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無常
二人走后,顧淼便去另一處院子查看顧闖。
他們的隊伍又向西進了一些,尋了一處尋常院落供顧闖療傷。
近來,顧闖大部分時候都是半夢半醒。
顧淼輕聲推開院子的木門,踏進幽靜的小院。
西邊的夕陽灑下一片金色光輝,映得檐上的瓦當微微發亮。
屋中卻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香,顧闖正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眉頭緊鎖,似在夢中掙扎。他偶爾喃喃幾句,顧淼卻聽不清他在說些什么。
顧淼立在床邊,低頭看著顧闖。
黑斑的蔓延緩慢了一些,至少他的臉上還未有黑斑的痕跡。
屋外風起,吹動窗欞微微作響,屋內沒有點燈,光線昏暗,只有窗外的余暉透進來,灑在顧闖虬須覆蓋的臉上。
他看上去蒼老且虛弱。
顧淼抿了抿唇,心緒翻涌,終于開口問道:“阿爹,你后悔嗎?”
床上的人似乎聽見了她的聲音,眼皮微微動了動,但并未完全睜開。
顧闖的喉間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低哼。
顧淼眼眸低垂,等了片刻,本欲轉身而去,可顧闖的眼皮終于緩緩抬起。
他的目光渙散了一瞬,旋即落在才顧淼的臉上,仿佛認出了他。
他的嘴角微微動了動,聲音虛弱得幾不可聞:“……后悔?我從不后悔……”
顧淼心中微微一震,卻見顧闖閉上了眼睛,不愿再多言。
“阿爹……你為什么要留下我?”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他的眼皮顫了顫,分明是聽到了這句話。
他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小會兒,他才緩緩睜開眼睛:“……愛屋及烏吧。”
顧淼愣了一瞬,這個答案并非出人意料。
“愛屋及烏。”
是為了鶴娘。
顧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最終卻只是閉上了眼,聲音又低又啞:“讓我照顧好你。我欠她的只好這樣還。”
顧淼牽動嘴角,憋出一個微笑:“我想阿娘還是會高興的,從前你把我照料得很好。”
屋中寂然,再無回響。
夕陽西照,羅文皂隨悟一回到了煉藥的院子,臉色變了又變,真是一言難盡,最終化成一句硬生生憋回去的長嘆。
羅文皂鉆回了屋中,調制新藥。
五日過后,天空飄下了雪花。
顧淼在為顧闖擦臉頰時發現,他的耳邊長出了指甲塊大小的黑斑。
她心中一沉,立刻去尋了羅文皂。
羅文皂趕來一看,也是心頭一驚。
先前緩解丹毒的藥草不大起作用了。
顧闖胸腔起伏,呼吸也仿佛變得輕淺了。
如此下去,說不定顧闖撐不過幾日了。
顧淼急道:“羅大夫先前說的新的藥方,可能用了?”
羅文皂皺緊了眉頭:“藥劑確已調配,只是……尚又缺憾,還需調整配方,最快,最快也要三五日才能以查效用?”
“是何缺憾?可是大缺憾,若是小錯,如今也顧不得了。”
羅文皂猶豫片刻,據實以告:“那藥丸鴿子食了,雖未死,可都成了盲鴿。”
顧淼追問道:“你先前說過,鴿畢竟是鴿子,便是成了盲鴿,人若用了,也會變盲么?”
羅文皂曉得她是心急如焚,可心中也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囁嚅道:“按說,人也是會盲的……”
顧淼抬眼朝他看去,羅文皂立刻轉開了眼,飛快道:“不過我有辦法調制配方,只需三五日,便可知曉能不能給將軍用藥?”
“三日還是五日?”顧淼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羅文皂瞥了一眼不遠處的悟一,咬牙道:“三日。”
顧淼長揖道:“多謝。”
嚇得羅文皂立刻伸手去扶:“你先起來,你快起來!”
說罷,他再不耽誤地回到了屋中調配解藥。
當夜,顧淼難以入眠,聽到了窗外的馬聲,推窗瞧去,是悟一趁夜策馬而去。
三日過后,顧淼終于等來了羅文皂新制的藥丸。
“雖有一定毒性,但此刻只能先試一試了。”羅文皂為難道。
黑斑已經爬上了顧闖的臉頰。
顧淼不能再等了。
她接過藥丸,道:“便是小錯也無妨了,只要能救他一命,便是盲了也是盲了。”
顧闖半夢半醒,就著清水,服下了藥丸。
此刻,羅文皂的額頭出了一層細汗。
他抬手抹了一把汗,坐到了榻前的椅上。
“今日我就守在此處,倘若有變,也好隨時應對。”
顧淼頷首,也坐到了他的身側。
二人照料顧闖多時,對于他臉上黑斑的變化最是清楚。
二人守了一日一夜,驚喜地發現黑斑并不像前幾日一般蔓延,甚至脖上有幾處,隱有結痂脫落之勢。
宛如一塊大石落了地,羅文皂興奮地振袖道:“許是成了,再觀察三日,若是可行,我便將藥方送到康安,送到謝三手中。”
羅文皂的估計不錯。
三日過后,顧闖的黑斑再無蔓延。
可病去如抽絲,過了整整三月,他臉上,脖上,背上的黑斑才結痂退卻。
他頭疼的毛病也緩解了不少,可是丹毒傷身,要徹底肅清余毒,是個漫長的過程。
藥方早已被送進了康安。謝昭華將藥方于南越推行,甚而惠及了北項,而謝貴妃,如今的謝太后,雖是早產,可也順利誕下了麟兒。
是個男嬰,單名一字‘佑’,梁佑。
顧淼捧了兩壇陳釀,去尋羅文皂。
小院中的鴿籠已空了大半,全須全尾的白鴿都放了,剩余幾只盲了的白鴿,都被羅文皂成日好吃好喝地供著。
顧淼一掀開壇蓋,羅文皂便尋著味出來了。
“好酒!這是哪里尋來的好酒!”
