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情沒有那么復雜,幾個商販冒險私販書籍去河中路,路上遇到歹徒,人財兩空。被黑吃黑了。這案子咱們這兒都辦麻木了。”
開封府里,霍嬌見得還是上一回那個小吏,他說道。
霍嬌提前同謝衡之講了前因后果,自然,隱去了與蘭珩相關的那部分。
謝衡之沉吟:“歹徒?”
小吏道:“是啊,不過人都死光了,也沒法再找兇手。現在榮二被帶回家安葬,你們還有什么質疑處嗎?”
霍嬌問:“我東家一直本分做生意,鋪子里有穩定客源,沒見她有外出的生計。近來忽然有了路子,里面會不會有隱情?”
“有隱情,那也沒有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現在人都死光了,”小吏一攤手:“你們要是有線索,可以來報案。”
謝衡之一直在旁聽著,沒有吭聲。
歹徒襲擊,人財兩空,好熟悉的處理方式。
他想到一個人。
四年前,他與父親一起回老家永寧鎮游玩,也是一場歹徒的襲擊,讓父親命喪黃泉。
而他,亦被“拋尸”在一處破舊的老宅門外,換上這張臉,用以向人證明“謝衡之”已死。
幸而霍家父女路過,死馬當活馬醫,為他散盡千金,撿回他一條命。
謝衡之不知道的是,霍嬌也一樣將蘭珩列為第一等的懷疑對象。
只是霍嬌不想讓他知道,她同他哥哥有來往。謝衡之則不敢提起當年事。
因此夫妻兩各自心懷鬼胎,都默默想著心事。
小吏與謝衡之不熟,當初在開封府留下霍嬌的畫像,也是人托人托人,拐了好幾道彎,多留一線希望。
他只大概知道對方是個年輕文臣,來找自己的女性親屬。
見霍嬌心碎的梨花帶雨,他有些不忍心,多透露給他們一些消息:“你們別多想,能有什么隱情?他們夫妻兩看起來風光,實際上,康寧書坊那點辛苦掙來的利潤,全都被榮二那個賭鬼丈夫康老板揮霍一空,根本沒幾點家底兒。估計你東家是個好面子的人,這才走了邪路。”
霍嬌自責不已,想來榮二是自知危險,給她和書坊的人留了線索。否則恐怕消失再久,也無人知曉。
但她還是后知后覺,發現得晚了。
她氣勢洶洶站起來。
謝衡之也隨她起來:“去哪兒?”
“去找康老板,要個說法。”
走在內城的小道上,霍嬌想起榮二娘子說起她家住何處時的音容笑貌,她還曾說,要帶她回家玩兒。
那地方地處繁華,宅子不大,外面灰撲撲的,似乎是好多年沒有修繕了。
外面吵嚷,霍嬌擠上前去一看。竟然是榮二的表弟劉富斗,和一個男人方才結束一場廝打,旁邊還站著幾個叉腰看戲的廂軍官兵。
鄰居給霍嬌解釋:“這個康老板,娘子出去跑商死了,他一卷草席下了葬。娘家弟弟來,發現表姐尸骨未寒,他就跟妻子的丫鬟鬼混上了。”
霍嬌正在心中暗暗為劉富斗叫好,發現這扭打著的兩人,身邊還有一個鬢發凌亂的年輕娘子,正是萱兒。
萱兒哭著查看康老板傷勢:“家主……”
劉富斗被幾個官差綁起來,口中還不停:“我表姐從小性子要強,大家都等著看表姐笑話,她就忍氣吞聲,一定要把這個家操持得體面,背后吃了多少苦,只有表姐知道。她活著時待你不錯,你反而背叛她。”
萱兒羞愧地漲紅臉:“活著的人總要生計,鰥夫難道還要守寡嗎?”
無論如何,斗毆畢竟是不對的,何況康老板被打得頭破血流,瞅著著實可怕。
官差也無意探究家長里短,此事向來民不舉官不究。
他們只管問康老板:“這人說是你前表小舅子。斗毆你輸了,若要告他,人我們就綁去開封府了。”
康老板抹了一把血:“那是自然。”
他惡狠狠地指著劉富斗:“等著蹲大牢吧!”
劉富斗方才一時沖動,此刻冷靜下來,方曉得害怕了。他委頓坐在地上,自己兩只拳頭破了,血淋淋地發著抖。
官差例行公事提醒道:“若是賠償談不攏,劉公子蹲大牢,再想要銀子會少一些,你可想清楚了。”
康老板不服:“那憑什么?”
謝衡之在一旁拱火:“聽說劉家瓷器家里兒子多,家門不幸,被掃地出門,哪還有銀子賠你,至多再多做幾年牢。”
官差點頭道:“是這個道理。”
康老板看了一眼倒霉相的劉富斗,情況確實是這么個情況。
“打已經挨了,何必意氣用事。你家里沒了搖錢樹娘子,今后生活,總要為自己想想。”謝衡之好言相勸:“劉表弟么,人傻錢多,敲一杠子。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康老板有了臺階,臉色稍轉:“你說的也是,我何必和這種人一般見識。”
霍嬌還是頭一遭看見謝衡之出來當和事佬,蠻新鮮的,她給了對方一個贊許的眼神。
謝衡之按住劉富斗的手,暗暗使了點力氣:“人也給你打贏了,嘴皮子上吃點虧不算虧。以后要他還回來,你有的是辦法,嗯?”
