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嬌沒料到謝衡之反應這樣打,她愣愣道:“沒什么,她打聽我是誰。我覺得她怪怪的,沒告訴她,也沒讓她進門。”
謝衡之臉色蒼白,他慢慢轉身過來,抱住霍嬌:“下次直接讓李婆婆打發了,不要讓外人來打擾你。”
寬闊的胸膛幾乎包裹著霍嬌,她手下意識抬著,隔著薄薄的里衣,壓著對方跳動的心臟。
“好,”霍嬌應著:“你放心。”
又等了一會兒,謝衡之心跳放緩,才意識到霍嬌蜷縮自護的姿勢,他松開手:“抱歉。”
霍嬌臉紅得發燙,不敢看他:“沒、沒關系。對了,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你不是說,你在汴梁有親眷嗎?”
她天真地問:“你們有走動嗎?”
謝衡之神色復雜,他笑了一聲:“親眷?一表三千里,不認也罷。”
霍嬌有些吃驚:“你見過他們了?怎么了,是很夾生嗎?”
謝衡之一言不發,將中衣攏好,又披了件在家穿的褚色單衣。
他抬起眼看霍嬌,見她還擔憂地看著自己,才道:“見過了,今天來找你的,應當是他們家的江管事。離開永寧鎮,我第一件事就是去與他們相認,可惜被婉拒了。”
寥寥幾句話,霍嬌很快拼湊出了大概。謝衡之那時還是一介窮秀才,剛死了寡母,跋山涉水來京城尋親,人家不給好臉色。
等他高中進士,卻又鬼鬼祟祟來攀親。
霍嬌嫌棄道:“太過分了,下次再來,我便將她罵走。什么破親戚,絕交也罷了。”
謝衡之望著霍嬌,她摩拳擦掌要替他出氣,氣鼓鼓地樣子。他心頭有種復雜的情緒。
他想起從永寧鎮回到汴梁,在街邊攔下母親和江管事,他說自己是她的兒子“蘭珩”時,母親那恐懼又心虛的神色。
她壓低聲音,眼眶發紅:“你小聲些,我兒在家中好好的,你是哪里來的騙子。”
江管事甚至用盡全力,用手推搡他。
兩個女人自然推不動他。
但即便知道了真相,母親也嫌惡而惶恐地對他說:“無論如何,現在的蘭珩,也是你親生哥哥。”
“你生性頑劣倨傲,當了多少年的紈绔子弟?反倒不若由他主事,你做個富貴閑人,他性子沉穩。”
“名字而已,叫什么又有何分別。”
最后是聲淚俱下的嘶啞:“你是要逼母親去死嗎?”
謝衡之閉了閉眼,盡力將各種心緒壓下去。
霍嬌看出他很不好,湊過來捏捏他的手,發現他手心冰冷多汗。接著,她聽他張口問道:“霍嬌,我想和你說幾句話。”
霍嬌拉著他,等他說話。
“若你我只是在永寧鎮萍水相逢,”他垂著眼,沒有看她,說的一字一頓:“你會對我……有幾分青眼嗎?”
霍嬌聞言一笑,謝衡之這是……患得患失嗎?
“那恐怕不會,”霍嬌如實道:“沒有你,我爹會早早給我定下別的親事。那時我眼里只有夫君,怎還會去看別的男子。”
算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謝衡之咬著牙根,“嗯”了聲。
霍嬌見他還真郁悶上了,她仰著脖子看他:“當然,你也是個好郎君,我們成婚算是……無名無實,你愿意給我反悔的機會,這一個月來,一直君子風范。但是,俸祿都交給我了。”
“在外名聲也好,”她掰著手指頭夸他,最后有些害羞:“還有,你長得特別好看。”
不說這話還好,謝衡之聽見這句話,臉色又蒼白了幾分:“是么……我覺得不怎么樣。”
霍嬌忍著羞怯,想讓他心里好受些:“當然是真的,我來汴梁也有日子了,在街上就沒見過比你更好看的。”
謝衡之卻完全高興不起來,他松開霍嬌的手,不敢再看她,向著外面道:“我突然想起來,院中還有些事務未了,我還得回去。”
說罷便匆匆起身。
霍嬌看著他一言不發的換好了常服,又頭也不回的出門,都還沒回過神來。
那邊李婆婆剛把飯菜都擺好,跑過來道:“霍娘子,家主怎么走了?不吃飯了嗎?”
霍嬌也是一頭霧水,她搖搖頭:“他說院里有事,先走了。”
李婆婆原本是謝衡之恩師家的老奴之一,他參加院試那年,恩師外調去西北邊陲,舉家遷走,怕老奴們折騰不起,便將人留給幾個得意門生,照顧他們起居。
她是見過世面的:“官人們忙起來,幾日不回家都是常有的。娘子自己吃,仔細餓壞了身子。”
霍嬌嘆氣:“可他飯也沒吃上。”
李婆婆道:“要不要娘子把飯菜送去一起用,家主許是忙忘了。”
霍嬌提著食盒,往官署的方向走,她晃晃悠悠,后知后覺地明白,謝衡之是生氣了。
但是為什么生氣,生誰的氣?
