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用人 夜鶯唱了整夜的歌
馬車駛入莊園內, 在一排房舍前停下。
下了車,不遠處便有二人相攜而來。
其中一人不過三十許,容貌俊秀, 眉宇間帶著疏狂之意,面上帶著笑,朗聲道:“明玄。”
另一人年歲略大, 容色冷峻,緊抿著唇,甚為嚴肅的模樣, 沖謝渡點了點頭:“明玄, 許久沒見。”
二人都是恪守規矩的君子, 不經主人家的允許,一眼也不曾往女眷身上落。
謝渡頷首:“李兄,杜兄。”
他轉過頭, 對二人介紹:“這是內人, 沈櫻。阿櫻, 這兩位便是我向你說的李兄、杜兄。”
李明輝與杜知維雙雙點頭, “夫人……”
沈……沈什么來著?
沈櫻?
話音未落, 又同時頓住, 雙雙看向沈櫻的臉, 同時浮現震驚之色。
李明輝揉了揉眼睛, 有些茫然:“是我看錯了,還是記錯了?”
杜知維亦是一臉迷茫。
他們二人出事時, 沈櫻已嫁給宋妄, 做了皇太子妃,且多次出席宮廷祭祀等場合,朝中高官大多都識得她。
此刻, 見著同名同姓,長相又一樣的人,一時間都有些茫然。
尊貴的太子妃殿下,無論如何也不該出現在這里,還是以謝渡之妻的身份。
沈櫻莞爾一笑,溫聲道:“杜公、李公。”
二人尚未反應過來。
沈櫻溫聲道:“二位,不若先進屋,慢慢說?”
二人驟然回神,連連應是。
幾人進了屋內,圍著方桌坐了。
李明輝忍不住道:“夫人,您這是……”
沈櫻懂他未盡之意,溫聲解釋道:“我長話短說,去年先帝駕崩,太子登基后,立崔氏女為后,冊封我為貴妃,我不肯接旨,便被休棄下堂。三日前,我另嫁謝渡。”
話音甫落,李明輝已怒火中燒,猛然拍了下桌子,怒不可遏:“荒唐!”
他起身,怒意難消:“自古糟糠之妻不下堂,當今卻因身登高位便拋棄發妻,另擇高門令族,簡直豈有此理!”
杜知維亦緊蹙雙眉,雙手握拳,砸了砸桌面:“若我尚在廟堂,絕不許如此之事發生,無過錯而休棄發妻,當真荒唐!”
杜知維在朝時間略長些,對沈櫻有所了解:“您嫁入東宮之后,勤儉恪樸,秀慧謙謹,容德懿范,先帝親贊佳媳,舉世無人能夠置喙半句。如今皇室卻做如此行徑……”
他搖了搖頭,眉頭垂落,頗有些恨鐵不成鋼之意。
沈櫻淡淡笑了笑,不以為意:“皇室荒唐事,又何止一二,我的事在其中,不過是件小事。”
二人同時嘆息。
謝渡坐在一側,神色溫和,親手給三人倒茶,慢慢道:“看你們如此生氣,倒顯得我格格不入。”
他臉上帶著笑意,溫和道:“若宋妄如你們所期盼的一樣,做個賢君圣主,我又去哪里娶妻?”
李明輝放聲大笑:“有理!”
又看向沈櫻:“因禍得福便是如此,要我說,弟妹你嫁給明玄,比做那勞什子皇后強得多。”
杜知維亦點頭道:“明玄品行高潔,如秋蟬孤松,能相伴左右,確是極好。”
沈櫻莞爾。
閑聊間,侍女從門外進來稟告:“郎君、夫人,晚飯擺好了。”
謝渡點頭,道:“杜兄、李兄,先用飯吧。”
李明輝笑著起身:“剛才我特意讓人挖了珍藏的老酒,明玄與弟妹都嘗嘗。”
謝渡道:“卻之不恭。”
李明輝的酒極好,珍藏數年之后,醇厚幽香,后勁綿長。
酒過三巡,謝渡望向二人,語含歉意,道:“其實明玄來見兩位兄長,是有事相求。”
杜知維正色,誠懇道:“我二人的命是你所救,有什么事,你直說就好,不用客氣。”
謝渡道:“數日前,我被冊為豫州刺史,四月初二便要上任。”
杜知維道:“這是好事,憑明玄的才華本領,定能造福一方百姓,若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謝渡道:“不必兄長肝腦涂地,只是想求二位兄長,與我一同前往豫州上任。”
二人皆是一愣。
沈櫻亦詫異地望向他。
謝渡苦笑一聲,解釋:“我初登仕途,便為一州長官,心底委實沒有底氣。而二位兄長皆為官多年,經驗豐富,明玄誠心,請二位兄長襄助。”
李明輝聽了,毫不猶豫道:“好,我隨你去。”
杜知維猶豫片刻,隨即堅定了神色:“我亦隨你去。”
謝渡舉杯:“多謝二位兄長大德。”
沈櫻坐在一側,瞥了他一眼。
及至晚間,他多喝了幾杯酒,被扶進房間,收拾干凈,躺在榻上。
沈櫻才幽幽問道:“你不是說,原本沒打算過來嗎?怎么又說,今天來是為求他們兩個?”
謝渡頭微微發暈,卻并沒有大醉,閉上眼慢慢道:“臨時起意。”
沈櫻坐在一側,漫不經心問:“是嗎?”
謝渡睜開眼,看向她:“你不信?”
沈櫻靠在枕頭上,與他對視:“你覺得呢?”
真真假假,都是他說了算。
他一息之間變了說法,她也只能聽著。
謝渡無奈,撐著起身,道:“我對旁人自然真真假假,但我對你,字字句句都是真的。”
沈櫻抿唇。
謝渡還是頭暈,揉著額角:“我騙你做什么?難道我跟你說是特意來找人的,你會生氣嗎?”
沈櫻搖了搖頭:“不會。”
謝渡握住她的手,放在頸間,倒在她肩上,親密相擁的姿態,“阿櫻……”
呼吸之間,熾熱的氣流撲在頸中。
沈櫻垂下眼眸,對上他的眼眸。
眼底炙熱的光亮,讓她呼吸一頓。
謝渡靠在她耳邊,輕聲道:“你聽,外面有夜鶯的歌聲。”
沈櫻卻無心分辨,所有感官,都被他炙熱的唇舌、用力的雙手占據。
桌上的紅燭燃著柔軟的光。
窗外,夜鶯唱了整夜的歌。
待東方泛起魚肚白時,才隱蔽在層層疊疊的林木間。
翌日下午,二人才得以啟程,從莊園回了謝家。
又過一日,清晨起床時,沈櫻對謝渡道:“今日,可否陪我去舅舅家一趟?”
謝渡先是點頭,“可以。”又問:“你舅舅是?在京城嗎?”
不僅是他,滿朝文武,也沒幾個知道,沈既宣原配夫人的娘家是何方神色。
沈櫻點頭:“我舅舅是戶部員外郎,姓林,諱上汝下靖。”
謝渡不認得,也沒聽說過,點了點頭:“我讓人備一份禮,初次上門,不可失禮。”
沈櫻道:“不必太貴重,舅父家境貧寒,若太富貴,會讓他無所適從。”
謝渡點頭,道:“待會兒你看看。”
備好禮物,二人出發。
馬車一路從富麗堂皇的長寧街出發,路過安寧街、崇寧街等達官貴人聚集之所,一路奔向南城。
南城,是京都平民聚集之地。
謝渡一路看著越來越低矮的房舍:“我記得你說過,你父母都出身庶族,怎么你舅舅做了官?”
沈櫻道:“舅舅能做官,是因我父親的緣故。母親去世后,為給林家一個交代,他便與蕭氏商議,給舅舅一個官銜。舅舅原不同意,是我勸他接受,才有如今。”
說著,她嘆了口氣:“外祖家本也是縣鄉富戶,奈何舅舅昔年生了一場大病,將家產花了十有七八,若不做這個官,恐怕妻兒老小都熬不過去。”
所以,與其守著所謂的清高骨氣,不如先活下來。
活下來,才有以后。
謝渡點了點頭。
馬車最終停在一座青磚瓦房前。
沈櫻親自上前敲了門。
門內很快響起腳步聲,很快有人打開了門。
沈櫻笑著迎向開門的婦人:“舅母。”
那婦人穿著簡樸,頭上僅僅戴了一根銀簪,不施粉黛,見著沈櫻臉上便帶了笑:“阿櫻!”
說著,朝門內喊:“阿遠,阿意,叫你們爹爹出來,櫻姐姐來了。”
很快,一位中年文士走了出來,遠遠道:“阿櫻來了,快進來。”
沈櫻甜甜喊:“舅舅。”
嗓音清甜,輕松歡快。
竟真的像個天真爛漫、年少無知的小女孩。
謝渡愕然看向她,沉穩的表情險些繃不住。
——這竟是沈櫻?
便是謝姣珞這個撒嬌鬼,也捏不出這種嗓子來……
謝渡有些恍惚。
林汝靖一眼便瞧見了謝渡,微微一頓,客氣拱手:“謝使君。”
謝渡側身避開,又回禮:“舅舅,您切莫折煞小輩。”
林汝靖有些遲疑,看向沈櫻。
沈櫻彎唇,挽住謝渡的手,笑吟吟道:“舅舅,明玄是您的外甥女婿,你萬萬不能給他行禮,否則他不敢進門了。”
林舅母拍了下丈夫的手背:“阿櫻說的對,孩子第一次上門,別把人嚇跑了。”
孩子?
這個稱呼,有些陌生。
自從十歲后,謝渡就沒被人這么稱呼過。
但此刻,他掛著真誠得體的笑容,親熱道:“舅舅,舅母和阿櫻說的對,這是家中,并非朝堂,您若這樣,我今兒就得在大門口吃飯了。”
林汝靖無奈一笑:“罷了,說不過你們,快進來吧。”
謝渡回過頭,示意仆從將禮物搬進來。
林舅母看了眼,忙道:“怎的這樣客氣,來家里還帶東西……”
謝渡道:“舅母,您別跟我客氣才是,初次上門,別讓我失了禮數。”
他這樣說,林舅母無奈一笑:“罷了,聽你們的就是。”
進了屋,坐下。
謝渡與林汝靖漫談:“舅舅在戶部幾年了?”
林汝靖道:“十年多一些。”
謝渡問:“便不曾調動分毫嗎?”
林汝靖:“若有機會,自有世家子弟迎在前頭,我能安安穩穩終老余生,已是滿足。”
謝渡點頭,嘆道:“安貧樂道,舅舅的品行,使人敬佩。”
林汝靖只是笑了笑,既沒承認,也沒否認。
謝渡微微一笑,轉念想了想,問道:“舅舅在戶部干了十年,可還記得三年前,豫州潁川郡潁陰縣洪災,朝廷撥款幾何?”
林汝靖搖頭:“不是三年前,是四年前。潁河決堤,整個潁陰縣變成了汪洋大海,損失慘重,當時,戶部撥款三萬七千八百兩賑災,又責令豫州府安置災民。”
謝渡道:“這樣小的一個縣,舅舅也還記得?”
林汝靖道:“戶部工作,作的便是細致,若連這都記不住,當真艱難。”
謝渡莞爾,又說起別的款項。
林汝靖皆對答如流,記得非常清楚牢固,分毫不差。
待到晚間,回到謝家,洗漱后躺在榻上。
謝渡拿著書卷,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對沈櫻道:“你舅舅是個人才,做賬上的事兒,一點都不會忘。”
沈櫻懶懶應道:“他就是賬房出身,做的一直都很好。”
謝渡若有所思。
沈櫻忽然抬眉:“你想做什么?”
第52章 盛名(捉蟲) 天人感應
謝渡道:“天下官職, 能為者居之。戶部侍郎前些時日告老還鄉,這個空缺被蕭家那位盯著,我覺得, 與其給他,不如給你舅舅。”
沈櫻一口否決:“我舅舅人微言輕,勢力單薄, 擔不起這種重任。何況,從世家手中奪食,得罪了蕭家, 他日后絕不會有安生日子過, 所以, 謝過你的好意,但不用。”
謝渡溫聲道:“你盡管放心,我舉薦的人, 蕭家不敢得罪。”
沈櫻卻堅定搖頭, 語氣淡淡:“我說了, 不用。”
謝渡便沒再說什么, 只是道:“聽你的就是。”
沈櫻神色緩和了些, 輕聲解釋:“我知道你是好意, 想要幫扶他們。只是你出身世家, 恐怕不懂我們寒門子弟的苦處。”
“你舉薦我舅舅做了高官, 看在你的面子上,自然沒有人敢明面上對他不滿, 可背地里的陰私, 是想也想不到,防也防不住。”
“當年我做太子妃時,旁人畏懼我的身份, 明面上無人膽敢不敬,可背地里那些人怎么說的,你應當也知道。而且那時我甚得先帝的喜歡,可宮中那些個世家出身的妃子,卻仍會暗暗諷刺我不懂禮儀。”
謝渡便嘆了口氣:“是我自負。”
握住她的手,鄭重其事道:“多謝阿櫻提點。”
沈櫻為他這突如其來的正經愣了一下。
謝渡臉上帶了笑意,笑吟吟問:“怎么這個反應?不愿意嗎?”
