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衡之見霍嬌沒有拒絕,神色柔軟下來。她走在前面,他便拉出一點距離,乖乖跟在后面。
康寧書坊同霍家的結(jié)構(gòu)基本一致,但又處處都小一圈。
“怎么會想到在這兒當(dāng)長工。”
“那天本來要走,結(jié)果城門關(guān)了出不去,”霍嬌如實以告:“我便想來看看汴梁的書坊是如何經(jīng)營的。”
她說起刻坊的事,臉上神采奕奕。
后院就這么大,一圈就繞完了,霍嬌最后帶他去后罩房的住處看看,就打算離開了。
從進來時謝衡之就皺著眉,看到臥房,他徹底不做聲。
謝衡之不說話,霍嬌也不想去猜他在想什么。她想的是,蘭珩應(yīng)該走了吧。
霍嬌沒帶他進去:“都是姑娘家休息的,你進來不方便。”
“曬不到太陽,”謝衡之突然說:“與你在永寧的臥房比,一半都不到。”
“這是汴梁,寸土寸金,那是窮鄉(xiāng)僻壤,不好比較的。”霍嬌滿不在乎:“我覺得挺好的,晚上還有小娘子一起說說話。”
這句窮鄉(xiāng)僻壤,還是謝衡之自己說的。他臉色有點難看,突兀開口:“你想留在這,我就在這附近找個住處。”
霍嬌抬頭去看他。
他未留下接受或拒絕的余地,像只是在平鋪直敘,說他自己的事。
霍嬌說:“你的事,自己決定。”
將他送到小門,謝衡之從懷中掏出一包點心,生硬地塞給她:“栗子酥。”
霍嬌接過來,沉甸甸的。
她想了一會兒:“下次別來了。”
忙碌的街市越發(fā)嘈雜,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謝衡之垂下的手緊了緊,心臟抽痛。
他努力克制住情緒,片刻之后,又像是沒聽見:“封城門那天,你去通濟門了嗎?”
霍嬌不明白他為何問這個:“去了。不過黑腳票太貴,沒坐上船。”
他看著她發(fā)頂?shù)陌l(fā)髻,胸口像壓了塊石頭,聲音從喉嚨里慢慢發(fā)出:“那船翻了,死了好多人。”
霍嬌瞪大了眼,但她沒有插嘴,知道他話沒說完。她抱緊栗子酥,看著他。
他用力闔上眼,又睜開,表情似哭似笑:“我去看了好多死人,沒有你。”
霍嬌胸口起伏,難以想象那是什么樣的畫面。
他伸臂將她攬在懷中,用了很大的力氣。
霍嬌剛要掙扎,他又放開。
“下次和我賭氣,打我罵我都行,別做這些危險的事。”
她想要反駁,謝衡之沒給她機會,很快地走開了。
回去打開栗子酥,她發(fā)現(xiàn)只有幾塊是點心,剩下全是卷起來的銀票。
——
晚上睡下了,萱兒一直盯著她看。
霍嬌曉得她有好奇心,但她不想先開口。
果然油燈一熄,萱兒便小聲問:“早上來找你的人,就是你前面那個夫君嗎?”
霍嬌“嗯”了一聲。
萱兒記人很清楚,她怕霍嬌否認(rèn),越過確認(rèn)對方身份這個問題,直接抒發(fā)感慨:“那不怪了……”
這回倒是霍嬌不明白了:“怎么?”
萱兒道:“霍娘子,我懂你。若是有個喜歡的人,覺得自己配不上,寧可不同他在一起,也不想有朝一日被他拋棄,你說是嗎?”
說心里話,霍嬌還從來沒這么想過,她覺得自己只是和謝衡之在一起過得不開心:“不是吧?”
“我覺得是,”萱兒說:“霍娘子別怪我多嘴,我瞅著你們二人早上神態(tài)動作,謝學(xué)士分明對你低聲下氣,舊情未了。”
她吞吞吐吐:“昨天伙計小哥帶回來的話本子,寫得是不是你們啊?”
這回霍嬌著急了,她澄清:“不是,我沒打他!”
“別解釋了,越描越黑。”萱兒吃吃地笑:“其實我也同你一樣,心悅一個人,反倒患得患失,所以向來不會表現(xiàn)出來,有時候甚至連自己都不承認(rèn)。這在別人看來,還以為我是在欲拒還迎呢。”
似是難得碰上境遇相似的小姊妹,她慢慢敞開心扉,訴說起心中的情愫。
霍嬌扭過頭,在黑暗中看著少女發(fā)亮的眸子,心里復(fù)雜極了。
她說的那個人,不會是榮二娘的丈夫吧……
若是真的,那憑榮二娘的性子,不得把她生剁了。
霍嬌試著開導(dǎo)她:“其實還是有點不同的,若是這個人連名份都不給我,我一眼都不會多看他的。”
這話差不多算撕破窗戶紙了,萱兒沉默下來,過會兒才道:“若是對方告訴你,只是先瞞著外人,給彼此留一條后路,等時機成熟再給你名分呢。”
霍嬌怔了怔:“……騙人感情的登徒子才會這么說吧?”
