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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臘八粥

    母子倆正說著話, 隔壁的窗戶也被推開。

    沈記二樓包廂有一條露在外頭的走廊連接,雖說互相并不緊貼,但既然都開了窗, 便也能彼此瞧見。

    “這不是北安侯夫人?”趙琴驚詫,“還有世子,原來是一道來吃飯的?”

    魏桃也露出笑容:“趙夫人是一個人來的?”

    “我自然也是帶著自家小輩。”

    魏桃眨眨眼。

    高鑒明與魏桃一對神仙眷侶,家中早年夭折一個兒子, 便沒有再生養。

    莫不是親戚家的

    緊接著,便見一張霞姿月韻、流風回雪的面容。

    喬裴英英玉立, 站在趙琴身邊。

    他微微欠身,問好道:“北安侯夫人、世子。”

    魏桃也沖他點頭:“倒不知喬相在此。”

    原來是他陪著趙琴來的。所謂一日師終身父,看來喬相與高尚書府,關系確實親近。

    “能遇上也是緣分,倒不如我們合坐在一處?”魏桃笑道,“這樣, 也可多吃幾道菜了。”

    趙琴也朗笑起來:“好哇!先說好, 我是要喝酒的。”

    “自然, 來沈記卻不喝沈記酒, 豈不白來?”

    兩人原本就相識,趙琴知道沈記更早,還沒少送些沈記的點心果子去北安侯府。

    于是兩邊坐進同一間包廂后,也很有話可說,不至于相對無言。

    “尚書大人倒是沒見著一起來?”魏桃問。

    “他忙著呢, 一份折子能看三天。”趙琴答, “侯爺也不在?”

    “大冬天的, 去京郊跑馬了。”魏桃笑,“他呀, 坐不住的。”

    說著說著,便不免聊起了沈荔的事。

    “沈掌柜之能,我平生罕見。”魏桃笑道,“她也不過十來歲的年紀,竟然白手博下這樣的家業,心性也是一等一的。”

    趙琴便說起那日請她上門的事:“棋下得可好呢!有章法,又有膽氣,不是一般人。”

    她喝一口喬裴倒的茶,又道:“后來我們一同聽琴,她也講得出許多來,對音律不是沒有研究的。以往總說她鄉野出身,我看,在琴棋書畫上,恐怕也不遜咱們這些閨秀啊。”

    魏桃嗔她:“誰是閨秀?”

    “我是呀。”趙琴挺胸抬頭,很是自信,“誰也不能說我不是。”

    魏桃笑倒一陣,撫著胸口道:“好,好,你是。不過說實在的,琴棋書畫對她,也只是錦上添花的東西,算不得必要。”

    吃著菜,趙琴忽然放低了聲音:“之前求娶的事,便當沒發生過了?”

    魏桃一頓,點頭:“沈掌柜沒那個打算,我還能強娶人家不成?”

    “其實沈掌柜年紀已經很合適,她姐姐我記得是定了親了?”

    “定了。”魏桃對這樣的消息是了如指掌的,“梅州諸家。”

    提起這人,她神色一動,趙琴便問:“怎么了?”

    魏桃左右一看,見喬裴、樓滿鳳二人自覺地沒朝這邊坐,便將聲音放得更輕:“說是諸家也有人牽連進去。”

    牽連進什么里,趙琴連問都不必問:“他們家大房?”

    “恐怕是。”

    諸家大房,正如喬裴此前對沈荔所言,家里出過貴妃,更是有國公之尊。沒想到得隴望蜀,還不知足,連奕親王那里都敢碰。

    魏桃看趙琴皺著眉,心知她多半是擔心沈荔,便安慰道:“也不至于有什么,畢竟早就分了家了。那未婚夫我知道,是個好孩子呢。”

    趙琴便也不糾結,轉而一拍桌子:“其實咱們身邊,好孩子也不少的!該操心的時候便要操心,你看喬裴,也是正正好的年紀”

    她說得十分含蓄,只是把兩個看似不相干的人物拉進同一句話里。但魏桃是什么樣的人物,立時便聽出她話里的意思。

    看似在說沈蓉與諸政欣,其實說的是喬裴,至于與喬裴搭對的女主角,便除了沈荔不做二人想了。

    趙琴未必是一定要牽這根紅線,只是來暗示魏桃,她有意做喬裴與沈荔的月老。

    而之所以告知她,正是因為魏桃此前上門求娶,表明北安侯府有此意向。趙琴若不想跟北安侯府撕破臉,便要提前知會一聲,以免雙方臉面不好看,關系受損。

    魏桃霎時間便想通其中道,但不知為何,又覺得怪異

    大約是因為這一切心照不宣、皮里陽秋的你來我往,掛上那位沈掌柜的名頭,就顯得格格不入吧?

    若是她真對誰有意,又或看中了誰,恐怕是不會這樣試探來試探去,大約會直言?

    又或者,即便是那樣的沈掌柜,面對自己的心意時,也會舉足不前,猶豫不定呢?

    便在這時,底下忽然一陣喧鬧。

    幾人探頭看下去,見沈記門前的施粥棚子被人團團圍住,也不知里面是發生了什么事。

    “娘——”樓滿鳳立時出聲,便要下去幫忙。

    魏桃又看了兩眼,確認不是人鬧事,大約是出了什么小差錯,于是點頭道:“去吧”

    話音未落,一道雪白身影已經出現在門口,破開人群,一閃瞬就到了沈荔身邊。

    趙琴瞠目:“喬裴?他什么時候下去的?”

    三人面面相覷,一時竟然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若說時間,這也不過眨了幾下眼,喬裴就算身手再好,那也是靠兩條腿走路的人

    怕不是剛一見出事,就已經動身往下趕了吧?

    樓下雪地里,沈荔同樣很好奇:“你怎么在這兒?”

    “和師娘出來吃飯。”喬裴說,“怎么了?粥桶倒了?燙傷了嗎?要不要叫大夫?”

    沈荔還從沒聽他一口氣說這么多話,語速很快,桃花眼微微吊起,看上去又兇又急。

    被她一打量,喬裴那股氣,卻又立刻散了:“做什么看著我?到底燙傷沒有?”

    沈荔笑瞇瞇答:“沒有,只是人太多,擁擠之下將粥桶碰倒,沒有人被燙著。”

    喬裴知道她不是逞強之人,便放下心來。

    卻不由得想,誰會在乎旁人呢?

    他只在乎她。

    陪著沈荔在外頭施粥的,除了周家兄弟,還有馬三娘。

    這時便指揮人手,重新端了粥桶來,一面又安撫排隊的人群:“不用慌!又搬了一桶新的來,人人都有!千萬別擠!”

    飄雪的天氣,她忙得額頭冒汗。

    好不容易人群又安靜下來,馬三娘才回過頭,站回沈荔身邊。

    “要是有人重復來領,也隨他去吧。”沈荔說,“這么冷的天,肯排長隊領第二次,應該也確實過得艱難。”

    馬三娘不贊同地皺眉:“但是壞了規矩,人人都想多喝一次,到時在我們面前哭求起來,我們是給還是不給呢?”

    沈荔語塞:“你說的也有道好吧,還是按你說的來。”

    馬三娘和芳姨,又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芳姨雖然也管著沈荔那些莫名其妙的愛好,但說話做事總有些大戶人家的講究,愿意給人留些情面。

    馬三娘則完全不同,有什么便說什么,任你是誰,都不例外。

    她一面忙著施粥,一面小聲對沈荔便道:“此前掌柜的不是說,叫我看一看滿庭芳么?原也不是什么扎眼的事,只是聽說,秦家三房叫人連鍋帶碗趕出門了。”

    秦如意那天登門,雖然按她的說法也能解釋得通——預防沈記的酒一上市后搶占市場,不如先下手為強——但沈荔依然覺得怪異。

    畢竟秦如意手里的酒行,沈荔也是想要的,可以說雙方各取所需,很是平等。這時先開口求合作,無疑落了下乘,反而不美。

    如今聽馬三娘一提,沈荔才回過味來:“看來秦家里頭也不太平呢。”

    “秦家生亂,秦掌柜急于掌權,所以才不得不放低姿態跟咱們合作。”馬三娘笑道,“像掌柜的這樣面面俱到,內外兼宜,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她在沈荔去江南時,也代管了一段時間,如今說起話來眼界開闊,已然不是原先那農莊上羞怯的婦人了。

    沈荔想了想,拍拍她肩:“等關了門叫大家一起來大堂,也去凌云閣那頭叫上芳姨她們。”

    喬裴一直默默跟在旁邊,即便趙琴乘馬車回尚書府去了,他也沒有走。

    沈荔也并不趕他,任由他跟著自己在沈記大堂里坐下。

    “這之后我要去一趟蘄州。”沈荔半點不委婉,直接道,“我不在時,三娘管著沈記,趙大看顧著凌云閣,至于趙二,后頭秦掌柜會上門細說酒行的事,便交給你。”

    “后廚的把控交給高師傅,您是凌云閣的老人,手藝很是信得過。”

    她挨個說著:“至于寧寧,便跟高師傅學,換菜單時商量著來就是。”

    又轉頭看向馬三娘:“蓉姐姐那頭,我會再和她說。口脂工坊叫她管著,我很放心,三娘你也時不時去看一眼,只是別出什么亂子就行。”

    之所以沒提芳姨,是因為她去蘄州,也預備在那里重開一家沈記,只身一人總是難做,還是帶一個熟手去最好。

    所以芳姨大概率是要跟她一起走的,小孩子全窩在沈記也不是事,總要帶一個出門走走

    眾人倒是紛紛點頭說好,因為沈荔之前南下,也將鋪子甩給他們,并沒有出現什么錯漏,故而這時候聽說她要北上,除了幾個小孩有些不舍、芳姨有些憂心,倒也沒什么焦慮情緒。

    唯獨喬裴。

    這位端坐一旁的宰相大人,手冢握著茶盞,卻沒心思送到嘴邊。

    因他凝神聽沈荔的話,細細琢磨沈荔的語氣,總是覺得哪里不對。

    沈荔這個人,他自認是有些了解的。不說做一步看十步,但總是想在前頭,這是肯定的。

    往日她離京,總是多番考量、制衡,絕不一口氣將哪家鋪子的大權盡數放給某一人,但這次聽著聽著,卻哪里都不大對勁。

    沈記、凌云閣、酒坊、口脂工坊,無一例外,全都交到了別人手里。

    倒像是、倒像是

    再也不回來似的。

    第92章 坦誠

    宮外的冬天不好過, 皇宮里的冬天,實也沒有那么好過。

    對在外掃雪的太監宮人們來說,更是如此。

    雖說撒鹽也能融雪, 但正中軸上的宮道必然要時刻清潔干凈,否則出了什么事,他們立時就要腦袋不保。

    故而手是不能停的,一直露在外頭, 片刻就如腫大的蘿卜。

    “叫人上花園運些土來,墊一墊也就是了。”

    李執從宮道前走過, 回頭吩咐貼身太監,“叫他們輪班做吧,雪下不停,怎么也不急這一刻半刻,都歇一歇。”

    “殿下實在心慈!”太監笑道,扭頭去傳話了。

    李執走進殿內, 皇帝正在練字。宣紙長長鋪開, 他不由得屏息凝神, 端看父皇將筆落下。

    等這一副字寫完, 已然是一炷香時間過去。

    “坐吧。”皇帝道,“之前說的那件事,你考慮的如何?”

    李執抿唇。

    他知道,父皇說的是賜婚一事。

    坐在宮中,和坐在滿庭芳里, 同樓滿鳳談及此事的感覺, 又截然不同了。

    滿目威儀金黃, 這是至高無上之人才能用的尊貴顏色。

    手底下是雕著金龍紋樣的扶手,似乎李執一抬手, 便能應聲而動,令他心想事成。

    權力,權力,整間宮室,無一不在暗示著他,他有著至高無上、無可反駁的權力。

    只要他想,沈荔是無處可逃的。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難道沈記、凌云閣,那么多的伙計朋友,說不要就不要了嗎?

    再說,沈家大伯和伯母她不在乎,難道沈蓉和沈穹,她也不在乎嗎?

    沈蓉已經定親,預備要出嫁;沈穹預備科舉,今年春闈總是要參加的,難道逃得過嗎?

    主宰命運、決定生死,只是李執的一句話而已。

    他的心,一剎那間仿佛浮在半空,因為坐在天下至高無上龍座之上,即使低頭,也看不清底下的人長什么樣子。

    那么這些人,又有多重要呢?

    他們在想什么,喜歡什么,厭惡什么,又何必在意呢?

    李執想要的,只要他伸手,就一定能得到。

    既然如此,為什么不按照自己的心意,隨心所欲、強取豪奪,將旁人的尊嚴和心意,死死踩在腳下呢?

    他深深吸一口氣。

    “兒臣,不愿。”

    “不愿?”皇帝向他走來兩步,龍紋云靴停在李執眼前,“不愿,還是不敢?”

    “是不愿。”

    李執握了握手下的金龍,慢慢道,“若是強行令沈掌柜入宮,便等于與北安侯府、喬相、高尚書府結怨,更不提與她交好的薛家、鄭家。”

    皇帝挑眉,不置可否:“所以呢?”

    “只是為了一己之愿,而忽略大局,實乃不明智之舉。”李執平靜道,“如此,愿也變成不愿了。”

    “不過,那可是你心儀之人,如此明知可為而不為,當真是你所愿嗎?”

