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準備
陸寂沒有理會她的狡辯, 好心提醒道:“劉家倒行逆施,你們周家也不遑多讓。我的人早在一月前便已潛入淮陽,所以你的籌碼對我來說一文不值。”
“什么”周淑則倒吸了一口涼氣。
陸寂溫和一笑, “周二姑娘, 我本欲放你一馬,可奈何你太喜歡自作聰明。記得回去準備好棺材,別到時候真要用了還要臨時打一幅。”
周淑則的眸中終于流露出驚恐之色, 渾身止不住的顫抖。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她還想再說些什么,可還未等開口, 忽聽陸寂又道:“來人, 送客。”
門口光線一暗, 身穿石青色窄袖貼里的裴儀大步踏入, 在她面前站定,然后做出一個“請”的動作。
裴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能看出態(tài)度強硬, 仿佛只要她敢說不走立即便會被拖出去。
她一口銀牙幾乎快要咬碎,滿腹的委屈和難堪。杏眸漸漸泛紅, 一瞬不瞬的盯著陸寂,企圖從他臉色尋到哪怕一絲的不忍。
然而這終究是徒勞, 可笑一日之前她還在歡喜的準備嫁衣,如今反而成了絕佳的諷刺。
見她還不走,裴儀又重復了一遍那個動作。同時另一只手下移, 按在了橫跨在腰間的繡春刀刀柄上。
這是警告。
屋內(nèi)氣氛緊張,跟在周淑則身后的丫鬟拉了拉她的衣袖,她這才失魂落魄的離開。
大雨直到后半夜方歇,停云靄靄, 合歡樹下一盞燈火明明滅滅。
姜予微呆坐在羅漢榻上,竹韻來催了兩次她都無動于衷,只是將人打發(fā)了出去。
從現(xiàn)在到明晚還有七八個時辰,她腦中不停在想自己是否還能再做些什么。只是苦思一晚,想了好幾個辦法最后都發(fā)現(xiàn)行不通。
首先,她要如何告訴郭大貴這是個陰謀?方才同陸寂對峙時已是打草驚蛇,以陸寂的智謀必然做好了準備,她想要找人把消息傳遞出去基本不可能實現(xiàn)。
就算真的讓她找到辦法,消息順利傳到西泉莊,郭大貴會因此而放棄為郭楠報仇嗎?
她想答案或許是不會,從郭大貴的反應來看,他大概已經(jīng)猜到其中有端倪,只是還無法確定。
但是為了給郭楠討要一個公道,他已經(jīng)不在乎了真相到底如何了。哪怕明知前面是火坑,他也毅然決然的選擇跳下去。
退一萬步,假如郭大貴聽了她的勸說暫時冷靜下來,陸寂會放過他們嗎?一場大火,西泉莊的百姓不反便只有死!
所以這是一個死局,也是陸寂狠毒絕情之處。無論她現(xiàn)在做什么都是徒勞無功,甚至還可能害了自己。
一夜未眠,頭痛欲裂。
翌日果然雨過天晴,塵痕洗凈,綠水新池滿。
“荷花喲,荷花喲,荷葉五寸荷花嬌。應為洛神波上襪,至今蓮蕊有香塵。”
賣花郎用擔兒挑著今晨新采來得荷花走街串巷的叫賣,街上又恢復到往日的熱鬧,仿佛昨晚的慘狀只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噩夢,人們還是那樣繼續(xù)過活。
一切看似風平浪靜,可實則背地里暗潮洶涌。
姜予微神情懨懨,一整日都待在自己房中。中午用膳時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同陸寂一起,而是叫人送了來。
杏容看到她這幅模樣心中著急,幾番欲勸她不要同陸寂斗氣。但是她要么岔開話題,要么假裝沒有聽見,繼續(xù)窩在窗前看書。
《梼杌閑評》只剩下最好兩頁,今日正好看完。
就這樣直到傍晚時分,落日融金,暮云合璧。
賣糖畫的攤販收拾好東西回家,幾個嘴饞的小子沒能討到銅錢賣來吃,還戀戀不舍的跟在他后面聞聞味道。
街上越發(fā)安靜,只有稀疏幾人也都是行色匆匆。
又過了片刻,四周徹底暗了下來,燈火萬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在這寧靜當中,偶爾還能聞到幾聲細語呢喃。
杏容一手提著梅花圓燈,一手拿著一只楠木匣子,從客舍的前堂而來,路過竹籬門是忽然被兩人攔下。
那兩人身上穿著同裴儀相似的窄袖貼里,腰佩繡春刀,腳踩皂靴。昨日還未見,今早起來便在那兒了。
杏容卻見怪不怪,打開匣子任由他們仔細檢查。待確認無誤后,那兩人抱拳一禮,這才把路讓開。
姜予微收回視線,合上吊窗,將瓷鍑放在紅泥小爐上。
須臾,門口傳來“吱呀”一聲。杏容拿著東西走了進來,見她端坐在羅漢榻上,笑道:“夫人,您要的茶奴婢取來了。”
姜予微道了聲謝,從楠木匣子中取出茶餅放在炭上炙烤,茶香瞬間撲鼻。烤到火候差不多了將茶餅放涼,隨后碾茶、羅茶、煎茶
所有動作行云流水,姿態(tài)格外的好看。
杏容在一旁瞧著,掩唇輕笑道:“夫人,奴婢聽說昨日周二姑娘從閑心堂出來后是哭著回去的。”
姜予微知道她說這些事想逗自己開心,也不點破,笑了笑將剛煮好的六安松蘿茶遞了過去,“喝口茶吧。”
杏容看著她遞來得這盞茶,神情怔愣了片刻,受寵若驚道:“奴婢身份卑微,怎敢飲夫人的茶?不如奴婢去喚爺過來與夫人共飲?”
姜予微失笑,“一盞茶而已,有什么敢不敢的?”
“可”杏容遲疑不定,還是沒有去接。
她道:“這一路以來都是你在照顧我,我甚是感激,所以特意煮了這壺茶,你要是不喝豈不是浪費了我的心意?快坐下,嘗嘗我的手藝如何?”
杏容眼眸微濕,忙眨了眨眼將這股酸意憋了回去,有些拘謹?shù)淖诹怂膶γ妫p手恭敬接過茶盞。
自從竇家出事以后,她早就忘了自己從前是什么模樣,只想著如何盡心竭力的當好這個丫鬟。這隨手的一盞茶倒是讓她忽然想了起來,心中不由感慨萬千
那些心酸的日子,往后最好都不要再有了。
“夫人的手藝果然了得,奴婢還是第一次喝到如此好喝的松蘿茶。”
說罷,她指尖輕輕發(fā)顫,將剩余的茶也一飲而盡。
姜予微見她全部喝下,一直提起的那根弦松弛下來,笑道:“今夜恐不太平,我心中難安,你陪我說會話吧。”
“夫人想聽什么?”
她莞爾道:“不如就說說你吧,你以前可有何趣事?”
“我?”
杏容表情一滯,剛揚起的笑容立即凝固在了臉上,苦澀道:“奴婢以前在教坊司內(nèi),每日要練六七個時辰的舞樂,稍有差錯便會引來教引姑姑的責罰。為了保持體態(tài)輕盈,嘗嘗食不果腹。若非爺及時救我出來,我只怕早已淪落為他人手中的玩物,我和我娘也活不到今日。”
姜予微這才想起陸寂以前和她說過杏容的身世,原本只是想隨便扯些閑話來消磨時間,沒成想竟然捅到了別人的痛處,自責道:“是我不該問的,勾起了你的傷心事。”
“與夫人何干?又不是夫人害我進的教坊司。”杏容忙道。
她看著杏容,不由一笑,適時將這個話題岔開,“說起來,令堂的身子可還安好?”
杏容眸中有了些許安慰,道:“多謝夫人關(guān)心,家母經(jīng)過幾年的調(diào)養(yǎng)如今身子尚可。前些日子聽聞爺即將回京,她還托人寄了封信給奴婢。”
“那就好。”
杏容頓了頓,抬眸望向她,忽然道:“夫人,奴婢說句不該說的話。奴婢在爺身邊伺候了兩年,還是第一次見他對一個女子如此上心。”
姜予微聞言垂首,漫不經(jīng)心端起自己的茶盞抿了口,也不接話。
杏容見他不為所動,又道:“你既已隨爺北上,那便是爺?shù)娜恕E又榔D難,更遑論宣寧侯府乃是高門大戶。夫人此去無依無靠,萬不要再同爺置氣,傷了彼此間的情分啊。”
姜予微知道這是她的心里話,也知道她是真心實意的在為自己考慮。只是此事如人飲水,是苦是甜終究也只有她自己能夠體會。
想著,她軟下態(tài)度道:“我知道你的好意,放心吧,待會我便給爺送些吃食過去。”
杏容表情一松,她還真怕姜予微倔著性子不肯低頭。自家爺年少即居高位,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昨日閑心堂內(nèi)吵成那樣,別說是她了,連裴儀在外面聽著都變了臉色。
剛想趁熱打鐵,哄她現(xiàn)在就去。然而不知怎的,杏容忽然感覺腦袋昏昏沉沉的,頃刻間連眼皮子都快抬不起來了。
姜予微攏在袖中的手一緊,擔憂的道:“杏容,你怎么了?”
杏容用力晃了晃頭企圖讓自己清醒些,可是一晃眼前頓時天旋地轉(zhuǎn)。她趕緊扶住桌沿才勉強坐穩(wěn),聲音虛浮道:“奴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忽然覺得很困。”
“想是連日辛勞沒有休息好的緣故,不如你先回去,換竹韻過來伺候吧。”
杏容著實有些撐不住,這些天一直都是她和竹韻輪流值守,故而也沒有多想,告罪后邊出去讓人喚竹韻過來,隨后徑直回屋躺下了。
聽到外面說話聲漸遠,姜予微立即將她用過的茶盞用清水洗凈,放回原處,然后又將藏在袖中的油紙放在爐中燒了。
頭一次做壞事,她心如擂鼓,差點把自己的衣袖給撩了。果然她不適合做虧心事,一做就心虛。
竹韻進來時窗前已經(jīng)沒有人了,她默默把茶具都歸整到箱籠里。
第52章 第 52 章 開始
閑心堂內(nèi), 陸寂端坐在黃花梨束腰條案前,手持綠檀木紫毫筆渾灑自如,將連日來在淮陽的所作所為都寫成一道密折。
燈影幢幢, 照映在他如同刀刻般的側(cè)臉上, 目光冷靜嚴肅,與平日里溫和矜貴的世家公子模樣大相徑庭。
當寫到“劉氏兄弟營私貪黷,通同商謀, 罪不可逭。今呈御前,恭請圣裁”時,門口忽然傳來腳步聲。
他不悅的蹙了蹙眉心, 抬眸看去。可當看到來人的那一剎那, 眸中的寒意頓時消融, 還染上了微不可查的笑意。
“你怎么來了?”
姜予微在門口頓了頓, 提起裙擺信步而入,輕聲道:“聽下人說爺今日胃口不佳,所以特意準備了些吃食送來。”
陸寂彎起眉眼, 招手示意她過來。
姜予微靠近后立即看到了條案上未寫完的奏折,忙收回視線不敢亂看。這樣大大咧咧的擺在這里, 也不知是否是故意在試探她。
陸寂卻似滿不在乎,笑意盈盈的道:“不生我氣了?”
他這話問得怪, 語氣中還帶著寵溺縱容的味道,仿佛此前是夫妻間尋常的打鬧,床頭吵床尾和。只是, 他們算什么夫妻?
