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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無常

    二人走后,顧淼便去另一處院子查看顧闖。

    他們的隊伍又向西進了一些,尋了一處尋常院落供顧闖療傷。

    近來,顧闖大部分時候都是半夢半醒。

    顧淼輕聲推開院子的木門,踏進幽靜的小院。

    西邊的夕陽灑下一片金色光輝,映得檐上的瓦當微微發亮。

    屋中卻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香,顧闖正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眉頭緊鎖,似在夢中掙扎。他偶爾喃喃幾句,顧淼卻聽不清他在說些什么。

    顧淼立在床邊,低頭看著顧闖。

    黑斑的蔓延緩慢了一些,至少他的臉上還未有黑斑的痕跡。

    屋外風起,吹動窗欞微微作響,屋內沒有點燈,光線昏暗,只有窗外的余暉透進來,灑在顧闖虬須覆蓋的臉上。

    他看上去蒼老且虛弱。

    顧淼抿了抿唇,心緒翻涌,終于開口問道:“阿爹,你后悔嗎?”

    床上的人似乎聽見了她的聲音,眼皮微微動了動,但并未完全睜開。

    顧闖的喉間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低哼。

    顧淼眼眸低垂,等了片刻,本欲轉身而去,可顧闖的眼皮終于緩緩抬起。

    他的目光渙散了一瞬,旋即落在才顧淼的臉上,仿佛認出了他。

    他的嘴角微微動了動,聲音虛弱得幾不可聞:“……后悔?我從不后悔……”

    顧淼心中微微一震,卻見顧闖閉上了眼睛,不愿再多言。

    “阿爹……你為什么要留下我?”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他的眼皮顫了顫,分明是聽到了這句話。

    他沒有立刻回答,過了一小會兒,他才緩緩睜開眼睛:“……愛屋及烏吧。”

    顧淼愣了一瞬,這個答案并非出人意料。

    “愛屋及烏。”

    是為了鶴娘。

    顧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最終卻只是閉上了眼,聲音又低又啞:“讓我照顧好你。我欠她的只好這樣還。”

    顧淼牽動嘴角,憋出一個微笑:“我想阿娘還是會高興的,從前你把我照料得很好。”

    屋中寂然,再無回響。

    夕陽西照,羅文皂隨悟一回到了煉藥的院子,臉色變了又變,真是一言難盡,最終化成一句硬生生憋回去的長嘆。

    羅文皂鉆回了屋中,調制新藥。

    五日過后,天空飄下了雪花。

    顧淼在為顧闖擦臉頰時發現,他的耳邊長出了指甲塊大小的黑斑。

    她心中一沉,立刻去尋了羅文皂。

    羅文皂趕來一看,也是心頭一驚。

    先前緩解丹毒的藥草不大起作用了。

    顧闖胸腔起伏,呼吸也仿佛變得輕淺了。

    如此下去,說不定顧闖撐不過幾日了。

    顧淼急道:“羅大夫先前說的新的藥方,可能用了?”

    羅文皂皺緊了眉頭:“藥劑確已調配,只是……尚又缺憾,還需調整配方,最快,最快也要三五日才能以查效用?”

    “是何缺憾?可是大缺憾,若是小錯,如今也顧不得了。”

    羅文皂猶豫片刻,據實以告:“那藥丸鴿子食了,雖未死,可都成了盲鴿。”

    顧淼追問道:“你先前說過,鴿畢竟是鴿子,便是成了盲鴿,人若用了,也會變盲么?”

    羅文皂曉得她是心急如焚,可心中也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囁嚅道:“按說,人也是會盲的……”

    顧淼抬眼朝他看去,羅文皂立刻轉開了眼,飛快道:“不過我有辦法調制配方,只需三五日,便可知曉能不能給將軍用藥?”

    “三日還是五日?”顧淼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羅文皂瞥了一眼不遠處的悟一,咬牙道:“三日。”

    顧淼長揖道:“多謝。”

    嚇得羅文皂立刻伸手去扶:“你先起來,你快起來!”

    說罷,他再不耽誤地回到了屋中調配解藥。

    當夜,顧淼難以入眠,聽到了窗外的馬聲,推窗瞧去,是悟一趁夜策馬而去。

    三日過后,顧淼終于等來了羅文皂新制的藥丸。

    “雖有一定毒性,但此刻只能先試一試了。”羅文皂為難道。

    黑斑已經爬上了顧闖的臉頰。

    顧淼不能再等了。

    她接過藥丸,道:“便是小錯也無妨了,只要能救他一命,便是盲了也是盲了。”

    顧闖半夢半醒,就著清水,服下了藥丸。

    此刻,羅文皂的額頭出了一層細汗。

    他抬手抹了一把汗,坐到了榻前的椅上。

    “今日我就守在此處,倘若有變,也好隨時應對。”

    顧淼頷首,也坐到了他的身側。

    二人照料顧闖多時,對于他臉上黑斑的變化最是清楚。

    二人守了一日一夜,驚喜地發現黑斑并不像前幾日一般蔓延,甚至脖上有幾處,隱有結痂脫落之勢。

    宛如一塊大石落了地,羅文皂興奮地振袖道:“許是成了,再觀察三日,若是可行,我便將藥方送到康安,送到謝三手中。”

    羅文皂的估計不錯。

    三日過后,顧闖的黑斑再無蔓延。

    可病去如抽絲,過了整整三月,他臉上,脖上,背上的黑斑才結痂退卻。

    他頭疼的毛病也緩解了不少,可是丹毒傷身,要徹底肅清余毒,是個漫長的過程。

    藥方早已被送進了康安。謝昭華將藥方于南越推行,甚而惠及了北項,而謝貴妃,如今的謝太后,雖是早產,可也順利誕下了麟兒。

    是個男嬰,單名一字‘佑’,梁佑。

    顧淼捧了兩壇陳釀,去尋羅文皂。

    小院中的鴿籠已空了大半,全須全尾的白鴿都放了,剩余幾只盲了的白鴿,都被羅文皂成日好吃好喝地供著。

    顧淼一掀開壇蓋,羅文皂便尋著味出來了。

    “好酒!這是哪里尋來的好酒!”

