到發生了什么。有了上次做冰酥酪的經歷,杏容立即明白過來她是不想假手于人。

    繾綣羨愛,色授魂與,公愉于側,于是笑道:“黃石磯碼頭前面有一個青魚市內行,背靠碼頭,日日都有新鮮的魚貨,夫人想要什么魚都有。”

    “那咱們快去吧,時間不早了。”

    一行人往黃石磯碼頭的方向而去,七拐八拐的繞過兩條長街,人漸漸多了起來。熙熙攘攘,比肩疊跡,叫賣聲不絕于耳。

    他們一直往前,從巷子里出來后眼前豁然開朗。寬闊的江面上停靠了許多的船只,粗壯結實的纖夫正一趟趟的把貨物從船上搬下來,堆放在碼頭上,旁邊不遠處便是青魚市內行。

    隔著老遠便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魚腥味,姜予微站在江邊眺望遠處的風景。江波浩渺,滾滾東流。浪蕊不停的拍打岸邊的亂石,激去無數的水花。

    淺灘處蘆葦叢生,微風徐徐,漾漾泛菱荇。

    姜予微深吸了一口氣,享受著這片刻的舒適。這時她忽然發現蘆葦叢一陣抖動,從里面冒出一個人來。

    那人坐在一只小小的木盆里,手上拿著木槳,盆里還放著剛采摘的菱角。木槳劃動水面,緩緩前行。

    說來也奇怪,那人看著雖然瘦小但也是個成年男子,可那只木盆里竟然沒有沉下來。要知道木盆本身就已經很重,尋常的只能勉強載動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

    姜予微看了好奇,揚聲問:“這位大哥,請問你這木盆為何不沉下去?”

    那人聞言大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我這木盆旁邊綁了兩個皮筏子。有了這兩只皮筏子,便是再坐一人也不會沉。”

    姜予微仔細一看,發現木盆底部確實綁著兩個稀奇古怪的東西。只有七八月的乳豬大小,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質做的,鼓鼓囊囊,里面似乎是空的。

    第42章 第 42 章 郭楠

    “敢問大哥, 這皮筏子可是您自個兒做的?”

    那人笑道:“我哪里會做這東西?只有永清巷的王三佺子才會做,聽說是從一個西北來得船工那學的,好的皮筏子還可渡江跨河吶。”

    姜予微謝過, 見天色不早, 帶著人往青魚市內行而去。

    魚市里果然買什么的都有,除了各種魚貨蚌蝦外,還有新鮮的茭白、青荇和莼菜等等, 琳瑯滿目,應接不暇,足以讓人挑花了眼, 有許多她甚至都叫不出名字。

    姜予微逛了逛, 隨意停在一家魚攤面前, 四五個碩大底淺的榆木盆依次擺放在矮架上, 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游動的魚。矮架前還有兩個竹簍,裝的是個頭不大的石蟹。

    賣魚的娘子用靛青色粗布裹住青絲,手里拿著一把菜刀正在殺魚。

    那把刀在她手里像是長了眼睛般, 三兩下功夫便將一條魚開膛破肚,取出內臟用清水沖洗干凈, 然后用干稻草穿過魚鰓,交給同樣來買魚的婦人。

    那娘子見姜予微衣著華貴, 身后還跟著好幾個下人,知道她必是有錢人家的夫人。能親自道魚市上來買魚,多半是為了給夫婿洗手做羹湯。

    于是擦凈手上殘留的水漬, 笑道:“夫人可是要買魚?我這里有青魚、鱸魚、桂魚、鯉魚,還有今早漁船剛送來的三道鱗和武昌魚。”

    “不知娘子如何稱呼?”姜予微問。

    “奴家姓盧,這里的人都喚我盧漁娘。”

    姜予微喜歡她身上的利落勁,也不再看別家, 笑道:“我想做一道魚羹湯,不知該用什么魚才好?”

    盧漁娘道:“這個時節的鱸魚最是肥美,無論是做成魚膾還是魚羹,味道都十分鮮醇。”

    “那勞煩娘子幫我挑尾鱸魚罷。”

    “好勒,夫人您稍等。”

    盧漁娘吆喝一聲,從柳木盆里拎起一條三四斤重的鱸魚,用刀背“啪啪”拍暈,迅速處理干凈。杏容付了銀子,一行人拎著魚打道回府。

    然而才走出魚市沒多遠,姜予微忽然看到上次在錦市遇到的那個攤主郭老頭。

    郭老頭神色緊張,似是有什么急事,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徑直從她面前經過,然后拐進前面一條僻靜的巷子里。

    她頓了頓,若有所思,抬步也朝那走去。

    才靠近巷口便聽到郭老頭焦急擔憂的聲音從里面傳來,“楠哥兒,你怎么在這里?走,快隨我回去。”

    話音落下,一個陌生而沙啞的聲音道:“四叔,我不能去,會連累你和四嬸的。”

    巷子里的光線十分黯淡,墻角處青苔滿階,幾乎照不進陽光。姜予微探出身子往里看去,只見兩人側身而立,其中一人正是郭老頭。

    而另外一人身穿灰褐色麻布襕衫,有些地方還洗的發白。頭戴四方巾,面容清俊,身上有一股文人的書卷氣。

    仔細看卻發現他嘴角處有一大塊淤青,頸上也有類似于用鞭子抽打出來的傷痕。

    聽方才郭老頭的稱呼,此人大抵就是他提起過的遠房侄兒郭楠。

    郭老頭眉頭緊皺,急切道:“楠哥兒,聽四叔一句勸,不要再管西泉莊的事情來。劉家的人你惹不起,就算不為自己,你也要為你死去的爹娘考慮啊。他們只有你一個獨子,你難道想要郭家絕后嗎?”

    “四叔!劉懷青和劉懷義兄弟以權謀私,肆意欺壓百姓,我豈能坐視不理?”

    郭老頭一聽他還要去,心急如焚,“上次你偷偷跑出西泉莊想要攔轎告狀已經被他們狠狠打了一頓,周知府根本不敢得罪劉家,你難道非要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不可嗎?”

    郭楠垂眸,神情忽然變得無比悲痛,哽咽道:“四叔,昨天夜里胖嬸家的二丫頭沒了”

    郭老頭一愣,不敢置信,“你說什么?”

    “二丫頭半月前起了高熱,有慶哥好不容易湊了五十文錢請來郎中抓藥。人剛有好轉,可七天前劉家忽然派人圍住了出莊的路不許任何人通行。二丫頭的藥吃完了,有慶哥去求他們放自己進城去抓藥,結果反被他們打了一頓。昨夜三更初,二丫頭人便不行了。”

    一想到二丫頭臨死前還抓住他的手讓他別難過,郭楠身形猛然一顫,抬手掩面,帶著無盡的懊悔以及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緒。

    “我自幼父母雙亡,是胖嬸收留了我,還供我讀書習字,這份恩情無以為報。二丫頭自小喜歡跟在我身后,她如今才十歲就這樣不治而亡,是我害死了她,都是我的錯!”

    郭老頭看著他痛苦自責的模樣,心里很不是滋味,種種拍了下他的肩膀,長嘆了一聲,道:“楠哥兒,這怪不得你,都是命”

    “不,四叔。”

    郭楠的神色慢慢沉了下來,一字一頓道:“這不是命,是有人害死了她!如今二丫頭死了,如果我不能為她報仇,他日九泉之下,怎么還有臉去見她?”

    “可你現在還能做什么?”郭老頭聞言,急得嗆咳了好幾聲。

    郭楠凝眉沉思片刻,道:“劉懷青和周承蛇鼠一窩,在淮陽城內可謂只手遮天。但半月前劉懷青忽然派人圍住了西泉莊,這說明是有什么他懼怕的人到了淮陽,所以才不許我們進城。”

    “你這話是何意?”郭老頭似懂非懂。

    “在牢獄中,我聽說是錦衣衛副指揮使陸寂到了淮陽。陸大人是天子近臣,如果有他幫忙,西泉莊或許就有救了!”

    “錦衣衛?”

    郭老頭一聽到這三個字,后背就感覺陣陣發寒,“錦衣衛手段毒辣,還不講情面,十分可怕。你去接近他們,這能行嗎?”

    郭楠已經打定了主意,目光堅毅道:“只要還有一絲希望,我便不會放棄。四叔,我今日來尋你是有一件事想求你幫忙。”

    “你說,只要力所能及,我定幫你辦到。”

    “這幾日劉家的人一直在找我,我身邊已經不安全。義兄助我良多,為了護我,他險些被大火燒毀一只手,我實在不想再連累他。四叔,我想請你幫我向他帶句話,告訴他我已經回西泉莊了,讓他去西泉莊等我。”

    郭老頭一想,立即就明白過來,急忙道:“你難道是想一個人去?”

    郭楠勉強扯出一抹笑,安慰道:“一人反而更安全,四叔你放心吧,我心中有數。”

    郭老頭喉中苦澀,動了動唇想再說些什么,可到底是說不出口。他還有孫女要顧忌,不能不管家里的人安危,很多事情也是無能為力,只得為難道:“楠哥兒,你千萬要小心啊。”

    “放心吧,四叔。”

    郭老頭喉中苦澀,動了動唇想說些什么,但到底什么都沒能說出來。他不是孤家寡人,還有孫女還顧忌,有些事情縱使有些也不能去做,只得道:“楠哥兒,你千萬要小心啊。”

    “我知道,多謝四叔。”

    姜予微在心中盤算,陸寂想利用西泉莊對付劉家,那找上郭楠是遲早的事情。今日既然在這里遇上,倒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也好讓兩人都省些力氣。

    想著,剛要上前,跟在她身后的一個護衛忽然湊近,目光警惕的盯著四周,壓低了聲音道:“夫人,此處有危險,我們快些離開。”

    姜予微一愣,回頭看向身后,發現不遠處有四五個面生的男子正鬼鬼祟祟的朝他們靠近。

    那些人身上穿的是尋常的葛布衣裳,臉無甚出奇,扔到人堆里根本認不出來。但他們的眼神卻很冷,冷的沒有一絲溫度讓人忍不住害怕。

    巷子里的郭楠聽到動靜,猛地朝這邊看來,見巷子口不知何時站了好幾個人,頓時愣在原地。

    那名護衛的聲音里染上急色,又喚了句,“夫人!”

    她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條巷子應該是條死路。這些人堵住了唯一的出口,如果他們走了,那里面的郭老頭和郭楠便是甕中之鱉了。

    姜予微抿了抿唇,咬牙道:“不能走,里面的人是爺要尋的重要證人,如果死了后果不堪設想,你可有把握擒住他們?”

    申隅皺眉思索了一番,知道她所言非虛,沉聲道:“六成。”

    六成已經不低了,或許可以一試。

    然而還不等他們有所動作,那幾個人見行蹤敗露,互相看了一眼,隨即二話不說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徑直朝他們沖了過來。

    這些人的動作十分迅速而且配合默契,顯然是經過專門訓練的。其中四人分別沖向姜予微身前護著的兩個護衛,而另外一人則直奔她而來。

    這些人眼中的殺意絲毫不做掩飾,姜予微心下大驚,手心已經浸出冷汗。旁邊的杏容驚呼一聲,臉色也瞬間變得慘白。

    頃刻間,那閃著寒光的匕首就到眼前,姜予微來不及多想,急退兩步想要避開,不料腳下竟然踩到一塊碎石,人重心不穩立即摔倒在地。好在因禍得福,讓她險險逃過。

    那刺客一擊未中,舉起匕首又朝她襲來。姜予微到底只是個弱女子,反應不及,眼看那把匕首就要刺入她的胸膛,她也已經做好受重傷的準備。

    然而匕首在離她肩膀前四五寸的地方驟然停住,仍有那刺客再怎么用力也無法靠近半分。

    只見申隅甩掉另外兩名刺客,飛身上前死死抓住那人的手腕。緊接著往下一壓,那人立即被帶了個趔趄,匕首也脫手摔了出去。

    姜予微趁這個間隙,手腳并用的爬到巷子里。那姿勢委實稱不上好看,但眼下這種情形,也顧不得體面還是不體面。

    直到退到安全之處后她才松了口氣,同時還把嚇得有些怔愣的杏容也拉了進來。

    為首的刺客見到失去先機,狠狠咒罵了一句。與之前被甩開的另外兩名刺客圍住申隅,四人纏斗在一起。申隅的身手相當了得,饒是如此竟仍不落下風。

    但時間一長,還是不可避免的露出了破綻。他一個閃躲不及,手背上立即多出道寸長的傷口。

    為首的刺客見狀使出一招小擒拿想扣住申隅的脈門,脈門一旦被扣,便是有任人宰割的份。

    第43章 第 43 章 刺客

    好在申隅早有防備, 反手擋開,然后躬身從他腋下鉆過,身形靈巧好似一條滑溜溜的泥鰍, 那些刺客連他的衣角都沒能抓住。

    巷子口堆放了許多亂七八糟的雜物, 姜予微拉著杏容躲在雜物之后,小心的探出半個腦袋打量著外面的情形。

    一群人打得不可開交,申隅和申甫都已負傷, 地上血跡斑駁。但那幾個刺客也沒好到哪去,其中兩人躺在地上不知死活,剩下的三人也是強弩之末。

    為首的刺客未曾想到會遇到這樣的變故, 目光發冷, 吐掉口中的血沫子朝身邊的同伙使了個眼色。隨即把心一衡, 不要命似的朝申隅和申甫沖去, 而他的同伙則趁機沖向巷子里。

    申隅和申甫大驚失色,急忙想要過來阻攔。然而才有動作,立即被為首的那名刺客擋住了去路。

    姜予微和杏容嚇得頓時把頭縮了回來, 杏容害怕得渾身都在發抖,蜷在姜予微的身后連看也不敢看, 牙齒打顫道:“夫人,咱們該如何是好?”