羅文皂從前愛酒,現在也愛酒,只是克制了許多,眼下已無要事,又遇好酒,自然兩眼放光。
顧淼提起酒壇為他斟了慢慢一碗酒:“大恩不言謝,特意尋了周圍的好酒來,送給羅大夫。這酒喚作醉酒,聽說千杯不醉的人,也要分外當心,醉酒初識不醉,待到醉識,已不分東西。”
羅文皂挽起袍袖,咕嚕嚕先飲了一口,大呼痛快。
顧淼提起酒壺也為自己斟酒,與之對飲,從日頭當中,飲到日落西山。
羅文皂早已醉得呼呼大睡,可顧淼清醒得很。
羅文皂自酒壇飲酒,她自酒壺飲酒,孰真孰假,實在無須多言。
小院的天光一點一點地黯淡。
羅文皂被人抬回了屋中,顧淼也斂了唇邊的笑意。
她挑了一匹快馬,一路朝北而去。
找到那一處馬堡之時,周遭已是黑漆漆一片。
馬堡之中,唯有一方閣樓,樓檐飛宇處掛了幾只白燈籠。
她策馬跨過,躍過矮墻,迎面便是一支鐵箭。
她閃身避過,只見一人打馬而出,正是多日不見的悟一。
先前,是他將藥方送到了康安。
顧淼猜他也會回來。
悟一笑了一聲:“罪過,我還以為是哪個小賊,原來是顧姑娘。”
顧淼打馬上前,只問:“高檀在這里?”
悟一又笑一聲:“何必明知故問,容我猜一猜,顧姑娘是如何找到此處的?”他頓了頓,嘆道,“羅文皂是個酒鬼,什么話說不出口。”
顧淼沒有會他話中譏諷,只一夾馬腹朝小樓而去。
“豈能說話不算數,先前說好了老死不相往來。”悟一抽出腰間長劍,意欲擋她,顧淼閃身,抽出背后短刀,與他一撞。
“叮”一聲響后,她矮身而過。
悟一,也不是真要攔她。
奔到近處,她才驚覺四周幽靜,連風聲也無。
她心跳驀地快了兩分,勒了韁繩,翻身下馬。
除卻一個悟一,樓外仿佛再無旁人。
顧淼推門而入,門扉發出吱呀一聲響。
樓中并未點燈,她心中不由一沉。借著檐下的微光,掃視了一圈,并不見人影。
顧淼順著西側的樓梯往上而去。
樓上一點幽亮,隨著她拾階而上,愈發光亮。
她聽到了輕緩的腳步聲。
抬眼望去,一道人影已走到了樓梯的盡頭。
他逆光而立,一身白衣,發上的玉笄隱隱流光。
“高檀。”她開口道。
他朝后退了一步,屋中的光芒灑在他的面上。
他的一雙眼依舊如點漆,如沉墨般。
“顧淼。”他喚了她一聲,目光卻沒有朝她望來。
顧淼兩步躍到他身前,咫尺之距,他眨了眨眼,雙眸漆黑,幾與平常無異。
顧淼抬手往左,被他的右手穩穩接住,可她右手再動。
高檀本欲抬手阻攔,可落了空。
他發上的玉笄被她輕而易舉地拔了下來。
顧淼沉下臉道:“你真瞎了?”
第142章 燭影成雙
隨她動作,高檀的烏發立時半落了下來。
顧淼這才驚覺,他的顴骨微聳,整張面目似乎瘦削了不少。
她不由一愣,只見高檀轉身欲走,嘴上卻道:“沒瞎,他們哄你的。”
顧淼蹙緊了眉,轉而低頭細看他的腳步。他的腳步輕緩,倒也不算有異。
她抬眼再看屋中擺設,一桌一椅一榻,并無旁的多余陳設。
高檀兀自坐到了桌旁,垂眉道:“顧姑娘倘若沒有要事,我便不多留了。
顧淼笑了一聲:“高檀,你是不是……裝神弄鬼?”她皺緊眉頭,“你是不是假仁假義?”
說罷,顧淼立刻去看高檀的手,他垂在桌側的右手小指微微顫了顫。
高檀在說謊。他遠沒有話中的云淡風輕。
顧淼感到一陣久違的怒意,耳中嗡嗡亂響了兩聲,她情不自禁地揚聲道:“我看你就是……”自討苦吃!
高檀終于側目,朝她望來,可一雙眼如古井無波。
“顧姑娘何必出言不遜?你我不是已經恩恩怨怨一筆勾銷了嗎?你不是說你爹欠我的,你已經還了么?”
顧淼正欲答,腦中忽地想起,悟一對著鴿籠說的話,說鴿子無緣無故,舍身取義,以身試藥是大功德。
好一個大功德!
她不由更怒,兩步走到高檀身前。
高檀臉上微變,一時卻沒有動,任由她居高臨下地看他。
燈影跳躍在他的發上,光暈隨之流轉,可他的目光實在黯淡。
“高檀你為何不在康安?羅文皂便如此予取予求,由著你替他試藥?”
顧淼怒火中燒,可喉頭苦澀,說到這里,終于說不下去了。
她不禁抬手,想摸一摸他的眼睛,可抬起手來,五指卻在發顫。
她索性握成了拳,背過手去,說道:“我先前也瞎過,羅文皂將我治好了。想來他也有辦法,醫好你的眼睛。”
她別過眼:“你現在躲在此處,也躲不了多久,無論謝氏也好,還是劉蟬也好,亦或是小葛木,他們若曉得你真盲了,說不定……”顧淼頓了頓,“說不定……你便活不成了。”
“顧姑娘何必杞人憂天。我盲與不盲,在此地抑或康安,又有何所謂?”
顧淼眨了眨眼,暗暗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緒,問道:“你是怪我殺了謝朗?殺了你的師傅?”
高檀蹙了蹙眉,抬頭朝聲音源處望去,可是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他只平淡地答道:“我為何要怪你?當日若不殺他,他便要殺我。”
顧淼心頭一顫,低頭再看高檀。他的目光落在桌邊。
他竟真看不見了,竟是因為顧闖。
荒謬。
顧淼想要一笑了之,可怎么也笑不出來。
他的眸色如同無月的寂夜,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身上。
顧淼心中哀聲一嘆,朝旁側走了半步,坐到了他的身側。
桌上一燈如豆,兩條影子糾纏映在地上。
二人默然數息。
“你……”
“你……”
高檀抬了抬手,顧淼便道:“羅文皂如何說?”