姜予微垂首,恭順道:“爺說笑了,昨日是我失禮莽撞在前。爺不同我計較已是寬容,我哪里敢生爺?shù)臍猓俊?br />
“劉家勢大, 許多事我也是身不由己。頑瘴痼疾之下,唯有快刀斬亂麻方可將利害降至最低。你一向乖巧懂事,應當明白。”
她沉默良久,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爺,郭大貴他們”
“卿卿。”陸寂打斷了她,語氣平緩,眼眸中卻泛起冷意暗含警告,“夠了。”
姜予微頓住,不再多言。他是錦衣衛(wèi)副指揮使,朝堂上的要事何需同她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女子說?能解釋這些已是他的退讓了。
“秉清萍干將之器,拂鐘無聲,應機立斷。拉拉雜雜的,反而容易釀成大禍。爺放心,予微都明白。”
陸寂滿意的看著她,溫言笑道:“坐下陪我一同用些吧。”
姜予微來此原本就有這樣的打算,所以也沒有推辭,任由他拉著坐在束腰羅鍋棖方桌旁坐下。
竹韻將帶來的吃食一一擺放好,客舍已經(jīng)熄了爐灶,故而樣式比較簡單。只有梅花餅子、雪梨菱角湯和五味蒸雞。
她已經(jīng)用過膳,眼下沒什么胃口,只象征性的夾了塊脆藕放在青花描金菊瓣紋碗中。
四下無人,屋內(nèi)唯有他們兩個,連竹韻都退出門口守著。這是陸寂的習慣,用膳時不喜有人在旁邊看著。
她還以為是陸寂不喜拘俗,但一想又覺得不對,自小伺候他的人不在少數(shù),他應該早就習以為常了才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他的動作十分好看,真不愧是錦繡堆里養(yǎng)出來的小侯爺,連吃飯都如此賞心悅目。
可惜姜予微現(xiàn)在根本無心欣賞,只盯著自己碗里的那塊脆藕出神。
這時,她碗中忽然多出來一塊雞肉。姜予微一頓,抬眸看向陸寂,乖順道:“多謝爺。”
“今晚我還有要事處理,不能陪你。待會用完膳,我就讓人送你回去。”
“不用了爺,區(qū)區(qū)幾步路而已,不必勞動他人,我可以自己回去。”
陸寂不會在這種小事上堅持,輕輕“嗯”了聲算是同意了。
燈火噼啪作響,云母屏風被照得朦朧昏黃,憑添了幾分恬淡溫煦之意。
姜予微看著碗中的雞肉和脆藕,筷子準確無誤地避開了雞肉,又夾起脆藕小小咬了口。
陸寂忽然伸手撫摸上她的眉眼,動作輕柔,帶著些許心疼,道:“昨晚你一夜未睡,今日讓他們給你熬碗安神湯早些歇息,等睡醒后我們便可回家了。”
姜予微有些抗拒他的觸碰,手上的寒毛都快豎起來了,生生忍住沒有躲開,心道杏容果然將她的事事無巨細的稟告給了陸寂。
面上不動聲色的道:“爺?shù)囊馑际钦f,督察御史明日便會到達淮陽?”
“不錯,卿卿還知道什么?”
她想了想,道:“那三位御史都并非劉氏一黨吧?”
陸寂眸中露出幾分欣賞之色,“卿卿所言不錯,伏御史和徐御史雖然是劉榮光的門生,但他們兩人早就厭惡劉榮光的行徑。此番圣上派他們前來便是要端本澄源,絕不姑息任何一人。”
姜予微抿唇,她就知道陸寂不會留下這么大一個破綻。當初當?shù)焦筚F耳中的消息是真也非真,環(huán)環(huán)相扣,當真是好深的謀算!
陸寂見她一言不發(fā),指尖下移揉了揉她圓潤白嫩的耳垂,笑道:“你不是一直想離開這里嗎?此間事畢,我可空閑下來一段時日,也不必著急回京,帶你去四處游玩一番如何?”
打一巴掌又給顆甜棗,姜予微勾唇,甜甜一笑,“好啊,我聽聞洛洲山明水秀,名勝古跡眾多,不如我們先去哪里瞧瞧?”
“好,都聽你的,你想去哪便去哪。”陸寂神情專注,漆黑深邃的眸中清晰的倒映出她的模樣,聲音清朗柔潤。
姜予微佯裝羞澀,低頭咬了口脆藕,直到最后她也沒有動那塊雞肉。
等用完膳,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她剛起身準備回去,裴儀忽然神色匆匆的進來,似是有事稟告,見到她后立即又閉了嘴。
姜予微識趣的帶著竹韻離開,等她們一走,裴儀才道:“爺,郭大貴已經(jīng)動手了。”
說話間,只見城西的方向忽然亮起了火光。雖然昨日才下過一場大雨,但那顯然沒什么用處。火勢越燒越大,不一會兒便映紅了半邊天。
這里離得遠,依稀可聞喊殺聲不斷,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之氣。
裴儀又道:“是早前遷居到城內(nèi)做買賣的西泉莊百姓打開了城門,郭大貴率領(lǐng)他們燒了城西的糧倉。漕幫的人則趁夜行船,從黃石磯碼頭上岸,悄悄圍住了劉府。”
陸寂似笑非笑,“他們倒是有幾分聰明,聲東擊西,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去城西。劉家已成困獸之斗,不成氣候,周家那邊可有動靜?”
裴儀皺眉,搖頭道:“暫時還沒有,我們的人一直暗中守在西泉莊外。屬下聽您的吩咐攔住兩批刺客,放了另一批人數(shù)不多的進村。郭大貴沒事,但死了兩個村民。屬下還發(fā)現(xiàn),那些刺客中有一批是周家派來的。”
陸寂看向城西著火的方向,對此倒也不覺意外。眼神玩味,透出森森寒意,“周承走投無路,這是想釜底抽薪啊。”
周家自然不愿坐以待斃,只要西泉莊的人都死光了也就沒了人證,他最多落下失職之罪,這可比抄家要好多了。
裴儀頗為不恥,撇了撇嘴,道:“兩面三刀的小人,還妄想逃出爺?shù)恼菩牟怀桑俊?br />
陸寂不以為意,沉眸思索了一會兒,忽然道:“你派人去劉家,務必保全郭大貴的性命。”
裴儀一愣,立即抬眸不解的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道:“爺,郭大貴不死,恐后患無窮啊!”
在他們原定的計劃中,郭大貴和漕幫大部分參與的人都會死在城內(nèi)。劉榮光是只老狐貍,淮陽城出來這么大的事,他定然早就有所察覺。
如果讓劉榮光一黨的人找到郭大貴加以利用,后果將不堪設想。
為何自家主子會忽然改變主意,這可不像是平時的他!
陸寂也有些猶豫,想起指尖還殘留著她的溫度,沉聲道:“按我說的做,我自有打算。”
“是。”裴儀憂慮不解至極,但見自家主子已經(jīng)打定主意,只得躬身告退。
連廊下,姜予微也看到了那滔天的火光,心頓時沉到了谷底。
她說不清自己現(xiàn)在是一種怎么楊的心情,悲哀?蒼涼?又或者是面對想要幫助之人卻又幫不了的無力感。
經(jīng)此一事后,郭大貴和西泉莊的百姓該何去何從?他們是否會后悔今日的決定?那樣的慘痛的代價,他們又是否能得償所愿?
這些問題,她無法解答,也不愿再去想,灰暗的情緒快要將她的口鼻淹沒。她轉(zhuǎn)身繼續(xù)往自己的房間而去,一邊走一邊道:“竹韻,你幫我去煮碗安神湯來吧。”
竹韻也注意到了那邊的動靜,踮起腳尖不停的張望。姜予微說完好半晌,她才反應過來,忐忑不安的道:“夫人,那邊好像出大事了,要不要派人過去打探打探?”
“有爺在,不會有事的,你先去找何媽媽借用爐灶吧。”
“是。”
竹韻屈膝行禮,提著一盞四角竹燈往廚房而去。
姜予微停了下來,狀似不經(jīng)意的回頭。隔著朦朧夜色,她看到院外依舊站著兩道筆直的身影。
見是竹韻,那兩人簡單的詢問兩句后便把路讓開了。
第53章 第 53 章 自由
姜予微淡淡的收回視線, 推開門走了進去。
沒過一會兒,竹韻便回來了。
安神湯黑漆漆的,散發(fā)出一股濃郁的藥味, 雖然算不上難聞但卻很怪。
她喝了口, 苦著臉嫌棄道:“怎么這般難喝?我記得上次還剩了下蜜餞櫻桃沒有吃完。竹韻,你快去拿來給我。”
竹韻沒有多想,應了聲后打開花鳥紋方角柜去拿放在頂層的干果蜜餞匣。
砰——!!!
姜予微手里還抓著只剩一半的花瓶, 臉色蒼白如紙,呆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做了什么,慌忙將罪證扔掉。
見竹韻歪在地上雙目緊閉, 她顫顫巍巍的伸出兩指去探竹韻的鼻息, 確定還有進出之后頓時長松了口氣。
她還沒有用花瓶砸過人, 不知輕重。上次在賀家是銀瓶動的手, 當時情況緊急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可竹韻不同,力道小了怕砸不暈,力道重了又怕把人直接砸死。昨兒晚上, 她連夜挑了半宿才挑中這個不大不小的玉壺春瓶。
還好還好,可算是沒出什么差錯。
姜予微雙手合十, 對著竹韻默念了好幾句“對不起”。隨即也不敢再多做耽擱,急忙去解她的衣服。
竹韻的身形和她的頗為相似, 若是隔得遠看根本分辨不出來,這也是她當初為何會在那么多丫鬟中選中竹韻的原因。
然而才解開外面的豆綠褙子,門口忽然傳來王婆子的詢問聲, “夫人,您沒事吧?”
姜予微嚇了一跳,手下意識的用力,差點將竹韻的衣服給扯破了。她趕忙平復急促的呼吸, 揚聲道:“無事,方才是我不小心打碎了花瓶。這里有竹韻收拾,你先下去吧。”
“是。”
門上的人影消失不見,她立即加快動作,三兩下就把衣服脫下來換在自己身上,然后又把她的衣服給竹韻穿上。
意識模糊之人,身體果然要比平時重好幾倍。別看竹韻瘦瘦小小的,姜予微又是拖又是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抬到床上躺好。
后背熱汗淋漓,她以手作扇給自己扇了扇,緩和片刻后又去將帷幔放下。這樣看上去就像是她在休息,希望如此可以騙過杏容,多爭取些時間。
做完這些,姜予微趕緊翻出上次被杏容收出來的那只官皮箱。用貼身藏的鑰匙打開,里面不是避火圖,而是她事先準備的兩件男子衣裳。一件事溫則謙常穿的那種細葛襕衫,還有一件是粗布短褐。
除了衣物之外,底下還壓著她的全部家當——五百兩銀票、二十兩碎銀以及銀瓶表哥幫她弄來的一張路引。
她將銀票分成兩份,都用防水的油紙包好。一份藏在鞋底,一份藏在衣服的夾層里。剩下的東西則和她之前收拾出來的細軟一并塞在竹韻進來時提的那只竹雕大漆描金食盒當中。
至于陸寂給她置辦嗯那些金銀首飾,她一件都沒有帶走。
所有東西準備就緒,姜予微最后再確認了一遍細節(jié)。發(fā)現(xiàn)都無誤后,她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將頭埋到最低,一步步朝院門而去。
此時已是二更,明月高懸于柳梢之上,銀輝流轉(zhuǎn)在庭前階下。
遠處的喧鬧說不減反增,帶動客舍內(nèi)也是人心浮躁。前院燈火通明,幾乎所有人都無法入睡。
她一手提著竹雕食盒,另一只手提著四角竹燈,越是靠近院門心便跳得越快,掌中全都浸出的冷汗。
五步,四步,三步
遠門近在咫尺,她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只能竭力忍著才能勉強維持住面上的鎮(zhèn)定。
在路過那兩個看守的錦衣衛(wèi)時,她更是緊張到了極點,腦中一片空白,僅憑意志在驅(qū)使自己。走出去四五步,她仍感覺有道視線一直落在她身上。
她不敢回頭,從皮頭道后背脊骨一同發(fā)麻,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
直到走出去三四米,拐過一道彎后,姜予微才感覺到意識回籠。腿腳一陣陣發(fā)軟,扶著旁邊的樹干不可抑制的干嘔起來,但同時內(nèi)心也涌起一股狂喜。
居然真的讓她成功了!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得如此順利!
此招看似冒險,但卻是經(jīng)過她深思熟慮的。身形相似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此前她故意派竹韻去取藥,已經(jīng)在他們腦中留下一個印象。
所以當再次看到穿著一模一樣的人經(jīng)過時,他們會先入為主的認為這個人就是竹韻。
不過最主要的原因卻不是這個,今晚城中大亂,陸寂定會派人去渾水摸魚。因此她猜測真正守在客舍的錦衣衛(wèi)不會太多,這大概也是為何門口忽然會多出兩個人的緣故。
而經(jīng)過她數(shù)次觀察,發(fā)現(xiàn)這些值守的錦衣衛(wèi)對從院中出去的人不會太在意。但對進到院中的人和物則會再三檢查確保無誤,這也給了她漏洞可鉆。
姜予微告誡自己眼下還不是大意的時候,她深吸了幾口氣,快步往廚房而去。
廚房大門緊閉,附近漆黑一片。她并沒有進去,而是從旁邊繞到后面堆放柴火的地方。除了打下手的伙計外這里鮮有人至,也不會特意打掃,道路兩旁的雜草都有齊膝高。
姜予微往左邊走了兩步,扒開墻角處的雜草,露出后面一個狹窄的狗洞來,這是她上次來做冰酥酪時偶然見發(fā)現(xiàn)的。
狗洞荒廢應該有一段時日了,洞口處的青苔齊整,完全沒有狗蹭過的痕跡。
她先警惕的看了眼附近,確定無人后取出食盒里的細軟先從洞口塞過去。
至于那個價值不菲的竹雕大漆描金食盒則直接不要了,隨意丟棄在一旁。這玩意雖然也可以拿去換些銀子,但容易暴露身份,反而是個隱患。
緊接著她趴下來,四肢并用的一點點爬出去。
外面是一條不寬的小巷,左右都是人家。夜黑風高,不知是哪家的狗嗅到陌生的氣息,忽然發(fā)出一陣狂吠。
她本就心虛膽驚,手里的四角竹燈沒有拿穩(wěn)頓時掉落在地,須臾便燒了起來。
火光映襯在她白皙嬌俏的小臉上,姜予微忽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嘴角高高揚起,若非時機不對,她真想放聲大笑。
終于,她是自由的!