她話音剛落,忽然覺得這句話怎么這么耳熟。
這不就是她阿耶當(dāng)初對謝衡之說的……
萱兒甕聲道:“可我會舍不得拒絕,然后答應(yīng)下來。”
直到萱兒呼吸均勻的睡著了,霍嬌還是睡意全無。
她腦子很亂,在想白天謝衡之說去翻死人的眼神,想萱兒和榮二娘,也想她自己。
又想起阿耶對謝衡之說,你們的婚事,先不要告訴鄰里鄉(xiāng)親。
他當(dāng)時如何答得來著,好像立刻就答應(yīng)了,還挺感激的。
霍嬌長嘆一口氣,好在馬上就要去王府抄經(jīng)了,這些事先放放。
入府那日,是第一次見過的嬤嬤來接的她。
在永寧鎮(zhèn)時,霍嬌也去陪當(dāng)?shù)剜l(xiāng)紳家的老太太抄過經(jīng)文。
果然,嬤嬤帶她先在一處雅致的偏房歇息,便給她講起了商王太妃的情況。
原來老人家曾有個如珠如寶的女兒,幾歲時,女使帶出去玩兒時走丟,從此下落不明。
近幾年她總夢見女兒,哭訴自己委屈,生活過得不順?biāo)欤銜r常找人回來陪她抄經(jīng)讀經(jīng),以求寬慰。
她很鄭重:“這些事,娘子都要記在心里,說話得注意輕重。”
霍嬌點頭:“嬤嬤放心。”
“原本有個娘子啊,比你年長些。溫柔賢淑,字寫得也好看,還能陪太妃說說話,”嬤嬤帶著霍嬌起身,惋惜道:“可她后來家人臥病,便不再來。”
二人站起來剛走出偏房,便聽見后面的聲音:
“謝學(xué)士,這邊走。”
霍嬌抬起頭,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走來七八個男人,周圍多是灰色短褂的府兵,最中間的人著玄色常服,正是謝衡之。
來不及想他為何在此,霍嬌假裝不認(rèn)識他。和一旁的婢女嬤嬤們,都低著頭讓路。
謝衡之周圍人頭攢動,直到快要越過去,才發(fā)現(xiàn)游廊內(nèi)一群女眷中,有位駝絨色裙子的小娘子。
霍嬌不知是不想同他相認(rèn),還是沒看見他。
他輕咳兩聲。
霍嬌把脖子扭到一邊去,很嫌棄的模樣。
陪同的管家道:“謝學(xué)士,您往后恐怕要忙起來了,還能來嗎?”
謝衡之見霍嬌身旁的嬤嬤,手里捧著宣紙,改口道:“在下尚未上任。崇文館沒那么忙,近來還是可以來的。”
霍嬌等他過去,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那人一雙眼還盯著自己,趕忙又低下頭。
等人走遠(yuǎn),霍嬌好奇問:“方才是……?”
嬤嬤道:“哦,那是楊大人的學(xué)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崇文院學(xué)士了,先前常來府中,教小世子們讀書的。”
霍嬌不再多問,走過長長的游廊,太妃書房在后院一間東廂房。
現(xiàn)下天氣熱,門窗均大開著,又以雪青色云紗簾垂掩,看去朦朦朧朧一片。
門外窗口,各站著四五個年輕女使,皆著同一式樣的紫藤色半臂衣裳。
霍嬌走近了,門邊兩位女使打起紗簾,其一柔聲細(xì)語道:“太妃,蕓嬤嬤來了。”
“進來。”
滿室焚香,氣味清冽,兩個年歲稍長的女使,打著半人高的蒲扇。
霍嬌去時,太妃已經(jīng)鋪開宣紙,抄了幾行字。
她做了一福,抬頭看見對方,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約摸六十歲上下。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坐在她身邊,尚梳著稚嫩的童髻,也握著筆在寫。正是那日有過一面之緣的春娘。
太妃道:“大藏經(jīng)抄過嗎?”
霍嬌答道:“抄過的。”
她接過女使遞來的墨盒,以山泉水磨開,墨香怡人。
太妃面露贊許:“這是什么墨?”
“回太妃,這是歙州產(chǎn)的鎏金油煙墨,以桐油輔以冰片,丁香,檀香制作。揉墨時還會加入金箔,因此芬芳撲鼻,書寫相比普通油煙墨更有光澤。”
太妃讓人拿了一卷佛經(jīng):“先前娘子抄經(jīng),用的墨是否不同?”
霍嬌將墨交給女使,接過卷軸經(jīng)書,迎著光看過,又認(rèn)真輕嗅,搖搖頭:“不一樣。這卷佛經(jīng)用的應(yīng)當(dāng)是玄香松煙,墨色如玄鐵入海,寂靜無聲。不過兩塊墨,應(yīng)當(dāng)都是出自歙州蘭氏。”
春娘也拱著鼻子聞了聞,指著女使道:“她正在磨的這塊,比較香!”
