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衡之原地等了她片刻,見她還是一言不發,便神情蕭索地垂下手。
“內城的宅子多貴啊,”霍嬌慢吞吞道:“你就那點月俸,不能攢著嗎。”
謝衡之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我要升官了,月俸也會漲的。”
這話簡直不像他會說出口的,霍嬌皺著鼻子聞了好久,將信將疑:“謝衡之,你喝酒了?”
雖然眼前人面皮白凈,神色冷淡,看不出一絲醉酒的模樣。
謝衡之漠然道:“就一點點。”
“你一個朝廷命官,大白天喝酒,不怕被人參啊?”
他犟起來了,反駁道:“我今日休沐。”
話雖如此,謝衡之還是抬起袖子捂住臉,生怕遇上熟人似的。
霍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鑰匙從竹箱子里摸出來,對方已經走出二里地了。
她回書坊,同謝衡之回小宅子是一路,走到人滿為患的書坊街,謝衡之古怪地姿態讓不少路人側目。
霍嬌看不下去了,她追上去,語氣有些兇:“你家在哪兒,我先送你到門口。”
謝衡之原地鎮定地停頓須臾,看了霍嬌一眼,指了個方向。
這一片路,霍嬌很熟悉,她帶他從一條安靜無人的小巷子里繞:“你跟著我。”
大約是酒勁上來,謝衡之眼神愈見呆板,明明雙眸緊盯著前方,腳下也走不出直線來。
霍嬌走在前面,好幾次都嫌棄地看他,謝衡之也不生氣,還傻傻笑了一下。
這呆愣地模樣反而讓霍嬌心中平和,她暫時忘記自己糾結的感情。
巷子昏暗,將街頭喧鬧的聲響都隔絕了,兩人都安靜地走著,謝衡之的烏皮靴在青石板路上發出踢踏聲。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出府的。我聽春娘說,你很久沒去教她了?”
“我不知道。”
霍嬌一怔,去看他低垂的眉眼和坨紅的耳根。
他應當是守株待兔了很久。
走到一處民居,霍嬌見他步子慢下來。
這一片是新建不久的小四合院,青磚白墻,玄鐵色琉璃瓦,門頭都是精巧的歇山式屋檐。
霍嬌停下來:“是這兒嗎?”
謝衡之點點頭,霍嬌要走,被他拉住袖子。
他憋了半晌,擠出一句話。
“李婆婆想見你。”
霍嬌抓著他的手腕,一點點掰開:“你喝多了。”
她低下頭,想出了一個恰當的詞:“我們又沒有和好。”
“不和好……就一定要老死不相往來嗎?”他聲音委屈,反手將霍嬌的手腕握住,一副喝醉了站不穩的樣子。
他想問他,和她分開之后,她是不是過得更好了。
更想問的是,那天和他哥哥在一起,是不是與他的母親和妹妹一樣,比同他這樣無趣的人在一起,要更開心。
但是他不敢問。
“你救過我的命,供我讀書,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恩人,”謝衡之拼命找理由:“我們有必要見面就像仇人一樣嗎?”
也挺有道理的,他可是欠了自己好多錢呢。
霍嬌沒有再堅持,扶著他進了門。
這宅子只比先前那棟大了一倍,里面景象確實天差地別,稱得上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入眼有一扇小小的影壁,穿過垂花門,小院中花葉繁茂,竹影婆娑,甚至還擺著精巧的江南花石和一套漢白玉棋桌石凳。
霍嬌看呆了:“沒走錯吧?”
謝衡之搖搖晃晃扶著石凳坐下來:“這本來是個小貪官的宅子,吵架充公了。官家送給我了。”
霍嬌正要說話,伙房里傳來李婆婆的聲音。
“家主,回來啦!”
李婆婆正在伙房里炒蛤蜊,冒油的香味一陣陣往外飄。她聽見有動靜,挪不開手出來,只是打了個招呼。
謝衡之沒頭沒尾,突然說:“你不要再去商王府了。”
“……為什么?”
“商王府牽涉王儲爭奪,”謝衡之說:“現在處境進退維谷,我怕你卷進去。”
霍嬌一時間震驚難以言喻,消化了片刻,想起蘭珩的話,又覺得一切都顯得合理了。
把炒蛤蜊裝盤,李婆婆走出來一看,院中的石凳上坐著的竟然是霍娘子。
她眼睛紅了,又不曉得怎么開口,嗯嗯啊啊好半天,弄得霍嬌也跟著尷尬起來。
她隨便找了個借口:“李婆婆,謝衡之喝多了,辛苦你煮點醒酒湯。”
李婆婆趕緊應下,又回了伙房。
謝衡之趴在冰涼的棋桌上,繼續憤憤地道:“所有想把你往商王府里送的人,都是想利用你,富貴險中求。”
霍嬌沉默許久,才道:“那你呢,你為何去商王府,教小世子讀書?”
謝衡之無奈一笑:“我師承師楊寒燈,從入仕那日起,就注定要成為均衡兩方勢力的一顆棋子。”
霍嬌聽得云里霧里:“我只是在商王府做個短工,連他們家下人都算不上。就算商王謀逆被誅九族,也不能說,把我也抓起來吧。”
“你自然只是想做個短工,但有的人未必這樣想。”他較真起來,顯得咄咄逼人:“阿姐,你和我一起去洛陽吧,把你一個人留在這我不放心。”
謝衡之雖然醉酒,但言之鑿鑿,不像在說胡話。
霍嬌意識到事情的嚴重,她快速在心中盤算好對策。
好在是謝衡之告訴她這些——她還可以裝作一無所知,置身事外。
“我不會和你去洛陽,但是你說的事,我會慎重。”霍嬌見外面有人敲門,匆匆起身。
門外站著位一身勁裝,人高馬大的男人,霍嬌不認得他,沖他點了點頭。
李婆婆一直在旁察言觀色,見有客人來,便端了醒酒湯上前,也同來人招呼道:“劉大人。”
劉雪淮大大咧咧走進來,和霍嬌打招呼:“嫂子好啊!”