沒有了竹籠,四周被黑暗籠罩。好在月色明亮,隱約還能辨清方向。她內(nèi)心沒有感到一絲害怕,也沒有著急離開,而是先找了個僻靜的地方換上那件麻布短褐。
胸前用白布裹緊,卸下的釵環(huán)全都塞入包袱中,準備等安全之后再找個地方熔了換錢。
滿頭青絲用麻繩團成男子發(fā)髻,臉用墻灰摸了。等再出來時,她像是換了個人般渾身灰撲撲的,一點也不大眼,乍一看還以為是哪里來的窮小子。
走出小巷,她發(fā)現(xiàn)自己離同洲客舍的正門不遠。往前是黃石磯碼頭,往后是錦市。
姜予微沒有猶豫,直接拐進前面的青石街道上。然后七拐八拐的,不一會兒便遠離了客舍。這都要得益于上次陸寂許她出門游玩,她借口無趣,將附近的地形都摸了一遍。
城西已經(jīng)亂做一團,街上時不時有官差舉著火把經(jīng)過。她不敢讓這些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行蹤,每當遇到都會躲起來,專挑陰暗無人的巷子走。
各種嘈雜的聲音不斷,她的腳步卻無比輕盈。走了大約一柱香的時間,四周安靜了許多,也沒有再看到官差的身影。
姜予微松了口氣,按照從何媽媽那打聽來的消息一路來到永清巷。數(shù)到第三家時,她敲響了那家的院門。
銅環(huán)叩動的聲音在暗夜里格外清晰,仿佛驚動了蟄伏在角落里不知名的東西,窸窸窣窣的。
然而過了好一會兒也不見有人來應門,姜予微皺了皺小臉,爬上旁邊的石墩子往里一瞧,發(fā)現(xiàn)屋里亮著燈,顯然是有人在家的。
轉(zhuǎn)念一想她便明白過來,大抵是因為今夜不太平,忽然有人上門使得他們不敢來發(fā)出聲音。
想著,她壓粗聲線喊道:“敢問此處可是王三佺子的家?”
半晌,門后傳來一個男子警惕的聲音,“你是何人?找我何事?”
姜予微歉意道:“王家大哥,你別誤會,我不是壞人。我是剛搬來附近的賣魚郎,聽說你有門手藝,只需兩只皮筏子便可渡江跨河,特來向你求購。”
門后之人冷笑了聲,“哪有人深更半夜來買皮筏子的?再不說實話,我可就要報官了!”
“王家大哥,我真不是壞人,是青魚市內(nèi)行的盧漁娘介紹我到你這來的。”
“盧漁娘?”
門后之人將信將疑,“可是住在采蓮巷的那個寡婦?”
姜予微哪里會知道這些,順著他的話往下道:“正是,我答應了明日要給人送魚,可今晚不知怎的,有一半的魚忽然翻了肚子。眼下碼頭無船又鬧得厲害,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會這么晚求上門來。還請王大哥可憐可憐我,賣我兩只,讓我能趕早再去上一批貨。”
第54章 第 54 章 意外
門內(nèi)一陣沉默, 也沒有說行還是不行。
她心急如焚,生怕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現(xiàn)差錯。腦中快速思考應對之策,看了眼旁邊不高的院墻, 忽然有了個主意。
“王大哥, 我知道你信不過我。不如這樣,我們隔著院墻交易如何?我將銀子從墻頭扔過去,你再將皮筏子從墻頭遞出來。”
話音落下片刻, 門“吱呀”一聲,打開來一條縫隙,從里探出半張臉來。
王三佺子滿臉戒備的盯著她, 見她身形跟瘦雞仔似的, 臉上蹭了墻灰且燈影昏暗看不清楚相貌。但那雙眼睛確實讓人印象深刻, 明凈澄澈, 極是好看,不像是包藏禍心之人。
不由膽子也大了起來,故意問道:“小子, 你跟那盧寡婦是什么關(guān)系?”
姜予微看到他眼中的戲謔之色,頓時明白過來。寡婦門前是非多, 這倒是她沒考慮到的問題,正色道:“就是尋常的鄰里關(guān)系, 盧娘子為人熱情俠義,聽說了我的困境這才幫忙給我指了條明路。”
王三佺子“嘁”了聲,面露鄙夷, “她那點事,城里人誰不知曉?”
她和那位盧漁娘素不相識萍水相逢,奸情更是沒影子的事。可就因為她現(xiàn)在是男子的身份,沒想到竟給那位盧娘子帶來污名。
姜予微有些慍怒, 沉聲道:“王大哥慎言,我與盧娘子清清白白,從無逾矩之處!”
王三佺子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轉(zhuǎn)而道:“兩只皮筏子一兩銀子,獻給錢后交貨。”
她緩和臉色,從懷里摸出一錠碎銀遞來過去。
想了想,不放心的有補了句,“還請王大哥不要同別人說我來過的事情,我怕他們會懷疑我以死充活,今后不再到我這來買魚。剩下的銀子,全當我請你吃酒了。”
其實她還是喜歡隔著院墻交易,這樣誰也不認識誰,少了許多風險。
王三佺子滿意的掂了掂銀子,說了句“等著”后直接把門關(guān)上了。片刻后,又把門打開,遞出來兩只皮筏子。
姜予微一喜,剛接過還沒來得及說話,只聽見“砰”的一聲,門又關(guān)上了,緊接著里面還傳來落鎖的聲音。
她不以為意,拿著兩只皮筏子趕緊離開了此地。
這皮筏子和上次在黃石磯碼頭見到的差不了多少,似乎還真是用豬做的。
也不知是用了什么辦法,竟然能將里面的臟腑骨肉全部掏干凈,只留下一張完整的豬皮。外面還刷了一層厚厚的桐油,難怪可以渡江跨河。
只是這東西雖然不重但卻不好拿,她只能一邊一個夾在腋下前行。
出了永清巷,走在方正街上。月光鋪陳于身,在地面照出一個長長的影子。與平時不同,此刻她的影子十分怪異,看上去好似山海經(jīng)中能吞人的怪物。
她看著不由笑出了聲,哪怕四周空無一人,她也絲毫不覺得害怕。
城西的動靜漸漸小了,也不知郭大貴他們現(xiàn)在如何了?
姜予微不知該如何做想,生死于他們而言似乎已經(jīng)不重要了,只能祈盼他們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
再往前便是黃石磯碼頭,她收回視線,緊了緊那兩只皮筏子,準備加快動作。
可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前面?zhèn)鱽砹鑱y的腳步聲,人很多,須臾有火光出現(xiàn)在了拐角處。
她心下一驚,趕緊環(huán)顧四周看是否有可以躲避之處。
可是這條街全是緊閉的商鋪,根本沒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唯有旁邊的墻角有一堆雜物還可以勉強避上一避。
她來不及多想,忙跑了過去將兩只皮筏子堆在身側(cè)稍作掩飾。透過細小的縫隙,她看到一隊官差手持刀劍來到她方才站的位置,然后停了下來。
姜予微暗道了聲不好,好端端的停在這里做什么?她心里頓時涌起一股不詳?shù)念A感,不斷默念“佛祖保佑,讓他們趕緊離開。”
只可惜她現(xiàn)在求佛已經(jīng)來不及了,為首的官差臉上寒意密布,雙目如同鷹眼般銳利的掃視一圈,沉聲道:“那伙暴民就往這附近逃了,給我搜,一個都不要放過!”
暴民?說的難道就是郭大貴他們?
那些官差四下散開,開始在附近搜查起來。
姜予微咯噔了一下,身體緊繃壓住呼吸盡力把自己縮成一團,不敢發(fā)出任何動靜。
怎么辦?怎么辦?
這里能藏人的地方只有這里,找過來是遲早的事情。她是賭一把繼續(xù)躲在這里?還是趁他們現(xiàn)在不備,起身就逃?
以她的身手,跑的掉的機會大概和藏在這里不被發(fā)現(xiàn)的可能性差不了多少,左右都是一條死路!
原本還以為今日如此順利是上天在眷顧她,沒想到臨了竟然會遇到官差!一時間心亂如麻。
定睛再一看,姜予微赫然發(fā)現(xiàn)為首的那名官差已經(jīng)注意到這里,握緊橫跨在腰間的捕刀竟直直地朝這里走了過來。
她四肢百骸如墜冰窟,額角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接連滾落。雖然現(xiàn)在是喬裝改扮,能認出她的人不多,可是要如何解釋自己遇到官差為何要躲?
況且就算讓她僥幸蒙混過關(guān),明日錦衣衛(wèi)的人必定會四處搜查,以陸寂的聰明才智和手段很寬便能找到這里,屆時她的行蹤算是徹底暴露了。
烏云蒙住月色,黑暗吞噬周圍所有火光不及之處。那腳步聲如同催命的符咒,一步步地越來越近。
姜予微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等懸在頭頂?shù)睦械粝聛淼哪强獭?br />
然而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從背后捂住了她的嘴,同時那人的另外一只手還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姜予微眸中閃動這驚恐,險些尖叫出聲。反應過來后立即用力掐住那人的手背,然后狠狠地擰了一圈。
只聽見那人痛苦的“嘶”了聲卻沒有放開,而是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別動。”
這聲音怎么有些耳熟,像是在哪里聽過?
姜予微忽然意識到自己或許有救了,立即停止掙扎。那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往后一指示意她跟自己走。
姜予微點頭,忙轉(zhuǎn)身跟在那人的身后,貓這腰躡手躡腳的往前挪動。
夜色太濃,她只看到那人身上穿著同她一樣的麻布短褐。大約走了四五步,那人突然拐進了強里。
姜予微趕緊探頭過去一看,這才注意到這里居然還有扇不起眼的小門。
時間緊迫,當下也顧不得其他,她忙也躲了進去,迅速把木門關(guān)好。
兩人都靠在門上屏住呼吸,注視著墻外的火光。片刻后,那火光果然停在了她方才呆的位置上,并且還滯留許久,似是在疑惑這里為何沒人。
姜予微的臉色白得嚇人,生怕他再往前走幾步發(fā)現(xiàn)這扇門的存在,胸膛劇烈的起伏。好在此時,有人喊道:“頭兒,這里沒人。”
為首的那名官差皺了皺眉,看了眼那兩只皮筏子一眼,道:“走!”
聽著嘩啦啦的聲音逐漸遠處,姜予微長松了一口氣,人頓時癱坐在地,心中只剩下一股劫后余生的驚悸之感。
旁邊的人也放松下來,烏云散去,借著微弱的月光,她看清了那人的臉,竟然是余環(huán)身邊的那個小廝李敘。
“怎么是你?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李敘看了她一眼,神情古怪,訕笑道:“偶然,偶然罷了。今夜天氣實在煩悶,小人本想出來走走,沒想到竟在此遇到了姜大姑娘。”
這個借口找的太拙劣了,出來走走就走到方正街來了?
不過既然人家不愿意說,姜予微自然也識趣的沒有多問。畢竟能和她一樣鬼鬼祟祟躲在這里的,多半是有不能為人所知的秘密,若是強行打聽說不準還會給自己招來禍端。
想著,她起身行禮道:“方才多謝你出手相助。”
李敘呵呵一笑,擺手道:“不敢當,大姑娘之前幫過小人,小人這算是還你的恩情了。”
恩情?姜予微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無緣無故的,他們連面都不曾見過幾回,何來的恩情?
她立即警覺起來,但面前卻不顯,狀似誠心的求問:“不知是何恩情?”
“實不相瞞,錦蕙乃是小人的胞妹。當日在姜家多謝大姑娘照拂,為小人的妹妹謀到了一個好去處。”
姜予微驚訝,“錦蕙是你妹妹?”