他抿了抿唇:“并非全無可能,但我約莫要瞎好一陣子了。”
他話中的云淡風輕,令她不由生怒。
“你好似全然不在意?”
躲在此處,何時才能回康安。
顧淼咽下半句沒問。
“木已成舟,又能如何?”
好一個木已成舟。
顧淼不禁苦笑了一聲,終究忍不住問道:“你不做皇帝了么?你不回康安了么?若真要人試藥?你何愁找不到旁人?何苦要你來以身試藥?”
高檀循聲望來,黑漆漆的一雙眼默然凝視她。
桌上燈火輕搖。
“你知道是為何?”
顧淼雙肩一落,她曉得高檀向來有的是手段。
她沉默了下來,耳邊聽高檀又道:“你自然光明磊落,而我從來就是個小人。”
顧淼慢慢地眨了眨眼,眼眶微微發熱。
她握了握雙拳,沉聲問道:“你……你不恨我爹么?”
碧阿奴不是鶴娘。
碧阿奴是真正地陪伴過高檀的阿娘。
從前高檀說過,碧阿奴慣愛在檐下聽雨。
可過去也好,現在也罷。
顧闖從來都沒打算放過高檀。
“恨啊。”高檀垂眸,“恨又如何?”
顧淼牢牢地注視著他。
他似是一笑,半真半假道:“你最好長命百歲。你在一日,你爹便能活一日,你若死了,我第一個便要殺他。”
顧淼呼吸一滯,聽他又道:“我的確不想再見到你死在我眼前了。”
他的話音又低又沉,目光黯然。
前塵往事從未退卻。
她險些忘了,她的確曾經死在了他的眼前。
顧淼雙手微顫,立刻強迫自己揚了揚下巴,緩聲問道:“那康安呢?若等你養好傷再回去,說不定小皇帝已經坐穩了皇位。你拘著小葛木,也拘不了多久。”
“坐穩便坐穩吧,也是他們的本事。”
“你不怕謝氏在只手遮天?又是另一個謝朗?”顧淼蹙緊了眉。
高檀卻搖頭道:“謝三不會。”
謝昭華不是謝朗。
顧淼再坐不住,站起身來,高檀隨之仰頭看她,眉心緊皺。
她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的眼,卻又收回了手來。
她轉身走了兩步,方回頭道:“我……我明日再來看你。”
自馬堡匆匆而出,顧淼打馬狂奔,奔至小院前,抬頭一看,遮蔽明月的烏云已經散去。
天邊一輪冷輝,照亮了寂夜。
她丟開韁繩,抬手一摸,摸到了臉上的水跡。
顧淼用袖子輕輕拂去,翻身下馬,原地默立了小片刻后,方才進了院子。
流云映月影,轉眼便是一夜。
羅文皂一覺睡得分外深沉,醒來之時,只覺口干舌燥。
他洗漱過后,又飲了熱茶,方覺渾渾噩噩的腦袋清明了一些,細細回想了昨夜之事,頓時大驚。
他都說了什么!
恰在此時,顧淼又找上了門來。
二人只簡單說了說顧闖的情況。
羅文皂便聽她問道:“你能醫好他的眼睛么?”
他心頭一跳,這個‘他’不言而喻了。
羅文皂心虛地支支吾吾道:“興許……興許能治好。”
顧淼面露不解:“既是用藥毒瞎了,既知藥方,難道找不到解藥?”
羅文皂正色道:“此事難解。坐忘是劇毒,解毒之藥亦有毒性,相生相克,可高二公子先前沒中毒,因而……興許能找到解藥。”
顧淼‘嗯’了一聲。
羅文皂見她臉色,心下一沉,不禁寬慰道:“某定當竭心盡力,此毒不解,我便不走。”
顧淼頷首,想了想,又道:“此事,你切不可再告訴旁人。”
羅文皂曉得其中厲害輕重,昨夜真是喝酒誤了事。
“自然守口如瓶。”
冬去春來。花州外的湪河冰融雪化。
顧闖身上的丹毒基本肅清。
他雖尚不及從前,可也不再纏綿病榻。
大部駐軍回了鄴城,花州附近只余數千人,康安的消息自然也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謝朗竟然死了,小皇帝即了位,而攝政輔國的既有謝氏,亦有康安城中的諸門,今春甚而還有科考選官。
顧闖只覺恍若隔世,沒了‘坐忘’的頭痛,長久壓在他身上的重壓似乎已經卸下。
回想起獵場種種,他甚至覺得自己實在魯莽,亦是可笑。
礙于顧氏強兵,至今康安還未有人來找他麻煩。
當然,也是顧淼的功勞。
他能從丹毒解脫,既是緣于羅文皂,也是顧淼的緣故。
可是,顧闖依舊心中不甘。
他想回康安。
這幾日,他一直在尋機會,想與顧淼長談此事,可是他發現顧淼并不時常在院中,而她似乎也沒有去花州。
他問過她,而她閃爍其詞,只說是去花州買藥。
顧闖本能地不信。
她是他的女兒,他養大了她,還能不曉得她?
顧闖養病期間,此地軍中大部分人都唯顧淼馬首是瞻。
他不能堂而皇之地派人跟著她,于是顧闖打算自己暗中跟著她。
他行軍多年,追蹤隱跡,向來得心應手。
第143章 左右
天色將明,顧闖聽到了馬房傳來的動靜。
他立在一墻之隔的院落,待到聽到馬蹄遠去,方才閃身而出,挑了一匹快馬,追了上去。
清晨薄霧中,顧淼一路往北而行,選的也是僻靜小道,顯是為了避人耳目。
顧闖心中愈發生疑,不曉得究竟是何緣故。
顧淼策馬疾快,可他也不敢跟得太緊,怕被她中途發現,前功盡棄。
越往北行,晨霧越濃。
不過是小半刻的功夫,顧淼的蹤跡便隱入了霧中。
顧闖勒馬而停,默立一刻,待到幾縷清風吹散過霧氣,復又策馬而行。
他在林中繞過幾圈,才見一條小路繼續往北而行。
天邊的橙日升得高了些,顧闖終于見到了一座空曠的馬堡,石墻之中,唯有一座木樓高聳。
果真有異。
他環顧四周,卻未見一兵一卒。這里斷然也不是顧氏的落腳處。
顧淼卻在這里。
顧闖勒馬而停,正準備翻身下馬,進入馬堡,遠遠地卻見一團白色的影子由遠而近奔來。
犬吠聲若平地驚雷,乍然而起。
項獒!
