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解法
羅文皂甫一回到府中,便開始著力研究‘坐忘’的解法。
他將自己關在藥房中一連數日,直到第七日,家中忽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正是趙若虛。
他是被肖旗領來的。
羅文皂微感驚訝,他與趙若虛見過數面,在燭山泊的時候,顧淼眼瞎的時候。
一時半會,他有點想不明白,為何肖旗會領著趙若虛來見他。
印象中,趙若虛是顧家的人。
但很快,他就知道答案了。
顧闖中了丹毒,快不行了。
趙若虛特意來找他,是來求解藥。
羅文皂據實以答:“恐怕眼下沒有解法!
趙若虛心道不妙,轉念一想,果然如此。
前幾日,顧淼忽然讓他去急尋羅文皂,因為顧闖丹毒發作,不僅神志不清,身上更是開始潰爛。
羅文皂是個名醫,他倒是曉得,不過他是高檀的名醫。
趙若虛不曉得羅文皂與顧淼究竟還有何淵源。但是,既派了他來,說明顧淼還在用他,并不像她說得那般絕情。
肖旗見人已帶到,便不再多留,與羅文皂告了別。
趙若虛暗暗吃了一驚,沒想到肖旗真走了。
他是武人,羅文皂可不是。
高檀似乎并不防著他,也不怕他‘強搶’了羅文皂。
羅文皂細細問了他顧闖的毒癥,越是細聽,臉色越是凝重,大有無力回天之勢。
趙若虛說罷,羅文皂長嘆一聲,斟酌道:“顧大將軍不宜再遠行,顧小將軍不肯回來么?”
“康安如何回得來?”
羅文皂就算再不聞窗外事,也曉得顧將軍‘謀逆’,是殺頭的大罪。
就算顧氏想回來,恐怕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
除非,除非皇帝忽然不再治罪,抑或是……忽然不能治罪。
羅文皂被自己腦中忽然冒出來的‘大逆不道’嚇了一跳,假咳了一聲,轉了話鋒道:“雖然不能根除,但興許能試一試暫時壓制的法子,我寫幾道方子予你,你帶回去給顧將軍!
趙若虛躬身一揖:“多謝!
領了藥方,出門過后,趙若虛腳下一轉,并未朝出城的方向而去。
他還要去見一個人。
黎明敦。
革鐸身死,黎明敦的差事辦得一塌糊涂。
在北項盤桓了數日,最終回到了康安。
謝朗動了殺心。
黎明敦跟他跟得久了,比旁人更能揣摩他的心思,可即便如此,二十載主仆之情,直到今時今日,他亦不能說全然明白謝朗的心思。
有兩樁事情,其實他一直有些想不明白。
一是,為何謝朗會與高檀決裂。
二是,高檀為何要殺革鐸。
有革鐸,康安反而更為穩妥,新帝初登基,共同的敵人好多,居心不良的盟友。
高檀若仍舊與先生為盟,康安早已股掌之間。
黎明敦心中并不放棄,當先生想見‘顧小將軍’時,他便曉得,此舉興許是重修舊好的時機。
黎明敦派人找到了趙若虛,而趙若虛應下了他的邀約。
兩人約在城中的酒肆,位置不起眼,隱藏在深巷之中。
“顧將軍雖闖下彌天大禍,但也并非不可補救,倘若肯負荊請罪,丞相大人愿為將軍求情,陛下皇恩浩蕩,亦是惜才。”
黎明敦仿佛循循善誘而趙若虛則似虛心聆聽。
二人虛情假意了一陣過后,趙若虛打斷道:“丞相大人因而想見顧小將軍,是為勸降,也是為了保住顧將軍的性命?”
“正是!崩杳鞫仡h首,索性直言道,“先生有解藥,顧將軍身中的‘丹毒’的解藥。”
趙若虛心頭一驚,面上不顯,只淡淡道:“哦,如此說來,先生猜測顧將軍是中了毒?因而失了神智?并非大逆不道?”
趙若虛是個人精。
黎明敦心頭生出兩分不喜,笑答道:“先生愿與顧小將軍詳談!
趙若虛沉默須臾:“我會把話帶到,至于小將軍愿不愿意見先生,某便不知了!
他猜顧淼原因,因為顧闖是她的軟肋,亦是累贅。
天色愈暗,街巷之中的酒旗悄然落下。燈火零零星星地飄蕩在街巷之中。
第一聲更鼓過后,城中人聲漸寂。
高墻之內,華燈點亮宮闕,依舊靜默無聲。
衣茹兒端著湯藥,緩步行走在通往寢殿的石階之上,她的身后跟著兩個侍衛,兩個侍婢,他們走起路來,仿佛也悄無聲息。
皇帝還在養病。
自從顧將軍謀逆過后,皇帝受了驚,一直在稱病。
衣茹兒垂首去看湯碗,湯藥冒著白煙,從藥房出來時,尚還滾燙,可走過長階,湯藥便涼了。
皇帝讓她去取藥,是‘恩寵’。
可衣茹兒猜測他是信不過旁人。
梁從原先前就信錯了人。
他錯信了顧大將軍。
衣茹兒抬頭,忽見階上立著一道人影,正是宮中的貴妃娘娘,謝氏。
皇帝稱病過后,她的禁足便解了。
謝貴妃來寢殿探望過皇帝數回,可每一回皇帝都不肯見她。
衣茹兒的目光劃過她隆起的腹部,屈膝而拜:“拜見娘娘!薄
謝寶華立在燈下,衣茹兒的面容迎著燭火,鮮妍,帶著一種似乎未經世事的獨有的天真。
她情不自禁地握緊了袖中雙拳,語調卻平淡道:“起來罷,本欲求見陛下,不料他已安睡,改日再來吧!
她領著一長串宮婢轉身而去,衣茹兒方才后知后覺,莫非貴妃是故意等在此地,是在等她?
小葛木昨日傳了話來,說要是皇帝死了,她也得殉葬,按說貴妃也該殉葬,可是貴妃懷有身孕,肯定不會死。
她雖然沒名沒分,可在御前侍奉了一段時日。
衣茹兒心中冷笑,可一顆心沉甸甸的,仿佛要沉到肚子里。
眼見謝貴妃遠去,衣茹兒端著湯藥,進了寢殿。
“你就不怕你信錯了人?”
話音落下,山中鴟鸮應景地啼叫了一聲。
籠中的白鸚鵡聞聲不安地拍了拍翅膀。
顧淼讀罷了信,方才抬眼看向高宴。
趙若虛傳信來,謝朗要見她,自稱有解“坐忘”的解藥。
高宴口中的信錯了人是指謝朗,也指趙若虛。
“我無論如何也得見一見他,早不見,晚也要見。”
顧闖的毒發越來越重,羅文皂雖在試藥,可并無進展。
謝朗既是‘坐忘’的禍端,興許真有解法。
高宴皺了皺眉,他瞧不上趙若虛,信不過他。
更何況,這幾日,雖然顧淼竭力隱瞞,他與之同路,顧闖的境況瞞不了他。
顧闖身中丹毒,已是強弩之末。
獵場一戰,雖是神智不清,可已是破釜沉舟。
他的命長不長要看天意了。
但是,面對顧淼,此時的高宴已說不出如此絕情的話來。
顧淼和他不一樣。
“只身前去,有些魯莽,倘若你信得過我,我便與你同去?”
顧淼笑道:“我為何信不過你?”
高宴不由一愣,見慣了顧淼連日來的疲態,今日終于見她笑了笑。
他假咳一聲:“你打算如何行事?”
“先去花州!敝x朗定是曉得她不肯輕易去康安,他約她在花州相見。
聽到花州,高宴臉色微變,笑道:“花州距離此地不遠,看來趙若虛已將行蹤告訴了謝朗。”
往西行,去鄴城,途徑的大城便是花州。
高恭和顧闖在花州附近的觀臺城打過仗,而高橫也是死在了花州。
彼時,高宴殺了高橫。
顧淼心中忽地一跳,謝朗大概已經猜到了高宴與顧氏同行,而當年高宴殺高橫,也意在挑唆高恭與顧闖二人。
眼見顧淼垂下眼,高宴冷笑了一聲:“謝朗的手段確實了得,你人還未到,便要叫你我二人生了嫌隙。”
第132章 厭惡
面前的火堆爆出一兩聲脆響,聲音在空寂的夜里蕩得很遠。
顧淼細看了看高宴的神情。
他的一雙眼牢牢地盯著她。
從一見面,她便曉得高宴是何人。
“高氏舊事自與我無關!鳖欗德f道,“我也無意與你,或與高檀,或是謝朗相爭,救了我爹以后,我并不打算再回康安!
高宴依舊凝視著她:“真的甘心么?你們的兵不爭天下。”
顧淼垂眼一笑:“就只能爭天下么?不能守天下么?”
高宴沉默須臾:“眼下不能,若是往后有了明君,便能!彼D了頓,“不過,也只是你能,你的子子孫孫又不能了!
顧淼忽地一笑:“我都朝夕難保,還管什么子子孫孫!
高宴隨之一笑。
籠中的白鸚鵡學舌道:“子子孫孫,子子孫孫……”
守衛們雖然駐扎在離他們有一段距離的位置,但是鳥語聲蕩出山道,回蕩層林。
秋意愈濃。
前往花州的路多有崎嶇,一路行來,時快時慢。
途徑的鄉鎮可見染了丹毒的村民,瘦的皮包骨頭,也有人死于丹毒。
村民們都說,是順教害了他們。
順教就是丹毒的替罪之羊,而當初順教在明敏園行刺新帝過后,順教早已是逆教,而教首就是高檀。
任上的官府只能竭力遏制丹毒的擴散,可是‘坐忘’早已隨南下的商隊流傳,此刻只能遏制,不能根除,沒有解毒的方子,死的人只會越來越多。
肖旗心中隱憂更盛,對高檀道:“謝朗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今日,因而從前將‘逆教’罪名強加在公子身上,革鐸死后,北項的‘順教’群龍無首,只得做起了這‘吃人’的買賣!
高檀答道:“坐忘之毒擴散得如此之快,想來也是出乎意料,不若然謝朗不會下令康安關閉城門,禁止城外居民進出,只是‘逆教’尚未捅破,時機不對!
從前謝朗或許想過借‘梁從原’之手消滅‘逆教’,可是眼下梁從原已經不大聽話了。
顧闖有兵,高氏有兵,謝朗還要用順教。
對于他來說,革鐸死得實在太早了。
要扭轉局面,他不得不找一個更適合的傀儡做皇帝。
還有誰能比未出世的胎兒更適合。
梁從原活不長了。
肖旗見他沉默,轉了話鋒,問道:“不曉得謝朗在此時,竟然要往花州,不知是為何?”
“趙若虛見過黎明敦?”
肖旗頷首:“當日,他見過羅文皂后,特意去了城中見黎明敦,只是酒肆狹小,跟著他的人不能近身,不曉得他們究竟聊了什么!