“正是。”
她想了起來,以前確實聽銀瓶說過錦蕙有個哥哥,她只是沒想到那人會是李敘,“可你為何在余府,而你妹妹卻在姜家?”
這不符合常理啊,通常一家人都會選擇在一處當值,彼此間也好有個照應,鮮少有分開的。
李敘半躬著身子,笑呵呵的解釋道:“此事說來話長,三年前我父母相繼離世,我?guī)е妹脽o以為生,不得不賣身為奴。人牙子帶著我們兄妹先去了余家,只是余家的管家嫌棄我妹妹太過瘦小不堪為用,故而才分開了。”
“原來如此。”
她略感唏噓,但也是僅此而已,“無論如何今日還是要多謝你,我另有要事去辦便先告辭了。”
第55章 第 55 章 離開
此人對余環(huán)極盡諂媚之姿, 初見時還曾羞辱過溫則謙,是個勢力小人。從方才看,他對自己明顯還有保留, 所以那番說辭未必可信, 還是盡快離開為妙。
說罷,她拱手告辭,輕輕地推開了那扇小門, 探頭往外一看。方正街上空空蕩蕩的,人果然都走干凈了。
她暗自一喜,忙回到那堆雜物旁, 拿起皮筏子。
臨走前, 她特意又看了眼那扇小門, 見門內(nèi)沒有異常, 這才提步繼續(xù)往黃石磯碼頭的方向而去。
夜深人靜之處,任何細小的聲響都會被無限放大,特別是在她極為小心的情況下。
姜予微剛走出不遠, 忽然感覺到不對勁。猛地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李敘竟然跟在她身后。腦中頓時警鈴大振, 皺緊眉頭一瞬不瞬的盯著他,冷冷的問:“你跟著我做甚?”
李敘勾起嘴角, 可那雙眸中分明沒有半分笑意,反而精光閃動。
他指著那兩只皮筏子,道:“姜大姑娘這幅模樣又拿著兩只皮筏子, 是想要趁機逃了?”
姜予微渾身戒備的盯著他,后退半步?jīng)]有接話。
李敘不以為意,“這幾日小人瞧著那位陸大人對大姑娘你頗為上心,等去了京城后榮華富貴更是享之不盡。這樣的機遇旁人想求都求不到, 大姑娘又何苦要逃?”
姜予微不悅的擰眉,“這與你何干?”
“大姑娘所言極是,確實與小人無關(guān)。”
李敘的眉眼掩藏在黑暗當中看不清此時的模樣,只聽見他半笑半不笑的道:“在大姑娘心中我是個只知阿諛諂媚的小人,說什么都是臟了你的耳。”
姜予微只覺得他莫名其妙的,忽然間跟吃錯了藥般陰陽怪氣起來。
“人若自輕,看誰都自覺低人一等。生在這世上,也是光吃飽喝足便夠了。”
李敘一頓,兀自苦笑,“大姑娘還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啊,像我這樣的人想要吃口飽飯已屬不易!”
姜予微實在不愿再和他多說,一來是時間緊迫沒必要在此聽他自苦,二來是這世上的苦楚有千千萬萬種,苦楚就是苦楚,只有感受之分,沒有高低之別。
她也不想聽一個無關(guān)緊要之人來指責她——你不如我苦,為何還不知足?!
她加快腳步,徑直離開了這里。
夜霧中的淮水黑蒙蒙的一片,放眼望去只能依稀看到幾個輪廓。不過碼頭倒是熱鬧,好幾艘船停靠在岸邊,還有人把手。
她躲在暗處仔細觀察了一番,發(fā)現(xiàn)這些人的打扮好像是漕幫的人。
如此說來,她到的還不算太晚。若是讓官差發(fā)現(xiàn)漕幫的人在這里,很快便會封鎖碼頭。
那時她便是想走也走不了,這也是為何一錠要選在今晚行動的原因之一。
月影西移,至少都是三更,不能再耽擱了。姜予微抱緊皮筏子離開,不過她并沒有靠近碼頭,而是沿著河岸往上游走。
道路崎嶇不平,走了大約又一柱香的功夫才終于看不到碼頭的影子。她停下來,找了處可以下水的位置,旁邊正好有幾顆粗壯的柳樹。
沒有木盆,只好用樹枝來代替了。她不敢發(fā)出太大動靜,先選好幾根可以用的樹枝。然后再爬上去有布虛虛的包住,然后借助體重將枝椏折斷。
這樣又折騰了小半個時辰,東西總算是湊齊了。
她將折下來的樹枝用繩索捆在一起,接著便將皮筏子固定在底部,勉強做出一只可以用的木排來。
然而才做到一半,身后的草叢忽然一陣抖動。姜予微頓時一個激靈,手里緊緊握住一根樹枝警惕的朝抖動的方向看去。
片刻后半人高的雜草分開,從后走出一個男子。
竟然又是李敘!
她暗惱不已,神情冷漠的質(zhì)問道:“你到底想干什么?為何要一直跟著我?”
李敘倒也不慌,侃侃而談道:“大姑娘是想從水路離開淮陽吧?小人之前聽人提起過,淮陽下游水流湍急,兩岸皆是光滑的石壁,能上岸的地方在二十里之外。雖有皮筏子,但以大姑娘的體力應該很難堅持到那里。不如帶上小人如何?小人可以幫你。”
誠然如他所說,淮陽下游那段水路因為地勢的原因并不好走,稍不留神皮筏子便會翻入水中。
不僅需要眼力,還需要力氣。所以如果有他的幫忙,確實會安全許多。
姜予微淡淡一笑,漫不經(jīng)心的看著他,“李敘,你當我是傻子不成?你哪里是想幫我,分明是想利用我。”
李敘一頓,滿臉諂笑道:“大姑娘何出此言啊?小人是真心想報答你,所以才一路跟到這里來的。”
姜予微冷哼了聲,“眼下城中打亂,想必城門口已經(jīng)戒嚴,能離開淮陽的辦法唯有水路。可你方才也說了,下游水流湍急,沒有船你根本走不了,所以這才非要跟著我的吧?”
李敘怔住,顯然是沒想到自己那點心思這么快就被拆穿了。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然的賠笑道:“互惠互利嘛,大姑娘何樂而不為?”
姜予微根本不吃他這一套,“想要我?guī)夏阋膊皇遣豢桑阆日f說看,為何要跟我一樣逃離淮陽?”
她拉長尾調(diào),似笑非笑的看著李敘。
李敘繃緊嘴角沒有回答,眼睛反而有意無意的撇向她身后的皮筏子。
姜予微立即上前一步擋住他的視線,嗤笑道:“不說清楚,那今日誰也別想走。我雖然是個女子,力氣不如你,但是想要毀掉皮筏子還是能做到的,大不了就是抓回去唄。陸寂對我正新鮮著,不會拿我如何,可你會未必了。”
樹影綽綽,柳枝擺動。李敘神情一陰,忽的又放松下來,“大姑娘慧眼如炬,那小人也就不瞞你了。我家公子死了”
“余環(huán)死了?”她驚訝不已。
“今夜城中暴亂,我家公子不聽小人的勸說,執(zhí)意要去瞧熱鬧。結(jié)果在下樓時,不慎失足摔死了。”
姜予微見他一臉鎮(zhèn)定,仿佛死的不是他家公子,而是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不由有些心驚。
李敘似是看出了她異樣,緩緩的掀起袖子,道:“大姑娘請看。”
袖子一撩開,頓時露出手臂上縱橫交錯的傷口來。姜予微看到立即愣在了原地,雙目圓睜不敢置信。
這些傷口,有的已經(jīng)結(jié)痂,而有的還可以看到剛滲出的血跡。時間不一,是多次打的,每道傷口都用足了力氣,看上去無不觸目驚心。
“這是怎么回事?”
李敘咬牙恨道:“余環(huán)性情暴虐,稍不如意便會拿我出氣,這些都是他打出來的。”
她的眉頭死死擰在一起,自己的手仿佛也隱隱作痛,“就沒有人管嘛?”
話出口,她就知這是句廢話。
“老夫人對他極為溺愛,誰人敢管?如今他死了,我若是活著回去,余家豈會放過我?倒不如就此逃了,另謀一條生路。”
余老夫人溺愛孫子這件事,她也有所耳聞,李敘所言倒也合情合理。
姜予微細想了想,點頭道:“我可以帶上你,但你也要為我保守秘密,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行蹤。”
李敘一喜,“大姑娘放心,小人定會守口如瓶。”
既然暫時結(jié)成了同盟,姜予微也不再客氣。丟掉手中一直藏著的樹枝,招呼道:“快來幫忙。”
有了李敘的加入,進度快了許多。不一會兒皮筏子便綁好了,而且手藝比她的要好很多,至少不用擔心半路會散開。
姜予微將包袱緊緊地綁在身上,又選了根長樹枝當做撐筏的工具,兩人合力把木排推入水中。
這皮筏子果然是個妙物,他們兩個站在上面竟然都沒有沉。只是上面很擠,連轉(zhuǎn)身的余地都沒有。
見李敘松開臨時做的纜繩便要往下游劃去,姜予微趕緊攔住了他,“我們往上游走。”
李敘頗為不解,“為何?”
“順流而下固然方便省事,但你能想到,陸寂同樣也能。所以我要反其道行之,往上游走。”
李敘皺眉,對此還是不認同,“可往上游走,以我們的力氣一晚上最多行十里路。他們?nèi)舭l(fā)現(xiàn)下游尋不到人,沿著河岸策馬來追很快就能追上。”
這個問題,姜予微其實早就想過了。
“根據(jù)《一統(tǒng)路程圖記》中記載,淮陽上游十里處有個小鎮(zhèn),名叫春林鎮(zhèn)。這個鎮(zhèn)子雖小比不上淮陽,但陸路也是四通八達,只要到了那里換乘坐馬車便是魚入大海,難覓其蹤。”
第56章 第 56 章 發(fā)現(xiàn)
李敘側(cè)目, “原來大姑娘早有謀劃,在溧州時曾聽聞大姑娘為攀附權(quán)貴,舍棄溫舉人而擇陸大人。如今看來, 傳言非真啊。”
姜予微懶得搭理他, 催促道:“快走吧。”
樹枝末端撐住地面,隨著一個用力,木排立即被推離了岸邊, 順著水流往下漂去。
李敘收回樹枝,想要劃動木排。然而才入水便知不對,他們臨時找到的這根樹枝還是太短, 哪怕全部插入也碰不到河底, 根本無法前行。
眼看木排越來越往河心漂去, 姜予微手疾眼快的拽住了旁邊的蘆葦, 這才使得沒有陷入更加糟糕的境地。
兩人重新調(diào)整位置,這次只敢貼著河畔而行。只是這木排遠比他們想象中的要慢,又或許是他們不知其中的門道。
總之, 一柱香的功夫堪堪行了不到半里的路程。再這樣下去,等到天亮也到不了春林鎮(zhèn)。
姜予微皺眉苦思, 然而就在這時,身后的碼頭忽然傳來震耳的廝殺聲, 火光隔得老遠也能瞧見,看來是官府的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碼頭。
她焦心如焚,頻頻回頭注意著身后的動靜, 生怕會有大船跟上來,那樣他們便很難脫身了。
河邊的蘆葦迎風搖曳,她看著腦中忽然有了應對之策。忙半跪在木排上,抓住茂盛的蘆葦借力, 如此與李敘配合著竟快了許多。
就這樣埋頭苦劃又過來一柱香,廝殺聲漸漸小了,江面上也沒有看到其他船的影子。
“嘶——!”
姜予微還沒來得及松口氣,手上感覺到一陣刺痛。忙縮回借著朦朧的月色低頭一看,只見白皙的玉指上被割了好幾道寸長的傷口。傷口不深,殷紅的血早就糊得滿手都是。
這些蘆葦雖然沒有倒刺,但稍不注意葉片也是能傷人的。方才她的精神一直處在緊繃當中,所以沒有察覺,
李敘見狀,輕聲問:“可要緊?”
她簡單的用河水洗了洗,皺著眉道:“無礙,只是小傷而已。”
十指連心,指腹幾乎都被劃傷了,又怎會不痛?李敘道:“不如我們換換,你來撐木排?”
“還是算了。”
姜予微攔住他,若無其事道:“木排太擠,當心掉入河中。我水性不好,可救不了你。”
李敘挑眉,饒有興致的盯著她,笑道:“大姑娘同小人說這些,就不怕小人將你身上的財物洗劫一空,然后再將你推入水中殺人滅口?”