顧闖從前和它們打過交道,此犬極為兇悍。
他伸手去摸腰后的短刀,卻聽顧淼的聲音道:“白熊,回來!”
那項獒聽到人聲,竟真停了下來,朝后一望,又再扭回頭看了一眼顧闖后,轉身奔了回去。
顧闖心頭一凜,見顧淼自小樓里走了出來,那一只項獒走到了她的腳邊,親昵地蹭了蹭她的膝蓋。
這是她的項獒?為何她會在這里?
二人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立了片刻。
顧淼率先抬步朝他走來。
顧闖沒來由地緊張了起來。
待到走到近處,顧淼問道:“阿爹為何來了?今日身上可有不妥?”她朝他身后的馬匹望了一眼,又問,“阿爹是跟著我出來的么?”
她的聲音聽上去平靜如常,似乎并未惱怒,而那項獒亦步亦趨地跟著她,一雙圓溜溜的黑眼珠卻緊緊地盯著他。
顧闖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我……”他斟酌道,“今日身上并無大礙,我見你這幾日忙忙碌碌,因而……因而前來查探……我……”他難以啟齒道,“并非有心窺探。”
顧淼笑了一聲:“阿爹既來了,也見到我好好的,此地并無威脅,阿爹好些早些回去吧,晨時霜露重,還是等養好了身體,再騎行趕路吧。”
言語客套,亦是關心,可顧闖皺了皺眉:“此地究竟是何人居所?”
顧淼抬眼望他,話音坦蕩:“是一故友,并非敵人。偏安于此,是因不喜打擾,阿爹還是快回去罷。”
顧淼勸他離去,他也應該離去。可顧闖腦中忽地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猜想。
他還記得當日他在獵場如何被擒。
故友?
“是姓高的住在此地?”顧闖聲音沉了兩分。
康安的消息,他早已聽說,高恭雖是,可宮里將爵位給了高氏,封侯之地是在康安以外富庶之地。
為何姓高的會躲在此地?
高宴竟如此窩囊么?
他抬腳便要上前。
顧淼伸手一擋,顧闖定睛一看,見到了她袖中露出的半截刀柄。
顧闖不由一驚:“你真要攔我?”
顧淼斂了笑意:“阿爹已是不請自來,此地清靜,不便多擾。”
“你就這么向著姓高的,我要去會一會他都不行?”
顧淼徐徐道:“若無高檀,便無羅文皂,沒有他,阿爹不可能就此痊愈。丹毒害人不淺,羅文皂是阿爹的恩人,高檀也是。”
是高檀而非高宴!
顧闖心中一跳,萬萬沒料到高檀還肯救他?
莫非孔聚并未將榔榆舊事告訴他?
對,高檀不會知道。
倘若知道,高檀絕不會救他。
顧闖怔在原地,臉色變了又變。
耳邊卻聽顧淼聲音平靜道:“往后阿爹還是不要再見他了。殺親之仇,不共戴天。高檀雖然救了阿爹,可恩恩怨怨,豈能說忘就忘。高恭從前或可不在乎碧阿奴,可高檀忘不了。”
顧闖腦中霎時空白,立刻抬眼牢牢地盯住了她。
顧淼面色未變,既無憎惡,亦無鄙薄。
她只是靜靜地注視著他。
顧淼為何知曉,從何知曉?
對了,一定是孔聚!肯定是孔聚!
可是,孔聚已經死了啊。
顧淼只見他的面容剎那慘白。
她早該如此說了。
“阿爹,還是回去吧。”
久不見天日的過往,仿若陳尸,早已枯朽,卻被人硬生生扯了出來,在日光下暴曬。
顧闖避過她的眼神,語調艱澀道:“他也曉得?”
這個‘他’是高檀,是碧阿奴的孩子。
顧淼點了點頭:“知道。”
顧闖雙肩落下,牙關緊咬,雙頰肌肉微微發顫。
以德報怨,他想,可笑的高檀居然真是在以德報怨。
而顧淼……
他閉了閉眼,壓下心中驚濤駭浪,轉而問道:“今日你是故意引我來?”
“是也不是。”顧淼答道,“我其實并沒想到阿爹會痊愈得如此快。”
顧闖握了握拳,開口問道:“我打算回康安,你呢?”
顧淼蹙了蹙眉,話到嘴邊,本欲相勸,可最終只搖了搖頭:“我不回康安。”
此時此刻,顧闖終于明白顧淼的意思。
她救他,她還認他是阿爹。
可是她再不肯任他擺布了。
不,從很早開始,顧淼便不肯由他擺布了。
顧闖頹喪地轉過了身,一路走到了馬旁,他回身再看,顧淼已不見了蹤影。
耀日緩緩攀上了中天。
顧淼輕手輕腳地上了二層。
高檀早已醒了,正坐在桌旁以手觸摸桌上的竹牌。
這是一種特制的竹牌,上面刻有不同的紋樣代表不同的文字,地點與事項。
高檀眼盲過后,特意刻了竹牌,悟一和肖旗等人一直用竹牌與他傳信,既省時亦可保密,可惜竹牌也只能表達精簡的意思,大多時候,他也需要有人為他讀信。
顧淼見狀,開口問道:“你什么時候醒了,是謝三又來信了么?”
高檀朝她望來:“顧大將軍來時,我便醒了。”
顧淼神色一僵,雖知肯定瞞不過他,卻沒料到他竟能如此輕飄飄地說出口。
她沉默一瞬,聽他又問:“怎么?你先前將你爹氣走了,心中還是不痛快?因而在樓下盤桓抹淚?”