    羅文皂從前愛酒,現在也愛酒,只是克制了許多,眼下已無要事,又遇好酒,自然兩眼放光。

    顧淼提起酒壇為他斟了慢慢一碗酒:“大恩不言謝,特意尋了周圍的好酒來,送給羅大夫。這酒喚作醉酒,聽說千杯不醉的人,也要分外當心,醉酒初識不醉,待到醉識,已不分東西。”

    羅文皂挽起袍袖,咕嚕嚕先飲了一口,大呼痛快。

    顧淼提起酒壺也為自己斟酒,與之對飲,從日頭當中,飲到日落西山。

    羅文皂早已醉得呼呼大睡,可顧淼清醒得很。

    羅文皂自酒壇飲酒,她自酒壺飲酒,孰真孰假,實在無須多言。

    小院的天光一點一點地黯淡。

    羅文皂被人抬回了屋中,顧淼也斂了唇邊的笑意。

    她挑了一匹快馬,一路朝北而去。

    找到那一處馬堡之時,周遭已是黑漆漆一片。

    馬堡之中,唯有一方閣樓,樓檐飛宇處掛了幾只白燈籠。

    她策馬跨過,躍過矮墻,迎面便是一支鐵箭。

    她閃身避過,只見一人打馬而出,正是多日不見的悟一。

    先前,是他將藥方送到了康安。

    顧淼猜他也會回來。

    悟一笑了一聲:“罪過,我還以為是哪個小賊,原來是顧姑娘。”

    顧淼打馬上前,只問:“高檀在這里?”

    悟一又笑一聲:“何必明知故問,容我猜一猜,顧姑娘是如何找到此處的?”他頓了頓,嘆道,“羅文皂是個酒鬼,什么話說不出口。”

    顧淼沒有會他話中譏諷,只一夾馬腹朝小樓而去。

    “豈能說話不算數,先前說好了老死不相往來。”悟一抽出腰間長劍,意欲擋她,顧淼閃身,抽出背后短刀,與他一撞。

    “叮”一聲響后,她矮身而過。

    悟一,也不是真要攔她。

    奔到近處,她才驚覺四周幽靜,連風聲也無。

    她心跳驀地快了兩分,勒了韁繩,翻身下馬。

    除卻一個悟一,樓外仿佛再無旁人。

    顧淼推門而入,門扉發出吱呀一聲響。

    樓中并未點燈,她心中不由一沉。借著檐下的微光,掃視了一圈,并不見人影。

    顧淼順著西側的樓梯往上而去。

    樓上一點幽亮,隨著她拾階而上,愈發光亮。

    她聽到了輕緩的腳步聲。

    抬眼望去,一道人影已走到了樓梯的盡頭。

    他逆光而立,一身白衣,發上的玉笄隱隱流光。

    “高檀。”她開口道。

    他朝后退了一步,屋中的光芒灑在他的面上。

    他的一雙眼依舊如點漆,如沉墨般。

    “顧淼。”他喚了她一聲,目光卻沒有朝她望來。

    顧淼兩步躍到他身前,咫尺之距,他眨了眨眼,雙眸漆黑,幾與平常無異。

    顧淼抬手往左,被他的右手穩穩接住,可她右手再動。

    高檀本欲抬手阻攔,可落了空。

    他發上的玉笄被她輕而易舉地拔了下來。

    顧淼沉下臉道:“你真瞎了?”

    第142章 燭影成雙

    隨她動作,高檀的烏發立時半落了下來。

    顧淼這才驚覺,他的顴骨微聳,整張面目似乎瘦削了不少。

    她不由一愣,只見高檀轉身欲走,嘴上卻道:“沒瞎,他們哄你的。”

    顧淼蹙緊了眉,轉而低頭細看他的腳步。他的腳步輕緩,倒也不算有異。

    她抬眼再看屋中擺設,一桌一椅一榻,并無旁的多余陳設。

    高檀兀自坐到了桌旁,垂眉道:“顧姑娘倘若沒有要事,我便不多留了。

    顧淼笑了一聲:“高檀,你是不是……裝神弄鬼?”她皺緊眉頭,“你是不是假仁假義?”

    說罷,顧淼立刻去看高檀的手,他垂在桌側的右手小指微微顫了顫。

    高檀在說謊。他遠沒有話中的云淡風輕。

    顧淼感到一陣久違的怒意,耳中嗡嗡亂響了兩聲,她情不自禁地揚聲道:“我看你就是……”自討苦吃!

    高檀終于側目,朝她望來,可一雙眼如古井無波。

    “顧姑娘何必出言不遜?你我不是已經恩恩怨怨一筆勾銷了嗎?你不是說你爹欠我的,你已經還了么?”

    顧淼正欲答,腦中忽地想起,悟一對著鴿籠說的話,說鴿子無緣無故,舍身取義,以身試藥是大功德。

    好一個大功德!

    她不由更怒,兩步走到高檀身前。

    高檀臉上微變,一時卻沒有動,任由她居高臨下地看他。

    燈影跳躍在他的發上,光暈隨之流轉,可他的目光實在黯淡。

    “高檀你為何不在康安?羅文皂便如此予取予求,由著你替他試藥?”

    顧淼怒火中燒,可喉頭苦澀,說到這里,終于說不下去了。

    她不禁抬手,想摸一摸他的眼睛,可抬起手來,五指卻在發顫。

    她索性握成了拳,背過手去,說道:“我先前也瞎過,羅文皂將我治好了。想來他也有辦法,醫好你的眼睛。”

    她別過眼:“你現在躲在此處,也躲不了多久,無論謝氏也好,還是劉蟬也好,亦或是小葛木,他們若曉得你真盲了,說不定……”顧淼頓了頓,“說不定……你便活不成了。”

    “顧姑娘何必杞人憂天。我盲與不盲,在此地抑或康安,又有何所謂?”

    顧淼眨了眨眼,暗暗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緒,問道:“你是怪我殺了謝朗?殺了你的師傅?”

    高檀蹙了蹙眉,抬頭朝聲音源處望去,可是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他只平淡地答道:“我為何要怪你?當日若不殺他,他便要殺我。”

    顧淼心頭一顫,低頭再看高檀。他的目光落在桌邊。

    他竟真看不見了,竟是因為顧闖。

    荒謬。

    顧淼想要一笑了之,可怎么也笑不出來。

    他的眸色如同無月的寂夜,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身上。

    顧淼心中哀聲一嘆,朝旁側走了半步,坐到了他的身側。

    桌上一燈如豆,兩條影子糾纏映在地上。

    二人默然數息。

    “你……”

    “你……”

    高檀抬了抬手,顧淼便道:“羅文皂如何說?”