他頓了頓,前后事宜相連,不免猜測,莫非是趙若虛向黎明敦透露了行蹤,于是追問道,“公子以為謝朗去花州,是為顧闖?”
高檀亦有此猜測,可是謝朗見顧闖又要做什么,勸降么?
顧闖絕不會輕易投降。
“興許是,不過謝朗親自出城,我總要去瞧一瞧!
此事蹊蹺,更何況,顧淼此刻與顧闖在一起。
月明星稀。
花州城門已然在望。入夜以后,城門關閉。
顧淼令大部留在城外,帶領一小部分人繼續往花州城的方向而進。
入夜過后,一行人尋了僻靜的河畔扎營歇息,等待明日早晨城門打開。
顧闖難得地醒了過來。
丹毒日深,他大部分時間都是昏昏沉沉,半夢半醒。
黑色的斑紋已經爬滿了他的手臂與小臂。
“阿爹!鳖欗导泵μ缴砣ネ
顧闖睜開眼,好在斑紋尚還沒有出現在面部。
他許久沒有刮胡子了,整個人看上去狼狽而憔悴。
他緩緩眨了眨眼,仿佛終于回過神來:“淼淼?”
顧淼驚喜道:“阿爹!”
顧闖左右望了望,馬兒的噴鼻聲隔著簾帳傳來。
“此地是何處?”
“花州!鳖欗荡鸬馈
顧闖皺起了眉頭:“為何會來花州?你我應該殺回康安!
顧淼抿了抿唇,低聲道:“你中了丹毒,要是再無解藥,過不了多久,就再也無力回天了!
顧闖的臉色在幽暗的燭光下似乎凝了一瞬,他沉默了數息,緩緩道:“你都曉得了?”
顧淼點點頭,聽他又道:“丹毒本就無解藥,你去花州尋解藥是向誰尋?”
“謝朗。”
顧闖一聽,眉頭皺得更深。
“胡鬧!謝朗如何能有解藥。他不過是以此為餌,要捉拿你我。你萬不可去!”
他說著,垂首看了看自己的雙臂:“中了丹毒又如何,總好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往后死了就死了吧。”
顧淼心頭一跳:“阿爹,莫要胡說,既有毒藥,便有解藥。倘若好生將養,說不定熬著熬著,便有解了!
顧闖哈哈一笑:“與其熬著,倒不如我痛痛快快一回。”
他想痛快一回,他還想做皇帝。
顧淼沉默了下來。
顧闖看上去依舊虛弱,這一回清醒之時,也不知道能清醒多久。
顧闖見她不接話,笑意慢慢淡了:“你還是以為我當不了皇帝?”
顧淼抬頭直視他。
她的一雙眼映著燭火,如盛碎光。
她既不搖頭,也未點頭。
顧闖別過了眼,不禁問道:“你難道不恨我?”
“為何要恨你?”
“因為……”顧闖有些難以啟齒,“因為……鶴娘……”
顧淼沉默了數息。
顧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她知道她的沉默在煎熬著他。
她的心中如有一團火焰,長久灼燒,可是并不燙人,燒到如今,唯有惋惜,唯有遺憾,可是今時今日,她再無改變從前的可能。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孰是孰非,豈是她說了算的。
“阿爹,強扭的瓜不甜,這個道,我從前不曉得,后來才算琢磨明白。從前的舊事,你不愿提也就罷了。鶴娘……我娘與你,究竟如何,旁人說的,興許亦非全然面目。如今再去追問,又有何意義!
顧淼緩了語調:“只要你往后好了,清了丹毒,你我回到鄴城,天高任鳥飛,做回從前,不好么?”
顧闖怔怔望著她。
顧淼又道:“阿爹,難道不好么?”
顧闖垂下了頭,硬聲道:“不好!
簾外傳來了腳步聲。
顧淼側目聆聽,二人的對話戛然而止。
她聽了小半刻,腳步聲停在了帳外。
“顧小將軍,有飛鴿傳書!
顧淼對顧闖道:“將軍早些歇息。”便掀簾而出。
等在外面的人是先行探路的隨扈。
他將鴿筒遞給了顧淼。
是謝朗發來的消息。
明日午時,他約顧淼在花州天方苑相見,要她孤身一人前去。
顧淼既來花州,本也不打算帶著顧闖進城,只是謝朗選在天方苑,她從前就去過,高橫死在了天方苑。
隔日一早,顧淼將顧闖安置在了城外的處所后,便領了三五精銳,直朝花州城去。
守城的侍衛盤查了一番,顧淼身上有高氏的腰牌,順利進了花州城。
然而,花州城比之上一回顧淼來過的花州城,變化頗大。
街上的人少了許多,秋風刮過,更覺蕭瑟。
街上流傳說,城中有人得了癆病,因而諸人格外小心。
顧淼只怕他們口中的‘癆病’不是‘癆病’,而是丹毒。倘若丹毒此刻已泛濫花州,料想繼而往東而去,也是遲早的事情。
顧淼加快了腳程,徑自去了天方苑。
天方苑也不再是記憶中的天方苑,少了鶯鶯與燕燕,儼然是酒館。
大廳之中只零零星星幾個打掃的仆役。
顧淼默默地背手而立,手背碰到了腰間的短刀。
“顧小將軍!敝x朗的聲音自上方傳來。
顧淼抬頭望去,謝朗坐于木輪車上,停在二層的拐角處。
他身穿白袍,白發豎黑冠,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
算起來,這一回,她與謝朗只見過三回。
謝朗的目光落在顧闖身上,落在齊良身上。
只有這一回,他的目光毫無遮掩地,鷹隼似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此一回,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注意到她的?
顧淼想了想,便是與顧闖在一處時,她當時是‘顧遠’,后來去了明敏園,她才是‘顧淼’,園中和宮里到處都是謝氏的眼線,他注意到她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她于是抬眼直直地望向他的雙眼。
他的一雙眼好似古井無波,無喜無怒。
“娘娘!
他曾經在水榭之中,坐于木輪車中,平靜而冷淡地對她說道,“三殿下天資聰穎,乃是大才,便是北項來人,那又如何。娘娘何須憂慮一時得失!
她曾經不喜趙若虛,不喜肖旗,是緣于他們對于顧闖的敵視,而她清楚地感受到,謝朗不喜歡她,不單單是因為她是顧闖的女兒,還因為他只是不喜歡她。
不喜歡她這個顧皇后,甚而厭惡。
他厭惡顧淼。
顧淼輕輕握了握背后的雙拳,繼而抱拳道:“謝大人。”
第133章 太倉一粟
“顧小將軍,別來無恙!
顧淼今日著尋常騎裝,發上只隨意綁了個馬尾辮,并非遮遮掩掩,但也實在不是一般男兒打扮,可是謝朗依舊稱她為顧小將軍。
謝朗向來都有洞察人心的本事。
顧淼抬步走上臺階,待到行到謝朗身前,方才凝神去瞧他的臉色。
他的雙頰臉色微微有些灰白,精神尚可,不知是不是自康安到花州路途尚遠,日夜兼程,一路勞頓的緣故。
然而,顧淼并不打算與之過多周旋,只開門見山地問:“謝大人有‘坐忘’的解藥,謝大人如何證明解藥為真”
謝朗笑著,轉動身上木輪車,行到憑欄前的桌側,抬了抬手,示意顧淼落座。
“我既知坐忘,便知坐忘的解法,自然為真!
顧淼落座后,見他提前桌上的白玉茶壺,為她和他自己面前的茶盞,斟滿了茶。
顧淼并未去喝,追問道:“你可有證據,證明此解藥為真?”
謝朗呷了一口茶:“倘若顧小將軍愿意,我即可去尋一二身中丹毒之人前來,為其用藥。須知此藥需得七日方才見效。顧小將軍可有耐心愿意等上七日?”
七日。
顧淼心中想道,顧闖能不能堅持七日,尚還另說。她可不愿意與謝朗一同困在花州七日。其中變數,誰也難料。
她轉而問道:“你為何肯給我解藥是為勸降”
謝朗輕搖其首:“顧將軍獵場行刺,是為正視聽,清君側,亦是為了大義?蛋渤侵腥缃裨缫蚜餮燥w語甚囂塵上,真龍究竟是真是假。某仰仗將軍多年,既知將軍心意,因而特來送藥。將軍一心為了清君側,清君側自是為了國之大義,九州萬里,利在千秋!
顧淼心念一動,好大一頂帽子扣了下來。
“清君側?謝大人指的是何人?”
謝朗抬眉朝她望來,徐徐又道:“顧小將軍既知坐忘,便知坐忘因何而起,因何而流傳于世。順教已落入逆賊之手,自然清君側便首要清逆教!
顧淼不由一笑:“謝大人是指高檀高二公子?我與高氏原本無怨無仇,為何要替你清君側況且,謝大人莫非高看了我,我如何殺得了高檀”
謝朗此刻終于笑出了聲:“顧小將軍在我看來,便是能殺高檀之人。你與他是舊交,是故友,興許,亦是知己。可是大義之前,父女情深,應當取舍。取誰舍誰,顧小將軍冰雪聰明向來清楚!
“我如何要信你?”
顧淼隨之而笑,“好。倘若我真殺了高檀,你便會將坐忘的解藥與我。抑或是,你先給我一顆解藥,待到我殺了高檀,再許我別的解藥。謝大人,又是如何計較?”
顧淼直直端詳木輪車中謝朗,愈發漫不經心:“今日我來見謝相,半是求藥,半是實在好奇。謝相與我阿爹雖有故交,倘若此刻出手相救,往后是敵是友,還要另說。如今謝相如此急于祛除高二公子,不曉得到底是何緣故?”
謝朗沉默須臾,轉了話頭:“聽聞顧小將軍與高大公子近來走得甚近。高氏兩兄弟,高大公子性情乖戾,最難琢磨。高二公子與顧小將軍有曾在鄴城共度的情誼。聽聞顧小將軍眼盲時,是高二公子求醫用藥,醫好了你的眼睛。不知何故此刻顧小將軍卻偏偏投向了大公子!
顧淼抿唇不語。
謝朗又笑:“如此謝某人今日實乃不情之請,并非想令顧小將軍陷入不仁不義之中!
“不仁不義!
顧淼一字一句地重復道,“我以為丹毒橫行,算是不仁。師徒之情,翻臉不認人,才是不義!
謝朗斂了笑意,似乎有些吃驚,他仿佛未曾想過顧淼竟然知曉他與高檀之間的師徒情分。
“顧小將軍知之甚深。既然如此,顧小將軍以為高檀為何與某失了師徒情義?”
顧淼撇撇嘴:“我不曉得,也不想知道。不如你今日痛快地將解藥交予我,倘若真是解藥,今日我顧淼便欠你一個人情,來日定再還。但叫我殺人,斷然不能幫你殺了。正如你說的,高檀醫好了我的眼睛,我如何還能殺他?況且大人有所不知,我殺不了他。我勸你也不要想著殺他,你再不喜歡他,往后見著繞道走便是!