“胡說!”顧淼下意識地抹了抹眼,轉念又想道他根本瞧不見,于是硬聲道,“你想太多了,我現在早已是鐵石心腸。”
鐵石心腸,高檀倒希望她是鐵石心腸。
高檀抿了抿唇,朝她揚了揚手邊的書信:“謝三確是來了信,你來幫我念一念。”
顧淼順勢坐下,接過他遞來的書信,一字一句地念了起來。
謝昭華還在修新律,時常托人寄信來,問詢高檀的意見。
今日的書信里,他問高檀,是否要前往瓏郡。
瓏郡是高氏的封地。
劉蟬如今留在康安的將軍府,高氏族人有一些已經動身去了瓏郡。
謝三不曉得高檀盲了。
去了瓏郡,倘若高氏諸人不服高檀,便如從前在湖陽無異。
可是顧淼曉得,眼下‘順教’雖然不復存焉,可是高檀手下,悟一,肖旗領兵的便是從前的‘順教’。
順教者眾,從前最高時足有十五萬余。
顧淼料想,‘坐忘’過后,雖有折損,可高檀在北項亦有收兵,若真去了瓏郡也不會吃虧。
更何況,據謝三所知,高宴尚未承襲高恭的爵位。
高氏子女雖多,能夠名正言順襲爵的卻不多。
顧淼念完信,便拿一雙眼望著高檀。
他的表情從始至終都無甚變化。
他要回信,自有書童研磨,代筆。
他并非不能書信,只是字跡不若從前,怕被謝三瞧出端倪,節外生枝。
顧淼正欲開口,卻被他搶了先:“你真不打算回康安?哪怕你爹執意要回去,你也不去?”
“不去。”顧淼答得干脆,“我在康安從來都不快活。有的時候,我做噩夢都能夢見康安雨夜,雨打芭蕉的聲音。”
高檀輕聲而笑,將信紙丟入了一側的香爐。
顧淼原以為此事就此打住,耳邊卻聽他問道:“那瓏郡呢?你可曾去過瓏郡?”
顧淼心中一跳,旋即皺起了眉頭:“我不會跟你走的。”
高檀手中尚還捏著一方竹牌,他垂下眼,指腹輕輕摩挲過牌上痕跡。
“倘若我跟你走呢?”
跟我走?
顧淼心跳快了兩分。
她要回鄴城去,她早就想好了,天高皇帝遠,像從前一樣自由自在。
高檀面上含笑,說得似真似假。
顧淼不知如何答。
“鄴城臨近北項,是軍機要地,你便是回了鄴城,也無法自由自在。”高檀轉過眼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映著她的臉龐,“如若康安勢微,鄴城更是是非之地,唯有守住鄴城,方能守住北項。”他低笑了一聲,“我隨你去,亦非全然隨你。”
顧淼頓覺臉上猶如火燒。
他總是如此。
高檀總是如此,總有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由等著她。
她負氣地問:“如果我說瓏郡好呢?如果我要去瓏郡呢?”
第144章 尾聲,正文完結
高檀眉目含笑:“瓏郡確也是個好去處,既是富庶之地,又臨康安,倘若要去康安救人,一日亦可來回。高氏雖不大中用,可亦是望族。”
顧淼氣得笑了:“如此說來,瓏郡是個好去處,更何況高宴想來往后也會遷居瓏郡,倘若阿爹真在康安,總能照應一二。”
高檀慢慢斂了笑意。
“你信他?”
這個‘他’是高宴。
他的眉目凌厲了些:“你知道他本不該在此。”
顧淼聽懂了他的意思。
高宴本該死了,如同前世一般,可他沒有死。
“我當然信他。”用人不疑,疑人勿用。
高檀扔下了手中的竹牌,落到桌上,發出“啪”一聲輕響。
他喚過白熊,起身往下走去。
顧淼在原地坐了小半刻,雖逞了一時口舌之快,但心中也不大痛快。
高檀耳聰目不明,腿腳也不會太快。
她索性也站了起來,往樓下去。
高檀并未出馬堡,只與白熊嬉戲。
他做了一顆竹球,扔遠了去,白熊便興高采烈地撿了回來,頭顱擠到高檀膝前,用力地拱了拱他的小腿。
高檀便又擲一球。
一人一犬,擲了數十球。
顧淼便立在檐下,看他們擲了數十球。
日光漸漸淡去。
顧淼原本要走,可一想到今日與顧闖說了重話,待會兒又要相見,便覺渾身不自在。
她猶猶豫豫之時,日落月已升。
夜中之時,林中緩緩騰起了濃霧,天邊的月華被陰云遮蔽。
夜空落下雨來。
腐木的霉味混著馬糞氣息隱隱縈繞鼻端,顧闖將絆馬索打上最后一個活結。
他特意選了馬堡東南角,借著林地的陰影,這里既能遠眺馬堡,亦能整兵行軍。
他到底放心不下,他要會一會高檀。
戌時三刻。
輕緩的馬蹄聲混著車輪吱呀聲碾碎了雨音。
顧闖帶了一對精銳,急速地涌入了馬堡。
靜謐夜色中,他們將一翻入石墻,便有五個守衛自木樓而來,手持長劍。
尖銳的鳴哨響徹了夜空。
顧闖冷哼一聲,不欲與他們纏斗。
他今夜要見的不是他們。
顧闖扔出手頭的灰包。幾聲慘叫過后,他避開了眾人,直朝木樓而去。
顧闖的速度快得驚人。
今夜,他終于感覺到他又是曾經的自己了。
顧闖推門而入,不料門上傳出叮鈴鈴幾聲銅鈴響動。
有人的速度比他更快。
一把長刀自暗中橫掃而來,黑影憧憧,顧闖瞇起眼睛,回身抽刀一擋。
二人都用了全力,鐵器相撞的力道震得他手臂發麻。
那人收刀,卻未停,又是一刀劈來。
刀刃斜刮,若有陰風。
他感覺到了來人身上的殺意。
顧闖后頸寒毛豎起,側身時險險避開擦過耳際的刀尖。
顧闖矮身急欲避過來人,借著窗外的一點幽光,他仿佛看清了來人的身影。
她并不若外面的守衛高大,她并非男兒。
顧闖心中大駭:“淼淼……”
對面身影似是一怔。
恰在此時,顧闖只聽頭頂傳來腳步聲,吱呀數聲,足音踏在樓梯之上。
顧闖立刻側目去望,但見一人一身黑氅,手持燈盞,緩步而下,正是高檀。
他披頭散發,黑氅半披,似乎是將從榻上而起。
幽亮燭火之下,顧闖的眼神只在面前二人之間掃了一掃,立時舉刀朝高檀而去。
“住手!”