她聞言一頓,還真沒有往這上面想過,暗自懊惱自己屬實大意。孤男寡女實力懸殊,李敘若真有心想害自己,那她恐怕兇多吉少。
當即穩(wěn)住心神,故作高深的回頭,也直勾勾的盯著他,問:“那你會嗎?”
李敘緩緩笑了起來,“自然是不會。”
“那不就得了?”
姜予微緊握成拳的手卸下力來,自己方才的試探算是成功了,因為李敘的眼中并無殺意。
她不再理會,用牙咬住衣服的一角,用力往下一撕。撕下來兩塊布料,將雙手都嚴嚴實實地裹好,然后繼續(xù)去拽蘆葦。
月色下的淮水澄澈如鏡,倒映出璀璨的星河。萬籟俱寂,天地曠野,仿若置身于夢幻之中,一切都美得如此的不真實。
皮筏子劃破江面,層層波紋蕩漾開來,水聲潺潺。
如果是在尋常就更好了。
李敘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忽然生出了幾分感慨。原本素無交集的兩人,如今卻湊在一起共同逃亡,那是一種怎樣的緣分,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就好像是冥冥當中的天意,奇妙無比。
他垂眸注視著身側(cè)的女子,見她神情專注,目光堅毅,不似尋常所見的閨閣女子那般嬌弱,反而充滿了生命力。
一雙水眸燦若寶石,又如同今夜漫天的繁星。一時間不由就看呆了,手里的動作也跟著慢了下來。
姜予微趕緊木排吃力了不少,回頭正李敘在發(fā)呆,沒好氣的道:“愣著干什么?快劃啊!”
一開口,從虛化拉回了現(xiàn)實。李敘這才反應過來,含糊的應了聲以掩飾自己方才的失態(tài),撐動皮筏子繼續(xù)往上游而去。
與此同時,閑心堂內(nèi),數(shù)盞燈火將屋內(nèi)照得通明。三更的梆子聲從窗外傳來,“咚咚咚”,悠長亙古。
陸寂閑倚在黃花梨云紋玫瑰椅上,靜靜聽著裴儀的回稟。
“那些暴民約莫有百十來人,除了少數(shù)是漕幫中人外,大部分皆是西泉莊的村民。他們趁著官兵都去城西救火之際沖入劉家,殺了劉懷青和劉懷義,但并未禍及他人。城西的大火,除了四人燒傷外也無人喪命。放火的位置在后側(cè)方,像是特意避開了民宅。”
陸寂眼簾,聲音中透出一股寒意,“到底是難成大事。”
裴儀垂眸,知道自家爺?shù)囊馑肌H舨皇枪筚F瞻前顧后因小失大,前去救火的官兵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時間內(nèi)控制住火勢。
城中守軍也不會在劉家外與他們兩幫人馬也不會在劉家短兵相接,郭大貴雖有血性,但到底是婦人之仁了。
“周家那邊如何?”
站在他旁邊的桑虎臉上還有未干涸的血跡,周身殺意未消,聲若洪鐘道:“不出爺所料,周承那老東西賊心不死,還想渾水摸魚。若不是我們的人去得及時,郭大貴早中了他的暗算。”
陸寂輕笑,慢條斯理道:“把他們派來的殺手都送回去吧,督察御史未到之前不許周家的人踏出府門一步。”
送回去的自然不可能是活生生的人,那樣也太麻煩了。他們向來都是送人頭的,保管還新鮮著。
“是。”桑虎領(lǐng)命告退。
裴儀思索片刻,又道:“爺,郭大貴帶領(lǐng)的那群人已死傷過半,剩下的都往黃石磯碼頭的方向逃去。雖然您在暗中支會過宋千戶留郭大貴一命,但是否還派咱們?nèi)说倪^去看看?”
陸寂按了按眉心,不知為何他的左眼一陣狂跳。
剛想說話,門口突然進來幾個人,連滾帶爬地跪了一地。
為首的杏容到現(xiàn)在還覺得有些昏沉,見到陸寂后面如死灰,慌亂痛哭道:“爺,不好了。夫人、夫人她不見了”
陸寂按住眉心的手一頓,緩緩坐直了身子,目光冷冽的在這些人的頭頂一一掃過,臉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你說什么?”
語氣稀松平常,仿佛只是在尋茶訪友。可杏容聽著卻猛地打了個寒戰(zhàn),身子不可抑制的顫抖起來,“奴婢該死,還請爺責罰。”
跪在她身后的正是那兩個看守院門的錦衣衛(wèi),其中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說起了事情的經(jīng)過。
“亥初時分,夫人派竹韻去廚房熬安神湯。兩刻鐘后竹韻返回,是屬下親自查驗的。亥時正,一個身穿竹韻衣物的女子從院中出來。屬下見她手里提著食盒便以為那是竹韻,所以并未留意。”
“可是等到子初,那女子都不見回來,屬下生疑惑立即派人去尋。結(jié)果只在廚房后面的院墻便發(fā)現(xiàn)了這個被遺棄的食盒,而在那堵墻上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狗洞。”
他呈上食盒,正是姜予微手里拿的那個竹雕大漆描金食盒。
陸寂看了眼,面無表情的抬手示意他繼續(xù)往下說。
那人咽了口唾沫,把頭埋得更低了。
“屬下不敢妄加推測,于是急忙去尋王婆子,讓王婆子去看夫人是否安然無恙。王婆子叩門,久無人應答,推門進去一看,屋內(nèi)卻已無夫人的蹤影,只在床上發(fā)現(xiàn)了被打暈的竹韻。”
身為錦衣衛(wèi),可他竟然讓一個弱女子光明正大的從眼皮子底下溜走,實在是無顏再見人!
竹韻也已經(jīng)醒了,此時也跪在一旁,哆哆嗦嗦的接著道:“夫人嫌安神湯太苦,命奴婢去拿蜜餞。奴婢剛拿到,不知、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就暈了”
她身上還穿著姜予微的衣服,僅看背影,恍惚間還真以為是本人。
陸寂沉著臉沒說什么,只是目光淡淡地掃向杏容,“我記得今夜應是你當值才對。”
杏容身子猛然一抖,道:“原、原本是奴婢當值,可奴婢喝了夫人的茶后便感覺很困。夫人開恩,故而放奴婢先回去休息。”
陸寂冷笑,“你倒是能言善辯。”
話說到這個份上,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屋內(nèi)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噤若寒蟬,連大氣也不敢喘。
陸寂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為官數(shù)載,他還從沒有被人這樣戲耍過。
端是演得一派情深,原來都是謊言。好得很,不愧是他的卿卿啊!
裴儀見他臉上竟掛上了笑,更加心驚起來,小心問:“爺,夫人離開還不到兩個時辰,應該走不遠。眼下城中不安全,夫人孤身一人恐會遇到危險,可要屬下派人去找?”
陸寂拂袖,已經(jīng)氣極,“她既做得如此周全,又豈會沒有應對之策,她此時只怕早已出城。”
“城門戒嚴,唯有水路,那屬下立即帶人沿河岸往下游去追。”
“不!”
陸寂叫住他,眼眸凜若霜雪,唇邊更是勾出了一抹駭人的笑,幽幽道:“你叫上幾個人,隨我去春林鎮(zhèn),我要親自去把她接回來。”
第57章 第 57 章 危機
裴儀困惑不解, 小心提醒道:“爺,春林鎮(zhèn)在淮陽上游。”
“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
陸寂撇了他一眼,神色已恢復如常, 還頗有耐心的解釋道:“我且問你, 方才你為何會想到要沿下游去追?”
這個問題倒是把裴儀問的一愣,因為他根本沒有想過,只是結(jié)合了目前所有的條件, 腦海里自然而然的便有了這個答案,大抵是多年來辦案養(yǎng)成的習慣。
“因為順流而下不僅快而且省力,夫人是女子, 若想盡快離開淮陽, 此法最佳。”
陸寂冷笑了聲, “她利用的便是你這點, 淮陽下游的阜城只有兩條官道可行,可上游的春林鎮(zhèn)卻是四通八達。等你追去阜城再返回春林,人早就跑得沒影子了。”
裴儀這才想起兩者之間的區(qū)別來, 面露慚愧。
陸寂起身,負手踱步從條案后繞出, 又道:“輕敵可是大忌,能從你們的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 說明她不僅聰慧而且還膽大心細,只怕還在溧州時便已想好了路程。你的人被擺了一道,可你還以常理來度之。裴儀, 這些年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裴儀被罵的啞口無言,在此之前他確實沒有將姜予微放在眼里,以為她只是個女子,縱使想跑也跑不遠, 能逃離客舍純屬僥幸罷了。
“爺教訓的是,屬下知錯。”
陸寂緩步走出房門,看著庭中玉壺光轉(zhuǎn),風吹竹葉簌簌有聲。忽然眉眼間的冷意俱消,取而代之的是幾分期待。
貓抓老鼠,何嘗不是一種樂趣吶?
“你留在這里等我回來。”
眾人不知他為何又心情大好,看得滿頭大汗又隱隱發(fā)怵。裴儀垂首,恭敬的道:“是。”
夜潮上,明月蘆花,傍釣蓑夢遠,句清敲玉。不知不覺中天色微明,朝霞漫天,江面上籠罩著一層薄霧。
與夜間相比,又是另外一番景象。遠山含黛,水木明瑟,身在千重云水之間,美不勝收。
姜予微從葳蕤蘆草中抬起來頭,看到眼前這一幕不由出了神。
那些驚懼的、迷惘的,惱怒的情緒通通都在此刻離她遠去,心中只留下了難得的安寧與祥和。
金黃色的光芒破開天際斜照下來,浮光躍金。她微微仰頭,眼睛半瞇著,感受著晨曦的清風從耳邊拂過,這一刻連靈魂都是自由的。
木排繼續(xù)往前,沒過多久便看到了村子。鄉(xiāng)間的百姓起得早,天才剛亮,屋后已經(jīng)升起裊裊炊煙。
他們像是看到了曙光在招手,不知從何處又涌起一股力氣,卯足了加快動作。半盞茶后便靠近了村子,隨意選了個平坦處棄皮筏子登岸。
經(jīng)過一夜奔襲,兩人早已累得精疲力盡,道最后幾乎是僅憑意志在支撐。剛一兩岸紛紛癱倒在地,胸口劇烈起伏,四肢關(guān)節(jié)如同散了架般。
天蔚藍如鏡,白云如絮,風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混雜著泥土和草香的氣息,格外好聞。
是李敘先發(fā)出了悶笑,緊接著姜予微不由自主的也跟著笑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
倘若有牧牛的孩童偶然間經(jīng)過這里,定然會認為他們兩個是瘋子。
大笑過后,兩人徹底脫了力。姜予微整個人都陷在草堆里,不過她心里想的卻是此次雖安全但并非久留之地。
以陸寂的才智,那個障眼法根本瞞不了多久,所有現(xiàn)在要比的是誰的速度更快。
她掙扎著想要起身,可試了兩次竟然都沒有成功,胳膊酸痛到發(fā)苦。稍些抬起來一下,顫顫巍巍軟得想面條。
反倒是旁邊的李敘先爬了起來,蹣跚走到江邊,掬了捧水洗臉。
單論體力這一塊,男女之間果然是有先天區(qū)別的。
又過了片刻,姜予微才爬起來,拖著發(fā)脹的雙腿慢吞吞挪到李敘的旁邊,剛想也洗把臉讓自己清醒清醒。
忽然,她不經(jīng)意間撇見了李敘。
陽光在李敘的臉上鍍了一層金輝,五官精致,鼻梁高挺,側(cè)臉輪廓更是流暢分明。
不同于陸寂矜貴雅致中透出幾分陰邪,也不同于溫則謙的溫潤如玉,他的容顏更加妖冶糜麗,有種雌雄莫辨之美。
而且從某些角度來看他確實與錦蕙神似,但錦蕙卻不如他出眾。
姜予微蹙緊眉心,昨晚夜色晦暗看不清楚還算能解釋,可她以前也和李敘見過,為何從未覺得他容貌如此好看?
難道他和自己一樣也用了什么辦法掩飾眉眼,只不過她的很粗糙,而李敘的手法則更為高明?
倒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余環(huán)殘暴,能將人打成那樣,掩飾容顏大抵也是他不得已而為之的手段,想著不免生出了幾分感慨。
李敘洗完臉,見她一動不動的看著自己,問:“怎么了?”