    他抿了抿唇:“并非全無可能,但我約莫要瞎好一陣子了。”

    他話中的云淡風輕,令她不由生怒。

    “你好似全然不在意?”

    躲在此處,何時才能回康安。

    顧淼咽下半句沒問。

    “木已成舟,又能如何?”

    好一個木已成舟。

    顧淼不禁苦笑了一聲,終究忍不住問道:“你不做皇帝了么?你不回康安了么?若真要人試藥?你何愁找不到旁人?何苦要你來以身試藥?”

    高檀循聲望來,黑漆漆的一雙眼默然凝視她。

    桌上燈火輕搖。

    “你知道是為何?”

    顧淼雙肩一落,她曉得高檀向來有的是手段。

    她沉默了下來,耳邊聽高檀又道:“你自然光明磊落,而我從來就是個小人。”

    顧淼慢慢地眨了眨眼,眼眶微微發熱。

    她握了握雙拳,沉聲問道:“你……你不恨我爹么?”

    碧阿奴不是鶴娘。

    碧阿奴是真正地陪伴過高檀的阿娘。

    從前高檀說過,碧阿奴慣愛在檐下聽雨。

    可過去也好,現在也罷。

    顧闖從來都沒打算放過高檀。

    “恨啊。”高檀垂眸,“恨又如何?”

    顧淼牢牢地注視著他。

    他似是一笑,半真半假道:“你最好長命百歲。你在一日,你爹便能活一日,你若死了,我第一個便要殺他。”

    顧淼呼吸一滯,聽他又道:“我的確不想再見到你死在我眼前了。”

    他的話音又低又沉,目光黯然。

    前塵往事從未退卻。

    她險些忘了,她的確曾經死在了他的眼前。

    顧淼雙手微顫,立刻強迫自己揚了揚下巴,緩聲問道:“那康安呢?若等你養好傷再回去,說不定小皇帝已經坐穩了皇位。你拘著小葛木,也拘不了多久。”

    “坐穩便坐穩吧,也是他們的本事。”

    “你不怕謝氏在只手遮天?又是另一個謝朗?”顧淼蹙緊了眉。

    高檀卻搖頭道:“謝三不會。”

    謝昭華不是謝朗。

    顧淼再坐不住,站起身來,高檀隨之仰頭看她,眉心緊皺。

    她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的眼,卻又收回了手來。

    她轉身走了兩步,方回頭道:“我……我明日再來看你。”

    自馬堡匆匆而出,顧淼打馬狂奔,奔至小院前,抬頭一看,遮蔽明月的烏云已經散去。

    天邊一輪冷輝,照亮了寂夜。

    她丟開韁繩,抬手一摸,摸到了臉上的水跡。

    顧淼用袖子輕輕拂去,翻身下馬,原地默立了小片刻后,方才進了院子。

    流云映月影,轉眼便是一夜。

    羅文皂一覺睡得分外深沉,醒來之時,只覺口干舌燥。

    他洗漱過后,又飲了熱茶,方覺渾渾噩噩的腦袋清明了一些,細細回想了昨夜之事,頓時大驚。

    他都說了什么!

    恰在此時,顧淼又找上了門來。

    二人只簡單說了說顧闖的情況。

    羅文皂便聽她問道:“你能醫好他的眼睛么?”

    他心頭一跳,這個‘他’不言而喻了。

    羅文皂心虛地支支吾吾道:“興許……興許能治好。”

    顧淼面露不解:“既是用藥毒瞎了,既知藥方,難道找不到解藥?”

    羅文皂正色道:“此事難解。坐忘是劇毒,解毒之藥亦有毒性,相生相克,可高二公子先前沒中毒,因而……興許能找到解藥。”

    顧淼‘嗯’了一聲。

    羅文皂見她臉色,心下一沉,不禁寬慰道:“某定當竭心盡力,此毒不解,我便不走。”

    顧淼頷首,想了想,又道:“此事,你切不可再告訴旁人。”

    羅文皂曉得其中厲害輕重,昨夜真是喝酒誤了事。

    “自然守口如瓶。”

    冬去春來。花州外的湪河冰融雪化。

    顧闖身上的丹毒基本肅清。

    他雖尚不及從前,可也不再纏綿病榻。

    大部駐軍回了鄴城,花州附近只余數千人,康安的消息自然也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謝朗竟然死了,小皇帝即了位,而攝政輔國的既有謝氏,亦有康安城中的諸門,今春甚而還有科考選官。

    顧闖只覺恍若隔世,沒了‘坐忘’的頭痛,長久壓在他身上的重壓似乎已經卸下。

    回想起獵場種種,他甚至覺得自己實在魯莽,亦是可笑。

    礙于顧氏強兵,至今康安還未有人來找他麻煩。

    當然,也是顧淼的功勞。

    他能從丹毒解脫,既是緣于羅文皂,也是顧淼的緣故。

    可是,顧闖依舊心中不甘。

    他想回康安。

    這幾日,他一直在尋機會,想與顧淼長談此事,可是他發現顧淼并不時常在院中,而她似乎也沒有去花州。

    他問過她,而她閃爍其詞,只說是去花州買藥。

    顧闖本能地不信。

    她是他的女兒,他養大了她,還能不曉得她?

    顧闖養病期間,此地軍中大部分人都唯顧淼馬首是瞻。

    他不能堂而皇之地派人跟著她,于是顧闖打算自己暗中跟著她。

    他行軍多年,追蹤隱跡,向來得心應手。

    第143章 左右

    天色將明,顧闖聽到了馬房傳來的動靜。

    他立在一墻之隔的院落,待到聽到馬蹄遠去,方才閃身而出,挑了一匹快馬,追了上去。

    清晨薄霧中,顧淼一路往北而行,選的也是僻靜小道,顯是為了避人耳目。

    顧闖心中愈發生疑,不曉得究竟是何緣故。

    顧淼策馬疾快,可他也不敢跟得太緊,怕被她中途發現,前功盡棄。

    越往北行,晨霧越濃。

    不過是小半刻的功夫,顧淼的蹤跡便隱入了霧中。

    顧闖勒馬而停,默立一刻,待到幾縷清風吹散過霧氣,復又策馬而行。

    他在林中繞過幾圈,才見一條小路繼續往北而行。

    天邊的橙日升得高了些,顧闖終于見到了一座空曠的馬堡,石墻之中,唯有一座木樓高聳。

    果真有異。

    他環顧四周,卻未見一兵一卒。這里斷然也不是顧氏的落腳處。

    顧淼卻在這里。

    顧闖勒馬而停,正準備翻身下馬,進入馬堡,遠遠地卻見一團白色的影子由遠而近奔來。

    犬吠聲若平地驚雷,乍然而起。

    項獒!

