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珩故作不滿:“上回霍娘子同我話還沒說完,就跑了,什么意思?”
霍嬌確實是心虛,抱歉道:“上回突然……來了個朋友,招待不周!
他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肉包:“我也沒用晚膳呢。這次賞個臉,一起吃?”
拿人手短,霍嬌這哪兒還好意思拒絕,連忙答應下來:“好,這次您想吃什么,我來請!
穿過主街一條小巷子,蘭珩指了指:“這家,你吃過嗎?”
眼前是家正經招牌都無的小館子,霍嬌疑惑地搖搖頭,總覺著和蘭珩的身份不太一致。
“你來汴梁多久了?”蘭珩惋惜地直搖頭:“還說自己是永寧人,這里都沒來過。”
他用胳膊肘推了一下霍嬌的后肩,讓她往前趔趄了幾步:“快進去。”
霍嬌小聲嘀咕著走到門口,撲面的飯香襲來,里面人聲鼎沸,熱鬧極了。
館子門外支著口水缸大的鐵鍋,一旁立著位膀大腰圓的廚子,正在鍋中撈著什么。
霍嬌湊近一看,驚喜道:“大煮干絲!”
廚子朝霍嬌一笑,用永寧話道:“娘子,來一碗呀?”
他鄉遇同鄉,霍嬌激動地心怦怦跳:“這是永寧土菜館子呀?”
蘭珩笑著走進去,也用永寧話同館子里的小二、廚子說話。
霍嬌楞了片刻,看著蘭珩。
之前沒留心,現在驟然發現,蘭珩說起永寧話的聲音,與謝衡之格外相似。
她閉了閉眼,甚至感覺到恍惚,幾乎難以分辨。
難道這就是一母同胞的力量嗎?
這館子雖小,里面卻別有通天。小二領著兩人往里走,穿過陡峭狹窄的黑色木質樓梯,竟然二樓還有地方。雖不是單獨的雅間,但可以從上而下欣賞汴梁夜景,獨有一番滋味。
二樓的食客也多操著永寧口音,霍嬌忍不住與鄰桌攀談起來。
鄰桌坐的是一對父子,都是文人打扮。父親年近四十,在開封府謀了個賬房小吏的營生,勉強養家糊口。
“在下二十五歲隨爹娘來的汴梁,就再沒回去過啦!”父親頗為感慨:“我家在鎮東頭還有間屋子,不曉得倒沒倒呢!
霍嬌回憶了一下:“那屋子修得很好的,不過主人好像姓王,是你們家嗎?”
父親思索片刻,嘆氣道:“應該是被我姑父占去了,罷了,兒子也在這里說了親事,也難再回去了。”
霍嬌也跟著感慨:“還是永寧好,吃用都便宜。汴梁的宅子太貴了,就是賃宅也是一大筆銀子!
父親喝了點酒,搖搖頭:“買不起,買不起哦,我們一大家子還賃在外城呢,多年積蓄,也只能等吾兒成親給他買一小間!
兒子輕輕拍著父親:“阿耶,你喝多了!
那對父子問起霍嬌,她也如實以告。那父親是曉得霍家書坊的:“原來是霍家少東家,我小時候,家里年畫都是你家買的。”
蘭珩一直沒插話,含笑聽著,期間還把菜都點好了。
等菜上來,霍嬌發現,大半都是自己喜歡吃的。
她不疑有他,驚訝道:“官人也喜歡吃軟兜和蒲菜呀?”
兒子在一旁笑道:“你們永寧人,不就好的這一口嗎?”
“也是,”霍嬌夾起一筷子,味道正宗的很,她對兒子道:“你這口永寧話說得這樣好,還你們永寧人,怎么啦,你不是永寧人?”
“我也能算嗎?我從來沒去過永寧!”兒子撓撓頭。
霍嬌拍拍蘭珩:“你看這孩子,從沒去過永寧,永寧話說得這樣好呀。那比你還厲害呢!
兒子道:“那你說呢,家里父母,祖父母都是這樣說話,我還能學不會?”
蘭珩面上閃過一絲陰沉,即刻又笑吟吟對霍嬌道:“吃吧,菜都要涼了!