“沒什么。”姜予微搖頭收回心神,也蹲下來洗了把臉,然后開始打量起附近的地形。
李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指尖觸碰到自己的臉,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回想起她方才的神情,嘴邊頓時勾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笑來。
他們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必然不是春林鎮(zhèn),而應是城外的莊子。
姜予微重新用帶來的灰粉涂抹在臉上,又恢復到那副不起眼的模樣。李敘饒有興致的在一旁看著,沒有多言。
兩人簡單收拾一番,對了口徑,假裝成一對外鄉(xiāng)來的兄弟意欲進城做買賣,隨即進來村。
山間清溪染過不大的莊子,雞鳴犬吠,農(nóng)舍錯落,一派欣欣向榮。明明只相隔數(shù)十里,這里卻與西泉莊截然不同。
才走出去不遠,前面便有一戶人家。三間簡易的青瓦房,院墻是用黃泥混合切碎的稻草壘砌而成,只有半人高。
院子不大,但看上去干凈整潔,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子手里拿著麥糠正從角落里的雞圈出來。
李敘臉上掛起和煦的笑,揚聲道:“這些姑娘,借問附近可有進城的車馬?”
那女子聽到動靜側(cè)首望來,甫一見到他立即便呆愣在原地,兩抹紅霞迅速飛上臉頰。
半晌才支支吾吾的道:“有、有的,今日李二叔正巧要進城。兩位只需辰初在村頭那顆老槐樹下等著,屆時再給兩文錢即可上車。”
李敘道:“多謝。”
“兩位且慢!”
那女子叫住他,想看而又不敢看的別過頭,含羞帶臊的道:“我瞧兩位公子像是外鄉(xiāng)人,想必對我們這里的路不熟悉,不如我?guī)銈冞^去?”
李敘一笑,一雙桃花眼柔似春水,“怎好麻煩姑娘還親自跑一趟?”
他的笑委實耀眼,那女子腦中“嗡”的一聲,頓時昏昏沉沉如同醉了酒般,忙不迭道:“不麻煩,不麻煩!”
說罷,朝屋里喊了兩聲,放下手里的東西興沖沖帶他們往村口而去。
姜予微識趣的落后一步,跟在兩人身后。一路上只見那女子時不時就偷看李敘一眼,眉間含春。
好幾次都被李敘撞了個正著,李敘也不惱,每次都回了個笑,惹得那女子腮暈紅潮。
從他們的對話中姜予微得知,這女子名叫蓮兒,今年已經(jīng)十五歲了。家中正在給她相看人家,但她一個都沒有相中,想嫁個讀書人。
說這話時,蓮兒羞答答的看向李敘,還有意無意的探聽起李敘的來歷。
李敘淡淡一笑,只說他們住在附近的山里。因為家貧,故而自小就不識得幾個字。
蓮兒聞言不免有些失落,原本見他相貌堂堂以為定是個讀書人,沒想到竟是自己猜錯了。
村口那顆老槐樹估摸有上百年了,獨木成林,繁茂的樹冠下擺放著兩張石頭條凳,是給鄉(xiāng)親們閑暇時休憩之用的,此時已經(jīng)有兩個人候在那兒了。
蓮兒靠近后喚了句,“胖嬸,阿秀嬸。”
胖嬸和阿秀嬸看到李敘后也是眼睛一亮,隨后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打轉(zhuǎn)。她們還從未見過如此標志惹眼的人兒,驚嘆道:“蓮兒,這位是”
姜予微果不其然的又被忽視了,不過她也樂得其所,安安靜靜地待在后面。
還未等蓮兒說話,李敘上前作揖,笑容燦爛,“兩位嬸子好,我們兄弟姓李,是從外鄉(xiāng)來的。我們本想去城中做些買賣,不巧途中迷失方向偶然到了這里,幸得蓮兒姑娘為我們引路。”
那兩人這才注意到后面的姜予微,只看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心中還惋惜兄弟兩人的相貌竟然差這么多。
李敘長得好,嘴也甜,沒過一會兒就哄的幾人笑逐顏開。
在得知他們還沒有用早膳時,阿秀嬸忙從手上挎的竹籃里拿出兩張自己烙的餌塊遞給李敘,“快嘗嘗,我可是用白面做的吶。”
李敘道了謝,分給了她一張。
姜予微莫名覺得這一幕有些想笑,不過她也確實餓了,拿起餌塊便吃了起來。
就這樣等了一柱香的時間,李二叔終于來了。
鄉(xiāng)下哪里來的馬?故而他趕的是牛車,車廂更是用幾塊柳木板拼接而成,連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十分簡陋。
饒是如此,這牛車在此也屬罕見了。
第58章 第 58 章 被抓
他們付了兩文錢的車錢, 與胖嬸和阿秀嬸一同上了車。
將將坐好,李二叔便揚起牛鞭,車搖搖晃晃的駛出村子。蓮兒駐足許久, 這才留戀不舍的離開。
在車上, 阿秀嬸和胖嬸仍抓住李敘問個不停。從家住何處問到有無婚配,事無巨細,大有往上倒查八輩祖宗的架勢, 委實太過熱情。
好幾次姜予微都以為他快招架不住,可李敘卻鎮(zhèn)定自若,一一回答了上來。而且還能自圓其說沒有露餡, 可見撒謊也是需要技巧的。
期間她們偶然也會搭著問姜予微幾句, 她信口胡謅倒也勉強蒙混了過去。不過人家是為了面子上不好冷落她, 并非是真的在意。
這廂聊得熱火朝天, 李二叔卻從不參與。他是個老實木訥的莊稼漢,只安心趕車,故而車趕得十分平穩(wěn)。
姜予微本就精神不濟, 車晃動起來人直犯困。縮在角落里聽他們聊了一會兒后眼皮子打架,最后連自己是何時睡去的都不記得了。
等再醒來時, 天光已經(jīng)大亮。牛車行駛在官道上,兩側(cè)的柳樹遮住大半艷陽, 前面遙遙能望見聳峙的城墻。
姜予微動了動身子,陡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靠在李敘的肩頭。稍一抬眸便可看到他那精致的下頜,心中一跳, 整個人頓時彈開。
李敘被她的動作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后頗是無辜的眨了眨眼,壓低聲音道:“這事可不賴小人,是你睡著后自己靠過來的。小人連動都不敢動, 胳膊早就酸了。”
他說話時最后一個字音微微上挑,聽著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撒嬌。
出了淮陽后,這家伙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姜予微臉頰微燙,不好意思起來,畢竟她睡覺時確實不老實,“抱歉。”
李敘揉了揉僵硬酸痛的肩膀,笑嘻嘻道:“大姑娘不必客氣。”
姜予微一驚,忙去看胖嬸和阿秀嬸。見她們也瞇著眼睛睡著了,又去看李二叔。李二叔目不斜視,似乎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不由松了口氣,回頭瞪了李敘一眼。
馬車很快駛?cè)氤情T,停在了石牌坊之下。春林鎮(zhèn)不比淮陽繁華,但也熱鬧。各式各樣的幌子迎風招搖,香飲鋪子、絹花鋪、生藥鋪等等,應有盡有。
他們幾人下來車,李二叔要去鐵匠鋪重新打一幅曲轅犁,阿秀嬸和胖嬸則是要去集市上買幾張繡花樣子,只能就此分開,約定亥時城門口碰頭。
臨走前,阿秀嬸再三叮囑李敘將來若是有空定要去她家坐坐,李敘滿口應下。
街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直到他們的身影都消失不見,姜予微才略帶調(diào)侃的道:“未曾想你還挺招人喜歡。”
李敘得意挑眉,“見什么人說什么話,那是小人的看家本事。”
姜予微失笑,看了眼周圍的地形。見不少人紛紛向他們投來目光,準確的說是看她身側(cè)的李敘,眉頭微擰,道:“既然已經(jīng)到了春林鎮(zhèn),那咱們也在此分道揚鑣吧。山長水闊,各自珍重。”
李敘表情一滯,隨即勾起唇角,“也好,這一路多謝大姑娘照顧。”
姜予微點頭,轉(zhuǎn)身投入人流當中。她的心思都在趕路上,根本不曾注意身后之人的異樣。
李敘靜靜的注視著她的背影,目光復雜難明
離開溧州前,她曾仔細看過幾本游記,知道淮陽有處地方名叫青螺市,類似于民間的驛站。
這里商隊云集,凡是有想去外地需搭乘馬車的都可去那里找牙人,給上一些銀子后牙人自會幫你安排好。
春林鎮(zhèn)陸路便利,想來也有這樣的地方。
姜予微來到一家傘鋪前,鋪里的貨架上擺放著許多傘。什么材質(zhì)的都有,傘面也是五花八門。
什么疏荷沙鳥、玉環(huán)春酲、仕女圖等等,能看出繪傘之人功底不錯,無論是怎樣的風格都能信手捏來。但有些線條很粗糙,明顯是敷衍之作。
最近兩日晴空萬里,也沒有要下雨的跡象,鋪中只有她一個客人。掌柜的倚在柜臺上昏昏欲睡,見有人進來勉強提了提精神。
姜予微隨意挑了把繪有海棠春睡的紫竹柄油紙傘,付完錢后笑問:“掌柜的,向您打聽一件事。我欲去樊城,敢問這附近可有搭乘馬車的地方?”
樊城位于春林鎮(zhèn)東側(cè)三十里外,夾在吳郡和琴川兩座大城之間并不起眼,這也是她早就想好的。
那掌柜的見她付錢付的爽快,態(tài)度殷勤起來,“公子是從外鄉(xiāng)來的?”
“正是,家中外祖父病重。我急去樊城探望他老人家,奈何初出遠門不知該如何走,還請掌柜的賜教。”
那掌柜咧嘴一笑,道:“賜教談不上,公子只需往前走,看到陳記米鋪再往左拐便是。到了后先去尋薛市令,告知他要去之處,薛市令自會幫你安排。”
“多謝。”
姜予微作揖告辭,拿起傘一路往前,沒過多久果然看到了陳記米鋪的幌子。按照那掌柜說的,往左邊的巷中一拐,穿過后便到了地方。
只見眼前的空地上是一排排的櫸木棚子,棚子是栓馬用的。人群穿梭其間,隨處可見用來指路的標記,而棚子的旁邊便是北城門。
有商隊的伙計正在將買來的貨物一箱箱抬上馬車,有的商隊則已經(jīng)準備好,滿載云錦、絲帛自北城門而出,還有像她這樣背著行囊行色匆匆的旅人。
姜予微找到了專門管理此處的薛市令,與他說明自己要去樊城。
薛市令一邊翻看登記往來車馬的冊子,一邊頭也不抬的道:“你是想單獨出行?還是隨商隊同行?”
她客氣的道:“自然是隨商隊同行,我孤身一人,還請市令為我挑選個可信的隊伍。”
“今日去樊城的只有一家商隊,可不可信我也不好多說,是否要去看你自己。”
他這話似有所指,姜予微一時間也猶豫起來,“若是單獨出行呢?”
薛市令幽幽的看了她一眼,道:“所謂單獨出行乃是由我們安排車馬專程送你們過去,所以價格上自然也要貴些。”
她想了想,既然是市令安排的,那最多坑些銀子,還不至于害命。于是道:“需多少車錢?”
“半貫錢,一個人。”
姜予微肉疼,從懷里摸出半貫前遞了過去,道:“還請市令替我安排。”
薛市令一笑,將前收入匣中,喚來牙人給她引路。
她跟在牙人身后,繞過數(shù)個櫸木棚子來到里面。那牙人指著前面停靠的一輛油壁車道:“就是那輛,你直接上去即可。”
此時已經(jīng)晌午,杏容應該發(fā)現(xiàn)床上躺的人是竹韻了。
姜予微焦慮,心中不詳?shù)念A感越來越強烈,攔住他道:“這位小哥,我家中有急事需盡快離開,敢問這車何時能走?”
那牙人道:“需等人齊才行。”
“我多加些錢,你看可行?”
“那也不行,若都像你這般別人便坐不上車了,不能壞了規(guī)矩。”
姜予微無法,只好先上車等著。然而她剛掀起車子,頓時愣在了原地。
一速光從間隙照射進來,細小的浮塵流轉(zhuǎn)。陸寂就端坐在車內(nèi),一襲月白色團花圓領(lǐng)袍,腰間墜著一塊水頭極好的青玉,清雅俊秀,氣度卓然。
見她一動不動的,慵懶的笑道:“怎么不過來坐?”
姜予微渾身冰涼,宛如當頭棒喝。那一瞬間,她被巨大的恐懼籠罩著,指尖不由自主的發(fā)顫。
想要立即離開,可回頭卻發(fā)現(xiàn)車旁不知何時圍上來四五個人。
這些人雖然都穿常服也沒有佩刀,但身上那股煞氣卻很容易辨認,非常人能有。
她退無可退,反而鎮(zhèn)定下來,彎腰坐在了陸寂身側(cè)。
馬車很快啟動,如她料想的那般自北城門而出,只是方向截然不同。兩人陷入詭異的沉默當中,車內(nèi)氣息仿若凝固般壓抑得令人只覺窒息。
姜予微看向陸寂,見他靠在藕荷色蜀錦方枕上閉目養(yǎng)神,眼底有淡淡的青烏,終究是沒能忍住,問道:“陸大人是如何得知我要去樊城?”