    李執長長呼出一口氣,撩袍跪下。

    這一刻,他只覺得自己所思所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兒臣所愿,乃李氏江山永固,千秋萬代。”

    “有悖此愿的,便不能是兒臣所愿。”

    皇帝端詳他片刻,看得李執后背衣衫盡濕,卻始終挺直背脊,未有動搖。

    一盞茶后,才淡淡道:“起來吧。”

    “你是朕的兒子,是大慶太子,若是心儀誰,大可直接降旨抬進宮中。”皇帝的聲音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仿佛在講,將一尊花瓶搬進殿里一般。

    他看著李執,忽然笑了一下:“不過,比起往日,也算有些長進了。”

    至少知道,不再說那些‘不可強求’、‘兩情相悅’之類的廢話。

    若說皇帝知不知道,李執那些話,只是曲線救國的招數,他自然是一清二楚。

    自己的兒子,是個什么樣的性子,難道他還不明白嗎?李執必然是不愿強奪,更不愿深宮多規矩,束縛那位沈掌柜。

    不過肯用這樣的話敷衍臉面,已經是很大的長進。

    總不可能,朝中百十來個大臣,人人都和說的那樣清廉無私、精忠報國吧?

    心里不愿,便說自己不愿,這是稚氣;心里不愿,卻能用體面的由說服上位者,這就是政治了。

    皇帝擺擺手,讓李執去后頭找他母后,心里卻不由嘆息。

    若李執依然固執,用他那套情意、真心的說辭,皇帝未必高興;但當真聽見他這樣恭謹周全,不似原先

    卻也是心疼。

    *

    李執從父皇那里出來,便去了母后宮里。

    到底是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即便皇后平時不問,心里卻始終記掛,也很清楚他在為什么而煩惱。

    說實在的,皇后心中所想,和皇帝也差不多。若是喜歡,明媒正娶將人引進宮里來便是,總歸她這個做母后的都是一生一世一雙人,李執想呵護他心上人些,也不是什么大問題。

    但既然要入宮,做了這偌大宮城的主人,便要失去些自由,也是在所難免。

    這里頭都不是皇帝并太子能決定的事。所謂君子不立危墻,若當真做了皇后,如她這樣,難道還能隨意在外行走?即便是自己保護自己的安全,也不會這樣做。

    那位沈掌柜,打眼一看,就不是能受得了拘束的性子

    皇后慢條斯地喝著燕窩羹,這湯羹無味,說是如此才品得出上好燕窩的材質,但——她心里頗有些輕蔑——還不如丸丸從宮外帶的那些點心呢。

    再一看眼前,兒子直愣愣坐著。方才在皇帝那里發生的事,跟著他的小太監都悄聲告知了,自然也有皇帝的意思。

    真是,惹了兒子,又叫她來安撫

    她便叫人送上熱茶,又問他餓不餓,小廚房里湯面包子蒸餃,什么頂飽的都有。

    “味道自然不如沈記,不過你要吃一口熱的,母后倒還是有。”皇后打趣道。

    李執無奈笑道:“母后,兒子這時候,不想談這個”

    皇后看他片刻,忽然道:“你只說你愛慕沈掌柜,那么沈掌柜呢?她如何作想?”

    李執猶豫,到底是對著母后,還是直言了:“她應當是并不心儀我的。”

    皇后若有所思:“那么,你同她推心置腹地談過嗎?”

    “你有沒有告訴她,你心儀她,愿意為她做許多讓步,再問她是否心儀你,是否愿意為你做些讓步呢?”

    李執眉頭一皺:“母后,我待她,是一心想她快樂、隨心所欲,做她愛做的事,而不是要她為我讓步”

    皇后并不看他,垂眸吹了吹手里的湯盞:“讓不讓步的”

    有時,人總會不智的,不是嗎?

    她到底沒讓人送湯面上來,反而下了逐客令:“我看你在我這兒耗著,還不如去見一見你那位沈掌柜。到底,問一問她的意思。”

    李執面上不大愿意,心里卻有些被說動了。畢竟,萬一呢?

    萬一沈荔愿意,萬一沈荔其實也有些

    不至于像妹妹李挽說得那樣,萬事要她退讓,但是只是,萬一呢?

    那么眼前無數困境,不就都好說了?

    *

    沈荔卻并不知道尊貴無匹的皇后母子正在惦記自己。她眼看要離京去蘄州,光是嘴上安排一圈并不夠的,其實還忙得不得了,畢竟她這人多少有些掌控欲。

    不說別的,菜單就算不能每道菜都考慮到,至少也定個方向,一年四季換著。

    喬裴也不知忙些什么,前幾日還往沈記跑,后來又不見人影。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做宰相,是該忙得腳不沾地才對,反而是以前那么清閑,叫沈荔看習慣了

    算了,不想他。

    沈荔手里并不像樣地捏著毛筆,正發愁下一筆怎么寫,忽然聽見芳姨在外頭叫她。

    “掌柜的。”芳姨說,“貴客來了。”

    如今芳姨說話也有準信的,若是樓滿鳳,便是世子到了;若是李執,便是貴客來了;若是喬裴

    喬裴其實并不怎么上她家門,往往是從沈記就在了,反而格外規矩守禮,不怨沈荔說他是大家閨秀

    如此這般想著,到前廳一看,果然是李執大駕光臨。

    他一貫是不緊不慢、尊貴無匹,連袍角都壓得恰到好處,風吹不亂,如此才是皇家氣度。今晚卻不知怎的,臉色猶疑不說,衣衫都有些凌亂了。

    身上倒是還帶著香氣,矜貴淡雅的味道,一聞就是從宮里趕出來的。

    “太子殿下”

    沈荔還說行個虛禮,卻被李執握住雙臂:“沈掌柜不必如此,孤、我這次來,是有事想要問你。”

    他這樣著急,沈荔也正了正臉色:“要不要坐下來談?”

    李執搖搖頭。被沈荔注視著,剛才一路奔馬過來的激動漸漸消退,又緊張起來。

    面對沈荔時,他總是格外緊張。人對自己無法掌控的東西總是這樣,李執能夠掌控的東西太多,無論是政見不合的喬裴,還是覓州府那一堆公務,即便頭疼,卻不會叫他緊張。

    蓋因他很清楚,若他這位太子當真發怒,喬裴也好、覓州府也好,都不是一合之敵。

    但沈荔,沈荔總是不同的。

    要說為什么,李執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他那老一套的東西,什么皇權威嚴諸如此類,總是跟沈荔沒有什么關系似的。

    她像一抹風,清爽宜人,卻并不會為誰停留。如此,規矩自然是束不住她。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所察覺。”李執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看向沈荔的眼睛,“我、我也不是要你如何,只是想你知道”

    沈荔始終看著他,等他說話,臉上掛著似有若無的笑。李執看著她的面龐,和江南那時如出一轍,平靜淡然,舒朗灑脫,心里也奇異地平靜下來。

    “我心儀你。”他說,“只是想你知道這個。”

    只是想她知道?沈荔并不信。

    果然,很快李執又道:“我知自己也許并不是那個最適合你的人,若是進了皇室,也不如現在自由自在,但”

    他的話,說到這里,便說不下去了。

    原因無他,實在沈荔的眼睛里,并沒有一星半點的愛意,甚至動容都少得可憐。

    “殿下有此情誼,我心中不能說不高興,因為殿下品行端正,是個值得信賴之人。”沈荔說話很流暢,可見這事對她,并不構成什么困擾,也讓李執多少松一口氣,“這樣好的人傾心于我,沒什么不高興的。”

    “但我對殿下,并無男女之情。”她說。

    李執定睛看她,許久不動。一時覺得自己的記憶出了差錯,兩人分明還在江南池月的小院里,喝著酒說著話,許多不能跟父皇母后說、不能跟丸丸說的,都可以和她說。

    沈荔總是能解,能體諒,能懂得。

    當然,他也并不要她無條件的體諒呀,若只是要體諒,任何一個太監侍從,比她低眉順目百倍。他喜歡的,是她骨子里的勁兒,不是那種執拗頑固、寧折不彎的勁兒,而是對自己所求無比清晰,半點不猶疑的勁兒。

    李執自問,長到這樣的歲數,唯獨知道想要的,也只有沈荔而已。

    至于其他,他難道有得選嗎?便是他愛好經商,難道就能去做?連碰都沒有碰過,更不必說喜歡不喜歡了。

    原來是這樣。他忽然的了悟了,他喜歡沈荔對她人生的把握,以及因此綻放出的勇氣、果敢、智慧

    但他李執自己呢?

    這樣好的品質,他自己沒有,又要人怎么傾心他呢?

    于是也不再說話,只等心里苦海波濤翻滾,慢慢平復,才振作精神:“是我、是孤叨擾了。”

    沈荔打開光屏,看看好感度——[99],還好,并沒有倒退:“殿下找友人說些心事,怎能說是叨擾?”

    李執失笑。到這一步,她還是將兩人之間的顏面留得足夠

    他實在,不必再求其他的了。

    雖然這樣想,但走到門邊,眼前就是清涼覆雪的花園,李執還是腳步一頓。

    沈荔還未抬頭,又聽見他問:“若是應允你繼續操持沈記”

    沈荔輕輕吸了口氣。她有時,也不想將話說得太徹底,如此即便她沒有要傷人心的意思,聽上去也不好受。

    但感情,好像就是這樣,如果不說得那樣難聽,便不會叫人清醒,仿佛還有一線希望。

    她做不出這樣的事。

    于是她說:“我拒絕殿下,不是想要談什么條件。不是說,殿下能應允我什么,我就松了口,答應殿下。”

    李執垂首,只是苦笑:“我知道的。”

    她只是,對自己并沒有情意而已。

    “所以,殿下也不必煩擾。”沈荔將語速放慢了些,使自己的話聽上去,至少沒有那么咄咄逼人,“不是殿下有哪里不好,所以我不肯答應。有的事,不是這樣算的。”

    李執不再說什么,叫她別送,自己騎馬走了。

    等人走遠,沈荔看著光屏,確認他是回了宮了,沒四處亂走,這才放下心。

    正要收拾洗漱,忽然叫系統抓住,問她:【既然如此,為什么沒有拒絕喬裴呢?】

    第93章 小氣鬼

    沒過幾日, 魏家的請帖又送上門來。

    沈荔輕裝赴宴,說是宴,其實也就是魏桃、北安侯與她、樓滿鳳四人對坐, 吃些東西而已。

    “我府上的東西可沒有你店里的好。”魏桃笑道,“可別嫌棄。”

    若只說北安侯府,那東西不如沈記,倒還真有可能。樓知怯顯然不是個會以錢生錢的人, 縱然皇帝賞賜再多,也總有花完的一天。

    倒是魏桃, 身價不菲,又是個不會虧待自己的人。

    只說樓滿鳳上回踏青帶的點心,就已經是上等酒樓的水準。

    沈荔這一頓也吃得很愉快,自覺蹭了一頓好飯,被魏桃一叫,就跟著去了此前沒去過的書房。

    “上回就想請你來了, 只是不湊巧。”魏桃說。

    “我聽說了, 那日正好去了尚書府, 實在抱歉。”沈荔沖她一笑。

    “無妨, 不是什么急事。”

    魏桃下意識敲了敲桌面——這是她談正事時慣有的動作:“只是此前朱曼婷來信,狠狠氣了我一通。”

    她二人是長久的朋友,雖不說什么摯友,但井水不犯河水的交情是有的。

    那時沈荔還沒有從江南回來,朱曼婷的口信卻已經送到。

    她說:“多謝你將沈掌柜送到我跟前來。”

    后來魏桃才知道, 沈荔親手研制出一整套酒方, 不僅把朱家從泥濘里撈出來, 還助她順風順水、更上一層樓了。

    這樣的好事,怎么就沒輪上她呢?

    不過沒有機會, 大可以創造機會。

    “我聽說了,你打算北上去蘄州一帶。”魏桃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魏氏商行也有意往那頭布局,想委托你,幫一幫忙。”

    “幫忙?”

    “倒不是要你替我做主”魏桃含笑看她一眼,“只是,鳳兒說要去,我怎么能不叫他如愿?”

    她這樣將話擺在明面上,拜托沈荔照顧樓滿鳳,反而叫氛圍不那么緊張。沈荔也笑,咬了一口桌上的綠茶餅:“魏夫人想要我怎么做?”

    “倒不是什么難事,畢竟鳳兒自己要做,就讓他吃些苦頭也好。”

    魏桃思索一瞬,微嘆口氣:“只是,真有他把不住的事,稍拉他一把就是了。”

    她臉色嚴正,沖沈荔微微低頭:“先謝過你了。”

    再抬頭,臉上已經帶了笑容:“他自己手里有銀子,不過還是多備著一些好。我到時便準備三萬兩銀票,你拿在身上先用。”

    沈荔一聽,不得了了:“我和世子本就是朋友,照顧一二不在話下。只是——我有一個請求。”

    “你說?”

    “這筆錢,就充作樓世子在沈記的賬吧。”她這話的意思就是充值會員卡,“這樣鋪子上的賬也寬裕些。”

    這種事是常有的。魏桃點頭:“好。”

    唯一受傷的只有系統:【這點你都不放過?】它心幾乎在滴血。

    三萬兩,又進了它的戶頭,那也就是說,達成一千萬回家目標的日子,已經越來越近了。

    沈荔:“嗯,不放過哦。”

    她眉頭一豎:“什么叫這么點?現在你是不把三萬兩當錢了嗎?”

    系統:【】

    系統被她訓得抬不起頭,干脆銷聲匿跡。

    倒是魏桃,好不容易見沈荔一面,細細問她:“跟去蘄州的人,已經選好了嗎?”

    “芳姨是要帶的,寧寧能幫不少忙,只好留在店里。”沈荔數著,“蓮桂倒是可以帶著,七八歲的小孩子,身體也長好了,又是見世面的時候。”

    魏桃替她補充:“店里的廚子和學徒,也得帶一些走——這么說,你是打算讓馬三娘留下看店了?”