    巷子里只有老弱婦孺和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怎么可能會是刺客的對手?

    姜予微的心都跳道嗓子眼,手腳也是一陣陣發麻。好在她的腦子此時還算清醒,環顧四周看是否還有可以用的東西。見墻角有根長了青苔的砧杵, 忙撿起來橫在胸前。

    巷口有光線照入,在地面投下一個長長的影子。那刺客進來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躲在最里面的郭楠,提起匕首直奔最主要的目標而去。

    姜予微屏住呼吸,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濕, 死死地盯著那不斷靠近的影子。她沒有十足的把握,只能憑感覺去估算。

    等了片刻,她感覺距離應該差不多了,咬牙用力揮動砧杵。

    只聽見悶哼一聲,砧杵打在什么堅硬的東西上。那刺客立即摔倒在地,抱住雙腿慘叫連連。

    姜予微嚇了一跳,緩了兩個呼吸后勉強穩住心神,拉起杏容急忙往里退去,有些無措的看著地上那人。

    申隅滿頭大汗的跑進來看到的正是這一幕,他錯愕不已,看向姜予微的目光不由變得復雜,但同時也松了一口氣。

    他上前接過砧杵,幾乎沒有半分猶豫,走到刺客面前對著他的腿又補了一棍。

    那力道不知比姜予微重了多少,刺客凄厲的哀嚎一聲,直接昏死過去。腿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彎曲著,這人就算是不死,后半輩子也再別想站起來了。

    姜予微是真的被這一幕嚇到了,腦中一片空白。刺骨的寒意從腳底涌出,瞬間爬上脊背。而申隅卻是一臉若無其事,隨手將砧杵丟在一旁。

    與此同時,申隅也已經將其他人制服。他從雜物堆里翻出一根老舊的纜繩,上面散發出一股難聞的魚腥味,把還有昏死過去的人都捆了起來。

    申隅雙手抱歉,氣息不穩道:“屬下無能,讓夫人受驚了。”

    姜予微深呼吸了幾口,面色發白,勉強從方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擺了擺手道:“與你無關,起來吧。”

    “多謝夫人。”

    她不置可否,轉頭看向巷子最里面的郭楠和郭老頭。

    郭楠將郭老頭護在身后,神情警惕的盯著她,“你們是何人?”

    姜予微扯出一抹淺笑來,道:“老伯,我們又見面了。”

    這聲音是

    雖然隔著幕離,但郭老頭還是立即拜年認了出來,“你是、你是那日在錦市上的恩人?”

    姜予微點了點頭,“是我。”

    郭老頭緊繃的弦明顯一松,聲音微微發顫,帶著劫后余生的激動,對郭楠道:“楠哥兒,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起過的恩人。”

    郭楠并未放下戒備,用懷疑的目光仔細打量了她幾年。見她身邊還帶著丫鬟,料想應該是湊巧在這里碰上他們。

    確定沒有惡意之后,他這才躬身,深深行了一禮,“多謝姑娘再次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盡。方才多有得罪,還望姑娘海涵。”

    “無妨。”姜予微一笑,道:“兩位的對話我方才都聽到了,這位公子為民請命,舍死忘生,令我很是佩服。”

    郭楠眉眼哀痛,“姑娘謬贊了,在下愧不敢當。”

    “聽聞公子想去尋錦衣衛副指揮使出面,此事我或許可助公子一臂之力。”

    郭楠一愣,蹙起眉峰,“姑娘何出此言?難道你知道他在何處?”

    姜予微道:“那日在錦市與我同行的人正是錦衣衛副指揮使陸寂。”

    “什么?”郭老頭大驚,不敢置信的瞪大了雙眼。

    那位公子氣度不凡,他還以為是出身高門的世家公子哥兒,沒想到竟然會是傳說中令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

    這這著實也不像啊!

    “郭公子意下如何?”姜予微問。

    郭楠剛想回答,旁邊的郭老頭忽然拽住了他的衣袖。剛剛那一幕還猶在眼前,錦衣衛殘酷嗜血的名聲便是他這種平頭百姓都有所耳聞,去接近他們,實在太危險了!

    “楠哥兒”

    郭楠一笑,輕輕推開了他的手,道:“四叔,你先回去吧!”

    說罷,他走到姜予微的面前做了一個“請”的動作,“還請姑娘在前面帶路。”

    姜予微笑道:“郭公子不必緊張,見到陸大人后你只需將實情相告即可。”

    陸寂雖然不是一個正人君子,但此事對雙方都有利,沒有任何理由拒絕。況且陸寂在溧州所行之事皆利國利民,所以這一點她還是相信的。

    不可否認,陸寂是個好官。

    “多謝姑娘。”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附近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一行人挑了條近道回去,申隅則留下來處理那些刺客。

    從柳木小門回到同洲客舍,剛進去迎面正碰到往外走的裴儀。

    裴儀見他們個個都滿身狼狽,還多了個陌生的男子,有些詫異的上前行禮,“見過夫人。”

    姜予微抬眸,忽然看到裴儀身后一個穿著小廝衣裳的人正往客舍的前門而去。那人的身形有些怪異,還有些眼熟,一時間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可能是新來的堂倌,她也沒有在意,問:“爺回來了嗎?”

    “爺已經回來了,正在前廳。”

    她把今日發生的事情簡單敘述了一遍,然后道:“這位便是郭楠郭公子,煩請裴大哥代為通傳,他想見爺一面。”

    裴儀自然知道郭楠的來歷,不敢耽擱,當即道:“屬下遵命,郭公子請隨我來。”

    郭楠再次謝過姜予微,跟在裴儀身后往里走去。

    院子里有專門用來會客的前廳,沿左側的花蔭小徑而行,穿過月洞門,但見兩側湘妃竹林立,再往前不遠便是前廳。前廳的門楣上掛著一匾,曰“閑心堂”。

    郭楠整理了一下衣冠,斂步入內。正見廳內的黃楊木交椅上坐著一位公子,身穿石青色圓領蜀錦袍,腰佩羊脂白玉,豐神俊朗,霞姿月韻。

    他忙收回視線,上前見禮,“小人郭楠見過陸大人。”

    陸寂放下手中的《博物志》,嘴邊噙著一抹淺笑,溫聲道:“不必多禮,不知郭公子尋我所為何事?”

    “大人容稟,淮陽通判劉懷青和其胞弟以權謀私,暴內陵外,利用各種骯臟的手段侵占民田,三年來致使西泉莊的百姓無以為生。小人斗膽,懇求大人為民做主,懲治此等蠹政害民的奸官污吏!”

    陸寂修長的指節在桌上輕叩了兩聲,沉聲道:“郭公子應當知道,我乃是錦衣衛的人。此次也只是回京述職,無權干涉淮陽地界的政務。”

    郭楠垂眸,躬身敬重道:“百姓受苦,聞者皆不忍,下人相信陸大人絕非周承此等趨炎附勢之流。”

    “哦?”陸寂饒有興致的看著他,“你對我倒是挺有信心。”

    “方才在來的路上姜姑娘同小人說,陸大人是個好官。姜姑娘兩次救我叔父于水火,小人相信姜姑娘。”

    “原來如此。”

    陸寂意味深長的一笑,又道:“劉懷青與當朝首輔同出一族,身后的勢力不容小覷。你讓我幫你總需拿出些有用的東西來才行,不然只怕是炊沙成飯,白費力氣。”

    第44章 第 44 章 異樣

    郭楠想了片刻, 從貼身的衣物里拿出一張麻竹紙。麻竹易得,所以這種紙也最為便宜。

    “此乃萬民書,還請陸大人過目。”

    陸寂一凜, 從他手中接過。打開來一看, 紙上寫滿了劉懷青的罪狀以及對其的控訴。遣詞用句,字字泣血。墨跡直透紙背,可見行筆之人神情之悲憤!

    落款出還有西泉莊所有百姓的畫押, 那痕跡紅中透黑,不像是普通的印泥,而是咬破手指, 用鮮血印上去的。

    前朝末年貪官污吏橫行, 時年黃河水患使得下游的儋、離兩城數萬百姓流離失所。

    朝廷派下五十萬兩賑災銀, 可那些貪官污吏層層剝削, 真正用到百姓身上的十不足一,以至尸橫遍野,慘不忍睹。

    兩城的百姓寫下數份萬民書呈遞御史臺, 結果全部石沉大海,最后導致流民暴亂, 動搖國本根基。

    先帝即位后吸取前人教訓,降旨凡有一方百姓呈上萬民書者, 朝廷必須欽點三位督察御史巡案徹查,以護民生。

    陸寂看著這份萬民書,道:“好, 有了這份萬民書,我便可上書朝廷徹查劉家。”

    郭楠面露喜色,深深地行了一禮,“多謝陸大人!”

    他的話音剛落, 桑虎忽然進來稟報道:“爺,外面有人求見。那人自稱是郭大貴,來尋自己的義弟。”

    “義兄?”郭楠有些意外郭大貴竟會知道自己在此,急忙看向陸寂,道:“陸大人。”

    陸寂擺了擺手,“讓他進來。”

    “是。”

    不多時,有人大步而入。那人身穿藏青色麻布短褐,腿上綁著行纏。五官粗獷豪邁,身材也是魁梧有力。

    他一見到郭楠立即仔細打量了一眼,聲音洪亮道:“楠弟,你沒事吧?”

    郭楠搖頭,“義兄,你怎么來了?”

    “我方才回來遍尋你不到,還以為你出來什么意外急忙在附近尋找。然后在路上遇到了你四叔,聽你四叔說你在此便立即又趕了過來。你四叔還是你們遇到了刺客,可有受傷?”

    “我沒事,義兄放心。”

    郭大貴當時就發現郭老頭被嚇得魂不守舍的,猜想此事絕非他說的那么輕松,咬牙恨道:“那個狗官,總有一日我要讓他血債血償!”

    “先不說這些了。”

    郭楠眼眸濕潤,拉著他激動的道:“義兄,方才陸大人已經答應幫我們上書朝廷,西泉莊的鄉親們有救了!”

    郭大貴皺了皺眉,遠沒有郭楠那般興奮,反而顯得有些顧忌。

    他看向陸寂,雙手抱拳道:“陸大人高義,若此次西泉莊的鄉親得以獲救,我們兄弟愿萬死以報大恩。”

    陸寂一笑,溫言道:“郭公子言重了,如今劉懷青已經盯上了你們,想必你們現在的住處已不安全,不如讓我為里面另尋一處安全之所吧?”

    “怎敢勞煩陸大人?我們兄弟自會想辦法解決。”

    “今日的事只是一個開始,若非內子湊巧經過,你的這位義弟早已身首異處。”

    陸寂挑眉,語氣平和的道:“郭公子盡管放心,錦衣衛和劉家并非同路之人,幫你們也是在幫我自己。”

    郭大貴沉思了一番,知道他所說不假。如果沒有錦衣衛的庇護,只怕用不了多久劉懷青的人便會找到他們。

    “既如此,那就多謝陸大人了。”

    裴儀上前,“兩位請隨我來。”

    兩人再次謝過,陸寂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緩緩將萬民書收好,然后放到了旁邊的黑漆描金檀木匣中。

    翌日,天晴如洗,云團如絮。昨日傍晚不知是誰家的薔薇花開了,夜風中帶來陣陣清香,沁人心脾。

    一大早裴儀遣人過來傳話,說這兩日便會啟程回京,故而杏容早早帶著竹韻收拾起來。

    窗外鳴蟬嘶咽,浮云朝露,珠流璧轉。姜予微坐在黃梨木玫瑰椅上,一手持絹花團扇,一手拿著上次為曾看完的《梼杌閑評》繼續往下看。

    鳥下綠蕪秦苑夕,正看到精彩處,杏容忽捧著一個官皮箱過來。

    “夫人,這是何物?怎么還上著鎖?”