沈櫻搖頭:“只是沒反應過來。”
她側目看著謝渡俊秀的眉眼,無奈道:“你不必與我客氣。”
謝渡隨即道:“是我的錯,你我夫妻,的確不該如此生疏,容易傷了情分。”
沈櫻雖不知二人之間有什么情分,卻還是敏銳地選擇了保持沉默。
——說話間,謝渡離她越來越近,一雙手,已撫上腰間。
沈櫻咬了咬下唇,垂下了烏黑濃密的眼睫毛。
當晚,窗外落了雨。
這雨一下便是好幾日的陰暗潮濕,待放晴那天,已是三月二十八。
沈櫻坐在書房中看書,門響了聲,抬眼就看見謝渡推門進來,身上紫袍格外英俊。
她抬眸望著他。
謝渡走過來,在她身后站定,彎腰俯在她頸間,笑吟吟道:“在看什么?”
沈櫻將書皮翻轉過來,露出封皮上“春秋繁露”四字。
謝渡輕“嘖”一聲:“我小時候,最討厭這本書。”
沈櫻不解:“為什么?”
謝渡笑了笑:“不知道,大約是不喜歡天人感應那一套學說,總覺得虛無的厲害。”
沈櫻點了點頭,道:“你不喜歡,有你的理由的,我就很喜歡。”
謝渡看她:“那你為什么喜歡?”
沈櫻點了點書皮,“你不喜天人感應之說,覺得虛無,不寄托希望于神靈鬼怪,是因為你什么都不缺,想要的皆唾手可得,不想要的便可棄如敝履,因而不需要上天為你實現什么。而我和天下間無數的百姓一樣,生活中有諸多不如意,以己之身無法解決,總會生出求助蒼天的想法。”
“有理。”謝渡點了點頭。
沈櫻又繼續道:“這只是其一。”
謝渡:“還有其二?”
“自然。”沈櫻笑了笑,“凡你想要做的事,都能做到,不需借助外力,自然人人敬服。可我做事,有天意相幫才能讓人信服,這公羊學,恰好助我一臂之力。”
謝渡若有所思。
沈櫻看了眼天色,問:“怎的這個點回來了?”
這幾日,謝渡已開始履職,日日被傳喚至紫薇臺聽政,不到下午回不來。
此刻,還不到午時。
謝渡回神,對她道:“你還記著前段日子咱們和烏木沙談判的事情嗎?”
沈櫻:“那三千二百匹馬?”
謝渡笑著搖頭:“不,是一千二百匹。”
沈櫻心領神會:“那一千二百匹馬送到京城了?”
謝渡點頭:“沒錯,如今正在城外十里處,兵部的人已去接收,宮中傳旨,讓京兆府悄無聲息釋放烏木沙。”
沈櫻有些不解:“聽起來與你無關。”
謝渡莞爾:“這些事情的確與我無關,不過,阿櫻可還記得你說過的話?”
當然記得,且不會忘。
從風華卓然的有才君子,到人人敬服的青天老爺,在此一舉。
謝渡垂眸看她:“阿櫻預備,怎么做到呢?”
沈櫻輕輕一笑:“明日一早,京都內外,便會傳遍你與烏木沙談判的消息。”
謝渡提醒她:“但我們答應了烏木沙,要讓他毫發無損、名譽無憂地回到羌國。”
沈櫻揚起手中的書冊,面上帶著溫婉堅定的笑意:“我自有我的法子,你明日去大街上看看就好。”
謝渡湊近了,調笑:“不能提前告訴我?”
沈櫻搖頭,伸出一根手指,推開他:“這是驚喜。”
謝渡笑納了她的驚喜。
沈櫻握著書,回到臥室,見了踏枝。
隨后,踏枝拿著一百兩銀子出了門。
沒人知道她去了何處。
翌日清晨,謝渡睜開眼,便迫不及待將沈櫻從被褥中挖了出來。
沈櫻處在茫然困惑中,雙手握成拳頭,揉了揉眼睛,嘟嘟囔囔道:“干什么?”
謝渡:“起床,出門。”
沈櫻閉著眼,蹭了蹭枕頭,沒搭理他。
謝渡道:“我在秋白樓定了最好的位置,想去聽一聽,你做了什么事,你不跟我一起?”
沈櫻懶懶道:“你可以自己去,或者找朋友陪你,我并不好奇。”
謝渡很堅持:“你若不在跟前,我可能會聽不懂。”
沈櫻一時無言。
她睜開眼,盯著謝渡的眼睛,頗有些困惑。
聽不懂?有些不要臉了吧?謝渡向來被稱贊聰慧無雙,悟性極高,若連個故事都聽不明白,那真是名不副實。
沈櫻無聲嘆了口氣,坐起來,起了床。
隨后,兩人乘車前往秋白樓。
秋白樓今日很熱鬧,大堂立了個說書臺,說書先生穿一身舊衫,手握折扇,立在桌后,繪聲繪色講著今日流行的故事。
“話說那羌國烏木沙王子,端得是驍勇善戰,有勇有謀,傳說中能溝通神靈,羌國的老百姓紛紛稱呼他是長生天的第一子,威望重、地位高。”
“今年年初,烏木沙王子隨著這個使者團,進了咱們大齊,參拜吾皇圣躬。卻不料,當天喝多了酒,在奉天殿昏睡過去。”
“這一睡不打緊,卻做了個飄飄欲仙的夢。烏木沙王子自述,他在夢里見著了神仙娘娘,喝了神仙酒,吃了神仙果,乘了神仙車,那簡直是人間未有之享受。”
“一個破夢,還編成故事來說?快滾下去,不如唱一出樊梨花!”
“各位看官,你們可別不信。”說書先生神秘一笑,“聽我細細道來。”
“烏木沙王子自述奇夢,旁人也跟你們一樣的反應,沒人覺得是真。可當天,卻發生了一件離奇的事情,王子的書桌上,竟多了一盤水果,與他在神仙娘娘那兒吃的一模一樣,這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且說這烏木沙鬼迷心竅,又吃了那果子,當晚又做夢,再次夢見了神仙娘娘,娘娘問他,怎么還不找人買棉花去羌國,烏木沙這才知道,原是神仙娘娘憐憫羌國每年凍死的百姓,特意托夢給他。”
“于是,烏木沙甚為感激,十分重視,連忙找上了吾皇圣躬,祈求圣上賜下棉花,助他一臂之力。這件事,圣上交給了豫州刺史,謝家明玄來辦。”
說書先生猛然一拍驚堂木。
眾人的視線都落在他身上。
說書先生道:“謝明玄此人,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其人出身尊貴,容貌俊美,才華橫溢,悲天憫人,先帝稱贊其為謝家寶樹,真真是神仙一樣光風霽月的人物。”
“此事方交給他,滿朝文武皆有異議,紛紛進言,說這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公子,可別拿著我大齊的棉花,去救羌國的百姓啊!”
有百姓在底下道:“是這個理,那棉花是咱們一朵一朵種的,可不能給他們。”
說書先生吊足了胃口,方繼續道:“可這就是杞人憂天了。謝家明玄何等人也?謝相之子,謝相這等青天,豈會當真養出不食人間煙火的兒子?”
“且說謝明玄接手此事后,去見了烏木沙,烏木沙要求大齊贈棉于羌國,或低價出售,救羌國百姓于水火,以揚國威。謝明玄卻道,羌國百姓凍餓而死,著實可憐。但他是大齊的官兒,羌國的百姓在他眼里,比不上咱們大齊的百姓,他不能為了羌國百姓,傷了大齊百姓的利益。”
圍觀者紛紛叫好。
說書先生繼續道:“烏木沙惦記著神仙娘娘的指引,提出市價購買。謝明玄卻道,大齊不缺錢,不要錢,他若誠心想買,就拿羌國的良駒寶馬來換。”
“烏木沙便提出,一匹馬換一百斤棉花。”
有老百姓點頭:“差不多是這個價錢。”
一匹馬約摸十兩銀子。
棉花價貴,百文一斤,百斤也約摸十兩銀子。不過,羌國的良駒能賣到十五兩,算起來是大齊賺了。
沒想到,說書先生繼續道:“饒是如此,謝明玄仍舊不愿意,最終提出,給他三萬斤棉花,但要拿一千五百匹馬來換,烏木沙自然不樂意,經過討價還價,最終確定,一千二百匹馬,換三萬斤棉花。”
大家都懵了,一時間換算不過來。
說書先生卻已經算好了:“一匹馬算十兩銀,一千二百匹,便是一萬二千兩。一斤棉花百文錢,一萬斤便是一千兩,三萬斤不過三千兩。謝明玄足足為我們大齊,多賺了萬兩銀啊!”
“這是真的假的?”有人質疑。
不等說書先生開口,已經有人主動道:“當然是真的,昨天我從城外路過,就見有官兵在清點馬匹,一千多匹,肯定就是今兒故事里說的事兒。”
當即,底下議論紛紛,都很激動。
有人問:“這位謝明玄如今是個什么官,事情辦的這么漂亮,朝廷沒給他升官嗎?”
“從羌國給咱們大齊賺錢,他是頭一份,不愧是謝相的兒子。”
任底下問題無數,說書先生都只微笑不語,絲毫沒有解惑的意思。
只是站在那里,等著下一場開講。
神神秘秘的姿態,引得百姓更加好奇。
謝渡在包廂里聽著,忍不住揉了揉太陽穴:“這是你的手筆?”
沈櫻手中握著一盞熱茶,輕笑一聲:“不好嗎?”
謝渡道:“極好。”
當然是極好,深入淺出,人盡皆知。
最重要的是,捏準了他和烏木沙所需所求。
烏木沙求羌國民心,求名譽不損,沈櫻便為他塑造一個愛民如子,受上蒼眷顧的形象。
謝渡聲名顯赫,卻無人信任,她便為他打造一個愛民如子、精明能干的形象。
這一局,不會有人不滿意。
第53章 心思 夫人色若春花,著實令人傾心……
這一局, 不會有人不滿意。
但,到底顯得粗淺。
謝渡兩指微屈,敲了敲桌面, 沉吟片刻:“只是你這故事,大家也只聽個熱鬧,恐怕沒幾個人當真。”
沈櫻心平氣和, 道:“他們信不信的不重要,等烏木沙拉著三萬斤棉花從京城出發回羌國,大家自然會信。”
戰馬放在城外, 有無數百姓做人證。
棉花被烏木沙拉回羌國, 亦有無數百姓作證。
兩兩為證, 憑什么不信?
何況,大齊的百姓信不信前半段的神話傳說,并不要緊。
他們只需要相信, 謝渡拿價值三千兩的棉花, 從羌國換來了價值四倍的戰馬, 就足夠了。
這已經足以令百姓們對他改觀, 不再將他視為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 魚肉百姓的官宦子弟, 而是為國為民的經濟之才。
謝渡所求, 不過“名聲”二字。
這一個故事, 足以達到目的。
謝渡驀然抬頭。
沈櫻道:“陳郡盛產各類農作物,從你手中拿出三萬斤棉花, 應當不是難事, 可以借此機會,將積壓的陳年棉花,高價賣給烏木沙。我想, 就算是每斤二百文,烏木沙也會咬牙收下。”
謝渡不由愕然。
沒想到,她編造的這故事,竟還有后手。
回過神來,便覺得她言之有理。
羌國上下,不論王族還是百姓,皆信奉蒼天神靈,以溝通神靈為貴。
如今,他們既說烏木沙受神仙指引,大肆購買大齊棉花,幫助羌國老弱度過下一個寒冬。便是給他臉上貼金,將他“長生天第一子”的美名樹的格外牢固。
只要他拉回了棉花,那往大齊運送戰馬的事情,就不會成為他的把柄,而會變成他的助力。
如今,羌國正處在奪儲的關鍵時期,烏木沙絕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
謝渡頷首:“三萬斤棉花,不值一提,隨時都能拿出來。”
沈櫻淡淡提醒他:“若烏木沙自己運輸,你只收他一百二十文每斤,若是需要商隊護送,便收他五百文每斤。”
謝渡愕然看向她。
沈櫻眉目平靜無波:“商隊護送至齊羌之交,會有極大的損耗,一路奔波,價格翻個三五倍,很正常。”
“你可以問問烏木沙,羌國的棉花市價幾何?”