    如今的沈記已然不是及笄宴剛結束時的沈記,不需要戰戰兢兢,忌憚什么同行傾軋,當然也就不需要鄭夢嬌拿身份幫忙壓著。

    沈荔便只打算留下馬三娘,盯住沈記和凌云閣的大局就夠了。

    其實帶了蓮桂,她也有心要再帶個小孩陪她一起。

    寧寧是去不了了,就只剩一德、周家兄弟。

    一德和寧寧更熟,原本從這頭考慮,帶一德是不必多想的。

    但周家兄弟

    去江南前還不覺得,但回來之后,才發現他二人早熟沉穩,幾乎不像十歲小孩。

    即便是古代的孩子大多如此,他們二人卻也有些太反常。

    若是帶上,古代行路艱難,情況頗多,恐怕疏忽;若是要留下,那沈荔不在,萬一出了什么事也不好處。

    沈荔不喜歡這種定時炸彈一樣的感覺。

    說來,那個人牙子盧婆子,不是喬裴介紹給她的嗎?

    *

    幾日后,相府。

    “我知道了,我會查一查他們二人。”喬裴沒說那人是照墨介紹的,反而大包大攬,將事情接過去,“若有消息,第一時間告知你。”

    沈荔點點頭。

    她和喬裴多日不見,再來相府,竟然是秋天冬天都看不出差別,仿佛時間并不在這人身上流逝,連帶著府邸都毫無變化。

    不過這樣倒是叫沈荔信了,這院子恐怕是一個客人也沒有的,否則不會上次來時偶然踩到的花,這時都還倒在青石小路上。

    兩人坐在前廳里,周圍家具也是肉眼可見的敷衍,不說上好的材料,有的甚至連漆都掉了一塊。

    她好奇,便開口問:“你的俸祿不少吧?都用到哪里去了?怎么院子也不修一修。”

    喬裴很認真地想,回答她:“院子是陛下賞賜,車馬是宰相官位配給,官服之外的衣裳是師父師娘送來。我素日沒什么花用的地方。”

    沈荔一面聽,心里也一面跟著算。京城里要花錢,自然是有地方給你花的,不過喬裴一不聽戲二不唱曲,什么養戲子下賭局等等最燒錢的事一樣不干

    哦,想起來了。

    吃穿住行,穿住行都不要錢的,那自然是貴在吃上了。至于喬裴吃什么

    還用說?不是日日都泡在沈記嗎?

    饒是她臉皮再厚,竟也有些赧然。

    “前些日子,太子上沈府來密談。”沈荔主動提起另一個話題,筷子在盤中撥來弄去。

    喬裴看著,便覺得自己的心也在那盤子里,被她隨意夾起來,又丟出去一般。

    “既是密談,自然要保密。”他垂眸,“要不要嘗嘗這道金沙玉米?滿庭芳的東西,也不算太差。”

    沈荔看他一眼,笑道:“讓秦如意聽了,少不得你一個白眼。”

    “真的不好奇?”她問,“若是喬大人開口問,那我就會答。”

    喬裴嘴唇一抿,不得不承認心里猛跳幾下,最后卻還是鎮定道:“不好奇。只要是你的選擇,我都支持。”

    沈荔定睛看他一瞬,忽然笑起來。

    嘴上說得倒是好聽。

    喬裴見她笑,也微微一笑,溫聲道:“既然定了要北上,隨身的包袱行囊也要備起來。”

    語罷,叫照墨從后頭送來幾個箱籠:“這里不是全部,你先過目一番,若覺得不錯,我便照著這樣繼續收拾起來。”

    ——這個人不會這幾天都在忙這個吧?

    箱籠里應有盡有,衣物便不必說了,連沈荔慣用的粗木簪,喬裴都細心備好幾根一模一樣的。

    “發簪若有些許變化,有時便盤不穩頭發。”他輕聲說,“若是這樣,反而不便。”

    沈荔看他展示,心神卻飄得老遠,無端端想起前些日子系統問她,問什么沒有那樣義正言辭地拒絕喬裴。

    是啊,為什么呢?

    往日沈荔很少探尋這個問題的答案,一來并不算是最重要的——因為并不影響她回家,二來,喬裴總是靜靜地呆在那里,一片湖,又或一顆笨拙的石頭,一動不動。

    似乎非常耐心,也沒有任何逼問,即使他表露得并不比其他人更少,但總是比其他人更沉得住氣。

    沈荔以前覺得,這是他自信心的表現,但現在回過味來,卻覺得恰恰相反。喬裴有那樣的經歷,有那樣的心境,怎會不怕?怎會不急?

    只是再如何,他也不肯做出強逼的姿態,叫她有一星半點的為難。

    且不說沈荔對他不能說毫無情誼,即便是再無情,對著這樣一個人

    她嘆口氣,最終還是輕輕說:“其實我這個人,脾氣不算太好。”

    喬裴掀睫看她。

    “我自己是知道的,所以不合適的人,我不會因為不好開口,最后落得兩頭都為難。”

    喬裴一怔。

    沈荔看他久久沒有反應,倒笑了:“還要我說得更清楚些?不是我想要的,話說得再早、再好,我也不會點頭答應。”

    “所以”

    所以,即便他不一定是沈荔想要的,卻也不用為了旁人,日夜煎熬自己的心

    她怎么能、怎么能這樣輕松地,說出自己連求都不敢求的話呢?

    她怎么能,給自己留下如此盛大的希望呢?

    喬裴凝視她面容,沈荔只是微微笑著,仿佛并不覺得有什么。

    但喬裴知道,他從剛剛那一刻起,才真正活了過來。

    他是為她而活。

    如今,他終于明白。

    喬裴久久不說話,沈荔也有些摸不著頭腦,干脆打開光屏看看好感度。

    一看,[96],漲了不少,原來只是擺著撲克臉。

    她放了心,又說:“我過幾日便走,你來不來送我?”

    喬裴慢慢呼出口氣:“自然是要來的。”

    說著話,神智又回籠,總算是清醒過來,想起還有些話要囑咐。

    什么蘄州天氣、民風民情、行遠路要注意的事項,諸如此類,嘮叨沒完。

    “至于周家兄弟,你也可以在上路前,找周將軍問一問。”他提起周釗,也面不改色,“他在蘄州煙州幾個地方呆的時間不短,應該更加了解。”

    沈荔托著下巴看他,笑瞇瞇道:“是嗎?那我明日便去找他好了。”

    “嗯。”喬裴應了,垂眸不語。

    沈荔看他毫無波瀾,打開好感度光屏一看。

    [94]

    一眨眼,好感度就掉了[2]點。

    她輕輕撇嘴。

    小氣鬼。

    第94章 雷聲陣陣

    “——咱們神機營啊, 雖然在皇城腳下,實話說,是沒什么仗可打的!”

    京郊神機營, 一片飛揚黃土之外,用深藍粗布圍出一片空地來。

    空地之上一座高臺,周釗與一長須中年男子并坐。

    中年男子眉飛色舞,拍著肚皮道:“但皇恩浩蕩, 豈可辜負?故每日操練,不敢不盡心、不敢不盡力啊!”

    周釗不看他, 目光落在跑操的士兵身上。

    光看這幾支,兵甲倒是齊全,也光亮可鑒,并不像朝中傳言那般不堪。

    再者說,他今日前來,本就是意料之外, 秘密出行。

    若說提前準備, 當也不至于。

    他看了眼旁邊的周雨, 后者會意, 假作焦急道:“將軍,今日您還有要事在身”

    那中年男子也是極有眼色的人物,立刻接話:“云開軍大統領特意前來,我等上下無不榮幸,卻也知道貴人要事, 耽誤不得。等您有了空閑, 隨時想來便來!”

    周釗臉上始終看不出什么情緒, 說是溫和,大約也算溫和;但說欣悅, 又差得太遠。

    中年男子暗忖,到底是邊境練出來的人,遮掩情緒的功夫就不一般。

    周釗點點頭:“那我就先走了。”

    一番辭讓恭送后,周釗帶著周雨出了神機營。

    他平日身邊跟的人就不多,要說武藝,放眼全大慶也難有跟他比肩的,何況今天是秘密出行?

    兩人上馬行了一段路,周雨卻眉頭微皺:“將軍,那曲統領”

    神機營統領名曲源,就是剛才那中年男子。

    周釗騎在馬上,背脊自然是挺直的,卻因游刃有余的姿態,給人一種額外的慵懶之感。

    他側耳聽著周雨的話,抬起下頜,活動片刻脖頸,道:“既然出來了,就別提了。”

    周雨立時噤聲。

    周釗心里卻順著他的話往下想。

    曲源態度親熱,甚至有些過分諂媚,言辭之間謙恭禮讓,倒不像個兵。

    不過人各有志,不好因為這一點小事懷疑他。

    倒是神機營,那堆甲胄刀兵,不如傳言中那般粗糙劣質,看上去不說精鋼強悍,卻也比大慶不少軍隊更好。

    思及此,不由想起那日和喬裴見面細談的內容。

    那天沈荔剛回來,在沈記二樓訂了包廂,請幾人一起用飯。

    他和喬裴到的最早,又都在朝中為官,不免言談幾句。

    那時喬裴話里,就有意無意提到了神機營之事。

    周釗這次回京,雖說是上報軍情之故,但還有一個隱秘原因,便是整頓神機營。

    而這一件事,除了皇帝和他,當無別人知曉才對。

    那時周釗故作不知,并不肯接喬裴的話。

    但后者似乎也不需要他搭茬,自顧自道:“往日神機營吃用皆由兵部直接管轄,并不走戶部的賬。但援救煙州回來之后,陛下便裁撤了原本的餉官,調了戶部專人專管。”

    “賬面的事,說不準。”喬裴說話時語氣總是很淡,仿佛萬物皆不能入眼入心,“唯有親眼見一見,心里才能有數。將軍以為呢?”

    今日親眼見了

    自然,一應營房、刀兵、倉庫,乃至晌午伙食,周釗都看了一通,實在不覺得哪里有問題。

    既然是突然襲擊,早做準備的可能便被摒棄,只能說明神機營平素就是如此,吃得好、住得好、用得好。

    卻不。

    不知為何,周釗心中總是隱隱盤旋著一道陰影。

    走著走著,兩人不知不覺到了凌云閣門前。

    比起樓滿鳳和喬裴,周釗來沈記或凌云閣用餐的次數是不多的。那兩人一個財大氣粗,一個早已無心官場,有錢有閑,自然可以常來,周釗卻不一樣。

    他回京是有正事的,于是只能抽空前來。

    他都這樣,周雨來的就更少了,一個伙計都沒見過,看了周全周安這對雙胞胎,還很驚奇呢:“不說雙胞胎,看著還不像,一說倒是越看越像了。”

    周全笑著招待他兩人坐下:“客人都這么說呢!不過說是這樣的雙胞胎很特殊,也是有的。”

    周全扭頭走了,周雨埋頭吃飯,周釗的目光卻沒有收回來。

    “將軍,怎么了?”

    “他叫什么名字?”周釗問。

    周雨想了片刻:“周全吧?”

    “他還有個雙胞胎弟弟?”

    “嗯,應該是叫周安。”

    周雨咂咂嘴,感嘆道:“不過這倆小孩,長得還挺精神。沈掌柜找伙計,該不是都找長得好的吧?我還說等打不了仗了,來她這兒謀個生計呢”

    周釗懶得他。

    周全、周安

    他進店時已經不早,吃完后再坐一會兒,很容易就等到了沈荔。

    “過些日子去蘄州,把你店里那兩個雙胞胎兄弟帶上吧。”

    一見了人,他直截了當道。

    周雨在旁邊聽得一愣一愣:“怎么?這是為什么?”

    沈荔卻全無震驚之色,沉思片刻:“兩個都帶?”

    周釗一笑:“你應該也覺得不大對了吧?”

    “只是一點直覺。”

    周釗給她倒上茶,捋捋思路,問道:“他們祖籍是哪里?”

    “當時說是西北,口音聽著也大差不差。”沈荔喝了一口,“這茶不是我們店里的吧?”

    “上次你說京城茶葉喝膩了,我叫人從商行買了些,是西南的好茶。”周釗聳聳肩,“不過我是喝不出什么差別。”

    他說著,又喝一口:“他二人,臉微寬,眼卻細長,顴骨高聳,頭發雖然包在頭巾里,卻也看得出卷曲。”

    沈荔:“你疑心他們不是西北人?”

    周釗搖頭:“恐怕是,但比西北,還要更加西北。”

    比西北的蘄州、煙州幾地更加西北的,還能是哪里呢?

    不過就是北邊異族的領地而已了。

    話都說到這里,沈荔自然答應:“到時把他二人帶上就是。不過,這話我能不能跟他們說?”

    她自知搞不懂這些事,干脆掰開來問周釗:“他二人在店里,也算是盡心盡力,從未有過異樣舉動。”

    “平日我在外頭,也很少帶他們一起。貿然為之,若他們真像你說的那樣別有身份,恐怕要疑心。走投無路下,不知道會做出什么事。”

    她越說,腦子里的邏輯倒越清晰了:“不如我先問一問,若是看不出什么端倪,也就罷了;若是讓我們猜中了”

    周釗挑眉,手指輕點著自己的太陽穴:“若是猜中了?”