謝朗眉頭蹙緊,一絲不耐在他眼底蕩開:“顧小將軍是在明知故問,故作天真。眼下天下情勢如此,高檀不死,順教逆賊之爭,何以平息,天下何以太平”
“這我如何曉得,謝大人實在高看我了,我談不上什么冰雪聰明!
謝朗一愣,又道:“顧小將軍如此冥頑不靈,是不顧及顧大將軍的性命了,還是執意偏袒高檀”
顧淼搖搖頭:“我自然想救我爹,也并非偏袒高檀,只是這世上沒有白來的午餐。善惡是非,總有對錯!
謝朗反而舒展了眉頭:“孝義難道是惡,是過?”
顧淼不答反問:“依我斗膽猜測,‘坐忘’出自順教,然而,高檀起初并不知情。這順教既是革鐸的順教,不也是先生的順教嗎”
謝朗輕輕地笑了笑。他的年歲雖高,可每每笑時,眼角卻不見笑紋褶皺,眉眼之間反而露出凜然兀傲。
“顧小將軍是在疑心我”
“談不上疑心,只是好奇,因而有此疑問。先生既有坐忘解藥,便知坐忘之毒,丹毒為何流傳,先生大抵比我清楚明白許多。先生此時要除高檀,莫非是想讓他頂了順教的罪過,頂了逆賊的罪過還是歸咎到高氏頭上的罪過?一石殺二鳥,此事便可結果!
謝朗暫且不語,只緩緩轉動了手中的白玉茶盞。
茶壺里茶湯飄散氤氳茶霧,四下彷若無人,樓下的掃灑之聲早已沒了。
可是顧淼五感敏銳,側耳傾聽,依稀可辨別似遠似近的聲響。
天方苑并非一座孤樓,隔墻有耳。
謝朗話音如此直白,定然是不怕什么天機泄露,這里全是他的人。
如果他想甕中捉鱉,殺了她未必不能做到,可是謝朗不想殺她,他想借刀殺人。借的就是她顧淼這一把刀。
顧淼捫心自問,他想殺高檀嗎
起初興許是想的,但后來漸漸不想了。
她垂眉去看眼前的茶盞,自謝朗為她斟了這一盞茶后,她一滴未喝。此時方才端了起來,顧淼輕輕聞了聞,鼻尖縈繞一陣熟悉的茶香。高檀也素來愛此茶。
她嘆了一口氣:“我想知道的是,謝大人為何要將坐忘交給革鐸?是為了一時得失?”
窗外秋風卷過,撞得窗欞嘩啦作響。
“你以為是為何?”
謝昭華聽此一問,抬眼定定地望向高檀,“師兄知道,師兄一直都知道,卻不打算告知與我么?”
謝昭華垂頭,窺見自己袖中雙手微微顫抖,他暗暗深吸一口氣。
“倘若某斗膽猜測,某以為先生起初,將坐忘給革鐸,是為收買人心。革鐸雖是老葛木親生之子,卻地位卑賤,難以服眾。有了坐忘,他便可用之收買人心,斂財擁兵,扶植自己的勢力。北項在此之前,趁著南越分崩離析,北項游兵頻頻騷擾邊境,鄴城雖有駐扎,可鄴城以北,以西,哪一座城池不曾受到北項侵害?”
他慢慢又道,“待到革鐸起了勢,與小葛木內斗成一團,游兵騷擾邊境便少了,先生想讓他們自相殘殺。初有成效,可無奈革鐸死了,死得早了。北項雖然元氣大傷,可仍有和談的氣力。而那北項商旅,為了斂財將坐忘兜售于民,丹毒難抑,百姓之間流傳不休,因而造成丹毒泛濫!
謝昭華抬起頭來:“師兄以為我說的對是不對?”
高檀回身看他,他的一雙眼黑沉沉,只問:“是革鐸斂財,商旅斂財?大肆搜刮民脂民膏?”
謝昭華一顆心砰砰亂跳,雙頰肌肉輕抖,一股悶氣憋在心頭,不得不發。
“謝相……謝相不會為了五斗米折腰!”
“謝三,豈是五斗米!
坐忘之財,有人傾家蕩產只為求丹,錢糧馬匹,甚至是人,都可用來換丹。
是啊,豈是五斗米。
謝昭華慘白了臉。
蕭瑟秋風忽而大作,猛地吹開了窗,撞到憑欄廊柱,發出一聲砰然巨響。
“是為求財!
謝朗答得平靜如常。
“國破山河在,然滿目瘡痍?蛋渤请m在,表面光鮮,可內里實則早已崩潰。無錢無糧,空有一個皇帝,空有大義之道的世家,掌兵者殘暴,書文者迂腐。沒有錢糧,何來光復天下。我為求財,是為天下,是為大義,是為來日河清海晏。志圣,讀書,安命,救濟,哪一個是空中樓閣既能送來的。我謝朗求財,是為天下!
第134章 圣心
清風卷過樓閣,吹皺湖面,吹得水榭之上竹簾,發出細響。
顧淼垂首去望謝朗,忽地朝前一步,直視他的雙眼。發上的珠翠隨著她的動作落了一地,叮當脆響。
“謝大人是想幫我?是在勸我”
“娘娘聰慧,歷來顧全大局,北項人頻頻入侵。此舉若能換得邊境安寧,有何不可。兒女情長自是小事。圣心在何處,娘娘比微臣清楚明了!
“圣心?”顧淼露出一抹苦笑,“今時今日,我哪里還有什么圣心?謝相未免太過高看了我!
謝朗神情仿佛柔和了一瞬:“娘娘尚還年輕,三殿下年幼,萬望娘娘保重身體。一時得失只在一時,九州萬里,利在千秋。待到三殿下長成之時,娘娘何愁前路?”
顧淼閉上了眼,數息過后,睜開眼,問道:“謝大人便是如此哄我阿爹的?也是如此告訴高檀的?”
謝朗一愣,旋即蹙緊了眉:“皇帝名諱,娘娘慎重。”
顧淼笑了兩聲:“趙大人慎重,蕭大人慎重。謝大人如今又來勸我慎重,倘若我真是慎重之人,便不會出現在康安城里了!
“康安是圣心所在。往西往北,花州,湖陽,順安及至鄴城,哪一處的風光,可與康安比擬。娘娘莫要再失言了……”
顧淼的耳邊,彷佛聽到了當日吹過湖面的風響。
蕭瑟秋風,不絕于耳。
她再度望向眼前的謝朗。兩世輪回,如大夢一般。
謝朗還是那個謝朗。
“是為天下,是為大義,是為來日河清海晏?好大的帽子,好大的口氣。”
謝郎似乎微惱,目不轉睛地盯著顧淼:“山河之事有何可笑?”
顧淼抿了抿唇:“什么山河之事?同我小的時候過家家有何兩樣?”
顧淼撒了謊,她根本記不起來小的時候究竟有無此事。
她又道:“幼時我與鄰人小孩玩鬧,他有三塊石頭,我有三塊石頭,就是三城。我倆扮作大將軍打仗,我燒了他的城池,毀了他的石頭,說的也是‘天下大統’,可到最后,我倆打了數架,斗來斗去,六塊石頭只余半塊石頭,哪里還有什么天下,什么山河?”
她眼神愈冷:“坐忘丹毒,殘殺無辜,殘害流民。雖有錢財,可以換來人命嗎?倘若沒有人命,何來山河?何來河清海晏?謝大人好大的口氣,卻也是在扮家家而已。”
謝朗沉默了一陣,抬手又為自己斟了一盞茶。
茶煙飄散,唯有幾縷白煙。
茶有些涼了。
謝朗飲一口茶,問道:“顧小將軍是不信我?”
顧淼不答,他又道:“信也罷,不信也罷。謝小將軍既來求藥,某愿慷慨解囊。只是逆教之危,危在旦夕。顧小將軍好好思量思量!
顧淼心頭一動:“既然謝相慷慨解囊,我自感激不盡。不過,逆教,順教,我若有心也無力插手。我殺不了高檀。謝相也殺不了高檀么?”
謝朗搖頭:“我確實殺不了他!毖巯,殺不了他。
高檀不愿見他。況且高檀武藝不俗,身邊肖旗,悟一個個都武藝了得。
自高恭死后,高檀也鮮少露面于人前了。
謝朗嘆息道:“顧小將軍停留花州幾日,某自將解藥奉上!
五日倏忽而過,大風愈烈,雪沫子被狂風卷著,撲簌簌而下。
謝三捏著手里的奏折,迎著風雪進了康安城。
連日星夜兼程,他打算將擬好的折子呈給皇帝,梁從原。
謝昭華原本想留在花州,他怕謝朗起了殺念,也怕師兄真起了殺念。
更何況,先前梁從原還想殺他。
可是轉念又想,此時此刻,最為緊要的是丹毒。
皇帝終究是皇帝。
坐忘之毒,稍有不慎,山河土崩瓦解。
羅文皂在尋解藥,可短時之內,不見得定能找到。
此刻如何抑制丹毒流散,方是第一要務。
皇帝病了,此事須得由丞相大人主持大局。
可謝朗不在康安,他的心思也不在康安。
謝昭華不能再等,應奏見皇帝,定要快刀斬亂麻。
破曉之時,城門將開。
謝三亮出腰牌,守衛匆匆放行。
他策馬直奔皇門,披著一身碎雪翻身下馬,隨行的兩名隨從連忙接過韁繩。
“謝大人,您先歇息一會兒罷,天寒路滑,待到府上來人,換了新靴……”隨從話未說完,便被謝三揮手打斷。
他的聲音又低又急:“沒有時間了,我自先去面圣,你回府稟報一聲。”
隨從面面相覷,謝朗不在,謝昭華不該在此時面圣,他們卻也不敢違命。
他們抬眼,方見謝昭華一路疾行,朝宮門而去。
門前守衛冷聲道:“陛下病重,非緊急要務不得入內!
謝三掏出折子,低聲道:“謝昭華有折要呈,此折關乎康安大事,請速通稟!
守衛認得謝氏,多看了一眼他袖中的腰牌與折子,面露猶豫,卻也放了行。
這幾日宮里說了算的,是謝貴妃。
辰時三刻。
衣茹兒自御前侍奉完湯藥后,方從寢殿退出。
她剛走到殿前,便被幾位宮婢攔住,貴妃娘娘召見她。
衣茹兒尚未細問緣由,人已被引至貴妃宮中。
謝貴妃端坐于雕花長椅,含笑問道:“你便是衣茹兒?你自北項來了許久,還未細瞧過你!彼⑽饶,目光從容,分毫不想先前那個‘囚于宮室’的貴妃娘娘。
“拜見娘娘!币氯銉嚎羁钕掳。
謝寶華上下打量了她一陣,右手輕輕撫上小腹,笑道:“這幾日煩勞你侍奉陛下。陛下可見好了?”
衣茹兒想搖頭,可想了又想,又點了點頭:“御醫換了藥方,見好了!