    顧闖從前和它們打過交道,此犬極為兇悍。

    他伸手去摸腰后的短刀,卻聽顧淼的聲音道:“白熊,回來!”

    那項獒聽到人聲,竟真停了下來,朝后一望,又再扭回頭看了一眼顧闖后,轉身奔了回去。

    顧闖心頭一凜,見顧淼自小樓里走了出來,那一只項獒走到了她的腳邊,親昵地蹭了蹭她的膝蓋。

    這是她的項獒?為何她會在這里?

    二人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立了片刻。

    顧淼率先抬步朝他走來。

    顧闖沒來由地緊張了起來。

    待到走到近處,顧淼問道:“阿爹為何來了?今日身上可有不妥?”她朝他身后的馬匹望了一眼,又問,“阿爹是跟著我出來的么?”

    她的聲音聽上去平靜如常,似乎并未惱怒,而那項獒亦步亦趨地跟著她,一雙圓溜溜的黑眼珠卻緊緊地盯著他。

    顧闖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我……”他斟酌道,“今日身上并無大礙,我見你這幾日忙忙碌碌,因而……因而前來查探……我……”他難以啟齒道,“并非有心窺探。”

    顧淼笑了一聲:“阿爹既來了,也見到我好好的,此地并無威脅,阿爹好些早些回去吧,晨時霜露重,還是等養好了身體,再騎行趕路吧。”

    言語客套,亦是關心,可顧闖皺了皺眉:“此地究竟是何人居所?”

    顧淼抬眼望他,話音坦蕩:“是一故友,并非敵人。偏安于此,是因不喜打擾,阿爹還是快回去罷。”

    顧淼勸他離去,他也應該離去。可顧闖腦中忽地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猜想。

    他還記得當日他在獵場如何被擒。

    故友?

    “是姓高的住在此地?”顧闖聲音沉了兩分。

    康安的消息,他早已聽說,高恭雖是,可宮里將爵位給了高氏,封侯之地是在康安以外富庶之地。

    為何姓高的會躲在此地?

    高宴竟如此窩囊么?

    他抬腳便要上前。

    顧淼伸手一擋,顧闖定睛一看,見到了她袖中露出的半截刀柄。

    顧闖不由一驚:“你真要攔我?”

    顧淼斂了笑意:“阿爹已是不請自來,此地清靜,不便多擾。”

    “你就這么向著姓高的,我要去會一會他都不行?”

    顧淼徐徐道:“若無高檀,便無羅文皂,沒有他,阿爹不可能就此痊愈。丹毒害人不淺,羅文皂是阿爹的恩人,高檀也是。”

    是高檀而非高宴!

    顧闖心中一跳,萬萬沒料到高檀還肯救他?

    莫非孔聚并未將榔榆舊事告訴他?

    對,高檀不會知道。

    倘若知道,高檀絕不會救他。

    顧闖怔在原地,臉色變了又變。

    耳邊卻聽顧淼聲音平靜道:“往后阿爹還是不要再見他了。殺親之仇,不共戴天。高檀雖然救了阿爹,可恩恩怨怨,豈能說忘就忘。高恭從前或可不在乎碧阿奴,可高檀忘不了。”

    顧闖腦中霎時空白,立刻抬眼牢牢地盯住了她。

    顧淼面色未變,既無憎惡,亦無鄙薄。

    她只是靜靜地注視著他。

    顧淼為何知曉,從何知曉?

    對了,一定是孔聚!肯定是孔聚!

    可是,孔聚已經死了啊。

    顧淼只見他的面容剎那慘白。

    她早該如此說了。

    “阿爹,還是回去吧。”

    久不見天日的過往,仿若陳尸,早已枯朽,卻被人硬生生扯了出來,在日光下暴曬。

    顧闖避過她的眼神,語調艱澀道:“他也曉得?”

    這個‘他’是高檀,是碧阿奴的孩子。

    顧淼點了點頭:“知道。”

    顧闖雙肩落下,牙關緊咬,雙頰肌肉微微發顫。

    以德報怨,他想,可笑的高檀居然真是在以德報怨。

    而顧淼……

    他閉了閉眼,壓下心中驚濤駭浪,轉而問道:“今日你是故意引我來?”

    “是也不是。”顧淼答道,“我其實并沒想到阿爹會痊愈得如此快。”

    顧闖握了握拳,開口問道:“我打算回康安,你呢?”

    顧淼蹙了蹙眉,話到嘴邊,本欲相勸,可最終只搖了搖頭:“我不回康安。”

    此時此刻,顧闖終于明白顧淼的意思。

    她救他,她還認他是阿爹。

    可是她再不肯任他擺布了。

    不,從很早開始,顧淼便不肯由他擺布了。

    顧闖頹喪地轉過了身,一路走到了馬旁,他回身再看,顧淼已不見了蹤影。

    耀日緩緩攀上了中天。

    顧淼輕手輕腳地上了二層。

    高檀早已醒了,正坐在桌旁以手觸摸桌上的竹牌。

    這是一種特制的竹牌,上面刻有不同的紋樣代表不同的文字,地點與事項。

    高檀眼盲過后,特意刻了竹牌,悟一和肖旗等人一直用竹牌與他傳信,既省時亦可保密,可惜竹牌也只能表達精簡的意思,大多時候,他也需要有人為他讀信。

    顧淼見狀,開口問道:“你什么時候醒了,是謝三又來信了么?”

    高檀朝她望來:“顧大將軍來時,我便醒了。”

    顧淼神色一僵,雖知肯定瞞不過他,卻沒料到他竟能如此輕飄飄地說出口。

    她沉默一瞬,聽他又問:“怎么?你先前將你爹氣走了,心中還是不痛快?因而在樓下盤桓抹淚?”