可這是不一樣的。
商隊運送物資到羌國,一路上風餐露宿,危機重重,損耗十之五六是常事,連商人的性命都難以保全,所以東西到了羌國,往往翻個五倍以上。
但烏木沙的棉花,大齊的人不會攔,羌國的人也不會攔,這一趟商隊前往,做的實則只是搬運罷了。
一輛馬車,能拉貨五百斤。
三萬斤,只需要六十輛車。
但卻能要烏木沙一萬五千兩銀子,合計一輛車便能賺二百五十兩。
當真是一本萬利的大生意。
沈櫻理所當然:“所以才只收他們五百文。你得知道,每至冬季,羌國的棉花,價高時能達八百多文一斤,五百文已經是非常優惠的價格了。”
沈櫻所言,亦是事實。
不管從哪個角度考慮,烏木沙應該都會出這一萬五千兩銀。
從秋白樓出來,二人一同去了驛館,烏木沙已經從京兆府被放出來,現正住在驛館中療養。
瞧見二人攜手而來,他臉色難看,冷冷道:“二位前來,是看我笑話?還是有什么指教?”
牢獄里走一趟,吃了虧,認了栽。
饒是烏木沙這等莽漢,也變得文雅了。
謝渡拉著沈櫻,賓至如歸地坐下,笑了聲:“都不是,是我想和王子做筆生意。”
烏木沙戒備地看著他,壓根不接話,明擺著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的信任。
謝渡并不在意,微微一笑:“想來今日王子沒有出門,我先給你講個故事。”
他記性極佳,很快將說書先生口中的故事,一字不差的復述了出來。
果不其然,烏木沙的臉色,當即變了。
謝渡含笑:“雙贏的生意,王子不做嗎?”
烏木沙卻不信,狐疑道:“你做這許多,難道所求的唯有錢財?”
“王子何以如此發問?”謝渡失笑,搖了搖頭,“錢財諸事,不過小節,不過我也不嫌多。現如今,我與王子一樣,最要緊的是名聲。”
烏木沙卻道:“就算要買棉花,我也可以找別人買,為什么要找你?”
謝渡笑了笑:“只為人多口雜四字。天下間沒有拿著錢買不到的東西,但多一人知曉,王子便多一分危險,與其找別人,不如找我。”
他漫不經心地笑著,眉眼間俱是優雅的風度。
烏木沙冷冷瞪著他。心底卻很清楚,這人風度翩翩的外表下,一顆心卻沒這般潔白如玉。
不過,他說的的確有理。
烏木沙深吸一口氣,最終還是妥協:“你賣多少錢?”
謝渡道:“一百二十文每斤。”
烏木沙倒也知道大齊的物價,一百二十文每斤,三萬斤也才三千六百兩,這個價格并不算很高:“成交。”
謝渡道:“三萬斤棉花,明日送來驛館,交給王子。”
烏木沙蹙眉:“我們使者團不過百人,你得找人給我送到羌國邊境。”
謝渡啞然失笑:“王子,棉花在京都賣是一百二十文,但若運到羌國,就是其他的價格了。”
烏木沙道:“少廢話,多少錢?”
謝渡道:“五百文。”
烏木沙臉色大變,怒道:“你獅子大開口。”
謝渡毫無心虛之色:“是不是獅子大開口,王子心知肚明。你們羌國的棉花價值幾何,更不用我提醒。若王子不滿意,可以去找別人,看看人家給你的價格,是高還是低?”
烏木沙瞪著他,半晌后悶悶不樂道:“成交。”
五百文一斤,在羌國不算貴。
若找旁人,只會比他更獅子大開口。
烏木沙心里有譜,還是只能妥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有求于人,便喪失了主動權。
烏木沙越發后悔,當日一時沖動,做了那等挑釁之舉。
他本只是想給大齊的官府一點難堪,以揚羌國國威,卻不曾想,竟碰見了謝渡。
賠了馬,又要賠錢。
真是憋屈。
思及此,烏木沙猝然抬頭,看向謝渡:“不對,我給你的分明是三千二百匹馬,你交上去的,只有一千二百匹?剩下兩千匹……你中飽私囊?”
謝渡微笑:“這與王子無關。”
烏木沙自覺捏住了他的把柄:“你不怕我告訴齊皇嗎?”
謝渡便問:“王子,告發人要有人證物證,否則便是污蔑,您有嗎?”
當初那紙協議,唯有一份,由謝渡拿著。
烏木沙被動至極。
烏木沙道:“雖無證據,但我讓人往大齊送了三千二百匹馬,一問便知。”
謝渡輕笑:“那我就要稟告吾皇,去查一查,羌國狼子野心,運送戰馬進我大齊境內,是要做什么惡?”
烏木沙張口結舌,愕然看著他,不曾想世間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謝渡道:“王子對我有所誤解,我并不在意皇室對我的看法,只要沒有確鑿的證據,旁人的污蔑傷不了我一分一毫。但王子您就不一樣了,所以我奉勸一句,若無必要,你拿了棉花我拿了錢,這件事便到此為止,就當從未有過此事。”
“否則。”謝渡揚唇,“我不介意與王子兩敗俱傷。”
烏木沙心下一驚,察覺出他的威脅之意。
深吸一口氣,冷冷道:“我答應你就是。”
謝渡微微一笑,起身:“那我便先告辭,明日,會有商隊前來和王子交接。”
言畢,謝渡牽起沈櫻的手,轉身離去。
烏木沙看著二人的背影,忽而冷冷道:“閣下與夫人倒是恩愛,夫人色若春花,著實令人傾心。”
謝渡腳步一頓,回頭,語氣驀地森冷:“王子,奉勸您一句,不該動的心思千萬別動,否則,會死。”
烏木沙不敢硬碰硬,盯著沈櫻,眼底掠過一絲戾氣:“謝郎君,來日方長。”
謝渡神色亦冷,上前半步擋住沈櫻,“但愿王子能來日方長。”
烏木沙當即一怒:“慢走不送。”
謝渡抓緊沈櫻的手,眼底帶著寒意。
沈櫻神色平常:“你被他嚇著了?”
謝渡轉頭看她:“阿櫻,我擔心,他對你出手。”
沈櫻不以為意:“他能對我做什么?我已嫁你為妻,和親之事斷不可行。他若要對我出手,便只能強劫,你以為如今他敢嗎?”
謝渡沉吟片刻,搖了搖頭,輕聲道:“是我多心。”
烏木沙自己都說,來日方長。
如今的境況下,他必是不敢的。
待到日后……
謝渡垂眸,日后,他也絕不會讓烏木沙有機會對沈櫻下手。
既然烏木沙敢動不光彩的心思,那他便不能放過他了。
這樣想著,謝渡卻越發抓緊了沈櫻的手,輕聲道:“我們先回家吧。”
沈櫻低頭看了眼二人交握的手,無奈,笑問:“你被嚇著了?”
謝渡道:“事關于你,自然多一重擔心。”
沈櫻反握住他,拉著他往外走,邊走邊道:“你不必憂心我的安危,我會保護好自己。這數年來,也沒人能真的傷了我,區區一個外族王子,又算得了什么。”
謝渡心知,她是在安慰自己。
臉色緩和了些,輕笑一聲:“阿櫻著實厲害。”
說話間,二人走到馬車前。
沈櫻早就困了,見四周無人,才放松打了個呵欠,眼底泛起生理性的淚光,扶著謝渡的手臂:“扶我上車。”
謝渡便笑了,將她送上車,自己跟著上去。
車內,沈櫻靠在他肩上,閉上眼:“我先睡會兒,到家叫我。”
謝渡點了點頭。
車夫揚鞭,馬車平穩快速地向長寧街奔去。
第54章 出發 你愛過宋妄嗎?
三日后, 烏木沙王子帶著使者團,拉著三萬斤棉花,六七十輛車浩浩蕩蕩從京都上路出發, 徹底坐實了近日京都的傳言。
從京都到羌國,凡所經之地,傳言如沸。
“謝明玄”三字, 以不同以往的方式,進入了朝野內外。
而傳言中心的謝渡,此刻正立于長樂宮內, 向謝太后行禮。
謝太后雙目探視著他, 慢慢問:“明玄, 你是否明日便要出發去豫州了?”
謝渡道:“回太后,正是明日。”
謝太后臉上掛起溫和的笑意,忽然感慨了起來:“一轉眼, 阿渡也到了弱冠之年。姑姑還記得你年幼時, 依在我腿邊, 奶聲奶氣地說, 以后要當個好官, 為姑姑姑父分憂。”
謝渡垂首, 輕聲道:“明玄之心, 從未變過。”
謝太后溫聲道:“姑姑信你, 今兒叫你來,不過是想囑咐幾句, 去豫州上任之后, 要以百姓為要,忠君愛民,恪盡職守, 不要辜負姑姑和你父親的信任。”
謝渡道:“是,臣遵旨,必定鞠躬盡瘁,不辜負太后與陛下厚愛。”
謝太后看著他,彎唇笑,驀地話鋒一轉:“其實,就算姑姑不囑咐,阿渡也一定能做好的。這幾天連宮里都在傳,阿渡是個愛民如子、忠君愛國的好官,姑姑聽了很是欣慰。”
謝渡垂首。
繞來繞去,這才是她真正想說的話。
想來,是聽得外頭流言甚廣,見他聲名鵲起,便坐不住了。
今日之舉,是試探,更是警告。
謝渡苦笑,拱手道:“太后所說的傳言,臣亦有所耳聞,卻始終摸不著頭腦,不知從何而來,更不知因何而起。”
謝太后盯著他,慢慢道:“哦?明玄不知道嗎?”
知道與否,都不能承認。
謝渡一口咬定:“若太后娘娘知道,還請明示,臣好去問問那人,為何將我與烏木沙編排在一起。”
謝太后道:“本宮不知道從何而起,只是覺得,這樁樁件件都與事實相符,想來是局中人所傳,所以問一問,沒想到明玄也不知道。”
謝渡略一思索,抬眸:“太后的意思是說,這流言可能是烏木沙所傳?”
謝太后一愣。
謝渡言之鑿鑿:“定是烏木沙無疑了。外頭這樁流言,從烏木沙夢神說起,字字句句都在為他烏木沙造勢,定是他借力打力,故意為之。”
謝太后頓了頓,似笑非笑看著謝渡:“明玄當真如此以為?”
“若非如此,”謝渡頓了頓,與她對視,神色間毫無異常,“太后以為,是誰所為?”
謝太后驟然大笑:“本宮沒有以為,也不在意。”她望著謝渡,語氣越發溫柔和善,“不過是閑話家常罷了,何必追根究底,總歸對我大齊而言,并非壞事,不是嗎?”
謝渡道:“太后高瞻遠矚。”
謝太后起身,緩步走下臺階,抬手拍了拍謝渡的肩膀:“對明玄而言,更是好事,姑姑很高興。這下子,你去豫州做官,定能更加如魚得水。”
謝渡彎唇:“姑姑一腔慈愛之心,明玄甚為感念。”
一縷陽光,從菱格窗透進來,照在大理石的地磚上,燦爛輝煌。
謝太后盯著謝渡的眼睛,笑得真誠:“做姑姑的,哪有不疼愛侄兒的。你明日便要出發,姑姑為你準備臨別之禮。”
她拍了拍手。
侍女碰著托盤進屋,在二人跟前站定,鶯聲軟語:“太后娘娘。”
謝太后掀開托盤上蓋著的紅布,拿起上頭的東西,是一枚晶瑩剔透的玉佩,遞給謝渡。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明玄乃人人贊頌的世家君子,有孤松玉露之風,這塊玉正合明玄氣度。”
謝渡面色不變,雙手接過,“臣謝過太后娘娘。”
“好了,天色不早,你先回家吧。”謝太后笑了笑,“好好陪陪你父母,本宮就不霸著你了。”
“臣告退。”謝渡恭恭敬敬。
他退出宮門。
謝太后臉色遽然一變,森冷望著他的背影。
這個侄兒,年歲越大,越發滴水不漏。
她以玉比喻他,讓他謹記“孤松玉露”的君子之風。
是為提醒他,她已知流言乃他所為。更是警告他,做好君子,切莫妄想其他。
謝渡聽得明白清楚,卻能不露任何異色。
養起功夫,不像二十歲,倒不輸他的父親。
果真不容小覷。
一側屏風后,走出位年輕貌美的女子。
蕭蘭引緊緊蹙著眉頭,扶謝太后坐下,“太后娘娘,您信他的話嗎?”
“不信。”謝太后淡淡道,“他嘴里吐出來的,我一個字都不信。”
“那您為何輕易放走他?”
“憑什么不放他?”謝太后眉目冷淡,瞥她一眼,“縱然人人都知道這流言是謝家和謝渡所傳,但誰能拿出證據?沒有證據,誰敢和他們撕破臉?”
蕭蘭引不服:“難道就這樣放過他們嗎?”