她自認為計劃還算周密,在此之前從未露出過破綻,可事實證明她還是太天真了。
原以為淮陽局勢正值關(guān)鍵,陸寂便是知道也不會親自來追。可他現(xiàn)在不僅來了,而且還比自己先到。
這說明她離開客舍后不久,竹韻這條線便被發(fā)現(xiàn)了。
另外讓她更想不明白的一點便是,春林鎮(zhèn)連通四城十二鎮(zhèn),陸寂到底是怎么猜到的?
“陸大人?”陸寂掀起眼簾,漆黑如墨的眸中含著淺淺笑意,道:“出來這一趟,卿卿同我生疏了不少啊?”
姜予微冷笑,沒有接話。
陸寂也不惱,新奇的看著她這幅打扮。除了身形太過瘦小外,眉眼間還真有幾分男子氣韻。
姜予微不想看他,正盯著車簾。面前忽然伸過來一只手,把她嚇了一跳,急忙退開。
陸寂只是傾身摸了下她的臉,發(fā)現(xiàn)指尖沾染的是灰粉后立即失去了興致,懶洋洋道:“我并不知你要去樊城,只是傳信給了春林縣令,讓他派人守住城門。凡見孤身一人急欲離開的全都扣下,等我前來。”
第59章 第 59 章 發(fā)熱
姜予微苦笑, 沒想到事情竟如此簡單。可笑她還以為有什么精妙絕倫的推理。原來不過是蜉蝣撼樹,不自量力耳。
她深吸了口氣,平靜道:“還請陸大人放我離開。”
“卿卿, 你累了!”陸寂眸色發(fā)寒, 暗含著怒氣,一股無形的威壓鋪天蓋地襲來。
她恍若未察,胸中之覺得憤悶難平。嘴角繃成一條直線, 咬住牙關(guān)恨道:“陸寂,你明知我不愿,為何還要苦苦相逼?!”
陸寂瞇起墨瞳, 一動不動的盯著她看了好半晌。忽然傾身上前, 捏住她小巧圓潤的下巴。
姜予微皺眉, 嫌惡地避開。可那只手的主人卻加重力道, 迫使她不得不又轉(zhuǎn)回來,與之對視。狹小的車廂內(nèi),隱隱有劍拔弩張的意味。
陸寂眉眼一松, 拿出素帕一點點擦拭她臉上的灰粉,直到完全露出那張白皙嬌艷的臉來為止。指腹細細摩挲著, 如同在把玩一件價值不菲的定窯白瓷。
“卿卿,你對我似乎有些誤解。我今日所得哪一樣不是搶來的?”
姜予微猛地打了個寒戰(zhàn), 臉上的血色逐漸褪了個干凈。她不是完全理解陸寂此話中的寒意,但隱約能猜到幾分。
宣平侯曾有六子,其中最為喜愛的便是云姨娘所生的第二子陸宜, 但迄今為止仍在世的只有陸寂和最小的庶子陸憲。
能年紀輕輕變窄錦衣衛(wèi)那種滿是刺頭的地方穩(wěn)居副指揮使的位置,陸寂靠的絕不可能僅是出身和與皇上的關(guān)系,必然要經(jīng)歷血雨腥風的廝殺。說一句搶來的,并不為過。
只是他容貌雋秀清逸, 舉止雅致,所以總讓人有種錯覺,以為他是端方君子。等明白時,悔之晚矣!
馬車比劃皮筏子要快很多,才兩個時辰不到他們便又回到淮陽。與初次進城時不同,此時的城門口戒備森嚴。數(shù)十名將士手持戟刀牢牢把守,還架起了拒馬槍。
城外則聚集了許多不明真相的百姓,大多還挑著瓜果菜蔬想進城做買賣。錢不多但卻是他們的生計,所以才久久不愿離去。
馬車剛靠近,果不其然的被攔了下來。桑虎拿出令牌,為首的那人看到臉色微變,立即吩咐眾人把城門打開。
平日繁華的街道眼下異常冷清,所有商鋪都緊閉門窗。隨處可見巡邏的官差,那些人個個神情嚴肅。
除此以外還可看到角落里堆放著不少被砸毀的物件,以及還未來得及清洗的血跡。
辰時官府發(fā)出告示,自今日起的往后三日,淮陽禁市場。任何人不得隨意外出,一時間鬧得人心惶惶。
油壁車從一片狼藉中駛過,停在了同洲客舍前。姜予微被打橫抱起,自那扇熟悉的柳木小門而入,穿過花蔭小徑往里。
她的手抵在陸寂溫熱的胸膛上,能清晰的感知他那強健有力的心跳,也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可她腦中白茫茫一片,根本不知該如何作想。
從合歡樹下經(jīng)過,陸寂踹開了房門,將她徑直扔在床上。
姜予微抬眸便看到了頭頂?shù)能洘熈_帳子,帳子上繡著桂花玉兔紋樣,是從京城帶來的,奢華無比。
聽杏容說,這頂帳子需五個熟練的繡娘日夜不休趕制半月才成。上面的玉兔栩栩如生,她以前很喜歡,如今看來只覺得厭惡。
玉兔又何嘗不是被困在了廣寒宮中?
陸寂拂落銀鉤,欺身而上。手握住她不足盈握的細腰防止她逃走,然后解開衣帶
一汪春情,滿室旖旎。玉爐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綠樹帶風翻翠浪,紅花冒雨透芳心。
再醒來時,窗外暮色已濃。屋子里靜悄悄的,不見有其他人影,床榻上也沒有了陸寂殘留的白檀香。
黃花梨云紋方桌上燃著一站斗方琉璃燈,燈芯許久未剪,光影忽明忽暗。
姜予微的喉嚨干痛不已,吞咽時仿佛有利刃刮過,鮮血淋漓。她想起身給自己倒杯水,然而一動才發(fā)覺渾身酸痛得厲害,像是要散架般。
才爬起來一點,雙手脫力立即又跌會床上,眼前更是天旋地轉(zhuǎn)。
守在外間的杏容聽到動靜急忙進來查看,見她醒了,一喜,笑道:“夫人,您總算是醒了,可感覺有哪里不適?”
她虛弱的指了指桌上的茶水,杏容忙給她倒了盞,又將她扶起來靠在枕上。
姜予微就著杏容的手喝了大半,這才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沙啞著聲音問:“我這是怎么了?”
寬松的寢衣隨著她的動作散開少許,露出脖頸上哪曖昧的紅痕。杏容臉頰微燙,不好意思地看向別處。
姜予微察覺到她的異樣,低頭一看,面無表情的將衣襟扯好。
杏容道:“您昨日半夜忽然起了高熱,可把爺嚇壞了。大夫說您是憂思過重,又加之急火攻心所致。”
“昨日半夜?”
她皺眉看向窗外黑蒙蒙的一片,道:“我已經(jīng)睡了一天一夜?”
“正是。”
姜予微捏住眉心,腦子到現(xiàn)在還有些混沌,甚至都想不起來那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記得自己如同浮萍般被推向一個又一個的高峰。任由她怎么哭喊求饒,陸寂也不為所動。
她嘆了口氣,道:“你可知郭大貴他們?nèi)绾瘟耍俊?br />
杏容一頓,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過了半晌,斟酌道:“奴婢也不甚清楚,只聽申甫說他們都被抓了起來,正關(guān)在淮陽獄中候?qū)彙!?br />
姜予微知道他的顧慮,也沒有再追問下來,轉(zhuǎn)而道:“那三位御史可到淮陽?”
“昨日已到,夫人盡管放心。此次的主官是伏御史,當年奴婢母女深陷教坊司便是多虧了伏御史照拂。郭大貴和那些西泉莊的百姓雖然犯下大錯,但也是事出有因。伏御史是個好官,定會秉公處理。”
這點她倒是不擔心,陸寂設下如此大一個局,不正是為了徹底拔掉劉懷青嗎?相信不需多少時日,渡田令也可順利推行。
杏容見她醒來后不哭不鬧,也一句話都沒有問題自家爺,不由擔心起來。想勸說她好生同爺過日子,但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能勸的之前都已經(jīng)勸過了,誰能想到她非但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反而趁機逃了。只得暗自嘆氣,將話都憋回肚中。
“夫人,爐上溫著碧粳粥,您可要用些?”
姜予微搖頭,哪怕是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她也是在沒什么胃口。坐了半刻后,又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的很不安穩(wěn),一會覺得燥熱一會又覺得冷。渾身汗岑岑的,怎么都不舒服。
恍惚間,她看到有人在給她擦身子。
那人的身形不像是杏容,比杏容高大許多。她的視線模糊不清,沒有多想便以為那是竹韻,迷迷糊糊的又陷入昏睡。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姜予微的意識逐漸回籠,感覺到有人在撥弄她的手,翻來覆去擾得不能安寧。
她不耐煩的抽回,可那人又追了上來,緊抓住不放。
她頓時暗惱不已,奮力睜開眼睛,想看看煩人的是誰?
然而一睜眼,正對上陸寂那雙深邃好看的眸子。
“你醒了?”
姜予微愣了愣神,這才發(fā)覺自己躺在陸寂的懷里。他的另一只手還攬在自己的腰上,姿勢親密無間。
身上的寢衣也不是原來那件丁香色的,而是換成了與陸寂異樣的天青色。
她不想搭理,只淡淡的應了聲“嗯”。
陸寂彎眸,道:“醒了便吃些東西吧,你已經(jīng)快兩日沒有進過水米了。”
“不想吃。”
姜予微神情懨懨,不動聲色的把頭轉(zhuǎn)向另一側(cè)。
“不吃東西怎么能行?我讓杏容做了你愛吃的百合蓮子粥。”
說罷,也不等她回答,陸寂直接把她連人帶被的抱了起來。走到桌便后也不將人放下,而是就讓她坐在自己膝上。
杏容早就候在門外,聽到陸寂的傳喚,頭埋到胸口將一直溫在爐上的粥送進去,隨即又迅速離開。
陸寂端起青釉描金高足碗,攪動勺子散發(fā)熱氣。低頭見她的臉色白到幾近透明,整個人縮在銀朱色織錦錦被中,只露出來一個頭。
濃密卷曲的眼睫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似經(jīng)雨后的海棠,嬌弱美麗。
他看了頓時心生愛憐,柔聲哄道:“聽話,多少用些,大夫說吃了東西才好恢復元氣。”
姜予微不想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但她現(xiàn)在手上沒有力氣,只得暫時妥協(xié)。
百合蓮子粥足足在爐上用小火煨了半個時辰,軟爛香甜。她胃口不佳,硬逼自己吃了幾口后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陸寂沒有勉強,吩咐人將東西撤了。
他似乎很喜歡姜予微的手,這會兒又把她的手從錦被充扒出來握在自己掌心。
瑩白如玉的手在銀朱色錦被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好看,他輕輕揉搓,待終于盡興后十指相扣。
姜予微歪著腦袋靠在他的肩頭,眼簾十分沉重,不過一會兒又昏昏欲睡起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一場高熱,讓她足足養(yǎng)了三日才出門,此時淮陽城已是天翻地覆。
第60章 第 60 章 回家
新來的那位伏御史果然厲害, 三兩下的功夫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全部梳理清楚。寫成奏折,上報給了朝廷。
天子聞言震怒,當著文武百官的面頭一次狠狠地斥責了劉榮光, 并且下令徹底此事。有了皇上的旨意, 伏御史頭一個就命人拿下周承。
經(jīng)審訊查明,周承身為淮陽知府卻徇私枉法,暗中收受賄賂。多次縱容劉懷青和劉懷義等人的罪行, 以致西泉莊眾多百姓深陷苦難無以謀生。
眼見事情即將敗露,又派人蓄意謀殺郭大貴和趙德全。其罪不可饒恕,故判秋后問斬。沒收田宅, 周家三代不可入朝為官, 其黨羽也一一落網(wǎng)。
郭大貴和趙德全率領(lǐng)百姓發(fā)動暴亂, 犯下大錯本應是死罪。但因其情可憫、其行可原, 故而從輕發(fā)落免除一死,流放嶺南。
至于那些參與暴亂的西泉莊百姓,由于三位御史上表求情, 大多網(wǎng)開一面,不過這都是后話。
三日禁市令一過, 淮陽的街上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這場大戲悄悄落下帷幕,一切都似乎在朝好的方向發(fā)展, 除了姜予微
午后陽光正烈,合歡樹上的黃鸝鳥啼叫不休。
她坐在廊下陰涼處,一手給自己打扇, 另一只手拿著一本《虎鈐經(jīng)》慢悠悠的看。
清風微燥,大有“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之感。
而在她旁邊不遠處,站著一個身穿藕荷色綾襖、蟹青色細折裙的丫鬟, 鴨蛋圓面,不茍言笑。若非仔細瞧著,根本注意不到這里還有個人。
她是今日早上裴儀剛送來的,名字喚作金蟬。
姜予微心里清楚,說是行照顧之事,實則是派個人來監(jiān)視自己。
自她回來后,身邊不僅多了許多丫鬟婆子,院外看守的錦衣衛(wèi)也從未斷過。至于竹韻仍在她房里當值,只是不再讓近前伺候了。
她懶得管,自顧自的看書打發(fā)時間。
在淮陽又停留了四五日,陸寂才終于帶著他們乘船北上。
西風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發(fā)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六月十一日,宣寧侯府。
姜予微在一行人的簇擁下行過三重清漆儀門來到內(nèi)院,入目處假石流水,樓閣亭臺,碧瓦朱甍,飛檐反宇,好生氣派。
身穿水紅褙子的丫鬟門各司其職,有條不紊。雖然見她面生,但個個都沒有多問,只避讓行禮。
杏容一邊引著她穿過游廊,一邊同她簡單介紹起侯府里的情況。
“侯府人口簡單,除了大夫人住在壽暉堂外便只有六哥兒住在西邊的梅苑。三位姑奶奶皆已出嫁,老爺則常年住在山中修道,鮮少回來。”
姜予微點了點頭,繼續(xù)往前。
方才陸寂已經(jīng)帶她去過壽暉堂,只不過還沒待多久宮里便來人召陸寂面圣,她也就先行回來了。
繞過穿堂,又走了大約半盞茶的功夫,他們來到一處院落前。
院子的門匾上寫著“二月閣”三個大字,看筆跡應是陸寂親手所書,不過行筆還有些青澀,大抵是他年少時留下的。
姜予微秀眉輕蹙,不解的看向杏容,道:“這里是”
杏容咧嘴一笑,“這里是爺住的院子,離東角門很近。夫人若有想買的東西,可吩咐人去街上買來,很是方便。”
她聞言不為所動,也說不清楚心里是個什么滋味。若非要形容出來的話,那便只有兩個字,“麻煩”!