    “胡說!”顧淼下意識地抹了抹眼,轉念又想道他根本瞧不見,于是硬聲道,“你想太多了,我現在早已是鐵石心腸。”

    鐵石心腸,高檀倒希望她是鐵石心腸。

    高檀抿了抿唇,朝她揚了揚手邊的書信:“謝三確是來了信,你來幫我念一念。”

    顧淼順勢坐下,接過他遞來的書信,一字一句地念了起來。

    謝昭華還在修新律,時常托人寄信來,問詢高檀的意見。

    今日的書信里,他問高檀,是否要前往瓏郡。

    瓏郡是高氏的封地。

    劉蟬如今留在康安的將軍府,高氏族人有一些已經動身去了瓏郡。

    謝三不曉得高檀盲了。

    去了瓏郡,倘若高氏諸人不服高檀,便如從前在湖陽無異。

    可是顧淼曉得,眼下‘順教’雖然不復存焉,可是高檀手下,悟一,肖旗領兵的便是從前的‘順教’。

    順教者眾,從前最高時足有十五萬余。

    顧淼料想,‘坐忘’過后,雖有折損,可高檀在北項亦有收兵,若真去了瓏郡也不會吃虧。

    更何況,據謝三所知,高宴尚未承襲高恭的爵位。

    高氏子女雖多,能夠名正言順襲爵的卻不多。

    顧淼念完信,便拿一雙眼望著高檀。

    他的表情從始至終都無甚變化。

    他要回信,自有書童研磨,代筆。

    他并非不能書信,只是字跡不若從前,怕被謝三瞧出端倪,節外生枝。

    顧淼正欲開口,卻被他搶了先:“你真不打算回康安?哪怕你爹執意要回去,你也不去?”

    “不去。”顧淼答得干脆,“我在康安從來都不快活。有的時候,我做噩夢都能夢見康安雨夜,雨打芭蕉的聲音。”

    高檀輕聲而笑,將信紙丟入了一側的香爐。

    顧淼原以為此事就此打住,耳邊卻聽他問道:“那瓏郡呢?你可曾去過瓏郡?”

    顧淼心中一跳,旋即皺起了眉頭:“我不會跟你走的。”

    高檀手中尚還捏著一方竹牌,他垂下眼,指腹輕輕摩挲過牌上痕跡。

    “倘若我跟你走呢?”

    跟我走?

    顧淼心跳快了兩分。

    她要回鄴城去,她早就想好了,天高皇帝遠,像從前一樣自由自在。

    高檀面上含笑,說得似真似假。

    顧淼不知如何答。

    “鄴城臨近北項,是軍機要地,你便是回了鄴城,也無法自由自在。”高檀轉過眼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映著她的臉龐,“如若康安勢微,鄴城更是是非之地,唯有守住鄴城,方能守住北項。”他低笑了一聲,“我隨你去,亦非全然隨你。”

    顧淼頓覺臉上猶如火燒。

    他總是如此。

    高檀總是如此,總有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由等著她。

    她負氣地問:“如果我說瓏郡好呢?如果我要去瓏郡呢?”

    第144章 尾聲,正文完結

    高檀眉目含笑:“瓏郡確也是個好去處,既是富庶之地,又臨康安,倘若要去康安救人,一日亦可來回。高氏雖不大中用,可亦是望族。”

    顧淼氣得笑了:“如此說來,瓏郡是個好去處,更何況高宴想來往后也會遷居瓏郡,倘若阿爹真在康安,總能照應一二。”

    高檀慢慢斂了笑意。

    “你信他?”

    這個‘他’是高宴。

    他的眉目凌厲了些:“你知道他本不該在此。”

    顧淼聽懂了他的意思。

    高宴本該死了,如同前世一般,可他沒有死。

    “我當然信他。”用人不疑,疑人勿用。

    高檀扔下了手中的竹牌,落到桌上,發出“啪”一聲輕響。

    他喚過白熊,起身往下走去。

    顧淼在原地坐了小半刻,雖逞了一時口舌之快,但心中也不大痛快。

    高檀耳聰目不明,腿腳也不會太快。

    她索性也站了起來,往樓下去。

    高檀并未出馬堡,只與白熊嬉戲。

    他做了一顆竹球,扔遠了去,白熊便興高采烈地撿了回來,頭顱擠到高檀膝前,用力地拱了拱他的小腿。

    高檀便又擲一球。

    一人一犬,擲了數十球。

    顧淼便立在檐下,看他們擲了數十球。

    日光漸漸淡去。

    顧淼原本要走,可一想到今日與顧闖說了重話,待會兒又要相見,便覺渾身不自在。

    她猶猶豫豫之時,日落月已升。

    夜中之時,林中緩緩騰起了濃霧,天邊的月華被陰云遮蔽。

    夜空落下雨來。

    腐木的霉味混著馬糞氣息隱隱縈繞鼻端,顧闖將絆馬索打上最后一個活結。

    他特意選了馬堡東南角,借著林地的陰影,這里既能遠眺馬堡,亦能整兵行軍。

    他到底放心不下,他要會一會高檀。

    戌時三刻。

    輕緩的馬蹄聲混著車輪吱呀聲碾碎了雨音。

    顧闖帶了一對精銳,急速地涌入了馬堡。

    靜謐夜色中,他們將一翻入石墻,便有五個守衛自木樓而來,手持長劍。

    尖銳的鳴哨響徹了夜空。

    顧闖冷哼一聲,不欲與他們纏斗。

    他今夜要見的不是他們。

    顧闖扔出手頭的灰包。幾聲慘叫過后,他避開了眾人,直朝木樓而去。

    顧闖的速度快得驚人。

    今夜,他終于感覺到他又是曾經的自己了。

    顧闖推門而入,不料門上傳出叮鈴鈴幾聲銅鈴響動。

    有人的速度比他更快。

    一把長刀自暗中橫掃而來,黑影憧憧,顧闖瞇起眼睛,回身抽刀一擋。

    二人都用了全力,鐵器相撞的力道震得他手臂發麻。

    那人收刀,卻未停,又是一刀劈來。

    刀刃斜刮,若有陰風。

    他感覺到了來人身上的殺意。

    顧闖后頸寒毛豎起,側身時險險避開擦過耳際的刀尖。

    顧闖矮身急欲避過來人,借著窗外的一點幽光,他仿佛看清了來人的身影。

    她并不若外面的守衛高大,她并非男兒。

    顧闖心中大駭:“淼淼……”

    對面身影似是一怔。

    恰在此時,顧闖只聽頭頂傳來腳步聲,吱呀數聲,足音踏在樓梯之上。

    顧闖立刻側目去望,但見一人一身黑氅,手持燈盞,緩步而下,正是高檀。

    他披頭散發,黑氅半披,似乎是將從榻上而起。

    幽亮燭火之下,顧闖的眼神只在面前二人之間掃了一掃,立時舉刀朝高檀而去。

    “住手!”