    姜予微的手頓時一緊,心緒如同碎石投湖激起無數漣漪。

    她掩扇遮面,滿是羞怯,難為情道:“這是我母親臨走時塞給我的,說是每個未出閣的女兒家成親前都要看。我、我怕不小心被人發現,所以便鎖了起來”

    杏容立即明白過來,揶揄道:“夫人放心,奴婢定幫你仔細收好,待將來你與爺合房時再拿出來同爺一起瞧~”

    姜予微羞得面紅耳赤,啐了她一口,“你膽子最近越發大了,竟然連我都敢打趣。”

    “是是是,奴婢知錯,奴婢待會便去向爺請罪。”

    無緣無故的,她去請罪陸寂自然是要問明原由。

    姜予微臉上燒得更甚,罵道:“你這個潑皮,不許你去!”

    杏容笑著將官皮箱收到了樟木箱的最底下,還貼心的用衣物蓋起來。

    見她沒有生疑,姜予微這才松了口氣,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一些閑話,好分散她的注意力。

    正說著,外頭忽然有人進來稟報,說是周家的二姑娘求見。

    杏容秀眉微微斂起,奇怪的道:“她來做什么?”

    姜予微搖頭也是不知,她與周淑則只不過是一面之緣,連相識都談不上,周淑則怎么會突然來找她?

    想著,便道:“去請她進來吧。”

    “是。”

    片刻后,只見周淑則帶著兩名丫鬟款款而來,環佩叮當。

    她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百褶如意月裙,裙邊系著雪青官絳,雙橫比目玫瑰佩。云髻高綰,鬢邊的累絲金步搖與耳上的明月珰相得益彰,襯得人清麗脫俗,端莊秀雅。

    姜予微忙放下手中的紈扇,迎了上去,“周二姑娘。”

    周淑則莞爾一笑,“幾日不見,妹妹出落的倒是越發好看了,連我瞧了都要忍不住心動了。”

    妹妹?

    姜予微眸色微黯,假裝沒有注意這個稱呼,笑道:“二姑娘謬贊了,不知二姑娘今日怎么有空到我這里來了?”

    周淑則抿了抿唇,眼簾微微上挑,故意問:“怎么?你不歡迎我來?”

    “怎么會?二姑娘能來,予微可是求之不得吶。”

    周淑則失笑,“你這張小嘴慣會討人高興。”

    姜予微扯了扯嘴角,拉她到旁邊的羅漢榻上坐下。

    兩人吃了一會兒茶,周淑則才道明來意。

    “昨日我新得了一支金鑲珍珠簪,做工精巧難得,也只有妹妹這般如花似玉的美才配得上了。這不?我今兒趕巧就給你送來了。”

    說罷,跟在她身后的丫鬟立即遞過來一個巴掌大的錦盒。錦盒里放著一支十分華貴的珍珠簪,下面還用桃粉色杭綢拖著。

    姜予微擺手,“這怎么好意思?無功不受祿,予微萬不敢要這份大禮。”

    周淑則笑著拉過她的手,殷切道:“妹妹便收下吧!上次錦市一見,我就覺得與妹妹相見恨晚。況且來日方長,你我姐妹理應相互照拂才是。區區心意,還望妹妹千萬不要嫌棄。”

    姜予微一頓,抬眸看向她,發現她目光幽深也正看著自己,面上頓時掛起一抹淺笑,“那就多謝二姑娘了。”

    周淑則滿意的點了點頭,兩人又吃了一會兒茶,直到天色不早,她才告辭離開。

    姜予微看著她留下的錦盒,眸光沉了下來。不知為何,她總感覺這兩日發生的事情透出一股怪異,像有什么東西被她給忽視了,可一時間又想不起

    傍晚時分,金烏漸漸西沉。兩竿落日溪橋上,半縷輕煙柳影中。

    從方才開始,墻外時斷時續的會傳來細碎的聲響,那是勞作了一日的人兒回家的腳步聲。

    姜予微看了眼窗外的合歡樹,問:“爺還沒有回來嗎?”

    杏容把飯菜一一擺好,晚膳是酥骨魚、三和菜以及銀苗豆芽。

    聞言,笑道:“方才桑虎回來傳信,說爺一時半會還回不來,讓夫人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杏容,你去吩咐廚房煮碗燕窩粥,等爺回來便送去。爺連日辛勞,應該要好生補養才是。”

    “是,夫人。”

    “等等。”

    姜予微見她要出去,急忙又叫住了她,道:“今日廚房當差的那個婆子,聽堂倌說是個慣會偷奸耍滑的,你待會親自去盯著,別叫她出什么岔子。”

    “夫人放心,奴婢這就去。”

    杏容掩唇一笑,囑咐竹韻好生伺候便去了廚房,屋內頓時只剩下她和竹韻。

    她接過竹韻遞來的銀箸,夾了一筷子酥骨魚放在青釉蓮花碗里。也不急著吃,只幽幽嘆了口氣,道:“近日爺忙于公務,都無暇陪我用膳了。”

    竹韻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她爹養活不了才將她賣作奴婢。她的年紀比銀瓶還要小上兩歲,模樣老實憨傻,平日里只知道賣頭干活。

    此時見姜予微抱怨,也只干巴巴的勉強擠出兩句寬慰的話來。

    “夫人放心,裴大哥說過兩日咱們便可啟程回京,到時爺定會日日來陪夫人用膳。”

    “可我一個人用膳委實是無趣,竹韻,你可知最近有何新鮮事?”

    竹韻皺起眉頭想了想,遲疑道:“倒是有件奇怪的事,但昨日奴婢跟杏容姐姐提及后,杏容姐姐讓奴婢不要多嘴。”

    “哦?快說來聽聽。”

    竹韻垂下頭,支支吾吾的道“奴婢、奴婢”

    姜予微看出了她的顧慮,柔聲笑道:“你放心,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杏容不會知道的。好竹韻,你便同我說了吧。”

    竹韻咬著唇,頓了片刻這才道:“昨日夫人出門后不久有個小廝來尋爺,當時奴婢正在打掃院子,那小廝路過時奴婢聞到了他身上有一股香味。”

    姜予微一愣,“身上有香味?你可有記錯?”

    許是她的表情太過嚴肅,竹韻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怯怯的看了她一眼,聲若蚊蠅道:“確實、確實有香氣,奴婢沒有記錯還十分好聞,像是鵝梨的味道。”

    鵝梨的味道?難道是鵝梨帳中香?

    姜予微思緒萬千,所有的線索糅雜在一起讓她的腦子有些混亂。

    竹韻膽子小,從不敢說謊,所以她才會支開杏容單獨找竹韻問話。既然竹韻說有鵝梨的味道,那定然沒錯。

    世家公子喜歡追求“風雅”二字,所有平時也會熏香。但大多是荀令香、雪中春信或者蘇合香等等,鮮少有用帳中香的,除非是沾染了熏此香的女子身上的味道。

    況且尋常小廝月俸至多二兩,哪有余錢擺弄香料?

    如此說來也就只有一種解釋了,那便是此人乃是女扮男裝!

    竹韻說的那個小廝應該就是她昨日回來時在門口遇到的那人,女子的身形與男子大相徑庭,縱使是特意裝扮過也能看出不對勁的地方。

    姜予微恍然大悟,難怪她會覺得怪異,現在細細想來,原來那人竟然是周淑則!

    可是周淑則來找陸寂為何要喬裝?難道她的行蹤不能被別人知曉?

    還有她今天突然上門,開口即喚自己“妹妹”姜予微若是沒有記錯,她應該比自己小才對。

    一番話說的也是似是而非,仿佛篤定她和自己往后相處的時日還很長。

    然而陸寂擇日便會啟程回京,而歷任知府皆是三年為一期,期滿后會平調到上洲再認一期,屆時再等吏部考核后方可升遷。

    且不說周承是否能順利留在京城,便是現在任期也未滿三年,何以周淑則會有如此斷言?

    線索實在太過散亂,很難將期串聯在一起,姜予微想了半天也沒能理出個頭緒。

    竹韻見她一言不發,心中越發惶恐,“夫、夫人,可是奴婢說錯了話?”

    姜予微這才注意到她的異樣,柔聲安慰道:“無事,既然杏容不讓你同我說,那你便當此事沒有發生過,免得日后她知曉了責罰于你。”

    “是,夫人。”

    “你先先去吧。”

    “是。”竹韻屈膝告退。

    草草的用過晚膳,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三二星光,一燈如豆。她心里揣著事情,連陸寂何時進來的都未曾發覺。

    “在想什么呢?連書都拿反了。”

    姜予微猛然回過神來,見陸寂正站在她面前笑意晏晏的看著她,目光溫柔繾綣,有些尷尬的把書放下,道:“爺,你回來了?”

    第45章 第 45 章 生氣

    陸寂拂衣坐在她旁邊, 自顧自的倒了一盞茶。是新春的雨前龍井,清香襲人,回甘無窮。

    “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 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我只是在想劉懷青為何會如此猖狂, 竟敢當街行兇,全然沒有一絲顧忌。”

    陸寂一笑,“可是被嚇到了?”

    漂亮話誰不愛聽, 姜予微順勢拍起了馬屁,“多虧爺派人保護我,要不然我昨日便要將小命丟在那兒了。”

    “你膽子也忒大了些, 知道有危險還不快走?”

    姜予微眉梢微微上挑, 得意道:“那不是還有爺嗎?”

    陸寂愛極了她這幅模樣, 嬌俏活潑, 還帶著些許狡黠。信手也給她倒了盞,解釋道:

    “劉家的勢力盤根錯節,祖上曾出過一位顧命大臣和兩位尚書, 劉榮光自先帝在位時便已是內閣大學士。久居于高位,如何還會在意底層的螻蟻如何作想?若是擋了他們的道, 直接殺了便是。”

    姜予微不由覺得膽寒,百姓的命在他們眼中竟然如此不值一提?

    “此次對付劉懷青, 爺可有把握?”

    陸寂望著她,笑道:“這還要多虧你救下郭楠,有了郭楠的這份萬民書, 再加上我之前搜集來的證據,錦衣衛便可名正言順的插手此事,扳倒劉懷青想必不難。”

    姜予微聞言,心下稍安, “那就好,但愿一切都能順利。”

    見她眼中流露出不忍,陸寂愛憐地撫了撫她的眉目,道:“今晚月色明凈,陪我一同去賞會月吧。”

    說罷,拉起她便出了房門。

    杏容頗有眼色的立即叫人搬來兩把醉翁椅,就安置在合歡樹下,還有用井水湃過的西域葡萄。

    明月高懸,清輝灑下鋪陳于身。四周俱靜,唯有墻角草深處偶爾能聽到兩聲蛙鳴。晚風沒有了白日那般喧躁,吹在人身上只覺得涼爽舒適。

    姜予微抬頭望月,不知為何所有的情緒,無論是輕松的還是沉重的,統統都在離她遠去,只剩下了安寧,她享受著此刻難得的靜謐。

    然而她一言不發的看著明月,陸寂也在側首望著她。

    夜色催更,清塵收露。合歡未謝,月下美人。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遠山眉黛,細柳腰肢裊裊。

    見她這般模樣,陸寂只淡淡的把玩著手中的灑金川扇。

    昔年新羅國曾獻朝霞綢,其色若朝霞,輕薄似煙,行走間翾風回雪。若是穿在她的身上再舞上一曲,只怕是逸態橫聲,濃姿百出,恍若神妃仙子。

    想著,他一把將人扯到自己懷中做好,捻起一縷青絲放在鼻間輕嗅,呢喃道:“予微,往常這個時候,你都在做什么?”

    姜予微被他蹭得脖子發癢,往旁邊挪了挪,道:“母親看管的很嚴,內院寂寥,無非是讀書繡花而已。”

    “聽聞周家二姑娘今日來找過你?”

    姜予微不知他忽然問起這件事是何意,老實回答道:“確實來找過我,周二姑娘人真好,專程跑一趟來給我送禮物,爺可要瞧瞧?”

    “是嗎?”

    陸寂臉上的笑意忽然隱沒,修長的指節繞住她的那縷青絲,神色淡淡道:“你們還說了什么?”

    姜予微原本有些混沌的腦子瞬間清醒過來,意識到他此話意在試探。以錦衣衛的手段,想要知道她們都說了什么簡直易如反掌,何必要多此一舉?