    “你人在這里,我又沒什么好怕的。”沈荔看向他,“猜中了,就要麻煩周將軍,將人拿下了。”

    周釗盯視她片刻,恍然間如捕食前一瞬的獵豹般,肌肉緊繃。

    但轉瞬又笑起來,神情驟然一松:“自然,我定會護你周全。”

    *

    夜里干響了幾聲雷,像是要下雨一般,卻遲遲沒見雨水落下。反而是雷鳴聲讓幾個小孩都沒睡好,寧寧睡得淺,起來關窗時不小心把蓮桂也鬧醒了。

    “還沒下嗎?”寧寧摸了摸墻角的木架,“你看看天色。”

    蓮桂推開窗:“沒下,一絲雨影子都看不見。”

    “咦?”她揉揉眼睛,“對面也沒睡呢。”

    沈宅院子里兩座廂房,東西相對的就是寧寧蓮桂幾人和周家兄弟幾人。蓮桂嘴里的對面,自然就是周家兄弟、趙家兄弟和一德的房間。

    這半夜的不睡覺,亮著燈,莫不是也跟她們一樣,被雷聲吵醒了?

    *

    “你當真這樣想?”

    東面的廂房里,周全提著半盞殘燈,輕聲問對面的周安。

    他二人和一德住一間房,一德睡得沉,即便有些微弱燈光也無妨,何況周全手里的燈只能讓他隱約看清周安的臉。

    “嗯。”周安點頭,“莫非你以為,今天沈掌柜的話只是隨口一問?”

    他現在想起來,后背還有些冷汗。

    今天原本是個如常的日子,沈記忙得不可開交,卻也十分熱鬧。周安早已習慣了,每天一大早起來洗漱,立刻便是熱騰騰管飽的飯食,三下五除二吃完,自己和周全便看著日子分到不同的店里去。

    有時他留在沈記,有時要去更遠些的凌云閣。

    若是要出門,便正好趕上兩邊的街市開張,肉魚蔬果、家用百貨,小攤一個接著一個支了起來。一眨眼就連成一片,將人們的歡聲笑語也串在一起,綿延不絕。

    這樣的景象,在他的家鄉,實在是很少見的。

    一到店里,時間便流水般快了起來。跑堂的活雖然很磨人,考驗的是嘴皮和眼力,但習慣后便也很好上手,并不叫周安覺得難耐。

    等關了店,便由芳姨或三娘查賬,他們跑堂的先回沈記,等沈掌柜回來開個小會,便能四散回去。

    一德最是愛鬧的,但精力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會兒就困了,往往剛洗完澡就睜不開眼睛。蓮桂倒是很精神,拉著寧寧聊到半夜,才肯睡去。

    周安自己睡得淺,即便是對面的廂房,蓮桂鬧出一星半點動靜他也是沒法睡著的,往往要等她們都睡了,才能慢慢睡去。

    但這樣的夜晚,這樣一成不變的日子,總讓他感到無比安心。

    原以為今天也是這樣的一天,但沒想到臨走前,沈掌柜叫住他二人,無意間問起了兩人的籍貫。

    只是一兩句話,但周全周安兩兄弟立身不正,心中疑神疑鬼,越想越是緊張。

    “你既然已經決定,那就這樣做吧。”周全沉默半天,最終還是頷首,“我想,即便沈掌柜不問,周將軍日日都來,也是逃不過的。”

    周安一頓,點點頭:“是啊。”

    周釗,自然也是他這樣決定的一大因素。這人的大名,在他的家鄉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尊大慶戰神鎮守北境,叫所有北戎異族耳朵里只知大慶有周姓,甚至不知國姓是李。

    父親當年,也做過多番努力,要從中挑撥,叫君臣不安。卻沒想到大慶君主對周釗如此信賴,竟然半點的懷疑都不曾有,叫他兵權穩固,邊關分毫無犯。

    若非如此,那時被迫逃亡大慶,被人當作孤兒賣出時,又怎會下意識給自己取名姓周?

    若是那時候登上王位的是父親

    周安苦澀一笑。

    這時候再來說這些,豈不可笑?

    “睡吧。”周全說,“明日,咱們找個機會告知沈掌柜就是。掌柜一向心善,便是交給周將軍,也不會坐視他”

    “都已經這樣了,還有什么好說的?又能有什么辦法?”周安將被子蒙上頭,“睡吧!”

    他眼睛一閉,扭頭睡去。

    第95章 避嫌

    一早, 周釗就進宮去了。

    正殿里頭,北安侯、戶部尚書、兵部尚書,乃至喬相都在。

    皇帝站在桌前, 細細端詳一副江山圖。

    “朕繼位以來,還未曾出過京城。”他將宣紙舉起,慢吞吞道,“倒不如諸位卿家, 見多識廣了。”

    這話怎么敢聽?幾人頓時唰唰跪倒一片。

    盡管不少人都心知肚明,此前江南奕親王謀逆之事, 皇帝必然親身坐鎮,但只要皇帝不認,那么他就一定是沒有出過京城一步的。

    兵部尚書莫仁秋戰戰兢兢道:“陛下,莫非是想出去走一走?眼下天寒地凍的,倒不若等開春,辦一場浩浩蕩蕩皇家圍獵, 也松快松快。”

    皇帝一笑:“小丸若聽了你的話, 必是高興的。”

    小丸是他愛女李挽的愛稱, 莫仁秋不敢抬頭, 只笑著附和:“能讓公主殿下開顏,也是臣之幸。”

    又是一息沉默,皇帝才慢慢道:“都起來吧。跪著做什么。”

    眾人起身,他看向周釗:“你去過神機營了?如何?”

    周釗:“臣見其中井然有序,士兵雖練得艱苦, 卻也有精神、有韌勁。無論兵刃甲胄, 皆預備完全, 想來曲統領是下了大力氣的。”

    皇帝看他一眼,忽然笑起來:“朕就說, 這事實在不必叫你去做。你說呢?仁秋?”

    莫仁秋又是‘啪’地一跪,叫周釗聽了都心疼他那膝蓋骨:“陛下——這事還需從長計議啊陛下——”

    皇帝一聽他拖長了聲氣就煩,抬手揉揉眉心:“鑒明啊,你怎么說?”

    高鑒明拱手:“以老臣看,這事無論交托誰手,總要以大局為重。”

    “神機營固然是兵部手里一把好刀,卻也耗了不少磨刀石、刀鞘,才成就這一把刀。”他不急不緩道,“只是咱們是不是還要再這樣磨一次?臣想,還是以陛下圣斷為要。”

    皇帝聽了,也不免點頭:“這樣講,不若還是由兵部捏著。只是原先那一班子人便不要用了,”

    莫仁秋還來不及嚎啕,樓知怯就點了頭:“臣也是這樣想。”

    周釗立刻跟上:“臣附議。”

    高鑒明也道:“臣附議。”

    皇帝點點頭:“喬裴,你怎么說?”

    一直不吭聲的喬裴被他一點名,登時成了眾人矚目的對象。

    片刻后,他答:“臣附議。”

    盡管莫仁秋咬牙切齒萬分,最終神機營卻也被拋給了兵部。

    出門時,他險些直接撞上喬裴的肩膀。

    高鑒明年老,撞出個好歹不行;樓知怯和周釗,兩個武夫,把他自己撞出個好歹不行。

    果然,還得是喬裴。

    況且他有所耳聞,這位一直大權在握的宰相,已經有意隨潮而退,豈不更可以撞一撞?

    喬裴回頭,便見他一聲冷哼:“喬大人,借過!”

    緊接著就只能看見背影了。

    周釗平日鎮守邊疆,回來見了一場鬧劇,難免解喬裴那日同他說話時淡然的語氣。

    以他看來,這人恐怕有心辭官,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若是他常年累月呆在京城,磨破嘴皮才干成一件早就該如此的事

    周釗說不好,他大約也會灰心喪氣,至于說辭官,又是另一層意義上的事了。

    畢竟皇帝待他,有知遇之恩,又無比信任。

    前朝之亡故,是因為他們沒有優秀的將領嗎?不是的。

    是末帝明知戰機緊要不可延誤,卻仍堅持要前線將士等到他發號施令再動作,違者處斬,才讓原本如狼似虎的軍隊潰不成型。

    有此前鑒,周釗又怎么能不欽服當今的圣明?

    至于喬裴,那是他自己的事。

    卻不知道他跟自己,全然兩樣的人,又是誰更能讓沈荔青睞?

    正想著,喬裴從他身邊經過,忽然停步。

    周釗見他似乎有話要說,只好跟著停下。

    “周將軍這是要去哪里?”

    周釗挑眉:“沈記。”

    他看著喬裴紋絲不動的神情,啟唇道:“與沈掌柜有些私下里的事要談。”

    說完,勾唇一笑:“所以喬大人沒有要事的話,我就先告辭了。”

    喬裴原地站定,輕輕咬著自己舌根,以此叫自己鎮定下來。

    沒關系、沒有關系,這是早知道的事不是嗎?

    叫他這時冷靜思考,喬裴也能辨得出,既然他做不到勉強沈荔,更不可能要求她什么,自然只能乖乖守在原地,等她想起自己。

    但即便考量得如此清醒,真到這時

    他看著周釗遠去的身影,心中卻不由想,他二人即便不是真正的青梅竹馬,但說起話來那樣投契,是不是說明,本來沈掌柜就更加喜歡這樣的性子

    ——徒添煩惱無數。

    *

    周釗一路快馬加鞭過來,很快到了沈記跟前。

    沈荔請他來,他便來了。

    沈記后院,這時并沒有客人的影子。

    周釗剛跨進去,就聽見小孩怯怯的聲音:“也就是這樣了。沈掌柜,我二人從未殺過一個人,唯一一次沾血,也只是為了從火海逃生”

    沒人阻攔,想來也是得了沈荔的吩咐。周釗于是沒有避開,站在原處聽了下去。

    “所以,你二人是從北戎境內來的?”屋內,沈荔與周家兄弟相對而坐,一邊說,一邊想,“那么原本的名字,想來也不是周全、周安了?”

    周全看一眼周安,這才答:“原本是隨著家鄉的習俗取名,比如我叫泰斯安,他叫坎伯德,在我們的家鄉有許多人都叫這兩個名字,分別是平安與勇猛的意思。”

    他露出個小心的笑容:“若是沈掌柜愿意,繼續叫我們周全周安也是可以的。”

    平安?泰斯安?周安?只是發音的緣故嗎?

    沈荔眨眨眼,正想說什么,就聽見門口一聲輕咳。

    她于是將話咽下去:“周將軍來了?”

    又轉頭看向有些無措的周家兄弟:“有什么話,也讓他一起聽聽吧。”

    即便見了周釗,周全周安的說辭也沒有變化,只說自己是從北邊逃來的,這幾年戰亂紛飛,有人南逃不稀奇。路上遇見人牙,未免口音暴露,便一路沉默寡言跟著來了京城。

    路上倒還是學了些習俗和本地語言,所以一開始也沒有露餡。

    “周將軍駐守邊關,對我等故土有所了解,也難怪能認出來”周全小聲說。

    周釗一手撐著頭,似笑非笑打量他神情:“如此,聽上去倒是思鄉心切,不若我等過些日子回北境,也把你們捎帶著一起送回去?”

    “周、周將軍!”周全立刻有些慌了神,他知道自己若是應付不了周釗,后果恐怕就不是被趕出沈記,“我們也在大慶呆了許久,從未做過任何謀財害命之事,更是從未想過要利用誰、傷害誰,請您明鑒!”

    周安連忙跟著點頭:“正是如此,我二人絕無他想,還請周將軍高抬貴手”

    周釗冷眼看他兄弟二人,只覺得是在做戲。

    不同于沈荔,他對邊關情形了解很深,關外有哪些國家,分別是什么態勢,彼此之間又是何等態度,他都一清二楚。

    原本參軍只是為了有口飯吃,卻不料他仿佛天生就會借力打力,只需順藤摸瓜,便能叫大慶坐鎮不敗之地,減少許多兵力損耗。

    故而說周釗是個智將,也是半點不夸張的。

    早在前年云開軍便得到消息,說墨多國內亂頻發,皇室爭權奪利。這顯然是個從中獲利的好機會,周釗不打算放過,叫人細細盯著。

    后來原國王的侄兒殺了他的表兄——也就是原定繼承的王子上位,原王子一家死得一干二凈,作為宮斗的失敗者,除了上位不正的當權者,沒人會給他們多余的眼光。

    不過去年就聽說墨多的現任國王收了手沒再探查,還以為是確認死亡

    可哪有這么巧?年紀相當、聽談吐顯然受過不錯的教育、一路從北邊活著到了大慶京城,若說不是身份有異,周釗是一點都不會信。

    再者說,即便他二人當真不是,只要墨多的國王覺得是,那他們就是了。

    周釗心頭百轉,一時覺得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可將這二人做誘餌、棋子,慢慢向墨多伸手;一時又覺得要慢下步子仔細布局,以免打草驚蛇。

    只是,眼下還有一個問題。

    ——要不要叫她知道?

    周釗沉吟片刻,眼風不著痕跡掃過沈荔面容。

    她自然是聰穎的,但對朝堂江湖無涉,城府心胸尚且不好說。更何況,以周釗本心,也并不想叫她牽扯進來。

    沈荔只消好好活著,做她愛做的事就足夠。有的東西,自己能處的,不叫她知道也罷。

    邊關苦寒,除了周釗這樣從京中派去的官員之外,大多士兵都是本地人。且京官往軍隊去,大多做的也是監察文官,不大上戰場。

    這一是因為他們對局勢并不了解,坐井觀天,給不出什么好的意見;二來,也因為他們并不如當地的兵士那樣,肯咬牙堅守,只為了不讓異族往前進半步。

    畢竟再后撤,要直面鐵騎的就是士兵自己的親人了。

    由此可見,異地官員能像周釗這樣悍不畏死,實在少見。

    也有過將士問他,說周將軍您早前就沒了爹娘,更別說旁的家人,既然沒有人要保護,又是什么讓你如此堅定地守在邊疆呢?