劉富斗意會,趕忙跪下來認慫:“表姐夫,我一時沖動,您去醫館看看,要花多少,我五倍賠你。”
康老板不甚滿意這個數額,劉富斗只好又比了個數,兩人拉扯許久,總算談妥。
幾個官差也都想息事寧人:“好了,你們也是一家人。自己談好了就行,咱們就不摻和了。”
他們揮散人群:“都回家去吧,我們也走了。”
謝衡之松開手,遠遠盯著同萱兒說話的霍嬌。
劉富斗站在他身后,仔細看著眼前郎君的背影,感激之余,又覺得有些眼熟:“謝學士,你怎么知道我這么多事,我們是不是老早就見過?”
謝衡之睨著他:“游街時?”
劉富斗是個一根筋,他皺著臉回想:“不對吧?”
他還在想,謝衡之用手背拍拍他的臉:“想清楚再說,別胡言亂語。”
“尤其別被我娘子聽見。”
劉富斗嚇得臉都白了,再不敢多言語。
眼看萱兒要跟著康老板一起回住處,霍嬌幾步上前拉住她。
萱兒低垂著眼,不敢看她:“我曉得你在想什么。”
霍嬌輕聲道:“別跟著他了,跟著我吧。”
萱兒搖頭:“我不想再做下人了。”
“不是做下人,”霍嬌同她解釋:“我可以教你寫字,刻版,印刷,哪一種都不愁吃飯,不用你這樣委曲求全。”
聽著她高高在上的憐憫,萱兒忍不住笑了:“霍娘子,你和榮二娘能做男人的正頭娘子,我不能,是嗎?”
霍嬌頭一回感到無力透頂:“我不是這個意思。”
萱兒咬牙道:“霍娘子,你今年二十好幾了,榮二娘年近三十。我才十七歲,我比你們年輕、好看、聰明、能吃苦,你說我那里不如你?你讓我認命,從此以后到處做工,苦哈哈養活自己,我不愿意。”
熱衷于到處做工的霍嬌被刺痛:“薄技傍身有什么不好?哪怕能把書坊里最輕松的印工做熟,也足夠吃得開。”
謝衡之見萱兒情緒激動,怕她傷到霍嬌,將二人隔開:“算了,你身子還弱,先回去休息。”
萱兒看了一眼謝衡之,覺得對方簡直是在糊弄她:“你自己都走捷近靠著男人,你有什么資格說我。”
霍嬌知道今天吵不出什么結果:“我知道你說的不是真心話,你要是有旁的打算,隨時來找我。”
回去之后,霍嬌也沒能休息多久。
翌日,還沒用上午膳,便有位軍官騎馬趕來,說楊大人已經抵達城外,要謝衡之陪同迎接。
霍嬌才知道,他是輾轉得到消息,提前回來見她的。
謝衡之走后不久,鋪子里的伙計來找霍嬌閑聊,說書坊現在一團亂。榮二娘去了,東家又是個不管事的。大家都在這干了好多年,立刻走人找下家不難,只是覺得對不住二娘子。
不走吧,都是家里的頂梁柱,一家老小等著張嘴吃飯呢。
小黑狗在她腳邊嗚嗚叫喚,霍嬌想起劉富斗說,鋪子會被那賭鬼賣掉,再揮霍一空,就心中一痛。
榮二這么多年的心血,不知道賣了之后,會變成什么樣子。
“總之是東家的鋪子,東家的事,我們做伙計的,只能聽天由命。”霍嬌無奈。
臨走了,伙計遲疑道:“娘子要不要有空回來看看,萱娘子說她要當老板娘了,讓我們以后都聽她的。但是東家也沒出來說句話,你知道些情況嗎?”
這應當才是伙計專程來找她的目的,霍嬌想起昨天好心被當成驢肝肺,決計不會再管這些爛事:“不知道。”
天蒙蒙黑,謝衡之接完老師,又升了官兒,返回有霍嬌的家中,心情尚可。
霍嬌趴在棋盤桌上發呆,腿上趴著一只小狗。
他歪頭看它,這小東西很怕他。
果然,見謝衡之來了,小黑狗警覺的立起來,往霍嬌懷里鉆。可眼看退無可退,他卻越來越靠近,小黑狗也放棄了尋求霍嬌的庇護,跳下來躲進小竹林。
竹林茂盛,小黑狗連滾帶爬,被地上不知什么絆了一下。謝衡之鬼使神差走過去。
他彎下腰,撿到了拌倒小黑狗的東西。
“這是何物?”
霍嬌扭過頭,心中毛骨悚然。
她看見謝衡之眉頭緊鎖,手里拿著一把銀杉灰色竹骨綢面折扇。
這是蘭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