太妃點頭:“那這次換換。”
霍嬌得令,抖開宣紙,用墨綠色玉紙鎮(zhèn)壓住,提筆落墨。太妃也繼續(xù)抄經(jīng),女使則在旁換香煮茶,春娘幾次耐不住性子,卻也不敢造次。一時間墨香四溢,滿室寧靜。
遠(yuǎn)處鐘鼓樓更聲響起,一個時辰很快過去。女使扶著太妃站起來,走到霍嬌和春娘處看看,點頭道:“春娘這字也是好看的,就是難靜下心來。”
霍嬌停筆笑道:“娘子還小呢。”
太妃點點頭,又來欣賞她的字。
“霍娘子寫得又快又好,這樣年輕,是多大開始練得?”
“奴家中開的書坊,六七歲就開始練抄經(jīng)了。”
太妃道:“那是難怪了,春娘,我看霍娘子這小楷寫得頗有風(fēng)韻,你照著學(xué)。”
春娘哀嘆一聲,幽怨地看著霍嬌:“如何走了一位小老師,又來一位。”
霍嬌迫不得已謙虛起來:“奴家不過是陪春娘子消遣。”
蕓嬤嬤在旁笑道:“方才在游廊外遇見謝學(xué)士,聽說他要升官兒去兵部啦?”
太妃沒有否認(rèn),輕飄飄地道:“官場的事兒我們不亂猜。”
她有些惋惜:“不過這現(xiàn)在的年輕人,全沒有盤算。上回兒媳說謝學(xué)士一表人才,想給他牽紅線。我兒卻說,人家早在家鄉(xiāng)有了正頭娘子,小兩口恩愛非常,還上趕著去給人家當(dāng)了贅婿。你看看歐陽榜眼,多少高門想做他的靠山。”
蕓嬤嬤順著太妃道:“哎呀,謝學(xué)士那可太糊涂了。”
太妃又踱到霍嬌眼前,一邊欣賞她的字,一邊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樣的人家,讓這謝慕翎死心塌地。”
霍嬌嚇得一哆嗦,筆險些沒拿穩(wěn)。
鄰近午膳時分,太妃出去見旁的女眷了,霍嬌緊繃地神經(jīng)松懈下來,打算回偏房休息。
“你要走啦?”
霍嬌回過頭,是春娘,正歪頭看著她。
“你想我留下來陪你玩?”
“……嗯。可以嗎?”
霍嬌腳步跨回門檻,誠懇地說:“可以是可以,不過我沒有和你這么大的小娘子相處過,我不知道你們喜歡玩什么。”
春娘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我家里也沒有娘子,只有三個嚴(yán)肅的阿哥,兩個呆頭呆腦的弟弟。你喜歡玩什么,我就玩什么。”
霍嬌看著滿屋子、滿院子默不作聲的女使,這有點侮辱人了吧,這叫家里沒有娘子嗎?
在案邊坐下,托腮用力想了想。她從小最大的快樂就是把書賣出去,這算玩兒嗎?她是覺得挺有趣的。
“要不我給你刻個版吧?”
“刻版是什么?”
霍嬌從隨身帶的竹箱里,翻出一塊巴掌大的棗木板,厚厚的,四方四正。
“你按太妃說的,好好練字,練好了,寫幾行。大概像木板這么大,我?guī)湍憧淘谏厦妫禄啬阕约核⒁粚幽埻弦簧w,字就印出來了。”
霍嬌沖她眨眨眼:“字得寫得漂亮些。”
“還能這樣嗎?”春娘來了興致:“這像哥哥們說的……印章?”
霍嬌哄她,她比劃著:“奴家給春娘子做的,可比印章厲害多了,它有那么……大!”
午膳過后,太妃沒有回來,春娘便開始寫字。
先是抄了一篇詠鵝,覺得有幾個字寫不滿意,還讓霍嬌換了幾種字體,寫好給她抄。
而后又覺得詠鵝幼稚,想換成李太白的清平調(diào)詞。不過里面有幾個字筆畫復(fù)雜,她寫錯了好幾遍。
天色暗下來,霍嬌還想著回康寧書坊吃晚膳,勸說小貴女:“娘子,要不咱們換個別的玩?”
沒料到春娘也是個犟種:“我非得寫出好看的字來。”
她漸漸有了自己的想法:“我還得在詩旁雕一顆柳樹,霍娘子,你能刻出來的吧?”
“小意思,不過今晚我得回去了。”
“那你明天還來吧?”春娘焦慮地看著她。
霍嬌同她拉鉤:“一定。”
晚上從王府出來,霍嬌精神緊繃了一整日,餓得前胸貼后背。
不曉得書坊會不會給她留飯,保險起見,她決定先在街邊買點墊墊。
賣大肉包子的鋪子熱氣騰騰,霍嬌把錢遞過去:“老板,一個肉的,一個豆芽菜的。”
“累了一天,就吃這個?”
霍嬌扭頭一看:“蘭大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