    要說什么盡忠報國,也是有一些的。但這難道就是全部?

    換了他們這些直面敵人的將士,那可是一個都不相信。

    畢竟血淋淋刀鋒都橫到跟前了,誰還能想起那個長什么樣子都記不清的皇帝老兒啊!

    周釗一時被問住,回想起來,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沈荔。

    也許一開始只是別無選擇,但時日一長,每每生死關頭都想起的名字,竟然真的誤打誤撞成了他的靈魂之根。

    他心中暗嘆,最后還是下了決定:“不是什么大事,以后若是有機會,再跟你說吧。”

    沈荔眼神一動:“好。”

    心中卻不由想起了原本的劇情。

    她名義上是青梅竹馬,卻和周釗太久不見,陌生又熟悉。加之他身份不同尋常,比起在朝的文官,這邊疆武官的身份更加特殊敏感。

    兩人之間多番試探,互相都覺得微妙,自然也有股暗流涌動、相愛相殺的吸引力。

    至于攻略周釗不能算難攻略的對象,畢竟天然的情感基礎占盡優勢。只是想要走他的個人線,就要求玩家必須跟隨他去西北。

    到了西北還不能隨意開口,有的地方必須要給出建議,讓他知道自己也不是當初那個單純無知的小女孩;有的地方卻又必須避嫌,否則便會引起大將軍的疑慮,讓他誤以為是間諜。

    盡管心中仍有舊情,周釗不會下死手,但耐不過劇情殺,會讓玩家在周釗設局驗證她身份的時候意外身亡。

    當然,如果好感度和信賴都足夠低,還能有幸遇上“死前他仍不信你的清白”這樣叫人胃痛的劇情。

    沈荔斂眉。

    若說性格,周釗爽朗又不失分寸,處事成熟之余,情感也相當外放,叫沈荔相處起來覺得自在。

    但

    若是不能坦誠相待,卻也有些索然無味了。

    第96章 鹿

    出城那日, 天氣實在不算好。

    京城這位置,時不時就有風沙,況且春秋兩季。

    樓滿鳳一開始還騎馬, 后來被吹得受不了,鉆進沈荔的馬車里頭躲著。

    周釗就在車邊,說他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這兩個人似乎也天生合不來,沈荔想了想, 糾正自己,其實樓滿鳳應該是跟誰都合不來。

    “周將軍既然這么空閑, 不如到前面去好好盯著。”樓滿鳳壓根不正眼看周釗,貼過來挨著沈荔坐,“至于沈姐姐,有我照應呢。”

    周釗座下駿馬忽然長嘶一聲,嚇了樓滿鳳一跳,條件反射地往旁邊挪了挪。

    周釗見狀, 才松了攥緊在手里的韁繩。

    犧牲愛馬片刻, 換來這樓世子滾得遠遠的, 很值。

    手背青筋畢露, 對上沈荔目光,卻笑得風流和緩:“不如我將你店里伙計調過來,陪你說說話?”

    既然是行軍,自然是要受他管的。每車坐多少人,坐哪些人, 周釗心里都有數。

    沈荔和樓滿鳳坐最前頭一駕馬車, 芳姨他們依次被安排到后面去。

    尾巴跟著的是樓家的車隊, 里面貨比人多。

    沈荔搖頭:“也不用這樣麻煩,倒是你, 一直在這兒轉悠,不用去其他地方盯一盯嗎?”

    周釗灑脫一笑:“他們聽話著呢,不用時時盯著。”

    他這話倒是沒說錯,出城這一路,云開軍可謂進退有度、紋絲不亂。

    這么多的士兵,讀過書的恐怕連百中之一都沒有,卻能如此令行禁止,不得不說,周釗這支隊伍的風氣是一等一的好。

    饒是樓滿鳳,也說不出什么詆毀的話,只一味纏著沈荔,要她講一講經商的道。

    沈荔又能說出多少呢?她自己最擅長的絕非經商——有這些和人打交道、磨心思的功夫,她不知道能做幾道菜呢。

    不過答應過魏桃的,這時也只能乖乖講解。好在她有些前世的積淀,說起來不至于空洞無物。

    “也就是說,最重要的不是選擇了什么,而是是否有堅持下去的毅力和恒心?”樓滿鳳想了想,“這樣的話,倒是好說了。”

    沈荔扶額,不知道他如何曲解到這么唯心的角度來的。

    “沈姐姐一言,倒解了我的大惑。”他笑嘻嘻湊過來,“不如以后就稱你一句老師,如何?”

    沈荔也笑:“好啊,乖徒弟,去給為師煮一壺茶吧?”

    言語之間,倒比在江南時輕松愜意許多。

    那時她顧慮著小世子心意,不愿太傷他的心,卻不料將話說開后,他自己將自己哄得很好,半點不神傷。

    不僅不神傷,也沒再意圖靠近,或者以婚約者名分自居,也讓沈荔少了許多麻煩。

    這樣好的心性,怎么能不讓人喜歡呢?

    正想著,她新收的便宜徒弟提著茶壺回了馬車,一人倒上一杯。

    喝了半截,忽然別別扭扭地問:“說起來,喬裴呢?”

    “怎么,現在對宰相都可以直呼其名了?”沈荔好奇。

    樓滿鳳撇嘴:“他?”

    以他從自家老爹那兒聽來的只言片語,這人此后做不做宰相,還是兩說呢!

    不過他多少知道分寸,并沒有直言,只是道:“我還以為他一定回來呢?他不就是喜歡做沈姐姐的尾巴?整日黏著!”

    沈荔一愣:“有嗎?”

    樓滿鳳也跟著一愣:“沒有嗎?”

    他以為這很明顯呀!

    “我們在江南的時候就這樣了!他一天天的也不怎么愛去官府,也沒什么自己的事做,不是三天兩頭黏著沈姐姐你嗎?”

    雖然時隔已久,說起這事來,樓滿鳳依然抱怨連連:“無論試菜、試酒、夜市還是別的什么,總是他快人一步,當真是煩人透了!”

    “回了京城,那就更不用說了,無時無刻不在沈記待著!”

    沈荔一想,才發覺他說的其實正是事實。

    只是平時早就習慣喬裴在身邊,所以并不覺得有什么。

    “不過沒有他,有我也是一樣的呀!”樓滿鳳捧著臉賣乖,“我比他年輕,又比他聽話,我還有錢——”

    車外,周釗騎著馬隨行。

    心中不禁盤算起來

    若論年紀,他也比喬裴更年少,又比樓滿鳳更大些。

    既不像前者死氣沉沉,而已不如后者輕佻無知。

    豈不是正正好?

    *

    大軍行至晌午,便停下步子準備燒火做飯。

    他們自己有自己的伙頭兵,事情都是做慣了的,每人分些干糧,就等著菜燒好。

    行軍途中,自然也沒有什么油可用,最多就地取材,打些山雞野兔,再熬出油脂。

    講究什么烹飪手法,就太過奢侈了。

    “咱們云開軍的伙食,那是一等一的好了!”卻有小兵給沈荔宣傳道,“周將軍心善,半點都不克扣,每頓都能吃飽。沈掌柜,你問問天南海北其他地方,誰能跟我們一樣?”

    沈荔看他黝黑面龐笑得只剩一排白牙,也跟著笑起來:“是嗎?這么厲害?”

    “那可不?我跟你說,咱們周將軍啊,特別懂得愛惜人的——”

    他沒說完,樓滿鳳已經一猛子沖了過來,橫眉豎目,活像冒火的鳳凰:“沈姐姐,走,咱們去后頭車上吃,我也備的有點心呢!”

    語罷,拉著沈荔就要走。

    “阿鳳,等等。”

    沈荔回身,端詳片刻伙頭兵的動作,走近道:“這鍋要是不用,我也幫忙添一道菜?”

    云開軍常年在北境駐扎,除了周釗身邊幾個,其實并不認得她。

    見她開口,也不好推脫,半信半疑地將位置讓出來。

    “我可說在前頭,這些東西都貴重,比人貴重,也比你貴重。”最胖的那一個仿佛是伙頭兵的領頭,瞇著眼睛,語速很快,“白白浪費了,我要你好看的。可不管你跟周將軍什么交情!”

    他叫蒙山,也是云開軍的老人了,一貫是擅長用最少的食材料出最多的伙食,因而天然便對那些講究做法、動輒便把某些材料拋之不用的做法嗤之以鼻。

    沈荔一個食肆掌柜,又是京中排頭名的,不說酒池肉林,怎么也不能算勤儉小心吧!

    蒙山抱著手在一旁,見她伙計上來幫忙,倒也不阻攔,只冷冷看著。

    沈荔只要了幾只兔子,兔皮一剝,旁邊就有人叫好:“好利落的手法!”

    只看剝皮,也能看出她究竟是徒有虛名,還是有一把刷子。蒙山心里一哼,會剝皮算什么本事?手法倒是熟練,但這軍中上下,誰不是一手好刀工?

    再接著,卻見她將兔子掏空,內里內臟放在一邊碗里,只留一副純肉骨架。

    幾息過去,沈荔手起刀落,便將那兔子的骨頭完好無損剔了下來!

    蒙山頓時睜大眼睛。不說她之后要怎么處,光是這一手剔骨功,就已經相當不凡了!

    軍中伙頭兵難做,不僅是食材稀少、調味難得,更是時間緊啊!若是一點點將骨頭與肉分開,當然可以盡可能保留最多的肉,但哪有那個功夫?

    若不是能耐到一定程度,光是剔骨就要好一會兒功夫,故而他們平日也不剔,直接剁塊一鍋燉了。

    那樣吃著,又哪有脫骨的來得扎實便利?

    那肉自然怎么做都香,蒙山聽她仿佛是要些野姜,扭頭去找的功夫,回來就看見一大鍋兔肉已經用山野里各色野菜一并炒了出來。

    野菜的味道他都熟悉,自然也想象的出來。里頭竟然還有幾枚已經炒軟的野果,酸甜的汁水仿佛迸濺開在他嘴里,光是看著就叫人口舌生津。

    味道倒是肯定不差蒙山不由想,畢竟是京里開館子的,做得差還能活?

    倒是另一鍋

    兔肉盛出來,沈荔將鍋洗凈,很快又開始生火。蒙山不肯把姜直接交給她,便交給小兵轉托,扭頭扎進樹叢里。

    等香味四溢再出來時,只見兵士們手里素日吃的灰色干餅從中剖開,那鍋里亮褐色的濃稠醬料一勺一勺往里塞。

    蒙山看了兩眼,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已經跟著排上了隊,也用餅子盛了一口醬。

    咬下去時做足準備,卻不料餅子已經被醬料的湯汁捂得軟乎,一點不像平時那么干硬。醬汁是濃稠的,極其有味,醬香濃郁,咸甜為主,回口卻是辣的,讓人欲罷不能。

    看著一勺一勺并不覺得什么,吃起來又很有葷肉的食感,甚至比肉更富有滋味。

    蒙山一吃就知道是內臟剁碎做的,辦法不能說多新鮮,但這味道確實很好,把內臟的腥臊全部掩蓋不說,底子里那股辣味更是開胃至極。

    “你這餡,拿什么調的?”他最終還是問,“倒是好味道。”

    沈荔笑笑,也不藏私:“全是內臟,調味的醬是我平時所制,也在周圍采了些野菜,回頭寫個方子給蒙師傅。用兔子的骨湯熬出來,餡料便汁水豐富,能軟一軟那干巴巴的餅子。”

    餅子是干糧,這個她幫不上大忙——畢竟她也不能讓糧食豐產。

    但有限的條件下,讓人吃到最好的,她卻有相當的信心。

    “鹿、狍子之類常見的大獵物也都能做。”她說,“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做法,味道雖然各有千秋,卻不會差。”

    “只是一時遇不上,光憑口述,總歸不如當真做一遍。”沈荔惋惜。

    蒙山也是惋惜:“是啊!平日這些小的畜生并不好抓,要是能見你做頭狍子或鹿,反而更好。”

    他這下也不當沈荔是京中來的,不識輕重的隨行客人了,非要說白拿她方子不好,自己也回頭寫個什么秘方交給她云云。

    這頭吃完收拾了,立刻又要上路。樓滿鳳原本是自己有一輛馬車的,卻并不常去,只賴在沈荔車上不肯走。

    他自覺這是個極好的時機。沈姐姐不知為何,與周釗那起子武夫有了些微的嫌隙,雖然看著并不明顯,但樓滿鳳察言觀色一流,心知兩人言談行動之間,不像出京前那樣坦然自若。

    若說是往壞了想,是害羞?沈姐姐看上去卻不像。

    那便只能往好了想。

    這二人定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有了什么沖突,有了什么摩擦。雖然不嚴重,不至于叫他們形同陌路,但卻也讓樓滿鳳看見許多希望。

    故而纏著沈荔說話更多,還掏出自己武將世家的底子,談起了云開軍。

    “光說人才,其實也沒有多少。”他侃侃而談,“我還能不知道嗎?光是我爹,也整天抱怨人不好管,不聽話啊!”

    他有些暈車,便斜斜往后靠著軟墊:“能將一支軍隊這么多的人心全都攥在手里,他難道會是個好相與的人?”

    樓滿鳳撇嘴,從小荷包里掏出清涼丹,緩了緩胸腔里的惡心勁兒。

    一轉臉,看沈荔仿佛若有所思,更來勁了:“旁的不說,這些士兵都是上戰場殺過人、見過血的!”

    “他若要將人都制服,令他們全部聽令與自己,又要用怎么樣的招數才能做成?”