他聽見了顧淼的聲音,可他腳下未停。
下一刻,耳畔如有風過。
顧闖舉刀朝高檀而去,而后者紋絲不動。
刀尖將要落下,卻被另一柄刀彈開。
刀柄掀翻了高檀手中的燈盞。
周遭復又墮入一片黑暗。
顧闖動作未停,背心卻被人猛地一拽。
失衡的剎那,刀刃的寒芒已抵住臉頰。
顧闖感覺溫熱血珠的滑過臉龐。
他猶不敢信,愣愣地轉過頭去:“淼淼?”
顧淼的聲音又低又冷:“你為何還要來?”
顧闖難以置信,顧淼竟然為了一個外人傷了他,為了一個高檀傷了他。
“淼淼……”
“你回去吧,短時之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她說話之時,冰冷的刀刃依舊抵著他的面頰。
冷冰冰的刺痛自他的臉頰蔓延開來,顧闖只覺那疼痛仿佛直抵胸膛。
“你……”
“阿爹,還不懂么?你欠高檀,而非高檀欠你。恩恩怨怨,早已是還不清了。你今夜若還想殺他,便是恩將仇報。”顧淼的聲音響在耳畔,“從前你不是如此教我的,而我也不能坐視不管。”
顧闖和顧淼交過手。原本有脫身之計,可此時此刻,他已顧不得許多。
他執拗地側身而過,任由刀刃擦過他的臉頰。
溫熱的鮮血霎時涌了出來。
顧淼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手中不禁一抖。
顧闖掙開了她的鉗制。
他卻不再去管高檀,只拿一雙眼牢牢地盯著顧淼的身影。
“你說的原來都是真心話?”
顧淼心中一緊,麻木地點了點頭,硬聲答道:“當然。”
她聽見了顧闖的呼吸猛地一滯。
他卻不答,伸手推開了她,抬步便往外走。
外面的廝殺聲停了。
火把點亮了。
可是顧闖卻再沒有回頭看她。
馬蹄聲漸漸遠去,顧淼無心去看今夜這出鬧劇,究竟輸贏如何,顧闖去而折返,未嘗不也是刺探的心思。
她手臂發顫,索性甩開了手中長刀,落地之時,砰然而響。
外面的守衛卻沒有近得樓來。
階上的高檀又點亮了另一盞燭燈。
借著光亮,顧淼低頭去看,她的身上并無血跡,階上唯落一兩滴微小血跡,若非細看,根本難以察覺。
高檀垂首看她,他似乎并不意外顧闖的到來,只是平靜地望著她,一雙眼跳躍著燭火。
顧淼無心說話,冷著一張臉欲往下行。
高檀開口道:“我以為你不會救我。”
顧淼立刻回頭:“我若不救你,我還是人么?”
高檀難得地露出了怔忡之色。
顧淼心頭頓時火起,索性踏步走上臺階。
燈下高檀的影子細密地覆蓋著她。
她抬手拽過他的衣領,與他面面相覷。
他的睫毛幾乎碰到了她的眼皮。他手中的燈盞落在階上,再度熄滅。
“你一直以來,就想看一看是不是,等待這一天我們刀劍相向,父女離心?”
高檀默然了數息,氣息拂面,她幾乎聽到了他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可他的語調壓抑,聲音沉沉:“不,我是等待終有一日,你會選我。”
顧淼皺緊了眉,胸中怒意,憤然俱是翻騰,一絲久不見天日的愧意亦露出頭來。
她正欲再言,腰身卻是倏地一緊。
唇上落下重重的一吻,顧淼嘗到了草藥與松柏的氣息。潮濕的睫毛掃過了她的臉頰,仿若微雨后的輕羽飄然。
她一時忘了掙扎。
“如今,我早已不在意了,你的心里,我與顧闖,孰輕孰重,我早已不在意了。”
他的雙手牢牢地抱住了她。他的心跳落在耳畔。
明明是微寒的夜晚,她卻如由焚風吹拂,熱烈而牢固地捆縛了她。
衣衫落地一地,簾帳隨風輕搖。
將曉之際,窗外原本寂寥無聲,可似乎又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雨打花蕊,顫巍巍地招搖。
春雨順著細細流淌,新日一絲一線般初升,照耀粼粼水澤。
昨夜的風雨已經過去。
顧淼醒來之時,正對上高檀的一雙眼。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眉目之間含著疏朗笑意。
顧淼眨了眨眼,開口道:“高檀,你是不是騙了我?”
高檀斂了笑意,抿唇不語。
“你是不是已經不盲了?”
高檀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你猜的?”
顧淼揮開了他的手,沒好氣地問:“你何時不瞎了?”
高檀不答反問:“你如何猜的?”
顧淼冷笑一聲,“昨夜你下樓時,忽然點了燈,我便覺得蹊蹺,加之后來,你……”說到這里,她硬生生頓住了話音,臉上猶如火燒,“總之,眼下想來,昨夜你便已不瞎了。”
說著,她便想翻身而起。
高檀按住了她的雙肩:“我確有好轉,可也并非如常,我能見到的是模糊的影像,只有及至近處,才可瞧得清楚些。”
顧淼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見高檀湊近了一些。
他的眼映著她的眼:“如此咫尺之距,我便能看清你。”
顧淼不自在地轉開了眼:“所以,你還是騙了我,高檀。”
高檀笑著搖了搖頭:“倘若你不問,過幾日我也會告訴你的。”
顧淼轉回了眼:“過幾日又是哪一日?”