    他聽見了顧淼的聲音,可他腳下未停。

    下一刻,耳畔如有風過。

    顧闖舉刀朝高檀而去,而后者紋絲不動。

    刀尖將要落下,卻被另一柄刀彈開。

    刀柄掀翻了高檀手中的燈盞。

    周遭復又墮入一片黑暗。

    顧闖動作未停,背心卻被人猛地一拽。

    失衡的剎那,刀刃的寒芒已抵住臉頰。

    顧闖感覺溫熱血珠的滑過臉龐。

    他猶不敢信,愣愣地轉過頭去:“淼淼?”

    顧淼的聲音又低又冷:“你為何還要來?”

    顧闖難以置信,顧淼竟然為了一個外人傷了他,為了一個高檀傷了他。

    “淼淼……”

    “你回去吧,短時之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她說話之時,冰冷的刀刃依舊抵著他的面頰。

    冷冰冰的刺痛自他的臉頰蔓延開來,顧闖只覺那疼痛仿佛直抵胸膛。

    “你……”

    “阿爹,還不懂么?你欠高檀,而非高檀欠你。恩恩怨怨,早已是還不清了。你今夜若還想殺他,便是恩將仇報。”顧淼的聲音響在耳畔,“從前你不是如此教我的,而我也不能坐視不管。”

    顧闖和顧淼交過手。原本有脫身之計,可此時此刻,他已顧不得許多。

    他執拗地側身而過,任由刀刃擦過他的臉頰。

    溫熱的鮮血霎時涌了出來。

    顧淼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手中不禁一抖。

    顧闖掙開了她的鉗制。

    他卻不再去管高檀,只拿一雙眼牢牢地盯著顧淼的身影。

    “你說的原來都是真心話?”

    顧淼心中一緊,麻木地點了點頭,硬聲答道:“當然。”

    她聽見了顧闖的呼吸猛地一滯。

    他卻不答,伸手推開了她,抬步便往外走。

    外面的廝殺聲停了。

    火把點亮了。

    可是顧闖卻再沒有回頭看她。

    馬蹄聲漸漸遠去,顧淼無心去看今夜這出鬧劇,究竟輸贏如何,顧闖去而折返,未嘗不也是刺探的心思。

    她手臂發顫,索性甩開了手中長刀,落地之時,砰然而響。

    外面的守衛卻沒有近得樓來。

    階上的高檀又點亮了另一盞燭燈。

    借著光亮,顧淼低頭去看,她的身上并無血跡,階上唯落一兩滴微小血跡,若非細看,根本難以察覺。

    高檀垂首看她,他似乎并不意外顧闖的到來,只是平靜地望著她,一雙眼跳躍著燭火。

    顧淼無心說話,冷著一張臉欲往下行。

    高檀開口道:“我以為你不會救我。”

    顧淼立刻回頭:“我若不救你,我還是人么?”

    高檀難得地露出了怔忡之色。

    顧淼心頭頓時火起,索性踏步走上臺階。

    燈下高檀的影子細密地覆蓋著她。

    她抬手拽過他的衣領,與他面面相覷。

    他的睫毛幾乎碰到了她的眼皮。他手中的燈盞落在階上,再度熄滅。

    “你一直以來,就想看一看是不是,等待這一天我們刀劍相向,父女離心?”

    高檀默然了數息,氣息拂面,她幾乎聽到了他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可他的語調壓抑,聲音沉沉:“不,我是等待終有一日,你會選我。”

    顧淼皺緊了眉,胸中怒意,憤然俱是翻騰,一絲久不見天日的愧意亦露出頭來。

    她正欲再言,腰身卻是倏地一緊。

    唇上落下重重的一吻,顧淼嘗到了草藥與松柏的氣息。潮濕的睫毛掃過了她的臉頰,仿若微雨后的輕羽飄然。

    她一時忘了掙扎。

    “如今,我早已不在意了,你的心里,我與顧闖,孰輕孰重,我早已不在意了。”

    他的雙手牢牢地抱住了她。他的心跳落在耳畔。

    明明是微寒的夜晚,她卻如由焚風吹拂,熱烈而牢固地捆縛了她。

    衣衫落地一地,簾帳隨風輕搖。

    將曉之際,窗外原本寂寥無聲,可似乎又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雨打花蕊,顫巍巍地招搖。

    春雨順著細細流淌,新日一絲一線般初升,照耀粼粼水澤。

    昨夜的風雨已經過去。

    顧淼醒來之時,正對上高檀的一雙眼。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眉目之間含著疏朗笑意。

    顧淼眨了眨眼,開口道:“高檀,你是不是騙了我?”

    高檀斂了笑意,抿唇不語。

    “你是不是已經不盲了?”

    高檀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你猜的?”

    顧淼揮開了他的手,沒好氣地問:“你何時不瞎了?”

    高檀不答反問:“你如何猜的?”

    顧淼冷笑一聲,“昨夜你下樓時,忽然點了燈,我便覺得蹊蹺,加之后來,你……”說到這里,她硬生生頓住了話音,臉上猶如火燒,“總之,眼下想來,昨夜你便已不瞎了。”

    說著,她便想翻身而起。

    高檀按住了她的雙肩:“我確有好轉,可也并非如常,我能見到的是模糊的影像,只有及至近處,才可瞧得清楚些。”

    顧淼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見高檀湊近了一些。

    他的眼映著她的眼:“如此咫尺之距,我便能看清你。”

    顧淼不自在地轉開了眼:“所以,你還是騙了我,高檀。”

    高檀笑著搖了搖頭:“倘若你不問,過幾日我也會告訴你的。”

    顧淼轉回了眼:“過幾日又是哪一日?”