    陸寂喜怒無常,上次罰跪的情形還猶在眼前,如果她答的不好,恐怖又要觸怒他了。

    不過好在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她也摸到了些許門道。自己若是一味恭順,陸寂雖然不會說什么,但未必高興。可倘若反其道而行之,說不準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于是她杏眸含薄怒,恨恨道:“爺想知道,何不自己去問她?”

    陸寂愕然,見她起身要走,忙又把人按在懷里,嘴角情不自禁的勾了起來,“怎的還生氣了?”

    “你的那位周二姑娘今日一來便喚我妹妹,想必是與爺好事將近了,恭喜爺。”

    陸寂失笑,“什么姐姐妹妹的,我何時說過我要成親了?”

    姜予微冷哼了聲,“若是沒有,那周二姑娘怎會特意找上門來在我跟前擺正頭大娘子的譜?我都猜到了,爺又何苦瞞我?”

    以往她都拘著自己的性子,態度恭順有余但卻顯得疏離。今日倒是難得見她對自己發脾氣,陸寂非但不惱,反而心中歡喜,耐性哄道:

    “我若是成親,當由皇上御旨賜婚。那周家女與我不過相交泛泛,何談喜事,卿卿莫要冤枉了我才是。”

    相交泛泛?姜予微暗自冷笑,如果當真只是相交泛泛,周淑則怎么會喬裝來見他?男人的嘴一旦說起謊話來,沒有一句能是真的。

    “我才不信!空穴不來風。周二姑娘可是大家閨秀,若是沒有什么東西促成她生出此等想法,她怎會平白無故的來同我說這些?爺不必同我解釋,左右我也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妾室,爺娶妻哪里容得我置喙?”

    陸寂定定的看著她,也不說話,漆黑深邃的眸中如今盛滿了笑意。

    姜予微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抿唇嘟囔道:“爺為何這般看我?”

    陸寂忽然大笑起來,溫熱的大掌掐住她纖細的腰肢,將人攬得更緊了些,胸膛因為發笑而在輕微顫動。

    姜予微的身形本就嬌小,如今被他摸不透分的抱著,頭整個埋在他的肩窩里,好似在抱小孩一樣。

    “你在吃醋。”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夜色彌漫,更闌人靜。他的懷里像是火爐,姜予微生生熱出來一層薄汗,心情也跟著你煩躁起來,悶悶道:“隨你怎么說。”

    陸寂屈指輕輕的刮了下她的鼻尖,寵溺笑道:“周家和劉家關系匪淺,我想要扳倒劉懷青,少不得要從周家下手。”

    姜予微一愣,腦海中幾個念頭閃過,頓時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周劉兩家并非同心?”

    “予微聰慧,一點即透。”陸寂贊許道。

    她眉心緊蹙,還是想不明白。周家和劉佳有姻親,劉懷青一倒,周家也難逃劫難,正所謂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可如今周家竟然反過來幫忙對付劉家,這么做對他們有何好處嗎?

    她把這個疑問一說,陸寂笑道:“識時務者為俊杰,劉懷青逞兇肆虐,暴行無道,皇上斷然容不得此等人禍亂朝綱。我已經上奏御前,監察御史不日便會來淮陽,這次縱使劉榮光親自出面也保不住他。周承是個聰明人,知道斷尾才能求生的道理。”

    姜予微有些理解其中的博弈了,陸寂上呈淮陽西泉莊一案,皇上勢必要徹查到底的。周家或許未曾參與其中,但包庇之責難辭其咎。

    淮陽地處南北要塞,是魚米富庶之地,淮陽知府乃是肥差,盯著這個位置的人不在少數,其中可能還有劉氏一黨。

    周承自知他現在已成砧板上的魚肉,索性倒戈,或許還能為自己搏出一條生路來。

    陸寂挑眉,問:“這下可還生我的氣?”

    姜予微暗自翻了個白眼,心想真是難為他還一直記得這茬,“不氣了。”

    “可卿卿誤會了我還沒有同我道歉吶。”

    他的眼神炙熱異常,燒得姜予微心下一驚,慌忙移開了視線,悶聲道:“是予微的錯,予微向爺道歉。爺大人有大量,就別和我一般見識了。”

    陸寂低低的笑了起來,聲音清冽醇厚好似濃酒,就貼在她耳邊,聽起來格外的撩人心魄,故作不滿的問:“就這樣?”

    姜予微的后背盡數抵在他寬厚的胸膛上,雙手也被他從后環住,縱使想逃也逃不開。

    她咽了口唾沫,已經大致猜到他想要做什么,強做鎮定的問:“爺道如何?”

    陸寂將她掰過來面向自己而坐,然后頗為不要臉的一直盯著她的唇,眉梢含笑,意思已經不言而喻。

    姜予微暗罵了聲,心想只不過一個吻罷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洗,權當在親一條狗。

    于是在他不斷的示意下,忍住不適慢吞吞的靠了過去。

    夜色澄如水,何歡花前,萬枝香裊紅絲拂。

    然而就在她即將親上時,陸寂忽然捂住她的唇,退開少數,示意她不要說話。臉上笑意盡斂,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目光似劍,緩緩的四周。

    風吹的合歡樹婆娑作響,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氣氛仿佛與方才有些不同了。

    姜予微霎時也跟著緊張起來,用眼神詢問他出了何事?

    陸寂沒有理會,仍警惕的盯著四周。來回逡巡了幾次后,他的目光忽然定在了西南角的方向。

    姜予微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只感覺陸寂握住她腰的手猛然用力將她往后一帶。緊接著聽到一聲短促是破風聲傳來。

    她踉蹌兩步,勉強在陸寂的攙扶下站穩。定睛一看,一只弩箭就插在了他們方才坐的醉翁椅上,入木三寸!

    姜予微嚇了一跳,忙也朝那個方向看去。原本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見的墻頭竟然多出來一個人影。

    那人身穿窄袖黑衣,面容也有布裹了,看不清樣貌。身形完全隱沒在黑暗當中,如果不是陸寂警覺,他們剛才就已經死了。

    有了第一支箭,第二支、第三支接連破空而來,目標明顯是她和陸寂的咽喉。

    電光火石之間,陸寂帶著她閃身躲開,箭盡數射在合歡樹上。

    第46章 第 46 章 證據

    陸寂一腳踹翻了旁邊的黃花梨云紋茶幾, 裴儀、桑虎和一眾錦衣衛聽到動靜立即沖了進來,把兩人護在中間。

    姜予微眼前有些眩暈,等反應過來一看, 發現四周密密麻麻的全是黑衣人, 人數足足比他們多出一倍來。

    桑虎和裴儀皆橫刀立在胸前,神情冷峻,目光死死的盯著這群人, 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陸寂見她面色發白,知道她被嚇得不輕,用力握住她的手, 柔聲安慰道:“別怕。”

    他的樣子實在太過鎮定, 鎮定到仿佛刺客面對的不是輸數不清的刺客, 而是京城平康坊內跳舞的胡姬。

    姜予微到底只是閨閣女子, 從未面對過這樣驚心動魄的場面,也做不到同他這般從容,只脖子僵硬的點了頭, 轉而看向那群黑衣人。

    她要是沒有猜錯的話,這些人和上次追殺郭楠的是同一批人, 都是劉懷青派來的。

    敢不要命的刺殺錦衣衛副指揮使,看來劉懷青已經被逼入了絕境。但如此也可以推斷出, 劉懷青這次定然下了血本,形勢于他們而言實在不容樂觀。

    那些黑衣人互相看了一眼,紛紛舍棄弩箭, 抽出藏在靴中的匕首。

    裴儀和一眾錦衣衛也是身經百戰之人,見此倒也不懼,直接提刀迎了上去,兩方人馬很快交戰在一起。

    然而姜予微很快便發現了不對勁, 那些黑衣人打起架來絲毫不顧及自己會不會受傷,前仆后繼的往前沖,完全像是不怕死。

    很多錦衣衛都負了傷,就連裴儀都不小心挨了一刀,不過那些黑衣人也死傷慘重。

    很多人倒在地上,脖子上深可見骨的傷口正咕咕往外冒血,臉上還維持著死前最后的表情。

    血腥之氣瞬間充斥著整個院子,姜予微的腳不可遏制的開始發抖,咬著牙呼吸沉重的往陸寂身后躲。

    她實在想不明白,為何這些黑衣人可以做到這個地步?有什么是比他們的命更重要的嗎?同樣,她也沒有想到朝堂上的斗爭竟如此殘酷、如此血腥、如此赤裸

    陸寂似是看出了她的異樣,將她往懷里帶了帶,這讓她有了些許安全感。

    墻上還有四五個黑衣人沒有下來,他們手持弩箭,配合其他人行動,裴儀和一眾錦衣衛一時間陷入了苦戰。

    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所有人都可能死在這里。

    桑虎咬牙,用腳勾起掉在地上的另一把繡春刀。左右開弓,拼接自己高大的身軀硬生生的把這群人逼退數步,勉強搶回來一點空間。

    裴儀見狀,大喊了聲提醒他,緊接著一個箭步飛身上前,踩在了他的肩膀上。

    兩人配合極為默契,裴儀借力的同時桑虎也猛的用力往上一頂,將他送上了墻頭。

    那幾個黑衣人急忙把弩箭對準裴儀,只聽見“砰砰”幾聲,箭急速射出。這么短的距離,一旦射中連人都會被箭的力道帶下去。

    只可惜裴儀身形靈巧,哪怕踩在崎嶇不平的青瓦上也如同鬼魅,三兩下功夫就將這些人全部撂倒摔下墻頭。

    沒有了弩箭的配合,其他強攻的黑衣人也逐漸不敵。

    其中一人見形勢不妙,竟然趁機轉身朝閑心堂沖去。

    陸寂眉峰緊皺,冷聲道:“攔住他!”

    裴儀和桑虎都注意到了那邊的動靜,立即上前阻攔。可是他們才有動作,剩下的黑衣人似是都不要命般沖了上來。

    有人還以身為盾,直接撞在了桑虎的刀上,只為拖延時間。

    姜予微身形猛然一震,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面上已經是毫無血色。

    這些人,與其說說是刺客,倒不如說是死士!

    陸寂眸色冷若寒霜,將她推到安全之處,道:“你在這里等我。”

    說罷,甩開兩個前來阻攔的黑衣人,快步朝閑心堂而去。

    姜予微心急如焚,黑衣人的目的如此明確,閑心堂里面有什么不言而喻。

    她看了眼周圍的情形,發現并沒有什么人注意到她。當下從合歡樹后繞了一圈,咬牙也跟了上去。

    一路上有驚無險,然而當她趕到閑心堂時,看到的是那黑衣人倒在地上,雙眼緊閉,已經死了!

    陸寂就站在他的尸體旁冷眼看著,臉上無甚表情。而在他面前的書案上,有幾張紙正在燃燒,黑漆描金的檀木匣子隨意散落在地。

    姜予微頓時意識到在燒的是何物,大驚失色,慌忙沖上前雙手顫抖地拿起桌上剩余的半盞涼茶把火熄滅。

    然而已經晚了,萬民書燒得只剩下半張,而其他證據則全都燒成了灰燼。她腦中一片空白,不敢相信發生了何事。

    與此同時,裴儀等人氣喘吁吁的跑了進來,見此情形也都愣住了

    陸寂臉色鐵青,道:“去把院子里的下人全部抓起來嚴加審問。”

    “爺?”裴儀皺眉。

    他冷笑,“這刺客直奔書房而且還知道東西放在何處,難道是長了天眼不成?!”

    裴儀一愣,顧不得喘口氣帶著人又出去了。

    外面尸橫滿地,他們暫時先待在閑心堂沒有離開,那具尸體也被抬了出去。

    燭火昏暗,宛如盞盞鬼火。姜予微手里仍拿著那半張燒毀的萬民書,心緒亂做一團。

    誠如陸寂方才所說,刺客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找到東西,說明是事先便已經知道了。

    院子里服侍的下人都是他們自己帶來的,門前還有錦衣衛把守,外面的人根本進不來,所以奸細只可能是在半路上買來伺候她的那幾個丫鬟婆子。

    烏云蔽月,窗外竹影惶惶。她坐在一旁的官帽椅上,哪怕是炎炎夏日也忍不住渾身發涼。

    這時忽的有一只溫厚的手握住了她,姜予微抬頭一看,發現是陸寂不知何時到了她的面前。

    陸寂嘆息了一聲,微涼的手指輕輕撫過她額間略顯凌亂的碎發,輕聲道:“抱歉,嚇到你了。”

    姜予微突然有些哽咽,眼眶泛紅,聲音沙啞而難聽,“爺,證據沒了那西泉莊的百姓還有救嗎?”