謝太后端起手邊茶盞,不緊不慢道:“別說沒有證據,就算真的能夠拿出證據,又能如何?”
“臣妾不懂。”
“與烏木沙談判,是本宮和陛下交給他的任務,他做的這樣好,超額完成了任務,本宮能問罪于他嗎?只怕還要嘉獎他。”
蕭蘭引抿唇:“可是,他與烏木沙勾結,是通敵叛國的死罪。”
謝太后嘆了口氣,搖頭道:“天真!不過區區三萬斤棉花,又不是軍火武器,如何稱得上通敵叛國?按照你這個說法,那在邊境做生意的商隊、百姓,個個都是通敵叛國不成?朝廷從未禁止過與羌國互市,他此舉合情合理。”
蕭蘭引道:“那便放任不管嗎?”
謝太后搖了搖頭:“日后再說吧。”
卻也心知肚明,除非她與宋妄的權力成長到徹底不需要忌憚謝家、忌憚世家的時候,否則縱然再過十年二十年,她的不滿,也只能全都咽進肚子里。
又一輪日升月落,便是四月初二。
晴光燦爛的早晨,謝渡沈櫻二人辭別父母親朋,登上了遠行的馬車。
一行六輛馬車行至城外十里亭時,被人攔下。
望著遠處熟悉的背影,沈櫻揉了揉額角,拍拍謝渡,二人一起下了馬車。
宋妄等在那里,遙遙望來,眼里只有沈櫻一人,將謝渡忽視了個徹底。
近了,他眼圈頓時泛起了紅,嗓音喑啞:“阿櫻。”
沈櫻在他三步外停下,行禮:“陛下安康。”
謝渡亦拱手:“陛下安康。”
他抬眸,看了眼宋妄通紅的眼圈,搶在宋妄之前開了口,假惺惺問:“可要我退后幾步,讓你們單獨談談。”
宋妄正要答應。
沈櫻伸手,扯住謝渡的衣袖,聲音冷淡:“站在這兒別動。”
謝渡彎了彎唇,老老實實站著,對宋妄露出個笑容,像是無奈,更像是炫耀。
宋妄只覺扎眼得很,避開他的臉,看向沈櫻,啞聲道:“阿櫻,我想單獨和你談談。”
沈櫻語氣冷漠到近乎冷酷:“我已嫁了人,背著夫君與前夫單獨相處,難免有瓜田李下之嫌,陛下有話,還是當眾說吧。”
宋妄幾乎是哀求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能有什么瓜田李下?”
沈櫻淡淡道:“既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便事無不可對人言。”
宋妄垂眸,有些難過:“你非要如此嗎?”
沈櫻點頭:“是。”
宋妄深吸一口氣,做足了心里建設,抬眸勇敢與沈櫻對視:“阿櫻,我想說的話,其實只有一句。昔日的三年之約,我仍會當真,絕不敢忘。三年之后,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會做到。”
三年之約?
這話奇異,沈櫻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愣了片刻,沒能體會他的思路,有些無言以對。
宋妄卻將此當成了什么信號,精神振奮了些,“阿櫻,我先走了,來日再見。三年后,等著我。”
他看了謝渡一眼,眼底全是警戒的冷意,還有一絲得意,隨即,上馬離開。
待他走遠了,沈櫻才反應過來,下意識看了眼謝渡。
謝渡仍是那幅無波無瀾的表情,臉上甚至帶著溫和的笑意,“我們也走吧。”
沈櫻拽住他,輕聲問:“你不生氣嗎?”
謝渡情緒穩定極了:“為什么生氣?”
“他當著你的面,對你的妻子說這種話?”
“是他對我的妻子示好。”謝渡心平氣和,“阿櫻光艷動人,傾心于你者不止一二,若我因旁人示好就生氣,這輩子就只剩下生氣了。”
“若你對旁人示好,我才該生氣吧?”謝渡笑問。
此言甚為有理。
沈櫻松開他的衣袖,點了點頭:“那我們走吧。”
謝渡甚至笑了笑,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異常,親手扶著她上了馬車。
沈櫻便以為,他真的沒有生氣,對此沒什么反應。
也對,一個成熟穩重的男人,是不該為這種事情生氣。
捫心自問,換位思考,若有某個女子對謝渡示好,她也肯定不會生氣。
直到晚間,一行人下榻驛館。
謝渡握著她垂落的長發,俯身在她耳邊,咬著她的耳朵,輕聲問:“你愛過宋妄嗎?”
沈櫻猛地一激靈,從迷糊中清醒過來,對上他漆黑的眼眸。
謝渡仍是笑著的,嗓音暗啞:“愛過嗎?”
沈櫻手指掐住他背部的肌肉,咬著牙,從齒縫中吐出兩個字:“沒有。”
然后,很清晰地察覺到,身上人愉悅的情緒。
謝渡親了親她的側臉,溫聲道:“那就好。”
沈櫻閉上眼,一時無言。
滿心卻都在吐槽:原來,成熟穩重都是假的。
四月,小雨淅淅瀝瀝,隨風潛入了春夜。
謝渡溫柔的聲音,也隨著風雨聲,悄悄鉆入了耳鼓。
第55章 豫州 哥哥
豫州治所設在河南郡洛陽府, 距離京都不過八百多里,路程五日。
按照原定計劃,四月初八, 一行人便可到達刺史府,正式上任。
進入洛陽的前一天晚上,大家在驛館吃晚飯。
吃到一半, 杜知維清了清嗓子,問:“明玄,你打算直接入主刺史府嗎?”
謝渡沒有回答, 反而問道:“杜兄有何指教?”
杜知維看著他, 認真問:“你對豫州的官員設置、風土人情、地貌水文等等, 了解幾何?”
“上任之前,我去吏部查閱過檔案,豫州諸郡正副官員, 都十分了解。我出身陳郡, 對豫州的地貌水文曾于書中讀過, 大約知曉一二。”謝渡答, 隨即有些遲疑, “但如民間百姓的風土人情, 的確一無所知。”
謝渡不由慚愧:“看來, 我要學的, 還有許多。”
杜知維卻已經是極為滿意了:“明玄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非常令我驚喜。你有所不知, 凡世家子弟初任地方官, 往往一問三不知,全聽從幕僚做主。但為一地長官者,若是一無所知, 便會被人蒙蔽,導致大災禍。”
謝渡點頭:“言之有理。杜兄久歷地方,政績斐然,百姓愛戴,我多有不及,還請杜兄教我。”
杜知維道:“我與明輝商議了幾日,認為還是暫且不要入洛陽,先在豫州各處走一圈,看看各地風土人情,農商之業。”
“唯有做到心中有數,日后處理政務,方能游刃有余。”
謝渡果斷點頭:“就照杜兄所言。”
說完,他看了眼沈櫻:“阿櫻?”
沈櫻點了點頭,也沒意見,只是問道:“豫州下轄六郡,河南郡、陳留郡、潁川郡、汝南郡、陳郡、襄城郡,從哪兒開始看?”
謝渡問:“你覺得呢?”
沈櫻道:“向東前往潁川郡,行至陳留郡,再往陳郡、汝南郡,經由襄城郡回洛陽。”
這是一條,完全不重復的路線。
其他人都無異議。
杜知維卻有些詫異,愕然看向沈櫻:“夫人竟對豫州建制如此熟悉嗎?”
于是,第二天一早,車隊從洛陽城前繞過,一路向東,奔向潁川郡。
潁川乃大郡,人口眾多,物阜民豐,城內熱鬧,不輸京都內外。
端得繁華安逸。
從熱鬧的城內,走到田間地頭。
謝渡握著沈櫻的手,在地頭的小徑上走著。
四月,正是小麥灌漿結束,進入黃熟期的時候。
一眼望去,滾滾麥浪,黃綠交織,宛如織錦。
謝渡地頭,撥弄著一株麥穗,細細看著麥粒和穗子,奈何半分不懂,只好問:“這麥子算長的好嗎?”
沈櫻低頭看了眼,點了點頭:“還算飽滿。”
謝渡詫異:“阿櫻還懂這個?”
沈櫻淡淡道:“我年幼時家里也種過地。”
“但你祖籍會稽,應當不種麥子,而是水稻。”
“都是一樣的。”
她接過那根麥穗,向謝渡解釋:“這根麥穗里頭,幾乎沒有空殼,露出來的兩顆麥仁形狀也圓潤飽滿,已經算是很好了。”
謝渡仔細看著,神態認真,半晌笑了:“如此看來,今年百姓們能過一個豐收年。”
沈櫻卻搖了搖頭:“未必。”
謝渡不解,疑惑看向她。
分明是她自己說,這麥子長的不錯。
怎么又成了未必?
沈櫻道:“有句俗語,叫不怕三月雨,就怕四月風,說的就是小麥。這些年來,每當哪年小麥長的好,到臨近收割時,便常常連日陰雨,導致百姓損失慘重。”
杜知維臉上泛起一絲不忍,卻還是認同道:“自我為官以來,這幾乎是金科玉律。若有哪年能夠真的風調雨順,順順利利,便是蒼天護佑了。”
謝渡慨然嘆息:“原來如此,天下百姓,殊為不易。”
沈櫻抬眸遠眺,目之所及,皆是滾滾麥浪,她聲音清淡柔軟:“謝渡,我們找個農家用飯吧。”
她提出這樣的要求,謝渡自然不會拒絕。
謝渡、沈櫻、杜知維、李明輝一行四人往村莊內走去,走了約摸半里地,便瞧見一座低矮的茅草屋。
一位穿著灰撲撲短打的大娘站在矮矮的草泥墻內,墻內一座草棚,棚下用泥土壘著灶臺,放著一只鐵鍋。
大娘拿著葫蘆瓢,正往鍋里添水。
沈櫻腳步一頓,征詢其余三人意見:“就這家吧。”
謝渡點頭:“我去……”
沈櫻拽住他的衣袖:“還是我去吧,你站這兒等著。”
她上前,敲了敲門。
大娘頭都沒抬,高聲喊:“來了,吃了沒?”
沈櫻臉上帶了笑,聲音柔甜:“大娘。”
突然聽見陌生人的聲音,大娘抬頭看向她,有些驚訝:“小娘子,你是……”
沈櫻彎唇露出溫柔的笑容,乖乖巧巧道:“大娘,我和三個哥哥是陳郡人士,準備回鄉探親,路過貴寶地,想討碗水喝。”
大娘當即熱情招呼道:“快進來快進來,喝水是吧,我這就給你們燒,天氣涼,喝點熱的舒服。”
沈櫻轉頭,招手讓另外三人過來。
謝渡走過時,她笑了笑,“三哥,大娘答應讓你和大哥二哥一起喝水。”
謝渡低頭,啞然失笑:“三哥?”
沈櫻點頭,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歪頭看著他。
謝渡笑了笑,“妹妹替我謝過大娘。”
大娘拿瓦罐添了水,放在火上,又添了一把柴火,坐在樹墩子上,笑呵呵跟沈櫻聊天:“謝就不用了,一碗水客氣什么。我想問問,小娘子今年幾歲了?”
沈櫻彎唇:“十八了。”
“婚配了嗎?”
沈櫻眨眨眼:“大娘覺得呢?”
大娘就笑:“我看你年輕美貌,溫柔可愛,不像嫁了人的樣子。”
沈櫻從善如流:“我確實還沒嫁呢。”
謝渡握著折扇的手一頓,輕飄飄看了她一眼。
沈櫻不理會他。
一側,杜知維與李明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看謝渡。
謝渡無奈至極。
大娘一拍大腿:“你們是陳郡的?”
沈櫻點頭:“是。”
“陳郡是好地方。”大娘笑吟吟看著沈櫻,“憑小娘子的樣貌,嫁給陳郡謝家的郎君也沒問題,到時候就是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了。”
沈櫻眨了眨眼:“我們如今定居洛陽,我倒想著嫁在洛陽。”
大娘道:“洛陽不行,洛陽都是當官的,經商的,不保把,還是找謝家郎君好。”
謝渡聞言,臉上露出笑意,笑吟吟道:“大娘覺得,我這妹妹配謝家哪位郎君?”
大娘笑著搖了搖手:“我哪里認得謝家的郎君,只是聽人說了兩句,那個很厲害的謝大人,要做咱們的刺史,聽說很是年輕有為,叫……”
她實在記不得名字,搖了搖頭:“小娘子這么美麗,就算是天王老子也配得上,就不用管是哪位郎君了。”
謝渡含笑,認同點頭:“大娘說得是,我家妹妹本就是天仙。”
大娘頓時哈哈大笑,對沈櫻道:“你這個哥哥真疼你。”
沈櫻彎唇,笑吟吟道:“哥哥確實疼我。”
大娘邊笑邊感慨:“不過,你們兄妹都是神仙樣貌,一個比一個好看。”
沈櫻眨了眨眼,笑吟吟道:“哥哥比我好看些,以前就有人說,哥哥若是生計無著,可以找個富貴人家入贅,多的是豪門望族愿意招他做女婿。”
大娘忍不住感慨:“我要是有錢,有個閨女,我也樂意。”
謝渡一時無語,只好假裝搖頭笑了笑。
沈櫻在旁彎著眼睛笑。
言談之間,熱水沸騰了起來。
大娘起身,拿出幾個陶碗刷了刷,給他們倒水。
喝了兩口水,沈櫻笑吟吟問:“大娘在做飯嗎?”