總歸不能是自己吧?她可是一直在夸他。
霍嬌又努力想了片刻,猜測他一定是回想起,初來汴梁被這富親戚欺辱的場景,胸中憤懣不能平,故而發憤圖強去了。
這么考慮,心里便通暢了。她加緊腳步,想快些讓他吃上熱飯熱菜。
官署門庭富麗古樸,外面有當值的禁軍把守,霍嬌甜笑著走過去,禮貌問道:“官爺,這里面能送飯嗎?”
官差剛要開口,里面出來兩個人,幾人便都望過去。
出來的是一個年輕娘子并兩三個年歲稍長些的婢子。
年輕娘子至多十七八歲,一身藕荷色香云紗齊腰襦裙,腰間墜著枚水頭極佳的玉佩,雕成一只瑩潤可愛的兔子,周身散發著一股清貴可人的氣息。
幾個官差都忍不住笑著同她招呼,稱她為“祝三娘子”。她也微微頷首示意。出了門,便有一群小廝婆子擁上來,眾星拱月般得扶她上了候在不遠處的牛車。
等她人走了,官差才轉向站在一旁的霍嬌:“娘子是要給家里主人送飯嗎?就放這里吧,留下名字,我們會送過去。”
霍嬌一愣,低頭看自己。
她穿得是在永寧鎮做生意時,常穿的一件月白色長衫布褲,的確是不夠靚麗,但也不至于被當做下人吧?
那人見她不做聲,以為是想進去,便解釋道:“一般家眷都是不進去的,方才那位是崇文院大學士沈睿的新婚妻子,也是我們兵部祝尚書家的三娘子,沈學士幾日未歸家,李大人特許她進來送飯,還望娘子理解。”
他說的這些,除了沈學士勉強可猜出是謝衡之上司,其余的李大人祝尚書三娘子,霍嬌一概都不認得。
她不熟悉情況,怕得罪人,只好將飯留下:“煩請盡快交給崇文院的謝衡之,他晚上還沒吃飯,我怕他餓壞了身子。”
那官差笑道:“娘子這倒不用擔心,祝三娘子是請鴻越樓的名廚做了菜,今晚留在官署的大人們,都有份兒,這會兒謝校書應該已經吃上了。”
霍嬌回去的路上,體會到從未有過的悵然若失。
在永寧鎮時,她家境殷實,有阿耶疼愛。每日忙著選書、監工、做招子吸引鄉親,打烊后還要算賬,過得很充實。她一直覺得自己是永寧鎮最厲害的娘子。
來了繁華盛京,出乎意料的,她并不能適應這里的生活。她每日醒來便是等用膳,用了膳小憩片刻,便等謝衡之回來。偶爾去街上閑逛,隨處都是達官顯貴,風流倜儻、揮金如土的五陵少年與如花美眷,她時常覺得他們很好看,又都與自己無關。
晚上這時候,若是永寧鎮,早就路上漆黑了。可汴京四處亮如白晝,歌舞升平。
她看著酒樓中笑語盈盈的年輕人,想到出身高貴的祝三娘子,不可抑制的自慚形穢。
謝衡之重傷那年,他們已經到了嫁娶年歲,因這變故耽擱了一年。等他傷好,又不愿成親,要外出闖蕩。這幾年一耽擱,霍嬌就從小鎮上最令人羨慕的能干新婦,變成了“老姑娘”,同齡的許多姐妹,孩子都滿地跑了,她還是一個人。
這種落寞,在永寧鎮時覺察不到,來了汴梁,悄悄和謝衡之成親之后,反倒突然涌出來。
霍嬌忍不住偷偷想,謝衡之的同僚同窗,若都娶的是這樣的年輕貌美的高門貴女,那他真的不會羨慕嗎?
不知逛了多久,快到家門口,霍嬌定睛一看,門外站了一個人,再湊近一看,竟然是面色陰沉的謝衡之。
霍嬌詫異道:“這么快就活干完回來了?”
謝衡之擰著眉,看了她一會兒,才道:“官署離家走路不到一炷香,你走了半個時辰,去哪了?”
霍嬌心里正難受呢,還要被他質問,她委屈道:“我隨便閑逛,到處看看不行嗎?”
謝衡之道:“你還給我送飯,你自己晚膳吃了嗎?我在官署里,有膳房的,國子監還能讓我們夜里干活餓死了?”
霍嬌扁著嘴:“我知道你怎樣都有好飯好菜,下次再也不給你送飯了。”
她徑自推開門,也不曉得在同誰置氣,越過謝衡之自己進去了。
再說謝衡之剛到官署不久,官差提著個食盒,說有人送飯來。他算著時間,霍嬌也沒吃上飯,活還沒上手,就趕緊出來見她。
他一賭氣出門,就后悔了,現在是他欺瞞霍嬌,怎么還有臉怪她。何況,他也看得出,霍嬌不過拍他馬屁,未必就真覺得他這張臉多么風華絕代。
一路追回家,李婆婆說霍嬌沒回來,謝衡之在門口站成了望妻石,等了半個時辰才截到了氣鼓鼓的霍嬌。
霍嬌一生氣,謝衡之就慫了,他跟在霍嬌后面進去,有點等候發落的意思。
但是霍嬌生的是她自己的氣,她需要自己消化,別人幫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