“如此甚好!敝x寶華笑了笑。
衣茹兒正欲再答,卻見貴妃的目光落在她的身后。
一個小宮娥慌忙進了殿,對貴妃道:“稟娘娘,小謝大人入宮了!
謝昭華。
衣茹兒記得這個名字。小葛木說過,謝三郎,是謝貴妃的胞兄。
殿前飛雪不停,殿內燈火通明。
銅漏水滴聲響,水珠重重地落入壺中。
梁從原自噩夢驚醒,胸口劇烈起伏,額間滲出冷汗。夢境的殘影還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窗外的寒意仿佛穿透門扉,刮在皮膚上。
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復心緒。
“來人!”
外面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打斷了梁從原的思緒。
他的手微微一顫,下意識握住床邊的劍,低聲問:“誰?”
帳簾被輕輕掀開,映入眼簾的是個年輕女郎。
不是顧淼。
梁從原想了片刻,終于想起了她來,衣茹兒,來自北項的衣茹兒。
她身披薄粉斗篷,斗篷上的水珠在燭光下閃爍著微光。
她的眉眼溫和。
“陛下,”衣茹兒輕聲開口,“夢魘了嗎?”
梁從原愣了一瞬,隨即松開了手中的劍。
“無事!
衣茹兒端起一旁幾上的湯藥遞了過去,語氣柔和:“外面下雪了,陛下還是多多歇息。”
梁從原接過藥碗,指尖觸碰到伊茹兒的手,感到一絲冰冷。
他低聲道:“你先前來了殿中,又出去了?”
衣茹兒心頭一跳,如實答道:“貴妃娘娘召見我了。”
梁從原頓住了動作:“為何?”
衣茹兒只得又道:“未曾細說,只匆匆見了一見,便叫我走了。聽說是因為謝三郎進宮了。”
“他為何來,為何無人通報!绷簭脑挥X胸中戾氣橫生,忍不住揚聲道,“來人。
雪勢愈急。
謝昭華沒想到自己先見到的竟是謝寶華。
謝寶華似乎已經不再是他印象中的四妹妹了。
第135章 歸零
謝昭華既然已經不是以前的謝昭華了,那么謝寶華自然也不再是從前的謝寶華。
謝昭華躬身而拜:“參見貴妃娘娘!
謝寶華笑得端莊:“大人快快起身,今日忽然進宮來,究竟所為何事?”
謝昭華聽罷,驚愕地望了她一眼。
謝寶華何以問政,他原以為她召他來是為敘舊。
謝昭華心中想了數息,只得將丹毒一事囫圇說了說。
謝寶華面露驚詫:“當真已經到了康安?”她想起身,而一摸肚子,卻又坐回了椅上。
“丞相如何說?”
謝昭華沉默了下來,于情,他不知如何向四妹說,于,他不該向四妹說。
謝寶華瞧出了他的猶疑,朝左右一望,宮人便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宮去。
她小心翼翼地起身,走到了謝昭華面前。
謝昭華抬頭見到來人,朝后退了半步。
“三哥哥現在是不肯信我了么?”
謝昭華心頭一顫,忽覺可笑,數月以來,譴責他不肯信的人委實太多。
他拱了拱手:“娘娘是娘娘,也依舊是臣的四妹!
謝寶華內心稍安,緩了語調:“陛下病了,丞相大人似乎也病了,許久未曾進宮來。如此大事,全要仰仗謝大人!
“微臣不敢。”
謝寶華又走得近了一些:“三哥哥,況且陛下龍體欠安,我未出世的孩兒往后全要倚仗哥哥。”
謝昭華聽得心頭大驚,不禁抬眼,卻見謝寶華面色平常,毫無波瀾。
他正欲開口,殿外卻傳來宮人的聲音:“娘娘,陛下醒了,召謝大人。”
謝寶華皺了皺眉頭,旋即又笑:“既如此,謝大人快快去罷。”
茫茫大雪覆蓋了整座皇城。
謝昭華到了前殿見到坐在臥榻之上的梁從原。
殿內溫暖如春,梁從原只著單衣,可外面分明披了紅錦龍袍。
謝昭華先是一拜,不敢怠慢,詳細地將‘坐忘’丹毒流傳一事上奏。
“……丹毒一事迫在眉睫,微臣不得已才進宮來!
梁從原聽罷,卻問:“可是,謝大人先去見了貴妃,不是嗎?”
謝貴妃,謝氏。
謝昭華再拜:“微臣并無它意,實無二心!
最大的倚仗,皇帝最大的倚仗從前是顧氏,是高氏,是謝氏之間微妙的平衡。然而,眼下城中流言四起,懷疑他的出身,懷疑他是否積民怨。
顧闖獵場行刺,是魯莽,是欺君,是犯上,卻也將他推向了滅亡。
梁從原不得不承認,他活得惶惶恐恐。
自從被認作小太孫起,他便惶恐,惶恐地受人擺布。
然而,正當他難得地將要反抗之際,禍事接連而至。
倘若高恭還在,倘若顧闖并未瘋癲,三足鼎立的平衡,興許還能維持一二,興許他有足夠的喘息之機,從長計議。
只是……高恭身死,顧闖叛逃,而謝朗對他早已起了殺念。
謝寶華懷有龍嗣,名正言順地往后是謝氏的天下。
梁從原垂眸再看跪在地上的謝昭華,道:“謝大人,就照謝大人說的辦吧。”
謝昭華離去后,梁從原依舊不甘心,實在太不甘心了。
從前在鄴城,顧闖對他器重有加。到了康安,先做了傀儡,而后品嘗到了權力之后,人心易變。
他將目光投向一旁默立的衣茹兒。她鮮艷的面容映在燈下。
他朝她招了招手,衣茹兒行到她身前,梁從原捉過她的左手,親昵地撫過她的掌心,低語道:“朕求你幫幫我!
金烏墜地。
七日以來,花州城的天色陰郁,仿佛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薄霧。這霧籠得人心發緊。
顧淼進了天方苑,一直未出。
七日之間,她見過謝朗,謝朗也身在天方苑。
然而今日白天,天方院里來來往往的人驟然多了起來。
顧淼又看了看窗外,夜色中的花州城黑漆漆一片,可是遠處像是凌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她大概猜到了謝朗的計劃了。
她是一個餌,謝朗想用她與高檀相見,可惜他實在太高看自己了。
高檀不會來。
遠處的馬嘶聲高揚而起。
黑潮一般的隊伍自花州北門魚貫而入。
赤色火把自花州暗巷接連升起。
顧淼遠眺而望,終于見到了遠處的人影,熟悉的身影,高檀來了。
高檀在花州,竟然真在花州。
她皺緊了眉頭,如今倘若她是高檀,她情愿自己在康安。
謝朗分明要將丹毒嫁禍給順教,而將順教嫁禍給高檀。
高檀如今手上能用的兵,除了悟一手下順教,不知有沒有高氏?
高宴雖有不爭之心,可是高恭死了。偌大一個高氏,豈有群龍無首的道?
顧淼不由地握了握腰上的短刀,往外遠眺,黑幕層層下,薪火在朝天華苑聚攏。
高檀當真來了,他騎在馬上,一身黑衣,肩披輕甲。
四周的暗影如潮水般涌來,恰如圍獵之人終于等到了落網之物。
空中傳來了肅肅破空聲,亂箭一時齊發。
顧淼立在窗畔,唯見黑色的鐵箭,如雨般,自四周齊齊朝下方涌去。
馬聲長鳴,人仰馬翻。
謝朗今夜是鐵了心的要殺他。
她不曉得謝朗如何與他說,高檀的身側雖有百十人,可是謝朗秘密麻麻埋伏的大軍自暗夜里傾巢出籠,將圍在其中的戰圈越圍越攏。
悟一亦在圈中,便在高檀身側。
他們額外提防他,八人團團將其一人一馬圍攏。
鐵箭又下,直朝高檀的馬匹而去。
顧闖眉心皺得更近,下望之時,卻見高檀恍然抬頭,朝她的方向望來。
他的一雙眼黑沉沉,注視著她。
顧淼心頭一跳,立刻側身,閃身到了窗后。
夜色深沉,天方苑前火光沖天。
下一刻,天方苑下轟隆發出幾聲巨響,樓前的石階轟然炸開,石屑飛濺。
接連又是數聲炮響,火爆連環不知何時被人點燃,恰在天方院底下炸開,一時之間地動山搖。
顧淼身形一晃,連忙扶住房中的柱郎站穩了腳跟。
她立刻伺機朝外跑去,守在門房外的幾個守衛,此時也慌了手腳,慌忙朝樓下天華苑花廳而去。
花廳之中自有謝朗,謝朗腿腳不便,在如此震蕩之中,極易受傷。
天方院的大門此刻已被炸飛,外面涌入的五人再度纏斗,鐵器怦然撞響。
守衛護送謝朗朝內間而退。
夜色之中忽而響起了幾聲響亮的哨聲。
這幾日,天方苑戒備森嚴,沒有外人能夠自由出入。
謝朗微蹙眉頭,先前的震蕩雖猛烈,卻并未傷及他分毫。這并非僥幸,而是緣于天方院的守衛立刻以身護住了他。
不像內鬼,可這卻讓他愈發覺得蹊蹺。
倘若此地真的有埋伏,那伏兵必然早已潛入,甚至在他抵達天方苑之前便埋下了禍根。
然而,天方苑的防守嚴密至此,又有誰能比他更快地到達?
抑或是,誰能猜中他欲來天華苑的心思。
謝朗沉思片刻,心頭隱隱浮現一個名字——趙若虛。這個人原本不過是個小人物,心機卻深。
也許趙若虛早已暗中將他與顧淼會面的消息泄露給了高檀,而高檀得到消息后,或許甚而推測出了他們會在花州見面,于是早早布下埋伏。
念及此,謝朗的神情越發冷峻,眉心深鎖成川。
他從未低估趙若虛的為人,但這次的埋伏如此迅速,以至于措手不及。
數墻之隔,纏斗聲震耳欲聾,鐵甲碰撞、刀刃交擊的聲音回蕩在夜幕之下。
朗卻穩穩地坐于木輪車中,斂眉深思,神色平靜如常,仿佛外面的殺伐與他無關。
他手指輕扣著扶椅邊緣,心中卻早已翻涌起暗流。
今日之變,無論如何,定要活捉高檀,必要之時,不必活捉。
第136章 是與非
火爆連環短時之內擾亂了大軍的布置,可天方苑周圍埋伏的武人太多。
寡不敵眾,中間包圍圈越縮越小。
四面圍來的追兵宛如潮水,步步緊逼,箭雨如驟雨般傾瀉而下。
高檀終于翻身下馬,腳一觸地,便覺身旁殺氣驟增。數名武人執刃而至,將他團團圍住。
“放下兵器!”一聲厲喝響徹夜空,語氣森冷,殺意逼人。
然而,高檀恍若未聞,目視前方,目光穿過層層圍堵,直直望向謝朗所在的方向。
“高檀求見謝丞相!