高檀俯身而至,熟悉的氣息再度包裹了她。
暖風吹皺簾帳,心旌搖搖曳曳,遲遲春日已至。
第145章 番外之遺響番外
天和五年。
沉寂數年的北項人再度蠢蠢欲動。
前年老葛木因病而逝,北項亂了一陣,可到底小葛木也順利地接過王位。
去歲南越數州接連遇到了大旱,駐扎北地的軍隊南下了數州,慎王領兵南下瓏郡與丞相攝政。
康安從最初的流言霏霏及至習以為常,不過三月有余。
小葛木推測康安仿佛又要變天了,于是天和五年一開年,北項人便往南屯兵數萬,欲經湪河而下,繞過鄴城與涼危,直抵花州腹地。
顧淼在湪河之上,見到了久別重逢的小葛木,烏蘭賀。
兩軍隔河而望。
顧淼披一身銀甲,冠上紅纓招搖。
經年未見,她眉目如舊。
烏蘭賀定定看她幾眼,語調譏諷。
“顧將軍,好生威風,對我窮追不舍,足見對南越朝廷忠心耿耿。不過……”他笑了一聲,“不曉得你的忠心是向著誰,是小皇帝,還是姓高的,聽說高檀去了瓏郡,是要自己當皇帝,想來你們夫妻二人苦心孤詣,到底還是打得如此算盤。”
顧淼皺了皺眉:“廢話少路,你若退回去,便既往不咎。”
烏蘭賀哈哈笑了兩聲。
他如何退得回去。北項初定,他便是裝模作樣,也要來打一打南越,才能讓眾人心悅誠服。
兩軍于湪河而戰。
戰事持續了足足兩個月。
兩軍各有傷亡,最終顧氏軍險勝,烏蘭賀退守北項。
援兵至南地而歸。
暖春悄然而至,北地再度若磐石之固。
天空撲簌簌落下綿綿細雨,浸潤了大半土地。
康安城落雨數日,久旱過后,諸人皆大松了一口氣。
除卻此一件大事,城中尚有一件小事。
皇帝有了新的老師。
原本謝丞相與內閣諸老兼任帝師。
今春過后,皇帝有了新的帝師。
新的帝師姓崔,是去歲新進的狀元郎,崔棠。
崔棠自凌州而來,出身微末,在康安城中雖大有人拉攏,可還尚未有過從甚密的朱門。
崔棠高中狀元后,本有滿腔抱負,可謝丞相將他召入觀閣修律后,便一直不聞不問。
直到見到慎王高檀之時,他才醒悟過來,先前謝昭華是有意為之,不,抑或是,高檀是有意為之。
他要自己做帝師,一個無牽無掛的帝師。
崔棠立在長案前,而慎王立于書架之前,負手而立。
他與自己想象的‘慎王’相去甚遠。
在今日見到他之前,他聽說的‘慎王’無一不是弄權,暴虐,擁兵自重,彈壓下臣,又曾與‘逆教’糾纏不清,雖原是高氏二公子,可與高氏不合,經年不見。
甚而有傳言,說他是個腦滿腸肥的瞎子。
今日一見,崔棠方知高檀絕非腦滿腸肥,也絕非瞎子。
他生了一副罕有的好皮囊。
即便衣裝素然,只著白衣黑氅,烏發黑冠。可他眉眼銳利,直視之時,宛若能輕易窺探人心。
崔棠應下了帝師的差事,半是欣然,半是畏然。
恰在此時,書閣外門扉輕動。
崔棠循聲望去,見到一人轉過屏風,掀開竹簾而入。
來人并非尋常女郎的打扮,而是黑衣裹身,腰纏帛帶,足下一雙黑靴,背懸角弓,英英玉立。一雙杏眼黑白分明,而發上只系了一縷紅絲。
崔棠怔愣原地,旋即反應過來,她究竟是何人。
顧淼。
鎮守涼危的顧將軍。
崔棠不由多望了一眼,卻忽地感到另一道目光落到了自己臉上。
他微微側目,正對上高檀的視線,他的唇角仿佛露出一點笑意,可眉宇凌厲,目光迫人。
崔棠心頭一驚,后脖陡然落下冷汗。
他連忙垂下頭去,不敢再多看二人。
他拱手拜道:“既無別事,下官告退。”
他只聽高檀應了一聲。
崔棠再不敢停留,垂首退出了書閣。
他走出不遠,方聽一個女音問道:“他就是狀元郎,你找的帝師?”
崔棠不得不加快腳步,不敢再聽。
高檀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聲,見到她的裝束,卻問道:“你將來瓏郡不久,不好好養傷,可是著急出門見一見故人?”
顧淼在湪河確受了傷,不過是小傷,在來瓏郡的路上已經好了大半。
可顧淼聽懂了高檀的弦外之音,誠實答道:“我先前見到了念恩與念慈。”
自然還有高宴。
高檀薄唇緊抿,走到了她身前。
“念恩與念慈如今似乎與高嬛走得極近。”
顧淼想了想,仿佛確實如此,先前二人說話也提到了高嬛好多次。
高嬛嫁給了康安陶氏,倒也不住康安,反而和陶氏一同住在瓏郡,少了紛擾,多了清靜。
高檀見她不語,轉而問道:“除卻她們二人,可還見了旁的故人?”
顧淼反而一笑:“高大公子盛情難卻,邀我一同去了天鶴樓。”
天鶴樓是城中酒樓。
高檀笑了半聲:“大公子確實盛情難卻。”
顧淼不接話,自顧自地坐了下來,給自己斟了一盞茶。
她喝過之后,才慢慢地問道:“謝三好些了么?什么時候回去?”
謝三病了。數年夜而忘寐,萬慮千愁,他去歲入冬過后便病倒了。
大旱初至,他不入朝,是為治旱,可長此以往,難免眾人不疑。
因而高檀來了瓏郡,半是治旱,半是掩人耳目。
“漸有好轉,料想天暖過后,興許便能好了。”高檀坐到了顧淼身側,“顧將軍想什么時候回去?”