兩人吃了飯間,父子走了,又來了一對漂亮姐妹,霍嬌覺得有些面熟。
閑聊間,才知道她們是前兩年跟隨夫君來的京城,與霍嬌還有些七姨表姑的沾親帶故。
“霍娘子怎么想起放下家中產業,來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呀?”其一娘子好奇問道。
霍嬌咬著筷子,她不太想說,又不愿意敷衍難得偶遇的同鄉。
“霍娘子是來汴梁取生意經的吧?”蘭珩悠然替她解圍,向兩位娘子解釋:“我們也是生意上認識,后來才發現是同鄉的!
霍嬌勉強點了點頭,感激地看著蘭珩。
那兩位娘子十分熱心,與霍嬌相互留了住址,說今后裁新衣裳,遇上便宜又好看的,可以帶著她一起。
來京至今,霍嬌許久沒有將一頓飯吃得如此熱鬧,等酒足飯飽,天色已經黑透了。走到樓下要付賬,霍嬌怕搶不過蘭珩,沒想到蘭珩欣然接受,兩手抱胸,安然等著她。
“多謝霍娘子款待。”
“是我謝你才對。”
“帶你來這兒?”
霍嬌搖頭:“不是,謝你給康寧書坊的墨,太妃贊不絕口!
蘭珩笑道:“這不是兩相得利的事嗎?不過這墨只能是錦上添花,能讓太妃滿意,還是霍娘子做事情利索!
霍嬌也適時邀功:“那是,我也替你好好夸了墨呢!
將霍嬌送回康寧書坊,蘭珩才折返回去。他在街頭走了幾步,目光落在身后,輕嗤一聲,繞進了一處黑魆魆的死胡同。
月光入云,天色驀然大暗,小巷子的盡頭緩緩走出一個人。
謝衡之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當初是你說不要這個未婚妻的。離她遠一點!
蘭珩笑道:“我說不要這個未婚妻?晌覜]說不要這個生意伙伴;裟镒佑绣X有腦子,但她急于在汴梁立足,人脈尚淺,也需要我這個墨商!
謝衡之咬牙上前,揪住他的衣領:“蘭家可以給你,我的身份也可以給你,但你不要招惹她!
蘭珩覺得好笑極了:“弟弟,蘭家是你給我的嗎?你在蘭家待了十幾年,只顧著吃喝玩樂了。你斗得過舅舅,保護得了母親和小妹嗎?如今,你又給得了霍嬌什么?”
他以扇子挑著弟弟的下巴,沖他眨眨眼:“你從小養尊處優,不曉得這世上的普通人,想得到一丁點兒資源,需要如何廝殺與爭搶!
謝衡之慢慢松開手,這些話幾年前他來汴梁認親時,就已經聽母親說過一次。
那一次,他看著母親攔在眼前這個人面前,以死相逼。
“你哥哥力挽狂瀾,護住了我和你小妹,我們現在吃穿用度,更甚先前。你若執意要認回身份,這丑事抖得全城皆知,蘭家百年基業必定大亂,我不如現在就死了干凈!”
他收回顫抖的拳頭,極力克制住情緒,也回望著自己哥哥:“你說的都對。但是阿哥,你所謂的廝殺和爭搶,是指那些上不得臺面的骯臟手段嗎?殺人越貨,外通敵國。哪一件抖出來,你這條命都保不住。我放你一馬,是不忍對昔日的家人下狠手,可我不會攔著旁人,你自己還是小心低調些!
蘭珩瞇著眼,不再做聲。
謝衡之漠然道:“對了,我聽霍嬌說,你在永寧鎮時,竭心盡力,考過一次鄉試!
“可惜,一無所獲。好奇怪,我怎么一考就中!
蘭珩怒極反笑:“你!”
謝衡之沖他擺擺手,打算離去。
蘭珩沖著他的背影道:“弟弟,有句話送給你!
謝衡之步子一頓。
“你現在頂著她最喜歡的這張臉,甚至還有……她未婚夫的身份。”
蘭珩冷笑:“若是都能被人橫刀奪愛,那你說……”
他一字一頓:“你是不是個廢物……?”