他手中長刀脫手。
圍攏的武人頓了頓,一時卻不敢再近,唯見他一步步向前。
漆黑的天方苑籠罩在火爆后的廢墟中,纏斗聲似乎停歇了,空洞的大門顯得陰森。
唯有外院的火把映出熊熊光芒,赤紅的火焰舔舐著夜空,將高檀的倒影拉得長長。
空氣中依舊彌漫著濃烈的焦土味和血腥氣,跌落的刀刃在火光中反射出冷冷寒芒。
“既已卸甲,讓他進來!备咛唇K于聽到了謝朗的聲音。
數人繼續合圍高檀,亦步亦趨地隨他進入了花廳。
謝朗坐于木輪車中,被侍衛緩緩推出了花廳。
他的目光如刀,冷冷地注視著步步逼近的高檀。
高檀四下而望,滿地尸首,他帶來的人損失慘重。
“你后悔了?”他聽見謝朗問道。
高檀抬眼看他:“為何要后悔?”
“自投羅網,如何不悔?雖有暗中埋伏,可到底寡不敵眾,技不如人。”
“技不如人,愿賭服輸便是,不必后悔。”高檀停下了腳步,“我既來了,丞相大人可否請顧小將軍出來一見?”
謝朗目光緊緊盯著高檀的神色,想要瞧出端倪。
他對于顧闖的女兒甚為在意,在意到令謝朗感到反常。
高檀性情冷清,碧阿奴死后,他就再沒長出過圣人心腸。
可是事到如今……興許是他錯看了高檀。
謝朗正欲開口,地下轟隆又是一聲巨響,霎時地動山搖。
眾人亂了一瞬,謝朗立時回過神來,大喝道:“捉住他!”
話音將落,一枚羽箭自斜上方落下,力道之大,險險擦過面頰,亦帶起一陣驚痛。
何人!
謝朗循跡望去,見到半個人影閃身到了柱后。
顧淼?
謝朗還不及細想,木輪車下開始了劇烈的晃動。
先前的爆響在天方苑下爆炸。
隨著幾聲令人毛骨悚然的碎石響動,地上的青磚應聲裂開,陡然迸裂。
立在青磚之上的人,齊齊下落。
謝朗的木輪車向后傾倒,侍衛欲來阻攔:“大人!”
地上的裂縫愈來愈寬,諸人開始下墜。
房梁之上忽地垂下一串黑色念珠,高檀眼疾手快地用手腕纏上珠串,踩住將落未落的方桌,朝上躍去。
他幾縱幾躍,跳到了二樓憑欄之后。
一枚羽箭擦面而過,高檀嘴角微揚,側臉避過,伸手一拉,拉住了柱后之人的衣袖。
顧淼不得不閃身而出,瞪大眼與他面面相覷。
他的臉上沾染了旁人的血跡和爆破之后的黑灰,甚為狼狽,可是唯有一雙眼熠熠。
“你跟我走,下面的地道連通花州城外。”
顧淼探身去望,塌陷的青磚之上隱約可見人頭攢頭。
謝朗落下去了。
花州,之所以稱為花州,是因為前朝之時為要地,梁氏王朝陳兵在此,起初勢力幽微之時,為躲避北項南下,城中建有地下甬道,四通八達,形若落花,故稱花州。
顧淼腦中念頭轉了幾輪,地下甬道或有高檀的人,今日看似謝朗擒他,實則他擒謝朗。
他的右手牢牢地捉住她的衣袖,趁她分神,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走,再不走,來不及了!”
天方苑外的追兵聽到了連環爆破的聲響,已朝花廳之后涌來。
顧淼被他一拽,順勢躍上憑欄,隨高檀往下跳躍。
內間之下,落地過后,顧淼方見地上鋪了厚厚一層細砂。
刀劍之音自頭頂傳來,高檀捉住她的手便往西側的甬道而去。
天方苑之下是密道,連通花州地道。
彼時,高宴之所以會在天方苑殺了高橫,大概也是緣于此。
高檀今日之所以敢赴謝朗的約,大概也是緣于此。
顧淼不禁問:“你今天為什么會來?”
高檀回首望她一眼,黑黢黢的甬道,越往里走,越不見天日。
她只能望見他臉龐的輪廓。
高檀一時未答。
顧淼追問道:“你怎么知道你會贏?”
倘若謝朗再心狠手辣一些,乍一見他,便將其合圍,亂箭不休,哪怕他卸甲,亦可以一擊殺之。
高檀沉默須臾,徐徐道:“我就是贏了。”
顧淼心中驀然生出一絲不快,聽他又道:“重來一回,我怎么可能輸?”
顧淼一怔,高檀依舊死死地拽住她的手腕,拉著她在黝黑狹長的甬道一路疾行。
二人疾奔了一陣,他們來到了一處圓形的分叉路,墻上點燃了微弱的火光。
此地先前有人來過。
高檀停下腳步,在原地默立了半刻。
身后的甬道漸漸傳來了木輪車的轱轆聲。
顧淼轉身,手臂卻是一緊,她方才驚覺高檀尚還緊握住她的手腕。
她不耐地抽手,這一次,出乎意料地輕易地掙脫了他的桎梏。
顧淼終于又見到了謝朗。
他被人推著,從甬道來到了分叉口。
他的白袍上落滿了石灰,他好像受了傷,血跡浸染了他膝上的白袍。
他的神色卻不見灰敗,微弱的燈下,他的目光凌厲,直直瞪視高檀,道:“高二公子意欲行兇,謀害朝廷命官,形同謀逆!
“丞相不肯信某是自保!备咛葱煨斓,“丞相曉得某與丹毒毫不相干。顧將軍的毒,你也解不了,何苦騙他。”
顧淼立刻望向謝朗,他的目光輕掠過她:“是非曲直,自有公道。我若沒有坐忘的解藥,你便有么?”
高檀的目光同樣轉向顧淼,謝朗卻又道:“高檀如何有解藥,他若有解藥,眼下順教局勢何至于失控?”他字字如刀,“顧小將軍,便是高檀有了解藥,也不會施舍給顧將軍,只怕他比旁人更恨顧闖,你可曉得他的阿娘正是死于顧闖之手!
他輕飄飄的話語便將二人之間的恩恩怨怨輕描淡寫地揭了開來。
顧淼背過手去,緊緊握了握拳。
她暗暗深吸一口氣,方答:“我曉得,我知道。”
話音落下,四下寂靜了一瞬。
謝朗心中的猶疑愈盛。
她既然知曉,為何?
他的目光掃過面前二人,二人不過半臂之距。
謝朗沉聲道:“殺親之仇,不共戴天,顧小將軍勿要好生抉擇,未必不能翻盤!
顧淼心中將升起不安,耳畔卻聽一聲細響。
“噠”一聲輕響,幾道銀芒一閃而過,自木輪車的扶手一端射出。
顧淼立時閃避,兩道銀芒扎入了身后的石墻。
木輪車中竟有暗器!
她從前為何不知道?
想來也是,她從前未曾見過謝朗被逼入如此境地。
高檀亦在剛剛一瞬,同樣閃身避過,他的表情雖無波瀾,可是眉頭微蹙。
他也不知情,這是謝朗的‘后手’。
不知木輪車中究竟有幾枚銀針。
尚不及細想,唯聽謝朗一笑,他手下翻轉,又是數道銀芒自另一側扶手射出。
顧淼俯身,一躍到了木輪車后另一側,高檀身形一矮,卻是低了半身。
三枚銀針扎入了他身后的石壁。
顧淼一驚,便見他身形一晃,半跪到了地上。
銀針射中了他,不是先前的三枚,而是第一輪的三枚其中一枚!
針上肯定動了手腳。
顧淼只見高檀抬手,袖中一枚石子拋出,打滅了墻上的燈燭。
周圍立刻暗了下來。
顧淼心跳加快,耳邊聽謝朗的聲音不疾不徐:“他撐不了太久,雖不是劇毒,可也是防身要務,他很快就會失去知覺,顧小將軍,你曉得你該如何做么。只要你殺了高檀,你爹也好,你也好,若是想做皇帝,我可以成全你們。坐忘丹毒可解,萬里河山,亦在掌中。高氏若無高檀,不足為懼,顧氏大軍在握,而我已如枯木,謝氏若得一明君,足矣!
第137章 簾風
驟然漆黑的甬道內,謝朗的聲音朗朗,似乎傳得極遠,又轉而回蕩在顧淼耳畔。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亦在耳畔怦怦亂跳。
顧淼立在木輪車后一時沒有動,而不遠處的高檀悄無聲息。
四周黑黢黢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顧苗不曉得高檀受的傷重不重。
他沉默地隱匿于暗處。
無聲無息,昏暗無光。
謝朗沒有等到她的回音,沉默了數息。
約莫半刻以后,身后的甬道內傳來了數道急促的腳步聲。
有人出聲喚道:“大人!”
來的人是謝朗的人!
謝朗旋即開口道:“顧小將軍是個聰明人,定知該如何決斷。此時殺了高檀,于你,于顧大將軍百利而無一害?蛋膊攀侵氐,經此一劫,顧將軍丹毒肅清,逆教伏誅。謝氏當與你們共商天下大計!
百利而無一害,確實。倘若此時此刻是顧闖立在此地。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了高檀,即便是為了坐忘的解藥,她也應該仔細思量謝朗的話。
她星夜兼程來到花州,不就是為了解藥么?
可是……顧淼眨了眨眼,慢慢適應了眼前的黑暗過后,她隱約地能瞧見木輪車中謝朗的輪廓。
謝朗實在算不上是個武人。
戰場上殺人已是艱難萬分。面對一個手無寸鐵的人……
“怎么?顧小將軍又心軟了”
顧淼微微蹙眉,腳下依舊未動。
身后甬道內的腳步聲卻是愈近了。
倘若高檀真受了重傷,腹背受敵,他又如何贏?
荒謬。
顧淼心中掠過仿佛一絲冷笑,可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心緒。
她從來都曉得,倘若不能一開始便躲得遠遠的,反而重蹈覆轍,總有一天她和高檀會再度走到這一步。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殺親之仇,夫妻離心,師徒割席,權欲人心。
還有她自己。
無論她再怎么假裝,她根本殺不了高檀。
殺不了前世的高檀,也殺不了眼下的高檀。
她忽地想起從前高檀說過的一個典故,夫妻情深,妻早逝,其夫便求上蒼她能夠化作一陣風,如此一來每每風起,燭搖簾動,他便知是故人來。
可是風動燭簾又如何,來時如影,去時成空。
她與高檀做不成夫妻,也做不成陌路人。
謝朗的話真真假假,可是有一句他說的不假?沼幸粋有名無實的皇帝,空有大義之道的世家,掌兵者殘暴,書文者迂腐。
何以為天下。
她暗暗長舒一口氣,想要舒盡胸中濁氣。
她聽見腦中揮之不去的聲音說:高檀到底是個好皇帝。
顧淼抬手,朝前一步,穩穩地扶住了謝朗木輪車后的扶手。
謝朗的鼻息與她咫尺之距。她感覺到謝朗渾身一顫。
急促的腳步聲更近了,呼喚大人的聲音也更近了。
顧淼語調飛快:“今日我可以成全你?墒浅扇四阋院,你必須允諾我,從此以后放過我爹,也放過我,再也不許尋我,也不許打探我的消息。”
謝朗呼吸一滯,此時此刻顧淼并不是在和他說話,她是在與高檀說話!