    高檀俯身而至,熟悉的氣息再度包裹了她。

    暖風吹皺簾帳,心旌搖搖曳曳,遲遲春日已至。

    第145章 番外之遺響番外

    天和五年。

    沉寂數年的北項人再度蠢蠢欲動。

    前年老葛木因病而逝,北項亂了一陣,可到底小葛木也順利地接過王位。

    去歲南越數州接連遇到了大旱,駐扎北地的軍隊南下了數州,慎王領兵南下瓏郡與丞相攝政。

    康安從最初的流言霏霏及至習以為常,不過三月有余。

    小葛木推測康安仿佛又要變天了,于是天和五年一開年,北項人便往南屯兵數萬,欲經湪河而下,繞過鄴城與涼危,直抵花州腹地。

    顧淼在湪河之上,見到了久別重逢的小葛木,烏蘭賀。

    兩軍隔河而望。

    顧淼披一身銀甲,冠上紅纓招搖。

    經年未見,她眉目如舊。

    烏蘭賀定定看她幾眼,語調譏諷。

    “顧將軍,好生威風,對我窮追不舍,足見對南越朝廷忠心耿耿。不過……”他笑了一聲,“不曉得你的忠心是向著誰,是小皇帝,還是姓高的,聽說高檀去了瓏郡,是要自己當皇帝,想來你們夫妻二人苦心孤詣,到底還是打得如此算盤。”

    顧淼皺了皺眉:“廢話少路,你若退回去,便既往不咎。”

    烏蘭賀哈哈笑了兩聲。

    他如何退得回去。北項初定,他便是裝模作樣,也要來打一打南越,才能讓眾人心悅誠服。

    兩軍于湪河而戰。

    戰事持續了足足兩個月。

    兩軍各有傷亡,最終顧氏軍險勝,烏蘭賀退守北項。

    援兵至南地而歸。

    暖春悄然而至,北地再度若磐石之固。

    天空撲簌簌落下綿綿細雨,浸潤了大半土地。

    康安城落雨數日,久旱過后,諸人皆大松了一口氣。

    除卻此一件大事,城中尚有一件小事。

    皇帝有了新的老師。

    原本謝丞相與內閣諸老兼任帝師。

    今春過后,皇帝有了新的帝師。

    新的帝師姓崔,是去歲新進的狀元郎,崔棠。

    崔棠自凌州而來,出身微末,在康安城中雖大有人拉攏,可還尚未有過從甚密的朱門。

    崔棠高中狀元后,本有滿腔抱負,可謝丞相將他召入觀閣修律后,便一直不聞不問。

    直到見到慎王高檀之時,他才醒悟過來,先前謝昭華是有意為之,不,抑或是,高檀是有意為之。

    他要自己做帝師,一個無牽無掛的帝師。

    崔棠立在長案前,而慎王立于書架之前,負手而立。

    他與自己想象的‘慎王’相去甚遠。

    在今日見到他之前,他聽說的‘慎王’無一不是弄權,暴虐,擁兵自重,彈壓下臣,又曾與‘逆教’糾纏不清,雖原是高氏二公子,可與高氏不合,經年不見。

    甚而有傳言,說他是個腦滿腸肥的瞎子。

    今日一見,崔棠方知高檀絕非腦滿腸肥,也絕非瞎子。

    他生了一副罕有的好皮囊。

    即便衣裝素然,只著白衣黑氅,烏發黑冠。可他眉眼銳利,直視之時,宛若能輕易窺探人心。

    崔棠應下了帝師的差事,半是欣然,半是畏然。

    恰在此時,書閣外門扉輕動。

    崔棠循聲望去,見到一人轉過屏風,掀開竹簾而入。

    來人并非尋常女郎的打扮,而是黑衣裹身,腰纏帛帶,足下一雙黑靴,背懸角弓,英英玉立。一雙杏眼黑白分明,而發上只系了一縷紅絲。

    崔棠怔愣原地,旋即反應過來,她究竟是何人。

    顧淼。

    鎮守涼危的顧將軍。

    崔棠不由多望了一眼,卻忽地感到另一道目光落到了自己臉上。

    他微微側目,正對上高檀的視線,他的唇角仿佛露出一點笑意,可眉宇凌厲,目光迫人。

    崔棠心頭一驚,后脖陡然落下冷汗。

    他連忙垂下頭去,不敢再多看二人。

    他拱手拜道:“既無別事,下官告退。”

    他只聽高檀應了一聲。

    崔棠再不敢停留,垂首退出了書閣。

    他走出不遠,方聽一個女音問道:“他就是狀元郎,你找的帝師?”

    崔棠不得不加快腳步,不敢再聽。

    高檀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聲,見到她的裝束,卻問道:“你將來瓏郡不久,不好好養傷,可是著急出門見一見故人?”

    顧淼在湪河確受了傷,不過是小傷,在來瓏郡的路上已經好了大半。

    可顧淼聽懂了高檀的弦外之音,誠實答道:“我先前見到了念恩與念慈。”

    自然還有高宴。

    高檀薄唇緊抿,走到了她身前。

    “念恩與念慈如今似乎與高嬛走得極近。”

    顧淼想了想,仿佛確實如此,先前二人說話也提到了高嬛好多次。

    高嬛嫁給了康安陶氏,倒也不住康安,反而和陶氏一同住在瓏郡,少了紛擾,多了清靜。

    高檀見她不語,轉而問道:“除卻她們二人,可還見了旁的故人?”

    顧淼反而一笑:“高大公子盛情難卻,邀我一同去了天鶴樓。”

    天鶴樓是城中酒樓。

    高檀笑了半聲:“大公子確實盛情難卻。”

    顧淼不接話,自顧自地坐了下來,給自己斟了一盞茶。

    她喝過之后,才慢慢地問道:“謝三好些了么?什么時候回去?”

    謝三病了。數年夜而忘寐,萬慮千愁,他去歲入冬過后便病倒了。

    大旱初至,他不入朝,是為治旱,可長此以往,難免眾人不疑。

    因而高檀來了瓏郡,半是治旱,半是掩人耳目。

    “漸有好轉,料想天暖過后,興許便能好了。”高檀坐到了顧淼身側,“顧將軍想什么時候回去?”

