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開封府的路上,霍嬌問了些榮二娘家的情況。
劉富斗急得團團轉,無暇同她細說:“別想了,表姐娘家只會拖累,沒人能幫我們。蘭大官人倒是個好人,值得信賴,還寫信幫你調查!
好沒來由的信任,霍嬌佩服他這地主家的傻兒子,擔憂道:“若你表姐是私販,我們不是害了她?”
劉富斗一握拳:“就算是私販,至多也就罰些銀子,銀子我有,我替她交!一切都沒有表姐的命重要!”
進了府衙,一位年輕的小吏接待他們:“什么事來報官?”
霍嬌猶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我是城東書坊街康寧書坊的刻工霍嬌。我們東家榮二娘外出做生意,本來同我說,大約是七月二十六回來,今日已經八月初一,杳無音訊,我實在擔心。”
官差點點頭:“你是她家的伙計吧?這事兒得她家里親戚來報官,你讓她夫君來!
劉富斗急道:“官爺,我是她表弟,我那表姐夫是個酒鬼賭鬼,他恨不得我表姐死了,他美美賣了鋪子換錢,怎么可能管她。表姐父母也對這個女兒不上心,只會找她要銀子……”
官差為難道:“那你等會,我去同何大人問問。”
不一會兒來了個看著官大些的何大人,劉富斗只好把車轱轆話重新說一遍,又給對方塞了些銀錢。
何大人詳細問了細節,聽到榮二娘夫君的姓名時,意味深長地嘆氣:“哦,是那個浪蕩子啊。那難怪了,這樣,你們讓人畫一幅畫像,有消息我通知你們!
兩人連連道謝。
回到書坊,霍嬌就讓會畫畫的抄工師傅畫好,送去府衙。里面原本當差的小吏不在了,換了別人當值。
霍嬌腦袋都大了,只好又把劉富斗說過的話依樣畫葫蘆,又重復了一遍。
小吏點頭:“這事何大人同我說過了,對了,你說你叫什么?”
“?”霍嬌遲疑道:“我叫霍嬌。”
小吏從身后的柜子里翻了許久,翻出來一張畫像,他抖了抖灰,對著霍嬌看了兩眼:“是你啊。”
畫像翻過來,是一位穿著月白衣裙的女子,嘴角微微帶笑。
霍嬌驚訝了片刻:“還真是我。”
小吏道:“聽說找你的人,已經找到你了。那人是你弟弟吧?他為了找你,那一個月,和汴梁城的女尸都見了個遍!
他嘖嘖咂嘴:“你家東家人不見了,知道著急了吧?人哪,有事情要說清楚,不要不告而別,對不對。”
霍嬌臉漲得通紅,還好謝衡之顧忌她面子,沒到處說是自己娘子跑了。
回去之后就是等,但令霍嬌意外的是,小吏那里的消息沒有第一時間通知她,而是告訴了劉富斗。
好在劉富斗是個慫包,他不敢一個人去,又來上門尋霍嬌陪她一起。
“他們說有幾具女尸,和二娘衣著打扮有些像,讓我去認一認!眲⒏欢纺樕钒祝骸盎裟镒,你說不至于吧?”
霍嬌為他壯膽:“讓去看看,就看看,總要配合一些。不然官差下次就不幫我們了!
兩個人互相打氣,做了好久的準備,一起踏進開封府大門。
當值的還是上回那個認出霍嬌的小吏,他看了她一眼:“不是讓那個郎君來嗎?霍娘子你敢去認尸,不害怕?”
霍嬌咽了咽嗓子:“是有點,但是……”
劉富斗扯著她衣擺,豆大的汗珠往下掉。
被小吏鄙夷瞅著,他抬起袖子抹掉汗珠:“我自己去……”
霍嬌看不下去:“算了,一起去吧!