一個妾室卻和陸寂住在同一個院子,旁人只道她是如何如何受寵,可她知道陸寂不過是為了方便監(jiān)視她罷了。
更何況,這樣的殊榮也并非人人都可以承受的。
入得院內(nèi),只見東南角辟了一方清池。池中數(shù)尾游魚怡然自得,嶙峋山石及對葉杓蘭點綴在側(cè)。
而在另一邊的抱廈旁種著一株山櫻,此時花期早過,空留枝葉繁茂蔥蔥。
姜予微多看了兩眼,發(fā)現(xiàn)樹下的泥土很新,像是才種上不久的。
杏容解釋道:“爺知道夫人喜愛山櫻,故命人移種了一株在此。”
她牽起唇角笑了笑,眸底淡然如水不曾泛起半點波瀾,轉(zhuǎn)而看向院中站著的眾人。
服侍陸寂的丫鬟零零散散加起來足足有十幾人,其中貼身伺候的有四個。
除了杏容外,還有南枝、香濃和檀雪,想來就是站在前頭的這三個。
看服飾打扮確實與其他人不同,特別是最右側(cè)那個穿紫衣的女子。發(fā)髻間戴了一支拇指蓋大笑的南珠,婀娜嫵媚,一雙丹鳳眼微微上挑。俏麗中不失活潑,容貌實屬上乘。
“見過夫人。”眾人行禮道
這算是過了明路,姜予微收回視線,淡淡道:“我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今后便有勞諸位了。”
她今日穿了一件湖綠色細錦上衣,配玉粉色撒花洋縐裙。腰間束一條蝴蝶結(jié)子長穗煙紫色宮絳。墨發(fā)松松挽起,頭戴金釵珠釧,耳墜明月珰。
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俏生生的往那一站,竟將滿園的景色都壓了下去。
眾人哪見過如此絕色傾城的沒人,都有些看呆了,紛紛點頭稱不敢。
金蟬將提前準備的見面禮分給她們,面無表情道:“都下去吧,夫人若是有事吩咐自會叫你們。”
“是。”眾人道謝,各自散開。
姜予微被杏容領(lǐng)著又去了自己的房間,屋內(nèi)陳設一應俱全,都是按照她的喜好布置的。青白瓷細頸玉凈瓶,花口觚,光是條案上的這個錯金博山爐便價值百兩。
杏容生怕她不知陸寂的用心,忙道:“這些都是爺親自吩咐人布置的,夫人可還喜歡?”
“喜歡。”
姜予微放下手里的孔雀綠釉荷葉筆洗,漫不經(jīng)心的打趣道:“那就有勞杏容姑娘代為道聲謝。”
杏容樂見其成,忙不迭應下。
金蟬指揮眾人把帶來的行李一一歸置整理,她是真的沉默寡言,像極了一個鋸了嘴的悶葫蘆。
除了必要的交談外,甚至連多余的動作也沒有。做事干練又有章法,也不知陸寂是從何處尋來的。
她閑來無事,坐在窗前的貴妃榻上看著她們忙碌。
杏容遞來一盞新沏好的雨前龍井,道:“夫人,今晚大夫人在汀蘭榭設下家宴,爺讓您一同前去。”
姜予微接茶盞的手頓了頓,輕笑道:“爺說笑了,我不過是個妾室,怎敢與主子夫人一同用膳?”
杏容笑容滿面,揶揄道:“夫人,爺?shù)男囊饽y道還看不出來嗎?”
她自是看了出來,只不過想起方才在壽暉堂時的經(jīng)歷,這對她來說并不是什么好事。陸寂不會不懂,難道還是故意為之的?
想著,她暗自嘆息了聲,“那便去吧,爺一番好意,我怎可不識抬舉?”
侯府人少,加上她總共也才五個半的正經(jīng)主子。又是家宴,故而沒有男女分席,大家同坐在一起用膳。
汀蘭榭臨湖而建,湖中芙蕖新妝,水月風來,暗香盈袖。銀輝斜穿朱戶,時見疏星渡河漢。如此良辰美景,若是有曲便更好了。
席上各色吃食,令人目不暇接。羊四軟、閑筍蒸鴨、蟹釀橙、酒澆江瑤、雪霞羹、玉井飯、清攛鹿肉等等,水陸盡有。
陸憲年歲小,不停的纏著陸寂讓他講此行的見聞。陸寂這廝此時倒是裝得人模狗樣,一番兄長做派,不僅答應了而且還引經(jīng)據(jù)典,口若懸河。
大夫人徐氏端坐在主位,珠翠羅綺,雍容華貴。眉眼間與陸寂有三四分的相似,看得出年輕時也是個容色不俗的美人。
在她下首還坐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妙齡女子,一襲蓮青色繡花蜀錦裙。明眸善睞,杏面桃腮。
聽杏容說她姓徐,乃是大夫人的外家侄女。侯府寂寥,徐家便把她送來京城與大夫人做伴。為人知書達禮又不是風趣,席間時不時說上兩句俏皮話,惹得大夫人開心不已。
姜予微插不進去,識趣的當個花瓶。偶爾聽上一耳朵,更多時候是默默用膳。
正吃著,碗中忽然多出來一塊鹿肉。抬頭看去,正對上了陸寂那雙笑意盈盈的眸子。
她低聲道了聲謝,垂下眼簾佯裝羞澀的避開那道視線。
這一幕被坐在的對面的徐盈月盡收眼底,蔥蔥玉指撫過杯沿,她輕笑道:“二哥哥對嫂嫂可真好。”
此言一處,四周陡然一靜。連最活潑的陸憲也察覺到不對,乖乖坐在紅檀木梨紋玫瑰椅上,神色不安的在大夫人和陸寂間來回看。
大夫人眸色淡淡,聞言倒也沒有太大起伏,只是放下了手里的銀箸。旁邊伺候的丫鬟婆子們立即奉上香茶、漱盂、巾帕。
待漱完口,她這才掀起眼簾睨了徐盈月一眼,慢悠悠道:“你來侯府也有多日,怎的還這般沒有規(guī)矩。回去后罰抄三遍女戒,明日一早交給丁嬤嬤。”
徐盈月不敢反駁,恭順道:“是。”
一時間水榭內(nèi)的氣氛有些尷尬,明眼人都瞧得出這是為了那般。
姜予微盯著碗里的這塊肉,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沉默不語,況且這里也沒有她說話的份。
這時,陸寂清潤疏朗的聲音傳來,“怎么不吃?不是說餓了嗎?”
姜予微一頓,看了眼臉色愈發(fā)難看的大夫人,心嘆這頓飯看來是沒辦法好好吃了。
果不其然,大夫人將茶盞擱在桌上發(fā)出“咚”的一聲響,不輕不重的道:“姜氏,你既已進了我宣寧侯府的大門,那今后當恪守本分盡心服侍,更不要生出不該有的念頭。我眼里見不得臟東西,可明白了?”
她這話委實不客氣,姜予微自若如常,臉上既無惶恐也無惱怒,平靜的道:“明白了,妾身謹記夫人教誨。”
見她還算乖順,大夫人臉色稍霽,滿意的點了點頭。轉(zhuǎn)而又看向陸寂,道:“二哥兒,往日你公務繁忙,為娘從未說過什么。只是你年歲不小了,又納了姜氏為妾。也是時候該成親了,免得讓旁人議論我宣寧侯府不懂規(guī)矩。”
陸寂已然不悅,面上卻未顯露半分,撥動手上的白玉扳指,溫聲笑道:“母親所言極是,不知您可有人選?”
原本只是接風洗塵,忽然聊到了婚事上。姜予微挑眉,不由有些疑惑,陸寂的婚事是可以拿到飯桌上隨意說給他們聽的話?
大夫人未曾察覺到異樣,還道是她兒終于想通了,心下歡喜道:“婚姻大事絕非兒戲,自然是要找個知根知底的才好。”
說罷,別有深意的看向身側(cè)的徐盈月。
徐盈月臉頰緋紅,粉面含春,偷偷的瞧了眼陸寂又迅速垂首。少女心事,羞窺郎顏。
陸寂見狀,嘴角勾起一抹輕笑,道:“前些日子舅舅可是來信了?”
大夫人怔了怔,很是意外他都不在京城,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平白無故的,怎么忽然說起了這個?”
“一月前皇上派督察御史巡按西南,舅舅身為承宣布政左參議派管糧草。可在他管轄的糧倉內(nèi)卻出現(xiàn)了大量霉米,更有甚者,還有人在暗中倒賣官糧”
陸寂的眸子不疾不徐的掃過徐盈月,又道:“再有半月督察御史便會到達薊州,他此番來信是可為了借銀買糧?”
徐盈月臉色發(fā)白,咽了口唾沫緊張的看向大夫人。
大夫人冷哼了聲,道:“你舅舅那是被小人蒙蔽了,你難道還要坐視不管嗎?”
“母親說笑了,我如何管得了督察御史?”
“你”大夫人氣的臉色一變,想要說了什么,但到底是沒能說出口來。
一場家宴鬧到最后不歡而散,回到二月閣時已是戌時三刻。
夜闌人靜,清透云闕。唯有池邊蛙鳴似是不知疲倦,一聲聲更顯風高月寂。
屋內(nèi)丫鬟有條不紊,各自忙碌自己的事情。杏容打開錯金博山爐打篆焚香,須臾清淡典雅的安息香便彌散開來。
竹韻鋪好床榻,又去熄滅多余的燈燭。金蟬則將盛滿溫水的銅盆放在黃花梨六足高盆架上,絞了塊棉帕給姜予微凈面。
姜予微接過,簡單梳洗一番后換上寬松的寢衣坐在雕花座式鏡臺前。
夏夜沈沈燈影明,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慢條斯理卸掉珠釵,又摘下耳墜放入黑漆描金妝匣中。
陸寂進來時看到的正是這一幕,美人洗盡鉛華端坐窗前,暖黃的光影籠罩全身,像是鍍上了一層柔輝。
院子依舊是以前那個院子,但又與以前不同了。
他眸光不由一軟,隨即卻變得復雜起來。上前攬住姜予微的細腰,也湊到鏡前,溫聲道:“方才可是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