“你……”
謝朗只發出短促一聲,周圍靜悄悄地,依舊沒有高檀的聲響。
顧淼摸到了腰后的短刀。
她閉上了眼睛,猛地按住了他的頭顱,利落地手起刀落。身前的謝朗獨獨急促地哀叫了一聲,彷佛此一聲無關痛癢。
溫熱的血液順著刀柄流向了她的虎口,她聽見了謝朗呼哧呼哧的,狼狽的呼吸聲。
一擊斃命在戰場之上最為緊要,既是保命的手段也是致勝的關鍵,勝負往往懸于一瞬之間。
呼吸聲停了,顧淼并沒有一絲一毫的如釋重負。
謝朗本來就要死的。
顧淼在心中這樣對自己說道,無論是謝朗,還是旁人,他們的命運似乎早已注定。
高檀是個好皇帝,比之謝朗,比之顧闖,比之梁從原。
顧淼低頭,抹去手上的血跡。
追兵終于來到了身后。
顧淼聽到了破空之音,朝她背心襲來。
她回身閃避,追兵豁然撞到了木輪車上,發出砰一聲巨響,繼而是重物墜地的聲音,人落到地上,發出”噗”一聲悶響。
“大人!”其中一人驚慌道。
刺鼻的血腥味在密閉的甬道內漸漸清晰,彌漫開來。
有人死了!
謝朗死了!
謝朗怎么會死呢。
不,雖然他也是肉身凡胎,可謝朗怎么會輕易地死去呢。
在許多人眼里,謝朗不會死,絕不會如此寂寂然死去。
侍從尋著落地的悶響,摸索到了地上的人影。
“大人。”他慌忙地去摸腰間的火折,可他太過慌張,手上發抖,火折不慎滾落在地,咕嚕;顺鋈。
顧淼蹲身,正欲伸手去取火折,室中卻忽地一亮。
她立刻扭頭朝光源望去,卻是悟一立在墻角,抬手用火折點亮了壁上的火燭。
顧淼吃了一驚,她甚至不知悟一到底是何時進了此地。
他不露痕跡,身似鬼魅。
顧淼隨即望向高檀先前站立的位置。
他并未動,只是靠墻而立。
他勉力支撐,臉上蒼白如紙,可是他的目光依舊死死地盯著她,眉心緊鎖。
他的一雙眼似驚,似怒,似哀,似傷。
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不肯說一字。
顧淼調轉了目光,而悟一只瞄過一眼地上謝朗的尸身,血液順著他的脖頸流淌。他不再耽誤,猛然躍步上前,接連殺死了追來的兩個侍從。
那兩個侍從尚在震驚之中,根本不及反應。
顧淼別過眼,只問悟一道:“何處是脫身之地?”
悟一先是一愣,掃過一眼高檀后,朝一處甬道指道:“順此路出去,便是城外,南門五里坡!
顧淼略微拱了拱手,抬步便走。
悟一來了,便是高檀受了傷,二人也有辦法脫身。
就算高檀與謝朗決裂,他也殺不了他。
她不愿再看他一眼,快步朝甬道而去。
她必須得先出城,與顧闖匯合。
前路昏昏,而身后的甬道靜悄悄。
謝朗死在了花州。
謝氏在康安,在南越舉足輕重。
謝朗身死的消息,康安城中尚無人知曉。
整座康安如同烏云密布,‘坐忘’丹毒波及甚廣,眼下沒有解藥,唯有只能嚴查商販與北項游商。
城中肅殺一片,謝昭華主辦此案,宮中侍衛大力捉拿要犯。
城中接連三日,斬首示眾者眾,人心惶惶。
衣茹兒再次收到了小葛木的口信。
小葛木尚在城中,高檀將他安置在了高氏的宅院里,昔日的將軍府。
獵場那日過后,小葛木既沒見過高宴,也沒再見過高檀。
他知道如今的將軍府是個空城。
坐忘丹毒橫行,康安城中對于北項,如今有諸多不滿。
小葛木生了去意,可衣茹兒一定要留在康安。
康安亂了,于他來說,大有裨益。
留一枚棋子在皇帝身邊,方是上策。
今日小葛木正欲出城,將軍府中卻來了不速之客,正是風頭正勁的謝氏三郎,謝昭華,與他一道而來的竟然還有衣茹兒。
小葛木心中大驚,衣茹兒既在宮中,如何出宮?她又為何與謝昭華一道?
他面上卻不顯,只笑瞇瞇地起身相迎道:“謝大人來得不巧,府上的二位主人如今都不在府中!
“王爺多慮,某今日來是為見小王爺!敝x昭華拱手道。”哦?謝大人所為何事?”他看了一眼一側低眉順目的衣茹兒,“為何小妹也來了?可是為了陛下的差事?”
“是為革鐸。”
小葛木神色微微一變:“他已死了,一個死人還有什么可問的!
謝昭華再度拱手道:“某近日查辦丹毒一案,倘若小王爺能提供從前革鐸與坐忘的線索,某感激不盡。”
小葛木又撩袍坐回了方背椅:“恐怕謝大人今日是白跑了一趟,我實在不知革鐸從前的勾當,順教也好,逆教也好,都是他一人之過,與我北項毫無瓜葛。他御人無術,樹倒猢猻散,可是他死了,謝大人便是要叫他再死一次也不能了!
第138章 捕蟬
衣茹兒驚詫地挑了挑眉,繼而飛快地埋低了頭。
從前她只曉得小葛木不喜革鐸。革鐸來路不明,如她一般,從來都入不了他的眼,又欲與他爭權,小葛木自然對其厭惡至極。
可如今再看,似乎也全然并非厭惡。
小葛木仿佛察覺到了她的目光,目光朝衣茹兒一瞟,又問謝昭華道:“你們同路而來,都是為了革鐸?”
謝昭華拱了拱手又道:“陛下差人來是為了旁的事情,某只是恰巧同路罷了。”
他的措辭含糊了些,因為衣茹兒眼下沒有封賞,沒有名頭,亦非女官。她之所以能出宮,是皇帝讓她出宮。
謝昭華也覺得這是一件難辦的差事,可他不能就此一走了之。
當務之急是‘坐忘’丹毒,他并不愿看到梁從原與北項私下勾結。
衣茹兒聽罷,也學著謝昭華的樣子向小葛木拱了拱手,慢慢道:“陛下派我來,是同哥哥說一聲,你要的東西,陛下應了!
小葛木一愣:“真的?”
他的驚訝顯而易見,謝昭華心中一跳,不曉得他們究竟在打什么啞謎。
梁從原應下的事情是什么?
小葛木來康安是為和談,梁從原應下的是什么?
他又能夠應什么?
謝朗不在康安,梁從原能做什么?
謝昭華立在一側,一時無言,目光卻牢牢地盯住了小葛木,卻見他笑了兩聲。
“倘若是真的,明日我便動身回王都帶回這個好消息!
“且慢!
謝昭華忍不住問道,“敢問陛下應下北項的是何事?倘若與和談相關,須得等到朝會時,群臣再議!
小葛木又笑一聲:“謝大人僭越了。天大的事情,難道皇帝還做不了主么?”
這般明知故問,謝昭華不欲與他多糾纏,梁從原沒有實權,哪怕應下,小葛木也不能輕易離開康安。
他正想再問革鐸一事,抬頭卻見遠處本來一個仆從。
謝昭華認出是謝氏的仆從,不,是悟一曾經與他傳話的仆從,是高檀的人。
他心中忽而升起了不祥的預感。
那人匆匆而來,在謝昭華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謝昭華緩慢地眨了眨眼,只覺眉心一陣刺痛,他竭力遏制臉上細微的抽搐。
仆從說罷,退后半步,恭敬一揖,揚聲道:“請大人先隨某回丞相府吧!
謝昭華耳畔仿佛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砰咚,砰咚,砰咚……
謝朗死了。
謝昭華怔立原地,不由地攥緊了袖間雙拳,掌心頃刻被汗浸濕。
過了數息,他垂下眼簾,終于抬步,聲音冷淡道:“走吧!
他回首朝小葛木一揖:“今日家中有急事,某先行一步,改日再來拜會小王爺!
“后會有期。”
小葛木正襟危坐,細致地察看謝昭華的神情。
謝氏肯定出了大事,他看似面無異色,可心中的波瀾絕不止于此。
待到謝昭華走匆匆離去后,衣茹兒還立在花廳里。
小葛木挑眉道:“怎么?陛下的話你都帶到了,還有話要與為兄說?”
衣茹兒左右而望,似乎是怕隔墻有耳。
小葛木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轉而用北項語問:“你有什么話要說?”
衣茹兒頓了頓,同樣以北項語答道:“求哥哥救我,謝貴妃想讓我殺了皇帝,而皇帝也想讓我殺了謝貴妃!
小葛木聽后哈哈大叫了兩聲:“妙得很妙得很,狗咬狗!
“那我該如何做?”
小葛木抬起眼皮,睨了她一眼:“你是個聰明人,衣茹兒,你曉得該怎么做!
衣茹兒搖頭道:“我不曉得。”
小葛木笑問:“依你看,是謝氏厲害,還是皇帝厲害?”
衣茹兒想也不想,答道:“謝氏厲害。”
小葛木一攤手:“那你便曉得了!
衣茹兒愣了一下,抿唇道:“謝氏是厲害,可若是我真站到了謝貴妃那邊,皇帝要是知道了,我連活命的機會都沒有!
小葛木低低笑了兩聲,半是揶揄,半是戲謔:“你倒也清醒得很,曉得謝氏再厲害,你也不過是顆棋子!
“所以哥哥到底想讓我怎么做?”衣茹兒急道。
小葛木一挑眉,目光從她臉上掃過,語氣輕飄飄地道:“我管不了你要做什么,你自己保住你的命就好!