    陸寂心疼的看著她,上面將她摟在懷里,道:“放心吧,我會另外想辦法的。”

    裴儀找奸細的辦法簡單而粗暴,他直接所有的下人都叫到院中。什么話也不說,只吩咐人將他們看好。

    這些錦衣衛剛經歷了一場廝殺,身上血跡未干,殺伐之氣最甚,光是往那里一站就足以叫人嚇破了膽子。更別提院子里滿地都是橫陳的死人,那場景仿若人間煉獄。

    才一盞茶不到的功夫,奸細就先自己支撐不住,如同一團爛肉般癱軟在地。

    裴儀把人帶了進來,正是在她身邊伺候的桃香。

    姜予微其實對桃香沒什么印象,只記得她和竹韻是同鄉。平素也是個鋸嘴葫蘆,話比竹韻還少,只是沒想到她居然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做出這種事情來。

    陸寂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可還有什么話想說?”

    桃香被方才那可怖的場景所震懾,還未緩過勁來,頓了好半晌才意識到陸寂說了什么,忙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大喊:

    “爺饒命,奴婢知道錯了,求爺饒了奴婢這次吧!”

    陸寂溫聲笑道:“你認了便好。”

    說罷,揮手讓人把她帶下去。過程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經知道了結果,所以也不必浪費力氣再審。

    桃香驚恐的看著門口進來的兩名錦衣衛,牙齒打顫,臉色煞白。

    她慌忙轉頭看向旁邊的姜予微,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民稻草般,苦苦哀求道:“夫人!夫人求您救救奴婢!奴婢也是一時鬼迷心竅才會收下劉掌柜給的銀子,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求夫人救救奴婢吧!”

    姜予微的眉頭死死擰在一起,見她這樣終歸是有些不忍。但是一看到手里那燒得只有半張的萬民書,喉間梗住什么都說不出來。

    西泉莊的百姓何其無辜,他們好不容易才熬到轉機,結果就這樣毀于一旦,這份罪又有誰可以承擔?

    陸寂見她并未開口求情,眸中不由地噙上了一抹笑意。

    桃香很快被拖了出去,屋內只剩下他們兩人。

    燈火忽明忽暗,有風從窗外吹了進來,莫名讓人感覺到有股寒意。陸寂緩步走到她的面前,屈膝下蹲與她平視著,柔聲道:“天色已晚,我讓人先送你回去歇息吧。”

    “那爺呢?”

    “聽話,我還有些事要去處理。”

    姜予微乖巧的點了點頭,起身告退。如今他們已經打草驚蛇,想要再找線索難度無異于登天。

    至于如何處理今晚的事情,也急需陸寂去做主。錦衣衛吃了這么大一個悶虧,自然不可能就這樣算了。

    她走出閑心堂的門,走在那條花蔭小徑上,手心里全部是浸出的冷汗。

    越靠近月洞門,她的心情便越發惶恐。方才經歷過的那場刺殺太過血腥可怖,她還沒有緩過來,實在不愿意再去看那滿院子的尸體。

    可那又是她回房間的必經之路,由不得不走。

    杏容道:“夫人,您若是害怕就把眼睛閉上吧,奴婢領您過去。”

    她聲音也在發顫,臉色慘白入住如紙,也沒比姜予微好到哪去。

    姜予微搖了搖頭,長吸一口氣,然后鼓足勇氣自己邁出了月洞門。

    還好裴儀他們動作很快,除了還沒有來得及清洗的血跡,院子里已經沒有尸體,這讓她們兩個都松了一口氣。

    加快步伐回到自己房間,剛進屋子杏容立即落了鎖,仿佛這樣可以安全幾分。

    姜予微隨她去了,兀自走到桌邊到了一盞茶壓驚。直到這口茶喝下去,她才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

    空氣里還是能聞到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杏容點了安息香驅散少許。

    第47章 第 47 章 陰謀

    今晚所有人都累了, 簡單梳洗過后姜予微便讓她們也下去歇息,不必留人在這里守夜。

    三更的梆子聲響過很久,外面徹底靜了下來。流螢飛舞, 有一只不知從何處偷溜進來, 繞著她的床邊不斷撲閃,綠色的光影好似璀璨的夜明珠。

    她躺在床上看著頭頂的素紗帳子,久久都無法合上眼簾。

    帳頂繪制了一幅溪山秋色圖, 煙嵐云岫,霧靄沉沉,群山隱現其間, 溪水環繞匯入江河湖泊。

    姜予微其實看不出什么門道, 只是一閉眼, 腦海中立即會浮現出方才那駭人的場景, 所以哪怕是累得連手都抬不起來,她也無法放任自己睡去。

    離開閑心堂時,不知為何她總感覺哪里有些不對勁, 可往深處仔細一想卻又什么都想不起來。

    如此反復一直折騰到黎明,窗外曙光漸現。她實在熬不住了, 這才淺睡了一會兒。

    淺睡容易做噩夢,夢里光怪陸離的場景一個接著一個, 特別來淮陽后經歷過的種種如同走馬燈般不斷在她眼前重現。

    成片的稻田、錦市上低聲哀鳴的朱鷺,還有暗巷里的那場刺殺

    等等!

    姜予微猛地從睡夢中驚醒過來,臉色比入睡前還要難看。手指顫抖著按住發漲的額頭, 表情既震驚又害怕。

    她想起來了!

    她想起來昨晚的事情到底是哪里不對勁了!

    問題就出在桃香身上!

    桃香只是一個灑掃的丫鬟,她是如何偷溜進陸寂的書房然后找到藏有證據的木匣的?

    錦衣衛耳目之多且精通偵察之要,連姜予微在夾云山偶然遇到溫則謙這種事,陸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桃香如何有本事避開他們的視線?

    細想想,答案或許只有一個,那便是陸寂故意放任她把木匣的位置給泄露了出去。

    可陸寂為何要這么做?他不是想要對付劉懷青嗎?這可是個絕佳的機會!

    姜予微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借著這股感覺繼續往下面想,以前忽視的細節也在此刻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她想起來初見郭楠時的場景,郭楠當日跟郭老頭說“在牢中聽人說錦衣衛副指揮使陸寂到了淮陽。”

    這句話有兩個十分可疑的地方,首先,淮陽牢獄中的獄卒是從何處得知陸寂到了淮陽的?陸寂可沒有鳴啰開道,到處宣揚自己的身份。

    其二,淮陽牢獄是周承的地盤。沒有周承的吩咐,那些獄卒怎敢擅作主張?

    如此說來,這個消息極有可能是周承故意透露給郭楠,目的是想引他前來尋陸寂。

    可是這也說不通啊!陸寂曾說劉周兩家并非同心,從周淑則的態度來看,他私底下應當已經和周承結成了同盟。

    既然如此,那周承為何不直接把人引薦給陸寂,反而要通過這么隱秘的方式?

    想要找出他們的動機,需要層層的剝絲抽繭。單從此事的結果來看,陸寂得到了郭楠手中的萬民書。

    但是如今萬民書被毀,還有可能是陸寂故意為之,這是否說明陸寂真正想要的東西并非是萬民書?

    “郭楠手中的萬民書,郭楠手中的萬民書”

    姜予微重復著這句話,許久都理不出個頭緒來,心情無比躁煩。

    郭楠手里的萬民書,萬民書郭楠

    郭楠?!

    難道他們的目的竟然是郭楠?!

    這怎么可能?郭楠只是西泉莊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村民,除了會些詩文外再無特別之處,陸寂的目的怎么可能會是他?

    姜予微實在想不明白,可是現在除了這個解釋,別的理由都無法成立啊!

    雜亂的線索充斥在一起快要將她的頭都擠爆了,姜予微用力敲了兩下,企圖讓自己清醒一些。

    如果說萬民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郭楠,那郭楠如今的處境豈不是很危險?

    她慌忙掀開被子下床,腦中混混沌沌的著急想叫杏容進來打聽郭楠他們現在的下落。然而抬眸一看,才發現外面的天色還未大亮,于是只得按住自己的性子,耐心等待。

    等了約莫半個時辰,門外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姜予微幾乎是一夜未睡,臉色憔悴難看至極。她用胭脂遮了遮眼底的青烏,推門出去,果然看到杏容正在吩咐人打掃院子。

    清晨的風帶著絲絲涼意,她喚了聲,“杏容。”

    杏容見她已經梳洗完畢,有些驚訝,“夫人,您今日怎么起得這般早?”

    姜予微扯了扯嘴角,笑道:“出了這么大的事,哪里還睡得著?”

    杏容神色稍滯,看得出她昨晚也睡得不安穩,“那奴婢現在就去給您準備早膳。”

    “不急。”她看了旁邊緊閉的房門,問:“爺昨也沒回來嗎?”

    “爺昨夜帶著人出去了,一宿未歸。”

    她點了點頭,若有所思道:“你幫我去把申甫叫來,說我有事想拜托給他。”

    “是。”

    沒過一會兒,申甫便從外頭進來。昨晚他也受傷了,整只右手都用白布裹著吊在胸前。只是幫他包扎的那位郎中似乎手藝不佳,白布裹得亂七八糟的,看上去有些滑稽又有些可憐。

    單手不大作揖,所有申甫只好半躬著身子行了一禮,道:“屬下見過夫人,不知夫人喚我何事?”

    姜予微站在庭前的石階上,輕風吹動她腰間的豆綠絲絳,好似蹁躚起舞的蝴蝶,“申甫大哥,你可知郭公子和他義兄現下在何處?”

    申甫一頓,既沒有回答知道,也沒有回答不知,而是問:“夫人找他們可是有事?”

    “昨夜萬民書被燒毀,爺又一夜未歸,我實在擔心,所有想問問他們如何了?畢竟是我將他們帶來這里的。”

    申甫緊皺的眉頭一松,語氣算不上生硬,但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夫人放心,他們現在很安全。”

    “那就好。”

    姜予微臉上掛著笑,心底卻是一沉,暗道果然是被看管起來了,頓時后悔當初就這樣把人帶到陸寂面前。羊入虎口,悔之晚矣!

    申甫道:“夫人可還有別的吩咐?”

    姜予微回過神來,忙搖了搖頭,笑道:“無事,知道他們安全我就放心了,你先下去吧。”

    “是。”申甫躬身告退。

    見他走遠,姜予微收回來視線,對杏容道:“隨我一道去趟廚房吧。”

    杏容皺了皺眉,有些遲疑的道:“夫人,現在客舍的廚房正是人多的時候。要不咱們待會再去,免得有不長眼的沖撞到您。”

    到底不是在自己府上,總不能把所有人趕出去讓她們先用。

    姜予微一笑,“哪有那么嬌貴?叫掌柜的挪個空處給我便行。眼下時間還早,我是想親手給爺做些糕點送去,待會等爺回來正好吃得上。”

    杏容見怪不怪,看她態度堅持便也不再阻攔。畢竟姜予微和爺的關系越親厚,對她而言就越有好處。

    “那奴婢先去安排一番。”說罷,她徑直去了廚房。

    姜予微是在她離開半柱香后去的,此時正是用膳的時候,廚房里忙得熱火朝天。一排四五個爐灶齊齊開火,鍋鏟碰撞的聲音不絕于耳,各種各樣的香氣充斥著整個屋子。

    還不斷有堂倌進進出出,將新出鍋的菜肴端到前廳去。

    廚房管事的媽媽姓何,上次姜予微來做冰酥酪時過她一面。生得白白胖胖的,年紀約摸三十出頭,相貌十分討喜。手腳麻利,辦起事來也絕不拖泥帶水。

    見她進來,何媽媽立即放下手里的活計將她引到里面較為寬松的地方,臉上堆滿了笑容,道:“夫人,您來了?小人都已經安排妥當。您待會可以用那間屋子,那里清凈,保管不會有人來打攪您。”

    姜予微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發現在廚房的后面還有一間小些的屋子。穿過連廊過去一瞧,才知道那也是廚房。里面的東西一應俱全,像是提前收拾過,可見是花了心思的。

    她笑道:“多謝媽媽費心了。”

    “夫人哪里的話?”

    杏容立即拿出一個荷包塞在何媽媽的手里,道:“有勞媽媽了,這是我們夫人的一點心意,你拿去吃茶。”

    何媽媽暗自掂量了一下,臉上的褶子愈發深了,“多謝夫人!您有事盡管吩咐小人便可,小人定竭力幫您辦到。”

    “倒還真有一事想要勞煩媽媽,媽媽可知淮陽有何好吃的點心嗎?”