大娘道:“是啊,做晌午飯。”
沈櫻:“那您家其他人呢?”
大娘:“我兒子跟著村里的木匠當學徒,今兒做工去了,兒媳婦回娘家了。”
沈櫻有些詫異,直言問道:“那您夫君呢”
大娘一擺手,“死了百八十年了,擱地頭上埋著,不提他了,小娘子吃飯了嗎?”
沈櫻略有些歉意,果真不再提,彎唇笑了笑:“趕路到這里,還沒來得及吃。”
大娘道:“要是不嫌棄,就在我這隨意吃兩口,東西不好,吃口熱氣。”
沈櫻有些羞澀:“那也太打擾您了。”
大娘道:“這有什么打擾的,一個人是吃,兩個人三個人也一樣,幾碗水的事兒。”
她起身,往鍋里添水。
又從筐里拿出幾個看不出材料的餅子,放到鍋上蒸。
沈櫻想了想,拍了拍謝渡:“三哥,把我們車上放著的干糧拿過來,麻煩大娘給我們熱一熱。”
大娘連忙道:“這是干什么,一口飯我還管的起……”
沈櫻攔住她,笑道:“大娘,知道您熱情,但我們真是不好意思白吃白喝,就這已經占了您的柴火,您千萬別讓我我們害臊了。”
“你這小娘子,忒客氣了……”
沈櫻只是笑。
謝渡起身,往外走去。
大娘搖頭,沒再阻攔。
說話間,大娘鍋里的飯食也好了。
其實也不過是稀稀的面湯,幾個黑乎乎的餅子,一碗炒的青菜,一碗咸菜。
謝渡提著個包袱回來,在大娘跟前打開,從中拿出干糧,看了沈櫻一眼。
沈櫻接過去,數了四個餅,沒有交給大娘,而是直接放在了大娘的筐里。
大娘不肯:“你這是干什么……”
沈櫻只笑道:“大娘若是不肯收,這飯我們可不敢吃。”
大娘只得道:“你們這是白面餅子,我這是雜糧餅,怎么能一樣。”
沈櫻道:“都是填飽肚子的家伙,沒什么區別,而且還有大娘的湯和菜,算起來是我們占了便宜。”
大娘拗不過她,嘆了口氣,只得道:“罷了,你們快吃飯吧,馬上涼了。”
沈櫻率先拿起那個黑乎乎的餅:“大娘,這是什么糧食做的?”
大娘道:“這是高粱面餅子。”
沈櫻微微一怔,“高粱?”
謝渡亦有些詫異。
高粱,不是用來釀酒的嗎?
杜知維已解釋道:“你們年輕沒見過,小麥一年只有一季,不夠吃的,很多人家多是吃高粱大豆小米等雜糧度日。像如今這個青黃不接的季節,能有干餅子吃,已經是家境很好的了。”
說起這個,大娘忍不住接口:“是啊,擱在別人家,這個時候早沒了吃的,全靠吃點野菜。”
杜知維嘆息著搖頭。
謝渡聽了,沒有說話,重重一口咬上那個高粱面餅子。
粗糲的口感,拉著嗓子眼,難以下咽。
跟吃石子的感覺相差不大。
沈櫻偏過頭,看他這幅樣子,有些不忍心:“給我吧。”
謝渡垂著眼眸,一口一口,硬是咽了下去。
第56章 舊事 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從大娘家出來, 謝渡一直沉默著,沒有言語。
沈櫻看看他,倒了一杯水遞給他, 無奈道:“既然不習慣,何必強逼自己。”
謝渡搖了搖頭,聲音很輕:“旁人能吃, 為何我不能吃。”
沈櫻沒說話,見他端起茶杯喝完,又倒了一杯:“多喝點水。”
她有些無奈, 擔心他不舒服。
他這輩子養尊處優, 向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甫一吃這種東西,身體未必受得了。
謝渡低低“嗯”了一聲。
馬場一路前行,不知過了多久, 他輕輕嘆了口氣, 看向杜知維:“天下百姓, 過的都是這種日子嗎?”
杜知維苦笑一聲, 搖了搖頭。
未等謝渡松一口氣, 他嘆息道:“天下百姓, 日子不及此者, 多如牛毛。”
“太太平平, 尚且只能過這樣的日子,何況不太平的時候。”
“昔年我在杭州一日殺六貪官, 天下人都說我清介耿直, 雖是好官,卻性情暴戾,舉止沖動, 卻全然不知其間內情。”
謝渡亦不知,道:“愿聞其詳。”
杜知維嘆了口氣:“那年我剛到杭州上任,恰逢天災,杭州城足足三個月沒有下一滴雨,百姓食不果腹,民不聊生。彼時,杭州城外有一家農戶,一對夫婦帶著一雙兒女艱難求生。那家女兒生的姿容秀麗,被當時的郡守府的郎君看上,一兩銀子強買了進府做妾。”
“沒過幾日,那姑娘就無緣無故死了,連尸骨都沒留下完整的。可恨那郡守郎君,折磨死了人家的姑娘,猶不滿足,還誣陷那姑娘與人私奔逃跑,讓農戶一家賠償他的損失,不僅要那一兩銀子,竟還要奪走人家僅有三畝薄田。”
說到此處,他不禁眼圈有些濕潤:“沒了田,一家人就只能活活餓死,那家男人不肯,被活活打死在了地頭上。”
“結果郡守郎君瞧那寡妻容貌同樣嬌美,竟迫使她代替女兒侍奉他……”杜知維咬著牙,“結果又過了幾天,那寡妻也死了。”
“剩下一個襁褓中的幼子,沒吃沒喝,兩三天也餓死了。好好的一家四口,被禍害了干干凈凈。”
話音剛落,沈櫻猛地拍了下桌子,怒道:“畜生!”
一車三個男人都有些詫異地望向她。
一路同行的這些時日,他們對沈櫻的脾氣秉性亦有所了解。
這位夫人的情緒脾氣,比謝使君還要穩定內斂幾分,凡事不縈于心,無所動容。
杜知維與李明輝私底下曾議論說:“夫人有顏回之風。”
沒想到,此刻她竟會情緒外露,惱怒至此。
謝渡側目,握住她的手,安撫地捏了捏。
沈櫻平復了一下情緒,隨即溫聲道:“杜兄,還請繼續。”
杜知維愣了愣,不由得佩服她這情緒轉換,連忙繼續道:“這件事,本是令人發指的人間慘劇。但若叫我處理,也不過是殺了那郡守郎君,再治郡守一個教導不嚴的罪過也就是了,不至于一日殺六官。”
“可我到杭州城時,恰好碰上這件事,那家小娘子有個青梅竹馬的情郎,實在不憤于情人家遭此大貨,便將訴狀遞到我這里。”
“我便親自帶著人去查案,卻沒想到,自郡守起,知府、縣令等一眾官員,沆瀣一氣,狼狽為奸,推諉隱瞞,百般遮掩,以舊時卷宗糊弄我。而當地豪強,似乎與他們亦有所勾連,竟刺殺于我。”
“我惱怒之下,親自下鄉調查,這一查不要緊,竟發現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第二次,被那郡守郎君禍害的人家,多達八十余,富貴者如鄉紳,貧苦者如農戶,一概不放過。”
杜知維似是覺得慘不忍睹,咬牙道:“害人家破人亡,郡守府卻借機斂了上千畝田產。害死的人命,能填滿半個西湖。”
“于是,我一怒之下,將牽扯其中的郡守、知府、縣令等人,全都斬立決。實際上,不止六人,而是二十一人,只是有名有姓的長官六人罷了。”
謝渡怔然半晌,點了點頭:“他們的確該死,殘害百姓至此,縱千刀萬剮也不為過。杜兄此舉,乃國士之風。”
李明輝亦道:“若早知世間有這等事,誰還在中樞跟那些個東西扯皮,我也早到地方去辦事了。”
沈櫻坐在一側,慢慢道:“杜兄不畏□□,不避強御,令人敬佩。”
杜知維搖頭,苦笑道:“只可惜,此生唯此一事,能夠當做談資。”
話到此處,幾人均是一凝。
也是,在大齊的戶籍中,杜知維是“死”了的。他這一生,最光彩奪目的事跡,便是如此。
李明輝道:“有此一事,此生便不算白活,哪像我,什么正經事都沒做過,想一想真是憋屈。”
沈櫻坐在一側,倏然正色道:“杜兄、李兄,切莫為此妄自菲薄。你們的姓名死了,可你們人還活著,人既活著,又怎知沒有來日?”
二人看向她。
沈櫻定定望著他們,道:“這世間,從沒什么是不可能的,事在人為罷了。”
謝渡應聲道:“阿櫻所言甚是。”
他認認真真望著二人:“不走這一趟,我從不知人間百姓竟艱苦至此,這與在廟堂之上看些文字,聽些吹頌是截然不同的感覺。而這,全仰賴于杜兄的建議。”
“謝渡暫時無能,無法為二位兄長揚名,然而待到來日,一切猶未可知。縱我再無能,至少能給二位兄長為民造福的機會。”
一席肺腑之言,說的二人熱淚盈眶。
杜知維道:“得使君與夫人此言,我定不負所托,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李明輝道:“這豫州,便是我們幾人一展宏圖之地。”
馬車轆轆行過。
一路掠過山川、大地、長河。
落日在背后渲染出燦爛,初夏的風,已帶了熱意。
自潁川郡前行,走過陳留郡,便至陳郡。
陳郡,是謝家祖籍,謝渡老家。
當晚,下榻于客棧當中。
沈櫻沐浴過后,用巾帕擦著濕漉漉的長發,問:“再往前走就是陽夏,你要回家看看嗎?”
謝渡走過來,接過她手中的帕子,低頭道:“不回。”他語氣淡淡:“若要相見,日后有的是機會,既是出來看看,那陳郡與別無,就沒有任何不同。”
沈櫻彎唇一笑。
謝渡盯著她帶笑的眉眼,為她擦拭頭發的手微微一頓,低低問:“試探我?”
沈櫻笑了:“也不算吧。”
謝渡沒說話,繼續為她擦拭著頭發。
沈櫻心底倒有些不上不下了,頓了頓,問:“你怎么不說話?”
謝渡摸了摸她已經半干的長發,吊了半晌,無奈道:“跟我出去一趟。”
第57章 夜市 兵器
沈櫻問:“去哪兒?”
謝渡沒回答, 只是翻了帷貌出來給她戴上。
沈櫻頗為不解。
自打離了京城,她便沒戴過這種東西。天下各處禮教都不及京城森嚴,到了外地, 對女子并無那樣多的束縛。
如豫州之地,甚至街巷當中,會有女子出門擺攤做生意。
為何突然間, 要戴上這種東西?
謝渡笑了聲:“偽裝。”
說著,他又拿出個面具,給自己戴上。
沈櫻越發好奇。
這是要去哪里, 竟還要偽裝?
謝渡但笑不語。
及至出了門, 沈櫻還在問:“去哪里?”
可到底也沒能從他嘴里撬出一句實話, 謝渡笑盈盈道:“把你拉去賣掉。”
沈櫻無語:“我才三歲嗎?”
謝渡偏頭看她,輕笑一聲:“你本也不大。”
沈櫻嗤他:“快走!胡言亂語!”
深夜間,二人朝著一個方向走了約摸半里地, 便瞧見了煙火人家。
一個小村落, 靜悄悄地立在原野之間, 村頭種著兩棵大槐樹, 樹下圍著一圈人, 手搖蒲扇在納涼。
沈櫻腳步一頓:“你別告訴我, 要帶我去聽他們的家長里短。”
謝渡無奈:“瞎想什么, 當然不是。”
他圈住沈櫻手腕, 拉著她繞過人群,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過了幾百米, 繞過一條小徑, 視線豁然開朗。
——竟是個人聲鼎沸的夜市。
夜市很長,人也不少。
大多數人都鋪著一張布在地上,放著販賣的物品。
一路望去, 燈火昏暗,光暗沉沉,一切都籠罩于朦朧間。
謝渡終于開了尊口:“這里離陽夏謝府只二十里,我以前和族中兄弟曾游玩至此,誤入此間。”
沈櫻道:“沒想到,這荒郊野外,竟也有這樣熱鬧的場所。”
京都城內城外也有這樣的夜市,她曾去過,不外乎是賣些衣食用品,老百姓賺個吃飯的錢。
但此處不過是個村莊,竟也能發展出這樣的規模,確實使人驚訝。
謝渡握著她的手,眼睛里帶著笑意:“這個夜市,和你在京城中見過的那些不一樣。”
沈櫻好奇:“哪里不一樣?”