顧淼思索片刻,她先前已經去康安悄悄看了一眼顧闖了。
顧闖這些年都在康安,不缺兵,也不缺戰。
皇帝封賞不斷,顯然是捧著他,可廉綿兩州,尚有孔氏余孽作亂。
顧闖領兵剿匪,是有功之臣。
轉眼數年過去,他身在康安,仿佛真做了一個“臣子”。
今日匆匆一窺,顧淼卻覺得他蒼老了不少。
‘坐忘’丹毒雖已肅清,可興許是傷了根基。如今的顧闖已是滿頭白發。
她沉默了下來。
高檀隨之沉默了片刻,開口道:“不若五月,待到五月風暖,我們便啟程北行。”
五月,尚有一段時日。
顧淼抬起頭來,見高檀眉目疏朗,讀懂了他的意思。
“好,待到五月啟程。”
*
天和八年。
梁佑自懂事以來,便曉得他雖然是宮里的皇帝,可是他必須要聽群臣的話,就是崔先生口中所說的‘納諫’,而群臣之中,又有兩人最為緊要,一者謝丞相,既是丞相,亦是舅舅,本就血濃于水。
梁佑心服口服。
二者,他卻不服,因為天下人都知道慎王攝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名義上,是在他這個小皇帝之下,可實際上,眾人都說他是‘小’皇帝,而慎王是攝政王。
慎王甚至不住在康安,也不在瓏郡。
他遠在天邊,遠在鄴城,只偶爾臨近年關時,才會入京,便是入了康安,他也見不到慎王。
慎王要見的人比大殿檐上的瓦當還要多。
更何況,這兩年,他多有懈怠,連康安也不大來了。
可朝中大大小小諸事,慎王無一不知。
就連丞相,他的親舅舅,也唯慎王馬首是瞻。
梁佑不忿又不解。
終于在天佑八年,這一年,他微服私訪要去鄴城。
出門之前,謝丞相與帝師崔棠本百般阻撓,說什么鄴城太遠,舟車勞頓,恐暑熱太盛,并且北地毗鄰北項,恐有埋伏。
他苦苦說了數月,都說不通,可忽然有一天二人便答應了他的“微服私訪”。
于是,梁佑帶著一眾侍衛,喬裝打扮,一路走馬觀花,走走停停地到了鄴城之時,已過去了月余。
梁佑終于見到了高檀。
他進了慎王府的花廳,四下無人伺候,唯有一人立于花廳。
他長身玉立,身上著常服,雨過天青色深衣,袖紋若三道水痕。
“你就是高檀?”
“正是。”
梁佑仰頭再問:“見到朕,你為何不拜?”
不料他反問道:“我為何要拜?”
“放肆。”梁佑生氣道,“你是臣,我是君,你便要拜我。”
高檀于是伏低了身,平視他的眼。
梁佑雖然比尋常人家的小孩要高出不少,可是面對高檀,他自覺自己實在居于下風。
他耳邊聽高檀道:“你我二人在此,何必拘泥于虛禮。”
梁佑更覺氣惱,可他也勸告自己不能中了他的圈套,于是暗自深呼吸了幾次,轉而問道:“你知道朕為何稱你為‘慎’王么?”
“哦,這我倒有所不知,我是自己選了‘慎’字。”
事實的確如此。
他當時太小了,將出生還不足周歲。
高檀便恬不知恥地封自己為慎王了。
梁佑心有不甘地又問道:“朕微服私訪而來,聽說慎王似乎與顧將軍多有齟齬?”
高檀微微一笑:“哦?我與夫人琴瑟和諧,有何齟齬。”
梁佑自覺終于占了上風,狡黠一笑道:“朕說的是顧老將軍,在康安的顧將軍。”
高檀面色不變:“這我倒沒聽說過。”
“你胡說!”梁佑忍不住道,“他們都說是顧大將軍弄瞎了你的一雙眼,因此你才搶了他的女兒做夫人。”
高檀斂了笑意:“你聽何人說的?你身旁的宦官說的?”
梁佑面上一僵,莫名感到有些害怕,否認道:“不,我……我是聽路上的人說的。”
“原來如此,你不必在意道聽途說,隨崔先生多讀書,方是緊要。”
梁佑臉上一熱,揚聲道:“高檀,朕今日來,就是想告訴你,總有一天我會長大,而你也會老的。”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
“不,我的意思是說,你不可能永遠壓我一頭,我不可能永遠聽你的!”
高檀聽罷,頷首道:“你說的倒也不錯。”
梁佑愣住了:“真的?”
話音落下,幾聲足音響起,梁佑扭頭去看,只見花廳又進來一個美人兒。
她一身紅裙,烏發上斜插了一柄黑玉笄。
他在細細看她,而她也在目不轉睛地打量他。
“你又是誰?”梁佑問道。
顧淼并未從小皇帝臉上看出齊良的影子,心中頗有幾分失望。
興許是被他瞧出了她的失望。
小皇帝拉長了一張小臉,仰頭問道:“朕問你話,你又是誰?”
“顧淼。”
梁佑恍然大悟,“你就是顧淼。”頓了頓又說,“我看你長得不像顧將軍。”
顧淼笑了:“我看你也長得不像齊……先帝。”
梁佑有些不高興了,面前的這兩個人,誰都不會說好話哄他。
他背過手去,在花廳中踱了幾步,問道:“我今晚就住這兒?”
顧淼點頭道:“正是。你住上三日,便可打道回府了。”
梁佑瞪大了眼:“為何才三日,起初說好了,可以住半月。”
顧淼反問道:“你不會弓馬騎射,留在這里有何用?”
梁佑雙手抱胸,氣鼓鼓道:“誰與你說,我不會弓馬騎射。”
顧淼笑道:“那你隨我去馬場?”
“去就去!”
梁佑如愿地在鄴城停留了半月,臨別啟程之際,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了幾分不舍。
不,他肯定不是舍不得這里。
隔著一道車簾,梁佑坐在車里,車外立著慎王和顧將軍。
“朕要走了。”他仰頭道。
“慢走。”顧淼答道,而慎王卻沒說話。
梁佑望向慎王,重復道:“朕要走了。”
高檀方才道:“保重。”
梁佑生氣地一把扯下了車簾。
待到馬車漸行漸遠,顧淼方才朗聲而笑。
高檀回頭問:“有何可笑?”
顧淼答道:“只是想起了一個故事,你從前同我講過的故事。”
高檀默然須臾:“是惡犬與鹿的故事。”
顧淼點頭:“正是。”
一個村莊里原本有鹿,后來又來了惡犬,因為惡犬,鹿才變得警覺與迅捷。
“你說梁佑是鹿,而我是犬?”
顧淼搖搖頭,惡犬與鹿像是曾經的謝朗與高檀,而如今的高檀與梁佑卻并非如此。
“倘若梁佑是鹿,你便也是鹿,不過你是假裝鹿蒙虎皮,引火上身。”她笑了一聲,話音漸低,“只是不曉得往后梁佑會不會領你的情?”
高檀隨之一笑:“領情如何,不領情又如何,但求俯仰無愧。”
便是他不領情,往后他也有讓他領情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