    何媽媽用力一拍大腿,夸張的“哎呦”一聲,“夫人,您這可就問對人了,小人最拿手的便是點心。除了荷花酥、云片糕這些常見的,淮陽當地最有名的當屬琥珀糕了。”

    “琥珀糕?”姜予微饒有興致的問,“媽媽可否詳細說說?”

    “這琥珀糕就是用蕓豆、紅豆、蓮子以及百合等等放在爐子上一齊蒸熟,然后用細碾子碾成粉末,加入糯米粉放在團花模子中壓成形,再上鍋蒸一會兒。等出鍋琥珀花蜜即可最后再用淋上一層糖漿。”

    何媽媽呵呵一笑,“這道點心做起來不難,難的其實是火候。若是火候掌握得不好,那點心做出來便根本無法入口。”

    姜予微笑道:“那不知媽媽可否教教我?”

    何媽媽一頓,臉露難色,“這”

    能在這么大的客舍內當上廚房管事的媽媽,手上定然是有壓身的技藝,多半還有可能是家傳的。一般都不輕易示人,有些做菜時還會專門避開,防止別人偷學。

    姜予微知道他們的規矩,也不想叫人為難,便道:“媽媽在旁邊看著我做即可,若是還不放心,我讓他們都出去。”

    何媽媽思索了片刻,道:“也不是上得了臺面的東西,夫人想學,奴婢自然是愿意教的。”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姜予微還是讓杏容她們去外面等著。

    何媽媽見狀,眉頭松開了少許,笑道:“夫人稍等,小人昨日正好提前泡了些蕓豆,這便拿過來。”

    “媽媽且慢。”

    姜予微看了眼守在門口的杏容,壓低了聲音道:“媽媽可知道昨晚這間客舍發生了何事?”

    何媽媽怔了怔,臉色凝重。昨晚他們院子里的動靜那么大,整個客舍的人都聽到了,他們這些人消息最是靈通,怎么可能會不知?

    “夫人何意?”

    第48章 第 48 章 失蹤

    姜予微苦笑了聲, 眸中淚光點點,纖薄的身子仿佛大雪后壓彎的松枝隨時都可能折斷,讓人看著不由生憐。

    “媽媽還是別叫我夫人了, 我哪里算得上是什么夫人?不過是個上不得臺面的妾室罷了。”

    何媽媽一頓, 看那些下人對姜予微的態度都恭敬有加,所以她也沒有細想。自然而然的以為就是正妻,沒成想竟然會是妾室。

    她一時間不知道要怎么接話才好, 干笑兩聲,道:“夫人何必自苦?小人瞧著那位陸公子對您是極好的。等將來再生下個一兒半女,何愁在宅子里站不穩腳跟?”

    一兒半女?這話怎么聽, 怎么覺得刺耳。

    姜予微收回心神, 幽幽長嘆, “不瞞媽媽, 昨晚有人闖入我們的院子好一通打砸。起初我還道是他們找錯了仇家,畢竟我們才到淮陽不久,也不曾得罪過什么人。”

    “可仔細一問才知, 原來爺他早已定親,與他定親的那家正住在城內。爺不喜歡這門親事, 故意在成親之前先納了我為妾。”

    昨晚那噼里啪啦的聲音居然是因為這個,他們這些做活的都在猜測陸公子興許是個大人物, 因為卷入什么大案中遭到刺客來滅口。

    還有人說昨天夜里死了很多人,原來都是在訛傳。

    何媽媽“啊”了聲,眼睛瞬間瞪得比門外的銅鈴還大。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追問接下來發生了什么, 但礙于身份又不敢明說,只好小心翼翼的旁敲側擊。

    姜予微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期期艾艾的又道:“那女子咽不下這口氣,不知從何處打聽到我們住在此處, 所以才帶著人打上門來。”

    未成婚先納妾,分明是故意想要那個女子難堪,也不怪人會鬧。

    何媽媽越聽越興奮,就差沒抓一把瓜子來磕了,“陸公子看上去文質彬彬的,不像是能做出這等事來的人,這其中是不是有何誤會?”

    “能有什么誤會?不過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罷了。”

    姜予微冷笑了聲,道:“媽媽,我是好人家的姑娘,也不是生來就愿意當人的妾室。是他同我說將來會把我扶正,我才答應進門。如今鬧成了這樣,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何媽媽想起她那可憐的女兒此前也是在婆家遭受百般磋磨,嘆了口聲,“女兒家命苦,若是所嫁非人,那后半輩子便全毀了。”

    “媽媽所言極是,所以我才想請媽媽幫我一個忙。”

    “夫人請說。”

    姜予微道:“我想找人去打聽下那家姑娘的喜歡,萬一她若真嫁了進來,我也好有個準備。”

    何媽媽是個熱心腸,見她實在可憐,只稍微思索片刻便答應了下來。

    姜予微一喜,看了眼外面。見杏容并未注意到她們的動靜,忙從袖中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字條,“媽媽可知道西泉莊的郭大貴?”

    “知道,此前見過他幾面。不過我聽說他得罪了通判大人,不知躲到了何處,這幾日一直都未見過他的蹤影。”

    “郭大貴有個兄弟是在漕幫里做事的,似乎姓趙”

    何媽媽仔細一想便想了起來,“夫人說的可是漕幫的趙德全?”

    姜予微沒想到她居然認得,頓時按捺住激動的心情,道:“正是,媽媽可否幫我把這張紙條交給趙德全?趙德全是走行幫的,消息路子甚廣,有他幫忙打聽可以省不少力氣。

    她頓了頓,嘆道:“媽媽切記千萬別人讓看見了,我怕惹惱了爺連我也一同厭棄了”

    何媽媽了然一笑,忙不迭的點頭,“夫人放心,小人定幫你辦到。只是他若是問起夫人的身份,我當如何回答?”

    姜予微皺眉思索了一番,道:“媽媽只需說是住在同洲客舍的一位娘子即可,他自然知道該怎么辦。”

    “那好,小人待會便送去。”

    “有勞媽媽了,我在此靜候媽媽佳音。”

    說罷,她從袖子拿出一錠銀子悄悄塞到何媽媽的懷中,兩人相視一笑。

    辦完了心頭大事,該做的自然也不能落下。姜予微按照她教的辦法,先把泡好的蕓豆、蓮子等等放在爐上蒸熟,然后用碾子碾碎壓上模子,最后再臨上一層琥珀花蜜。

    等全部弄完已經日近晌午,杏容將剛做好的琥珀糕裝在酸枝木透雕食盒里。

    臨走前,姜予微回頭看了何媽媽一眼。何媽媽也朝她笑了笑,示意她安心。

    回到院中時正好遇到了陸寂,他坐在那株合歡樹下饒有閑情的品茶。

    粉白絨花落在肩頭,年輕公子一襲素白錦袍,眉眼疏朗清俊。鶯啼鳥囀,光影流轉間宛如瓊枝玉樹、松風水月。

    姜予微忙迎了上去,“爺,你回來了。”

    陸寂見杏容手里提著酸枝木透雕食盒,眸光一暖,笑問:“去哪了?怎么這么晚才回來?我等你許久了。”

    姜予微勾了勾唇,知道他并無責怪之意,笑道:“我去廚房跟何媽媽新學了淮陽最有名的糕點,爺可要嘗嘗?”

    杏容見機,將食盒中的糕點拿了出來。

    用甜白釉暗刻紋蓮花碗盛著,色澤似琥珀晶瑩剔透,光看這賣相便讓人食指大動。

    陸寂拿起一塊嘗了嘗,唇角微彎,露出溫和的笑意,“果然好吃,不愧是卿卿親手所做。”

    姜予微佯裝羞澀抬眸,不經意間忽然對上了他那雙好看的眸子。

    漆黑的瞳仁里清晰的倒影出她的模樣,她微微一怔,心里頓時涌起一股異樣的情緒,慌忙別過頭,“爺喜歡就好。”

    “只要是卿卿做的,我都喜歡。”

    姜予微不置可否,根本沒把他這句話聽入耳中。

    午后無事,陸寂似乎也閑了下來,拉著她去了閑心堂作畫。

    他的畫技果然了得,立于黃花梨束腰條案前,手持一支綠檀木紫毫筆,蘸滿濃墨,只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一幅疏密有致、意態瀟灑的蘭花圖來。

    姜予微卻是無心欣賞,一邊漫不經心的研墨,一邊卻在擔憂何媽媽是否有將那張字條送去了漕幫。

    漕幫的人消息靈通,趙德全又和郭大貴的相交甚篤。若是看到字條上她留的信息,趙德全定然會想方設法的找到他們。

    強龍不壓地頭蛇,錦衣衛縱使再厲害,可他們在淮陽經營多年應該會有自己的辦法。正所謂鼠有鼠道,蛇有蛇道,所以要找到人不算困難。

    只是目前這些還都她的推測,陸寂真正的目的她也始終沒想明白,眼下能做的也只有提醒郭楠他們小心錦衣衛了。

    但在內心深處,她還是希望這一切都是她弄錯了。

    “予微。”

    姜予微猛然回過神,這才發現陸寂在叫她,“爺喚我何事?”

    陸寂一笑,道:“在想什么如此入神?連墨都不會研了。”

    她低頭一看,發現墨研得太過已經無法用了。有些尷尬的將松煙墨條放下,道:“爺恕罪,我只是在想咱們何時能離開淮陽。”

    “可是怕了?”

    姜予微皺了皺眉,說不害怕那都是假的。

    昨晚看到她嚇得魂不守舍的樣子,其實陸寂也有些后悔了。

    他放下手中的筆,將人拉到懷里,細心安慰道:“卿卿放心,我保證昨晚的事不會再發生。你若不想待在這里,我去吩咐裴儀換間客舍如何?”

    她搖了搖頭,剛想說話,外頭忽然傳來桑虎粗狂洪亮的聲音,把兩人都嚇了一跳。

    “爺,郭大貴來了,說是有急事要找爺。”

    姜予微一愣,不敢置信的看向門外。她正千方百計的想找到他們的下落,沒成想郭大貴竟然自己找上門來了。

    這是怎么回事?他們不應該被陸寂看管起來,怎么會到這里來?難道真的是自己想錯了?

    “讓他進來。”

    此時出去必然會與郭大貴撞個正著,陸寂讓她先去云母屏風后避上一避。

    姜予微心緒很亂,很想問個清楚,但是在陸寂眼皮子底下搞小動作無疑是自尋死路,只得老老實實得躲去了屏風后。

    這廂她剛躲好,門外便風風火火的闖進來一個人。那人神情焦灼,也顧不得行禮,甫一見到陸寂開口即道:“陸大人,不知你今日可曾見到我楠弟?”

    姜予微頓時愣在原地,猛的回頭看向屏風后那道模糊的人影。

    這話是什么意思,郭楠失蹤了?!

    她心里涌起一股濃烈的不詳的預感。難道何媽媽還是去晚了,那張字條沒有傳到他們手里?

    陸寂眸色一沉,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一絲異樣,“不曾,發生了何事?”

    郭大貴心急如火,眉頭死死皺在一起幾乎能夾死一只蒼蠅,聞言懊惱的道:“今日我發現院子外有可疑的人影,便出去一探究竟,結果回來后卻不見了楠弟的蹤影!”

    陸寂臉色凝重,看了桑虎一眼,桑虎立即領命出去了。

    他道:“附近可都找過了?”

    “都找了,什么都沒有發現!屋子里也沒有打斗的痕跡,楠弟應當是自己離開的。”

    自己離開的?

    那就更可疑了!郭楠又不是傻子,他明知自己身處險境怎么可能還單獨行動?

    除非是他突然發現了什么重要的線索,等不及郭大貴回來。或者說是他信任的人把他帶走了

    郭大貴也想到了這一點,沉眸看向陸寂,“我們兄弟住在那里只有陸大人知曉,而且楠弟對陸大人頗為信任。我以為是陸大人有何新的進展把他叫來問話,所以才匆匆趕來。”

    陸寂掀起眼簾,不咸不淡的道:“你在懷疑我?”

    “小人不敢,只是楠弟他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突然失蹤實在令我擔心。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大人海涵。”

    陸寂不置可否,聲音清潤從容,“不怪郭公子會有如此懷疑,只是我若真想殺郭楠,又何必等到現在?”

    郭大貴嘴唇緊抿,略一思索也知他此言不假。如果他想殺郭楠,那日在青魚市內行就不會救人,更不會幫他們安排藏身之處。

    此時,桑虎急步走來,沉聲回稟道:“爺,派去保護的暗衛都死了,看手法應當與昨天來行刺的是同一伙人。”

    “行刺?”郭大貴一驚,忙追問:“陸大人,這是怎么回事?”

    桑虎沒好氣的道:“昨晚有大批殺手前來行刺爺,我們的人死傷慘重,好不容易收集來的證據也全都沒了!”