衣茹兒眉頭緊鎖,卻也沒有再多說,只得愁眉不展地離開了將軍府。
與此同時,謝昭華回到了丞相府。
謝朗死了。
謝昭華先是不信,后又細想,這是師兄傳來的信息,殺人的人并非師兄。
整個康安,眼下除了他自己以外,誰都不能知道此事。
謝朗在,謝氏余威猶在。
先除丹毒,再安朝政。
而師兄……
高恭雖死,可高氏仍掌兵,倘若謝朗身死的消息傳開,康安又亂。
師兄是不是……
謝昭華頓住了思考,不愿過多揣測高檀的意圖。
只有先肅清丹毒,穩住謝氏,往后才不至于大亂。
入夜過后,白日的風雪停了。
衣茹兒被召進了寢殿。
她心中忐忑,小葛木的意思再清楚不過,她進宮以后,是死是活,他都不管她了。
皇帝的口頭允諾,也只能討得他的一時歡心。
康安的亂局,說不定,他早已派人傳回了北項。如果老葛木有心再戰,太平不會久了。
她不能指望北項。
衣茹兒垂頭,手掌輕撫上了腹前的白紗裙。
殿內燈火通明,塌前的跪人燭臺燈火搖曳。
梁從原醒了,他的病仿佛已經大好了。
他今日難得地穿戴整齊,黃袍加身,盤腿坐于榻上。
衣茹兒拜后,將白日里小葛木的喜形于色告訴了他。
梁從原卻問:“謝大人說了什么?”
“謝大人……除了說丹毒,并未多問什么。”衣茹兒思索片刻,又道,“不過后來,丞相府來了個仆從,將謝大人匆匆叫走了!
梁從原步下榻來,追問道:“那仆從同謝昭華說了什么?”
“他是附耳低語,我并未聽清!
梁從原面色愈沉,來回踱了數步。
衣茹兒咬了咬牙,開口道:“不過哥哥猜,是謝氏有了謀逆之心。”
“什么?”梁從原霍然頓住腳步,“他如何說?”
衣茹兒垂下眼簾,一顆心宛若跳到了唇邊。
“哥哥說,謝朗在康安只手遮天,謝貴妃有孕,是天命所歸,與其等待陛下面對流言蜚語,力挽狂瀾,不如趁早釜底抽薪,逼帝王立儲,謝朗便可順成章地攝政,名為一人之手,實則依舊只手遮天,還可保謝氏百年榮華。”
“混賬!無恥!”
梁從原面色鐵青,愈發急躁地原地踱步。
衣茹兒目光投向幾上的湯藥,緩聲勸道:“陛下莫急,先將太醫院送來的湯藥飲了,陛下病已見好,莫要為了旁人又壞了身體!闭f著,她手捧藥碗,以湯匙喂梁從原服藥。
她照料梁從原多日,曉得他的惡脾氣,他不過飲了兩口,便將藥碗推遠。
“此藥太苦,明日囑托太醫院換藥方。”
“是!
衣茹兒放下藥碗,梁從原胸中的惡氣還未散。
他凝眉怒瞪衣茹兒道:“小葛木如何說,他肯幫你么?”
梁從原想要借刀殺人,借的是‘北項’的刀,要殺的是謝寶華。
“哥哥并未明言!
“怎么朕許他一個燎城,他尤嫌不足?”
梁從原的口頭允諾便是將燎城讓與北項,不過這只是他的緩兵之計,先壓服謝氏,再與北項周旋。
望著沉默的衣茹兒,梁從原臉上露出及其失望的神色。
衣茹兒忽地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袍袖,低語道:“陛下莫急,我有辦法,哥哥肯定會幫我,而謝貴妃腹中胎兒也不足為懼。”
梁從原回過頭來,低眉定定地瞧了她一眼。
她的長睫在燈下發顫,雙頰微紅,哪怕竭力掩飾,他依舊看出了她眼中深藏的不甘。
“什么辦法?”
衣茹兒抬眼,手掌撫上了肚子:“陛下的子嗣不只謝貴妃一人有!
梁從原只覺耳中嗡鳴兩聲,腦中登時空白一片。
他旋即想起的是鄴城圍城,與北項人對峙的日日夜夜。
南越的江山,北項人……她的野心,比之謝寶華……
“胡說。放肆!”他抬手揮開了衣茹兒,“你是什么人,你也配染指南越的江山!
衣茹兒一時不察,被他揮退半步,拖曳在地的紗裙令她腳下一滑,猛地朝旁側栽去,撞倒了榻前的跪人燭展。
火苗點燃了榻前帷簾,赤色火焰,轉瞬燒作成片。
“來人啊!”梁從原高聲叫道,跨步便欲朝殿外奔去。
衣茹兒朝前一撲,捉住了他的腳踝。
“你騙我!原來你從來都不在乎我!”
梁從原本欲掙脫,可渾身卻如棉絮一般地向下滑去。
他忽地清明起來:“你給我下的藥!”
他的頭腦昏昏,眼皮沉重,卻抬手死死地拽住了衣茹兒:“你!你先前也是在騙朕!”
梁從原渾身愈發軟綿無力,衣茹兒掙脫了他的束縛,站了起來:“自然是騙你,可你若是能有一二分憐惜,左不過就是今晚多睡一會兒,可是你根本就瞧不起我,從來都瞧不起我!
衣茹兒回身,掀翻了榻前另一側的跪人燭展。
炙熱的火焰撲面而來,她提起裙擺朝外飛奔而去。
離去之前,她扭頭又再看了一眼摔落在地的梁從原,濃煙滾滾,火勢順著布簾蔓延。
今夜,不會再有人救他了。
第139章 黃雀
衣茹兒匆匆奔出寢殿,夜色中幾個黑衣宮侍悄無聲息地快步跟上了她。
轉過一道月亮門,衣茹兒并沒有跑向謝貴妃所在的宮殿,轉而調轉了方向,一路跑向了西側門。
夜色暗沉,西苑燈火疏淡,借著樹影,衣茹兒發足狂奔,終于甩掉了跟在身后的工人。
西側門是一道宅門。
門扉半開,門外唯有一輛青布牛車。
她果真沒有騙她!
衣茹兒急忙撩開布簾,見到了里面端坐的婦人。
她身著素衣,烏發半挽,平靜地凝視著她。
衣茹兒握緊拳道:“我要離開康安。今夜我就要離開這里!”
劉蟬抬眉細瞧了她一眼,頷首道:”看來你做成了此事。”
衣茹兒深吸了一口氣,不再猶豫,一躍上車。
小葛木有一句話說得不錯,在謝氏與梁從原之間周旋,她不過是個棋子。
唯有跳出此局,才能破局。
劉蟬便是她的破局。
高恭將軍死后,劉嬋派人找到她,彼時高大公子將要進城,劉蟬找上了她。
衣茹兒先前從未見過她,可是除了劉蟬,她也再無旁人了。
謝貴妃送藥給她毒殺梁從原,而梁從原讓北項殺謝貴妃。無論最后誰生誰死,余下的另一個只會殺了自己,永絕后患。
可劉蟬許她的卻是天高任鳥飛。
如今梁從原死了,她還活著。只要她活著,便是劉嬋手中的刀,一柄隨時可以刺向謝貴妃的刀。
她要活著,還要好好地活著。
牛車駛出了城。
天色漸漸亮了。
康安皇城作業起火的消息,迅速傳遍了城中,火光映照天際,自然瞞不過城中諸人的眼睛。
然而,皇宮整整三日未傳出任何消息,仿佛熊熊烈火只是虛影,毫無干系。
皇帝稱病罷朝,一直未曾現身。
謝昭華在這三日間動作頻頻,將潛藏的最后幾個丹毒隱患一一處決,宮內外看似已恢復平靜,但所有人都料到,這只是風暴前的片刻寧靜。
三日過后,謝昭華收到了一封來自宮中的密信。
信中寥寥數語,卻字字沉重——謝寶華親自傳話,命他即刻入宮面談。
謝昭華捏著信紙,指節泛白。宮中沉默三日,如今突然召見,他緩緩起身,整了整衣襟,對隨侍吩咐道:“備馬,進宮!
皇帝死了,皇帝駕崩了。
顧淼聽到此消息時,已是七日過去了。
顧闖的毒發愈發嚴重。
她將顧闖藏在花州以西的一處村落。
此處是個廢棄的村莊。從前顧氏有驛站分布于此,送信的馬兵會在此短暫落腳,可進了康安過后,此地便被荒廢了。
她一面照料顧闖的傷勢,一面派人急急去尋羅文皂。
往東去尋羅文皂的人還未找到人,卻提前傳回了消息。
梁從原死了。
聽聞消息一出,康安城中亂了大半日,可皇帝的遺詔被諸臣找到了。
遺詔冊封謝貴妃腹中胎兒為皇儲。
皇儲降生過后,便是新帝,由丞相謝朗為攝政,其余諸臣輔佐幼主。
如此看來,康安城中似乎還無人知曉謝朗已死的消息,謝氏暫且穩住了康安局勢。
這幾日,顧淼已經不做噩夢了。
前幾日,她總是夢見謝朗,可這些時日顧闖的丹毒令她無暇顧及其他。
康安離她已經很遠了。
顧淼捧了酒菜,進了營帳。
顧闖原本在睡,聽到足音,醒了過來。
他微微側轉頭來,一雙眼有些茫然地盯住了她。
顧淼不知他是不是清醒,卻脫口而出道:“齊大人沒了!
顧闖眨了眨眼,仿佛沒聽懂她說什么。
顧淼將酒菜輕輕放到了他身前,顧闖一時沒有動。
顧淼枯坐片刻,抬手將杯中酒灑在了地上。
她站起身來,忽覺臉上一癢,她伸手一摸,卻摸到了眼淚。
恰在此時,簾外傳來了人聲:“高公子來了!
高宴。
顧淼放下了酒杯,用袖子抹了抹臉,掀簾而去。
自花州而退,顧氏軍分作了兩路,一路繼續西進,退守鄴城,一路首在此地,而高宴領的人也留守在了此地。
今日,他忽然來尋她,應該也是為了康安。
她收到了消息,高宴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果然,高宴開門見山地問:“你真不打算回康安了嗎,便是羅文皂,說不定也在康安?”
顧淼搖搖頭:“我不能再冒險了!
顧闖的病情是要事,她殺了謝朗,也回不去康安了。
高宴沉默了一瞬,才道:“高氏送信來,劉夫人得了急癥,城中似有亂,我須得先回城一趟,之后再去北地尋你。”
念恩與念慈還在北地。
顧淼朝他拱手一揖:“大恩不言謝,高公子的恩情,他日必定償還。”
高宴的目光沉沉,忽地一笑:“不必如此客氣,顧小將軍!
顧淼抬眼,隨之一笑:“你多保重!
高宴走后五日,顧淼終于見到了羅文皂。
悟一帶著他來到了顧淼面前。
悟一受了傷,脖上露出了一截白紗。
顧淼聞到了他身上的草藥味:“你怎么來了?”
悟一笑答道:“你不是在找他?外面兵荒馬亂,我特意將他送來,還沒有一個‘謝’字?”
“多謝!闭f罷,顧淼望向了他的身后。
悟一心領神會,嘆了一口氣:“你不必憂心,高檀不會跟來。他已經動身回康安了。想來你也聽說了,宮里出了大事。”
顧淼收回了視線,只聽悟一又道:“再者,你的話說得如此決絕,什么你爹欠下的,你已還了,更何況你殺了謝朗,就算高檀想來,也是不能來了!
顧淼垂下眼:“既然人已送到,若無別事,便不強留了!