謝渡不答,只道:“跟我來。”
舉步踏入后,沈櫻才知道他的意思。
這個夜市當中,賣的竟是兵器。
刀槍劍戟,都隨意散落在地上,等著人問。
謝渡輕聲道:“附近有個村莊產鐵礦石,當地的百姓都會打鐵鑄造,做出來的兵器極為鋒利,堪稱削鐵如泥,便是京城當中,也很少遇見這樣的品質。周邊幾個郡的人,都會偷偷來此購買,只我們謝家,此前就買過幾百件。”
沈櫻倒吸一口涼氣:“可是,私下買賣鐵器,公然對抗朝廷,是要坐牢的。”
謝渡不以為意:“朝廷的手哪里伸得了這么長。”
他握著沈櫻的手,聲音很輕:“今日帶你過來,就是要給你挑一把趁手的兵器。”
“天下各州郡都不如京城安穩,既出來了,就得有保護好自己的本事。”謝渡眼神一凝,舉步走到一個攤前,摸上一把匕首。
從刀鞘中拔出,凜冽的寒光照亮他的眼睛。
攤主笑了聲,道:“郎君好眼光,這把匕首是這一批里頭最好的。”
謝渡看了眼沈櫻:“你看看?”
沈櫻接到手中。她出身將門,對兵器等亦有所涉獵,拿在手中細細端詳,只覺刀把雖然粗糙,刀刃卻纖薄鋒利,很是不錯。
遂點了點頭。
謝渡問:“多少錢?”
攤主道:“五兩銀。”
謝渡從荷包里翻出五兩銀子,遞給他。
攤主頷首:“這匕首,歸于郎君了。”
謝渡接過,交到沈櫻手中。
買了兵器,閑閑往前走著,沈櫻問:“你剛才說,州郡不如京都安穩,這若放在別的地方自然如此,但豫州之地,古為東都,向來是最安生的。”
謝渡搖了搖頭:“豫州的安穩,不過是相較別處,而非京都。遠的不說,便是陳郡,已有謝氏在其中,但城內城外,仍常有惡事發生。”
“三年前,恰逢我和母親回鄉祭祖,母親病了一場,休養數月。彼時,陳郡城外三十里來了一伙強盜,是我和叔父一同生擒了他們,交給郡守。”
“可是,陳郡有謝氏在,洛陽城卻唯有刺史府的兵力,未必當真能護佑安穩,凡事還得依靠自己。”
他握著沈櫻的手,邊走邊說:“便是我自己,也不敢說能時時刻刻護著你。”
沈櫻略一思索,點了點頭,輕聲道:“言之有理,我會護好自己,不會讓你分心。”
謝渡卻又笑道:“不過你也不必害怕,若沒有太大的意外,你應當是安全的。”
“而且……”他嗓音帶笑,“你是我的妻子,若是分毫不讓我分心,我這個丈夫做的也太不稱職了。”
什么話都讓他說盡了。
沈櫻懶得理會他,疾走幾步,將他甩在身后。
謝渡只是笑,追上她,笑吟吟道:“我說的不對嗎?還是阿櫻不好意思,害羞了?”
沈櫻無語,拿匕首拍了拍他的胸膛:“你我之間,害羞的只會是你,不會是我。”
謝渡恍然大悟,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沈櫻便覺得他沒安好心。
謝渡只笑不語。
當夜,從夜市回到驛館,沈櫻便知道了他那意味深長是“何意”。
等到被他逼問著,“阿櫻不會害羞吧?”的時候,她便狠狠一口,咬在他肩膀上。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從驛館出發。
杜知維疑惑地看著謝渡,見他肩膀處有些不自然,便問:“睡落枕了?找個大夫給你看看?”
謝渡面上沒有任何不對勁,平靜地笑了笑:“沒事,不用找大夫。”
李明輝用手肘搗了搗杜知維,示意他閉嘴。
杜知維茫然不解。
李明輝無法,只能顧左右而言他:“今兒天氣不錯。”
杜知維道:“是不錯。”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說到了別處。
謝渡揉了揉額角,無奈看了沈櫻一眼。
沈櫻目光移到別處,不與他對視。
謝渡曾在陳郡住過兩年多,對此極為熟悉。
因此他們在陳郡只待了一天,看了當地的百姓后,便出發前往下一個地方。
下一個地方,便是汝南郡。
汝南郡又名汝南國,有位非常尊貴的大人物住在其中。
——汝南王宋慶。
宋慶是先皇幼弟,宋妄小叔,年歲不大,二十八歲。
提起他,李明輝便嫌惡地蹙起眉頭,嘴里吐出四個字:“紈绔子弟。”
沈櫻與謝渡一同疑惑地看向他,似乎是不理解他為何這樣說。
李明輝理直氣壯:“汝南王宋慶,向來紈绔,招貓逗狗,好色成性,吃喝玩樂無一不精,正事卻一件不干,只知道奢靡享受,對朝廷、對百姓毫無貢獻,枉受天下百姓供養,令人厭惡。”
沈櫻沉吟片刻,直言道:“我眼中的汝南王,和你眼中的,不一樣。”
李明輝不解:“哪里不一樣?”
沈櫻道:“前幾年的宮宴上,我親自見過他,只覺此人雖表面上紈绔浪蕩,風流不羈,然而,實則心思深沉,暗有城府,所為風流紈绔,不過是偽裝出來的。”
謝渡頷首:“阿櫻所言甚是,他給我的感覺,亦是如此。”
李明輝愕然不解:“這,那他為何要這樣偽裝?有什么好處?”
沈櫻道:“他是深受寵愛的幼子,想來是為了讓先帝放松警惕。”
李明輝不解道:“先帝皇位穩固,何至于此?”
沈櫻道:“那我便不知道了。”
謝渡想了想:“無妨,是不是真紈绔,倒也不要緊,來日方長,他總有露出馬腳的時候。”
第58章 汝南 懸瓠城
杜知維點頭:“知人知面不知心, 誠如明玄所言,若要知道一個人的品行,還需來日。”
李明輝輕哼一聲, 顯然不認同,但也沒說什么,只道:“先進城吧。”
汝南郡位于潁、淮之間, 濱臨汝河,治所懸瓠城。
郡轄區內最大的特點,便是盛產傳說、神話、故事, 董永賣身葬父、梁山伯與祝英臺等膾炙人口的傳說故事, 都興發于此。
汝南郡內, 至今流傳著這樣的習俗,凡發生任何不同尋常的事情,都要編幾個故事出來。
一行人方進入汝南郡治懸瓠城, 便被傳說故事糊了一臉。
而這故事, 便關于汝南王宋慶。
三月, 汝南王宋慶入京, 參加皇帝與新后大婚典禮。
月末自京都歸汝南時, 在懸瓠城外, 明明未曾落雨, 天上卻突然出現了一道彩虹。
而他入城后, 那道彩虹便消失不見了。
汝南人皆以為異,就編了個故事, 解釋這種現象。
說, 汝南王宋慶孝心可嘉,感動了天上織彩虹的仙女,于是仙女違反天規, 降下神跡,晴空朗日下,為他撒下一座彩虹橋。
編故事的人為仙女取了個名字,喚做絳云。絳云仙子心慕宋慶,正在天上與玉皇大帝抗爭,不日便會下凡,與宋慶生出一段情緣。
與他成婚,生兒育女,誕下神胎。
這故事剛聽完,李明輝的臉色便沉了下來,啐道:“真叫人惡心,他那種東西,別玷污人家仙女了。”
杜知維道:“他的荒唐行徑,的確配不上仙女,這種故事,當真是玷污。”
又道:“不過,汝南王荒唐不羈之外,的確有個極好的名聲,便是侍母至孝。”
他想起自己聽過的傳言。
“先孝寧皇后在世時,他對嫡母言聽計從,侍奉湯藥親力親為,七日不睡,祈福于大慈恩寺,人盡皆知。孝寧皇后薨逝后,侍奉其生母皇考貴妃更為盡心盡力,親為盥洗,冬日熱湯,夏日奉冰,更是人所共知。”
“而這次回汝南,回傳出這樣的故事,可能是因為汝南王為了給皇考淑妃求藥,親自在神醫門前跪了三天三夜。”
話音甫落,李明輝譏諷一笑,格外不屑:“孝寧皇后身邊侍從近百人,個個都比他侍奉都熟練,何況先帝尚在,什么時候輪得到他裝孝子,還有什么寺廟祈福,這種手段,騙一騙別人就算了,騙我?”
“至于皇考淑妃,那是他親生母親,他孝順是應該的。而且,他所為的那些個舉動,我也做得到,世上做不到才是少數吧。”
“至于什么跪三天三夜,真是胡言亂語。且不提醫者仁心,大都不會放著病人不管。只講他的身份,堂堂汝南王,天子親叔,皇家貴胄,尊貴無上,權勢無匹,哪個大夫敢讓他跪三天三夜?”
他又是一聲嗤笑:“拿人當傻子糊弄!”
沈櫻笑了笑:“你對他成見似乎很大?”
李明輝嗤笑一聲:“見過他的行徑,很難將任何高尚的品格與他聯系起來。”
幾人便不約而同看向他,想知道,他到底見了什么,竟不給汝南王一點好感。
李明輝看了她一眼,卻抿了抿唇,最終卻道:“罷了,沒什么。”
隨后,任憑杜知維怎么問,他都閉緊了嘴巴,一言不發。
謝渡也沒說話,敏銳地察覺到李明輝不同尋常的態度,沉吟片刻,握住了沈櫻的手。
沈櫻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蹙緊眉頭。
謝渡淡淡轉移了話題:“汝南這里,街巷看上去倒是整潔繁華。”
這話倒是無法反駁。
比起豫州其他的郡縣,懸瓠城的確干凈整潔,來往的百姓打扮也體面。
別的郡縣,都有周邊村落的百姓,穿著灰撲撲的衣裳,或推著獨輪車,或背著扛著蔬菜、糧食、手藝品在城內擺攤。
而懸瓠城這條街道從頭走到尾,一個攤子都不見,只有整整齊齊的商鋪房舍。
整潔到讓人覺得不真實。
這般想著,謝渡微微蹙眉:“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杜知維是唯一在地方做過官的,此刻也皺緊了眉頭,分析道:“就算是京都,也做不到如此。汝南并不算很富裕,至少不及陳郡、陳留郡,能做到如此地步,的確不一般。”
只是,這怎么可能呢?
富甲天下的揚州、益州,也有很多窮人。
小小汝南,何能如此?
謝渡眉目冷沉,淡淡道:“既來了,就查一查吧。”
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了。
無人知曉他們到了汝南郡,無人知曉他們的身份。
不管做什么,都不會被防備。
杜知維頷首:“好。”
謝渡的目光落在四周的房舍間,打量了一圈:“就從這兒出發,往背街的巷子、城外的村落,都看一看。”
為了提高效率,杜知維主動提出:“不如我們分頭行動,明玄和夫人一起往西走,我往北,明輝往南,如何?我們自東邊過來,看上去那條官道清理的也不錯,倒沒什么看的價值。”
“而且,若帶的隨從太多,身份上難免引人懷疑,有的東西就看不到了,我建議除卻夫人帶兩個侍女外,我們其他人就不要帶隨從了。”
這一行人里頭,唯有他有經驗,其余幾人都認同這個分配。
杜知維道:“那就三日后在此匯合。”他指向不遠處的一家酒肆:“田家酒肆。”
謝渡點頭:“好。”
從懸瓠城分開,杜知維、李明輝孤身上路。
謝渡看了眼身后十幾個隨從,低頭問:“你帶誰?”
沈櫻搖了搖頭,平靜道:“誰都不帶,我們自己去。”
謝渡微怔:“倒也不必……”
沈櫻打斷他,道:“帶的人越多越麻煩,而且這一路上,他們跟著我們,也夠累了,讓他們在城內修整吧,順便補充些糧食用具,我們接下來還要去襄城郡,再回洛陽。”
她補充了句:“何況,我并非嬌氣之人,并不需要侍女。”
謝渡看她并非玩笑,也沒有堅持,點了點頭:“行。”
想了想后,只牽了一匹馬,掛了包袱,沒騎,和沈櫻慢慢往前走著。
從城中心的官道出發,走過的三條小巷都干凈整潔。
然而,違和感卻很重。
這幾條小巷子里,有些很破舊的房舍,泥土為墻,茅草為頂,沒有窗戶,望去便覺陰森。
有有些很氣派的房子,青磚為墻,紅瓦為頂,看上去干凈整潔,頗有意趣。
但不管是哪里,都安安靜靜的,既無人聲,更無炊煙。
沈櫻蹙緊了眉頭,只覺一股寒意躥上了天靈蓋,不由得向謝渡的方向靠了靠:“現在是午時吧?”