謝衡之咬緊后槽牙,腳步仿佛有千斤重。
蘭珩以為他要折返回來,像年前那樣對他揮拳。他只是原地站了片刻,還是離開了。
第二天,太妃不在府上,霍嬌來陪春娘練字。
她到的不算早,春娘面前已經堆了不少廢稿了。
蕓嬤嬤道:“娘子急性子,昨晚通宵沒睡,說要把李太白這首詩寫好。”
這是把霍嬌震懾了,天潢貴胄,既不缺銀子,又不科舉,純粹同自己較勁,竟然到這樣的地步。
見霍嬌來了,她小碎步跑過去,兩手舉著霍嬌留下的薄紙:“寫的怎么樣?”
其實寫的也就那樣。
但霍嬌很配合:“這是春娘子寫的?”
春娘驕傲仰著頭:“嗯!”
“進步神速啊,這柳樹也畫出來了!”
春娘自己又看了一眼:“你別哄我,我知道寫的一般般,上回謝先生說‘奇丑無比’,害我被兄弟們笑話。”
霍嬌心道,謝衡之怎么可以這樣說一個小姑娘!又覺得他近幾年說話,是一直這樣不中聽的。下次見到他,一定要和他理論幾句。
她蹲下來指著她的字,開始睜眼說瞎話:“字好不好看,沒有定論的,你看世人追崇的那些字體,譬如草書,奴家就欣賞不來,覺得這不是一團亂麻嗎?”
春娘忍不住笑出聲來。
霍嬌繼續道:“你的字很方正,字如其人,可見心性純良。不過這件事欲速則不達,今后練得多了,筆畫排布會更加自然,你也會更得心應手!
春娘點點頭:“那可以刻上去了嗎?”
怕木屑臟了房內,霍嬌帶著春娘的字,讓女使在院中樹下擺了案幾,又以一張屏風隔開,免得受人打擾。
春娘趴在案上,專心致志地瞅著霍嬌。見她從竹箱中拿出一堆奇怪的工具,待宣紙上的字干透了,便用漿糊反貼在木板上。
待漿糊干的間隙,霍嬌帶著春娘一點點將薄紙搓掉,只剩下墨跡,都忙完時,已經過了晌午。
蕓嬤嬤在旁提醒:“今天下午有先生來,春娘子,要去學習詩經啦!
春娘苦著臉看她:“哪位先生來,謝先生嗎?”
霍嬌也看著她。
蕓嬤嬤道:“應當不是!
春娘松了一口氣,轉向霍嬌道:“霍姐姐,我的詩就靠你了,大概多久刻好?”
霍嬌道:“兩日吧。”
春娘期待萬分:“那你不要全部刻完,留一點我明日看著你刻!”
這活比想象中干得久,第二天太妃回來,她陪著抄了一天的經。
蕓嬤嬤和太妃說了春娘寫字的事,太妃聞言大喜,要霍嬌留宿幾日,好好陪陪春娘。
霍嬌左右無事,便答應下來,在王府住了四五日,才回康寧書坊。奇怪的是,她記得謝衡之說要來教春娘功課的,但春娘說起的先生,好像并不是他。
出來時天還沒黑,霍嬌思忖著累了好幾天,要不要溜去哪里吃些點心,一抬眼,便看見謝衡之站在門口,似乎是在等她。
她想裝作沒看見,直接溜走,他卻緊緊跟上來:“阿姐。”
霍嬌只好停下步子:“嗯?”
他給霍嬌塞了串鑰匙:“康寧書坊后面幾十步,有個小宅子。你去住那邊,有太陽可以曬被子!
霍嬌自然不會平白無故收他的東西:“不用了,我現在住的挺好的!
謝衡之沒聽她的,把鑰匙往她竹箱上一掛,轉身就走了。
他步子邁得特別大,霍嬌半跑著上前,拉住他袖子:“謝衡之!”
她一手扯著他,一手去拿鑰匙。沒想到謝衡之轉過身,長臂一伸,輕松將鑰匙取下來,丟進滿滿當當的竹箱。
“……”
好了,這下想翻出來得要點功夫了。
霍嬌一時語塞。
“是我把你帶來這里,委屈你了,”謝衡之低著頭:“現在回不去,我只是想你過得輕松點!
怕她誤會,他又添了句:“我馬上就動身,往后幾日不在汴梁,不會去打擾你!
霍嬌知道他是好意,看他可憐兮兮的,拒絕的話她也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