霍嬌沒多解釋,起身道:“謝衡之喝多了。”
劉雪淮擺擺手,示意無礙。他走到醉鬼面前,一手捧著白瓷大碗,一手捏著他下巴,將一碗湯水囫圇灌下去。
謝衡之半夢半醒,被嗆了一嘴,咳嗽不止。
霍嬌沒見過這樣粗魯的人,去扶著他:“哪有這么灌的?”
劉雪淮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嚇到嫂子了,我們胡鬧慣了。我叫劉雪淮,和慕瓴自幼一起長大。”
霍嬌看了一眼謝衡之:“慕瓴……是他的小名?你也是永寧人嗎?”
自知言錯,劉雪淮看了一眼謝衡之,還好他沒注意到自己說話,他吐了吐舌頭:“也不是很幼,大概十六七歲起一起長大。”
看起來就不像什么正經人,霍嬌也不和他一般計較。
劉雪淮道:“明早我和慕瓴啟程去洛陽為楊大人接風,今晚就要去城外的驛站住下,打擾你們小別勝新婚了。”
謝衡之腦子轉得慢,還在糾結要霍嬌的事:“阿姐……那你留下來。”
有外人在,霍嬌也不便多問,安慰他:“放心吧,我會小心的。”
劉雪淮見小夫妻道別完畢,便兩只胳膊用力,將人撈起來,架著謝衡之往外走:“兄弟,你怎么這么重啊?”
謝衡之沒顧上他,一雙眼睛可憐兮兮地盯著霍嬌,直到被劉雪淮拖上馬離開。
他走后,李婆婆這才坐下來,眼淚一下子涌出來:“霍娘子你怎么……唉,都是老奴不好,老奴盡出餿主意!”
她不清楚二人之間發生了什么,只曉得謝衡之做錯事惹怒了霍娘子。這些日子她擔驚受怕,惶恐家主換個別的挑剔新婦,刁難她一個老婆子。
霍嬌也忍不住眼眶紅了,她輕輕搖頭:“李婆婆,不要這樣說,是我任性,叫你擔心了。”
二人哭哭啼啼地寒暄了幾句,霍嬌想起來正事:“李婆婆,我記得你說過,你原先是在是楊大人家中的?”
她開門見山,向李婆婆打聽楊寒燈的立場,以及她沒有來汴京之前,這里發生的事情。
李婆婆想了想,嘆了口氣:“唉,說起來,都是官家無子惹的禍……”
霍嬌張了張嘴,這是從小報上聽來的嗎?
好在她話鋒一轉:“這還要從官家年輕時說起。”
原來官家親政那年,楊寒燈高中狀元。
二人都是二十郎當歲,意氣風發,一見如故。
“這么多年來,楊大人兢兢業業,立下汗馬功勞,卻也日漸剛愎自用,還將官家當做當年那個摯友,說話做事不夠圓滑。”李婆婆止不住的嘆氣:“官家身子弱,幾個孩子都夭折了,一直沒能立下儲君。諫官們以死相逼,求官家挑選一位宗室子。最開始,在這件事上,楊大人心疼官家,沒有多嘴一句。”
也是沒有辦法了,眼看年過半百,官家松口,愿意立宗室子為皇儲,并讓楊寒燈主持挑選。
很快,他就在宗室中看中了向來行事謹慎的商王,并在其幾個兒子中挑選了最為俊美聰慧的次子。
“最重要的是,”李婆婆咳嗽兩聲:“商王次子已經有兩個兒子了,世子妃的父親又是位寒門出身的低階文官,家中沒有兄弟。有現成的王儲,也無外戚干政。”
人是挑好了,滿朝文武也無意見,官家卻遲遲不封太子。
李婆婆搖頭:“這時候,倒是楊大人不會做人了,竟然聯合諫官多次催促官家立儲,惹怒了官家。雖然最終立商王世子為儲君,但也作為懲罰,發配楊大人去了邊陲。”
而就在霍嬌與謝衡之齟齬當日,官家老來得子,全城禁嚴。顯而易見,這位皇子,哪怕是個阿斗,也將是中原大地的主人。
于是商王世子王儲被廢,王太妃惴惴不安,沉迷吃齋念佛,唯恐有大禍臨頭。對外只說是思念丟失的幼女。
但畢竟小太子太過于年幼,變數多,若是這孩子沒能成年,那商王世子依舊是最合適的人選。
后面的事,霍嬌也猜得出來了。朝中重臣紛紛開始站隊。像蘭家這樣的大商賈,則是想著兩頭鋪路,以便無論誰坐莊,生意都能安穩吃下去。
而官家為了扭轉人心不穩的局面,又把楊寒燈召回來,讓他替這位不滿月的小太子坐莊,輔佐他上位。
二人邊吃著晚飯邊聊,不知不覺天色已經黑透了。
李婆婆觀察著霍嬌的神色,見她沒有立刻就要走,又游說道:“家主擔心你,不想你卷進這些事。”
霍嬌也明白其中利害,她長舒一口氣:“李婆婆,還請你幫忙去康寧書坊,給帶句話,就說我回來有些不舒服,恐怕是感染了風寒。”
正好這里沒人,她就先躲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