午時,該是家家戶戶做午飯的時候。
謝渡一手牽馬,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擰緊眉頭:“太安靜了。”
他腳步停下,沈櫻跟著停下。
四周的安靜頓時被放大。
狹窄的街巷中,只有馬兒搖頭晃腦的聲音。
尋常人家該有的雞鳴狗叫,一概不聞。
恍然間,好像這世上只余下他們二人一馬。
沈櫻聲音很輕:“像一座空城。”
謝渡與她對視一眼,抿了抿唇,想到了同一件事。
——他們二人尚可作伴,在這當中不會覺得孤立無援。可杜知維與李明輝,卻實打實是孤身一人,碰見這種情況,不知如何應對。
謝渡不由后悔:“早知如此,便不該分開。”
沈櫻閉了閉眼:“事已至此,繼續往前走吧。”
分開之后,不知道對方走的是哪條路,再去找人,難如大海撈針。
與其后悔,不如早點查明真相,早日匯合。
謝渡點頭,神色冷厲:“我一定要知道,這懸瓠城,到底有什么陰謀詭計。”
為何,官道兩側不見尋常百姓。
又為何,臨近街巷的官道旁,竟空無一人。
他抬頭望了望距離,估算了一下,對沈櫻道:“這段路估計不會有人,先騎馬離開吧,速度快一些。”
沈櫻卻搖了搖頭:“不,不用。”
謝渡疑惑看著她。
沈櫻的手指著右側的房屋,聲音很輕:“騎馬,會錯過一些細節。”
謝渡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臉色微變:“那是……刀砍的痕跡?”
這座房子,是三間的青磚和泥房,木門,門口還立著兩個小小的石墩子,像是尋常納涼或曬太陽的好地方。
可現在,那門上被人拿刀狠狠砍了一刀,痕跡很深,可見下手的人用了極大的力氣。
而且,觀這刀痕的長度,絕非菜刀,而是長刀。
大齊管制兵器不算嚴格,但兵器價格非常昂貴。
小小一把匕首便要五兩銀子,一把長刀,少則十兩,貴則不計。
但不管怎么說,一個住青磚泥房的人家,都沒有籌碼去買一把昂貴的長刀。
謝渡略一沉吟,“繼續往前走。”
這一走不要緊,仔細觀察過去,這一條街上,十有七八的人家,門戶上都有刀痕。
只是,大都不算深,所以輕易不會被注意到。
謝渡越看眉頭皺的越深。
一向理智客觀的大腦,此刻也忍不住主觀臆測了起來:“若是歹徒所為,這么大的規模,郡府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很有可能這就是朝廷的人所為。”
他看向沈櫻:“或許,是郡守府或者汝南王逼迫這里的百姓遷走。”
沈櫻的情緒還算穩定,雖然心底的想法和他類似,卻還是輕聲道:“沒有證據時,就不要妄下論斷。”
謝渡深吸一口氣:“你說的對。”
但是,沒有證據,可以去找。
謝渡眸色微深,又轉過一個拐角,忽地松了口氣。
抬眸望去,在這第六個拐角處,他們終于見著了人煙。
第59章 好人 沈櫻花與王大郎
一個拐角之隔, 卻是天壤之別。
一邊安靜的不聞雞鳴,一邊喧囂到刺人耳鼓。
街巷當中仿佛蒙著灰色,墻角亂糟糟堆著柴火, 地上灰塵泛起,幾個老人坐在大門前,拄著拐, 看著門前的小孩。
每個人身上都穿的破舊,粗布素衣,瘦弱蒼白。
謝渡看沈櫻一眼。
沈櫻會意, 與他一同上前, 走向那幾個老人。
向來沒有外人的街道中, 突然來了兩個豐容靚飾的年輕男女,幾位老人都有些戒備。
謝渡上前一步,沈櫻拽住他的手臂, 搖了搖頭, 讓他停步, 自己往前去了。
沈櫻臉上露出個笑容, 她長得好看, 笑容溫柔無害, 很容易讓人放下戒心。
她腦子里很快組織好了語言, 笑著問:“大爺, 能問您個事兒嗎?”
那大爺問:“啥事兒?”
沈櫻指了指謝渡:“這是我夫君,我們夫妻兩個到陳郡尋親, 進城之后碰上郡守大人的儀仗, 就繞了路,沒想到走著走著迷路了,想請大爺您給指個路, 怎么走才能回官道上去?”
大爺松了口氣,說:“你照著剛才來的那個方向,走到頭左轉,往前再走兩個巷子,繼續左轉,然后往前走到頭右轉,再左轉,就能看見官道了。”
沈櫻復述了一遍:“先左轉,走兩個巷子,繼續左轉,然后右轉,再左轉,是嗎?”
大爺點頭:“對。”
沈櫻點了點頭,溫柔笑道:“謝謝大爺,那大爺,我還想問問,如果我們想出城,除了走官道,還有別的路嗎?”
大爺猶豫了一下。
沈櫻趁熱打鐵,“大爺,怎么了?不能說嗎?”
大爺嘆了口氣,直言道:“你們從這直走,見到路就左轉,一直轉,就能到城外了。”
謝渡詫異,下意識道:“沒有城墻嗎?”
大爺瞥他一眼,無意解答,甚至有些不耐煩了:“有沒有,你們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謝渡不知自己為何討了嫌,明智地閉上嘴。
沈櫻無奈瞥他一眼,眼神里大有調侃之意,轉過頭溫聲道:“謝謝大爺熱心腸,我夫君不是故意懷疑您的,只是這會兒急了。”
說著,她嘆口氣,似乎是心有余悸的模樣,“剛才從那邊過來,一路上沒見半個人影,我們兩個都嚇壞了,您見諒。”
大爺臉色微微一變,神色冷淡:“問完你們就走吧。”
沈櫻從善如流站起身,“那就謝謝大爺了。”
說著,看了眼謝渡:“咱們走吧。”
然后,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好奇問了句:“大爺,為什么前面幾條街都沒有人啊?他們去哪了?城里有什么集會嗎?”
大爺毫無回答的跡象,冷冷淡淡回答:“不知道。”
沈櫻抱歉一笑:“是我多嘴了,大爺不要怪我,多謝大爺指路,我和夫君就走了。”
二人一馬繼續前行。
一路上,又碰見了不少人。
但不管是熱情還是冷淡,一聽她提起那幾條無人的街巷,都會變了臉色,不肯吐露分毫。
直到最后,一位年輕的姑娘小心翼翼對二人道:“我看你們是外鄉人,提醒你們一句,千萬別問了,事關一位大人物,不是你們該知道的。”
謝渡挑眉:“什么大人物?”
那姑娘看看四周,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天上,嘴里卻道:“我不能再說了,否則可能會引起殺身之禍。”
說罷,她低著頭匆匆離開,一幅擔驚受怕的模樣。
謝渡手上用力,捏緊了韁繩,神態冷厲:“大人物?天上?”
雖未言明,但整個汝南郡能與此聯系起來的人,唯有一人。
沈櫻卻非常不理解:“可若是汝南王所為,他有什么目的?做這樣的事情,對他有什么好處?”
她無法想象,官道周邊沒有百姓,似乎對宋慶沒有一點好處。
沒有好處的事情,宋慶為何要冒險費力?
這也正是謝渡想不通的地方。
謝渡想了想:“先出城吧,他的目的,我們回頭再考慮。”
言外之意,他應當是信了,此事與汝南王脫不開干系。
不過想來也是,作為整個汝南郡最有權勢、地位最高之人,城內發生了這樣的大事,縱非宋慶主謀,但他也絕不可能一無所知。
沈櫻點了點頭。
二人按照那位大爺所指的路,果不其然順利到了城外。
但這順利,也并不使人高興。
謝渡深吸一口氣,眼神帶著寒意,看著眼前這一大段坍塌的城墻。
夕陽西下,籠罩著荒涼的斷壁殘垣。
一眼望去,粗粗估算,這城墻足足踏了有幾十丈的距離。
難怪那位大爺的反應如此劇烈。
原來,生氣的不是謝渡的言語,而是這城墻本身。
一座坍塌的、破舊的城墻,還有什么用處?如何能夠保護城內的百姓?
謝渡只覺太陽穴一陣一陣的跳動。
若是此刻,汝南郡守和宋慶在他跟前,他定會拽著二人的衣領,質問他們許多問題。
為什么城墻會坍塌?
城墻坍塌后,為何不上報?為何不修繕?
這樣的情況,維持了多久?
可此刻,他只能深吸一口氣,維持著冷靜的情緒,與沈櫻一同往城外去。
沈櫻拍拍他的手臂,安撫道:“日后再算賬。”
謝渡抿唇,點頭。
踏過碎石瓦礫,便是城外。
二人沿著小徑前行,不久后,便瞧見了一座村落。
這村落,與豫州其他地方的村莊并無不同,同樣的房舍,同樣的田地,同樣的吵鬧。
看上去,倒不像城內那般壓抑晦暗。
謝渡緊繃了半天的臉,終于緩和了幾分。
進得村內,轉了一圈。
挑了戶有菜園子的人家,沈櫻敲響了門。
一位年輕姑娘從門內出來,隔著矮墻問:“誰啊?”
沈櫻臉上帶著溫柔的笑容:“姑娘,我想討口水喝。”
那姑娘見她二人衣飾富貴,不像惡人,便開了門,讓他們進來:“我給你們倒水。”
院中放著一張四方小桌,四個小板凳。
二人坐了,接過姑娘倒的茶,喝了幾口。
沈櫻放下茶碗,笑吟吟道:“多謝姑娘慷慨解囊。”
那年輕姑娘盯著她漂亮的臉頰,微微紅了臉,小聲道:“沒事,就一碗水。”
沈櫻從包袱里拿出一粒碎銀子,遞給那姑娘:“姑娘心善,我還有個不情之請,希望姑娘能答應。”
那姑娘小聲問:“什么?”
沈櫻指了指謝渡:“姑娘,我姓沈,名叫櫻花,這是我家夫君,姓王,人稱大郎。我們夫妻兩個到陳郡投親,路過貴寶地,眼看天色將晚,無處棲身,想借姑娘家一住,不知是否打擾?”
又道:“姑娘,我們可以按照城里的客棧價格給錢,絕不讓你們吃虧。”
那姑娘猶豫片刻,“我不要你們的錢,只是你們是否能住下,還得看我爹娘的意思,我去問問。
沈櫻連忙點頭:“勞煩姑娘了。”
那姑娘抿唇,笑了笑,“左邊鄰居家明兒嫁閨女,我爹娘都去幫忙了,你們等一小會兒,我馬上回來。”
那姑娘去了片刻,很快回來,點了點頭:“我爹娘同意了,你們住西屋吧,我給你鋪床。”
沈櫻十分感激:“真是謝謝你了,這是五兩銀子,姑娘你收下吧。”
姑娘道:“別這樣叫我了,我叫李月兒,你們叫我月兒吧。至于這錢,我肯定不能收,否則我們就成了開店做生意的,這不成。”
沈櫻從善如流:“月兒。”
想了想,還是把錢收了回去,卻又從包袱里拿出一根精致的銀簪,遞給月兒,“我看你的年歲,也快到了成婚的時候,這根簪子,就當以后給你的添妝吧。”
李月兒自然是推拒不收:“櫻花姐姐,我不能要你的東西。”
沈櫻道:“你一定得收下。”
謝渡站在沈櫻身后,笑了聲,幫腔道:“李姑娘,我家娘子向來不肯占人便宜,你若不肯收,她今天晚上要睡不著的。”
李月兒下意識看向沈櫻的臉。
沈櫻堅定的點了點頭。
最終,李月兒遲疑著,收下了簪子。
沈櫻松了口氣。
當晚,李月兒的父母從鄰居家回來,和沈櫻謝渡一同吃完飯。
李月兒的父親是個憨厚老實的漢子,話不多。
母親確是個爽利的性子,熱情好客,見著二人,就笑著問:“住的習慣不習慣?想吃什么?”
沈櫻溫溫柔柔地回答:“很習慣,大娘家很干凈整潔,想嘗嘗大娘的手藝。”
幾句話哄的大娘眉開眼笑,洗了手,就去做飯。
天色擦黑時,大家都已圍著方桌坐下。
大娘先給沈櫻夾了菜,笑吟吟問:“小娘子,你們去陳郡怎么會走這條路,走官道近的多啊。”
沈櫻早已想好了措辭:“本來我們走的是官道,只是進懸瓠城的時候,恰好碰見了郡守大人的儀仗,被擠入街巷當中迷了路,繞來繞去,就走到了這里。”
說到此處,她有些疑惑地托著下頜,“不過那懸瓠城當真奇怪,我們夫妻兩個進了街巷里頭,一個人也不見,想找個人問路都不見,給我們嚇的半死,還以為是被精怪迷了神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說著,她搖了搖頭,“不能想了,再想夜里要做噩夢了。”
謝渡溫柔地拍拍她的背,安撫之意十分明顯。
卻不想,李大娘哼了一聲,“你別怕,哪有什么精怪,都是人干的。”
沈櫻瞪圓了雙眼:“什么意思?”