    顧淼思索片刻,她先前已經去康安悄悄看了一眼顧闖了。

    顧闖這些年都在康安,不缺兵,也不缺戰。

    皇帝封賞不斷,顯然是捧著他,可廉綿兩州,尚有孔氏余孽作亂。

    顧闖領兵剿匪,是有功之臣。

    轉眼數年過去,他身在康安,仿佛真做了一個“臣子”。

    今日匆匆一窺,顧淼卻覺得他蒼老了不少。

    ‘坐忘’丹毒雖已肅清,可興許是傷了根基。如今的顧闖已是滿頭白發。

    她沉默了下來。

    高檀隨之沉默了片刻,開口道:“不若五月,待到五月風暖,我們便啟程北行。”

    五月,尚有一段時日。

    顧淼抬起頭來,見高檀眉目疏朗,讀懂了他的意思。

    “好,待到五月啟程。”

    *

    天和八年。

    梁佑自懂事以來,便曉得他雖然是宮里的皇帝,可是他必須要聽群臣的話,就是崔先生口中所說的‘納諫’,而群臣之中,又有兩人最為緊要,一者謝丞相,既是丞相,亦是舅舅,本就血濃于水。

    梁佑心服口服。

    二者,他卻不服,因為天下人都知道慎王攝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名義上,是在他這個小皇帝之下,可實際上,眾人都說他是‘小’皇帝,而慎王是攝政王。

    慎王甚至不住在康安,也不在瓏郡。

    他遠在天邊,遠在鄴城,只偶爾臨近年關時,才會入京,便是入了康安,他也見不到慎王。

    慎王要見的人比大殿檐上的瓦當還要多。

    更何況,這兩年,他多有懈怠,連康安也不大來了。

    可朝中大大小小諸事,慎王無一不知。

    就連丞相,他的親舅舅,也唯慎王馬首是瞻。

    梁佑不忿又不解。

    終于在天佑八年,這一年,他微服私訪要去鄴城。

    出門之前,謝丞相與帝師崔棠本百般阻撓,說什么鄴城太遠,舟車勞頓,恐暑熱太盛,并且北地毗鄰北項,恐有埋伏。

    他苦苦說了數月,都說不通,可忽然有一天二人便答應了他的“微服私訪”。

    于是,梁佑帶著一眾侍衛,喬裝打扮,一路走馬觀花,走走停停地到了鄴城之時,已過去了月余。

    梁佑終于見到了高檀。

    他進了慎王府的花廳,四下無人伺候,唯有一人立于花廳。

    他長身玉立,身上著常服,雨過天青色深衣,袖紋若三道水痕。

    “你就是高檀?”

    “正是。”

    梁佑仰頭再問:“見到朕,你為何不拜?”

    不料他反問道:“我為何要拜?”

    “放肆。”梁佑生氣道,“你是臣,我是君,你便要拜我。”

    高檀于是伏低了身,平視他的眼。

    梁佑雖然比尋常人家的小孩要高出不少,可是面對高檀,他自覺自己實在居于下風。

    他耳邊聽高檀道:“你我二人在此,何必拘泥于虛禮。”

    梁佑更覺氣惱,可他也勸告自己不能中了他的圈套,于是暗自深呼吸了幾次,轉而問道:“你知道朕為何稱你為‘慎’王么?”

    “哦,這我倒有所不知,我是自己選了‘慎’字。”

    事實的確如此。

    他當時太小了,將出生還不足周歲。

    高檀便恬不知恥地封自己為慎王了。

    梁佑心有不甘地又問道:“朕微服私訪而來,聽說慎王似乎與顧將軍多有齟齬?”

    高檀微微一笑:“哦?我與夫人琴瑟和諧,有何齟齬。”

    梁佑自覺終于占了上風,狡黠一笑道:“朕說的是顧老將軍,在康安的顧將軍。”

    高檀面色不變:“這我倒沒聽說過。”

    “你胡說!”梁佑忍不住道,“他們都說是顧大將軍弄瞎了你的一雙眼,因此你才搶了他的女兒做夫人。”

    高檀斂了笑意:“你聽何人說的?你身旁的宦官說的?”

    梁佑面上一僵,莫名感到有些害怕,否認道:“不,我……我是聽路上的人說的。”

    “原來如此,你不必在意道聽途說,隨崔先生多讀書,方是緊要。”

    梁佑臉上一熱,揚聲道:“高檀,朕今日來,就是想告訴你,總有一天我會長大,而你也會老的。”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

    “不,我的意思是說,你不可能永遠壓我一頭,我不可能永遠聽你的!”

    高檀聽罷,頷首道:“你說的倒也不錯。”

    梁佑愣住了:“真的?”

    話音落下,幾聲足音響起,梁佑扭頭去看,只見花廳又進來一個美人兒。

    她一身紅裙,烏發上斜插了一柄黑玉笄。

    他在細細看她,而她也在目不轉睛地打量他。

    “你又是誰?”梁佑問道。

    顧淼并未從小皇帝臉上看出齊良的影子,心中頗有幾分失望。

    興許是被他瞧出了她的失望。

    小皇帝拉長了一張小臉,仰頭問道:“朕問你話,你又是誰?”

    “顧淼。”

    梁佑恍然大悟,“你就是顧淼。”頓了頓又說,“我看你長得不像顧將軍。”

    顧淼笑了:“我看你也長得不像齊……先帝。”

    梁佑有些不高興了,面前的這兩個人,誰都不會說好話哄他。

    他背過手去,在花廳中踱了幾步,問道:“我今晚就住這兒?”

    顧淼點頭道:“正是。你住上三日,便可打道回府了。”

    梁佑瞪大了眼:“為何才三日,起初說好了,可以住半月。”

    顧淼反問道:“你不會弓馬騎射,留在這里有何用?”

    梁佑雙手抱胸,氣鼓鼓道:“誰與你說,我不會弓馬騎射。”

    顧淼笑道:“那你隨我去馬場?”

    “去就去!”

    梁佑如愿地在鄴城停留了半月,臨別啟程之際,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了幾分不舍。

    不,他肯定不是舍不得這里。

    隔著一道車簾,梁佑坐在車里,車外立著慎王和顧將軍。

    “朕要走了。”他仰頭道。

    “慢走。”顧淼答道,而慎王卻沒說話。

    梁佑望向慎王,重復道:“朕要走了。”

    高檀方才道:“保重。”

    梁佑生氣地一把扯下了車簾。

    待到馬車漸行漸遠,顧淼方才朗聲而笑。

    高檀回頭問:“有何可笑?”

    顧淼答道:“只是想起了一個故事,你從前同我講過的故事。”

    高檀默然須臾:“是惡犬與鹿的故事。”

    顧淼點頭:“正是。”

    一個村莊里原本有鹿,后來又來了惡犬,因為惡犬,鹿才變得警覺與迅捷。

    “你說梁佑是鹿,而我是犬?”

    顧淼搖搖頭,惡犬與鹿像是曾經的謝朗與高檀,而如今的高檀與梁佑卻并非如此。

    “倘若梁佑是鹿,你便也是鹿,不過你是假裝鹿蒙虎皮,引火上身。”她笑了一聲,話音漸低,“只是不曉得往后梁佑會不會領你的情?”

    高檀隨之一笑:“領情如何,不領情又如何,但求俯仰無愧。”

    便是他不領情,往后他也有讓他領情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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