仵作帶兩人繞進一間空曠的屋子,里面已經擠了不少來尋家屬的人了。
地上放著臟兮兮的草席,尸體蓋著大塊的白色麻布,上面沾著發黑的血跡,屋子里彌散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
劉富斗瑟瑟發抖地帶著霍嬌走過去,手抖地掀不開布。仵作不耐煩道:“你們看仔細些,若是今天還沒人認領,就要一起送到城外的亂葬崗了!
霍嬌雖臉色鎮定,但其實也后背發冷,這里仿佛自帶寒氣,讓她手腳都發麻。
但有些事,總有人要去做。
她深吸一口氣,忍住被腥臭味熏得作嘔的沖動,掀開白布。
一雙溫熱的手遮住她的眼睛,謝衡之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我替你認,你先出去。”
手里的白布松開,霍嬌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安全。眼睛看不到,她耳中的聲音卻格外清晰。
“出去!敝x衡之又重復了一遍。
在離開這件屋子前,霍嬌又回頭去望了他一眼。
她在他眼里看到了一種寧靜的絕望,似乎有某些猙獰的記憶撕扯過他的理智。
走出去,甚至還沒有站穩,身后傳來劉富斗撕心裂肺的哭聲。
霍嬌腦中一片空白,接著謝衡之一個人走出來。
他依舊沒有太多的表情,畢竟于他而言,榮二娘只是一個頻水相逢的小商販。
他走到霍嬌面前,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榮二只是你的東家嗎?”
霍嬌眼淚一下掉下來,她還是不敢相信:“她收留了我,對我很好,像……阿姐!
仵作出來找小吏,打算讓榮二的丈夫把她帶走,霍嬌呆呆地看著人來人往,謝衡之不知從哪借了張凳子:“坐會兒吧,畢竟是別人的家人,就算你喜歡她,也不能越俎代庖,知道嗎?”
霍嬌坐下來,脫力地靠著謝衡之的腿,八月酷暑,她竟然渾身密密地起了雞皮疙瘩,冷汗直往下流。
謝衡之也覺察她不對勁:“阿姐,我們先回去吧!
霍嬌同意了,但她站起來時,才發現腿軟了。
本想抱她,謝衡之又覺得場合不對,改成背她。
霍嬌沒有掙扎,像個落湯雞,趴在他背上。
路上人很多,但沒有人看他們,開封府里人情百態,莫說背著出來,便是爬著出來也不稀奇。
“謝衡之!
“嗯!
“你去沉船那里找尸體的時候,有沒有一瞬間,想不看算了。只要不看,就算沒死!
謝衡之步子頓了頓,很慢地開口:“有。”
霍嬌的眼淚又涌出來。
回家之后,她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一會兒夢到榮二娘被娘家人欺負的樣子,一會兒又夢見她在書坊里意氣風發,同其他鋪子的老板們八面玲瓏的熱絡著。
她迷迷瞪瞪睜開眼,發現外面已經黑透。謝衡之合衣蜷縮在旁,已經睡著了,一只手拉扯著她袖口的衣料。
霍嬌迎著月光,安靜看著謝衡之,從自己身上抽出一點薄衾,給他蓋住肚子。
謝衡之睡眠淺,稍有動靜便醒了。
他擰緊眉,端詳了她一會兒,用胳膊撐著坐起身,去試她額上的溫度,接著長長的松了一口氣:“燒退了。”
霍嬌也坐起身,愣愣摸了摸額頭,剛發了汗,汗津津的,層層疊疊的薄衾落在他們腰間。
窗棱對開,穿堂風掀起天青色帳幔。
謝衡之忽然將她抱住,他抱得很緊,讓霍嬌幾乎透不過氣?墒悄欠N窒息感,卻給了她莫大的安慰。
“嚇死我了。”謝衡之閉上眼,喃喃地。
霍嬌清醒了一些,她小心從后背抱住他,輕輕拍了拍。
“明天再陪我去一趟府衙,可以嗎?”她小聲問。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