    說完,聲音變柔,還有幾分羞怯:“所以呀,沈姐姐,你若是連他都覺得好,還不如應了我呢”

    正說著話,正前方車簾被人一把撩起,連帶著空氣都被扇得嘩嘩作響。

    一股濃郁腥臭的血味涌入,本就不舒服的樓滿鳳險些一口吐出來,只是堪堪忍住。

    沈荔忍著笑替他順氣,抬眼看去,只見周釗大手握著鹿角,竟然是單手就將一頭偌大死鹿拎上了車!

    他瞥一眼樓滿鳳,半句話都不同他講,只對著沈荔道:“我聽說你們缺東西,不知道這個能不能派上用場?”

    “你剛剛打的?”沈荔笑著問。

    周釗頷首,垂頭看向手中鹿首。

    想了想,左手一抬,凌厲刀光閃過,竟然直接就將鹿角斬斷下來。

    刀口齊整,看著蜿蜒崎嶇,倒也有些美感。

    他右手捧著斷角,端詳片刻,又用刀刃將切口邊緣磨鈍,才遞到沈荔面前。

    “送你。”他說,“雖然不是什么名貴珠玉珊瑚”

    周釗看向沈荔,目光灼灼:“但也不差,對吧?”

    第97章 云開軍

    自這天晌午之后, 每逢開火,云開軍的伙頭兵無不請沈荔到一旁幫忙盯著。

    不說要她下手出力,只是看看有沒有什么可改進的, 便很叫人知足。

    沈荔也知道這是軍營伙食,不是她平素要賣高價的精致東西,因此在盡量減少消耗的基礎上,適當調些口味。

    好在經歷不同、眼界不同, 很多云開軍覺得不能吃的,她卻知道怎么烹調能消除苦味澀味。原本要丟掉的部位或菜蔬又利用起來, 反而讓蒙山更欣賞她的作風。

    沈荔在灶前忙活,樓滿鳳也沒閑著。他自下了決心以來,便不像往日,做什么都先顧慮自己的形象。

    無論是河邊抓魚還是草叢挖菜,都能做上一做。

    只是依然難以習慣,有時便哭喪著臉過來, 找沈荔幫忙擦泥。

    “你的貼身隨從呢?”沈荔摸出帕子遞給他擦臉, 一面問。

    樓滿鳳睜眼說瞎話:“他偷懶呢, 好幾日不見人影了!”

    要真是偷懶之徒, 魏桃怎會放心讓他跟在樓滿鳳身邊?

    凈說謊。

    沈荔沒好氣地將帕子丟給他:“擦干凈了,自己看看吧。”

    樓滿鳳也不看,只笑嘻嘻跟上來:“沈姐姐說擦干凈了,那一定就是擦干凈了。”

    蓮桂抓魚可比他在行,上躥下跳在一旁笑話他。

    他如此直白, 也勿怪旁人察覺, 便有經過的士兵, 以為他和沈荔有別樣親密關系,壓低聲音笑道:“樓世子不若把帕子洗干凈, 再烘干熏香,才好還給沈掌柜呢!”

    他這樣一說,才叫樓滿鳳意識到自己拿的是沈荔的帕子,沈荔用過的東西。

    這認知叫他臉一紅,手里下意識將帕子揉作一團,藏了起來。

    正值飯點,士兵來得不少,見他滿臉通紅,忍不住道:“臉皮這樣薄?倒不如回馬車里,好好羞個夠再出來,這兒有我們將軍看著呢!”

    “正是!瞧你動作,便知在家中也是身嬌肉貴的少爺,如何做得劈柴燒火的活?”

    “沈掌柜,我們將軍可跟他不一樣,那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

    “是啊,這小少爺皮肉長得不錯,但要論可不可靠,那還得是我們周將軍!”

    沈荔見樓滿鳳被氣得不行,上氣不接下氣,幾乎要上手揪人領子,立刻伸手將他攔下來。

    笑話,要真是跟云開軍干上,還不知道受罪的是誰呢。

    他們這一頭打鬧不休,不遠處,跟幾個高級將領一道用飯的周釗,也不免落入旁人的視線里。

    周雨來回看了兩次,悄聲道:“其實,我看他們說的也挺對的”

    周釗睨他:“對什么對?”

    “哎呀,不說將軍你,就說那個小世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能是什么可托付的人?”周雨故作不屑,他表情夸張,顯然也不是當真要貶低樓滿鳳,“到時候去了咱們那兒,不說別的,見了血恐怕都要嚇一大跳。”

    周釗不由得點頭。周雨這話,其實也沒什么錯,昨天他不就親眼見了?

    他原本覺得,自己畢竟是將軍,行軍途中,總不可能時時看顧著沈荔。樓滿鳳再如何,也是個男子,守在沈荔身邊,也算是多一分照應。

    不過這么一說,又讓他不大滿意這個人選。

    還不如就讓周雨去?

    可周雨哪有他周全、周到

    旁邊周雨這廝看不懂臉色,還在攛掇:“沈掌柜若是能一直跟咱們云開軍呆在一起,那才叫一個萬無一失、兩全其美呢!”

    周釗臉色一冷:“她可不是來做伙夫的。”

    周雨忙擺手:“知道、知道,我能不知道嗎?我跟沈掌柜一路的日子可比將軍你多!”

    周釗一頓,立刻便笑了:“怎么,你這是”

    周雨一見他笑,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聲道:“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覺得,沈掌柜沒有瞧不起我們這些粗人,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大頭兵。她人特別好,我是這么想的。”

    深秋的夜色總是濃重的,若沒有燈火,連人臉都很難看清。

    周釗捧著碗,遙遙看去,便只能看見灶火旁邊一道模糊人影。

    偶爾他覺得沈荔是一點點變化都沒有,和他記憶里那個人一樣,不叫他覺得陌生、難以接近。

    有時他又覺得,他一點都不知道沈荔在想什么。

    她是那樣復雜、多變、鮮活,偶爾叫人引以為傲,偶爾叫人哭笑不得。

    周雨便看見自己將軍臉上,原是用來威懾他的笑容,一點點隱去。

    “我又怎么會不知道呢”

    他喃喃道。

    *

    夜里扎營時,為震懾周圍野獸,倒是點了會兒篝火。

    燃料并不算富裕,便從周圍樹林、草叢中撿了些。饒是如此,也只夠燒半個時辰。

    沈荔還是頭一次出行時什么都要省著用,大約也因為是剛開始行程,故而只覺得新奇。

    和眾人在篝火邊圍坐成一個圈,對現代那些愛徒步、遠足之類的驢友來說恐怕不少見,但沈荔自己是很少做的。她一向不愛虧待自己,尤其行路時,什么都要準備最好的

    蒙山幾人雖說是伙頭兵,卻不只是管做飯,連食材從哪來也要一并管。

    傍晚那一餐飯里,除了士兵必備的干糧,還有些新鮮的肉菜,這些顯然不是從京城帶出來的。

    沈荔正好奇他們肉菜哪里來的,就見不遠處,一行人影漸漸接近。

    立刻,她便察覺到身邊周釗的肌肉繃緊了。

    當真是警惕得很。

    好在那行人露了面,是幾個面善的老人和孩子。

    “這是今天送糧給我們的村民。”蒙山低聲對周釗道,“之前回京路上,這一段山賊作亂,叫我們斬了幾個。”

    云開軍軍紀嚴明,一路不說秋毫無犯,卻也能算得上雞犬不驚,絕不像其他軍隊過境如篦。此前回京路上,更是沿路斬了不少賊寇,叫山上的人半步都不敢向下邁。

    “多謝周將軍啊!”為首的老人并不上前,顫巍巍向下一拜,“多謝周將軍一路剿匪,才叫我等過了幾個月的好日子”

    周釗叫人將他攙起來:“老人家這是說的什么話?讓我大慶子民安穩度日,本也是云開軍職責所在。”

    一套話說得相當熟練,一看便知道不是第一次。

    再看旁邊蒙山,也是輕車熟路,一面從村民又送來的菜蔬里挑些不值錢又好保存的,一面叫了人從后頭找幾罐油給他們帶回去。

    蘄州那邊牛羊不少,只是路上缺油水,不如送給村民。

    沈荔便等他回來,輕聲問:“這樣的事很常見嗎?”

    “是啊。”蒙山頗驕傲地挺起胸膛,“我們云開軍的風評,那都是一次一次靠自己掙回來的!絕不是只靠吹噓!”

    沈荔點頭,深以為然。

    雖然不能說云開軍上上下下,每個人都十分清楚這么做帶來的好處,以及同為大慶百姓,彼此之間無形的聯結,但論跡不論心,既然這么做了,村民也確確實實受了好處,便是值得敬佩的。

    行起路來。天黑的很快,又到了要點篝火停腳的時候。

    沈荔帶著沈記幾人,和樓滿鳳、周釗、周雨坐在一處,值得一提的是,今天周家兄弟也在。

    原本沈荔不想叫他二人出來,越來越往北,萬一叫人認出他們的臉,反而不好。但周釗卻覺得不必藏藏掩掩,直接露出來最好。

    不管是做誘餌還是以虛擾實,叫對方疑慮,都該把這兩人大大方方露出來。

    “這路上倒是沒幾個驛站呢?”樓滿鳳左顧右盼,“此前往江南去時,可是幾個時辰便能見一個。”

    “江南人煙繁茂,商人往來也多,不是西北可以比的。”周釗輕描淡寫答了,轉而又問,“如何,這幾日可還能適應?若不行,我留一隊士兵跟著,你們慢慢走也是一樣的。”

    行軍講究速度,如此可謂是日夜兼程。若是條件舒適些,只是晝夜顛倒也罷了,但這路不平坦不說,吃喝穿用都很不方便。

    沈荔搖頭:“若說無礙自然是假,但我也想早些到蘄州,便不要在路上耽擱了。”

    周釗很忙,只略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去處事務,沈荔目送他走遠,回頭無意間看見樓滿鳳鼓著臉,并不滿意,不由笑著逗他:“云開軍比之侯爺舊日,如何?”

    “倒也不是不能說一句不錯”樓滿鳳悶悶道。

    但在他心里卻知道,周釗和他爹樓知怯,是有些一脈相承的作風的。這并不是說兩人之間有什么師承,只是同為頂級將領,又在同一個皇帝手下討生活,自然有不少相同之處。

    “至少都是膽大心細的主。”他撇撇嘴,“陛下知人善任,也舍得放權,但有的人不敢涉險,唯恐秋后算賬,依然是一絲一毫不敢越界,照著老規矩做事。”

    沈荔若有所思:“但周將軍和樓侯爺卻敢于用權?”

    樓滿鳳點頭:“正是。”

    他猶豫一瞬,語氣放得輕松隨意,仿佛無意間提及:“除了這個,還有一點也很像呢。”

    迎著沈荔好奇的目光,他慢慢說:“譬如,多疑。”

    *

    第二日清晨,天還未亮,沈荔帳子里便飛進一只雪白鴿子。

    她睡眼惺忪,還沒反應過來,鴿子往她胳膊上一停,小腳伸著,示意她看。

    沈荔立刻清醒了。她還是頭一次見到飛鴿傳信!

    這氣氛一下便有些武俠起來了!

    摘下信紙一看,文字不多,但字很小,寫得細細密密,一時只能辨認出落款是喬裴。

    這家伙,還說自己不會輕功?

    還沒來得及看內容,便聽見外面有人驚呼:“死人了——”

    “死人了!死人了!”

    “周副官死了——!”

    第98章 原則

    沈荔一聽, 心里一窒。

    她認識的姓周的副官,只有周雨一個

    剛一掀開簾子,就見周釗急匆匆過來。

    兩人眼神對上, 發覺她沒事,周釗腳步一頓。

    其實他并不該來,這時候第一要務,顯然是穩住軍中人心, 不至于引發騷亂

    周釗再看向沈荔,后者沖他點點頭, 示意自己確實沒事。

    他眉心微皺:“先在帳子里呆著,我叫周雨來你這里守著,不會有事。”

    “周雨沒事?”

    周釗點頭,懂了她的意思:“不是他。”

    既然是副官,必然是他身邊的近人,這樣居然都能出事, 沈荔自然不會隨意走動。

    片刻后, 芳姨幾人也被送來了她的帳子里, 不至于叫她獨自在這里等著。

    但周家兄弟卻不在。

    “掌柜的, 這是怎么了?”芳姨對著蓮桂,還能強裝一會兒鎮定,但到了沈荔面前,卻不由得話音發顫,“怎么把周全周安給帶走了?”

    蓮桂一路睡著被抱過來, 這會兒也在沈荔的被窩里睡著, 不擔心她聽見。

    “他二人身份有異, 周將軍將人接過去了。”

    沈荔看她臉色太差,耐心安撫道:“沒事的, 他為人公正,如果周全周安兩人無事,自然會回來。”

    “眼下也只能這樣了”

    又在帳子里帶了約一炷香的時間,外頭傳來號角的聲音。

    恐怕是所有人都集合到位了。

    果然,很快,周雨就探進帳里,請她幾人出去。

    “這個將軍做事,一向是鐵面無私。往日親兵犯了軍律,也是毫不留情,往死里打的。”周雨說著,小心打量沈荔的臉色,“倒是希望沈掌柜,不要誤會。”

    沈荔淡淡一笑:“有命案發生,怎能隨意遮掩過去?自然要徹查,我不會因此有什么看法。”

    周雨也陪笑兩聲,沒有再講了。

    心里卻總覺得不大安穩。

    比起周釗,他的確是跟沈荔相處時間更長的人。

    若說通情達,沈荔自然是其中翹楚,她對人的體貼,不是一星半點財物可表。

    只與她說一兩句話,就能體味出她是真正想要解另一個人,而不只是傲慢地施舍些東西。

    但這樣的一個人,卻也有相當強的掌控欲。

    不是對旁人,而是對她自己。

    正想著,幾人已經走到集合處。

    周釗站在高臺上,漠然俯視下來。

    “所有人聽令!”他喝道,“卸甲!搜身!”