    “那萬民書?”

    “也沒了。”

    郭大貴臉色慘白,難怪方才他進來時看到許多人身上都帶著傷。指節用力握緊發出“咯咯”的聲音,咬著牙一字一頓道:“可是劉懷青干的?”

    “除了他,誰還有這個膽子?”桑虎悶聲道。

    陸寂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說,“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到郭楠,桑虎,你速帶人去劉宅打探消息。”

    郭大貴立即道:“我也去,我身手很好不會拖累你們的!”

    陸寂想了想,道:“也好。”

    郭大貴心里很是過意不去,陸寂如此幫他們,可自己方才竟然還懷疑他,躬身行禮道:“陸大人大恩,我們兄弟沒齒難忘。”

    “郭公子客氣了。”

    躲在屏風后的姜予微眉頭緊鎖,脊背一陣陣發涼。倘若昨晚刺殺是陸寂故意做的局,那今日郭楠失蹤定然也和他脫不了關系。

    他到底想利用郭楠做什么?!

    姜予微很想提醒郭大貴一句,不料情急之下竟不小心撞到了屏風,發出輕微的聲響。

    郭大貴是習武之人,耳力極佳,立即朝這邊看來。

    透過屏風,他隱約看到是個女子的身影,忙將視線收回不敢再看,拱手道:“陸大人,那我先告辭了。”

    姜予微一急,剛要開口阻攔,忽見陸寂的視線冷冷的落在了她的身上。她頓時頭皮一麻,所有的話都卡在喉間。

    就是這一瞬間的遲疑,郭大貴便已經出去了。

    浮云遮住日頭,屋內的光線陡然黯淡下來。屏風外響起了陸寂幽幽的聲音,“出來吧。”

    姜予微深吸了口氣,挪到步子慢吞吞的從屏風后繞出。見陸寂唇邊掛著淺笑,暗道了聲不好,垂首道:“爺。”

    陸寂看了她一眼,黑眸深邃如古井無波,溫言笑道:“卿卿方才想跟他說什么?”

    她猛的打了個寒顫,知道陸寂已經是氣極,強作鎮定的道:“爺誤會了,方才我聽聞郭楠突然失蹤,一時害怕這才慌了神。那劉懷青行事如此猖狂狠毒,此前已派人行刺過我們一次,可還會有第二次?我實在害怕。”

    說罷,她眼睫輕顫,倏忽垂下淚來。

    陸寂顯然是不信她這番說辭,但見她哭得梨花帶雨的,心頭像是揪了起來。當下也顧不得追究,將人摟在懷里細細安慰。

    姜予微長松了口氣,腦子其實亂成了一鍋粥。

    郭楠突然間失蹤,郭大貴動用了所有可以用的人去找。但他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竟然哪里都找不到。

    姜予微回到自己房間,讓竹韻去探聽消息,一有動靜便立即回來稟告。

    晌午過后,天氣忽然變得十分的悶熱,似是要下雨。汗意裹在身上透不出來,黏膩膩的讓人感覺很不舒服。

    整整兩個時辰,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她的心情越發的急躁,再這樣下去恐怕是兇多吉少了。可她除了在這里等,別無他法。

    直到傍晚,天際的烏云層層積累,似有壓城之勢,云間偶然還能聽到一兩聲悶雷。風雨欲來,低矮的云讓人喘不上來氣。

    這時,竹韻忽然急匆匆的跑了進來,臉色異常難看,扶著腰上氣不接下氣的道:“夫、夫人人,不好了,出事了!”

    姜予微頓時“咯噔”了一下,慌忙起身來到她面前,問:“出什么事了?”

    “郭、郭公子死了!”

    她腦子一陣嗡鳴,呆愣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用力抓住竹韻的肩膀問:“你方才說什么?再說一遍!”

    竹韻被她嚇到了,哆哆嗦嗦的把那句話又重復了一次。

    姜予微心沉得像是灌滿了冷鉛,舌尖發麻,晴天霹靂當頭棒喝。她扶住額角,硬逼著自己冷靜下來,問:“到底怎么回事?他是怎么死的?”

    竹韻道:“奴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聽人說是城西的一個貨郎回家時偶然發現曲河中有具尸體,撈起來一看竟是郭公子。”

    她話音剛落,院子外傳來嘈雜的動靜,里面似乎還夾雜著郭老頭的哭聲。

    姜予微再也待不住,立即抬步往院外走去。

    然而才靠近那扇柳木小門,申甫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攔住了她的去路,“夫人且慢,爺吩咐過讓您今日留在客舍內,哪也不要去。”

    她冷下臉,道:“讓開!”

    申甫皺了皺眉,“還請夫人不要為難我等。”

    姜予微實在沒心情同他在這里糾纏,見他態度堅決不肯退讓,直接拂開他的手闖了出去。

    街上有不少人正在往前面跑,她心下凜然,急匆匆也跟了上去。

    繞到同洲客舍的前門,她發現那些人都停了下來圍在路邊。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凝重,有人不忍,有人害怕。原本最是熱鬧的地方,如今死一般的寂靜。

    姜予微的心沉到了谷底,鼓起勇氣咬牙從人群的縫隙里擠到最前面。定睛一看,頓時愣在了原地。

    只見郭楠毫無生氣的趴在郭大貴的肩頭,清瘦的臉被河水泡得慘白。青灰色襴衫濕漉漉的,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而他背上密密麻麻全都是用長滿倒刺的鞭子抽打出來的傷痕,皮肉外翻,條條深可見骨。

    姜予微渾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了什么,腿腳發軟不由的后退半步,幸虧杏容及時扶住才不至于摔倒。

    她勉力壓住自己噴涌而出的情緒,踉蹌幾步上前攔住郭大貴,聲音顫抖的道:“怎么怎么會這樣?”

    郭大貴看了她一眼,雙目猩紅,牙根幾乎快要咬碎。

    “是劉懷青!是他吩咐下人將楠弟活活打死,還命人將楠弟的尸體丟入河中!他這么做是想讓全淮陽的百姓都知道,得罪他就是這樣的下場!”

    一個不顧生死為民請命的好人最后竟然會是這樣一個慘痛的結局,姜予微實在無法接受!

    到底到底陸寂為何要這樣做?!

    第49章 第 49 章 真相

    萬民書被毀, 郭楠也慘死街頭,還那什么去定劉懷青的罪名?難道她之前看到的都是假象,陸寂也被劉榮光收買, 在暗中助紂為虐嗎?

    厚重的烏云壓在淮陽城的上空, 四周黯淡無光。街頭巷尾狂風驟起,將衣物吹得獵獵作響,姜予微胸口閥門, 逼仄的感覺好似溺水一般。

    忽然,一個身穿深青色麻布短褐、滿臉絡腮胡子的中年大漢撥開人群快步走來。

    見到郭楠的慘狀,他先是一愣, 隨即渾身肌肉緊繃, 下唇咬出一道血痕, “楠兄弟, 是我來晚了,這群畜牲都不得好死!”

    “趙大哥。”郭大貴的聲音像是梗在喉間,酸澀而難聽, “你不是隨船去了定洲嗎?怎么這么快便回來了?”

    趙德全頓了頓,眼神看向別處, 支支吾吾的道:“我、我臨時有事又回來了。”

    郭大貴立即警覺起來,一瞬不瞬的盯著他, “是不是出什么事來?”

    趙德全喉結滾動,嘴唇緊抿,沉聲道:“我們先帶楠兄弟回西泉莊。”

    “趙大哥!”

    郭大貴叫住他, 聲音寒冷徹骨絲毫不肯退讓,立即便知道真相。

    趙德全眉頭緊皺,見他這幅模樣,嘆了口氣, 道:“上次你讓我去打聽朝廷派來的督察御史,我已經打聽到了。三個人其中有兩人是當朝首輔劉榮光的門生。”

    姜予微一愣,立即回頭看向他。

    郭大貴的身形也猛然晃動了一下,眼神由震驚慢慢變成了虛無。督察御史可謂是他們最后的希望,可如今連這點希望也破滅了。

    難怪劉懷青敢派人去刺殺錦衣衛副指揮使,原來是早就料到有人會保他,所有有恃無恐!

    雷聲隆隆,一道閃電劃破長空,緊接著滂沱大雨傾盆而下,整座城瞬間籠罩在雨幕當中。

    郭大貴忽然放聲大笑,笑聲是那樣的絕望、憤怒,帶著滔天的怒火誓要將所有的不公都焚燒干凈,聞者無不心驚。

    姜予微陡然明白過來,腦中嗡嗡作響,指尖掐入肉中也絲毫感覺不到痛。這是一場局,陸寂把他們所有人都算計了進去!

    當下顧不得杏容還在場,上前急迫的道:“郭公子,此事絕非你想的那么簡單。劉懷青可能也被人利用了,你萬不要沖動!”

    “我知道你是誰,姜姑娘,多謝你提醒我,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郭大貴回首悲愴的看著肩上的人,道:“大夜彌天,當官者暴戾恣雎,狼狽為奸。百姓無以為告,每日只能活在水深火熱當中,這世道可還有天理王法?!”

    他咬牙,一字一頓道:“楠弟的血仇,我定要讓他們以血來償還!”

    旁邊的趙德全也豁了出去,振臂喝道:“說的對!既然如此,那我們就自己討回公道,定要讓他們血債血還!”

    郭大貴看向漆黑一片的前路,目光冷靜而決絕,“我們走!”

    姜予微心急如焚,還想再說些什么,但他們顯然已經聽不進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一行人一步步地往城外而去。郭楠的傷口處又滲出血來,混雜在雨水中染紅一片。

    不出片刻,他們的身影便消失在街道盡頭。姜予微胸口堵得厲害,浸濕的衣服貼在身上十分難受。可她混不在意,沉眸轉身往客舍而去。

    杏容和竹韻面面相覷,暗道了聲不好,忙也追了上去。

    柳木小門前不知何時多了兩個看守的錦衣衛,她目無斜視,徑直穿過月洞門,來到閑心堂外。

    豆大的雨點打在屋檐的青瓦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竹影瑟瑟,紅墮翠封。她抬頭看了眼門匾上的幾個字,剛想進去,守在門口的裴儀忽然攔住了她。

    “夫人且慢,爺眼下不得空,還請夫人稍候再來。”

    姜予微看到他,這才想起已經許久未見,冷冷的道:“讓開。”

    好不容易跟上來的杏容和竹韻聽到這話皆是一愣,她們還是第一次見姜予微如此急言令色的模樣。

    裴儀皺了皺眉,也有些意外,但仍是道:“沒有爺的吩咐,屬下不敢放任何人進去,還請夫人恕罪。”

    姜予微冷笑,無不譏諷的道:“裴侍衛連日辛勞,剛經歷了一場刺殺又要趕去定州,也真是不容易啊”

    裴儀一頓,沒有反駁。

    這時,屋內傳來陸寂淡然如常的聲音,“讓她進來吧。”

    裴儀拱手,這才躬身把路讓開。姜予微看了他一眼,提起裙擺大步流星的走了進去。

    閑心堂內靜謐無聲,蕉紋錯金博山爐里燃著清幽的檀香。所有陳設一如往常,可相隔半日再次踏入,她的心緒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此時屋內已經點上燈。陸寂就坐在白日那張黃花梨束腰條案前,埋首正在寫什么東西,聽到動靜也不曾抬頭。

    姜予微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道:“你為何要這么做?”

    陸寂聞言一頓,提筆落下最后一字。拿起剛寫好的密信吹干墨跡后,放入信封中用火漆封好。然后這才走到她面前,唇邊帶著淺笑,“卿卿何處此言?”

    “你明知我在說什么,又何必裝傻充愣?”

    她喉間哽咽,聲音艱澀難聽,“郭楠那般信你,你為何要置于他死地?”

    陸寂幽幽的道:“殺他的人是劉懷青,卿卿問錯人了。”

    事到如今他竟然還把自己當成傻子在糊弄,姜予微只恨自己識人不清,為何當初會相信他是個為民請命的好官?!

    “殺他的人是劉懷青不假,但不是你故意將他們的藏身之所泄露出去的嗎?”

    陸寂見她渾身被雨淋濕,狼狽不堪。嘆了口氣,似乎是拿她無可奈何。

    “我知你剛得聽他的死訊一試難以接受,但我確實是今日才知他失蹤的消息。”

    說罷,從懷里拿出一方素帕想要替她擦去臉上的雨水。

    姜予微立即別過臉,避開了他的手,自心底發出來一聲冷笑,此時反而冷靜了下來,定定的看著他。

    “陸寂,你還想騙我到何時?從踏入淮陽城的那刻去你就在設局,如今你大事已成,還有什么可瞞的?”