村內和城內截然不同,李大娘什么話都敢說。當即一臉惱怒道:“府城原先也很熱鬧,官道四周住人的,做生意的到處都是,大家也都過的很好。但自從這任郡守上任以來,便強行逼迫官道五里內的百姓,全部搬走。”
“而且還不讓我們村里的百姓再進城擺攤賣菜,統一開了店鋪,全讓他的親信把持,賣他自己莊子里的產出。”
說到此處,李大娘橫眉冷豎,怒火中燒:“我活了半輩子,也沒見過這樣的父母官。”
郡守?
謝渡略一沉吟,“可汝南郡內還有汝南王在,郡守如此恣意妄為,汝南王也不管嗎?”
比起郡守,汝南王宋慶的名聲顯然好得多。
提起他,李大娘嘆了口氣,“大郎有所不知,汝南王也是有心無力,大家都說他被皇帝忌憚,不敢插手政務,還得裝出荒唐無羈的樣子,降低皇帝的警惕。而且身子骨也不好,很多事兒都有心無力。”
“不過他是個好人,親自出錢給被搬遷的百姓置辦了屋宅,比起那郡守強了百倍。”
謝渡與沈櫻對視一眼。
沈櫻雙眼亮晶晶,“汝南王真是個好人。”
李大娘點頭:“是啊。”
沈櫻好奇:“那汝南王為大家置辦的房屋在哪里?也在城內嗎?郡守總不敢在他的地盤上惹是生非了吧?那些老百姓過上安穩的日子了嗎?”
她一連幾個問題,并不突兀。
李大娘也一一回答:“汝南王置辦的房屋在城東郊外,每家一間,不大,夠容身的。他雖然沒多大權力,但畢竟是個王,郡守的確沒再找事,我聽說那些人的日子還算安穩。”
沈櫻松了口氣:“那就好。”
她與謝渡對視一眼,都想起從陳郡來時,在路途中看到的房舍。
從城中心,被搬遷到城東郊。
這些百姓的損失,不可謂不慘重。
可是,從始至終被辱罵的人,都是汝南郡守。
而汝南王宋慶,卻在其中得了民心與美名,還洗掉了荒唐無羈的惡名。
也難怪,汝南的百姓會給他編故事,將他與仙女傳頌在一處。
原來,一切都是有緣由的。
第60章 屯民 定是汝南王無疑
是夜, 二人并肩躺在農舍簡陋堅硬的床板上。
已是深夜亥時。
謝渡睜著眼,看著房頂上爬來爬去的幾只蜘蛛。
終于,他忍不住將擔心說了出來:“這些蜘蛛不會掉到被窩里吧?”
沈櫻也沒睡著, 隨口敷衍道:“不會,快睡吧。”
謝渡翻了個身,側躺著, 目光平靜地看著她。
沈櫻嘆了口氣,從床上坐起來,忍不住問:“謝渡, 你被嬌慣的過分了。”
不過是環境簡陋了些, 竟到了亥時也沒睡著, 這與他平日的作息截然不同。
而且,區區幾只蜘蛛罷了,至于糾結半夜嗎?
謝渡很無辜:“我只是不習慣。”
沈櫻拿他沒辦法, 揉了揉額角, 不再提蜘蛛的事情, 轉而道:“既然你睡不著, 就想一想, 如果懸瓠城的事乃汝南王所為, 他所謀圖的是什么?總不能是城內那一小片地。”
汝南王再落魄, 也不至于將那一片民宅看在眼里。
既大費周章做這種事情, 必有所圖。
謝渡輕聲道:“這種事情,哪能靠想的, 明天我們去東郊一趟, 了解的內情多了,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沈櫻點了點頭, 對他道:“那你就趕緊睡吧,不然明天要閉著眼上路嗎?”
謝渡沉默片刻,沒再說話。
沈櫻已經開始有了睡意,躺下后不久,便睡了過去。
謝渡睡不著,盯著窗外的月色,直到天亮。
翌日清晨,辭別李大娘一家,二人騎著馬,奔向東郊。
東郊外,有一大片整整齊齊的房舍,一模一樣的三間茅草屋,籬笆圍墻,有人用毛筆寫了“屯民村”三個大字,裝裱了掛在村口。
謝渡臉色微變,眼神冷了下來。
所為“屯民”,有固定的含義。
簡單來說,類似于官府的佃戶。
不像普通的百姓,有自己的地,自己的房屋。
屯民,是朝廷選擇無地無舍的流民,分給他們土地房屋,雇傭他們勞作。
他們所耕的土地、所住的房舍、所穿所食,都不屬自己,而屬于官府。
這種情況下,官府會給他們定下每年的收成指標,而這指標,一般都是收成的大部分,遠超普通百姓的賦稅。
而汝南王不過一介諸侯王,有什么資格代替朝廷,做“屯民”之舉。
沈櫻亦蹙緊了眉頭。
村口站著五六個大娘,坐在石墩子上聊天說話。
每個人手中都拿著個紅色的果子,一口一口咬著吃。
沈櫻走過去,笑著問:“大娘,你們吃的這是什么?看上去好好吃啊。”
大娘說:“不是什么好東西,山上摘的野果,來嘗嘗。”
沈櫻接到手中,眉眼彎彎:“那我就不客氣了。”
她咬了一口,對大娘們盛贊其美味,將大娘們哄的全都眉開眼笑。
大娘們見她長的漂亮,溫柔可親,也都愿意跟她說話。
紛紛問她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沈櫻溫溫柔柔地答了,短短一小會兒功夫,幾乎和村頭幾位大娘處成了忘年交。
謝渡站在一側看著,不由佩服至極。她單單憑著一張嘴,好像就沒有做不到的事情。
聊了半晌,沈櫻也在石墩子上坐下,指著村口的匾額問:“大娘,這兒為什么叫屯民村啊?這是何意?”
她一臉好奇,滿臉疑惑。
大娘們沒那么多心眼,熱情解釋道:“因為我們都是無家可歸的人,是汝南王蓋了房子分了地,給我們容身之地。”
“我們這兒的秀才說,我們很多人聚集在汝南王的地盤上,在書上叫屯,就給這個村子取了個名字,叫屯民村。”
沈櫻笑道:“原來是這樣。”
她托腮:“大娘,你們種的是汝南王的地?那要交租子嗎?”
大娘們都笑了,似乎是覺得她天真的可愛:“當然要交,哪有種人家地不交租子的?汝南王的地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沈櫻靦腆地笑笑:“我這不是覺得,汝南王是個大善人……”
大娘們都道:“就算是皇帝老子,天天喊著百姓是他的子民,也不可能讓人白種地,何況汝南王呢?”
沈櫻點了點頭,“有道理。”
謝渡站在一旁,這才開了口:“汝南王心善,想必要的租子,應該比別人家少,也是做了天大的好事。”
大娘笑了:“是啊,我們這兒地主一般收六分租,汝南王只要四分,那些個佃戶,個個都想投奔汝南王呢。”
謝渡卻有些詫異:“四分租子?這么高?”
那幾個大娘均是一愣。
謝渡抬手,摸了摸后腦勺,一臉天真無邪的困惑不解:“可是我家的地租,只要三分。”
那幾位大娘面面相覷,半晌才小心翼翼問:“郎君貴姓?”
謝渡并不隱瞞,大大方方道:“免貴姓謝,陳郡謝氏。”
幾個大娘都愣住了。
謝渡抬頭,看了眼天色,對沈櫻道:“我們該上路了,少吃兩口吧。”
沈櫻把手中的野果吃掉,甜甜一笑:“大娘們,我們先走了。”
并不等對方回話,她已和謝渡騎馬離開。
等到走遠了之后,謝渡沉著臉,冷冷道:“好一個屯民村!”
沈櫻情緒還算穩定,慢慢道:“原本的普通百姓,不知不覺中,成了他的佃戶。假以時日認同了屯民的身份,說不定就成了他汝南王的農奴。”
她聲音平淡,細細分辨,卻帶著徹骨的冷意:“說到底,不過是欺負百姓們不懂,想要將佃租制度與朝廷的屯民制度混淆,好建立起他自己的小朝廷。”
如今這上百戶百姓,尚且不值一提。
但他只收四分租子的消息傳出去,自然會有別的佃戶主動上門。
一傳十,十傳百,日后便是千戶、萬戶、十萬戶。
一個諸侯王,手下能掌控著萬戶家奴,造反謀逆,易如反掌。
所以,謝渡才會主動當眾說,陳郡謝氏的佃租,只要三分。
為的,便是先阻止汝南王的謀劃,以免好好的百姓,聽信他的讒言。
謝渡深吸一口氣:“若不親自走一趟,萬萬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事情。”
沈櫻輕聲道:“再走走,明日再回城。”
謝渡點頭。
二人又在城外轉了一日。
翌日中午,回到城中。
杜知維、李明輝已經回城,等在田家酒肆中。
幾人見面后,將查探的消息交流了一下。
一切便很清楚了。
幕后黑手,定是汝南王無疑。
他先假借郡守之名,逼得城中百姓無家可歸,無處落腳。
再以大善人的身份出面,為百姓們提供落腳點,提供土地房舍,謀取好名聲。
但實際上,卻是別有所圖,是為了將百姓們變成他的私產。
杜知維很是生氣:“滑天下之大稽,堂堂汝南王,想要家奴不能去買嗎?竟要算計普通百姓?行徑如此惡劣,百死不足償。”
謝渡冷冷道:“幾百戶人家,買的成本太高,而且買來的未必忠心。”
屯民村的百姓,對汝南王感恩戴德,為他傳頌了無數佳話,讓他美名遠播。
買來的仆人,卻不會如此。
當真是聰明人,竟能想出這等無本萬利的生意。
李明輝看向謝渡:“事情的來龍去脈大約如此,你有什么想法?”
謝渡面無表情:“汝南王乃諸侯王,我無權處置他。我所能做的,唯有揭穿他的真面目,以免汝南百姓為他所欺。”
李明輝道:“愿聞其詳。”
謝渡沒說話,看向沈櫻。
沈櫻垂眸,聲音很輕:“大善人嗎?”
偽善之人,最易對付。
兵不血刃,便能叫他潰敗。
沈櫻淡淡道:“這一路行來,每個郡都有許多流民,粗略加起來,不下十萬之數,想個法子將他們引來懸瓠城,全都跪在城外,求汝南王大發慈悲,收容他們。”
杜知維恍然大悟:“流民和城中百姓不同,要先拿糧食養著,才能去干活。”
城內的百姓被奪走了房舍,但家產和糧食都還在手里,吃飯總歸還是可以的。
所以汝南王無本萬利的生意,才能進展的順利。
但流民不一樣。
他們身無分文,莫說糧食家當,便是一根草一片布都沒有。
汝南王若要行善,收容他們,衣食住行,樣樣都少不得。如此一來,便是金山銀山也不夠用的。
但若是不收容,那他“大善人”的名號,自然就保不住了。
沒得道理,行善還分人的。
杜知維擊掌:“妙哉,此事就交給我去辦,定不辱使命。”
沈櫻含笑:“有勞杜兄。”
杜知維昔年在地方為官,常與流民打交道,深諳他們的習性。他喬裝打扮一番,穿的破破爛爛的,和流民沒有區別,混入了城外的流民圈中。
他自稱從揚州而來,聽汝南郡的親戚說,懸瓠城的汝南王是個心底善良之人,收容了很多無家可歸的流民,給他們蓋房子分地,所以千里迢迢前來投奔。
又說汝南王心善,從不嫌棄他們,那家親戚是個跛腳,汝南王也沒有異樣對待,而是分給他和別人一樣的地。
希望這次汝南王能夠大發慈悲,能夠收容他,救他一命。
這個消息,很快就從流民中傳了出去。
附近周邊郡縣的流民得了消息,不由自主地向汝南郡靠近。
不過三日功夫,懸瓠城外的流民,比之前已多了兩倍。
杜知維藏在人群中煽風點火,煽動大家一起哀求汝南王,好達成目的。
流民中的火焰,越發熾盛,一觸即燃。
而城內,謝渡帶著沈櫻,敲響了汝南王府的大門。
他站在大門口,衣帶當風,風度翩翩,含笑道:“豫州刺史謝渡,求見汝南王。”
汝南王府的門房,驟然瞪大了雙眼。