    面前空地上聚集了兩千多士兵,竟然無一違令,全都已從他的話卸了甲胄,被周雨領著人一一搜過。

    沈荔幾人站在最后,前排的人被一個個搜過。

    身邊有兵士悄聲安慰她:“倒不必擔心,將軍雖治軍嚴厲,但若當真沒有嫌疑,也會像前頭兄弟們那樣,抬抬手就放過了。”

    “是啊,咱們將軍為人公正,那是出了名的,只要行得正,哪怕影子斜呢!”

    輪到沈荔時,也不知道是從哪里找來的女子,大約是軍中將領的親眷,將沈荔幾個搜了一通。

    轉過去搖搖頭,示意什么都沒有。

    周釗暗松口氣,又道:“軍中出現這樣的事,自然是要疑心任何一個可能是犯人的人。”

    “方圓二十里,已經被我軍封鎖戒嚴,犯人是逃不掉的。”

    “若要自首,便趁現在,尚可從輕發落。”

    他說完,便讓這兩千來人站在原地,自己退到帳子里,聽周雨細講緣由。

    “死的是副官周良。”周雨向他報告,“平素為人謙和,很少和人有爭執,且他有一點不同——”

    “他母親是魯家人。”周釗淡淡道。

    周雨點頭:“是,所以他若要升,恐怕會由魯家出力,調離云開軍,找個富饒的地方做官。”

    副官的職務該是給武將的,不過大慶汲取前朝經驗,皇帝并不插手,卻也要有一個消息渠道。

    故而又分了一個文副官,放在云開軍里,就是這位周良了。

    這也是為什么,周釗感到無比棘手。

    周良既然走的是文官的路子,回頭高升,自然要調回朝中。那么其余武將即便嫉妒他身居高位,卻也不至于為了自己的前途鏟除他。

    又或者,是其他恩怨?比如魯家對他的投入沒有得到相應的報酬,畢竟周良的晉升實在不能算快,或是別處的仇人

    但若是那樣,事情卻復雜許多,對他來講實在不好深查。

    周釗揉揉額心。

    如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周釗翻來覆去,查看僅有的線索時,沈荔和芳姨等人被送進了帳子里。

    芳姨和蓮桂倒還好,心知自家掌柜是不可能動手,又見過周釗在酒樓里隨和的樣子,心里并不信他會做出什么事來。周全周安卻心有戚戚,擔心事情另有緣由,便朝著沈荔走過來。

    “是我們拖累您了。”周全小聲說,“原以為”

    周安雖然也同樣沮喪,眉眼間卻更有些憤憤:“周將軍也不如我們所想那樣無所不能。”

    “周安。”周全看他一眼,“隔墻有耳。”

    沈荔知道在北境一帶,周釗的名頭比皇帝好用,卻不知道外族人也對周釗的能耐有如此大的指望。想了想,還是替他說了兩句:“實在是周良死得突然,又在路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她笑著拍拍周安的背:“至少相信他是公正的就好了,我們沒做過的事,自然不會有什么問題落到頭上。”

    周全見她和周安說話,借機打探她的神色,只覺得沈荔確實沒有半分勉強。這倒奇怪,周將軍與沈掌柜青梅竹馬,以往在京城也是關系密切,不說無話不說,總是言談皆歡的。

    按說,越是親密的人,越受不了對方的一視同仁、不留情面,但沈掌柜看上去卻沒有絲毫怒色

    還是說,她二人關系,本也沒有親近到那個份上?

    正想著,忽然又被一個接一個叫了出去。周釗站在高處,面前黑壓壓一眾人頭,顯然是有了些新的進展,要做決定了。

    沈荔剛找個空地站好,一旁就有此前見過幾面的兵士安慰道:“無妨的,軍中出這樣的事,雖然誰都不想,但周將軍英明神武,絕不會冤枉好人。”

    他口吻熟稔:“我叫蘇歇,這幾天事情多,周將軍可能忙不過來,你有事也能來找我。”

    接著,露出一個微微曖昧的笑容:“照顧好沈掌柜你,也是我們云開軍的好事一件嘛!”

    這顯然是將她和周釗捆在一起才會這么說,沈荔微笑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上面周釗的聲音:“周良的尸檢顯示,他是中毒身亡。”

    “沒有打斗的痕跡,身上也沒有明顯傷口,因此除了士兵,其余人也都不能排除。”他說。

    實際上那毒已經被查明,是來自一種植物的提取物。并不是一種毒性很大、觸之即死的毒,相反,若是沒有一日三餐地吃,每天適量食用是不會有事的。

    周釗閉了閉眼,想起軍醫那時的神情,和平靜的話語:“唯獨要注意的,是它不能跟動物內臟一起食用,兩者屬性相克,毒性會劇增,足以讓人當場身死。”

    這實在不能說是一條好消息。

    他沒有提及,反而宣布了接下來的措施:“眼下情形不明,所有人全員戒備。兩天內行蹤能得到至少三人作證的士兵,編隊巡邏,其余人呆在帳子里,隔離看管。”

    這毒是立即發作的,而內臟也只有這兩天里吃過,一天是兔子一天是雞,再往前卻是沒有了。再者,毒一定不是下在大鍋里,而是單獨下給周良的,如此便需要避開許多眼目,而不能假作無意直接在伙頭軍那邊動手。

    兩天內的行蹤要是都能對的上號,至少嫌疑能小到近乎于無。

    但即便如此,處置辦法也有些一刀切。沈荔想,剩下的人都要看管起來,而且肯定會把親屬好友打散了排布,怎么看都有些嚴酷。

    但一眾士兵乃至家眷、后勤卻毫無怨懟,齊聲道:“謹遵將軍命令!”

    再看周釗,平素笑意風流的模樣早就消失不見。他目光端肅,原本英俊中有幾分肆然邪氣的五官,這時看著卻凌然許多,更有一種堅不可摧的魅力。

    沈荔不免又想起劇情里,周釗認定她是臥底后的做法。

    平日若不觸及底線,他言談開朗瀟灑,和誰都能說得上話,但真碰到臨界點,令行禁止殺伐果斷,半點不帶猶豫的。

    誰也不能例外。

    片刻寂靜。

    周釗目光一抬,徑直落在了沈荔身上。

    “沈掌柜幾人,自然也一樣。”周釗慢慢說,“沈掌柜原本是隨我軍并行北上,然這幾日,每逢開火做飯,總是和蒙山等人在一處,同樣有嫌疑。”

    “考量到沈掌柜在軍中相識不多,關系不密,因此將你等看管在一處,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不得擅出。”他說,“你可有話要說?”

    沈荔笑了笑,并不反駁:“好啊。”

    “自然是聽周將軍的。”

    第99章 立場

    “沈姐姐都被關了五天了!我要去見她!”

    一處帳房里, 樓滿鳳擠在看守士兵的面前喊著:“她不可能做這種事的!一定是你們誤會,快叫我去看看她!”

    士兵自然鐵面無私,絕不會叫他隨意胡鬧。不說沈荔這會兒被單獨看管起來, 就是樓滿鳳自己,因為和沈荔關系親密,又在灶前幫了會兒忙,同樣是洗不干凈嫌疑的。

    這樣的人, 怎么能放他到處亂跑呢?

    樓滿鳳從小到大,豈有過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就算沈荔是其中特例, 但憑他身份,要在其他場合無往不利,實在太簡單。

    這時為了見沈荔一面,也顧不得那些了。

    這時便立刻道:“北安侯世子就這樣被關在云開軍中,又是什么意思?要跟侯府對著干不成?”

    北安侯

    樓知怯戰神之名,便是在云開軍, 也是如雷貫耳。且樓知怯和周釗幾乎是完完全全的兩代人, 可以說, 云開軍中不少人都是聽著他的神話成長起來的。

    倒不至于說愛屋及烏, 對樓滿鳳也有什么額外好感,只是萬一真讓這位世子爺出了什么事,心里卻也過意不去。

    正有些進退兩難之際,有人從外頭掀開簾子,光線陡入。

    但轉瞬, 外頭的光亮被甲胄擋住, 剛剛亮堂起來的帳子里, 又立刻暗了下去。

    “你去吧。”

    樓滿鳳抬頭,見是周釗。

    他橫眉豎目, 正要好好說道說道,周釗卻忽然橫刀抬起。

    刀未出鞘,只是攔在那兩個兵士身前:“是我讓他走的,以此為證。如果出了任何問題”

    他余光看見下屬欲言又止的表情,忽然笑了笑:“我一力承擔。”

    樓滿鳳才懶得管他什么表情,見沒人再攔,立刻往外沖去。

    沈荔的帳子很好找,她挨著周釗住,便是營地里第二大的帳子。

    樓滿鳳撩簾進去,腳步急匆匆,嚇得蓮桂芳姨一并抬頭看過來。

    “沈姐姐!你沒事吧?這五天里頭可有受傷?他們可有為難你?”

    沈荔帳子里除了她,還有芳姨、蓮桂以及周家兄弟。

    說實在的,她還以為周釗會順勢將周全周安接走,畢竟都有人在軍營里殺人了,這兩個關鍵人物在他自己眼皮子底下看著,總比在她帳子里要好。

    但搜身結束后不久,周釗就將這兩個小孩給她送回來了。

    沈荔抬頭見是他,笑道:“當然沒有,不過你怎么來了?不是說不允許隨意走動?”

    “他們怎么管得住我!”樓滿鳳走近兩步,“真的沒事?”

    蓮桂一見他,立刻小手一伸,撲進懷里:“小鳳凰!”

    樓滿鳳立刻將她接住,把小孩的臉往懷里按了按,又問一遍:“真的沒事?”

    沈荔看他抱得穩,點頭道:“沒事。人家查案,又不是土匪下山。”

    樓滿鳳抱著蓮桂打量她神色:“那就好,那就好。”

    但往帳子里一看,芳姨坐在最左,沈荔在正中,周家兄弟卻在最右。

    三頭涇渭分明,并不像平時沈記里其樂融融的樣子。

    沈荔見他面色變來變去,也覺得好笑,只豎起一根食指壓在唇邊,示意他不要聲張。

    原本芳姨和蓮桂是沒有察覺周家兄弟異樣的,耐不住周釗叫他兩人去單獨詢問一番,如此,自然是瞞不住。

    即便不能說多么氣憤,但朝夕相處的一雙兄弟忽然身份有異,任誰也不能自然如往常地同他們相處。

    樓滿鳳便沒有多言,只說起周釗:“說實在的,我也好沈姐姐也好,怎么看也不可能行到半路,忽然殺了他軍中副官吧?他連這點事都想不明白?”

    “再說,以咱們一路上的交情,他也不該做出這樣的事——怎么能把我們如人犯一樣關起來呢?”

    “他那個人,冷酷無情,做事做絕,能是什么好東西”

    *

    在這密不透風的軍營里查案并不難,兇手一時半會兒不好逃。只是人多眼雜,且像周釗之前所說,跟沈荔熟識的也不多,不大能為她坐鎮,叫她坐在帳子里等候結果,其實也有些出于好心,不想她攪和進來。

    尤其,在對方意圖這樣明顯的時候。

    一查出那毒的來源和作用,周釗便意識到這是兇手想要嫁禍。自己跟沈荔關系匪淺,很可能為了遮掩便按下不提,順帶將兇手的線索也抹去。

    只是這樣一來,如果不能一口氣查出真兇,倒也確實不便從中操作了。

    萬一叫消息泄露,動搖軍心,后果更是嚴重。

    周釗便加快了查案速度,這種放在京城里十天半個月都沒結果的案子,竟然五六天就有了結果。

    “拿刀來。”他皺著眉對周雨說。

    若沈荔再次,定能認出這跪在他腳邊的人,就是那天與她搭訕的蘇歇。

    周釗半句多余的話都不想說,只叫人把他綁好,長刀揮下,只剩點點血跡在靴上。

    原本該立刻去看沈荔,但他垂頭看了看,又叫人拿來帕子,把血跡擦得干干凈凈。

    周雨在旁邊笑言:“人人都說女為悅己者容,我看也不盡然嘛!”

    但預想中的瞪視并沒有到來,周釗抬起腳,深深吸氣,徑直出了帳子。

    一邊往沈荔的帳子走,一邊想著前幾日他提審周家兄弟的事。那時他便知道,軍中暫時還沒有人知道這二人身份,否則斬草除根,直接下毒給他們不是更好?

    不過雖然不知道,但光是‘疑似’,已經是一條極好的情報。

    周良一貫不爭不搶、平和中正,恐怕也是撞破人家傳遞情報,才被殺人滅口

    一抬頭,已經是沈荔的帳子。

    還沒走近,就聽見樓滿鳳絮絮叨叨的聲音:“他那個人,冷酷無情,做事做絕,能是什么好東西”

    周釗嘴角一抽,擺擺手,讓帳子前驚疑不定的兵士不要在意。

    正要抬腳進去,就聽見沈荔安撫那跳蚤一樣的樓世子:“周釗畢竟是一軍統帥,做事顧全大局,要求穩、求快。”

    “既然殺了人,兇手第一反應必是要逃的,只有立刻封鎖、搜身,才能讓他逃無可逃。”

    “至于我的嫌疑”

    沈荔說到這里,話音一頓。

    周釗漸漸浮起的心情也跟著一頓。

    “其實我倒覺得,他并沒有懷疑我的意思。”沈荔想起自己手中的紙條,“只是線索指向我,不能不這么做,否則他在軍中威信受損,比這件事的影響還要更壞。”

    “可是”樓滿鳳還有些不樂意。

    “我知道你不是想不通,只是擔心我。”沈荔說話并不慢,聽上去卻一點不顯急躁,仿佛并不是一個嫌疑深重,被關在帳子里的嫌犯,“但是有一個殺人犯還沒有抓到,就在我們身邊,這才是最重要的。”

    樓滿鳳還在嘟嘟囔囔,周釗卻已經聽不見了。

    正是如此。

    沈荔所言,正是他所想。

    讓沈荔完完全全猜中了他的心思,這對周釗來說,本該是一件值得警惕的事情:一個掌兵的將領,怎能容許人如此輕易地了解自己所思所想?