悟一雙手抱胸:“我還不能走,如何能走,羅文皂是來研制解藥,有了解藥我才能走,須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得將解藥帶回康安!闭f著,他瞟了一眼一側默立的羅文皂,“我還得照看大夫!
羅文皂在聽說顧淼殺了謝朗時便心中一跳,恨不能捂上自己的雙耳,如今又見悟一不肯走,更不敢亂說話,只能強轉了話題,道:“事不宜遲,旁的之后再說,先讓我看一看顧將軍!
顧闖的病癥比羅文皂預料得嚴重。
黑斑遍布了他的后背,就像他先前見過的那些因為丹毒而死的人的尸身一般。
現在的藥劑只是暫時地壓制住了他的丹毒,如若找不到根治之術,顧闖撐不了太久。
羅文皂摸出了中衣里夾著的藥方,紙頁已微微泛黃,這是謝昭華找到的藥方,謝朗藏于榔榆舊宅的藥方。
他細看過,這興許就是最初‘坐忘’改良前的藥方。
哎。
羅文皂默默嘆了一口氣。
因因果果,是是非非,醫者仁心,他也無暇再關心了。
夜里又下起了雪。
謝昭華依舊睡不著,他不知道還能瞞多久。雖然花州并未有消息傳來,仿佛密不透風,可追隨謝朗的人盡無一人傳回消息,可想是何等慘烈。
可這幾日城中來尋謝朗的人絡繹不絕,當日遺詔之事,謝朗未出面,群臣已是頗有微詞。
眼下還能說,謝相不日便會折返,可這樣的謊也不能維持許久。
梁從原突然死了,死于一場大火。
為何夜中起了火,為何無人救駕,皆是無法細究的疑問。
謝貴妃,四妹……
謝昭華正想得入神,忽見窗外雪影似是一停,人影憧憧。
他心中一跳,自己的書房外無人。
耳畔只聽門扉輕響,他抬眼望去,驚道:“師兄!”
他立刻上前,仔仔細細地打量他。
人似乎瘦削了一些,身上斗篷染了雪沫。
他壓低聲問:“師兄是將從花州回來?”
高檀頷首,卻道:“你近日受累了!
丹毒在城中已被大力肅清,謝氏并無謝朗坐鎮,謝昭華擔此大任,極為不易。
謝昭華拱了拱手,目光黯淡了些。
“究竟……究竟是何緣故?”
他雖未明言,可高檀曉得他問的是謝朗。
“他欲擒我,花州兩軍交戰,不幸為流矢所傷!
第140章 始末
謝昭華的心中又酸又澀,明知謝朗防備高檀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可他畢竟是謝朗。
若無謝朗,沒有謝氏今日。
若無謝朗,亦無高檀今日。
從榔榆到康安,他不知昔日師徒為何翻臉。師兄為人寡言,可他對于謝朗,從來恭而敬之。
順教,北項,丹毒,興許橫亙在二人之間的距離實在太遠。
謝昭華沉默了數息,心緒稍定,方又問道:“師兄深夜忽至此,可是有要事?”
高檀凝眉看他,他的一雙眼深沉肅穆,似深水無波。
謝昭華沒來由地繃緊了脊背,垂下了眼,目光正落在面前的一盤殘棋之上。
黑白交錯,勝負莫辨。
耳畔腳步聲近了,高檀道:“不如你我再下一局?”
謝昭華頷首,執黑,先行一步。
高檀撩袍落座,執白,落后一步。
室中寂寂然,唯余棋子落盤之聲。
謝昭華忽聽高檀問道:“謝貴妃打算如何?你如何?謝氏如何?”
謝昭華一怔,慌亂落下一子。
黑子落地,他才驚覺不該落于此處,可落子無悔。
在此關頭,謝氏斷不能亂。
謝氏在城中是諸門表率,便是謝朗死了,謝氏亦不能亂。
他是謝朗親自栽培的家主,他應謹守本分。
放眼康安城中,眼下唯有高氏,高氏二子若是內斗,局勢亦會不穩。
更遠一些的,便是廉綿二洲孔聚的舊部,若趁謝朗之死北上,定又是一番惡戰。
誠然,城中還有小葛木,北項。
謝昭華腦中轉了幾輪,抱拳道:“某定竭盡所能穩住謝氏。穩住謝氏,穩住皇城,穩住康安!
高檀落下黑子,謝昭華定睛一看,滿盤皆輸。
他拱手道:“是我輸了。”
高檀起身:“你既有對策,我便不久留了!
“師兄!”謝昭華也站了起來。
“謝三,往后你不必再叫我師兄了。”
謝昭華蹙眉,見他轉了身,終于鼓起勇氣問道:“高二公子打算如何?二公子若能驅策高氏之軍,又有順教一眾,積威日深,又與小葛木往來已久,倘若……倘若……”
余下的話,謝昭華說不出口了。
倘若謝朗坐忘丹毒敗露,謝氏名聲一落千丈。
倘若梁從原身份敗露,小皇孫本就子虛烏有。
師兄,難道不想做皇帝么?
亦或是,師兄本就想做皇帝?
他心頭發顫,見高檀回身,他立在燈下,搖晃的燈影仿佛令他的面容有些模糊。
謝昭華不安地眨了眨眼,方見他的眼宛如深潭,他露在袖外的雙拳緊握。
他遠沒有面上顯露的平靜。
謝昭華想道,他本該害怕,害怕師兄起了殺念,謝朗死了,若是謝昭華也就此死了。
謝氏雖不會立刻變作一盤散沙,可也無法短時之內在康安恍如昨日。
可是,他清清楚楚地感知到,師兄不想殺他。
他的耳邊聽高檀問道:“你的家訓是什么?”
“志圣,讀書,安命,救濟!
高檀唇邊微動,似是一笑:“他從前教我的,唯有用人,殺人!
謝昭華渾身一顫。
他是謝昭華,謝家三郎,而高檀,雖是高氏二公子,但在謝朗眼里,從來都不如是。
謝昭華惶惶然,說不出一個字,卻見他目光幽然,微微側目,發上的玉笄映出一點燈影微茫。
他又問道:“謝三,你能做到么?”
謝昭華反應了一瞬,方才明白他問的是,他能不能做到,志圣,讀書,安命,救濟。
謝昭華撩袍,拜道:“我能做到。”
大雪愈疾,一連下了七日,整座康安城皆被皚皚冰雪覆蓋。
將軍府中,劉蟬終于等來了高宴。
高氏族中,幾位高恭的同輩都從湖陽趕來了康安。
高宴風塵仆仆趕來,見劉蟬如常地坐于花廳之中,著一身素衣,端坐方背椅。
他立刻明了:“你未有疾?”
劉蟬笑道:“我不如此說,你肯回來么?”
高宴不答,只拿一雙眼默默望向她。
劉蟬緩聲道:“宮里傳了旨,追封將軍為郡王,爵位承襲,因而你不得不回來,你是長子,自要襲爵!
“我沒有興趣!备哐甾D身欲走。
“站住!”劉蟬起身,走到了他身側,“倘若你不襲爵,說不定便會落到高檀身上,你甘心么?”
高宴冷笑一聲:“你該問,高檀甘心么?”
劉蟬面色未變,頓了須臾,低聲問:“你呢?難道你不想么?”
高宴定睛看了一眼劉蟬。
劉蟬看似柔弱卻從不柔弱。
“原來如此,你煞費苦心,是為了走高恭的舊路?”
劉蟬眨了眨眼:“我自不是為他,我是為你,難道你沒有想要的東西么?宮里只余一個貴妃,謝三是讀書人……”
權欲,她早就知道了,有權才能有欲。
高宴蹙了蹙眉,一時覺得劉蟬的面目有些陌生。
想要的東西。
高宴垂下了眼,轉而問道:“這幾日,高檀可在城中?”
劉蟬壓下心中的不快,答道:“聽聞他在與謝家三郎一道,同內閣幾位大臣同修新律。”
“小葛木人呢?”
劉蟬語調似有不滿:“高檀將他從將軍府弄走,安置在了別處!
高檀大概是將小葛木暫時箍在了康安。
修新律,為了謝氏,到頭來,東奔西走,都是為別人做了嫁衣。
高宴朗聲而笑。
*
冬日清寒,康安城中甚為凄清。年關在即,可城中也沒有絲毫慶典的氛圍。
漫天縞素,皇城沉默地佇立著。
謝朗的尸身被悄悄地運回了康安。
即便外面冰天雪地,可他的樣貌也實在不好看了。
謝昭華只敢看了一眼。
他不得不召集了謝氏族老,將謝朗的死訊先告訴了諸人。
諸人面面相覷,一時震驚大過了哀慟。
在此緊要關頭,謝朗死了。
眾人的臉上露出了顯而易見的恐懼。
“他……他是如何……”
謝昭華緩聲答道:“謝相是為丹毒流傳一事,去了花州,卻被北項游商與逆教一流伏擊,不幸身中埋伏……”
此時提及北項是上策,皇帝將死,無論如何康安不會同北項因為游商和逆教大動干戈,而此死因也保全了謝朗的名聲。
其中一個族老張了張嘴,仿佛要說什么,可最后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謝朗因為剿滅丹毒而死,在康安掀起了軒然大波,甚至比梁從原身死更甚。
城中原本對梁從原的身亡便有諸多猜測,以為是謝氏殺了他的人亦大有人在,而謝朗為了避嫌,因而才蟄居了本月。
然而,謝朗卻是為了丹毒,親去了花州,因而身亡。
朝野大慟。
顧淼聽聞謝朗喪儀之隆重已是半月之后,謝朗之死成就了謝氏之名。
她頗覺可笑,可如此忠義之名下,也保全了她。
顧淼沉默了一會兒,方問來人:“羅大夫吩咐找的鴿子,找到了么?”
隨扈點頭道:“已交予大夫了!
顧淼起身去了羅文皂的院子。
這一段時日,為了研制‘坐忘’的解藥,羅文皂一直在用鴿子試藥。
顧淼一進院子,便見悟一對著一個偌大的鴿籠念誦經文。
雖然她曉得他從前是個和尚,可她鮮少見他誦經。
待到誦經完畢,悟一方才轉過臉來,對顧淼道:“無親無故,以身試藥,這些鴿子是有大功德!
羅文皂雖有白氏藥方,可坐忘是改良后的丹藥方子,他調制出的藥劑目前只是遏止黑斑的蔓延,并不能治本。
是以,他調整了更為激進的解藥,用鴿子試藥。
這是送來的第五個鴿籠了。
羅文皂披頭散發地用房中出來,眼下兩層青黑,只管提起鴿籠便要往里走。
“大夫,等等!蔽蛞唤凶×怂皩そ馑幾允蔷o要,可你也是肉做的,自要歇息一番。這附近有處溫泉,我帶你去走一趟,也算松松筋骨。”
羅文皂想要拒絕,可悟一拉著他的袖袍便往外走。
他只好半推半就地隨他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