    陸寂一頓,神色淡然的把手收回,笑道:“哦?卿卿都知道什么?不妨說來聽聽。”

    “剛到淮陽你便引我去錦市遇到郭四叔,利用我獲取了郭四叔的信任,然后又通過淮陽獄卒之口引郭楠前來見你。青魚市內行前也是你故意引我前去的吧?目的就是想讓郭楠心甘情愿的把萬民書交給你,給他們希望。”

    陸寂扯出一抹笑,坐在旁邊的黃花梨云紋官帽椅上,慢條斯理的給自己倒了盞茶,“接著往下說。”

    姜予微眉眼冷若冰霜,抿了抿唇,又道:“還有那晚的刺殺,桃香只是一個小小的丫鬟,可她卻能潛入你的書房而不被發現。這其中若沒有你在暗中放任,那錦衣衛豈不都是一群沒用的廢物?”

    “那晚之后結果也不出你所料,萬民書被毀,郭楠慘死。但知道此刻我都沒有明白你這么做到底是何用意,我甚至一度懷疑你已和劉懷青同流合污。”

    “然而就在方才,有人來告訴郭大貴督察御史的事。看到郭大貴的反應后我才陡然明白過來,你所做的一切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把郭大貴和西泉莊逼入絕境。”

    她冷笑了聲,“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人若是活不下去便會誓死一搏,你是想逼他們暴亂!”

    又是一道閃電劃撥黑暗,瞬間照亮了屋內的情形。

    姜予微冷得牙齒打顫,道:“百姓被逼暴亂和貪官斂財,罪名孰輕孰重一目了然。區區一個劉懷青豈能滿足你陸大人的胃口?你是想借此來撕掉劉榮光一大塊肉!”

    陸寂挑眉,有些意外的看向她,眸中露出驚喜之色,“卿卿還知道什么?”

    她深呼吸幾次,緩緩的吐出了三個字,“渡田令。”

    當今圣上想要推行渡田令,禁止任何人侵占百姓良田。可劉榮光一直從中阻攔,導致新令遲遲未能實施。

    西泉莊一旦發生暴亂,圣上定會追究下來,劉懷青在劫難逃,劉榮光也會因此受到牽連。到那時他再想阻攔也沒有辦法,這才是陸寂真正的目的。

    陸寂淺笑道:“卿卿果然聰慧。”

    姜予微卻半點也高興不起來,雙手用力緊握成拳,殷紅的鮮血從指縫間滲出滴在了地上。

    “陸寂,你有沒有想過暴亂之后,郭大貴和西泉莊的百姓將會是怎樣的下場?”

    陸寂不置可否,從容自若的道:“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是一樁很合算的買賣。”

    “買賣?”

    姜予微腦中“嗡”的一聲,貝齒緊緊咬住下唇,不敢置信的看著他。他到底是如何能做到如此冷靜的說出這句話來的?!

    “你把西泉莊那么多百姓的性命當成了一場買賣?!”

    “沒有渡田令,卿卿可知天底下會有多少個西泉莊?犧牲幾人換去天下人,何樂而不為?”

    第50章 第 50 章 交易

    姜予微愣住, 怔怔的看著他,腦海中一片空白。幾度欲要反駁,可所有的話到了嘴邊卻怎么也吐不出來。

    炎炎夏日里, 她渾身上下刺骨的冷。

    陸寂緩步走到她面前, 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平靜道:“卿卿沒有反駁,可見你也認為這樣做并無過錯。”

    誠然, 就連她這樣養在內院中的閨閣女子都知曉渡田令是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站在天下人的角度,陸寂無疑是做對了,甚至還有大功。

    然而她還是無法認同這樣的做法, 因為渡田令的推行是踩在了郭楠和西泉莊眾多百姓的血淚之上, 他們做錯了什么活該稱為被拋棄的棋子?

    在她看來陸寂選擇了一條最有效也最為快速的解決辦法, 但這并非不能兩全, 行事之冷酷絕情讓人連站在他身邊都覺得膽寒。

    他可以算計任何人,或許其中甚至還包括了他自己。

    姜予微動了動僵硬的身子,啞聲問:“郭大貴若無行動, 你是否還有后招?”

    陸寂沉眸,道:“最遲明日, 他們若是不反,我的人便會在西泉莊再放一把火。”至于會不會燒死人, 不在他考慮的范圍之內。

    姜予微扯了扯嘴角,凄然一笑,心道果然是連一點喘息的機會都不留給他們啊。

    “陸寂, 殺人不過頭點地。郭楠和郭大貴心懷仁義,并非貪生怕死之徒,他們可以為西泉莊的村民豁出性命。你不該如此戲耍他們,更不該讓無辜的百姓背上暴亂的罪名。”

    陸寂皺眉, 心口沒由來的一陣悶痛,“你在為他們不平?”

    烏木破子欞窗被風吹的吱呀作響,落雨濺落,點點滴滴。

    姜予微冷眸直視,定定的道:“是!難道我不該為他們不平?”

    說罷,她徑直轉身,眼睛酸澀,一滴清淚不受控制的墜落。她用力抹去,挺直腰背邁出房門。

    陸寂看著她單薄纖細的背影,眉心皺得更厲害了。

    她在哭

    和上次不同,她是真心實意的在為另一個只見過一面的男人落淚

    耀州青釉暗刻茶盞中散發出沁人的茶香,可陸寂卻無心再品嘗。

    他舌尖泛苦,眼前再次浮現出姜予微方才說話時清冷倔強的模樣,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貫冷靜自持的眸子頭一次有了迷惘。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院外忽然傳來嘈雜的喧鬧聲。他不耐煩的皺眉,喚來裴儀詢問發生了何事。

    裴儀道:“是周二姑娘來了,正在外面吵著要見爺。”

    他小心打量了一眼陸寂的神色,問:“可要屬下去將她打發了?”

    “不用了,讓她進來吧。”

    “是。”

    須臾間,陸寂已恢復如常,端起茶盞輕抿了口。扣住杯身的指節細白分明,青筋隱現。姿態閑雅,一派光風霽月,狹小陰暗的閑心堂內仿佛瞬間明亮起來。

    周淑則進來是看到的正是這番場景,腳步頓時一遲,心跳也跟著漏了一拍。當年初見時的驚艷,如今依舊不減。

    隨即她又想起自己此行來的目的,冷下眸子抬步邁入堂中,“陸大人!”

    陸寂似是根本沒注意她眉眼間的怒火,淡然道:“周二姑娘深夜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周淑則不悅,“陸大人不應該同我解釋一下嗎?為何今日之事與我們此前計劃的不同?”

    “今日之事?”

    陸寂輕扯唇角,眼神冷冽的看向她,問道:“今日何事?”

    周淑則嚇得心底一慌,顯然是沒料到這句話居然會觸碰到他的逆鱗,下意識的咽了口唾沫。

    但她到底是大家閨秀,很快便冷靜下來,雙手拽住裙擺,道:“陸大人難道忘了你我之間的盟約?你答應過我,只要我們周家幫你拿到劉懷青侵占私田的證據,你便會接受我的心意。郭楠可是此案的重要人證,你為何要他的消息泄露出去?”

    對于這樁交易,她一直都很有信心。原因有三:其一,劉懷青這幾年在淮陽大肆斂財。傳聞劉家以金玉做床、白銀鋪地。如果能抄了劉家,少說也有七八十萬兩。

    如今國庫空虛,前兩年更是旱災頻發,有了這筆銀子可以暫解燃眉之急。而她知曉劉家秘密藏銀的位置,可以幫助錦衣衛找到贓款。

    其二,劉懷青雖說是劉榮光的族親,但到底隔了一層。單單一個劉懷青并不能把劉榮光如何,最多傷層皮肉而已。

    可若是有她爹出面指證劉懷青曾往京城劉家運送銀兩,屆時便可治劉榮光一個貪墨之罪。

    其三,淮陽通判是肥差,淮陽知府同樣也是。正是有了這三點,她才敢主動來和陸寂談這筆交易。

    周家雖非名門望族,但祖上也曾出過一位紫金光祿大夫,也算配得上宣寧侯府大門。可那日她從同州客舍回去后不久就聽說陸寂遇刺,萬民書被毀,事情似乎隱隱脫離了她的控制。

    于是她讓她爹在暗中盯著劉家和同州客舍的動靜,結果還沒等他們查出端倪,郭楠突然死了!

    事情發展之迅速,讓他們措手不及。派人去仔細打聽過后才知,原來是每日去給郭楠送吃食的婆子將消息傳遞給了劉懷青。

    可那個婆子是錦衣衛安排的,其中若沒有隱情,她打死也不相信。陸寂非尋常之輩,哪里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安插暗線。

    思來想去,也只有一個可能——這個婆子就是陸寂故意安排的。

    周淑則眉心擰在一起,怎么也想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做?

    陸寂輕嗤,“周二姑娘是否太過異想天開?區區一個劉懷青也值得我拿自己來換?”

    “那你當日為何又要答應”

    話還未說完,周淑則頓時愣在了原地,脊背發寒,渾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凍住。

    那日的原話是“你要如何證明自己”,所以陸寂根本沒有同意,而她卻被喜悅沖昏了頭腦,絲毫沒有意識到其中的深意。

    周淑則倒吸了口涼氣,心沉到谷底。郭楠一死,郭大貴和西泉莊的人定不會善罷干休。

    郭大貴其人并非莽撞無腦的武夫,他為人仗義豪爽,結識了許多三教九流中人,還與漕幫關系密切。

    殺了郭楠絕對是劉懷青做的最錯的一件事,這些人如果鬧起來后果不堪設想。到時朝廷追究,她爹身為知府也難辭其咎。

    她顫抖的看向陸寂,問:“你從一開始就打算連同周家一塊除掉?”

    陸寂慢條斯理的抿了口茶,沒有反駁也沒有回答。

    燭火搖曳,照在他臉上的光影也跟著晦暗不明。那張精致奪目的容貌,如今看來是如此的森然可怖。倒映在破子欞窗上的竹影如同鬼魅橫行,冷風穿堂。

    周淑則猛地打了個寒戰,踉蹌兩步勉強站穩。臉色蒼白如紙,質問道:“我對你癡心一片,你為何要如此對我?”

    陸寂見她這幅搖搖欲墜的模樣,心里沒有半分動容,漠然的將視線收回,平淡道:“世上對我傾心的女子不知凡幾,你和她們有何不同?”

    “我”周淑則一愣,一時間竟無言以對,心情說不出的復雜。

    陸寂似是想起了什么,黑如點漆的眸子泛起森森寒意,似笑非笑道:“倒也有不同之處,其他人沒有你這般大膽,明知我不喜別人碰我的東西還偏要來犯。”

    “姜予微?”

    周淑則陡然明白過來,不敢置信看著他,“我不過是同她說了幾句話罷了,你便要置我于死地?”

    她想起那年在京城初見,她同好友一起去金明池畔游玩。結果下車時,馬忽然受到驚嚇。

    是陸寂及時出現拉住了韁繩,她才沒有從車上跌落。那時的陸寂溫和有禮,還細心叮囑她下次要小心。

    少年公子,謙謙如玉,一眼傾心。所以在知道他要來淮陽后,周淑則立即竭力勸說她爹和劉家劃清界限。一來是她猜到錦衣衛可能要對劉家動手,二來也是因為她有私心。

    她在暗中調查劉家藏銀的位置,還拿到西泉莊的證據。做了這么多事情,只是想證明自己有資格站在陸寂的身邊。

    可是陸寂竟然為了一個女人,將她和周家都算計了進去。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姜予微不過是個小小的八品經承之女,此前還與人有過婚約。這樣一個攀附權貴、貪慕虛榮的女子,到底哪點比得上我?陸寂,你是眼瞎心盲了嗎?!”

    陸寂頓了頓,指尖摩挲著茶盞的邊沿,也在思索這個問題。他煞費苦心的把姜予微困在自己身邊到底是對還是不對?

    錢塘江畔,桃蹊柳陌,還記得的仿佛只有他一人。

    周淑則見他不說話,還以為是自己的有用,忙又道:“宣寧侯府不會同意你娶這樣一個女子進門,但我不同。陸寂,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陸寂聞言放下手中的茶盞,幽幽的看向她,臉上難得的顯露出兩分不耐煩,“周二姑娘還真是風趣,我喜歡誰,想娶誰,與姑娘何干?”

    “你有空在此同我說這些沒用的廢話,倒不如現在趕緊回去,將這些年收斂來的不義之財盡數整理妥當,說不準圣上看在你們主動交待的份上能饒你爹一命。”

    周淑則的臉色難看至極,咬牙道:“陸大人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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