    但他卻抑制不住地欣喜起來。

    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唇角微揚,正要抬腳進去,卻聽樓滿鳳又問:“沈姐姐能猜中他、體諒他,他卻沒辦法坦誠以對,并不愿意信賴,什么都沒有告訴沈姐姐。我是為這個不平呢!”

    帳子里沉默片刻,不知是不是兩人品了口茶,歇了一瞬。

    周釗在外頭站著,心也跟著上下浮動,半點不安穩。

    “我想他這樣做,心里也不好受。”沈荔慢慢說,“只是不得不處,立場使然而已。”

    樓滿鳳托著下巴想了一會兒,忽然說:“但你好像不是那么喜歡。”

    他對人情緒的敏感總是叫人驚訝,沈荔嘆口氣,也不否認:“智上覺得是應該,情感上卻不同。”

    “我懂我懂~”樓滿鳳看她神色如常,語氣也輕快起來,“就像我也覺得我娘該把我撇開,從我舅舅家里挑幾個小的培養,但她這樣疼我愛我,我依然很受用一樣。”

    沈荔凝神想了想,微笑道:“的確如此。”

    周釗在外頭聽著,也并不覺得有什么。他做了這樣的決定,自然也接受沈荔的一切反應。但就在這時,樓滿鳳忽然道:“照這樣說,喬裴是不是沈姐姐你最中意的那一種男子?”

    喬裴?

    “你看,他雖大權在握,但又像是沒什么公事要做,整日賴在沈記。”樓滿鳳一樣一樣數,“身份上來說,能給你許多庇護——雖然你并不需要,但至少看著不寒磣。”

    “態度上,卻又一點不含糊,仿佛沒有別的立場,只以你的態度為最緊要的。”

    “如此說來,他豈不是”

    “嘩”的一聲,帳子被人掀開。

    周釗站在門口,腳下是一筐炭火。

    “我來給你送些東西,夜里涼,如今分開看管又不能點火,不要著涼才好。”周釗笑著說,“再就是,事情有結果了。”

    臉上掛著笑,周釗心里卻冷嗖嗖的。

    爹的,那喬裴,又是個什么人物?不過是整日往沈記跑,沒個追求的食客。

    居然也能跟他并列,擺在同一句話里比起來了?

    第100章 異樣

    不配并列的喬裴, 此刻正在宮中,等待皇帝召訓。

    “微臣見過陛下。”他伏下身,恭敬行禮。

    外頭正在飄雪, 皇帝一行過來,雖然有太監前仆后繼為他打傘,卻也不免沾濕衣角。

    于是剛進門,就脫了外袍, 叫人拿去爐子上烘干、烘熱。

    貂皮鑲邊的帽子也摘了,搓著手龍行虎步進來, 直接到了炭盆邊取暖。

    一瞥,見喬裴倒還是穿一身白,不過是單衣之外加一層薄袍子,不由笑了:“到底是年輕,穿得這樣少,竟也能成?”

    “臣不過仰仗陛下威儀, 故并不懼天寒而已。”喬裴一板一眼道。

    這么多年, 他嘴里說出來的奉承話, 永遠都不是旁人那樣的調調。

    皇帝聽得莞爾。事到如今, 他也不吝給兩人之間留幾分緩和的余地。

    信手翻過桌邊的折子,只掃一眼,就扣回去。

    他語氣淡淡:“你是打定主意了。”

    喬裴并不起身,白袍角如蓮花瓣,鋪開在斑斕的絨毯上。

    只是將背挺直起來, 語氣仍謙恭:“臣才疏學淺, 并不堪此大任。還請陛下, 另擇他選吧。”

    若說驚訝,皇帝是沒有的。惱怒呢, 也許隱隱有一些。

    但這不是對喬裴的惱怒,而是對一切超出他掌控、不聽他安排行事的惱怒。

    “你與執兒政見不合,朕是知道的。只是他未經人事,想法粗淺些,這也不算什么。”

    皇帝在一旁榻上坐下,語氣很和緩,卻并沒叫喬裴起來:“你想辦成的事,幾時失手過呢?”

    “有的皇帝,御下有方,一意按著自己心意行事,卻也沒見河清海晏、江山萬古啊。”

    這話里的暗示意味,不可謂不重,但喬裴聲音里并沒有絲毫強掩的欣喜。

    “臣只愿為臣,并未有任何他想。”

    “是嗎?”

    皇帝看他發頂,心里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一個人:“難道不是為了那個沈記的掌柜?”

    喬裴并不答話,只將頭伏得更低。

    這個女子,實在是個奇人。

    若說她在京中攪弄風云,其實也萬萬談不上。只是一個廚藝頗精,經營有道的掌柜。

    及笄宴再怎么驚險,面上也只是小丸心血來潮,絕不是故意設計博一個出彩。

    但看她身邊的那些人。自己一雙兒女就不說了,北安侯世子、薛旸的女兒、鄭玉的女兒,如今還搭進去一個宰相

    有的人看著不顯,實則有這樣一種能量,將那些身份地位比她尊貴、家世背景比她優越的人都聚攏起來。

    皇帝熟讀史書,也不得不承認,沈記的掌柜是個極有人格魅力之人。

    再一想李執,若只是心悅對方,那么接了賜婚圣旨,這時說不定已經在走六禮。

    但他的好兒子,一心要同別人兩情相悅;若不然,干脆就不要這圣旨,也不肯強求沈記女點頭。

    不能說心悅,這已然是珍重、愛重了。

    這二人認識不過數月,到底如何就到了這樣的地步?

    皇帝洞察人心,不免覺得,執兒應是在沈記女身上見到了他自己沒有,卻很珍惜的品質。

    故而無論如何,也想保護好這一點罷。

    一股腦想了這么多,再看喬裴時,他不由嘆氣:“起來吧。”

    喬裴依言站起。

    皇帝凝目看他面孔,只覺得沒有半分波瀾、半分怨懟。

    所有以退為進、欲擒故縱的假設,在他平靜如深潭的雙眸之下,都顯得那樣扭曲多疑。

    喬裴,似乎是當真對宰相之位,毫無留戀了。

    “若是將你老師提上來,接你的位置,如何?”皇帝問。

    喬裴答:“一切以陛下圣心決斷,便是最佳。”

    “那么莫仁秋?”

    “臣與老師,都聽任陛下安排。”

    莫仁秋與高鑒明不和,與喬裴更不和。

    至于樓知怯、周釗,這兩個在他那里,說是眼中釘肉中刺也不為過。

    如果當真提了莫仁秋上來,可以說喬裴一系的勢力,從朝中到邊關,不被拔個干干凈凈都算好的。

    更甚者,追究上一任的過錯,將他拖出來安個罪名下獄,難道又是什么難事嗎?

    而喬裴卻仍不為所動。

    皇帝偏頭,倚著自己手指,按壓太陽穴:“你倒是個情種。”

    喬裴垂眸。

    他知道這時保持沉默最好,但面對皇帝——一個將他從一窩子小乞丐里提拔出來、送給高尚書做學生、一路扶上宰相位的人,一個動動手指就能改變他一生的人——仿佛總想說些什么。

    他看向皇帝。

    驚異地發現自己心中積攢的怨懟、痛苦、隱恨,到了這時,都已經消散不見。

    他只想立刻、下一秒,就趕到蘄州,去見沈荔。

    去見她,聽她說話,被她余怒未消地輕輕諷刺兩句,說喬大人倒是會演戲也好。

    光是想到她,喬裴都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

    他身體里,其實本當有許多復雜、沉重的事物,這時卻一點都不剩了。

    叩謝圣恩后,皇帝擺擺手叫他自便,喬裴便出了殿外,抬頭看向這一方天色。

    剛下過雪,其實仍是灰撲撲的,倒有些云彩,襯得更白許多。

    不知道那信,她收到沒有。

    喬裴看著天邊細細長長流云,雪白,如茉莉花的顏色。

    便又忍不住想到沈荔。

    只盼她平安無恙,等到自己趕去。

    *

    蘄州城門已經隱隱可見,又走了幾日,云開軍大軍一行便到了城門口。

    “將軍,前面戒嚴了。”周雨回稟,“當是李大人下的令。”

    周釗雖說是云開軍統領,在其中威望也非當地官員可比,但政務處依然有知州李大人在,輪不上他插手。

    像是之前他回朝稟報軍情,蘄州自然就輪到李知州說話了。

    一行人往前又走了些,周釗瞇起眼打量一圈:“都是輔兵,且盡是老兵,這是敵軍壓陣北門?”

    他與李知州有言在先,在周釗不在的時候,調兵遣將也要紋絲不亂。若是敵軍犯邊,通常從北邊過來直沖北門,便將老兵調回南門戒嚴,主軍調去北邊守城。

    果然,很快便見幾匹快馬過來,灰頭土臉的士兵叫他:“周將軍!周將軍!那群該死的戎皮子又來了!”

    周釗點頭,身上原本帶著些雜物早已歇下,立刻安排道:“周雨,你和丁隊二十人送樓世子、沈掌柜一行人進城,不得有閃失。其余人,隨我趕往邊境!”

    他一路急行軍,塵土飛揚趕到哨衛所,總算停下來歇口氣,一邊端起涼茶往肚子里灌,一邊質問:“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一路上沒有任何音訊傳來?!”

    不錯,外族來犯是常事,尤其冬天難熬,總有不少人鋌而走險,想從大慶百姓手里搶一筆就走,蘄州應對純熟,并不怕他們作亂。

    但最叫周釗訝異的是,這一路上半點消息都沒有,竟然是到了門口才知道這回事?

    李知州人不在衛所,倒是他的副手在,此刻支支吾吾,不敢作聲。

    “說!”周釗將碗往桌上一擱。

    副手一抖,差點破音:“是!是這樣的!是知州大人叫我們先別提的,說是”

    衛所里除了他跟周釗,還有不少旁人,但見他遲遲不肯出聲,周釗擺擺手:“都出去。”

    又轉頭看他,似笑非笑:“現在能說了?”

    “周將軍,咱們知州大人您也是知道的,寧少一事不多一事,若不是事關重大,他怎敢得罪您?”

    這話也中肯,周釗示意他繼續,副手咽口唾沫,又說:“只是周將軍可能不知,您這回是提前回來了,不僅叫李大人和蘄州百姓驚喜,也叫一些人驚訝,壞了他們的計謀啊!”

    周釗一挑眉。

    這次行軍確然比平時要快些,一則皇帝放人放得早,二則路上因為周良被殺的事耽誤了幾天,后面就走得更快。誤打誤撞,倒比以往從京城到蘄州更快了。

    按這人的說法,豈不是說有人早就知道他的歸期,正是算著來犯的?只是沒想到這回時間錯開,反而被他撞上?要算這個時間,至少要知道他這次從京城是何時出發、走哪條線,又帶了多少兵、多少輜重

    如此,李知州不肯傳信也說得通了。

    沒想到,這蘄州州府,乃至他云開軍,竟然都能混入沙子了

    只是,他們是怎么做到的?

    若只是州府也就罷了,他的云開軍,每個士兵可以說與北戎有血海深仇,怎么會點頭答應做他們的攤子?

    轉而又想到已死的蘇歇。

    他那妹妹,不說也是死在北戎手里嗎?

    *

    周釗趕往哨衛所,沈荔則拖家帶口到了暫住的客棧。

    周雨原本想請她去將軍府歇腳,但她帶的人不少就算了,旁邊還有個財大氣粗的樓滿鳳吆喝著出錢,便沒有堅持。

    “芳姨先帶著蓮桂歇下吧。”她說,“周全周安,你二人隨我來。”

    周釗派來盯著周家兄弟的士兵守在門口,沈荔則坐在屋子里,看向垂著頭的周安和直視她的周全。

    她給幾人都倒了茶,熱乎乎地捧在手里,驅散幾分一路冒雪而來的寒氣,忽然說:“其實你們并不是兄弟,對不對?”

    周全臉色一僵:“沈掌柜”

    “其實平日在店里大家都忙,反而看不出來什么。”沈荔遞過去一盤山楂糕,示意他們別緊張,“但這一路上但凡有什么事,總是你在周安之前開口,他則一語不發,這和平時可不一樣。”

    周安雖然往日在店里也有些認生,但熟起來后便知道,他跟同齡人處得很好,話也不少。

    但這一路,連跟蓮桂都沒有說過幾句話,全是周全代為開口,由不得沈荔不懷疑。

    是一時的情緒低落?那么作為雙胞胎兄長的周全又為什么應對自如?

    還是說,正是要讓人注意到周全,才能把目光從真正重要的人身上引開?

    屋內寂靜半晌。

    “正如沈掌柜所想。”周安垂眸良久,總算是張了嘴,“我們不是兄弟,他是我的貼身侍衛。”

    他聲音很小,明知道這座客棧已經被樓滿鳳包下,門外更是守著云開軍的士兵,都不敢松懈:“我是墨多國前任王子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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